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渡鸦之影》 作者:[英]安东尼·雷恩Anthony Ryan 【内容简介】 渡鸦之影1:血歌 他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他再次闻听它的呼唤,是在刺客冰冷的剑下;第三次,他回头瞥见,却见它高傲昂首悄然离去……“ 忠于信仰,忠于国王”—— 自幼年被送入战士修道会“第六宗”以来,维林的信念从未动摇。然而,自从神秘的银狼数次救他于生死劫难,他开始听到一支持续不断的歌曲。 那歌声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嘹亮,穿透岁月与记忆,为他打开一片全新的天地。迄今所坚持的、信仰的、对抗的所有,在追逐歌声的路上日渐模糊。 维林开始迷惑,是该停下脚步守护眼前的生活,还是继续前行探求未知的真相?而真相,往往会摧毁一切…… 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血歌奏响之时,他无法遏制地看到那些幻象:失踪的爱人,逝去的过往;火焰聚合盘绕,伤者四散奔逃;鹰羽蔽日,无尽冰原之上阵阵金铁哀鸣…… 疆国盛夏,新国王一纸诏令,命维林前往北疆极寒秘境,成为守塔重臣。 他有心拒绝,又最终赴任,只因血歌做出了同样的指引。血歌之力日益增强,助维林寻得昔日同袍,封疆拓土,预警未来…… 他踏出的每一步背后,歌声如影随形。在率领北疆军士披荆斩棘之际,他邂逅了同样神秘的冰原人。 力量本源的真相近在咫尺,然而血歌,却渐渐失控……维林进入前所未见、步步惊心的幻境,萦绕耳畔的曲调变得刺耳尖利。 引导他成为英雄的力量,难道终将反噬维林自身? 渡鸦之影3:火焰女王 因黑巫术重展旧颜的莱娜公主,召集群臣,振臂一呼,率军夺回都城瓦林斯堡。 此后,她又马不停蹄地打造舰队,举国征兵远征倭拉帝国,为惨死的王兄及蒙难的疆国人民讨还公道。 而真正拯救世界的重任落在维林肩头,他远涉冰原,于神话传说中搜寻真相,希冀从永生之人处获得彻底消灭盟友及其爪牙的办法。 失去血歌的引导,维林面临的危险前所未有。 与此同时,维林的好兄弟弗伦提斯高举自由的大旗,在倭拉帝国掀起一股解放奴隶的洪流。 但身处敌人腹地,弗伦提斯纵然天赋异禀,能坚持多久也是未知数。 三股力量汇集于一处,终于迎来善与恶的终极对决…… 总目录 渡鸦之影1:血歌(上下册) 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上下册) 渡鸦之影3:火焰女王(上下册) 渡鸦之影1:血歌(上下册) 目录 第一部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二部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三部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四部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五部 终章 第一部   渡鸦之影,涤荡我心,   泪如奔流,冻如霜冰。   ——瑟奥达诗歌,佚名 佛尼尔斯的记述   他有很多称号。虽然还不足而立,他的历练已得到岁月的认同,积攒下数不清的头衔:派他来戕害我们的疯子国王称他为疆国之剑,与他一同历经战场沉浮的追随者称他是雏鹰,和他为敌的库姆布莱人叫他黑刃,还有——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北大森里谜一般的部落民称他为伯纳尔·沙克·乌尔——渡鸦之影。   但在我和国人的眼里,他只有一个称号,正是那个称号,在那个早晨,当他被带上船舷时,不断在我脑海中回响:希望杀手。你的死期将至,我会见证。希望杀手。   令我意外的是,与我听过的传闻相反,他并不十分魁梧——虽然还是比大部分人要高;五官挺拔,但远远算不得俊俏。他的肌肉相当发达,却也不像说书人绘声绘色形容的那么夸张。唯一和传说相符的外貌特征是眼睛:黑如玉、锐如鹰。据说,他的眼睛能让人的灵魂无所遁形,只要和他四目相对,你就不可能守住任何秘密。这种话我向来不信,但见了他之后,我明白了别人相信的原因。   一整队帝国骑卫排成密集队形押送这名囚犯,长枪在手,冷峻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预防骚动的苗头。但周围安静得很,根本无需操心。人们停在两旁,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马儿驮着他经过。没有叫嚷、没有唾骂,也没有石块和鸡蛋。我想起来了,他们认识他。他曾短暂地统治这座城市,率领一支异族的军队在城内驻扎,可我在他们脸上看不到恨意,看不到复仇的渴望。大部分人显示出的是好奇。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还活着?   队伍在码头止步,犯人被喝令下马,准备登上押送的船只。我已在码头等候多时,见他们出现,赶紧放下记事本,从一口装香料的桶上站起身来,向队长点头致意:“愿荣誉与你相伴。”   队长是一名老资格的卫队长官,一条淡淡的伤疤划过下颌,皮肤黑如乌木,是南方帝国特有的肤色。他点头回礼,动作熟稔而标准:“佛尼尔斯大人。”   “这一程还算安泰?”   队长耸耸肩膀:“碰上几次麻烦。在耶瑟里亚,我们不得不敲碎几颗脑袋,因为当地人想把‘希望杀手’吊到神庙的尖顶上暴尸。”   这等忤逆行径令我怒从中来。在犯人途经的城镇都宣读过陛下的敕令,公文里说得清清楚楚:不得碰“希望杀手”一根寒毛。“我会向陛下禀告此事。”我说。   “当然,不过这是小事。”他转身面对犯人,“佛尼尔斯大人,我向您转交御下重囚一名,囚犯姓名:维林·艾尔·索纳。”   我向这名高大的男子郑重地点点头,这是一个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的名字。希望杀手、希望杀手……“愿荣誉与你相伴。”我强迫自己向他致礼。   他那黑色的眼眸与我对视了一秒,刺痛我、拷问我。那一瞬间,我简直要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怀疑这蛮族的凝视中当真蕴藏着某种魔法。他真能剥开人的灵魂么?开战至今,到处充斥着关于他的传闻,诉说他神秘的力量:他能通兽语,能对无名者发号施令,还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天候。他的钢刃用剑下亡魂的血淬火,在战场上无坚不摧。最可怕的是,他和他的族人崇拜死亡,与先祖通灵,召唤出千奇百怪的妖灵邪异。我对这种蠢话嗤之以鼻,如果这些北方人的魔法如此强大,又怎会在我们手中承受如此惨烈的失败?   “阁下。”维林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的阿尔比兰语是在地牢里学的,嘶哑的嗓音来自经年的呐喊——为了盖过战场的金铁交鸣和惨叫、赢下上百场胜利。而其中的一场,令我失去了最亲密的友人,也让这个帝国痛失未来。   我转向队长:“为什么给他戴镣铐?皇帝陛下有令,不得对他无礼。”   “没人喜欢看着他自由自在地骑马。”队长解释道,“犯人要求戴上镣铐,以免麻烦。”他走到艾尔·索纳身边,解开镣铐。这名高大的男子用满是疤痕的手揉揉手腕。   “大人!”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我一转身,见一名矮胖的白袍男子快步走来,脸上汗水涔涔,想是不擅如此劳顿。“请留步!”   队长的手伸向佩刀,但艾尔·索纳浑不在意,还朝那胖子露出笑容:“阿茹安总督。”   胖子停下脚步,掏出一块蕾丝手巾抹抹脸上的汗。他的左手提着一柄长物,裹在布里。他朝队长和我点点头,但开口的对象是犯人:“阁下,没想到还能见面。您还好吗?”   “我很好,总督阁下。您怎么样?”   胖男子摊开右手,蕾丝巾从拇指边垂下,露出一手的指环:“再也不是什么总督了,只是个蹩脚的商人。生意没以前景气,但总算熬过来了。”   “佛尼尔斯大人,”维林·艾尔·索纳对我说道,“这位是霍卢斯·内斯特·阿茹安,尼莱什城前总督。”   “幸会。”阿茹安略一欠身,向我致敬。   “幸会。”我郑重回礼。希望杀手就是从他手里夺走了这座城市。守城失败后,阿茹安没有自尽,这种不名誉的做法在战后饱受指摘。但皇帝陛下(诸神佑护陛下的睿智和仁慈)考虑到城市被希望杀手所占,情况特殊,便网开一面。不过仁慈不代表他可以继续担任总督。   阿茹安转向维林:“看来您气色不错,我很高兴。我已修书一封,乞求陛下开恩。”   “我知道,受审时,他们念了你的信。”   我从庭审记录中得知,阿茹安冒着生命危险所写的信函成了一份证据,连同若干其他证据一起,表明“希望杀手”在战争期间有过耐人寻味,也不合其本性的宽悯之行。此函蒙皇帝陛下圣听,随后,陛下如此定夺:治其罪,不问其德。   “您女儿可好?”犯人问阿茹安。   “她很好,今年夏天刚成婚。对方是船工的儿子,不靠谱,但我这不中用的爹又能奈何?托您的福,至少她还有这条命来伤我的心。”   “我为你们高兴。是为婚事,不是您的苦恼。向你们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我给不了别的。”   “阁下,我倒是带了一件礼物来。”   阿茹安用双手托起那柄裹布的长物,递到希望杀手跟前,面色凝重得古怪:“听说您很快就用得上此物。”   这个北方的蛮族明显露出迟疑的神色,接过物件,用伤痕累累的手解开扎绳。布块抖落,亮出一把式样罕见的长剑,剑身含在鞘内,长约一码,锻得笔直,不像阿尔比兰士兵爱用的弯刀。剑柄周围有一块弧形的护手,顶端的一颗质朴的钢球是这把兵器唯一的装饰。剑柄和剑鞘满是刻痕、划痕,诉说着此剑经年的沧桑。这不是什么礼仪性的装饰品,我突然明白了,心头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他的剑。他带着这把剑踏上我们的海岸。他凭着这把剑成为希望杀手。   “你一直留着?”我又惊又怒,冲阿茹安大喊。   胖商人转向我,表情变得冰冷:“荣誉心使然,大人。”   “多谢。”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发作,艾尔·索纳便接口说道。他掂了掂剑的分量,拔出寸许刀身,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此时,我看到卫队长身躯一震。“锋锐如昔。”   “一直都用心打理着。定期上油、砥磨。我还带来一件小小的纪念品。”阿茹安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红宝石,中等大小,切割精良,无疑是他家族收藏中的上品。我知道,阿茹安的慷慨是有原因的,可如此明目张胆地抬高一个蛮族,再加上这把血腥的剑,还是让我很不愉快。   艾尔·索纳有些不知所措,不停摇头:“总督,我不能……”   我凑上前,轻声道:“北方人,这是你的荣幸,你配不上的荣幸。不要拒绝,否则就是对他的侮辱,也会令你更不名誉。”   他冲我眨眨黑色的双眸,旋即对阿茹安笑道:“我无法拒绝如此好意。”说罢接过宝石,“我会一直留着它。”   “但愿您别留着,”阿茹安笑答,“只有不用卖掉珠宝的人才会把珠宝留在身边。”   “说你们呢!”不远处,一艘靠港的船上传来一声呼喊,那是一艘梅迪尼安大帆船,船桨的数量和船身的宽度表明它是货船,而非传说中的梅迪尼安战舰。一名个子不高的黑胡子壮汉在船头招手,从头上所系的红头巾可知他便是船长。“你们这些阿尔比兰狗,把希望杀手带上船来!”他用典型的梅迪尼安社交辞令大喊,“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要错过潮汐了!”   “这艘船会带我们去岛上,正等我们上船。”我招呼犯人,开始收拾东西,“还是别惹船长生气为好。”   “看来那是真的。”阿茹安说,“你要到群岛去,为那位女夫人而战?”我不喜欢这句话的语调,满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敬畏之情。   “是的。”犯人握了握阿茹安的手,向队长点点头,然后对我说:“大人,可以走了吗?”   “在给你们皇帝舔脚丫子的人里头,你大概算排得上号的,抄书人。”船长一边用指头戳我的胸口,一边说,“但这艘船是我的地盘。你们就睡这儿,要不就把你们绑桅杆上。”   他领我们看了落脚处——在船首的货舱里,用帘子隔出的一块地方。货舱里臭气熏天,舱底的陈年污水带着咸味,各种货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还有水果、鱼干和数不清的香料——这是帝国有名的特产,混合出令人作呕的怪味。能不吐出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我是堂堂的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御前史官、第一学士、皇帝陛下光荣的仆人。”我捂着嘴回答,捂嘴的手帕多少模糊了我的言辞,“我是护送御下重囚的特使,可差遣各地船主。海贼,对我放尊重点,否则我叫二十个卫兵登船,把你在全体船员面前吊起来抽鞭子。”   船长凑得更近了,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吐出的气息比货舱的味道更可怕:“试试看。出港后,我就有二十一具用来喂杀人鲸的尸体了,抄书人。”   艾尔·索纳伸脚探探舱板的一个铺位,略作环顾:“能住。我们需要食物和水。”   我怒不可遏:“你真想住这种老鼠窝?太恶心了。”   “你应该尝尝地牢的滋味,那里也有很多老鼠。”他转向船长,“水桶是在前甲板吗?”   船长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捋捋蓬乱的胡须,打量起眼前的高个子。他大概是在寻思,这些话是不是对他的嘲弄;又或者在估量,必要时能不能把这个男人杀掉。阿尔比兰沿海一带有一句俗语:宁可背对眼镜蛇,也不要背对梅迪尼安人。“要和海盾斗剑的人就是你?在伊尔黛拉,你的赔率是二十比一。我是不是应该投个铜板在你身上?海盾是那座岛上最厉害的刀手,可以把空中的苍蝇一刀两断。”   “他配得上这样的盛名。”维林·艾尔·索纳笑道,“水桶究竟在哪儿?”   “是在前甲板。每天一瓢,不准过量。我不会让船员因为你们这两个家伙缺水。食物可以到厨房取,和我们吃一样的垃圾,你们不介意吧?”   “我当然吃过更差的。如果你需要划桨手,我随时听候差遣。”   “以前干过?”   “一次。”   船长咕哝道:“会安排的。”他转身离去,同时头也不回地说:“一个小时内起帆,别跑出来妨碍我们清理甲板。”   “野蛮的岛民!”我怒气冲冲地打开行囊,摆好鹅毛笔和墨水,确认床铺下没有潜伏的老鼠,然后坐下给皇帝陛下撰函。我希望陛下了解这场无礼闹剧的全部细节。“他以后别想在阿尔比兰任何港口靠岸,我保证。”   维林·艾尔·索纳背靠船壳坐下。“你懂我的语言?”他换成北方语问道。   “我研究的就是语言,”我同样以北方语回答,“我可以流利使用帝国的七种主要通用语,还能用另外五种进行交流。”   “了不起。你会瑟奥达语吗?”   我把视线从羊皮纸上挪开,抬起头:“瑟奥达?”   “北大森的瑟奥达部落。可曾听说?”   “我对北方蛮族所知甚少,也想不到需要补足的理由。”   “作为一名学者,你对自己的无知还挺受用的。”   “我可以代表整个帝国表态,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对你们一无所知。”   他歪歪头,打量着我:“你的语气带着恨意。”   我不理他,鹅毛笔在羊皮纸上飞舞,拟出呈给皇帝的信函应有的标准开场白。   “你认识他,对吗?”维林·艾尔·索纳接着说。   我的笔停住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认识‘希望’。”   我把鹅毛笔一搁,站起身来。货舱的臭味、与这个蛮族近在咫尺的现实,突然变得令我无法忍受。“对,我认识他。”我承认,“我知道他是最杰出的人。我知道他将成为这片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但我的恨不是因为这个,北方人。我恨你,因为‘希望’是我的朋友,而你杀了他。”   我挺起胸膛大步离去,登上舱梯,来到主甲板。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是个战士,希望有粗壮的胳膊、发达的肌肉、坚如磐石的心,可以手起刀落,来一场血腥的复仇。但这一切与我无缘:我的体形还算标准,但不强壮;我的头脑虽然敏锐,但不残忍;我不是战士。所以不会有我个人的复仇。我能为朋友做的,就是见证凶手的死期,为他的故事写下正式的结局,以悦圣心,以明史撰。   我在甲板上待了几个小时,凭栏眺望。伴着甲板长敲出的鼓声,看着阿尔比兰北岸的碧水渐变成艾瑞尼安内海的蓝波,我们的旅程开始了。离岸后,船长下令展开主帆。船开始加速,锐利的船头劈波斩浪。船首像是梅迪尼安传说中的腾蛇,也是他们无数海神中的一位,有很多长着尖牙的蛇头。满嘴利齿的蛇头随着船身起伏,被一片细浪腾起的薄雾笼罩。连续划了两个小时后,甲板长下令休息。划桨手们收起桨,结队前去用餐。当班的水手留在甲板上,操纵器械,干那些船上讨生活的人永远也干不完的杂务。有几个水手瞟了我几眼,但没人上来搭话,真是谢天谢地。   距港口还有几里格时,它们出现了。黑鳍如刀,划破海面,引来水手们欢快的呼唤:“杀人鲸!”   我没法数清数量,它们游得飞快,在海里极为自如,不时跃上海面,喷出一柱水汽,复又下潜。靠得更近一点后,我才看清它们的个头有多大——全长超过二十英尺。我在南部海域见过海豚,那些银色生灵性情活泼,能学会一些小把戏。而杀人鲸不一样,这些在水下穿梭的巨大黑影令我不安,就像自然界的冷漠和残酷的化身。船员的感受显然不太一样,他们挤在船舷边欢呼雀跃,仿佛在招呼老朋友,连船长惯常的阴沉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一条杀人鲸跃出水面,泛起一大片水沫,在半空扭了扭腰后轰然入水,船身为之撼动。那些梅迪尼安人一阵喝彩。噢,塞利森,我心想,看到这种景象,你应该会诗兴大发吧。   “在他们眼里,杀人鲸是神圣的。”我转过身,见希望杀手来到身旁,“他们相信,当梅迪尼安人死在海上,杀人鲸会驮着他们的灵魂游向世界尽头之外的无尽大洋。”   “怪力乱神。”我嗤之以鼻。   “你们也有信奉的神吧?”   “我的同胞信,我不信。神是虚构的,用来哄孩子的。”   “我故乡的人爱听你这种话。”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北方人。我也永远不想去那个地方。”   又一条杀人鲸跃出海面,腾空足有十英尺,然后扎进水里。“奇怪,”艾尔·索纳若有所思,“当我们的船经过这片海域时,杀人鲸并不理会,它们只为梅迪尼安人现身。也许它们和梅迪尼安人有共同的信仰。”   “也许吧,”我说,“又或许是因为它们喜欢免费的午餐。”我朝一边努努嘴。船长正往海里抛鲑鱼,杀人鲸蜂拥而至,快得我的眼神都跟不上。   “为什么是你,佛尼尔斯阁下?”艾尔·索纳问,“为什么皇帝派你来?看管囚犯并不是你的职责。”   “是我要求来亲眼见证你将面临的决斗,皇帝陛下体恤臣心,同意了我的请求。当然,我还要护送艾梅伦夫人回去。”   “你是来看我死的。”   “我是来为皇室卷宗撰史的。我的身份是御前史官,别忘了。”   “我听说了。我的看守叫格里希,他非常钦佩你为这场战争所著的史书,认为那是阿尔比兰文学的无上瑰宝。作为一个在地牢里度过一生的人,他懂得很多。他会坐在牢房外,为我读上几个小时的书,一页接着一页,尤其是战役部分,他喜欢那些内容。”   “准确的研究是治史的关键。”   “那很遗憾,因为那本书里有太多的错误。”   我再一次渴望拥有战士的力量:“错误?”   “很严重。”   “很好。也许你可以用你那野蛮人的头脑思考一下,告诉我哪些地方错得很严重。”   “哦,在小细节上,你的记述基本是对的。但你说我指挥的是一支狼军团,这就错了。那其实是第三十五步兵团,被疆国禁卫军称为奔狼。”   “我一定会在返回都城的途中赶出一份修订稿。”我讥言道。   他闭上眼,开始回忆:“‘雅努斯王对北海岸的侵略只是第一步,他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吞并整个帝国。’”   背得一字不差。他的记忆力令我叹服,但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那是单纯的事实。你们是来窃取帝国的。竟然以为这种计划能够得逞,雅努斯是个疯子。”   艾尔·索纳摇摇头:“我们为北海岸的港口而来。雅努斯想要的是艾瑞尼安海上的贸易航线。他不是疯子。他老了,走投无路,但不疯。”   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同情令我吃惊。雅努斯是个大叛贼,这是希望杀手的传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他告诉我的。”   “告诉你?”我笑了,“我写了上千封信去询问,给我能想到的每一个使节和疆国官吏都发了函。愿意回函的人不多,但所有的回信都认同一点:雅努斯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计划,哪怕是家人。”   “可你却断言他打算征服你们的整个帝国。”   “根据现有的证据,这是合理的推断。”   “合理?也许,但错了。雅努斯拥有一颗王者之心,必要时,可以坚强而冷酷。但他并不贪婪,也不做不切实际的梦。他知道疆国永远不可能征服这个帝国,我们无法聚集所需的人力和财力。我们为港口而来。他说,这是我们保障未来的唯一办法。”   “他为什么把这些机密透露给你?”   “我们……有一个约定。他把很多不能言说的事告诉了我。有一些命令,需要他的解释才能执行。但有时,我想他只是想找人倾诉。每个王者都会孤独。”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这北方人知道一些我所渴求的信息,也能告诉我。我对他有了更多的敬意,以及更多的厌恶。他在利用我,他有一些必须讲述的故事,想让我记述下来。至于理由,我猜不到。但我知道这和雅努斯有关,和他将在岛上进行的决斗有关。也许他需要释放自己,在最后时刻来临前,为后世留下一份真相,让历史铭记他作为希望杀手之外的另一面。这是最后的尝试——为了救赎他的灵魂,也救赎他死去的国王的灵魂。   我盯着杀人鲸,任凭沉默蔓延,直到它们吃够送到嘴边的鲜鱼,向东方远去。最后,当太阳沉向海底,暗影渐渐拉长,我开口道:“那好,说吧。”    第1章   那个早晨,当父亲送维林去“第六宗”时,地上蒙着一层凝重的雾。他策马在前,两手抓紧鞍环,享受这难得的驰骋。父亲很少带他骑马。   “父亲大人,我们要去哪儿?”父亲带他去马厩时,他问。   高大的男子一言不发,但正在给坐骑装配鞍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维林没有多想,他的大部分问题都被父亲无视,已经习惯了。   他们骑马离家而去,马蹄铁敲打卵石,嘚嘚响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穿过东门,两旁立着刑台,吊着装死人的笼子,腐烂的气味氤氲着,让人作呕。他早就学乖了,不去问这些人受罚的原因,这是父亲始终都愿意回答的极少数问题之一,他讲的故事会让维林夜不能寐,冷汗涟涟,被窗外的一切动静吓哭,生怕盗贼、暴徒或是受黑巫术荼毒的绝信徒来把他抓走。   石子路很快被城墙外的草地取代,父亲夹紧马腹,让马儿越跑越快,维林兴奋地绽开笑颜,这份愉悦让他心底里一阵羞愧。母亲两个月前刚过世,父亲的哀愁就像黑云,笼罩整栋家宅,仆人都战战兢兢,也鲜有人敢来做客。可维林才十岁,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他想念母亲,但死亡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是成人世界的终极秘密。尽管他哭过,却不知道原因,也照样去厨房偷点心吃,在园子里玩木剑。   让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几分钟后,父亲收紧缰绳,可对维林来说,这太短暂了,他想一直这么跑下去。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铁拱门下。栏杆很高,比三个人叠罗汉还高,杆顶有闪着寒光的尖铁。门拱顶部立着一座铁雕像,是个战士,持剑在手,剑尖朝下,握于胸前。雕像的脸毫无生气,是骷髅的脸。两侧的围墙差不多和门一样高,左边横着一道木梁,悬着一口铜钟。   维林的父亲下马,把他从马鞍上抱下来。   “这是哪儿,父亲大人?”他压低了嗓门,可听起来却像吼叫。寂静和迷雾令他不安,他不喜欢这扇门,还有门上的雕像。凭一个孩子的直觉,他可以肯定,那双空洞的眼眶中藏着欺骗和诡计。它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铜钟旁,从腰带里抽出短剑,以剑柄敲打。在寂静的笼罩下,敲打声大得可怕。维林捂住耳朵,直到钟声荡去。他抬起头,见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维林,”他用战士特有的粗哑嗓音说,“记得我教你的话吗?我们家族的信条。”   “记得,父亲大人。”   “说给我听。”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不错。忠诚即我们的力量。记住这句话。记住,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在这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你会成为第六宗的一员。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也要遵从我的意愿。”   门后传来一阵鞋底和碎石路的摩擦声。维林定睛一看,围栏后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斗篷。他一直在等他们。他的脸隐藏在雾中,但维林感到某种局促不安,仿佛在被人打量和评鉴。他抬头看着父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相貌非凡的男子,胡须夹杂银丝,皱纹深嵌在额头和脸颊上。他的表情中有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维林从未见过、无法言状的东西。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从上千人的脸上读到这种表情,像熟悉老朋友一样熟悉它:恐惧。他被父亲眼里非同寻常的黑暗吓了一跳,那比妈妈的眼睛都黑得多。这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眼神。在别人眼里,他是战争大臣、疆国第一剑士、贝特里安的英雄、国王的救星,他的儿子因他出名。但在维林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怕的人,是一个在这扇门前抛弃骨肉、把他丢给第六宗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走,维林。到他那边去,他不会伤害你的。”   骗人!维林在心中大喊。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亲推向大门。随着距离的缩短,披斗篷那人的脸显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狭长的脸,有着淡蓝的眼睛和两片薄唇。维林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双眼,长脸男人专注地回应他的目光,仿佛他的父亲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的声音轻柔如烟,像是迷雾中的一声叹息。   维林始终不明白,当时他的声音为何毫无颤抖:“阁下,我叫维林,维林·艾尔·索纳。”   两片刀锋般的嘴唇划出一道微笑:“我不是什么阁下,孩子。我是盖涅·阿尔林,第六宗的宗老。”   维林回想起母亲教导的无数礼仪:“对不起,宗老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响鼻。维林转过身,父亲已策马而去。雾色很快吞没了他的坐骑,蹄声入土,渐行渐远,陷入沉寂。   “他不会回来了,维林。”长脸的宗老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知道他带你来此地的原因吗?”   “来学很多东西,成为第六宗的一员。”   “不错。但每一位兄弟都要凭自己的意愿入会,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他突然想跑,想遁入雾色。他能逃走。他会碰上一群让他入伙的逃犯,然后住在森林里,经历一次次伟大的冒险,假装成一个孤儿……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宗老看着他,面沉似水,可维林知道,他能看穿眼前这孩子脑袋里的每个想法。后来,他曾好奇,那些被不负责任的父亲拖来或骗来的孩子当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逃跑了。还有,他们后不后悔。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我想进去,请收留我。”他告诉宗老。他眼中含泪,使劲眨了几下,好把泪挤走。“我想学很多东西。”   宗老伸手打开门锁,维林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疤。他打开门,示意维林进来:“来吧,鹰崽。你是我们的兄弟了。”   维林很快发现,第六宗的宅邸可不是什么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宗老领他前往主门的途中,他看到的尽是如峭壁般耸立的花岗岩石墙。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上巡逻,手持强弓,用蒙了雾霭的空洞眼神俯视他。入口处,一道拱形闸门徐徐升起,让两人通过。两名矛兵在站岗,都是十七岁的高年级学员,他们向经过的宗老鞠躬,姿态充满敬意。宗老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直领维林穿过庭院。另一些学员正在清扫圆石路上的稻草,铁锤击打金属的鸣响从铁匠铺传来。维林见识过城堡,父母带他去过一次王宫,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被裹得动弹不得。第一宗的宗老用他那催人入睡的嗓音喋喋不休,诉说国王有一颗多么伟大的心,让他无聊得浑身发痒。王宫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迷宫,到处是雕像、织锦、光洁的大理石,士兵的胸甲亮得可以照出你的脸。王宫里没有粪臭和烟味,但有上百条阴暗的走廊,毫无疑问,其中蕴藏着种种孩子不该知道的黑色秘密。   “告诉我,你对本宗有多少了解,维林。”领他前往主楼的途中,宗老问道。   维林回忆着母亲的教诲:“第六宗执掌正义之剑,对抗信仰和疆国的敌人。”   “非常好。”宗老似乎有些意外,“看来你学得不错。但你是否知道,和其他宗会相比,有哪些职责是本宗所独有的?”   维林搜肠刮肚地思索答案,直到两人走进主楼,看到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用木剑对战,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一连串刺劈和格挡,木剑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碎屑。他们在一个用白粉笔画出的圆圈里对战,旁边站着一名握着手杖、瘦骨嶙峋的光头男子,想必是教官。每当有人被逼到圈边,手杖就会落到他身上。男孩对挨打毫不在意,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比试。其中一人突刺过猛,头上挨了一击,伤口血流如注。他踉跄后退,重重摔出圈外,又引来教官当头一棒。   “你们会战斗。”维林对宗老说,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令他的心猛跳不已。   “对。”宗老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们战斗,我们杀戮。我们迎着箭矢和火海攻上城头。我们面对冲锋的战马和长枪寸步不退。我们在如林的枪尖矛锋中杀出血路,夺下敌人的战旗。第六宗的职责是战斗,可我们为什么战斗?”   “为了疆国。”   宗老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不错,疆国,但比疆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信仰?”   “你似乎不太肯定,鹰崽。也许你学得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出色。”   在他身后,教官一把拉起倒下的男孩,嘴里骂个不停:“笨手笨脚,低能,吃屎的猪!回圈里去。再敢摔倒试试,我叫你再也起不来。”   “‘信仰蕴含着我们的全部历史和灵魂,’”维林背诵道,“‘当我们进入往生,我们的精魂将和逝者的魂魄为伍,为来世寻求他们的指引。作为回报,我们要向逝者奉上荣誉和信仰。’”   宗老扬扬眉毛:“你深谙教理。”   “是的。母亲经常教导我。”   宗老的脸色突然被阴云笼罩。“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复又戴上那一贯漠然的面具,“不宜再提你的母亲,也不能提你的父亲或其他家人。从现在起,你没有家,宗会才是你的家。你属于宗会。明白了吗?”   头部受伤的男孩再次倒下,遭到宗师的责打,手杖以不变的速度上下起落,宗师那枯骨般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维林在父亲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是他用皮带抽打猎犬的时候。   你属于宗会。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心跳放缓了,回答时也没有发抖:“我明白。”   宗师名叫索利斯。他五官清瘦,刻满风霜,有一对山羊般的眼睛,灰暗、冷峻、看人时一动不动。他看了维林一眼,问:“你知道黯肉吗?”   “不知道,长官。”   索利斯宗师凑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维林的心依然不肯加速跳动。这个形如枯骨的宗师竟然杖责倒在地上的孩子,那个画面已把他的恐惧化成了满腔的愤怒。   “是死人肉,小鬼。”索利斯宗师告诉他,“那是战场上留下的肉,要被乌鸦吃,被老鼠啃。那就是你的下场,小鬼。一堆死肉。”   维林一言不发。索利斯试图用那双山羊眼看透他,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不会看到任何恐惧,这位宗师令他生气,而非害怕。   他被安置在北塔楼的一间阁楼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有人哭鼻子,因为感到孤独,觉得被遗弃了;有人笑个没完,出于离开父母的新鲜劲。索利斯让他们排好队,手杖挥向一个动作太慢的壮小子:“动作要快,蠢脑子。”   他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骂上几句。“叫什么?”他问一名高个子的金发男孩。   “诺塔·艾尔·森达尔,长官。”   “是宗师,不是长官,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巴库斯·耶书亚,宗师大人。”刚挨了棍子的壮小子回答。   “看来尼塞尔人还在养拉车的大马。”   就这样,直到每个人都被他羞辱了一遍。最后,他退后几步,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你们被家人送到这里,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索利斯告诉他们,“他们想让你们当英雄,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想在猛灌啤酒或是睡妓女的时候有点吹嘘的资本,又或许只是受够了你们这些只会哭的小毛孩。行了,忘掉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你们,你们就不会站在这儿。你们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宗会。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疆国和信仰杀敌,到死为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家,你们没有梦,你们对宗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   他让他们带着各自床位上的粗布袋,沿着数不清的台阶跑到塔楼下,穿过庭院进入马房,把稻草装进布袋里。一路上,他的手杖就像打雷般响个不停。维林可以肯定,他背上挨的杖子比别人更多,也怀疑索利斯故意把他撵到更陈旧、更潮湿的草垛边上。等布袋塞满了,索利斯又用杖子抽着他们登上塔楼,叫他们把布袋放到木架上——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了。接着又是一轮猛跑,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地窖里。他叫男孩们整队。呼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成白华,喘气声在地窖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地窖看起来很大,砖石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直到消失于黑暗之中。维林凝视走廊的暗影,恐惧在心底再度涌起,这些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仿佛凶机暗藏。   “往前看!”索利斯的杖子落向他的胳膊,他把一声痛苦的呜咽硬生生咽了下去。   “新学员啊,索利斯宗师?”一声欢快的问候传来。一名体型硕大的男子从黑暗中现身,一盏油灯在巨掌中明明灭灭。他是维林见到的第一个腰围似乎胜过身高的人。他的腰身包裹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其他宗师一样是深蓝色,但胸前绣着一朵红玫瑰。索利斯宗师的斗篷没有任何装饰。   “又一批废物,格瑞林宗师。”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奈。   格瑞林用肉乎乎的脸挤出一个笑容,但转瞬即逝:“有您的指导,他们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维林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最后是索利斯先开口,这让他觉得很不寻常。“他们需要装备。”   “当然。”格瑞林走上前端详这些孩子。他的身材如此肥硕,脚步却相当轻快,实在有点古怪,仿佛是用抹了油的脚底在石砖上滑行。“为了面对将来的战斗,这些小战士必须武装起来。”他的笑脸犹在,但维林发现他扫视众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欢快。他再次想起父亲。有一次,父亲带他去马市,有个养马人向他兜售一匹战马,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眼神。父亲会绕着马兜圈子,告诉维林如何辨识良驹:肌肉厚实的马适合近战,但冲锋太慢,最好的坐骑需要保留一点野性。“注意眼睛,维林。”他告诉他,“要找眼里闪着火光的马。”   这就是格瑞林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他们眼里的火光?他在寻找某种判断的依据,评估谁能坚持到最后、每个人在冲锋或近战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格瑞林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旁,他叫凯涅斯,是索利斯骂得最凶的对象之一。格瑞林低头看着他,看得十分用心,看得孩子扭捏不安。“你叫什么,小战士?”格瑞林问。   凯涅斯咽了下口水才开口:“凯涅斯·艾尔·奈萨,宗师大人。”   “艾尔·奈萨。”格瑞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如果我记性还不错的话,是个富裕的贵族家庭,封地在南方,和霍尔尼什家族是联姻的盟友。你离家很远呐。”   “是的,宗师大人。”   “好啦,别发愁。宗会是你的新家。”他在凯涅斯的肩上拍了三下,把孩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索利斯的杖子显然让他对哪怕最温柔的触碰都心怀恐惧。格瑞林沿着队伍一路走去,向男孩们提各种问题,让他们安心。在此期间,索利斯宗师一直拿手杖敲打靴帮子,嗒、嗒、嗒、嗒,棍子敲打皮面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   “你的名字我想必不用问,小战士。”格瑞林硕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维林,“艾尔·索纳。你父亲和我在梅迪尼安战争中并肩战斗过。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有他的模样。”   维林看出了话里的陷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有家,宗师大人。我只有宗会。”   “啊,可宗会也是家,小战士。”格瑞林咯咯一笑,向前走去,“索利斯宗师和我就是你们的叔叔。”这句话让他笑得更欢了。维林看向索利斯,他正瞪着格瑞林,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跟我来,你们这些小勇士!”格瑞林把油灯提过头顶,朝地窖深处走去,“别乱跑,老鼠可不喜欢外人,有些家伙个头比你们还大。”他又咯咯笑起来。维林身边的凯涅斯呜咽了一声,睁大眼瞪着无底的黑暗。   “别理他。”维林低声说,“这里没老鼠。这地方太干净了,老鼠没吃的。”他对自己的话完全没把握,但听起来还算鼓舞人心。   “闭上你的嘴,索纳!”索利斯的杖子带着风声落向他头顶,“脚下别停。”   他们跟着格瑞林宗师手中摇曳不定的灯光钻进地窖黑暗的虚空,脚步声和胖男人的笑声混成一片荒诞如梦的回声,时不时点缀着索利斯的杖子拍打出的清脆强音。凯涅斯两眼翻飞,显然在寻找巨鼠的踪迹。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厚实的橡木门前,门开在粗糙的石面上。格瑞林吩咐他们等着,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门锁。   “好了,小伙子,”他把门一推到底,“为了将来的战斗,让我们武装起来。”   门后的空间像是个巨型石窟,刀剑、枪矛、弓箭和上百种其他兵器在架子上一字排开,望不到头,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沿墙摆着一排木桶,还有数不清的麻袋,装着面粉和谷子。“我的小王国,”格瑞林对他们说,“我是地库总管、武器保管长,这里的每颗豆子、每个箭镞我都数过不止一遍。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代。”维林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库房外排成队,格瑞林取来了包裹——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袋。“这是宗会的礼物,小伙子。”格瑞林欢快地告诉他们,同时在每个男孩脚边放下一个包袱,“你们会在包袱里找到以下物件:一把阿斯莱式样的木剑,一柄十二英寸长的猎刀,一双靴子,两条紧身裤,两件棉衬衣,一条斗篷,一个扣环,一个钱包——当然是空的。还有这个……”格瑞林宗师把某个物件举到灯前,是一条项链,坠子微微打转,在火光中闪耀。那个坠子是个银质圆形徽章,中间嵌着一个人像,维林认得,那是宗会大门顶上的骷髅头战士。“这是我们宗会的徽章。”格瑞林接着讲,“徽章上的人像是萨尔卓斯·艾尔·耶里亚,第一任宗老。永远戴着它,不管是睡觉、洗澡,永远不得拿下。对于忘记这条规矩的孩子,我相信索利斯宗师有很多惩罚的点子。”   索利斯没出声,杖子和靴面的敲击足以表达一切。   “我的另一份礼物只是一条简单的忠告,”格瑞林继续道,“宗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且往往短暂。你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全部的人,会在最终试炼来临前被驱逐。就算通过所有考验、成为我们的兄弟,你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境度过一生,与蛮族、恶徒或异端进行无数战斗。幸运的人送命,不幸的人残废。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着的人可以成为宗将,或是回到这里教导后来者。这是你们的家人为你们安排的人生。虽然听来像胡扯,但这是一种荣誉,要珍惜,要听从你们宗师的指导,学会我们能教的一切,永远忠于信仰。记住这些话,你们就能在宗会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摊开肥硕的手掌,又笑了起来,“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小战士。好了,整好队,跑步前进。等你们弄丢这些珍贵的礼物,我们很快还会再见。”他再次窃笑,肥大的身影消失在库房深处。在索利斯杖子的驱策下,孩子们向外走去,格瑞林的笑声一直回荡着,如影随形。   这是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段漆成红色,中段是蓝色,下段是绿色。操场上散布着二十来根这样的柱子,于无声中见证他们所受的折磨。索利斯要求他们各自站在一根柱子前,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颜色。   “绿!红!绿!蓝!红!蓝!红!绿!绿……”   几分钟后,维林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依然不停挥舞木剑,每一下都竭尽全力。巴库斯在几次挥击后放下胳膊,招来一顿好打,打得他收敛了习惯性的笑容,额头血迹斑斑。   “红!红!蓝!绿!红!蓝!蓝……”   维林发觉击打会反震自己的手臂,除非在接触柱子的一瞬间调整挥剑角度,让剑刃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砸上去。索利斯走到他身后站定,令他后背发麻,他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索利斯只是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几句,便去惩罚听到红色口令却砍上蓝色的诺塔了。“不长眼啊,公子哥!”诺塔的脖子挨了一下,眨眼挤掉眼泪,继续跟柱子拼命。   他让孩子们持续练习了几个小时,手杖锐利的击打声应和着木剑与柱子的撞击声,就像一场二重奏。过了一会儿,他要求他们换手。“宗会的兄弟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战斗。”他说,“断一条胳膊也不是懦弱的借口。”   又过了仿佛没有尽头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把手里的杖子换成一把木剑,和他们一样的阿斯莱式样的直剑,剑柄和柄球加起来有一个半手掌的长度,剑柄周围有一道弧形的薄铁护手,用来保护挥剑者的手指。维林对剑有点了解,他家餐厅的壁炉上方挂着父亲很多的剑,令这男孩手心发痒,但从不敢碰。那些剑当然比眼前的木头玩具更大,剑身至少有一码长,满是使用的痕迹。剑锋依然锐利,但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缘于铁匠的磨刀石,为了磨去一把剑在战场上积攒的累累伤痕。有一把剑始终比其他剑更吸引他的目光,高悬在他远远够不到的高度,剑尖朝下,直指他的鼻头。这是一把十分质朴的兵刃,和大部分剑一样属于阿斯莱式样,也不像某些剑那样拥有精美的匠工。剑身没有修复,虽然打磨得很光洁,但与众不同的是,每一条刻痕、划痕和凹痕都留在这片已经面目全非的精钢上。维林不敢问父亲,于是向母亲打听,可心头惶恐依然:他知道,母亲恨父亲的剑。他在母亲的起居室找到了正在看书,也经常看书的母亲。那时,母亲得病还不久,憔悴攫占了她的面容,让维林总是忍不住看得发怔。见他悄悄走来,她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她喜欢拿自己的书给他看,一边让他看书里的插图,一边讲故事给他听,都是些关于信仰、关于王国的故事。他坐下来,耐心听母亲讲述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此人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最后,直到母亲停顿了有一会儿,他才斗胆询问:“妈妈,父亲为什么不修好那把剑?”   她的视线停在书页当中,没有看他。沉默慢慢滋长,他怀疑母亲会不会借用父亲的做法,干脆不理会他。当他正准备道歉、请求离去时,她开口了:“那是你父亲加入国王军队之初得到的剑。在疆国初生的那段岁月,他在这把剑的陪伴下历经多年的战斗。战火底定,国王封他为疆国之剑,所以你才有维林·艾尔·索纳这个名字,而非平凡的维林·索纳。剑身的痕迹是你父亲走到今日的见证,所以他保留至今。”   “醒醒,索纳!”索利斯的呵斥把他惊回现实,“你先上,老鼠脸。”他对凯涅斯说,示意这个瘦小的男孩站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算完。”   说罢,他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快得眼睛都跟不上。他的剑向前突刺,结结实实地命中凯涅斯的胸口,把他打得四脚朝天,连剑都没来得及举。   “可怜虫奈萨。”索利斯懒得多骂,“下一个,叫什么来着,邓透斯。”   邓透斯有一张尖脸,头发细软,四肢瘦长。他带着浓重的仑法尔西部口音,是乡下土话,索利斯很受不了。“你战斗的能耐和说话差不多。”当他如此作评时,灰色的剑身已经撞上邓透斯的肋骨,疼得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耶书亚,你是下一个。”   巴库斯设法躲过了闪电般的第一下突刺,但他的反击没能碰到宗师的剑,于是被一记奔向下盘的横砍扫翻在地。   很快,又有两个男孩先后倒地,接下来的诺塔也一样,虽然他差一点闪过突刺,但索利斯完全不为所动。“你们要干得更像样点。”他转向维林,“轮到你了,索纳。”   维林在索利斯身前站定,等待。索利斯与他视线交会,用冰冷的凝视攫取他的注意力,那双苍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维林没有思考,只是行动,侧身一步,抬起剑,剑身弹开索利斯的突刺,发出一声脆响。   维林退后一步,握剑准备防御下一击。他设法不去在意周遭冰封般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索利斯宗师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倾注宗师出丑后的愤怒。但没有攻击袭来。索利斯宗师只是收起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维林随众人穿过操场进入庭院,一路上用心盯着宗师,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搜寻杖子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索利斯阴沉的举止没有任何变化。维林难以相信宗师会任由此事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这躲不掉的惩罚。   用餐的场面倒是挺让人吃惊。餐厅里挤满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胡话和闲话。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因为那边风最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宗师的餐桌旁。宗师大约有三十名,个个眼神严厉,大多都很沉默,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所留下的铁青色疤痕。有个坐在桌子尽头的宗师不声不响地嚼着盘子里的面包和奶酪,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只有格瑞林宗师的脸上喜气洋洋,笑容开怀,肉球似的手捏着一只鸡腿。他不时蹦出两句俏皮话,其他宗师或无视,或礼节性地点点头。   索利斯宗师领他们来到门边的餐桌,叫他们坐下。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已经就座。他们早来几周,一直在其他宗师手下受训。维林发现有些孩子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时推搡、冷笑,令他很是反感。   “你们可以自由交谈。”索利斯对他们说,“吃东西,别扔。用餐时间有一小时。”他弯下腰,对维林轻声说:“如果要打架,别打断骨头。”说罢,他向宗师的餐桌走去。   一盘盘食物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有烤鸡、馅饼、水果、面包、奶酪,甚至蛋糕。与维林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苦修环境相比,这场盛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食物堆在一个地方,上一次是在王宫,而那时候他几乎不被允许吃任何东西。男孩们默默干坐了一会儿,一来是被桌上山一般的食物惊到了,但主要还是怕羞。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是生面孔。   “你怎么办到的?”   维林抬起头,见身板结实的巴库斯正隔着糕点堆成的小山跟他说话,那个男孩来自尼塞尔。“什么?”   “你怎么挡住攻击的?”   其他男孩热切地看着他,诺塔用餐巾纸轻抹流血的嘴唇,那是索利斯送给他的教训。维林分不清众人的眼神是嫉妒还是愤恨。“是他的眼睛。”他拿起水罐,往自己餐盘边的锡制水杯里倒了一点。   “他的眼睛咋了?”邓透斯问道。他拿了一个圆面包,正掰成小块往嘴里塞,面包屑随着他的话不住地往外喷。“你想说他的眼睛带黑巫术?”   诺塔笑了,巴库斯也跟着笑,但其他男孩都被这句话吓得够呛,只有凯涅斯除外。他往餐盘里盛了分量不多的鸡肉和土豆,正专注地嚼着,显然对这场对话毫无兴趣。   维林局促地挪挪屁股,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会用眼神定住你。”他解释道,“他盯着你看,你也盯回去,这就被定住了。当你还在猜测他的盘算时,他已经出手了。别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脚和剑。”   巴库斯啃了一口苹果,含混不清地说:“他说得对,我觉得他那时想对我催眠。”   “啥是催眠?”邓透斯问道。   “有点像魔法,但只是一种把戏。”巴库斯答道,“去年的夏令集市上有个耍戏法的男人,可以让人以为自己是猪。他能让人趴在地上学猪叫,在大粪里滚来滚去。”   “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戏。他在人眼前晃动一个小物件,对他们小声说话,过一会儿,他们就全听他的了。”   “你觉得索利斯宗师有这种本事?”叶尼斯问。索利斯说他长得像头驴。   “信仰在上,谁知道呢?听说宗会的宗师对黑巫术懂得挺多,特别是第六宗。”巴库斯抓起一只鸡腿,满足地看了几眼,咬上一大口,“看来他们也挺会做菜的。让我们睡稻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让我们吃好。”   “是啊。”邓透斯赞同,“像我叔叔锡姆的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你叔叔的狗?”诺塔追问。   邓透斯点点头,嘴里塞满馅饼,嚼得不亦乐乎。“哮犬,在咱们西部是最棒的斗犬,给他赢了十场,去年冬天被啃断了喉咙。锡姆叔叔可爱这狗了,他有四个娃,三个妈生的,可还是最爱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得也最好。给娃喝粥,给狗吃牛扒。”他咯咯直笑,笑得很冷,“臭老头子。”   诺塔没明白:“仑法尔贱民拿什么喂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狗更能打。”维林说,“吃得好,肌肉会更发达。所以战马都吃上等玉米和燕麦,不会在牧地里放养。”他朝桌上的食物点点头,“他们让我们吃得越好,我们就越能打。”他迎向诺塔的视线,“而且,你不该叫他贱民。在这里,我们都是贱民。”   诺塔冷眼回视:“你无权以领袖自居,艾尔·索纳。就算你是战争大臣的儿子……”   “我不是谁的儿子,你也不是。”维林拿起一只圆面包,他的胃开始抱怨了,“今后再也不是。”   众人猛然坠入沉默,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桌上爆发了一场争斗,好一阵拳打脚踢间,餐盘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马上加入混战,有些孩子在一旁呐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来的座位没动,有人甚至连头也没抬。激烈的斗殴持续了几分钟,直到那个头皮被烧焦的宗师上前制止。他挥舞一根粗棍,下手极有效率,而且冷酷无情。他检查身处混战中心的孩子有没有受重伤,擦去他们鼻子和嘴上的血迹,叫他们坐回桌旁。有个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两个男孩扛他去医疗室。须臾间,餐厅里又恢复喧闹,孩子们继续交头接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打多少仗。”巴库斯说。   “老多老多的。”邓透斯应道,“你们都听见那个胖宗师说啥了。”   “人们说,战争在疆国已经成为历史。”凯涅斯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对发表看法似乎非常谨慎,“也许不会有战争让我们去打。”   “总会有战争的。”维林说。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她和父亲争吵时喊出的一句话。那场争吵发生在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亲得病之前。那个早晨,国王的信使抵达,带来了封蜡的信函。读完信,父亲开始收拾兵器,命马夫给他最好的战马上鞍具。维林的母亲哭出了声,两人前往她的起居室,好在维林看不到的地方尽情争吵。他听不见父亲说的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听。“回家别上我的床!”她断喝,“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依然是抚慰的语调。   “这话你上次说过。再上次也是。”母亲答道,“以后你还会说。总会有战争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然后是沉默。父亲走出房间,拍拍维林的脑袋,走向等候的战马,跃上马背。经过漫长的四个月,父亲回家了,维林发现父母睡到了不同的房间。   用餐后是惯常的宗会仪式。餐桌被清理干净,男孩们默默地坐着,听宗老诵读信仰之文。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填满整座餐厅。虽然心情灰暗,维林却觉得宗老的话语有种奇怪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亲,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坚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漫长时日中也从不动摇。如果她还活着,他会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略一思考,马上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母亲绝不会容许。   诵读完毕后,宗老让他们进行个人冥想,感谢逝者的赐福。维林忍着泪,在心中向母亲传达爱意,祈求她为今后的考验提供指引。   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脏最差的杂务,这似乎是宗会的第一会规。于是,仪式结束后,索利斯把他们领到马厩,在熏天的臭气中掏了几个小时的粪。然后,他们必须用小车把马粪运到斯蒙提宗师的菜园,倒入肥料堆。他个子非常高,好像没法说话,双手被泥土染黑。他用抽风似的手势加上喉咙里的古怪音节,来指示他们,以音调的高低表示他们做得对不对。他和索利斯用其他方法沟通,是一种宗师能瞬间理解的复杂手语。菜园在高墙外,面积很大,将近一顷,卷心菜、大头菜和其他蔬菜排成长列,栽得规规整整。他还种了一小片果园,园子用石墙围起。时值晚冬,他正忙着给果树修枝,孩子们的杂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枝杈用来生火。   在他们提着装满柴火的篮子返回主楼的路上,维林鼓足勇气,向索利斯宗师提问:“斯蒙提宗师为什么不能说话,宗师大人?”   他准备挨揍,可索利斯的责罚仅止于瞪了他一眼。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索利斯低声说:“罗纳人割了他的舌头。”   维林不禁发起抖来。他听说过罗纳人,没人不知道。父亲收藏的剑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对抗罗纳人的战役。那些山里的野人栖息在遥远的北地,热衷于劫掠仑法尔一带的村庄,强暴、偷盗、杀人,以残暴的行径为乐。有人叫他们狼人,据说他们有毛皮和利齿,能生吞敌人的血肉。   “他咋能活下来啊,宗师大人?”邓透斯过来打听,“我叔叔塔姆跟罗纳人打过,他说罗纳人从来不留活口。”   索利斯射向邓透斯的目光比瞪维林的时候更吓人:“他跑了。斯蒙提宗师有勇有谋,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这事不必再提。”他一棍子抽到诺塔腿上,“别慢吞吞的,森达尔。”   干完杂活又是练剑。这一次,索利斯演示了几个动作,让他们照学。如果有人出错,就得绕操场全速奔跑。起先,他们几乎没有做对的时候,一直跑个没完,但最终把成功率提高到五成以上。   天色渐暗,索利斯宣布结束练习,众人返回餐厅,晚饭是面包和牛奶。几乎没人说话,他们都累坏了。巴库斯开了几个玩笑,邓透斯讲了一些他某个叔叔的故事,但大家都兴致寥寥。餐毕,索利斯逼着他们列队跑步回房,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你们在宗会的第一天结束了。”他对男孩们说,“明早,你们想走就走,这是宗会的规矩。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走了。他们在烛光下喘个不停,思索明天的决定。   “你们说早饭会不会给蛋吃?”邓透斯一脸好奇。   夜里,维林在草褥里蜷成一团,尽管累成那样,却无法入睡。巴库斯在打鼾,但这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的脑袋被这一天里发生的人生巨变塞满。父亲不要他了,把他推到那扇门前,推进这个满是殴打、学习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亲恨他,见到他会想起亡妻,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他也可以去恨,恨是简单的,如果母爱不能给他力量,恨可以。忠诚即我们的力量。他对这句话报以无声的冷笑。忠诚是你的力量,父亲。对你的恨将是我的力量。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洒泪。是诺塔,还是邓透斯,凯涅斯?他无从分辨。啜泣声与巴库斯锯木头般的鼾声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凄凉孤独,一个漠然反复。维林也想哭,想流一流眼泪,纵情于自怜自艾的深渊,可眼泪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平静,恨和怒的狂涛此起彼伏,令心脏随之猛跳,他简直怀疑会从肋骨间蹦出来。恐慌让心跳更快,汗珠挂满额头,打湿了他的胸膛。这太可怕了,根本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维林。”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清晰而真实,他狂跳的心立刻缓了下来。他挺身坐起,两眼在房间的暗影间搜寻。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母亲。是她的灵魂来找他,抚慰他,拯救他。   她没有再次显灵。虽然他竖起耳朵守了一个小时,但没有再传来任何话语。可他知道那一声呼唤是真真切切的。她来过。   他重新躺回如针扎般令人难受的草褥,终于被疲劳感压倒。啜泣声已经停止,连巴库斯的呼噜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遁入一片无梦无忧的睡乡。    第2章   进入修道会一年后,维林杀了第一个人。这一年,他们在严厉的宗师手底经历艰苦的训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折磨,没有尽头。他们的日程从五点开始,先是在操场上用木剑对着柱子挥砍几个小时,然后尝试抵挡索利斯宗师的攻击,最后模仿他教的剑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复杂。格挡索利斯的攻击时,维林依然是最有办法的那个,但宗师经常能找到突破防御的法子,让他身负瘀青、沮丧倒地。大家充分掌握了不被宗师的眼神定身的技巧,可索利斯还会很多把戏。   每周的费迪安日全天都要练剑,但伊迪安日属于弓箭,教官是切克仑宗师。这个尼塞尔人肌肉发达,嗓门不大,指导他们用适合儿童体型的强弓射靶。“节奏,孩子们,节奏就是一切。”他说,“搭箭、引弓、放弦……搭、引、放……”   维林发觉弓术是一门很难精通的技艺。弓拉起来费劲,也很难瞄准,指尖被弓弦磨得生疼,胳膊因肌肉生长而酸胀不已。他射出的箭常常跑到靶边,或者干脆脱靶。他开始害怕弓术考试那一天的来临,考试要求在一条围巾落地的时间内从二十步外射中四次靶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神技。   邓透斯很快证明自己是最好的弓手,几乎箭箭正中靶心。“孩子,你以前练过?”切克仑问他。   “嗯,宗师大人。我叔叔杜雷特教过我,他以前偷猎封地令主的鹿,被砍了手指才不干的。”   让维林恼火的是,诺塔仅次于邓透斯,射中靶心如家常便饭,总是刺激到他。两人之间的紧张状态从第一顿饭开始滋长,因那个金发男孩的傲慢而膨胀。他嘲笑其他男孩的失败,常常在他们背后数落;还成天炫耀自己的家族,而别人都不这么做。诺塔谈到家族的土地,谈到数不清的房屋,谈到和父亲一起打猎、骑马的日子,还说他父亲是国王的第一大臣。正是父亲教他弓术,用的是一把紫杉木做的长弓,就和库姆布莱人用的一样,而不是他们手中这种牛角和梣木做的复合强弓。诺塔认为,综合考虑一切因素,长弓是最好的武器,他父亲也信誓旦旦地这么讲。诺塔的父亲似乎有很多想法。   欧普里安日用来学习棍术,由豪恩林宗师指导,就是维林在餐厅初次见到的那个焦了头皮的男子。他们拿着长约四英尺的木棍练习对战,以后要换成五英尺长的战戟,这是宗会结阵战斗的标准武器。豪恩林性情开朗,动不动就笑,喜欢唱歌。他经常在孩子们练习时唱歌或吟诵,大部分是战士的曲子,也有一些爱情歌谣,调子出人意料的精准,吐音也清晰,让维林回想起他在王宫里见过的歌手。   他的棍法学得很快。他喜欢挥棍的呼啸声,还有棍子在手中的感觉。有时他甚至觉得棍比剑更好,易于操控,也更结实。当诺塔暴露出棍术上的无能,他对棍子的喜爱又深了一层——诺塔经常被对手打落棍子,成天都在吸吮被敲麻的手指。   基格里安日很快就成为他们讨厌的日子,因为那天要在马厩干活,连续几个小时铲粪、闪躲锋利的马齿和上了蹄铁的踢踹,然后清理黏在墙上的无数污垢。壬希尔宗师是马房的主人,和他相比,索利斯宗师用起杖子来简直称得上克制有加。“我叫你使劲擦,不是抹灰,蠢货!”他冲正给一块马镫抛光的凯涅斯咆哮,在男孩的脖子上抽出一道道潮红的杖痕。不管对孩子有多凶残,壬希尔对他的马倒是爱护得紧,时常跟它们轻声耳语,满怀爱意地为它们刷毛。这个男人的眼睛是空洞的。发现这一点后,维林对他的厌恶也有所缓和。壬希尔宗师对马的喜爱超过了人,他的手成天抽搐,常常破口大骂到半途突然闭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眼睛诉说了一切:壬希尔宗师是疯子。   瑞特里安日是大部分男孩最喜欢的日子,在那天,胡提尔宗师会教导他们野外生存的技能。宗师带他们长途跋涉,穿林越岭,分辨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可以当作抹箭头的毒药。他们学习如何不靠燧石生火,如何用陷阱捕捉野兔。他们会在灌木丛里躺几个小时,努力隐藏行踪,和胡提尔玩捉迷藏,而宗师通常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他们揪出来。维林常常是倒数第二个被发现的,凯涅斯则藏得最久。在所有男孩中,他最适应野外,甚至比在林地和田野长大的孩子更强,尤其擅长追踪。有时,他们要在丛林里过夜,第一个找来食物的人总是凯涅斯。   胡提尔宗师是少数从不使用杖子的宗师之一,但他的惩罚也会很严厉。一次,诺塔和维林对设套索的最佳方式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宗师就让他们光着屁股跑步穿过一片针叶林。他说话不带嗓门,自信而平和,惜字如金,似乎更喜欢用某些宗师使用的手语。那种手语和断了舌头的斯蒙提宗师与索利斯沟通时用的类似,但更简单,是靠近敌人或猎物时使用的。维林和巴库斯都学得很快,可凯涅斯似乎一下子就掌握了,他那修长的手指能结出各种错综复杂的形状,准得出奇。   奇怪的是,虽然资质非凡,凯涅斯却得不到胡提尔宗师的亲近,连赞扬的话都很少听到。在野外宿营时,维林有时会看到胡提尔从营地另一头凝视凯涅斯,火光中,他的表情无法捉摸。   赫尔迪安日是最艰难的一天,男孩们有时要两手各举一块石头绕操场跑几个小时,有时要穿越冰冷的河面。另一项日程是艰苦的徒手搏斗课程,宗师是因特里斯,他断了鼻子,还缺了几颗牙,个头不高但快如闪电。他传授使用拳脚的秘诀:如何在出拳的最后一瞬改变角度,如何先抬膝后出腿,如何格挡拳头、绊倒对手,或来个过肩摔。几乎没有孩子喜欢赫尔迪安日,这一天总是令他们鼻青脸肿、精疲力尽,连晚饭都没胃口。只有巴库斯喜欢。他硕大的体格最适合承受击打,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没人乐意在对打时和他配对。   埃特里安日用于休息和学习教规,但最小的孩子要在洗衣房或厨房干一整天无聊的杂活。如果走运,他们会被斯蒙提宗师叫到菜园里帮忙,那至少还有机会偷几个苹果。作为信仰日,晚上有额外的教规和教理课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冥想,他们会静静地坐着,垂头沉浸于自己的思考,或是努力抵挡睡意。打瞌睡是很危险的,如果被发现,会遭到最严厉的责打,被罚不穿斗篷在高墙上巡逻一整晚。   维林最喜欢每天灭灯前的时辰,玩笑和打闹的喧哗声能融化苦修生活的一切艰辛。他们一起温习手语或剑招。邓透斯会讲他叔叔的故事;巴库斯会讲笑话,或惟妙惟肖地模仿某个宗师,把他们逗得开怀大笑;平时默不作声的凯涅斯会讲古老的故事,这种故事他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发觉自己和凯涅斯相处的时间最久,这瘦瘦的孩子缄默而博识,依稀有维林母亲的影子。凯涅斯对他的亲近似乎有些吃惊,但也感到高兴。维林猜想,他加入宗会前过着某种孤独的生活,因为凯涅斯很不习惯和其他孩子厮混。但没有人谈论过去的生活,除了诺塔,哪怕其他孩子为此生气,宗师偶尔还揍他,他总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你没有家,只有宗会。现在,维林明白宗老话中的真相:他们慢慢成为一个家庭,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第一次试炼,即跋涉试炼,安排在森特林月。从维林被遗弃在大门外算起,已将近一年。关于试炼的内容,他们得到的信息很少,只知道这场试炼淘汰的人比其他试炼更多,年年如此。他们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同来到庭院,总共有两百来人。每个人可以带一把弓、一袋箭、一柄猎刀、一个水壶,仅此而已。   宗老带他们背诵了一段信仰教理当中的句子,然后宣布他们即将面临的考验:“通过跋涉试炼,可以看出你们中的哪些人能真正成为宗会的一员。你们有幸为信仰奉献了一年光阴,但留在第六宗会的殊誉必须靠自己赢得。你们将坐船逆流而上,在不同地点下船上岸。最后必须在明天午夜前返回。未能及时赶到的人,其他兄弟可以赢得他们的武器,分得三个金克朗。”   他向众宗师点点头,然后离去。维林心生恐惧和不安,但没有说出口。他会通过试炼,必须通过试炼,他无处可去。   “河岸,跑步前进!”索利斯大吼,“不许磨蹭!加快脚步,森达尔,这里可不是什么狗屎舞厅!”   三艘吃水不深的平底大驳船在河边码头等着,船身漆成黑色,船帆是红色。这种船在考韦恩河口很常见,从南方的煤矿为沿河一带拉煤,好让瓦林斯堡的无数烟囱喷出黑烟。船员的外观特征很明显,脖子绕着黑巾,左耳坠着银环,不干本行时都是恶名在外的酒鬼,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在阿斯莱,很多妈妈会吓唬不听话的女儿:“乖,不然长大后只能嫁给煤船工。”   索利斯和船长交谈了几句。那个精瘦的男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这群沉默的孩子,从索利斯手中接过一袋钱币。宗师呼喝他们上船,在甲板中部集中:“什么也不许碰,猪脑子!”   “俺还没去过海上哩。”待他们在厚实的甲板上坐下,邓透斯说道。   “这不是海。”诺塔提醒他,“是条河。”   “俺叔叔吉姆诺出过海。”邓透斯接着讲,仿佛没听见诺塔的话,大部分人无视他,“去了就没回来,俺娘说他给鲸鱼吃了。”   “鲸鱼是什么?”米凯尔问。尽管经历了近一年的艰苦训练,这个肉乎乎的仑法尔男孩还是带着一身肥肉。   “是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动物,很大。”凯涅斯回答。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用手肘挤了挤邓透斯:“还有,鲸鱼不吃人。你叔叔也许被鲨鱼吃了,有些鲨鱼能长得跟鲸鱼一样大。”   “你怎么知道?”诺塔不屑地问,当凯涅斯发表看法,他经常有这种反应,“难道你见过?”   “嗯。”   诺塔脸一红,不说话了,兀自用猎刀刮甲板上的一截碎木。   “在什么时候见的,凯涅斯?”维林怂恿朋友多说点,“你什么时候看见鲨鱼了?”   凯涅斯微微一笑,他很少笑:“差不多一年前吧,是在艾瑞尼安海。我的……我出过一次海。海里有很多生物,海豹、杀人鲸、多得数不清的鱼类。还有鲨鱼,有一条鲨鱼游到我们的船边。它从头到尾有三十英尺。一名水手说,鲨鱼以杀人鲸和鲸鱼为食,如果你不巧处在它们附近的水域,它们也会吃人。在有些故事里,它们会把船撞沉,再把水手吃掉。”   诺塔嗤之以鼻,但其他人显然都听得入了迷。   “你见过海盗吗?”邓透斯急切地问,“听说艾瑞尼安海上全是海盗。”   凯涅斯摇摇头:“没见到海盗。战争结束后,他们就不惹疆国的船了。”   “什么战争?”巴库斯说。   “梅迪尼安之战,格瑞林宗师总在说的那场战争。国王派出一支舰队,烧掉了梅迪尼安人最大的城市,艾瑞尼安海上的海盗都是梅迪尼安人,所以他们就不来惹我们了。”   “烧掉他们的海盗船不是更好吗?”巴库斯思忖道,“那样就不会有海盗了。”   “他们总能再造船。”维林说,“烧毁城市能留下记忆,代代相传,让他们绝对忘不了。”   “直接把他们杀光不就好了,”诺塔阴沉着脸,“再没什么海盗了。”   索利斯宗师的杖子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打在他手上。诺塔缩回手,小刀依然插在甲板里。“我说过,什么也不许碰,森达尔。”说罢,他的视线转向凯涅斯,“奈萨,你旅行过?”   凯涅斯低头道:“只有一次,宗师大人。”   “是吗?你去了哪里?”   “温瑟尔岛。我的……唔,有个船客去那里办事。”   索利斯低声咕哝几句,弯腰拔出诺塔的小刀,扔给他:“收好,公子哥。你很快就用得上锋利的刀了。”   “宗师大人,您当时在那里吗?”维林问他。只有他敢向索利斯提问,敢于面对挨打的风险。索利斯可能会凶神恶煞,也可能告诉你些什么,在提问之前是不可能预料后果的。“梅迪尼安人的城市被烧时,您在那里吗?”   索利斯的目光触电般转了过来,苍白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每个孩子都想知道,都有一颗好奇心。维林突然意识到,索利斯以为他知道一些事情,以为他父亲曾讲过很多战场上的故事,以为他在明知故问,有心羞辱。   “不。”索利斯回答,“我那时在北方边境。我相信格瑞林宗师会回答有关那场战争的一切问题。”他踱了开去,抽打了一个无意中摸到一卷缆绳边的孩子。   驳船往北驶去,顺着河道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打消了维林沿河岸回去的想法——这条路太长了。如果想及时赶回,就要穿越森林。他用心地注视那片黑暗的密林。经过胡提尔宗师的教导,他们都熟悉森林,但要穿过丛林完成一段未知的旅程,这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孩子是多么容易在树海中迷路,兜上几个小时圈子。   “往南,”凯涅斯向他耳语,“往与北极星相反的方向走。往南走到河边,然后顺着河岸走回码头。接着,你必须游过河。”   维林看了他一眼,见凯涅斯无忧无虑地望着天,似乎没说过那番话。他环顾四周,那些闲得发呆的同伴们显然没有听见。凯涅斯在帮他,只帮他一个。   航行大约三个小时后,孩子们开始被相继遣下船,没有告别和仪式,索利斯只是随意挑选一个,叫他跳下船、游到岸边。在他们这组中,邓透斯是第一个。   “宗会见,邓透斯。”维林给他鼓劲。   邓透斯难得地沉默了一回,冲他无力地笑笑,把强弓搭到肩上,纵身跃过船舷。他很快就游到岸上,甩甩身上的水,挥了挥手,消失在树丛中。下一个是巴库斯,他耍宝似的在船舷上站稳,以一个背跃式跳进河里。有几个孩子拍手喝彩。接下来是米凯尔,但他面有惧色。“宗师大人,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游这么远。”他盯着黑漆漆的河水,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沉得安静点。”索利斯一把将他推了下去。米凯尔落水的声音很夸张,在水底过了很久没有动静。见他从不远处探出头来,大伙都松了口气。他吐出几口水,划拉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形,开始游向岸边。   然后是凯涅斯,他点头感谢维林的祝福,一言不发地跳下船。没过多久,轮到诺塔了,他努力抑制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对索利斯说:“宗师大人,如果我没能回去,请转告我父亲……”   “你没爹,森达尔。下河。”   诺塔把顶嘴的气话咽了下去,跳上船舷,在一瞬的迟疑后跳进水里。   “索纳,该你了。”   维林不知道最后一个下船有没有特别的意味,这表明他要走的路最远。他走向船舷,让弓弦贴紧胸口,又拉了拉箭筒的扎带,以免弓箭被水冲走,然后两手握住船舷,准备翻越。   “不可以帮助别人,索纳。”索利斯对他说。他没对其他男孩说这种话。“只管回来,别操心他们。”   维林一皱眉:“宗师大人?”   “你都听见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你的。”他一摆头,看着河面,“出发。”   他显然不会再说一个字了,于是维林抓紧船舷用力一撑,两脚先触及水面,霎时被冰冷的河水包围,冷得浑身一颤。头部入水后,他克服一瞬间的恐惧,蹬腿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向岸边游去。这段距离仿佛突然远了许多。当他艰难地踏上卵石河滩,驳船已经往上游驶去很远。他似乎看到索利斯宗师依然站在舷边凝视着他,但没法肯定。   他取下弓,用食指和拇指捋去弓弦上的水。切克仑宗师说过,湿掉的弓弦就像断腿的狗,毫无用处。他检查箭袋,确保上蜡的皮封不曾渗水、小刀依然在腰上。他甩甩头发,扫视树林,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和枝叶。他知道眼下正面朝南方,但当夜晚降临,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要遵从凯涅斯的建议,他必须爬几次树,确认北极星的位置,这在黑暗中可不是简单的活。   谢天谢地的是,这场试炼安排在夏天,但河水依然让他浑身发寒。胡提尔宗师教过,不靠火弄干身体的最好方法是跑起来,身体的热量会把水蒸发。他开始匀速奔跑,避免发力,必须为漫长的一天保存力气。很快,森林的阴冷和黑暗笼罩了他。出于本能,他的目光扫向每一片阴影,这是经过无数个时辰的狩猎和捉迷藏后养成的习惯。耳畔响起胡提尔宗师的话语:聪明的敌人会寻找阴影,静静守候。维林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压下恐惧,继续向前跑。   他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保持固定的步速,不去想越来越酸痛的腿脚。河水迅速被汗水取代,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他偶尔看一眼太阳确认方向,努力克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带着一把钱币被赶出宗会,无处可去,那样的景象既可怕又无从想象。有个同样如噩梦般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踏上家门口的台阶,握着金克朗,像条可怜虫那样乞求父亲让他进去。他逼迫自己停止想象,继续奔跑。   跑了将近五英里,他停下脚步,靠上一棵大树,拿起水壶喝水,让自己喘口气。不知伙伴们是否安好,是否像他一样跑着,或是在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撞。不可以帮助别人。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森林里当然危险,但对宗会的孩子构不成严重威胁,近一年的训练已经使他们变强。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答案。打算塞上水壶起身前,他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的暗影……然后僵住了。   一匹狼端坐在十码开外,一对明亮的绿眼睛无声地看着他,充满好奇。它有一身银灰色的毛皮,体形极大。维林从未和狼靠得这么近,只见过模糊的形影,奔跃着,在晨雾中一闪而过。他生活的地方离城镇很近,就连这种景象也很少见。他被眼前动物的体格所震撼,它毛皮下的肌肉显然充满力量。见到维林的回视,狼歪歪脑袋。他不害怕。胡提尔宗师告诉过他们,狼偷走婴儿、残杀牧童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你不犯狼,狼不犯你。”他说。但是,这头狼确实很大,而且它的眼睛……狼坐着,不动也不出声,银灰色的毛皮在微风中轻漾。维林发觉,他那颗孩子的心有些悸动。“你真美。”他小声对狼说。   狼瞬间起身,扭头跃进树丛,快得他完全跟不上。而且几乎无声无息。   他的唇角扬起难得的笑容,把这头狼牢牢印在脑海里,知道自己将永生不忘。   这片森林有个名字,尤里希,宽二十英里、长七十英里,从瓦林斯堡的北墙一直延伸到仑法尔边境的山脚下。有人说,国王爱这片森林,灵魂已被它俘虏。没有国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动它的一草一木,只有定居三代的家庭可以留在林中生活。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维林知道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仑法尔人和阿斯莱人在林中鏖战了一天一夜。阿斯莱人最终获胜,仑法尔领主被迫向雅努斯王屈膝,所以他的后代如今唤作封地领主,必须随时听候国王差遣,送上金钱和士兵。他曾缠着母亲,央求多讲一些父亲的经历,她拗不过,便说了一则故事:就在这片森林里,父亲赢得了国王的敬重,擢升为疆国之剑。母亲对细节语焉不详,只说父亲是伟大的战士,而且非常勇敢。   他一边跑,一边不自觉地扫视林地,两眼搜索着金属的寒光,希望能找到那场战斗的遗物,一枚箭镞,一把匕首,甚至一把剑。他不知道索利斯会不会允许他把这种纪念品留在身边,想来不太可能,于是琢磨着回去以后藏在哪里最合适……唰!   他猫腰打了个滚,重新起身,蹲在一棵橡树的树干后,那是箭矢穿过蕨木丛的声音。对于宗会里的孩子,弓弦声无疑是威胁的象征。他努力让猛跳的心平静下来,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是猎人?也许他被人错看成鹿了。这个想法马上被他否决。他不是鹿,所有猎人都能分辨。有人想要杀他。他不由自主地解下弓,搭上了一支箭,一切都是本能动作。他背靠树干等待,聆听森林的声音,让森林告诉他来者究竟是何人。大自然会说话,这是胡提尔说的。只要能听懂,你就永远不会迷路,也永远不会被人偷袭。   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听觉,聆音察理,捕捉风的叹息、叶的窸窣、细枝的摇曳。没有鸟鸣。也就是说,捕猎者就在附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更多。他在等待决定性的提示,例如脚底细枝的断裂声、皮靴与土壤的摩擦声,但什么也没有。如果敌人在移动,那肯定知道如何掩盖声音。但他还有其他感官,森林能透露很多信息。他闭上眼,缓缓吸气。别像猪闻饲料那样吸气,胡提尔提醒过他,让鼻子慢慢分辨气味,要耐心。   他开动自己的嗅觉,品味陈杂的气息,有盛开的蓝钟花、腐烂的草木、动物的粪便……还有汗。是男人的汗味。风自左边来,携着这股气味。至于那个弓手是否在移动,就无法判断了。   那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类似布料的摩擦,但在维林耳中犹如一声轰响。他猫腰从树后蹿出,张弓射箭一气呵成。就在他飞一般躲回树后之前,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饱含惊讶。   他犹豫了一刹那。留下还是逃跑?跑掉的冲动很强烈,森林中无处不在的黑暗突然成了他的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跑。索利斯说过,宗会从不逃跑。   他从树后探出头,用一秒钟发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射出的箭矢,海鸥羽毛做的翎羽从十五码外厚毯般的蕨层中笔直探出。他又搭上一支箭,俯身上前,两眼不断扫视其他敌人的踪迹,双耳倾听森林之音,鼻子翕动不止。   敌人穿着肮脏的绿裤和短袍,手中抓着一把梣木弓,弦上拈着一支鸦羽箭,后背系剑,靴里藏了匕首,喉头插着维林的箭矢。他确实死透了。走近后,维林看到血从脖子的伤口处往外淌,血泊不断变大。很多的血。射中大动脉了。维林意识到。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弓术很糟。   他笑了,笑得高亢、刺耳,然后抽搐、呕吐,四肢发软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震惊和反胃感消退了不少,至少可以让他清晰地思考。这个人,死掉的家伙,刚才想杀他。为什么?他从未见过此人。他是逃犯吗?有些无主的流寇会以为他这个落单的孩子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逼着自己再看死人一眼,注意到靴子的质地和衣服上的绣纹。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死者垂在弓弦上的右手。这是弓手的手,掌心粗糙,食指和中指前端结了茧子。他以弓箭为生。维林略一思忖,野贼不可能如此专业,衣着也不会这么考究。   他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令人恶心的念头:这是不是试炼的一部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相信了。要筛除没用的废物,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在森林里埋伏刺客,看哪些人能幸存。想想看,他们能省下多少金币。可不知为何,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宗会是残酷,但不会滥杀无辜。   那究竟怎么回事?   他晃晃脑袋。留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如果有一个,就会有更多。他要返回宗会,询问索利斯宗师……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吐掉胃里仅余的残渣,看了死人最后一眼,琢磨是该拿走他的剑还是匕首,但最后认为还是不拿为好。不知为何,他觉得有必要隐瞒杀人的事实,因此一度考虑把箭矢从死人的喉咙里拔出来,但他实在无法正视从血肉中取箭的场面,于是退而求其次,用猎刀去切箭翎。海鸥羽毛是明白无误的标志,可证明凶手来自宗会。他一手抓住箭身,刀刃和湿腻的箭杆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令他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箭杆很快被切断,但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把箭翎放进兜里,从尸体前退开,蹭蹭周围的泥土,抹去脚印和踪迹,这才转身继续赶路。他的腿像是灌了铅,几度踉跄欲倒,过了一会,身体又回忆起经过操场上数月的训练所熟悉的动作,步子也再次顺畅起来。尸体软绵绵的死状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他拼命赶走记忆中的这一幕,不顾一切地压抑它。他想杀我。对于一个想要谋杀孩子的人,我不用为他难过。但他不能对母亲曾经向父亲大吼的话无动于衷: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夜仿佛突然降临,也许是因为他对夜晚的恐惧。每片暗影里仿佛都埋伏着弓手,他不止一次朝隐蔽处猛扑,企图躲避刺客的袭击,结果靠近了才发觉不过是一丛灌木或一截树墩。杀死那名刺客后,他只休息了一次,躲在一根山毛榉粗大的树干后胡乱喝了几口水,两眼一刻不停地寻找敌人的踪迹。跑起来更安全,移动的目标更难命中。但当黑暗来临,这仅有的安全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在虚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被绊倒两次,摔成了狗啃泥,身上的兵器乱成一团,恐惧在心中纠结。此后,他才接受现实,意识到必须改为走。   他透过树丛中少有的缝隙或爬上树干来定位北极星,借此稳稳地保持向南,但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路。他看着前方,心中越来越绝望,每时每刻都在希望能透过树木瞥见河面的粼光。当必须再次停下定位时,他看到了火光。在黑得发蓝的密林中,有个摇曳的橙色光点。   继续跑。他差点服从于本能的指令,换个方向,继续朝南方迈步,但他停下了。宗会的孩子不会在试炼中生火,他们没多余的时间。这可能是巧合,只是国王的守林人在宿营。但某些事令他起疑,潜意识中传来低语,告诉他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简直像是脑中传来的音乐。   他转过身,取弓搭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不管是调查火光的真相,还是耽误行程的计划。试炼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必须弄清楚。   光点渐渐变大,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红橙色的火焰。他停下脚步,再次倾听森林之歌,在静夜的交响中搜寻,直到捕捉到某种不和谐的杂音:交谈声。男性。成人。两人。争吵。   他悄悄抵近,使用的是胡提尔宗师教的猎人步法,脚底抬起细如发丝的高度,向侧前滑行,先试探地上有没有会立刻暴露自己的细枝,然后轻轻落脚。他来到营地边上,人声更加清晰,证实了他的怀疑。是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止不了血!”是某人的哀嚎,此人依然在视线之外,“瞧这血喷得,像是给抹了脖子的猪……”   “那就别乱动伤口,猪脑子!”一声从牙缝里迸出的斥骂。维林能看到此人,是个矮矮的壮汉,坐在篝火右边,背上的剑和手边的弓让他打了个寒战。不是巧合。在他穿着靴子的两脚之间放着一口打开的麻袋,他正专心查看袋里的东西,间或不耐烦地冲同伴骂上几句。   “小杂种!”不见其人的牢骚声继续着,完全不理会矮个子同伴的劝告,“恶毒狡猾的小杂种,竟然装死。”   “我警告过你,他们是硬骨头。”矮个子说,“靠近之前,应该再往他头上来一箭。”   “我不是正中他脖子了吗?应该是足够的。受了这种伤的成年人都撑不住,死得就像一袋土豆。可那小畜生还有气!我倒还希望能让他稍微活久一点……”   “你个恶心的畜生。”矮个子的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他的注意力愈发被袋子里的东西吸引,宽大的额头挤出一条深沟。“我说,我还是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   维林努力维持心跳的平稳,把视线转向麻袋,麻袋看起来鼓鼓的,底部湿得发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寒所攫取,四周的林影开始摇晃。他害怕自己会晕倒,努力压下恐惧。如果弄出动静,无疑是自寻死路。   “让我瞧瞧。”牢骚男说罢,第一次走进维林的视野。他个子不高,体格精瘦,五官棱角分明,瘦骨嶙峋的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他用右手托着左臂,胳膊上裹着血淋淋的绷带,血从蜘蛛腿般的长指间不断往下淌。“应该是他,必须是。”他的语气带着绝望,“你都听见那个人怎么说了。”   那个人?维林努力让自己听下去,他依然感到头晕恶心,但越来越旺盛的怒火让心跳逐渐趋于平稳。   “他给了我们一堆碎肉。”矮个子耸耸肩,“就算他说天是蓝的,我也信不过。”他眯起眼睛又朝麻袋里看了看,伸手抓起某样东西,提到外面。是头发,滴血的头发。他把手中的脑袋一拧,查看死者扭曲的面容。如果胃里还有丁点残渣,维林一定会吐。米凯尔!他们杀了米凯尔。   “可能是他。”矮个子沉思道,“死人的脸总会有点不一样。就是没看出哪里和他爹长得像。”   “布拉克能认出来。他说他见过那孩子。”牢骚男再次离开篝火,“说起来,他到底在哪儿?也该到了。”   “是啊,”矮个子把他的猎物放回袋里,表示同意,“我想他来不了了。”   牢骚男沉默片刻,低声说:“宗会的小杂种。”   布拉克……死掉的家伙还有个名字。有个疑问在他心中闪过,有没有人会为布拉克戴上悼念用的吊坠?他的遗孀、母亲或兄弟会不会感谢他的一生,感谢他所留下的善良和智慧?可布拉克是个杀手,是埋伏在林中暗杀孩子的刺客,他对此感到怀疑。无人会为布拉克哭泣……无人会为眼前的两人哭泣。他抬起弓,紧紧握住,瞄准矮壮男的咽喉。他要杀死这个人,然后弄伤另一个,往腿或腹部射一箭就行。然后,逼他招供,再杀了他。为了米凯尔。   林中传来一声咆哮,来自某种隐藏的、致命的东西。   维林在一瞬间回身引弓——还是太晚,他被一个肌肉精实的庞然大物狠狠撞倒,弓从手中飞脱。他急忙去摸匕首,同时本能地抬腿就踹,可什么也没踢到。当他重新站起,前方传来几声惨叫,饱含痛苦和恐惧,湿润的触感划过脸颊,刺痛他的双目。他一个趔趄,血流进嘴里,味同铁锈。他发疯似地抹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了已然沉寂下来的营地。在火光中,有两只闪亮的黄眼睛,下方是一张鲜红的兽嘴。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眨了眨,狼便消失了。   各种思绪杂乱无章地涌入脑海。它跟踪了我……你真美……跟踪我到这里,来杀这两个人……好美的狼……他们杀了米凯尔……不像父亲……别想了!   他强行掐断思维的奔流,把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靠近营地。矮个子仰面躺着,两手往已经不存在的咽喉伸去,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牢骚男跑出几步才死,他的头被扭断,与肩膀形成夸张的夹角。周围的尿臊味表明,恐惧显然主宰了他的临终时刻。没有狼的踪迹,只有灌木在风中摇曳低语。   他犹豫不决地转身面对矮个子脚边的麻袋。我该为米凯尔做什么?   “米凯尔死了。”维林告诉索利斯宗师,他的脸在滴水。还剩最后几里路时,天开始下雨,他艰难地爬上最后的山坡,走向宗会大门,浑身湿透。因为森林里受的刺激和劳顿,他麻木得说不出更复杂的词来。“森林里有刺客。”   他的双腿突然脱力,无法站直。见他摇摇晃晃,索利斯急忙伸手扶住他:“几个?”   “三个。我见到三个。都死了。”他把割下的箭翎递给索利斯。   索利斯叫胡提尔宗师守门,把维林领进院里。他没有带维林去男孩们在北塔楼的宿舍,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南侧棱堡下的小房间。他生起火,叫维林脱下湿衣服,给他一块毯子暖身。火苗开始舔舐壁炉中的木柴。   “好了,”他递给维林一大杯温过的牛奶,“告诉我经过,把你记得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于是,他讲了那头狼、他杀的人、牢骚男和矮壮男……还有米凯尔。   “在哪里?”   “您问什么?”   “米凯尔的……遗体。”   “我埋了。”维林抑制住强烈的颤抖,又喝一口牛奶,这股热流在他体内灼烧,“用我的小刀挖的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索利斯宗师点点头,盯着手中的箭翎,苍白的眼神无法捉摸。维林环顾屋内,发觉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缺乏生气。墙上挂着几把兵器:一柄战戟、一杆铁头长枪、某种镶了石块的棍棒,还有一些式样各异的小刀和匕首。架子上立着几本书,封面没有蒙灰,说明索利斯宗师放的书不是装饰品。远端的墙上有一面山羊皮做的挂毯,拉伸固定在木框里,皮上是简笔画和陌生符号,凑成了诡异的图案。   “罗纳人的战旗。”索利斯说。维林把视线转向别处,觉得自己活像偷窥狂。令他吃惊的是,索利斯没有停下话头:“罗纳人的男孩从小就加入战斗队伍。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旗帜,所有队员都发血誓,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维林抹去鼻头的水珠:“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宗师大人?”   “列出队伍参加过的战斗、砍下的人头数,还有大祭司授予的荣誉。罗纳人对历史有种狂热,不能背诵氏族传说的孩子会受罚。据说,他们拥有世上最大的图书馆,但外人从未见过。他们喜欢历史故事,会在篝火边坐上几个小时,听萨满讲这些故事。他们特别喜欢英雄故事,队伍在逆境下以少胜多、勇敢的战士独自深入地底寻找失落的神符……森林中的男孩在一头狼的帮助下杀死刺客。”   维林看着他,目光如炬:“这不是故事,宗师大人。”   索利斯往火里添了块木柴,壁炉里腾起一片火星。他用炉钳捅捅柴火,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吗?罗纳人的语言里没有秘密一词。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重要,都要写成文字记录下来,代代相传。宗会不信这套。我们走上战场,那些留下上百具尸体的战斗没有留下一个字。宗会要战斗,但常常在暗中战斗,没有荣耀、没有回报。我们没有战旗。”他把维林的箭翎丢进火里,潮湿的羽毛在火中嘶嘶作响,翻卷,焦枯,然后消失。“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尤里希森林里很少出现熊的踪迹,但还有一些在密林深处出没。你发现了他的遗体,并向我汇报。明天,胡提尔宗师会取回他的尸身,我们为死去的兄弟火葬,感谢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维林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显然有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您为什么警告我,叫我别帮助其他人,宗师大人?”   索利斯盯着火光默不作声,在维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道:“当我们把自己献给宗会,就等于亲手切断了血脉的纽带。我们理解,但外人不明白。有时,宗会也无法抵挡高墙外的纷争和仇恨所掀起的风暴,我们没办法一直保护你们。其他孩子不太可能被追杀。”他握紧钳子通火,手捏得发白,两颊的肌肉因压抑的怒气而鼓起,“但我错了。米凯尔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是我父亲。维林心想。他们想用我的死来打击他。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并不了解我父亲。   “宗师大人,那头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头狼会帮我?”   索利斯宗师把火钳放到一边,摸着下巴沉思:“这我倒不明白。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也不少,但没见过狼只杀人而不吃肉。”他摇摇头,“这不合狼的习性。这件事定有蹊跷,是某种和黑巫术有关的力量。”   维林的战栗瞬间加剧。黑巫术。父亲家里的仆人有时会提到这个词,通常他们都压低了嗓门,以为没人听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时,人们就会提到这个词——新生儿脸色惨白、身带血符,狗生猫崽,空无一人的船在海上漂荡……都是黑巫术。   “有两个兄弟比你早到。”索利斯说,“你最好和他们说一下米凯尔的事。”   会谈显然结束了。索利斯不会再告诉他任何事情。这很显然,也令人沮丧。索利斯宗师的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和智慧,除了正确的握剑手法、割眼的挥剑角度,他还知道很多东西,但维林怀疑他从未向别人透露分毫。他想多听听罗纳人和他们的战队、他们的大祭司,他想了解黑巫术,但索利斯死死凝视火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带着他父亲显露过无数次的表情。于是他起身道:“遵命,宗师大人。”随即喝光余下的温热牛奶,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抓起湿衣服走向门边。   “不要告诉任何人,索纳。”索利斯的话带着命令的口吻,是他挥舞手杖前所使用的口吻,“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   “遵命,宗师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他走出房间,走进阴冷的走廊,走向北塔楼,缩着身子发抖,寒意钻心。他担心没走完台阶就会倒下,但索利斯宗师给的牛奶给予他堪堪够用的温暖,帮助他走完了这一程。   跌跌撞撞地跨进房门的时候,他见到邓透斯和巴库斯在屋里,两人都瘫倒在床铺上,脸上写满疲惫。不知为何,他的出现似乎给他们注入了活力。两人都起身来招呼他,拍他的背,勉强开起了玩笑。   “夜里找不着路了,嗯?”巴库斯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还可以完成得更轻松。”   “急流?”他们的热乎劲令维林有点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点。”巴库斯解释,“那一段河道比较窄。当时我以为死定了,我可是说真的。水流把我直接冲到门前,可邓透斯已经到了。”   维林把衣服往床铺上一扔,到火边取暖:“邓透斯,你是第一个?”   “哎,还以为铁定是凯涅斯,可我们还没见着他。”   维林也很意外。凯涅斯对森林的了解让他们所有人自惭形秽。但他没有巴库斯的力量和邓透斯的速度。   “至少我们赢了其他队伍。”巴库斯说,他是指其他组里的孩子,“他们一个都没到呢。一群懒虫。”   “是啊。”邓透斯附和,“路上还撞见几个,跟没头苍蝇似的,就像逛窑子的闺女。”   维林皱眉道:“什么是窑子?”   另两人相视一笑,巴库斯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从厨房顺了点苹果。”他掀开床单,展示战利品,“还有馅饼。等大家到齐了,我们就大吃一顿。”他把一只苹果拿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啃了一口。他们都成了偷窃狂,在宗会里,人人都把偷东西当成家常便饭,只要藏得不是特别好,哪怕只有一丁点价值的东西都有可能不翼而飞。利用一切可以染指的布料或软皮,他们早就把被褥里的稻草换了个遍。偷窃的惩罚往往很严厉,但不带任何事关道德或诚实的说教,他们很快就明白,被罚是因为被抓,而非偷盗。成果最丰硕的人是巴库斯,他特别擅长偷吃的;米凯尔紧随其后,专长是偷布料……米凯尔。   维林瞪着炉火,咬紧嘴唇,默默编织谎言。这么做很糟,他知道。对朋友撒谎很难。“米凯尔死了。”他最后如此开口。他想不出更好的说法,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低下头:“他……被熊袭击了。我……我发现了遗体。”他听见身后的巴库斯把满嘴的苹果喷了出来,邓透斯跌进床铺,压得嘎吱作响。维林咬牙继续道:“胡提尔宗师明天会取回他的尸体,我们一起为他火葬。”壁炉里,一截木柴啪的一声爆开。寒意几乎完全退去,热流令他皮肤发痒。“以感谢他献出的生命。”   没人发话。他觉得邓透斯在哭,但没勇气回头看。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炉火,走到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铺开晾干,卸下弓弦,收起箭筒。   门开了,诺塔走了进来,浑身透湿,但意气风发。“第四名!”他欢呼,“我还以为肯定是最后一个。”维林第一次见到他高兴的表情,觉得别扭。而诺塔无视他们一脸的悲伤,也同样令人尴尬。   “我还迷路两次,”他笑着把装备往床上一扔,“还见到一头狼。”他走到火边,张开双手获取热量,“吓得我动弹不了。”   “你见到狼了?”维林问。   “哦,是啊。好大一只。他应该已经吃饱了,嘴上有血迹。”   “是哪种熊?”邓透斯问。   “什么?”   “黑的还是棕的?棕熊更大只,也更凶。黑熊一般不会靠近人。”   “那不是熊,”诺塔迷惑不解地说,“我是说狼。”   “我不知道。”维林对邓透斯说,“没见到熊。”   “那你咋知道是熊?”   “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巴库斯告诉诺塔。   “是爪痕。”维林意识到,欺骗比他想象中更难,“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诺塔惊得大叫起来,“米凯尔被撕碎了?!”   “俺叔叔说,尤里希森林里没有熊啊。”邓透斯语气呆滞,“只有在北方才会碰上。”   “我打赌,是我遇见的那头狼干的。”诺塔惊魂未定地说,“那头狼吃了米凯尔。如果它当时空着肚子,被吃掉的人就是我。”   “狼不吃人。”邓透斯说。   “大概是疯了。”他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差点被一头疯狼给吃了!”   同样的场景不断反复。其他孩子陆续抵达,虽然又湿又累,但都挂着通过试炼后的快慰笑容。听到这条消息后,每个人的笑容都退去了。邓透斯和诺塔争论到底是狼还是熊,巴库斯给大伙分享他偷来的那点东西,大家一脸麻木地吃着,没有人说话。维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试图忘掉米凯尔了无生气的五官,还有挖浅坑时隔着麻袋碰到死肉的触感……几小时后,他在一阵抽搐中惊醒。两眼习惯黑暗后,最后一丝梦境的残余从意识中消散。他庆幸于这场梦的中断,弥留在脑海中的几幅图景让他知道还是忘掉为好。其他孩子都睡着了,巴库斯的呼噜声难得如此轻柔,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发黑,正在焖烧。他吃力地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突然显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幽暗更吓人。   “没柴火了,兄弟。”   他一转身,见凯涅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他还穿着衣服,昏暗的月光透过帘子,令潮湿的布料微微泛光。他的脸隐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维林一边问,一边搓手驱走麻木。他从不知道身体可以冷成这样。   “有一阵了。”凯涅斯木然回答,声音低沉,毫无情感可言。   “你听说米凯尔的事了?”维林开始踱步,希望让躯体找回一些暖意。   “嗯。”凯涅斯答道,“诺塔说是狼。邓透斯说是熊。”   维林皱起眉,从兄弟的语调中听出一丝戏谑。他耸耸肩,不去多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叶尼斯是米凯尔最亲近的朋友,当他们告诉他时,叶尼斯真的笑出声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笑得没完没了。最后,他被巴库斯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维林说。   “真的?”维林确信凯涅斯没动,但能想象出他歪头表示疑惑的样子,“邓透斯说是你发现他的。那一定很糟糕。”   米凯尔的血稠稠的,凝结在麻袋里,透过织布渗出来,沾到了他的手……“我以为你会比我早到。”维林把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我用去菜园干一下午活的机会和巴库斯打赌,你能赢我们所有人。”   “噢,本来可以的,但有事让我分心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桩神秘的怪事,也许你能帮我解谜——我见到一个喉咙里插着箭的死人。告诉我,你怎么看?那支箭没有翎尾。”   维林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抖得连毯子都滑落在地。“我听说,森林里有很多亡命之徒。”他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有很多,我还发现另外两个。但他们没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杀的,就像米凯尔。没准是同一头熊呢。”   “没、没准呢。”这是什么感觉?维林抬起手,盯着痉挛的手指。这不是寒冷。是某种更……他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对凯涅斯坦白一切,卸下包袱,从信赖中寻求慰藉。毕竟,凯涅斯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还有更好的倾诉对象吗?在刺客的追杀下,他需要有个朋友照应,他们可以并肩战斗……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索利斯的话封住了他的嘴,坚定了他的意志。凯涅斯的确是朋友,但不能向他透露真相。这个秘密太大、太重要,不是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随着不断增强的决心,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其实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冷。那个森林之夜所经历的恐惧在他体内留下了印记,也许一生都不会消退,但他会直面它、战胜它。他别无选择。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爬回床上。“尤里希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维林说,“你最好把衣服脱了,兄弟。要是冻坏了身子,明天不能好好训练,索利斯宗师抽不死你。”   凯涅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坐着,唇间逸出一缕悠长的轻叹。过了一秒,他起身脱衣,如惯常的那样把衣服方方正正地码好,谨慎地收好武器,钻进床铺。   维林仰面躺着,祈求睡意把他带走,也把梦和一切都带走。他渴望这一晚赶快过去,渴望早早感受到晨曦的暖意,驱走盘桓在他灵魂中的血腥和恐惧。这就是战士的命运吗?他感到不解。一生都在阴影下颤抖?   凯涅斯的声音就像耳边的悄悄话,但维林听得清清楚楚:“很高兴你还活着,兄弟。很高兴你能走出森林。”   他意识到,这是同伴的情谊,这也是战士的命运——和能够为你而死的人同生共死。这种情谊并没有让他脏腑中的恐惧、恶心和痛苦消失,但确实抚慰了他的悲伤。“我也为你高兴,凯涅斯。”他悄声回答,“抱歉,不能帮你解开谜团。你应该找索利斯宗师谈谈。”   凯涅斯随即哼了一声,那是笑是叹,维林一辈子都没搞明白。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感慨,如果当时能听得更清楚,费尽心思弄清这一声的意义,他就能为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免除敌人的痛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叹息,而凯涅斯之后所说的话只是陈述明显的事实:“哦,我想是弄不清了,未来的谜团还多着呢。”   他们从林子里砍下木头,按索利斯宗师的指示,在操场上码出火葬的柴堆。一天的训练得以免除,但这份活也够累人的。维林把砍下的树木搬到货车上,为此忙活了几个小时,他浑身肌肉酸痛,但忍着没吭声。为了米凯尔,这一天的劳累不算什么。下午,胡提尔宗师早早就回来了,他牵着一匹矮种马向门走去,马背上紧紧系着一团东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着裹布的尸体。   这种事还会发生。维林意识到。米凯尔只是第一个。谁会是下一个?邓透斯?凯涅斯?我?   “我们应该问他的。”当胡提尔宗师消失在门后,诺塔说。   “问啥啊?”邓透斯说。   “是狼还是……”他一猫腰,堪堪避开巴库斯扔来的一截圆木。   夜幕将临,宗师们把尸体放到柴堆上,孩子们整队走上操场,总计四百多人,按小组编队,于无声中默立。索利斯和胡提尔从柴堆前退下,宗老上前,用骨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高举着火把。他在葬堆旁站定,扫视全体学员,面容如往常一样漠然。“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我们倒下的兄弟,历尽其短暂的一生。”他再次展示出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话音。   “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他是我们的兄弟,为侍奉宗会而倒下,这是我们终将获得的荣耀。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我们为信仰事功。缅怀他,献上你们的感谢和宽恕;记住他,从现在直至永远。”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间隙中用来助燃的苹果木,火焰和烟雾蓦地腾起,甜滋滋的苹果香湮没在血肉燃烧的恶臭中。   看着烈焰,维林努力回想米凯尔善良和勇敢的举止,希望能一辈子带着荣耀和怜悯的记忆,但挥之不去的,却是米凯尔和巴库斯往马厩的饲料袋里撒胡椒的恶作剧,壬希尔宗师把饲料袋递到一匹新来的种马嘴边,被喷了一身的马鼻涕,差点就被踢死。那算勇敢吗?惩罚当然很严厉,可米凯尔和巴库斯都信誓旦旦地说这顿打挨得值,壬希尔宗师的脑瓜也够糊涂,很快就把这场意外遗忘在云山雾罩的记忆泥沼之中。   他看着火焰升腾,吞噬这团残缺的、曾经是他朋友的肢体,心中默念:对不起,米凯尔。对不起,你因我而死。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有朝一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找出给刺客下令的幕后黑手,让他们血债血偿。我的感激与你同在。   他环顾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饭了,可他们那一组都没动,连诺塔也在,尽管他表情中的不耐烦多过悲伤。叶尼斯在轻声哭泣,两手抱肩,泪水滚落脸颊。   凯涅斯伸出一只手,放到维林肩头:“该吃饭了。我们的兄弟已经走了。”   维林点点头:“我在想马厩里的那次,记得吗?饲料袋。”   凯涅斯咧开嘴微微一笑:“记得。竟然不是我的点子,我还耿耿于怀呢。”他们走向餐厅,叶尼斯被巴库斯拽着,哭声未央。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彼此补充关于米凯尔的回忆。火焰在他们身后燃烧,带走他的躯体。早晨,他们发现火葬的残迹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黑灰,宛如草地的伤痕。而岁月,终会将这伤痕也一并带走。    第3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不断训练、战斗、学习。夏天变成秋天,冬天又带着瓢泼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降临,随即演变成阿斯莱在奥拉纳苏月中常见的暴风雪。葬礼后,米凯尔的名字很少被提及,他们从未忘记他,但缄口不提。他已经走了。初冬时节,他们看着一批新学员走进大门,心中满是感慨,因为他们不再是最年幼的了。突然之间,最脏最差的杂活落到了别人头上。看着这些新人,维林不禁很想知道,他是否也曾显得如此幼小和孤独。他明白,他不再是孩子了,他们都不再是。他们已经不同了,改变了,和普通男孩不一样。而他的改变比其他人更深,他杀过人。   经过森林的那一晚后,他的睡眠一直都有问题,常常一身冷汗、颤抖着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米凯尔僵死的脸浮现在他面前,问为什么没能救他。有时,那头狼出现在梦中,无声地凝望他,舔舐嘴边的鲜血,眼中隐藏着维林无法参透的疑问。甚至连那三个刺客也会来搅扰他的梦境,扭曲的脸上满是血污,发出充满憎恨的控诉,气得他在睡梦中大声抗辩:“杀人犯!人渣!烂掉才好!”   “维林?”被他吵醒的人通常是凯涅斯,有时也有其他人,但一般只有他。   维林会撒谎,说是梦见母亲了。利用对母亲的记忆隐瞒真相,这使他心怀愧疚。他们会聊上一会儿,直到维林被疲惫拖进睡乡。凯涅斯是一个装满故事的宝库,所有信徒故事都熟稔于心,也通晓其他很多故事,尤其是关于国王的传说。   “雅努斯王是一位伟人。”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用剑和信仰打造出我们的王国。”他一次又一次让维林讲述和雅努斯国王见面的经过,永远都听不厌。凯涅斯喜欢听维林讲这名高大的红发男子是如何摸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希望你有父亲的臂腕,孩子。”随后发出低沉而浑厚的笑声。其实,维林几乎不记得国王了,他那时只有八岁,是被父亲拖到王宫觐见厅的。可他确实记得宫殿的富贵景象,还有如云的贵族所穿的华服。雅努斯国王有一子一女,男孩大约十七岁,神情严肃,女孩和维林一般大,躲在父亲长长的貂皮卷边披风后面,横眉冷眼地瞧他。那时的国王没有王后,她在前一年的夏天死了,人们都说国王的心碎了,再也不会续弦。维林记得那个女孩,母亲称呼她公主。国王移驾去招呼下一位来客时,公主还留在原地。她目光冰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不嫁你。”她骄傲地说,“你脏脏的。”说罢,她蹦蹦跳跳地跟上父亲,没再回头看一眼。维林的父亲极为难得地笑了一回,说:“孩子,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娶她,受她的罪。”   “他长什么样?”凯涅斯热切地问,“是不是和人们说的一样有六英尺高?”   维林耸耸肩:“他挺高的,说不准有多高。他脖子上有古怪的红色痕迹,好像是烧伤。”   “他七岁时曾染上掐脖红。”凯涅斯的语调转入他特有的说书模式,“整整十天,他忍受着足以让成年人丧命的痛苦和汗血症,直到热病褪去,才再次恢复强健。就算是给这片大陆的每个家庭带来死亡的掐脖红,也对雅努斯无可奈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十分强大,坚不可摧。”   维林猜测凯涅斯知道很多有关他父亲的故事,宗会里的生活让他明白了战争大臣的名头究竟有多响亮。但他从不要求凯涅斯为他讲。对凯涅斯而言,维林的父亲是传奇,是英雄,是国王在统一战争中的左膀右臂。可对维林而言,他只是个两年前骑马消失在雾中的陌生人。   “他孩子叫什么?”维林问。出于某些原因,父母从不对他说太多宫中的事情。   “国王之子暨王位继承人是麦西乌斯王子,据称是位勤勉尽责的青年。陛下的女儿是莱娜公主,很多人相信,待她长大成人,就连她母亲的美貌也要相形见绌。”   当凯涅斯说起国王和王室家族,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有时会令维林不安。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心事重重的眉头才会舒展,就好像完全放空,没有任何疑虑。他见过类似的表情,是在人们感谢逝者的时候,仿佛平常的自我一时出窍,心中只留下信仰。   寒冬愈凛,白雪覆盖大地,为野外试炼设好了舞台。胡提尔宗师的课程越来越细致和紧张,跋涉的路程越来越远。他逼着他们在雪地一直跑到浑身酸痛,对懒散的表现施以严惩。但他们知道尽全力学习的重要性。他们在宗会里生活得够久了,大一些的孩子偶尔会给他们一些建议,通常是耸人听闻的警告,关于未来的危险,而很多这样的警告都和野外试炼有关:以为某人永远消失了,但来年发现他被冻在一棵树上……某人去吃火浆果,结果吐出了肝……某人误入野猫的巢穴,出来时两手挂着自己的肠子……这些故事无疑有所夸大,但隐藏着真实的本质:每次野外试炼都有人丧命。   那一刻终于来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期内,他们被分批带到野外,以减少碰面和互助的机会。这是所有孩子都必须独自面对的试炼。他们先乘驳船往上游行进一小段距离,然后坐马车沿着一条白雪皑皑的荒道蜿蜒直上,穿过尤里希森林,来到一片草木稀疏的山野。每隔五英里,胡提尔宗师就停下马车,带上一个孩子进入山林,过一段时间后重新现身,抓起缰绳继续前进。轮到维林的时候,宗师领他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一片四面环山的溪谷。   “带好燧石了?”胡提尔宗师问道。   “是的,宗师大人。”   “捻绳、新弓弦、备用毯子呢?”   “带上了,宗师大人。”   胡提尔点点头,停下脚步,吐息在彻骨的空气中化成白雾。“宗老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过了一会儿,他说。维林心下奇怪,因为胡提尔在躲避他的目光。“他说,一离开宗会的庇护,你就有可能被人追杀,所以你可以跟我回去,直接通过这次试炼。”   维林一时哑然。宗老的这番好意,以及第一次有宗师提及他在森林中的可怕遭遇的事实,令他措手不及。宗会的试炼是以虐人为乐的宗师们经年累月想出来的鬼点子,但不仅仅是这样。它们是宗会的一部分,由四百年前的创始人制定,此后从未改过。这些试炼不仅是宗会的遗产,也是信仰的教条。他不禁觉得,逃过一次试炼却依然留在宗会里,这首先是对朋友的不敬,也是一种欺骗,更是对信仰的亵渎。再一细想,又一个念头浮出水面: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考验?莫非宗老想看看,我会不会逃避兄弟们躲不过的磨难?但看着胡提尔宗师躲闪的眼神,他从中发现了一丝羞愧,证明宗老的提议是真心的。而胡提尔觉得这番好意是对学员的侮辱。   “我不敢忤逆宗老的想法,宗师大人。”他说,“但我觉得,刺客不太可能有胆量在冬天进这片山。”   胡提尔再次点头,如释重负地轻吁一声,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别走远,倾听山陵的声音,只追最新鲜的足迹。”说罢,他把弓往肩上一扛,踏上返回马车的漫长归途。   维林看着他远去,觉得很饿,虽然他们早上都吃得很撑。他庆幸在出发前瞅准机会从厨房偷了点面包。   按胡提尔课上的教导,维林立即动手搭建掩体。他找到一个合用的场所,两边有大石头可当墙壁,并开始收集用来搭屋顶的木头。周围有一些折落的树枝可以利用,但很快,他就不得不从附近的树上砍更多树枝来覆盖屋顶。他堆砌积雪挡住一侧,按教过的方式把雪压成密实的厚块。完工后,他拿出一个圆面包犒劳自己,尽管饥肠辘辘,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囫囵吞下,坚持小口小口地咬,完全嚼烂才下咽。   接下来,他得生火。他在掩体入口处用一些小石头围成一圈,掏空圈内的积雪,填入之前备好的细枝。他事先刮去了被雪浸湿的树皮,让干燥的木头裸露出来。燧石上迸出几颗火星,很快,他就在一团烧得挺旺的火上暖手了。食物、掩体和热量,这是胡提尔宗师对他们反复强调的,这是让一个人活命的要点,别的全都是额外的奢侈。   他在掩体里的第一夜辗转无眠,呼啸的风和刺骨的寒冷折磨着他,悬在入口处的毯子完全不顶用。他打定主意,明天要遮得更厚实些。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他开始倾听风声。据说风会吹向往生,逝者利用风向信徒传递消息,有些信徒会在山坡上伫立几个小时,捕捉风中的警言慧语,或是死去爱人的慰问。维林从未在风中听到人语,如果能听见,他很好奇传话的人会是谁。也许会是母亲,但自从在宗会的第一晚之后,她就再未显灵。也许会是米凯尔,或是那些刺客,在风里大肆倾泻他们的恨意。但那一晚,他听不到任何人声,慢慢地睡了冰冷刺骨的一觉,醒了睡,睡了又醒。   第二天,他搜集一堆细枝,编出一扇门来。这份工作漫长而琐碎,令他已经麻木的手指疼痛不已。余下的时间用来打猎,他利箭在弦,扫视雪地,寻找猎物的踪迹。他看到一些痕迹,觉得昨晚应该有一头鹿穿过溪谷,但这些痕迹几乎完全被风雪掩盖,已无法跟踪。他倒是找到一些新鲜的山羊脚印,但这些脚印领他来到一道峭壁下,他在天黑以前无望登顶。最后,他只打到两只飞落在掩体附近的乌鸦,只好接受现实,另设下几个套索,用来捕捉警惕心不足,又必须冒雪觅食的兔子。   他清理掉乌鸦的内脏,留下可以引火的羽毛,串起鸟身,在火上翻烤。肉质又干又老,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没人把乌鸦当作美味了。当夜晚降临,他无事可做,只能蜷缩在火边,待树枝烧尽后钻进掩体。他编的门比毯子管用,可寒意依旧能钻进骨髓。胃在咕咕地抱怨,但风声更大,只是依然听不见什么人声。   第二天早晨,他的运气稍有好转,逮到一只雪兔。他对这次猎杀颇为骄傲,箭矢在兔子扑向藏身洞穴的瞬间逮到了它。他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剥下兔皮、完成清理,怀着极大的愉悦心情在火上翻烤,睁大眼睛盯着油光水滑的兔皮上滋滋漫溢的油水。应该叫饥饿试炼才对。当肚子再次发出不成体统的巨响时,他冒出这个念头。他吃掉半只兔子,把另一半藏进树洞,那是他事先挑选的贮藏点。这个树洞离地面够高,他得爬上去才能够到,树干也不粗,承不住一头觅食的熊。要忍住不一口气吃完确实很不容易,但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干,明天可能会饿一整天的肚子。   余下的时间在徒劳的打猎中度过,他的套索空空如也,只好挖雪底下的树根果腹。挖来的树根完全不管饱,煮了很久才嚼得动,但可以减轻饥饿感。挖出一截崖灵根是他仅有的运气,这种根不能吃,但奇臭的根汁可以用来保护他的贮藏点和掩体,不让外出觅食的狼或熊靠近。   又一次空手而归的狩猎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掩体。雪开始变大,风抽打雪花,很快演变成一场暴风雪。他在雪势大到看不清方向之前赶回掩体,用树枝编成的门牢牢卡住入口,把冰冷的手塞进被他当作暖手焐的兔皮取暖。他无法在暴风雪中生火,也无计可施,只能颤抖着,不断活动兔皮里的双手,避免麻木感侵袭。   风依然在咆哮,从未如此洪亮,留下来自往生的讯息……那是什么?他坐起身,竖起耳朵,屏息倾听。是人说话的声音,风中有人在说话。很微弱,很悲伤。他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等待声音再次出现。风的尖啸持续不停,让人发疯,每一次变调仿佛都预告着又一声神秘的呼唤。他静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但什么也没等到。   他摇摇头,重新躺下,在毯子里努力缩成一团,越小越好……“……诅咒你……”   他直挺挺地弹起身,瞬间就醒了。没有听错。风里确实有说话声。又来了,这次语速更快,透过风雪的呼啸,维林只听到几个词:“……听见吗?诅咒你!……不后悔!我……不……”   声音细弱游丝,但其中的狂怒历历分明,这个灵魂穿越虚空送来了消息。是捎给他的?阴冷的恐惧就像一只巨手,攫住了他的心。是那些杀手,布拉克和另外两个。他抖得更加厉害,但不是因为寒冷。   “……没有!”狂暴的声音还在继续,“没有什么……已经……一切!你听见了吗?”   维林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叫害怕,以为森林中的噩梦已经让他学会坚强,使他无视恐惧。他错了。宗师说,人在极度恐惧时会失禁。他以前不信,直到此时此刻。   “……我要把仇恨带去往生!如果你诅咒我的生,那就千倍万倍地诅咒我的死……”   维林瞬间不再发抖了。死?哪个逝者的灵魂会提到死亡?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跃入脑海,令他万分惭愧,庆幸无人见证自己的丑态——有人在外头,在暴风雪之中,而我却坐在这里畏首畏尾。   暴风雪在门前堆了三英尺高的积雪,他不得不挖出一条通路。他拼命挖了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地进入暴风雪的狂暴世界。风如刀,割裂仿佛纸糊般的斗篷,雪片就像利爪,挠了他一脸,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嗬,这里!”他大喊,话一离开嘴唇,就消失在狂风中。他使劲吸气,连带吞了一口雪,又喊了一次:“嗬!谁?”   有个东西在暴风雪中挪动,在白色的巨幕下,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影子就消失了。他又吸一口气,挣扎着走向他认为人影所在的方向,在彻骨的风雪狂潮中艰难地挪动脚步。他跌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一大一小,已经被雪埋了半边。   “起来!”维林推推大个子,大喊。人影哀叫着,翻过身,雪从结了霜的脸上滚落,冰封的面具下射出两道淡蓝色的目光。维林退了半步,他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就连索利斯宗师的注视也无法如此透彻地刺穿人的灵魂。他下意识地摸向斗篷下的小刀。“如果留在这里,几分钟内就会被冻死!”他喊道,“我有个庇护所。”他朝来路挥挥手,“你们能走路吗?”   那双眼睛依然死死盯着他,挂霜的脸毫无反应。我的运气果然不错,维林心下自嘲,只有我能在暴风雪中发现一个疯子。   “我能走!”对方咆哮道。他的头朝身边的小个子用力一摆:“这人需要帮助。”   维林走到小个子旁边,一边拉此人起身,一边痛苦地喘气。当眼前的人被他拉起,兜帽掉落一旁,露出一张苍白的、精灵般的脸庞,以及一头浓密的赭发。是个女孩。她只站住片刻工夫,便又倒在他身上。   “走。”男子呼喝一声,抬起她的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肩上。维林扶起另一条胳膊,三人挣扎着返回掩体。这段路仿佛走不到头,难以置信的是,风暴还越来越猛。维林知道,只要停留一秒,死亡就将接踵而至。到了掩体跟前,他刨走入口处重新堆成的积雪,先把女孩推进去,示意男子跟上。男子摇摇头:“你先,孩子。”   维林从他的咆哮中听出几分固执,知道耗在外头互相推辞没有意义,还有可能送命。他爬进掩体,顺势把女孩往里推,让两人尽可能少占空间。男子很快跟进,硕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余下的空间,紧紧挤上维林做的门。   他们一块儿躺着,呼出的气息混成一片浊云,在逼仄的掩体中弥漫。刚才在雪中拼死走的那一程令维林的肺火烧火燎地疼,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用斗篷把三人裹起来,希望能减缓冻伤。不可抗拒的疲惫感一寸寸地侵蚀他,模糊他的视野,让他的意识一丝丝溜走。他昏迷前最后一眼所看到的画面,是身边的男子透过门上的缝隙窥视风雪的模样。在被疲劳完全压倒之前,维林听见他喃喃自语:“稍微长了点,只是一点点。”   头痛欲裂,一丝阳光透过屋顶,直接钻进眼皮,令他痛苦地叫出声来。他醒了。身边的女孩变换了睡姿,一只穿鞋的脚在他胫骨上留下瘀青。男子不在掩体里。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浓香从入口飘了进来,维林真该待在外面。   那男子在他的篝火上用铁锅煎麦饼,香味诱起一阵汹涌澎湃的饥饿感。脱下冰霜面具后,他的五官显得清癯而线条分明。暴风雪中笼罩他双眼的狂暴已经褪去,明快的友善取而代之,反而令维林不太习惯。他推测此人有三十五六,但很难确定,深邃的面容和肃穆的眼神诉说着此人有极广的历练。维林保持距离,生怕走得太近会忍不住去抓煎饼。   “我去取装备了。”男子朝边上两个撒满雪末的背包扬了扬头,“昨晚只能把背包丢在几里开外的地方。负重太多。”他从火上拿起铁锅,递向维林。   维林含着一嘴的口水摇头:“不可以。”   “宗会的孩子?”   维林点点头,馋得不敢说话。   “否则一个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过活?”他难过地摇摇头,“当然,要不是有你,瑟拉和我已经被雪活埋了。”他站起身,向维林伸出手掌,“感谢你,年轻的朋友。”   维林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满手的硬茧。是战士?维林打量此人,觉得不像。宗师们的举止谈吐都有种特殊的气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有战士的力量,但没有战士的外形。   “艾林·伊尼斯。”他自我介绍。   “维林·艾尔·索纳。”   男子扬扬眉毛:“战争大臣的家姓。”   “是,我有此耳闻。”   艾林·伊尼斯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有几天?”   “四天。如果没饿死的话。”   “抱歉打搅了你的试炼,请接受我的歉意。但愿不会影响你通过。”   “只要别帮我就没关系。”   男子往地下一蹲,吃起早餐,用薄刃小刀把煎饼切成几份,送进嘴里。维林再也无法忍受,冲向树洞去取他的储备粮。他必须挖穿厚厚一层积雪,但很快就拿着兔肉回到营地。   “有很多年没遇上这么猛的暴风雪了。”维林开始烤肉,艾林在一旁小声闲谈,“过去,我觉得天气变糟是某种征兆,战争、瘟疫,似乎总会接踵而至。现在,我看那只是天气不好罢了。”   维林觉得必须说点什么,肚子叫个不停,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瘟疫?是指掐脖红吧。以你的年龄,不可能亲眼见过。”   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去过很多地方。瘟疫有很多种,出现在各个大陆。”   “有多少?”维林追问,“你见识过多少地方?”   艾林抚着满是灰胡楂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真说不上来。我见识过阿尔比兰帝国的强盛,也见过黎安德伦神庙的废墟。我在北方大森林里摸黑赶过路,也踏上过俄尔赫部落曾经逐鹿的大草原。我见过许多城市、岛屿和山峦。但不管我去哪里,总会遇上风暴,无一例外。”   “你不是疆国出生?”维林感到迷惑。男子带着奇怪的口音,元音念得有些生硬,不过明显还是阿斯莱语。   “哦,我出生在这里。瓦林斯堡南边十几英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小得连名字都没有。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亲戚。”   “那你为何离开?为何游历那么多地方?”   男子耸耸肩:“我有大把时间,也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   “你当时为什么气成那样?”   艾林猛地抬起头:“什么?”   “我听见了。我还以为是来自逝者的风语。你很生气,我听得出来。正因为喊叫声,我才发现了你们。”   艾林的脸上显露出深切的、可怖的悲哀神情。这份悲伤是如此之深,令维林再次怀疑是不是救了一个疯子。   “人面对死亡时会说很多蠢话。”艾林道,“等他们把你打造成真正的兄弟,你对垂死之人口中荒唐至极的胡话也不会陌生。”   女孩走出掩体,被阳光晃得使劲眨眼,一条披巾扣在她肩头。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维林发现自己的视线难以从她身上挪开。在亮赭色的卷发下,是一张白玉无瑕的鹅蛋脸。她比他大上几岁,高出寸许。他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哪怕一个女孩子了,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瑟拉,”艾林向她打招呼,“如果你饿了,我包里还有煎饼。”   她僵硬地笑笑,对维林投以戒备的目光。   “这是维林·艾尔·索纳,”艾林对她说,“第六宗会的学徒兄弟。我们欠他一声谢谢。”   她隐藏得很好,但维林还是能看出她在艾林提到宗会时的紧张。她转向维林,两手流畅地做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脸上凝固着空洞的笑容。哑巴,他明白了。   “她说,能在荒野中遇见如此勇敢的灵魂是我们的幸运。”艾林转述。   事实上,她的原话是:就说我谢过了,我们快走。维林觉得还是装作不懂手语为好。“不客气。”他说。她歪歪头,走向行囊。   维林开始进食,用脏手直接把兔肉往嘴里塞,浑不在意自己的吃相,如果胡提尔宗师看到,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艾林和瑟拉用手语进行交流。他们的手型动作娴熟流畅,令他对斯蒙提宗师的模仿相形见绌。尽管如此,维林看得懂沟通的内容。一方是她紧张的手势,另一方是艾林更为克制、告诫女孩冷静的手势。   他知道我们是谁吗?她问。   不。艾林回答。他是个孩子。勇敢、聪明,但只是孩子。他们被教成了战斗的傀儡。宗会不让他们了解其他信仰。   她朝维林的方向投来一瞥,眼里满是戒备。他回以微笑,舔舔手指上的油水。   如果他知道真相,会不会杀了我们?她问艾林。   别忘了,是他救了我们。艾林停下手势,维林有种感觉,他正在抑制往这边看的冲动。他不一样。他的手势说。他和第六宗的其他兄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有更多的内在,更会感受。你感觉不到吗?   她摇摇头。我只感觉到危险。这些天来,这是我唯一的感觉。她顿了顿,眉头皱紧,把光洁的前额拧出了沟壑。他有战争大臣的家姓。   对。我想就是大臣的儿子。听说他在妻子过世后把儿子奉献给了宗会。   她的手势变得狂乱而执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艾林朝维林这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冷静,否则他会起疑。   维林站起身,到溪边清洗手上的油腻。逃亡者。他想。为什么逃呢?他们所说的其他信仰又是什么意思?破天荒的,他希望有个宗师在这里指点他,索利斯或是胡提尔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在想,是不是该设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制服两人,然后绑起来。他不能确定是否办得到。那女孩不成问题,但艾林是个成年人,还很强壮。而且维林怀疑,就算他不以战士为职,也懂得战斗的技巧。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两人的对话,获取更多信息。   他是无意中发现的,是转向的风把它带到维林身前,很淡,但绝对没错:马的汗味。如果能闻到,那一定很近了。不止一匹。来自南面。   他急忙攀上溪谷南坡,扫视南方的山岭。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是一队黑衣骑士,排成纵队从东南方奔来,距离还有一里多。总共有五六人,还有三只猎犬。他们停下了,从这么远的距离很难判断停下的理由,但维林估计是在等猎犬寻味指路。   他强迫自己慢慢走回营地,见那女孩阴着脸,捏着棍子捅火,艾林正在给自己的背包重新扎口。   “我们马上就走。”艾林让他宽心,“我们已经带给你够多麻烦了。”   “往北?”维林问。   “嗯。去仑法尔海岸。那里有瑟拉的家人。”   “你不是他的家人?”   “只是朋友,也是同路人。”   维林走进掩体,拿起弓,试了试弓弦,把箭筒甩到肩上,说道:“我得打猎了。”他感觉到女孩的紧张感不断攀升。   “当然。真希望能分你点食物。”   “试炼中不允许接受他人的帮助。何况,我相信你们也没有余粮。”   女孩的双手急切地比划:对。   “我想我们该走了。”艾林说罢,欠身伸出手来,“再一次感谢你,年轻的朋友。如此高尚的灵魂可不常遇见。相信我,我知道……”   维林比划起手势,虽然和他们相比显得笨拙,但意思足够清楚:南面有骑手接近。带着狗。为什么?   瑟拉抬手捂嘴,恐惧让苍白的脸变得几近煞白。艾林的手慢慢摸向腰带上的弯刃匕首。   “别这样。”维林喝止他,“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逃跑?追兵又是什么人?”   艾林和女孩惊恐地对视了几眼。她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抽动着,想和艾林沟通,又知道必须克制。艾林抓住她的手。是想帮助她冷静下来,还是不让她表达?维林不能确定。   “看来他们教过你手语。”他波澜不惊地说。   “他们教我们很多东西。”   “有没有跟你们讲过绝信徒?”   维林皱起眉头,回忆起某个罕有的时刻,父亲为他解答了疑问。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城门和城墙上悬下的牢笼,还有笼子里腐烂的尸体。“绝信徒是亵渎者、异端。他们否认信仰的真实。”   “你知道绝信徒的下场吗,维林?”   “他们会被处决、放进笼子、挂在城墙外示众。”   “不,他们被活生生关进笼子,挂在那儿活活饿死。他们的舌头被割走,以免惨叫声打扰过路人。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追随不同的信仰。”   “没有什么不同的信仰。”   “有的,维林!”艾林的口气不容辩驳,满怀激愤,“我告诉过你,我去过世界每个角落。世上有无数种信仰,无数个神明。敬神的方式多不胜数,浩如星海。”   维林摇摇头,觉得这场辩论与眼前的事情无关:“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份?绝信徒?”   “不。我追随和你一样的信仰。”他一声苦笑,“毕竟没什么选择。可瑟拉走的路不一样。她的信仰不同,但就和你我的信仰一样真实。但如果被追捕者抓到,她会被折磨、被残杀。你觉得这对不对?你觉得所有绝信徒都活该如此下场?”   维林端详起瑟拉。她的面容被恐惧夺占,双唇颤抖,但眼中没有一丝惧意。这双眼睛与他对视,一眨不眨,直入心底,仿佛在探寻什么,让他想起索利斯宗师在第一堂剑术课上的眼神。“这种把戏对我没用。”他告诉她。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艾林的手,比划道:我没有对你耍把戏。我是在寻找某种东西。   “找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她转向艾林。他会帮我们。   维林张开嘴,想要反驳,但话都憋死在了心里。她说得对:他会帮他们。这个决定并不复杂。他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他会帮他们,因为艾林诚实而勇敢,因为瑟拉在维林身上找到了特别的东西,而且她很美。他会帮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不该死。   他走进掩体,取出崖灵根。“接着。”他把根抛给艾林,“切成两段,把汁液涂到你的手脚上。他们追的是谁的气味?”   艾林面有疑色地闻了闻树根:“这是什么?”   “可以掩盖你们的气味。他们在追谁?”   瑟拉拍拍胸口。维林注意到围在她脖颈上的丝巾。他指了指丝巾,示意瑟拉递过来。   是我母亲的。她抗议。   “能救你一命,她应该高兴。”   片刻犹豫后,她解下丝巾,递给维林。他把丝巾系在手腕上。   “太恶心了!”艾林一边往靴子上涂抹崖灵汁,一边抱怨,那味儿熏得他面容扭曲。   “狗也这么想。”维林告诉他。   待瑟拉也在手脚上涂好汁液,他带领二人钻进附近最密的林地。离营地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很深,足以让两人藏身,但躲不过行家的眼睛。不管追捕者是谁,维林希望他们别靠得太近。他们在洞里坐定后,他从瑟拉手中接过崖灵根,把能榨出的所有汁液都滴在周围的地面和植被上。   “待着,别出声。如果听见狗叫,躲着别动,不要跑。如果我一个小时后没有回来,往南走两天,转向西行,再沿着海边的路往北走,别靠近城镇。”   他准备离开,瑟拉探出身子,手悬在他身边。她似乎不敢碰他。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这一回,她的眼眸中没有探询,只有感激的光芒。他回以浅笑,然后全力朝追捕者的方向奔去。稀疏的林木在他风驰电掣般的身影旁闪过,疼痛蚕食着饥饿的躯体。他驱走痛楚,脚步不停,腕上的丝巾破空飞扬。   狂奔了无比漫长的五分钟后,他听到尖锐的狗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刺耳,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维林找到一株横倒的桦树干,决定在此迎敌,便迅速取下腕上的丝巾,围住脖子塞进衣服,确保丝巾不会被人发现。他拈上一支箭静静等待,大口吸气,努力抑制四肢的颤抖,吐出一团团白雾。   猎犬到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三条黑影从坡下向他飞速逼近,只有二十码了。它们咆哮着,呲着发黄的尖牙疾速冲来,搅得积雪纷飞。维林定睛一看,心下大骇。这些狗不是寻常品类,他从未见过体格如此硕大、筋骨如此壮实的猎犬。跟它们比,就连宗会圈养的仑法尔猎犬都只能算是宠物。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像一团团注满仇恨的火焰。它们逼到维林身前,两眼发光,唾液从狂吠不止的喉咙里直往外淌。   领头的猎狗被他一箭正中咽喉,发出一声惊诧的呜咽,一头栽进雪里。他还想再来一发,但还未拔出箭杆,第二只狗已经欹到身前。它猛扑过来,利爪直拍胸口,头摆向一侧,闪着寒光的牙口正对维林的脖颈。他顺势一滚,把弓一扔,右手拔出腰带里的匕首,在背部着地的同时向上一送,刀刃借着冲力埋入它的胸口,劈开肋骨,扎入心脏,一团浓郁的黑血从狗嘴里喷射出来。维林忍住想吐的冲动,一脚把还在抽搐的狗尸蹬开,翻身而起,面朝第三只狗平举匕首,准备应付冲击。   可它没上来。   那只狗两腿一坐,耳朵一垂,头耷拉下来,眼神游移不定。它一边低声哀叫,一边把壮实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又乖乖坐下,朝维林瞄了一眼,眼神怪异,带着恐惧又期待的神色。   “小子,你最好是有钱人!”背后传来一声极度愤怒的暴喝,“你欠我三条狗!”   维林猛一转身,匕首严阵以待,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矮男人从灌木里钻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是追狗追得够呛。他的后背绑着一把阿斯莱长剑,藏蓝色的斗篷满是泥尘。   “是两只狗。”维林反驳。   男子瞪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驾轻就熟地拔出长剑。“这是倭獒,倭拉奴隶犬,你个小杂种。剩下的那只对我已经没用了。”他步步逼近,踏雪而行的步法宛如舞蹈,剑尖朝下,手肘微沉。维林觉得很眼熟。   狗发出阵阵低吼,像是威吓。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维林还是忍不住瞟了它一眼,以为会看到狗再次逼近,可那双充满恨意的黄眼珠却对准了持剑的男子,嘴唇翕动,露出森森的牙齿。   “你瞧!”男子冲他大喊,“瞧瞧你干的好事。在狗圈里耗了整整四年,才训好这帮畜生。”   维林一个激灵。他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他抬起左手,慢慢摊开,表明手中空无一物,然后探进上衣,摸出吊坠,悬在身前,让男子能看个清楚。“抱歉,我的兄弟。”   男子的脸上闪过刹那的疑惑,维林知道,他的迟疑并非来自吊坠,而是在思量是否依然可以下杀手,哪怕对方是宗会的人。事态的发展替他做了决定。   “收起你的剑,马克里尔。”后方传来一声清啸。维林转过身,见林中跑出一人一马。马背上的男子五官分明,向他友善地点点头,同时策马上前。这是一匹灰色的阿斯莱马,来自南方,这种长腿马以耐力而非侵略性见长。男子在几步开外收住缰绳,俯身看着维林,带着似乎发自真心的善意。维林注意到他的斗篷是黑色的:第四宗。   “日安,小兄弟。”男子向他致意。   维林点头作答,匕首落鞘:“日安,宗师大人。”   “宗师大人?”他淡淡一笑,“应该不算。”他看了看剩下的那条狗,现在正冲他狂吠。“小兄弟,恐怕这个不好相处的家伙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跟班?”   “倭獒可不是普通的猎犬。它有时野蛮得超乎想象,但严格遵循等级法则。你杀了它的头领犬,还有头领替补,现在,它把你认作头领了。它还小,不能挑战你的地位,所以会对你忠心不贰,至少目前是这样。”   维林看向那只狗,那简直就是一堆嗷嗷乱叫、口水横流的精肉和利齿,大鼻头遍布伤疤,皮毛沾满粪土。“我不要。”他说。   “太晚了,小混账。”马克里尔从他身后哼道。   “噢,别啰唆啦,马克里尔。”马上的男子不温不火地数落,“不过是几条狗而已,我们再养就是了。”他俯身向维林伸出手:“我是滕吉斯·艾尔·佛尼,第四宗的兄弟,为异端缉罪庭效力。”   “维林·艾尔·索纳。”维林和他握了握手,“第六宗的新人,还未正身。”   “是,那是自然。”滕吉斯重新坐正,“野外试炼?”   “是的,兄弟。”   “我对贵宗的试炼是完全羡慕不来的。”滕吉斯报以同情的微笑,“还记得你的试炼吗,兄弟?”他问马克里尔。   “只有做噩梦的时候记得。”马克里尔绕着空地兜圈,视线紧盯地面,偶尔蹲下身,仔细观察雪中的某个痕迹。维林见过胡提尔宗师做同样的事,但动作要优雅得多。搜寻痕迹时,胡提尔会散发出一种冷静的气场。马克里尔则截然相反,躁动不休,片刻不停。   伴随咯吱作响的马蹄踏雪声,又有三个第四宗的兄弟现身了,都和滕吉斯一样骑着阿斯莱猎马,拥有大半生涯在追猎中度过的人特有的坚毅和沧桑。滕吉斯介绍维林时,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然后下马搜索附近区域。“他们可能经过此地。”滕吉斯说,“狗一定嗅到了什么,就在这里,而且绝不只是这位年轻兄弟身上的肉味。”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维林问道。   “疆国和信仰的祸害,维林。”滕吉斯悲叹,“那些背信者。这是我,还有与我同行的兄弟所负担的使命。我们追捕那些背弃信仰的人。竟然有那种人存在,也许你会吃惊,但请相信我,确实有。”   “这儿啥也没有。”马克里尔说,“没有痕迹,没有能吊起狗鼻子的东西。”他踩着厚厚的积雪,站到维林身前,“除了你,兄弟。”   维林皱眉道:“你的狗为什么要追我?”   “你在试炼时遇见过别人吗?”滕吉斯问,“一男一女?”   “他们叫艾林和瑟拉?”   马克里尔和滕吉斯对视一眼。“几时?”马克里尔追问。   “两天前。”谎言张口就来,维林不禁有些自得,他对欺骗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雪很大,他们需要找个掩体。我就让他们进来了。”他看着滕吉斯,“兄弟,我是不是做错了?”   “善良和慷慨永远不是错,维林。”滕吉斯笑言。维林有些不安,因为那笑容似乎是真诚的。“他们还在你的宿营地吗?”   “不,第二天就走了。他们的话很少,女孩压根没开口。”   马克里尔阴沉地冷笑一声:“她说不了话,孩子。”   “她给了我这个。”维林从衣服里扯出瑟拉的丝巾,“那男人说是为了表示感谢。我觉得无伤大雅,就没拒绝。虽然也没法保暖。如果你们在追捕他们,狗闻到的可能就是这个。”   马克里尔凑上前,嗅了嗅丝巾,鼻孔大开,死死盯住维林。维林知道,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那人有没有说要去哪里?”滕吉斯问道。   “往北,去仑法尔。他说那边有女孩的家人。”   “他撒谎。”马克里尔说,“那女人没家。”狗在维林身旁发出低吼,马克里尔缓缓退开。维林颇为惊奇,天底下竟有能吓到自己主人的狗。   “维林,”滕吉斯在马鞍上压低身子,细细打量他,“那女孩有没有碰过你?此事关系重大。”   “碰我?”   “不错。哪怕只碰一丁点?”   维林记得瑟拉伸出手时那犹豫的神情,意识到两人确实没有任何接触。虽然她曾用深邃的目光看穿他,那凝视仿佛带着有形的触感,触摸着他的内心。“没。她没碰。”   滕吉斯恢复坐姿,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相当幸运。”   “幸运?”   “小子,那女的是绝信徒当中的巫婆。”马克里尔说。他蹲在桦树干上,久经风霜的手中抓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甘蔗,边说边嚼。“只要那双美手儿摸你一摸,你的心就变了。”   “这位兄弟的意思是,”滕吉斯解释,“那个女孩有一种异能,是属于黑巫术的能力。背信者的邪教里有些古怪的东西。”   “她有异能?”   “为了你好,还是别知道得太详细。”他紧了紧缰绳,驱使坐骑来到空地边缘,瞭望四周,寻找痕迹,“你说,他们是昨天早上走的?”   “是的,兄弟。”维林不去看马克里尔,也知道那个强壮的追踪者正用炙热而怀疑的眼神观察他的每一根汗毛,“往北走了。”   “唔。”滕吉斯瞧了瞧马克里尔,“没了狗,我们还能继续追吗?”   马克里尔耸耸肩膀:“也许吧,经过昨晚那场暴风雪,想追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又咬了口甘蔗,把它丢到一旁。“我去山的北边看看。你最好是带上其他人去西面和东面查一查。他们可能会原路折返,好让我们跟丢。”他用敌视的目光给了维林最后一眼,全速奔进树丛,旋即失去踪影。   “我该走了,兄弟。”滕吉斯说,“等你通过所有的试炼,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谁知道呢,也许我的队伍里正好需要一位眼明心善的小兄弟。”   维林看着两具狗尸,一团团污血染红了白雪铺成的素毯。它们会杀死他,而不仅仅是追捕,这是圈养它们的初衷。如果这些人找到瑟拉和艾林……“谁也不知道信仰之道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兄弟。”他向滕吉斯作答,平淡的语调就是他能装出的极限。   “不错。”滕吉斯点点头,认可他话中的哲理,“好,愿你与好运长伴。”   见自己的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维林不免有些吃惊,直到滕吉斯即将策马进入树林,这才想到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兄弟!我该拿这狗怎么办?”   滕吉斯回过头,但没有停步,反倒一夹马腹,让马儿小跑起来。“如果你够聪明,就杀掉它。如果你够勇敢,就留下它。”他放声一笑,挥挥手,坐骑开始飞奔,扬起如云的雪花,在冬日的照耀下闪烁。   维林低头看狗。它昂起头,一脸虔敬地看他,粉红的长舌头搭在湿答答的嘴边。他又一次注意到狗脸上的伤疤。虽然还小,这畜生显然吃过很多苦。“小花脸。”他说,“你的名字叫小花脸。”   狗肉很难嚼,全是老肉,但维林早就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了。他返回空地,把个头最大的那只狗宰杀彻底,从尸体上割下一大块后腿肉。整个过程中,小花脸一直低声呜咽。它始终和维林保持距离,远远跟着他回到营地,看着他把肉割成细条,放在火上烤。直到吃完这顿饭,把剩下的肉塞进树洞后,那条狗才试探着靠近,闻闻维林的脚,寻找一丝安心。看来不管倭獒的本性有多残忍,同类相食的事情它们还干不出来。   “如果你不愿吃自己的同类,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喂你。”维林尴尬地拍拍小花脸的脑袋,喃喃自语。这狗显然不习惯亲昵的举动,维林第一次伸手时,它吓得缩起脖子。   返回营地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烤肉、生火、清理积雪,很想去石洞里看看艾林和瑟拉还在不在,但努力克制着。滕吉斯离去后,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觉得那个男人太过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谎言。当然,这份担心可能是多余的,滕吉斯给他的印象是一个信仰无比坚定、绝对忠实的兄弟。若是如此,他的兄弟竟然会撒谎,而且是为了保护绝信徒,这种念头他是绝对不会有的。但换一种角度来看,一个终生在疆国各地追杀异端的男人会一点也没有疑心?   维林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不敢冒险查看逃犯的状况。寒风没有带来别的警告,丛林之声也没有变调,昭告潜伏的威胁,但他还是留在营地里,吃着狗肉,为怎么处理这份棘手的大礼犯愁。   作为一只生来就为追捕和杀人而活的狗,小花脸的欢快劲还挺不一般。它在营地周围蹦蹦跳跳,玩着从雪里扒出的树枝或骨头,然后送到维林跟前。维林试着跟它玩,但很快明白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能累死人。他不知道返回宗会后能不能留着这只狗,连一点头绪都没。让这样一只猛兽接近他心爱的猎犬,主管养狗场的齐克瑞宗师恐怕不会乐意,没准他刚到大门口,小花脸就被一刀割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们下午出去打猎,维林本以为又会空手而归,但小花脸很快就发现一串脚印。它吠了一声,撒腿就走,在雪里钻上蹦下,维林努力跟在后头。走了不远,他们找到了足迹的源头:一头冻死的小鹿,显然是在前一晚的暴风雪里丧命的。难得的是鹿尸完好无损,小花脸耐着性子坐在尸体旁,小心地瞅着慢慢走近的维林。维林切开鹿身,把内脏扔给小花脸,那条狗热烈的反应吓了他一跳。它欢快地嗷叫几声,用狂动不止的上下颌和尖牙大快朵颐起来。维林把鹿拖回营地,思索着这番离奇的变故。现在,他的境况完全不同了,不到一天前,他还在饿死的边缘,而现在,他有足够的食物,可以一直吃到胡提尔宗师接他回宗会。   黑暗很快降临,一个晴朗无云、明月高悬的夜晚,雪地被映照成一片蓝银相间的绢布,头顶是一望无垠的繁星。如果凯涅斯在这儿,他能报出所有星座的名称,可维林只认得几个显眼的:大剑座、雄鹿座、处女座。凯涅斯跟他讲过一则传说,声称第一批逝者的灵魂从往生界把星星投到我们的天空,用星星摆出各种图案,作为送给世世代代的礼物,指引生者的人生道路。很多人号称能够读懂天空之语,他们大多聚集在市场和集市上,用几个铜板的价格向人们兜售逝者的指引。   他凝视着指向南方的大剑座,猜测这个星座要传达的意义,心中的不安渐渐凝固成冰冷的确信。小花脸紧张起来,头微微上抬。没有气味,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警示,但有些不对劲。   维林一转身,盯着身后静如止水的林木。太安静了。他心下感慨,有些畏惧。任何杀手都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兄弟,如果你需要吃的,”他喊道,“我有很多肉可以分享。”他回身添了些柴,火头扬高了些。片刻后,一阵嘎吱作响的踏雪声传来,马克里尔从他身边走过,在篝火的另一头蹲下,摊开双手烤火。他没有看维林,但瞪着小花脸。   “真该杀了这个小畜生。”他喃喃道。   维林钻进掩体,取出一块肉来。“鹿肉。”他扔给马克里尔。   这个健壮的家伙把肉串在匕首上,垒起一个小石堆,将肉在火头上架稳,然后展开铺盖,一屁股坐了上去。   “今晚天气不错,兄弟。”维林说。   马克里尔哼了一声,脱下靴子揉脚。他的脚气令小花脸直起身子往后溜。   “看来滕吉斯兄弟不相信我的话,我很遗憾。”维林继续说。   “他信。”马克里尔从脚趾缝里抠出一团东西,扔进火堆,弄出一声爆响和一缕轻烟。“他是真正的信仰者。可我是个穷地方养大的杂种,疑心很重;所以他让我跟着他。别会错意,他很厉害,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骑手,你擦把鼻涕的工夫,他就能从绝信徒嘴里挖出情报来。可在某些方面,他太天真了。他相信信徒。在他眼里,所有信徒的信仰都一样,和他一样。”   “可你的信仰不一样?”   马克里尔把靴子放到火边烤:“我是猎人。辙痕、脚印、痕迹、风里的气味、杀人时喷出的血,这是我的信仰。你呢,小子?”   维林耸耸肩。他怀疑马克里尔的坦诚是陷阱,引诱他抖露秘密,而他最好保持沉默。“我追随信仰。”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够坚决,“我是第六宗的兄弟。”   “宗会有很多兄弟,每个人都不一样,都在寻找自己的信仰之道。你以为宗会里全是善人,一得空就给逝者磕头?别傻了。我们是战士,小子。战士命苦,好日子短,苦日子长。”   “宗老说,战士和勇士是不一样的。战士为钱财或忠诚而战斗。我们为信仰而战,战争是我们向逝者致敬的方式。”   马克里尔结满须发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阴郁的面具,在黄色的火光下棱线分明,眼神缥缈,他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当中。“战争?战争是血,是屎,是疼得发狂的人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流血流到死。这里头没啥荣誉可言,小子。”他转过目光,和维林对视,“等着瞧,可怜的小杂种。你就等着瞧吧。”   维林突然一阵不自在,又往火里添了块柴,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抓那个女孩?”   “她是绝信徒,最最恶毒的绝信徒。她的异能可以扭曲正人君子的内心。”他迸出一声冷笑,“所以如果我遇到她,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种异能究竟是什么?”   用指头试过肉的熟度后,马克里尔吃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咬,彻底嚼烂才咽下。这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下意识动作,食物对他来说不是美味,只是身体所需的燃料。“小子,这故事有点瘆人。”他在咀嚼的间隙说,“没准会让你做噩梦。”   “我已经在做了。”   马克里尔扬了扬浓眉,但不予置评。他吃完肉,从包里取出一口小皮囊。“这玩意儿叫兄弟之友。”说罢,他豪饮一口,“库姆布莱烧酒,加上一点红花。在北境的城墙上巡逻,等罗纳蛮子来割喉咙的倒霉蛋就靠这个暖肚子。”他把酒囊递向维林,后者摇摇头。宗会不禁酒,但信仰坚定的宗师都不待见。有人说,一切钝化意识的东西都是信仰的障碍,人对一生的记忆越少,能带到往生的东西也越少。显然,马克里尔兄弟不信这一套。   “那么,你想知道那个女巫的事情,”他放松下来,背靠岩石,时不时嘬上一口,“好,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缉罪庭下令把她捉起来,因为有人上报,说她犯了背信的勾当。这类陈言多属胡说八道,什么听见往生的逝者说话,什么治好病人、通兽语,七七八八的。大多都是吓傻了的农民把自己的坏运气怪到别人头上,但隔三岔五,你会抓到一个像她那样的。   “她的村里出了点事。她和她爹都不是本地的,来自仑法尔。她爹靠抄书过活,两人都不太和外人打交道。因为一桩牧场继承权纠纷,一个当地地主叫他伪造几份地契。抄书匠不干,几天后,他的背上挨了一斧子。地主是当地治安官的表弟,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两天后,他走进村里的酒馆,当众认罪,把自己的脖子割成了开口笑。”   “然后他们就说是那女孩干的?”   “当天早些时候,他们好像见到那女的和地主在一起,在那畜生杀掉她爹之前两人就有仇,所以这事确实蹊跷。他们说她碰了他,拍了拍他的胳膊。她是哑巴也没用,外来人的身份也不能帮她脱罪。虽然有点小姿色、小聪明,这也不能让她讨得一点好。他们总是说这女人有点问题,不正常。一直都这么说。”   “所以你们抓了她?”   “噢,不是。滕吉斯和我只抓逃犯。第二宗的兄弟搜查她的屋子,发现了她是绝信徒的证据:禁书、神像、药草、蜡烛,不算稀奇的玩意儿。查下来,她和她爹都是日月教的教众,这是一个小宗派。这个教派基本无害,因为他们不劝别人改信异端。但绝信徒就是绝信徒,她被关进黑牢。第二天晚上,她就跑了。”   “她逃出了黑牢?”维林不知道马克里尔是不是在逗他。黑牢是一座丑陋的矮堡,位于首都中心,石头被附近铸坊的煤烟熏得乌黑。这座城堡最出名的一点是进去的人再也出不来,除非是去绞架。如果有人不见了,邻居听说他被关进黑牢,就再也不问他何时能回来,不,应该说压根再也不会提他。从未有人从那地方逃出来。   “这怎么可能?”维林惊呼。   马克里尔缓缓喝下一大口酒,接着往下讲:“你知道沙斯塔兄弟吗?”   维林想起一些大男孩讲过的战场故事,比较血腥的那种:“斧魔沙斯塔?”   “就是他。宗会里的传奇人物,是头残暴的野兽,胳膊有三根树干粗,拳头跟猪后腿一样大,据说他在被派到黑牢之前,手里已经有了一百多条人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也是我遇见过的最蠢的白痴。这绝不是夸大,特别是他喝高的时候。看守那女人的就是他。”   “听说他是一名伟大的勇士,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维林说。   马克里尔嗤之以鼻:“那座城堡是宗会丢垃圾的地方,小子。熬过十五年没死,但脑筋太笨或疯得厉害,不能当宗师或宗将的兄弟,就被宗会送到黑牢来,一辈子看守异端,虽然他们压根就干不来。我见过太多像沙斯塔那样的人,都是又大又丑的野蛮蠢蛋,除了等下一场战斗或下一缸子啤酒,其余啥都不去想。这种人一般不会活太久,所以也不成问题,但如果够大够壮就死不掉,像狐臭一样烦人。沙斯塔一直活着,活到被送去黑牢,碰到这种事我们只能求信仰保佑了。”   “那,”维林小心翼翼地插嘴,“这个呆子打开牢门把她放走了?”   马克里尔笑得刺耳又难听:“还不止。他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她,从宿舍的墙上取下自己的斧子,砍向其他看守的兄弟。他砍倒了十个,弓箭手才在他身上扎了足够多的箭矢,延缓了他的行动。就算这样,他还杀了两人才被捅死。奇怪的是,他死时挂着微笑,还说:‘她碰了我。’”   维林发觉自己的手指正下意识地抚弄着瑟拉丝巾上精细的织纹。“她碰了他?”他问,那赭色的卷发和精灵般的五官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   马克里尔拿起皮囊,又灌下一大口:“他们是这么说的。不知道她的黑巫术到底是怎么伤人的。如果她碰到你,你就永远是她的人。”   维林拼命回忆他和瑟拉的每一次接触。他把她推进掩体,那时有没有碰到?不,她衣服穿得很严实……但她向我伸手了……我脑子里能感觉到她。那算触摸吗?所以我才帮她?他突然很想向马克里尔追问更多讯息,但知道这是蠢念头。这个追踪者的疑心已经够大了。看他现在醉醺醺的样子,再追问下去可不明智。   “后来,滕吉斯和我就一直在追她。”马克里尔继续说,“四个星期了。这次最接近成功。和她在一起的那个杂种,我发誓,我要让他吃够苦头再死。”他咯咯一笑,又喝了一口。   维林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匕首。他对马克里尔兄弟的厌恶越来越深,这男人的气质实在太像他在森林里遇到的杀手。何况,谁知道他心里得出了什么结论。“他说他叫艾林。”维林道。   “艾林,雷利斯,赫梯尔,他有上百个名字。”   “那他究竟是谁?”   马克里尔的肩膀夸张地一耸:“谁知道啊?他帮绝信徒的忙。帮他们藏身,帮他们逃跑。他有没有谈到自己的旅行经历?从阿尔比兰帝国到黎安德伦神庙什么的。”   匕首的柄被维林紧紧攥在手里:“他说了。”   “唬住你了是不是?”马克里尔打了个嗝,长出一口酒气,“你知道么,我也去过很多地方。我他娘的到处跑,梅迪尼安的岛屿,库姆布莱,仑法尔。我在这片大陆的每个地方都杀过叛军、异端和罪犯,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   维林的匕首已经拔出一半。他醉了,不会太困难。   “有一回,我和滕吉斯在马蒂舍森林里抓到一整个宗派,有好几户人家,在一座粮仓里拜他们的神。滕吉斯很生气,当他那个样子的时候,最好别跟他争。他命令我们锁住仓门,泼上灯油,点火……真没想到,小孩叫起来嗓门也那么大。”   当匕首几乎完全出鞘,维林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看到马克里尔的胡子上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他哭了。   “他们叫了老半天。”他拿起酒囊,发现空了。“该死!”他一边抱怨,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步一趔趄地走进黑暗,片刻后,滋尿声从雪地里传来。   维林知道,如果要下手,现在正是时机。趁那个混蛋撒尿时割断他的喉咙。这种恶人就适合这种死法。如果让他活下去,还有多少孩子会死在他手里?可那些泪光让他犯难,让他知道马克里尔憎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是宗会的兄弟。杀一个以后可能会同生共死的人,似乎并不好。他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想法:我可以战斗,但绝不谋杀。我会杀掉在战场上面对我的敌人,但不会向无辜者挥剑。我不会杀孩子。   “胡提尔还在吗?”马克里尔跌跌撞撞地倒向铺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还在给你们这些小崽子上追踪课?”   “他还在。我们都很感谢他的智慧点拨。”   “狗屁的智慧点拨。那本来是我的活儿,你知道么。宗将李尔邓说我是宗会里最好的追踪者。他说如果他当上宗老,就让我回宗会当野外宗师。然后那个蠢货被一把梅迪尼安弯刀划开了肚皮,阿尔林当上了宗老,那个假正经从来就看我不顺眼,他选了胡提尔,那个在马蒂舍森林里成为传说的沉默猎手,然后打发我去陪滕吉斯抓捕异端。”他往后一躺,眼睛半睁半闭,声音越来越轻,渐成低语,“我又不想过这种日子,只想学怎么追踪……像我那个老头子一样……只想去追……”   维林看着他睡去,又添了些木柴。小花脸溜回营地,警惕地瞄了马克里尔几眼,这才在维林身边趴下。维林挠挠它的耳朵,不愿入眠,知道这场梦会被熊熊燃烧的粮仓和孩子的惨叫所充斥。虽然对马克里尔的杀心已经消散,但和这个男人共宿一个营地依然令他不舒服。   在小花脸的陪伴下,他又盯着星空琢磨了一个钟头。篝火另一侧,喝醉了的马克里尔睡得寂静无声。这名追踪者睡起觉来也是悄无声息,令人叹为观止。不打鼾、没有梦呓,就连呼吸都很轻柔。维林心下称奇,不知这是后天习得的技能,还是所有兄弟经年历练出的本能——毫无疑问,这种无声而眠的本事肯定能让人多活一些时日。睡意袭来,令他眼皮打战。维林返回掩体钻进睡毯,让小花脸睡在他和入口之间。他认为马克里尔不会起杀心,但安全第一,只要有这条狗挡着,对方就几乎不可能冒险行刺。   维林紧紧挨着小花脸,借它的身子取暖,庆幸把它留在身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和倭獒做伴算不上最糟糕的事情……次日早晨,马克里尔不见了。维林把四周搜了个彻底,但找不出任何痕迹表明那位追踪者还在附近。不出所料,那个让瑟拉和艾林藏身的山洞已空无一人。他从脖子上取下瑟拉的丝巾,细细端详上面精致的纹路,丝巾上的金线织成各式各样的符文,有一些很好辨认,新月、太阳、鸟儿,另一些则有些陌生,也许是绝信徒信仰中的圣像吧。若是如此,他最好还是扔掉丝巾,否则一旦被宗师发现,必会招来严惩,恐怕不是打一顿就能了结。可这条丝巾是如此精美,织工如此精巧,金线光彩如新。他知道瑟拉会因失去它而伤心不已,这毕竟是她母亲的遗物。   他叹着气,把丝巾塞进袖子,默默祈求逝者,保佑那两人平安抵达想去的所在。他走回营地,迷失在思绪当中。他必须拿定主意,该告诉胡提尔宗师哪些事,又该瞒住哪些事,需要慢慢编织谎言。小花脸在他身前雀跃,兴高采烈地扑打积雪。   伴着沉默,维林坐上马车随胡提尔宗师返程,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出发前,他询问其他人的情况,只换来一句含糊其辞的回答:“今年运气不好,暴风雪。”维林浑身一颤,爬上马车,压下心中可怕的联想。胡提尔催促马儿上路,小花脸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沿着深深的辙印而行。维林磕磕巴巴地讲述自己真假参半的经历,胡提尔默不作声地听着,面无表情地盯着小花脸。他基本上重复了对滕吉斯所讲的那一套说辞,但略去了马克里尔的夜访。胡提尔唯一的反应是扬扬眉毛,就在维林提到追踪者姓名的时候。待维林讲完,他没吐一个字,任沉默滋长。   “呃,我觉得可以把这狗带回宗会,宗师大人。”维林说,“耶克林宗师兴许用得着它。”   “宗老会定夺的。”胡提尔说,“进来吧。”   起先,宗老看起来甚至比胡提尔宗师更不想开口,只是坐在宽大的橡木桌后面,十指交叉,投来无言的目光,看着维林重复那番叙述,且在拼命避免自己的说辞前后不一。索利斯宗师坐在屋子一隅,他的存在也不会让维林好受半分。维林以前只来过宗老的房间一次,是送羊皮纸的跑腿差事。他发现当时屋里堆积如山的书本和卷宗如今垒得更高了,堆在这里的书一定有好几百本,层层叠叠,从地板一直垒到天花板,余下的空间也被数不清的卷轴和成捆成捆的档案占据。相比之下,他母亲书房中的收藏简直不值一提。   没人对小花脸感兴趣,维林很是意外。宗师们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他们本是些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改之人。他下车时,索利斯在庭院里等着,用厌恶但无动于衷的眼神瞥了瞥小花脸,说道:“奈萨和邓透斯已经回来了,其他人应该是明天。把装备放下,随我去宗老的房间。他想见你。”   维林以为宗老想知道为何他回来时还拖着头野蛮的大畜生,于是,当宗老让他汇报试炼的经过时,便重复了之前的那套说辞。   “看来你吃得不错。”宗老作评,“回来的孩子一般会变瘦、变虚弱。”   “回宗老大人,是我比较幸运。小花……这条狗帮我找到一头死于暴风雪的鹿。我觉得这没有违反试炼的规定,我们可以使用在野外找到的一切工具。”   “不错。”宗老扣紧修长的十指,搁到桌上,“你很善于因地制宜。可惜你不能帮助滕吉斯兄弟搜捕绝信徒,他是信仰的坚实支柱。”   维林想起被活活烧死的孩子,强迫自己发自内心地点头称是:“是的,宗老大人。他的虔诚令我动容。”   维林听见身后的索利斯轻哼一声,但拿不准是笑声还是嗤声。   宗老微微一笑,在这张如此枯瘦的脸上显得很古怪,但笑中带着悔意:“你们的试炼开始后,宗会的高墙之外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说,“所以我把你叫来。战争大臣辞去职务,不再为国王效力。战争大臣深孚民望,此事在国内造成了不小的波澜。有鉴于此,也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国王赐给他一份恩赏。你知道是什么吗?”   “一份礼物,宗老大人。”   “不错,国王的礼物。国王有权给予的任何东西。战争大臣选了想要的恩赏,国王要我们来实现。宗会不听命于国王。我们守护疆国不假,但投身于信仰,且信仰高于疆国。不过,国王要我们帮忙,他的要求不好拒绝。”   维林局促不安起来。宗老似乎有求于他,可他完全没有头绪。最终,他因无法忍耐沉默而开口:“我明白了,宗老大人。”   宗老和索利斯宗师飞快地对视一眼:“维林,你当真明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不是战争大臣的儿子了。维林心想。他还不清楚对这一事实该作何想,其实,他似乎对此完全没有感觉。“我是宗会的兄弟,宗老大人。”他说,“在通过剑术试炼、受命前去捍卫信仰之前,墙外的事务都与我无关。”   “你身在此地,就是战争大臣忠于信仰和疆国的标志。”宗老解释道,“但他不再担当此职,且希望儿子回到身边。”   维林没有丝毫喜悦或惊讶,没有心跳到嗓子眼、胃部抽紧似的激动。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只有麻木和困惑。战争大臣希望儿子回到身边。他记得马蹄敲打湿土的鼓点声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父亲的严词诫命犹在耳畔: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他鼓起勇气直视宗老的眼睛:“您会赶我走吗,宗老大人?”   “我的意愿无关紧要。索利斯宗师的想法也一样,不过你放心,他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此事由你决定,维林。国王无权命令我们,而且宗会有一条金科玉律:不强迫任何学徒离开,除非在试炼中失败,或是违背信仰。因此,国王把选择权交给你。”   维林想要苦笑,但还是克制住了。选择?父亲已经做了一次选择,现在轮到我了。“战争大臣没有儿子。”他对宗老说,“我没有父亲。我是第六宗的兄弟。我属于这里。”   宗老低头对着桌台,维林突然觉得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究竟有多老?很难说。他的动作和其他宗师一样灵活,但狭长的面容清癯而沧桑,眼眸中沉淀着经年的历练和凝重。他思索着维林的话,这双眼睛里又泛起一丝悲伤、一丝后悔。   “宗老大人,”索利斯宗师道,“这孩子需要休息。”   宗老抬起头,用那双疲惫的老眼迎接维林的注视:“你可想清楚了?”   “是的,宗老大人。”   宗老一笑,维林看不出这笑容是真是假:“你令我欣慰,年轻的兄弟。带着你的狗去见齐克瑞宗师,我觉得,他的态度会比你预想中更好。”   “谢谢您,宗老大人。”   “谢谢,维林,你可以走了。”   “这是倭拉奴隶犬。”齐克瑞宗师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中满是敬畏。小花脸歪着满是伤痕的脑袋盯着他发蒙。“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齐克瑞宗师刚步入中年,性情开朗,筋骨结实,举手投足有点抽风,不似其他宗师那般沉稳,倒和他掏心掏肺照料的猎犬有几分相似。维林从未见过那么脏的袍子,满是泥土、草梗和狗的屎尿。那股气味着实不同凡响,可宗师仿佛浑然不觉,对其他人的反应也不当回事。   “你是说,你杀了它的同伴?”他问维林。   “是的,宗师大人。马克里尔兄弟说,现在它把我当作头领了。”   “哦,没错。他说得对。狗本来就是狼,也结群生活,但这种本能已经淡化,它们的群聚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忘掉谁是头领、谁不是。但倭獒不一样,体内还残存着很多狼的习性,所以能维持群体纪律,但又比任何狼都凶残。它们的饲养方法持续了几百年都没变,只有最凶最坏的狗崽能抢到吃的,有人说这种饲养法带有黑巫术的色彩。它们被改变了,不是单纯的狗,但也不算是狼,和两者都不同。你杀了它的头领,它就认定你,觉得你更强,有资格当领袖。但这种事也不是必然发生的,小伙子,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齐克瑞宗师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一块牛肉干,蹲下身去递给小花脸,维林看得出他动作中的迟疑和小心。他意识到,宗师害怕了,恐惧了。他怕小花脸。   小花脸慎重地嗅了嗅,看看维林,似乎拿不定主意。   “瞧,”齐克瑞说,“它不接受我给的食物。拿着。”他把肉块抛给维林,“你试试。”   维林伸出手,小花脸立即弹起身子,一口把肉吞下。   “宗师大人,为什么它叫奴隶犬?”维林问。   “倭拉人蓄奴,很多很多。如果奴隶逃跑,会被抓回来,切掉两根小指头。如果再跑,就会被奴隶犬追杀。狗不会把人带回去,除了肚子里的那部分。狗要杀人可不容易,人的强壮超乎想象,还比所有的狐狸都更狡猾。狗如果要杀人,就必须强壮、敏捷、狡诈,而且要凶残,极度凶残。”   小花脸趴在维林脚边,枕着他的靴子,尾巴缓缓地拍打石地。“它很友好啊。”   “嗯,对你是这样。但绝不能忘记,它是杀手。它是为杀人而生的。”   齐克瑞宗师走到这间当作狗舍使用的大石屋尽头,打开一扇笼栏。“我把它放这儿。”他回头说,“还是你送它进去吧,不然它不肯待。”   小花脸乖乖地跟着维林来到笼前,爬了进去,绕着一堆稻草转了几圈,往上一躺。   “你还得喂它。”齐克瑞说,“带它出去拉屎,一天两次。”   “一定,宗师大人。”   “它需要锻炼,大量的锻炼。不能带它和其他猎犬一起出去,会被它杀掉。”   “谨遵师训。”他走进狗笼,拍拍小花脸的脑袋,旋即被舔了一头的口水,还被扑倒在地。维林笑着把口水抹掉。“我一直担心您见到它会不会生气,宗师大人。”他告诉齐克瑞,“也许您会把它杀掉。”   “杀掉?这简直是违背信仰!铁匠会扔掉一把好剑吗?它可以做种,生出很多后代,但愿那些小狗和它一样强壮,而且更容易管束。”   维林又在狗舍里逗留了一个钟头,给小花脸喂食,等确信新的环境能让它舒服,这才离开。离别时,小花脸的呜咽叫人心肝乱颤,但齐克瑞宗师告诉他,必须让狗习惯独处,于是他关上笼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走出视野,小花脸的呜咽化为咆哮。   夜幕悄然降临,没有人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但这份紧张仿佛要把屋子吞没。他和同伴谈论着试炼中的困苦和饥饿。凯涅斯和维林一样,回来时显得更加滋润了,他在一株古橡树的空树干里藏身,却惹毛了树洞里的雪鸮。邓透斯平时吃得再好也不显油水,现在是更加憔悴,他这一周过得很惨,靠树根和为数不多的鸟雀松鼠与饥饿死磕。就像宗师们一样,他们对维林的故事没有什么明显的兴趣。似乎艰苦的生活能生出冷漠之心。   “奴隶犬是什么?”凯涅斯不咸不淡地问。   “倭拉人养的畜生,”邓透斯咬牙切齿地说,“杂种狗。不能拿去干架,会反咬主人。”他转向维林,突然两眼放光,“你有没有带啥吃的回来?”   这一晚,他们在某种筋疲力尽后的恍惚中度过,凯涅斯拿磨刀石打磨猎刀,邓透斯小口小口地啃食维林藏在斗篷里夹带回来的鹿肉——他们都知道,这是饥肠辘辘时最好的进食方法,狼吞虎咽只会让人想吐。   “我还当那日子没个头了,”邓透斯终于开口,“真以为会死在外头。”   “和我坐一车的兄弟都没回来。”维林接口道,“胡提尔宗师说是那场暴风雪的缘故。”   “难怪宗会里兄弟这么少,我算是明白了。”   次日也许是他们入宗会以来苦头吃得最少的一天。维林本以为会回归艰苦的日常生活,但整个上午,索利斯宗师都在教他们如何使用手语。经过与瑟拉和艾林的短暂相处,见识了他们流畅的手势,维林发觉自己的手语有所提高,但依然比凯涅斯略逊一筹。下午是剑术练习,索利斯宗师想出一种新法子,用烂瓜烂果子砸他们,让他们用木剑招架这些快如电光火石的臭弹。练习场上腐汁四溅、臭气熏天,可大家都乐在其中。比起总会留下几块瘀青或一摊鼻血的大部分练习,这种游戏更有意思。   练习结束后,他们在难堪的沉默中吃晚饭。餐厅比平时安静许多,一个个空出的座位仿佛能扼杀人的谈兴。大男孩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们几眼,但没人提及人数变少的事实,就和米凯尔死后的情形一样,只是规模更大。有些孩子已死,有些生死未卜,但他们或许不会再次出现的担忧和紧张就像一张有形的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维林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抱怨身上的烂臭味儿,但言语间并没有打趣的意思。在斗篷底下藏了几只苹果、几块圆面包后,他们返回塔楼。   天色已暗,还是没人回来。维林心一沉,意识到他们恐怕是这一组仅存的学徒。再不会有巴库斯把他们逗笑,也不会有诺塔用他父亲的格言来烦人。这种预想着实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翻上床铺的当口,门外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令他们定格在当场,燃起不敢奢望的期许。   “赌俩苹果,是巴库斯。”邓透斯说。   “跟了。”凯涅斯接受这一赌局。   “嘿,伙计们!”诺塔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把装备往自己床上一扔。他比凯涅斯和维林回来时瘦得更厉害,但不像邓透斯那么形销骨立。他两眼通红,显然相当疲惫。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很高兴,简直像是得胜回朝。   “巴库斯回来没?”他边脱衣服边问。   “没。”凯涅斯边说边冲邓透斯笑,后者厌恶地撇撇嘴。   诺塔把衬衣兜过头顶时,维林发现了一个新玩意儿,是他脖子上的一串项链,穿在其间的似是椭圆的珠子。“这是你找到的?”他指着项链问。   诺塔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混杂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期待已久的满足。“熊爪而已。”他说。维林叹服于他那轻描淡写的作态。准是练了几个钟头,他想。他决定死不开口,看诺塔怎么找台阶上,可邓透斯搞砸了他的盘算。   “你找到一串熊爪项链,”他说,“那又咋了?是从死在暴风雪里的哪个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吧?”   “不,我杀了一头熊,用它的爪子做的。”   他继续脱衣服,假装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但维林一眼就看出来,他非常享受这一刻。   “了不得,杀了头熊啊!”邓透斯出言相讥。   诺塔耸耸肩:“信不信随你,我无所谓。”   众人陷入沉默。邓透斯和凯涅斯显然很好奇,但都不想开口——尽管那是免不了的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维林忍不住了,他已经很累,不想一直耗下去。   “兄弟,”他说,“说来听听,你是怎么杀掉一头熊的?”   “我一箭射中熊眼。它是被一头我猎杀的鹿引出来的。我可不能让它抢走猎物。如果有人告诉你熊要睡过整个冬天,他就是骗子。”   “胡提尔宗师说,它们只有被逼急的时候才会醒。你一定遇上了一头很特别的熊,兄弟。”   诺塔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冷漠而高傲,他经常用这种眼神看人,但维林知道这次不一样。“不得不说,我很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你,兄弟。我在野外遇到一个陷阱捕手,一个粗人,还是个酒鬼。如果我没看走眼,他知道很多有关外部世界的消息。”   维林一言不发。他已下定决心,不把国王给父亲的恩惠说出口,但诺塔让他别无选择。   “战争大臣不再为国王效力。”凯涅斯说,“我们听说了。”   “有人说,他要求国王开恩,让孩儿离开宗会,回到他身边。”邓透斯插嘴,“可战争大臣又没儿子,哪来的儿子还他?”   他们都知道。维林意识到。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他们在猜测我什么时候走。索利斯宗师一定已经告诉他们,我今天会留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在宗会里守住任何秘密。   “我在想,”诺塔说,“如果战争大臣真的有个儿子,那个人应该谢天谢地,因为他有机会逃离这地方,舒舒服服地回到家里。而我们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   沉默压顶。邓透斯和诺塔彼此怒视,凯涅斯坐卧不安。维林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兄弟,那一箭一定很高明,竟然正中熊眼。它正在朝你猛冲?”   诺塔一咬牙,压制自己的怒气:“嗯。”   “那你还沉得住气,真是厉害。”   “谢谢夸奖,兄弟。你有什么故事能说来听听吗?”   “我遇见两个异端的逃犯,其中一个能扭曲人的心智。我还杀了两只倭拉奴隶犬,收服了一只。哦,还有,我遇到了抓捕绝信徒的滕吉斯兄弟和马克里尔兄弟。”   诺塔把上衣扔到床上,肌肉虬结的胳膊往腰上一插,不咸不淡地皱起眉头。他的自控力值得称道,几乎没有显出失望之情,但维林看得出来,这本该是他得意的时刻,他杀了一头熊。而维林要离开宗会,这本该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最最甜美的时刻之一。维林拒绝了诺塔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他的经历又让诺塔黯然失色。他看着诺塔,为对方的体格所震惊,虽然才十三岁,可他未来的形貌已经显而易见:雕塑般的肌肉、修长而俊朗的面容。一个能让身为国王重臣的父亲骄傲的儿子。如果在宗会外长大,他将在宫廷的瞩目和敬仰下,演绎出浪漫而跌宕的人生。可现在,他注定要为信仰奉献一生,与战争、贫贱和艰难为伴。这不是他选择的人生。   “你有没有剥它的皮?”维林问。   诺塔不悦地蹙起眉头,表示不解:“什么?”   “那头熊,你有没有剥下它的皮?”   “没。暴风雪快来了,我没法把尸体拖回去,所以砍下熊掌,取了爪子。”   “聪明的选择,兄弟,了不起的成就。”   “其实吧,”邓透斯说,“我觉得凯涅斯惹雪鸮的事儿也挺厉害的。”   “鸮?”维林说,“我可带回一只奴隶犬。”   他们互相嘲笑取乐,连诺塔都掺和进来,挖苦邓透斯瘦得不像样的身材。家庭般的氛围又回来了,只是依然不那么完整。这一天,他们比平时睡得更晚,生怕错过下一次重逢,但最终被疲劳压倒。这一觉,维林难得地没有做梦。他伴着一声惊叫醒来,双手本能地摸向猎刀。视线在隔壁床铺上定格,他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   “巴库斯?”他晕晕乎乎地问。   那个身影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在幽暗中一动不动。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有回答。巴库斯端坐不动,沉默得令人不安。维林坐起身,努力与深入骨髓的睡意斗争,不让自己钻回毯子里。“你没事吧?”他问。   还是沉默,维林正犹豫是不是该把索利斯宗师请来,巴库斯终于开口了:“叶尼斯死了。”他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让人不寒而栗。巴库斯总是不缺情绪,不管是欢乐、愤怒还是惊讶,总有情绪陪伴着他,大剌剌地写在他的表情和声调中。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事实。“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和一棵树冻在一起。身上没有斗篷。我觉得是他有心求死。米凯尔死后,他就变了。”   米凯尔、叶尼斯……还会有多少?当这一切结束,还能剩下多少人?我应该生气。他想。我们只是孩子,这些试炼要了我们的命。可他没有怒气,只有疲倦和哀伤。我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为什么对宗会恨不起来?   “上床吧,巴库斯。”他对这位朋友说,“明早还要感谢我们的兄弟所献出的生命。”   巴库斯颤抖着缩成一团:“我怕睡着了会看到些什么。”   “我也怕,可我们是宗会的兄弟,也就是信仰的门徒。逝者不愿意让我们受苦。他们送来的梦境会指引我们,而不会伤害我们。”   “我饿啊,维林。”巴库斯的眼里闪着泪光,“我那时太饿了,什么可怜的叶尼斯死了、我们会想念他,这样的念头、那样的念头,我都没有。我只顾在他的衣服里找吃的。可他身上没吃的,于是我诅咒他,诅咒我死去的兄弟。”   维林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巴库斯在黑暗中哭泣。他心想,野外试炼更像是心和灵魂的试炼,饥饿通过很多种方式考验我们。“叶尼斯不是你杀的。”他终于开口,“对于一个与逝者同行的人,你的诅咒是不管用的。就算你的兄弟听见了,他也会理解,明白这场试炼的艰难。”   他劝慰良久,但巴库斯还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睡下,毕竟倦意太浓,无法抵挡。维林钻进被窝,知道睡意已离他而去,明天会在浑浑噩噩的疲惫中度过。明天,索利斯宗师会继续拿杖子抽我们。他意识到。他躺在床上,想着试炼,想着死去的朋友,想着瑟拉和艾林,想着马克里尔,哭得和刚才的巴库斯一样。宗会里有没有容纳这种想法的地方?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响彻他的脑海,令他为之震惊:回到父亲身边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在床上蜷成一团。回父亲身边?这念头是哪儿来的?“我没有父亲!”他不知不觉把这句话大声说出口,直到巴库斯咕哝着翻了个身才回过神。屋子另一侧的凯涅斯也被吵到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拉起毯子蒙住头。   维林使劲把身子缩进床铺,寻找舒适的姿势,强迫自己入眠。他心中紧执着一个念头不放:我没有父亲。    第4章   春天来了,覆盖练习场的积雪化成深绿,他们在索利斯宗师的指导下用功,技艺日益精进,皮外伤也越来越多。奥纳索月下旬,他们的日程中多了一个新项目:接受格瑞林宗师的教导,为知识试炼做准备。   每天,他们都会列队走进洞窟般的地窖,坐下来听他讲述宗会历史中的传说。格瑞林宗师是天生的说书人,能用语言把种种伟大、英勇和正义的事迹转化成栩栩如生的图像,让大部分孩子听得专心致志、一声不吭。维林也喜欢这些故事,但有一点令他略感无趣,因为这些故事只讲述勇敢的冒险或恢宏的战役,从不提及被赶进荒山、关进黑堡的绝信徒。每堂课的结尾,格瑞林会就课上的内容向他们提问,回答正确的孩子能得到糖果,如果答不出来,宗师会难过地摇摇头,附上几句伤心的评语。格瑞林是所有宗师当中最客气的,他的惩罚是言辞或肢体动作,从不杖责,也从不骂人。其他宗师都会骂人,就连哑巴宗师斯蒙提也能非常准确地用手势表达脏话。   “维林,”讲完第一次统一战争中的巴司棱要塞守卫战后,格瑞林开口提问,“是谁守住桥头,好让他身后的兄弟关闭城门?”   “是诺宁兄弟,宗师大人。”   “很好,维林,这块大麦糖是给你的。”   维林还注意到,格瑞林宗师每次奖励糖果都会给自己也来一份。“下一题,”他边说边嚼,硕大的颌骨抖个不停,“这场战役中,库姆布莱人的将军叫什么?”他巡视片刻,寻找下一个倒霉蛋,“邓透斯?”   “呃,佛力格,宗师大人。”   “哎呀,”格瑞林宗师举起一块太妃糖,大脑袋难过地晃晃,“邓透斯不能得到奖励。说起来,这位小兄弟,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本周你一共得到多少奖励?”   “没有。”邓透斯嗫嚅道。   “能再说一遍吗?邓透斯,我没听见。”   “没有,宗师大人。”邓透斯大声说道,声音在洞窟中回荡。   “没有。对,没有。我记得你上周好像也没有奖励,对不对啊?”   看邓透斯的表情,他宁可在索利斯宗师手底下挨杖子。“是的,宗师大人。”   “唔……”格瑞林把太妃糖抛进嘴里,兴致勃勃地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可惜了。这太妃糖可好吃了。凯涅斯,也许你能给我们答案。”   “巴司棱要塞守卫战中,库姆布莱军队的将军是佛鲁林,宗师大人。”凯涅斯的回答总是又快又准。有时,维林会怀疑,他的宗会历史知识恐怕不亚于格瑞林宗师,甚至犹有过之。   “非常正确。这块糖核桃仁给你。”   “混球!”他们在大厅吃晚饭时,邓透斯怒气冲冲地喊道,“自以为聪明的胖混球!那些两百年前的叫花子干了些啥,关我们鸟事啊?这些东西有个屁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凯涅斯引经据典,“了解比我们先去的人,可以巩固我们的信仰。”   邓透斯隔着桌子瞪他:“放屁,还不是因为那堆大肥肉把你当个宝。‘是的,格瑞林宗师。’”他模仿凯涅斯细声细气的语调,居然还学得挺像,“‘粪坑之战持续了两天两夜,几千个像我们这样的可怜虫死在了里头。给我一根甘蔗,我还会为您擦屁股。’”   邓透斯身旁的诺塔发出下流的笑声。   “管住你的嘴,邓透斯。”凯涅斯厉声道。   “不然咧?是不是要再讲一个故事把我烦死,比如国王和他的小跟屁虫……”   凯涅斯化作一团光影,以完美的体操动作跃过桌子,靴底正中邓透斯的面门。对方的头往后一仰,鲜血喷薄而出,两人双双滚落在地。这一架过程很短但相当血腥,苦练成的硬功夫令打架变得相当危险,平时哪怕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也会尽量避免。当众人把他们拉开时,凯涅斯已断了一颗牙,还折了一根手指。邓透斯好不到哪里去,鼻子破了,肋骨也瘀了一大片。   大伙把两人送到亨萨尔宗师那里,他是宗会的医师。两人各坐一张床铺,彼此相对,怒目而视,让宗师为他们处理和包扎。   “怎么回事?”在外头等候时,索利斯宗师问维林。   “兄弟之间有点分歧,宗师大人。”诺塔告诉他,这是此类状况下的标准应答。   “我没问你,森达尔!”索利斯咆哮,“你和耶书亚,都回大厅去!”   巴库斯和诺塔不明所以地瞥了维林一眼,马上离开。宗师一般对孩子们的争吵都不怎么上心。孩子毕竟是孩子,男孩子都会打架。这次很反常。   “说,究竟怎么回事?”两人走后,索利斯开口道。   维林一时有撒谎的冲动,但索利斯宗师眼中的怒气是动真格的,撒谎恐怕是个非常糟糕的点子。“是因为试炼,宗师大人。凯涅斯肯定能过,邓透斯不行。”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   “所有人在宗会中都承担不同的职责。大部分人战斗,一部分人在王国各地追捕异端,还有人隐入黑暗、执行秘密任务,有些人当宗师,还有极少数的人,是领导者。”   “您……想让我去领导?”   “宗老认为这将是你的职责,他很少犯错。”他回头看了看亨萨尔宗师的房间,“要学习领袖的才能,就不能看着兄弟们打架打出一身血,也不能任由他们通不过试炼。想想办法。”   他转身离去,没有再说一个字。维林把头靠在石墙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领导。我的负担还不够重?   “你们这些小子,今年是越来越能造孽了。”亨萨尔欢快地对走进房间的维林说,“想当年学到第三年的孩子也只能互相弄出点瘀伤。我们显然是把你们教得太好了。”   “那要感谢你们传授的智慧,宗师大人。”维林附和道,“我可以和兄弟们说几句吗?”   “随意。”他把一团棉花往邓透斯鼻子上一按,“按到止血为止。别把血咽下去,都吐出来。记得用痰盂接,如果地板沾上一点,你会后悔没让你兄弟给杀掉。”他离开房间,留下一片难堪的沉默。   “伤势如何?”维林问邓透斯。   邓透斯只能口齿不清地嘟囔:“断了。”   维林转头去看凯涅斯,他的手缠了绷带,架在胸前:“你呢?”   凯涅斯低头看着裹了绷带的手指:“亨萨尔宗师把关节接回去了。说是会痛上一阵子,大概一个礼拜不能握剑。”他顿了顿,一提嗓子,朝床铺边的痰盂里吐了一口浓血。“还得把半颗断牙拔掉。塞了棉花,还给我红花止疼。”   “管用吗?”   凯涅斯眉头微蹙:“不太管用。”   “很好,你活该。”   凯涅斯气得脸色涨红:“你听见他说了什么……”   “我听见了,也听见你之前说了什么。你知道他学习有困难,却还用大道理气他。”维林转头对邓透斯说:“还有你,你应该知道刺激他不是个好主意。想教训人,练习场上有的是机会。如果你们非打不可,就在练习场上打。”   “特看五服顺丫(他看我不顺眼),”邓透斯瓮声瓮气地说,“粗米及拉不起啊(聪明就了不起啊)。”   “那么你也许应该向他学学。他有知识,你需要知识,找他帮忙不是再好不过了吗?”他往邓透斯身旁一坐,“你知道,如果通不过试炼,你就得走人。这是你希望的结果吗?回尼塞尔,帮你叔叔斗狗,跟酒馆里的醉鬼吹牛,说你差一点就能加入第六宗?他们一定会觉得你很牛,我敢打赌。”   “维林,闭嘴。”邓透斯身子往前一倾,鼻孔里滚出一大团血,掉进脚边的痰盂。   “你们都知道,我不必留在这里。”维林说,“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吗?”   “你恨你父亲。”凯涅斯脱口而出,把惯常的约定抛到脑后。   维林没想到自己反应如此激烈,他想反驳,但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不能一走了之。如果我离开宗会,到外面生活,就会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听到你们的结局。我会后悔,假如我没走呢?也许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们失去了米凯尔,失去了叶尼斯,我们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起身走向房门,“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强迫你们做任何事。这取决于你们自己。”   “对不起。”凯涅斯叫住他,“关于你父亲的话,我很抱歉。”   “我没有父亲。”维林提醒他。   凯涅斯笑了笑,浓郁的鲜血渗出嘴唇。“我也没有。”他转过身,把沾了血的衣服扔向邓透斯,“你呢,兄弟?你有爹吗?”   邓透斯笑了很久,笑得很辛苦,脸都憋成了紫色:“就算那杂种送我一锭金子也不认他!”   他们一起笑了很久。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笑过之后,没人再提那次的伤有多痛。   他们把教导邓透斯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在格瑞林宗师的课上,他依然什么也学不到,所以在每天练习结束后的夜晚,他们都会为他讲一则宗会的故事,让他复述,一遍又一遍,直到熟记于心为止。这是一件很累人且枯燥的工作,何况经过一整天的操练,大伙都想早点睡觉,但他们不懈地坚持了下来。作为知识最渊博的人,凯涅斯身上的担子最重,他当起老师来也着实不辞辛苦,只是耐性稍差。他素来沉稳的性子被邓透斯的榆木脑瓜逼到了极限,后者一次最多只能记住几个要点。巴库斯对宗会历史并非无所不知,但也懂得不少。他总喜欢讲那些最滑稽的故事,比如耶尔纳兄弟的一桩轶事:此人失去兵器后,靠自己的臭屁把敌人熏倒。   “他们不会在试炼时考他放屁兄弟的故事的。”凯涅斯一脸嫌恶地说。   “没准会。”巴库斯回答,“这不算历史吗?”   意外的是,诺塔最擅长当老师,他讲起故事来简单直接,但效果很好。他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才能,可以让邓透斯记住更多内容。他不是单纯地讲述,指望邓透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而会时不时停下来提几个问题,启发邓透斯思考故事的含义。他收敛起平日里嘴贱的脾性,还放过了无数个嘲笑学生无知的机会。维林平时总觉得诺塔有很多毛病,可他不得不承认,诺塔和大伙一样,铁了心要让这个群体延续下去。宗会里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如果没有朋友,他恐怕无法承受。虽然诺塔的方法很有效,但故事选择面很窄。巴库斯专挑好玩的讲,凯涅斯偏爱能展现信仰美德的寓言,而诺塔喜欢悲剧。他兴致勃勃地讲述宗会的惨败,讲述乌尔那城堡的陷落,还有莱山德的死——此人被很多人视为宗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勇士,但对一名女子产生了禁忌之爱,这份爱成为他的致命伤,最终被那女人出卖给敌人。诺塔仿佛有说不完的悲惨故事,有一些连维林都没听过,他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这个金发兄弟编出来的。   维林每晚还要到狗舍去照料小花脸,于是负责在每周末给邓透斯做小考,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他抛出问题,帮助他巩固所学的知识。这往往是一件丧气的活儿,邓透斯确实在进步,可他生来就蠢得没心没肺,努力了几个星期也是杯水车薪。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格瑞林宗师那儿赢得了一些奖励,宗师显然很吃惊,但没有过多表露,只是抬了抬眉毛。   普伦索月还剩下几天的时候,格瑞林宗师告诉大家,这项课程已经结束。   “年轻的兄弟们,知识可以塑造我们,”他罕见地没带笑容,语气也十分严肃,“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一切行动、一切决定,都取决于我们的知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思考你们在课上学到的东西,不只是名字和日期,要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其中的意义。我所讲述的,是宗会的一切过往、一切行迹,以及意义。对你们当中的很多人而言,知识试炼将是最艰难的试炼,没有其他试炼能剥出一个男孩的灵魂。”他又露出笑容,起先很凝重,然后大嘴一咧,恢复成平时爽朗的表情!“好了,给我的小勇士发最后的奖赏。”他取出一大袋糖果,沿着座席挨个走过,往一双双高举的手里发糖。“好好享受,小大人。兄弟的人生中罕有甜蜜。”他转过身,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走回储藏室,轻轻关上了门。   “这算哪一出?”诺塔被弄糊涂了。   “格瑞林兄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凯涅斯耸耸肩,“拿水果糖换你的糖豆。”   诺塔轻啐一口:“一颗糖豆至少抵三块水果糖……”   维林克制住和别人换糖的欲望,带着糖果来到狗舍,扔给小花脸吃,乐得它满地打滚,嗷嗷直叫。他把糖果扔到半空,让小花脸跳起来叼住。它没让一颗糖落地。   试炼在一个费迪安日的早晨开始,比夏令集市早两天。通过试炼的孩子不仅可以继续留在宗会,还能参加瓦林斯堡的夏令集市。自从入会以来,这将是他们第一次获准走出大门自由行动。失败者将拿到遣散的金币,被勒令离开。这一次,大男孩们没有拿瘆人的话来吓唬他们,也没有取笑他们。维林发现,和周围的孩子谈论知识试炼只会换来阴沉的脸色,甚至惹对方动手。他想不通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愤怒,这场试炼只是一些提问罢了。   “唯一只身穿越北大森的兄弟是谁?”他在走向饭厅的路上朝邓透斯发问。   “莱山德。”邓透斯一脸得意,“简单得不像话。”   “宗会第三任宗老呢?”   邓透斯一愣,眉头紧皱,在记忆中搜索答案:“金利埃?”   “这算提问还是回答?”   “回答。”   “很好,你答对了。”维林拍拍他的背,两人继续向院子另一头走去,“邓透斯,我的好兄弟,我觉得你可以通过今天的试炼。”   宗会让他们下午到城堡南墙下的一间屋子外排好队,依次接受试炼。索利斯宗师严词告诫众人不许胡闹,然后叫巴库斯第一个进去。巴库斯似乎想开个玩笑,但索利斯死沉死沉的脸色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向众人略一躬身,随即进入房间。索利斯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在这里等着。”他向众人下令,“结束试炼后返回食堂。”说罢,他大步离去,留下众人冲着厚实的橡木大门干瞪眼。   “我以为考官是他。”邓透斯整个人都有点发虚。   “看起来不像,是吧?”诺塔说。他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木板上。   “听到些啥?”邓透斯悄声问。   诺塔摇摇头,直起身子:“含含糊糊的,门板太厚了。”他从斗篷下摸出一块大约一英尺见方的松木板,表面全是刻痕,正中还有一个直径一英寸左右的黑墨圈。“谁想玩刀?”   最近几个月,飞刀成了他们主要的娱乐项目。这是一种非常单纯的斗技,他们要轮流投掷小刀,看谁最接近靶心。胜者可以卷走木板上所有的小刀。除了把木板固定在墙上的基本玩法之外,这种游戏还有很多变体,有时用一根绳子把木板吊在屋檐下,在木板前后晃动时出刀,有时则把木板抛到空中,偶尔还会让木板旋转。飞刀在宗会里类似于硬通货,可以换取帮助、收买人情,如果某个兄弟积攒了很多飞刀,他必然会大受欢迎。这种武器本身是平平无奇的廉价货,刀刃比箭头略大,长六英寸,呈三角形,刀柄粗短。从入会第三年开始,格瑞林宗师向众人分发飞刀,每个孩子一次可得十把,每六个月发放一批。宗会里没有明文规定这些飞刀的用途,他们只是学着大孩子,边玩边长技术。不难想见,最好的弓手成了最厉害的玩家,邓透斯和诺塔兜里的飞刀是最多的,凯涅斯紧随其后。维林只能在十场里赢下一场,但知道自己一直在长进。巴库斯就不一样,似乎赢一场都没指望,所以跟守财奴似的藏着飞刀。不过他讨价还价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靠着偷来的赃物换到的飞刀也越来越多。   “操,什么破玩意!”邓透斯破口大骂,他投出的飞刀在木板后的墙上磕出点点火星。他显然很紧张,紧张得胳膊有点不听使唤。   “你出局了。”诺塔提醒他。脱靶意味着出局,玩家的飞刀会被收走。   维林是下一个,他的飞刀刺进圆环边缘,比平时的准头更好些。凯涅斯投得更准,但诺塔的刀锋离圆心只有一指,一举拿下这局比赛。   “我实在太强了。”他拔出刀子,自言自语,“我真不该继续玩下去,对别人不公平。”   “屁!”邓透斯反驳,“我赢过你很多次。”   “我让你的。”诺塔不温不火地回答,“不然你就不肯玩了。”   “行啊。”邓透斯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飞刀,手臂一扬,动作一气呵成。这也许是维林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掷,正中靶心,直没到刀柄。“赢给我看看,大少爷。”邓透斯对诺塔说。   诺塔扬扬眉毛:“今天运气不错啊,兄弟。”   “运气个屁。你比还是不比?”   诺塔耸耸肩,拿起飞刀,仔细瞄准。他慢慢往后张臂,出手,快如闪电。空中掠过一道银光,笔直刺向目标。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传来,他的刀被邓透斯的刀柄弹开,落在几尺开外。   “哦,好吧。”诺塔走过去拾起飞刀,刀尖已经弯了。“看来这把归你了。”他把飞刀递给邓透斯。   “应该算平手。要不是被我的刀挡住,你本来可以射中靶心的。”   “可就是挡住啦,兄弟。我也没射中靶心。”他一直伸着手,直到邓透斯接下。   “我不会拿这把刀换别的。”他说,“我会把它当护身符,你知道吗?会带来好运气的。就像维林的丝巾,他还以为我们都没注意。”   维林厌恶地哼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这些跟屁虫啊!”   他们玩起飞板,打发余下的时间,维林负责抛起木板,其余人往板子上扔飞刀。凯涅斯最擅长这个,到巴库斯出来时,他的飞刀已经多了五把。   “还以为你再也不出来了。”邓透斯说。   巴库斯仿佛蔫了一般,只回以浅浅一笑,笑得很假,随即转身迅速走开。   “该死的。”邓透斯倒吸一口气。看得出来,重新建立起的信心正在从他身上溜走。   “撑着点,兄弟。”维林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很快结束的。”他用轻松的语气隐藏心中的不安。巴库斯的模样令他担心,使他想起大孩子面对这一话题时显出的阴郁和沉默。为何大家都对这场试炼三缄其口?他思索着,格瑞林宗师说过的话在耳畔响起:没有其他试炼能剥出一个男孩的灵魂。   来到门边,他定了定神,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在脑海中翻涌。记住,卡利斯特是宗会历史上的第三任宗老,不是第二任。他使劲提醒自己。这是个常犯的错误,因为第二任宗老上任两天后就被暗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颤抖的手,转动厚重的黄铜把手,走进屋里。   屋子很小,没多少空间,拱形的天花板开得很低,只有一扇小窗。屋子四周放了蜡烛,但让人喘不过气的阴沉气氛并没有多少缓解。一张板实的橡木桌后坐着三个人,穿着袍子,但不是他身上的深蓝色。他们不是第六宗的人。维林的惊恐再次升级,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这到底是什么试炼?   “维林。”一名陌生人向他开口,是个身穿灰袍的金发女人。她和善地笑笑,指了指桌前的一张空椅子说:“请坐。”   他稳住身形,挪向那把椅子。三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打量他,他也借此机会打量眼前的三人。绿袍男子又胖又秃,下巴有一圈稀疏的胡子,虽然胖得跟格瑞林有一拼,但没有后者强壮的体魄。他胖嘟嘟的粉脸上闪着汗光,不知在嚼什么,下颌扭个不停,左手边的桌上放着一碗樱桃,嘴唇红彤彤的,诉说着此人从不节制的生活。他打量维林的神情中既有好奇,也有不加掩饰的嫌弃。黑袍男和他反差明显,瘦得近乎憔悴,不过也是秃顶。他的表情比胖男子更令人担忧,维林在滕吉斯的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那是盲信者狂热的面具。   但最引他关注的是灰袍女子。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容貌标致,似乎有点眼熟,一头披肩的金发衬托出清瘦的脸庞。但吸引他的是那双眼睛,眼中闪着温暖和同情的光芒。他想起瑟拉苍白的脸,还有她忍着不碰他时的温柔。但瑟拉当时吓坏了,而这个女人,维林很难想象她有过哪怕片刻的柔弱。她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他在宗老和索利斯宗师身上看到的也是这种气场。他不觉看得入了神。   “维林,”她开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他知道瞎猜没有意义:“不知道,女士。”   胖男子嘟囔一声,往嘴里抛了颗樱桃。“又是个无知的小崽子。”他一边说,一边嚼得嘎吱作响,“除了打打杀杀,他们就没教别的?你们这些小禽兽。”   “他们教导我们守卫信仰和疆国,大人。”   胖子停止咀嚼,鄙夷的神情突然被愤怒取代。“我们会看看你对信仰有多少了解,年轻人。”他淡淡地说。   “我是埃雷拉·艾尔·蒙达。”金发女子说,“第五宗的宗老。这两位是我的同侪,第三宗宗老邓得里什·亨吉尔,”她指指穿绿袍的胖男子,“和第四宗宗老考林·艾尔·森迪斯。”穿黑袍的瘦男人凝重地点点头。   维林被如此高规格的阵容吓了一跳。三位宗老,挤在一间屋子里,只和他一个人交谈。他知道应该感到荣幸,但只有不知所措的战栗。三位其他宗会的宗老,来考他关于第六宗的历史?   “你好不容易才把第六宗的有趣历史和无数次浴血奋战的经过记在脑子里,现在担心是不是白学了。”胖胖的邓得里什·亨吉尔往一块绣花精致的手绢里吐出一粒樱桃核,“你们都被宗师给耍了,孩子。对于那些早就死透的英雄,还有最好被遗忘的战斗,我们什么也不会问。我们不想考问你这种知识。”   埃雷拉·艾尔·蒙达扭头冲这位同僚笑笑:“敬爱的兄弟,我们该好好说明这场试炼的内容了。”   邓得里什·亨吉尔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没有回答,伸手又摸了颗樱桃。   “知识试炼,”埃雷拉回过头对维林说,“是所有宗会的兄弟姊妹都必须通过的试炼,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这不是力量、技巧或记忆力的考验。这是知识的考验,关于自我的知识。为了服务宗会,除了武艺之外,你还必须拥有其他东西,正如在我的宗会,姊妹们需要了解的不只是治疗术而已。你的灵魂决定你是谁,你的灵魂指引你为信仰事功。这场试炼会告诉我们,也告诉你,你是否了解自己的灵魂。”   “别撒谎,那是白费工夫。”邓得里什·亨吉尔告诫,“你骗不了我们,这么做也不能通过试炼。”   维林更为不安了。他的安危系于那些谎言,撒谎是他生存的必要手段。艾林和瑟拉,森林里的狼,还有他杀死的刺客……所有的秘密都靠谎言遮掩。他一边与恐惧做斗争,一边强迫自己点头道:“我明白,各位宗老大人。”   “不,你不明白,孩子。你都要尿裤子了。我快闻到尿味了。”   埃雷拉宗老的笑容有些尴尬,但目光还是不离维林:“维林,你害怕吗?”   “这就是试炼吗,宗老大人?”   “试炼从你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请回答。”   你不能撒谎。“我……我担心。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被赶出宗会。”   邓得里什·亨吉尔不屑道:“我看是怕见到你父亲。你觉得他看到你会高兴吗?”   “不知道。”维林诚实作答。   “你父亲想让你回去。”埃雷拉说,“这不是说明他关心你吗?”   维林局促地扭动起来。他长年累月地逃避和压抑有关父亲的记忆,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拷问。“我不知道这说明什么。我……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常年在外为国王作战,在家时也很少对我说话。”   “所以你恨他?”邓得里什·亨吉尔追问,“我完全能理解。”   “我不恨他,也不了解他。他不是我的家人。这里是我的家。”   那个瘦子考林·艾尔·森迪斯终于开口了,声音尖利刺耳:“你在跋涉试炼中杀了一个人。”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维林的眼睛,“你享受杀人的过程吗?”   维林惊呆了。他们知道!他们还知道多少?   “宗老之间会互通有无,孩子。”邓得里什·亨吉尔告诉他,“这是我们的信仰存续的方式。一致的目标,完全的信任。疆国以此为名,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别担心,我们会替你保守那见不得人的秘密。回答森迪斯宗老的问题。”   维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中如雷的鼓点。他回想跋涉试炼的经过,弓弦脆响,让他从杀手的箭尖下活命,杀手松垮而死寂的面庞,他用小刀去割箭羽,胃里翻江倒海……“不。我不觉得享受。”   “你后悔吗?”考林·艾尔·森迪斯继续追问。   “那个人想要我的命。我没有选择。我不能为求生感到后悔。”   “那你只在乎这个?”邓得里什·亨吉尔问道,“只想着活命?”   “我在乎兄弟,在乎信仰和疆国……”也在乎绝信徒瑟拉和帮那个巫女逃跑的艾林。但对于你们,我不能说我很在乎,宗老大人们。   他紧张起来,准备承受责罚,但三名宗老不发一言,彼此交换着难以看穿的眼神。他明白过来,他们听得出谎言,但看不穿人心。他可以隐瞒,没必要撒谎。沉默就是他的护盾。   接下来开口的人是埃雷拉宗老,她的问题比前几个更糟:“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维林的局促瞬间被愤怒取代:“从踏进宗会大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抛弃了家族的……”   “别不耐烦,小子!”亨吉尔宗老断喝,“我们提问,你回答,这就是规矩。”   维林死命咽下反驳的狠话,咬得牙床生疼。他努力控制着怒气,咬着牙说:“我当然记得母亲。”   “我也记得她。”埃雷拉宗老道,“她是一位优秀的女子,为了嫁给你父亲、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她牺牲了很多。和你一样,她选择将一生献给信仰。她曾经是第五宗的姊妹,精通治疗术,因此很受尊敬,本可以成为宗会的宗师,还有机会担任宗老。奉国王之命,她随平定第一次库姆布莱叛乱的军队一同出征。你父亲在尊圣之战中负伤,他们就是在战斗后相遇的。疗伤的过程中,两人萌生爱意,于是她离开宗会,和他结婚。你知道这些事吗?”   维林惊得无法动弹,除了摇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时光流逝,以及刻意的压制,他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和宗会有关的回忆。但回想起来,他幼时偶尔也对父母出身的差异感到不解:他们的口音不一样,父亲说话不讲究文法,元音短促,而母亲则总是那么字正腔圆;父亲对餐桌礼仪也所知甚少,常常不顾盘边的刀叉,直接用手抓吃的。此时,母亲会轻叹一声,温柔地责备他:“别这样,亲爱的,这里不是兵营。”对此,父亲总是一脸发自内心的困惑。可维林做梦都没想过,她也曾为信仰献身。   “如果她还在人世,”埃雷拉宗老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会让你把一生献给宗会吗?”   说谎的诱惑几乎无法抗拒。他知道,如果看到他身穿修袍,脸庞和双手因苦修而伤痕累累、粗糙不堪,母亲会说什么、会有什么感受、会有多么伤心。但如果说出口,这份感受就会真正吞噬他,他将再也无法逃避。可他知道这是陷阱。他们想让他撒谎,他明白了。他们想让我通不过试炼。   “不,”他说,“她厌恶战争。”终于说出口了。他过着母亲绝不希望的人生,他在糟蹋关于母亲的回忆。   “这是她告诉你的?”   “不,她是这么对我父亲说的。她不让父亲去征讨梅迪尼安人,为此离家远行。她说血腥味令她作呕。她不会希望让我过这种生活。”   “你对此有何感受?”埃雷拉继续追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问心有愧。”   “可你还是留下了,尽管有机会离开。”   “我觉得需要留在这里。我需要留在兄弟身边。我需要学习宗会的教导。”   “为何?”   “我……我觉得这就是我该做的。这是信仰的召唤。我熟悉刀棍,就像铁匠熟悉锤子和铁砧。我拥有力量、速度和机敏,而且……”他顿了顿,知道必须把这句话说出来,不管自己有多厌恶,“而且我能够杀人。”说罢,他直视她的眼眸,“我能够毫不犹豫地杀人。我是为战斗而生的。”   屋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邓得里什·亨吉尔嚼樱桃的口水声。维林来回凝视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都不敢回应他的视线。埃雷拉·艾尔·蒙达的反应更令人震惊,她十指紧扣在身前,低头瞪着指节,仿佛快要哭出来。   最后,邓得里什·亨吉尔打破了沉默:“行了,孩子,你可以走了。暂时别和你的伙伴交谈。”   维林忐忑不安地站起身:“试炼结束了,宗老大人?”   “嗯。你通过了。祝贺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第六宗的骄傲。”他的话里有不加掩饰的尖酸,显然不是赞美。   维林朝门口走去,庆幸终于能够解脱——屋里的气氛太过沉重,三名宗老能看穿一切,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维林兄弟。”当他伸向门把手时,考林·艾尔·森迪斯尖利、冰冷的声音传来,把他叫住。   维林把一声懊恼的叹息硬生生咽下,不情不愿地转身。考林·艾尔·森迪斯死死盯着他,眼中全是狂信徒的炙热。埃雷拉宗老没有抬头,邓得里什·艾尔·亨吉尔事不关己地瞟了他一眼。   “有何吩咐?宗老大人。”   “她有没有碰你?”   维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还以为可以逃过这个问题,真是太蠢了。“您是指瑟拉吗,宗老大人?”   “不错,正是那个杀人犯、绝信徒和黑巫女,瑟拉。你在野外试炼中帮了她,还有那个叛徒,不是吗?”   “我后来才得知他们的身份,宗老大人。”这是事实,但隐藏着谎言。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暗暗祈祷不要在脸上表露出令人起疑的神情。“当时,他们在我眼里只是被暴风雪困住的陌生人。仁爱教理教导我们,要像对待兄弟一般对待陌生人。”   考林·艾尔·森迪斯微微抬起头,坚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疑虑:“我倒是不知道这里还教仁爱教理。”   “这里不教,宗老大人。我……我母亲教过我所有的教理。”   “嗯。她是一位很有爱心的女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没必要说谎:“她没有碰我,宗老大人。”   “你知道她的触碰具有什么力量吗?知道这对男人的灵魂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马克里尔兄弟告诉我了。可以免于这种厄运,我真的非常幸运。”   “确实。”宗老的目光稍稍缓和,但只是些许,“你也许觉得这场试炼过于严厉,但你要明白,以后的考验会更加艰难。在你的宗会里,活着从不轻松。在蒙逝者的召唤之前,你的很多兄弟会发疯,或残废。你知道吗?”   维林点点头:“我明白,宗老大人。”   “你本可以离开,而且品格不受任何玷污,可你决定留下,这值得赞扬。你对信仰的虔诚将被铭记。”   维林毫无理由地觉得这些话是一种威胁,连宗老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威胁。但他还是勉强回答:“谢谢您,宗老大人。”   他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靠着门长出一口气。其他人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他都没有发觉。他们一脸担心,尤其是邓透斯。   “信仰保佑。”邓透斯显然被维林的脸色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喘。   维林直起身子,尽力挤出虚弱的笑容,然后努力抑制撒腿就跑的冲动,迈步离去。   知识试炼给所有人都笼上一层愁云,只有邓透斯例外。凯涅斯死活不开口,巴库斯少言寡语,诺塔极其暴躁,维林则沉浸于母亲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他朝小花脸丢垃圾、拒绝陪它玩耍,就这么恍恍惚惚、自怨自艾地度过了那天余下的时间,最后和其他人一起,在操场上玩了一场无人上心的飞刀游戏。   “那算什么屎炼啊。”邓透斯是唯一能保留一点好心情的人,他投出的飞刀正中巴库斯抛起的木板。他显然不了解同伴的心情,于是这份欢快就更令人恼火了。“他们竟然没问宗会的事儿,倒是一个劲地打听我娘和我小时候的事。那个女宗老,埃雷拉什么的,问我想不想家。想家?谁他妈想回那口屎坛子。”   他取回木板,拔出自己的飞刀,然后抛上半空让诺塔投。诺塔投偏了,偏得很离谱,差点打到邓透斯的脑袋。   “你不长眼吗!”   “不要再提试炼。”诺塔的言辞中满是阴沉的恐吓。   “咋啦?”邓透斯笑了,他真心觉得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都通过了吗?大伙都留下了,也都能去夏令集市。多好。”   他们都通过试炼了。维林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因为没有成功的感觉,他意识到。   “我们只是不想谈论这件事,邓透斯。”他说,“对我们来说,这场试炼没那么轻松。最好是不要再提了。”   其他各组中,共有六个孩子没有通过,必须走人。次日早晨,他们看着这六个在迷雾中垂头丧气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走出大门,身上只有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那是允许入会时他们可以保留的全部。啜泣声在庭院中回荡,传到他们耳中。没法听清究竟是谁在哭,是一个还是全部。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甚至在他们消失不见后依然萦绕。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哭。”诺塔说。他们来到墙顶,裹紧斗篷,等待日出驱散雾气,等待食堂的早餐。   “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巴库斯说,“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地方去。”   “疆国禁卫军。”诺塔答道,“那里全是宗会的淘汰货。也许这就是他们如此恨我们的原因。”   “他娘的,”邓透斯嘀咕道,“我知道我可以去哪里。直接去码头,找个去西边的拉货大船,要个铺位。我叔叔凡提斯坐船去过西边的旮旯,回来时富得流油,丝绸啦,药材啦,俺们村古往今来就出过这一个有钱人。但他下场也不好,回来一年就死了,一身黑疹子,在港口玩女人沾上的。”   “我听说船上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巴库斯道,“吃得差,挨鞭子,从早干到晚。大概和宗会里差不多,除了吃的。我可能会去当个绿林好汉,扬名立万。我会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手下,但我们一个人也不会去杀。我们就偷点黄金珠宝,只偷富人的。穷人也没啥可偷的。”   “看来你们都想得挺远的,兄弟。”诺塔不无讥讽地说。   “人这辈子需要打算。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诺塔转身面对依然被晨雾所笼罩的大门,一脸深切的渴望,维林从未见他有过那种表情。“回家。”他轻声道,“我只想回家。”    第5章   知识试炼后一周左右,索利斯宗师带他们来到庭院外的一间屋子,屋里热得要命,满是烟雾和金属的臭气。等在屋里的是耶斯廷宗师,很少露面的宗会首席铁匠。他身材高大,浑身散发出力量和自信,肌肉虬结的双臂叉在胸口,一身体毛,还有很多被铁水溅出的泛红伤疤。这扑面而来的力量镇住了维林,他似乎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耶斯廷宗师会给你们打剑。”索利斯告诉他们,“今后两周,你们要听他指示,给他打下手。离开这间锻造场时,你们都会有一把剑,这辈子都要和它在一起。记住,耶斯廷宗师可没我这么心慈手软,别惹毛他。”   索利斯宗师走后,他们默默伫立,让这个大铁匠用蓝得发亮的眼睛挨个扫视。   “你,”他冲巴库斯伸出一根又黑又粗的指头,后者正盯着一堆刚完工的斧子,“你在铁匠铺干过。”   巴库斯支吾起来:“我的父……我小时候住在尼塞尔的一家铁匠铺附近,宗师大人。”   维林冲凯涅斯抬抬眉毛。巴库斯严守规矩,对儿时经历几乎绝口不提,突然得知他的父亲曾是匠人,众人颇为吃惊。他父亲是有正经行当的,这样的孩子不太可能沦落到宗会里来,拥有未来的孩子没必要寻求不一样的人生。   “见过剑是怎么锻造的吗?”耶斯廷宗师问道。   “没有,宗师大人。只见过小刀、犁刀、很多马掌,还有一两个风向标。”他轻轻一笑。耶斯廷宗师没笑。   “风向标不好打。”他说,“很多铁匠做不了,只有行家才有资格锻这种东西。这是行会的规矩,打出能读懂风之歌的金属,这种技术很少见。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巴库斯别过头去,维林意识到,他有些后悔,他觉得丢脸。他和宗师之间传递着某种讯息,那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必然和锻造场及锻造有关,但维林知道巴库斯不会说出口。巴库斯的秘密也和其他人一样多。“不知道,宗师大人。”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这里,”耶斯廷宗师展开双臂,比划四周,“这里是宗会的一部分,但属于我。在这里,我是国王、宗老、将军、领主、主人。这里不准玩耍,这里不准胡闹,在这里只能工作和学习。宗会要求你们掌握锻造金属的技艺。要真正熟练地使用武器,就要了解武器制造的方式,亲身参与武器创造的过程。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你们在这里做出的剑会保住你们的性命,守护信仰。好好干,你们就能获得一把靠得住的好剑,剑身坚固,剑刃锋利,足以切开铁甲。干得不好,你们的剑会在第一次战斗中折断,让你们送命。”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巴库斯身上,冰冷的目光仿佛是在询问着什么:“信仰是我们所有人的力量之源,但为信仰事功需要钢铁。钢铁是我们为信仰增添荣耀的工具。钢铁和鲜血,这就是你们未来的全部。明白没有?”   众人纷纷低声附和,但维林知道,这段话其实是说给巴库斯一个人听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往熔炉里铲煤,把院子里的铁条搬进锻造场。这些铁条放在一辆大车上,装得满满当当。耶斯特宗师则一直待在铁砧旁,挥舞锤子,敲出横亘不变的节奏,就像金属与金属的合唱。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在喷泉般飞溅的火星雨中发出几句指示。维林看懂了,这是一份枯燥而严酷的工作,他的嗓子被烟熏得生疼,耳朵被无休止的捶打声震得发麻。   一天结束,当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返程时,他对巴库斯说:“难怪你不想在铁匠铺过一辈子,巴库斯。”   “可不是。”邓透斯揉着酸疼的胳膊表示赞同,“宁可练一天弓箭。”   巴库斯一言不发,在众人疲倦的抱怨声中整晚保持沉默。维林知道他根本没听他们讲话,他的思绪依然被耶斯廷宗师的疑问所占据——那疑问不只在言语中,还在眼神中。   第二天,他们回到锻造场,继续扛铁条,把一袋袋煤搬进一间当作储煤室的大屋子。耶斯廷宗师几乎不说话,专心检查他们昨天扛进来的每一根铁条,把它们举到亮处,用指腹摩挲。他有时满意地哼几声,把铁条放回原处,有时恼火地咂咂嘴,把它放到一小堆不断增加的废料里。   “他在看什么?”维林扛着一袋煤走进储藏室,发出吃力的闷哼。耶斯廷宗师的举动让他好奇。“每根铁条不是都一样吗?”   “杂质。”巴库斯瞥了耶斯廷宗师一眼,“这些铁条是其他铁匠炼制的,然后再送到这里来,手艺很可能不如我们的宗师。他在检查炼制时有没有混入劣质的铁料。”   “他怎么分辨?”   “主要靠摸。铁条的锻造方法是把一层层的铁打到一起,然后扭转、敲平。这个过程会让金属产生某种纹理。好铁匠可以根据纹理判断铁条的品质。据说,有人甚至能靠鼻子闻出好坏。”   “你行吗?我是说靠摸,不是闻。”   巴库斯笑了,维林从他的笑声中品出苦涩的调子:“给我一千年也学不会。”   中午,索利斯宗师现身,命令他们到操场去练习剑术,告诫他们不能让技艺生疏。锻造场里的重活让大家无精打采,挨的棍子比平时更多,不过维林觉得也没平时那么疼。他一时怀疑索利斯宗师下手是不是变轻了,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是索利斯宗师手软,而是他们更耐揍了。他在把我们捶打成材。他悟到。我们是剑,他是铁匠。   “该给炉子生火了,”耶斯廷宗师对匆匆吃完午饭、返回锻造场的孩子们说,“对于这口炉子,你们只要记住一点。”他举起手臂,展示壮实的肌肉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它是热的。”   他让众人把几袋煤炭倒进熔炉的砖窑,然后叫凯涅斯生火,这需要钻进炉底,点燃煤堆下用来引火的橡木柴片。要是维林肯定会皱眉头,可凯涅斯二话不说,拿起点燃的蜡烛就钻进窑口。片刻后,他重新现身,身上黑乎乎的,但没受伤。“火头很旺,宗师大人。”他报告道。   耶斯廷宗师没有理会他,蹲下身检查炉内越烧越旺的火苗。“你。”他点头示意维林。他从不喊他们的名字,似乎回想这些人的名字只是费力而无用的举动。“负责风箱。你也去。”他伸出手指点了诺塔。巴库斯、邓透斯和凯涅斯接到的命令则是原地不动,等待指示。   耶斯廷宗师举起沉甸甸的钝头锤子,又从铁砧旁的铁条堆里拿出一根来。“一把阿斯莱式样的剑由三根铁条制成,”他说道,“一根厚的作为剑身,两根薄的作为双刃。这个样子的,”他举起手中的铁条,“就是用来制作剑刃的铁条。必须先将其敲打塑形,再与另外的部件熔合。剑刃是铸剑过程中最难处理的部分,既要精良又要坚固,既能切割又能抵挡另一把剑的挥砍。看看这根铁条,仔细看清楚了。”他举着铁条,挨个递到众人面前。他的嗓音粗哑而顿挫,有种怪异的催眠效果。“看到上面的黑色斑点了吗?”   维林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条,发现暗灰色当中有小小的黑纹。   “这叫做星银,因为将其置于火中煅烧时,能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亮,”耶斯廷接着说道,“但这不是银,而是一种铁,从地下采掘出来的稀有铁种,跟黑巫术没有关系。正是因为有了它,宗会的剑较之别家更为坚固。你们的刀剑有了它,就能经得住猛烈的劈砍,而别家的刀剑可能早就断裂了。只要你使得好,我们的剑可以轻而易举地劈盔断甲。这是我们的秘密,千万别泄露出去。”   他打手势让维林和诺塔开始鼓动风箱,然后静观其效。在两人的努力下,黑炭堆中逐渐泛出了橙红色的灼热光芒。“行了,”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锤子,“看清楚了,好好学。”   维林和诺塔握着沉重的木制手柄,用力拉动风箱,汗如雨下。随着两人一次又一次把空气灌进熔炉,锻造场内的温度持续上升。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愈加浓重,每一次吸气都相当费力。   看在信仰的分上,就坚持下去吧,维林暗自抱怨。汗水流满了他酸疼的胳膊,而耶斯廷宗师仍没有动手……他还在等待。   终于,铁匠满意了。他用铁钳夹起那根铁条送进熔炉,等到橙红的热火窜进其中,贯通首尾,这才取出来放到铁砧上。第一次敲击极轻,好似轻轻拍打,只迸出小小一簇火星。接下来,他开始正经干活了,锤子起起落落,如鼓点声声铿锵,与此同时,他周身火花激射,犹如泉涌。由于挥锤过快,有时只见那锤子残影重重。奇怪的是,刚开始这根通红的铁条外形改变不大,等到它略有变长的时候,耶斯廷宗师将其再次投进熔炉,然后烦躁地示意维林和诺塔再加把劲。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只过了十分钟,却仿佛熬了一个小时。耶斯廷宗师不断地敲打铁条,丢回熔炉,然后再次敲打。维林怀念起在操场上受过的磨难,踩着冷冰冰的地面肉搏也比现在好受得多。等耶斯廷宗师示意他们可以放手了,两人便摇摇晃晃地离开风箱,脑袋伸出门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甜丝丝的空气。   “那混蛋想整死我们。”诺塔喘着气说。   “赶快过来!”耶斯廷宗师吼道,他俩赶紧钻了进来。“你们必须适应,这才是真正的活儿。看吧,”他举起铁条,最初的圆柱形态变成了约一码长的三棱铁片,“这是一片剑刃。现在看起来还很粗糙,但等它与兄弟材料熔合,就能改头换面,焕发生机。”   邓透斯和凯涅斯受命去接管风箱,耶斯廷宗师开始敲打另一片剑刃。他们干活的时候,锤子的敲击声和他们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等第二片剑刃完成,他开始加工用来制作剑身的厚铁条,敲打的节奏越发急促有力。铁条逐渐伸展到剑刃的长度,然后剑身回火,中间形成了一道隆起的剑脊。等他完成了剑身,凯涅斯和邓透斯已经累得半死,巴库斯与维林到风箱旁待命。铁匠拿出一个固定架,把三根铁条的底部绑在一起,准备将其熔合。   “熔合是对铸剑师的考验,”他教导说,“也是最难掌握的技巧。敲打太猛会损坏剑刃,太轻则不能合三为一。”他扫了一眼维林和巴库斯,“用力拉,炉火要旺。不准偷懒。”   维林一边干活,一边祈祷这事儿早点结束,却发现巴库斯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耶斯廷宗师身上——他的胳膊一刻不停地抬起又放下,似乎不觉得酸痛,两眼死死盯着铁砧上所起的变化。起先,维林不明白哪儿来的吸引力,不过是铁匠拿锤子打铁罢了,既不壮观,也不神秘。可当他顺着巴库斯的目光望过去,就渐渐地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在铁锤的敲击下,三根铁条慢慢熔合,剑正在成形。当耶斯廷宗师从熔炉中取出剑时,刃上的星银斑纹不时闪闪发亮,那光芒如此耀眼,令他不能直视。他相信铁匠所说的,星银只是一种金属,但这玩意儿仍令人感到不安。   “你,”耶斯廷宗师打完了剑尖后,对着诺塔一点头,“把桶拿近一点。”   诺塔顺从地把沉重的木桶拖到铁砧旁边。桶里的水装得很满,当他拖到了指定的地方时,水泼溅到了他脚上。“这是盐水,”耶斯廷告诉他们,“在盐水里淬火的剑,从来就比在淡水里淬火的剑要来得坚固。往后退,水会沸腾。”   他牢牢抓住剑的柄部,伸剑进桶。水遇高温,立时蒸汽腾腾,喧哗四起。他持握不动,直到沸水平息,才抽出云汽蒸腾的剑来,举起细看。剑身乌黑,沾有烟灰之色,但耶斯廷宗师似乎很满意。剑刃两边平直,剑尖匀称至极。   “好了,”他说,“真正的活儿要开始了。你,”他转身对凯涅斯说,“之前是你生的火,活儿就由你来干。”   “唔,”凯涅斯应道,他搞不清楚这算是荣誉还是惩罚,“多谢宗师大人。”   耶斯廷拿着剑走到锻造场的另一端,将其放在那边的台子上,台子旁是一块由踏板驱动的巨大磨石。“刚刚铸出来的剑只是半成品,”他教导说,“必须磨利、擦亮、抛光。”耶斯廷让凯涅斯站在磨石前,踩动踏板使之旋转,教他如何依靠“一二一二”地喊号子来保持节奏,接着要求他加快速度,然后持剑靠向磨石。一时间火花四溅,吓得凯涅斯直往后退,但耶斯廷命令他稳住不动,引导他摆正双手的角度,接着教他如何持剑在磨石上横移,使得整个剑身都能被磨到。“就是这样,”片刻过后,看到凯涅斯有信心自行磨剑了,他满意地说道,“每边剑刃各磨十分钟,然后给我看你的成果。其他人到熔炉那边去。你,还有你,去拉风箱……”   他们就这样在熔炉旁辛勤劳作,挥汗如雨,在七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拉风箱,打剑刃,磨剑身,直到烟色尽去,闪亮如银。所有人都没能避免受伤,维林的手背上多了一处青灰色伤疤,是因为有一点炽热的铁水溅了上去,那种疼痛和灼烧皮肉的气味着实是独特的体验。其他人受的伤也都大同小异。邓透斯最惨,打磨时一个不留神,迸射的火星飞进了他的眼睛,在他左眼周围留下一串焦黑的疤痕,所幸没有伤及视力。   尽管每每干得精疲力竭,还有受伤破相的危险,而且过程极为沉闷乏味,但维林依然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打铁的活儿。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在耶斯廷宗师的锤下浴火而生的利剑,在砥石上来回打磨剑刃的手感,还有在抛光剑身时渐渐显出的图案,那是从灰蓝色钢铁内里浮现的黑色漩纹,似是熔炉里的火焰凝固其中。   “这是因铁条相互熔合而产生的,”巴库斯解释道,“将不同种类的金属熔合,自会留下痕迹。宗会的剑因为有星银的存在更加不同寻常。”   “我喜欢,”维林说着,举起还没抛完光的剑,映着天光欣赏,“这……实在有趣。”   “只是打铁罢了。”巴库斯叹道,他转身继续打磨一边的剑刃,“加热,敲打,塑形。毫无神秘可言。”   维林望向这位正在操作转轮的朋友,他的手熟练地移动着,分毫不差地研磨剑刃。当巴库斯干活的时候,耶斯廷宗师便不太费心教他,直接递给他一把剑就走开了。铁匠似乎很清楚巴库斯的技术,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咕哝两句,或是赞同地哼哼几声,仿佛他俩已有多年的默契。不过,巴库斯干活儿时并不愉快——他没有成就感。他干起来毫不费力,展现出的技术令众人自愧不如,可是只要大家进了锻造场,他的脸就像是戴上了冰冷的面具,不动声色,只有去操场或是餐厅的时候,他的脸色才好起来。   第二天是安装剑柄。剑柄是现成的,几乎一模一样。耶斯廷宗师把剑柄安在剑尾,又往楔进剑柄的脚木里敲了三只铁钉,确保稳妥牢靠。然后他们的任务是锉磨钉头,保持橡木剑柄的平整。   “你们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那天结束时耶斯廷对他们说,“剑归你们了。善加使用。”这是他头一次说话像其他宗师。他不再多言,回到了熔炉旁边。大伙儿握着剑,犹豫不决地站在四周,不知道要不要说两句什么。   “呃,”凯涅斯说,“多谢您的智慧点拨,宗师大人。”   耶斯廷拿起一个没有完成的矛头,放到铁砧上,开始鼓动风箱。   “我们觉得这段日子非常……”凯涅斯刚开口说话,维林用肘子顶他,然后指了指门。   正当他们离开时,耶斯廷又说话了:“巴库斯·耶书亚。”   他们停下脚步,巴库斯转过身,神情有些紧张:“宗师大人。”   “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耶斯廷头也不回地说,“我用得着帮手。”   “很抱歉,宗师大人,”巴库斯闷闷地说,“怕是训练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耶斯廷放开风箱,拿起矛头放进熔炉:“有朝一日你厌倦了打打杀杀,熔炉在,我也在。我们在这里相见。”   巴库斯没来吃晚餐,在他们的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夜幕降临,维林例行去过小花脸的狗舍后,在城墙上找到了他。“给你带了些剩菜。”维林递给他一包东西,里面有一块馅饼和几个苹果。   巴库斯点头致谢。他的目光落在河面,那儿有艘驳船正逆流驶向瓦林斯堡。   “你想知道。”片刻的沉默后,他说道。他的语调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和讽刺,而维林没能察觉到隐藏其中的一丝恐惧,因为天气太冷了。   “如果你想说出来,”他说,“我们就算交换秘密了,兄弟。”   “比如你为何保留那条丝巾。”他指了指维林脖子上那条瑟拉的丝巾。维林将其塞进衣服,拍拍他的肩膀,准备离开。   “那时候我十岁。”巴库斯说道。   维林停住脚步,等他说下去。巴库斯可以跟大伙一样守口如瓶,说不说全由自己,激将法和劝说都没有用。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去铁匠铺干活。”巴库斯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我很喜欢这活计,爱看他敲打塑形,爱看铁在熔炉里通红发亮的样子。有人说铁匠的活计很玄乎,但在我看来,太显而易见,太简单了。我理解得透透彻彻。我父亲几乎没教过我什么,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锤子没落,我就知道那块铁要变成什么样子,知道一把犁刀是能切泥破土还是卡得无法动弹,知道装好的蹄铁是否很快就会脱落。我父亲为此很骄傲,我心里清楚。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不像我继承了母亲话多的性子,但我知道他很骄傲。我希望他能更加骄傲。我头脑中有很多式样,各种小刀、剑和斧头,只等我锻造出来。我很清楚怎样造出来,要使用什么比例的合金,我心里都有数。于是,有天晚上,我溜进了铁匠铺,打算一试身手。我想的是做个小物件,比如猎刀,作为送给父亲的冬季好礼。”   他闭嘴不言,盯着夜色中的驳船驶远,甲板上人影幢幢,在船首提灯的微弱光亮中犹如鬼魅。   “这么说你做了一把小刀,”维林接过话头,“可你父亲……生气了?”   “噢,他没生气。”巴库斯痛苦地说,“他吓坏了。刀身经反复折叠,异常强韧,刀刃则锋利无比,割绸断金轻而易举,而且光亮如镜。”他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但转瞬即逝,“他把小刀扔进河里,要我永远不向任何人提起,守口如瓶。”   维林糊涂了:“他应该很骄傲才对,毕竟儿子锻造了那么出色的小刀。为什么他反而感到害怕呢?”   “我父亲这辈子见过很多世面。他跟着王公大臣出过门,还在东方大海的商船上干过活,但他从没见过有哪个铁匠铺能不点炉子就煅出小刀来。”   维林更糊涂了:“那你是怎么……”但他看到了巴库斯脸上的某种神情,便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尼塞尔人在很多方面堪称伟大,”巴库斯继续说道,“他们坚强、友善、热情。但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黑巫术。我们村子曾经有个老女人,轻轻一碰就可以治病疗伤,他们都是这样传说的。她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而广受尊敬,不过大家也很怕她。当掐脖红袭来时,她却无能为力,几十人丧命,每家都有人死掉,但她没有感染。村民们把她堵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废墟至今还在,没人敢在那里建房。”   “你是怎么做出那把小刀的,巴库斯?”   “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我握着锤子,在铁砧上敲打。我还记得装刀柄的场景,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点过炉子。似乎我一开始干活儿,我就不是我了,我变成了工具,就像一把锤子……有种神秘的力量通过我干铁匠的活儿。”他摇摇头,显然回忆过去令他感到不安,“从那之后,我父亲就不让我踏足铁匠铺。他带我去见一个养马的老头卡鲁斯,要那人尽全力教我做马匹买卖,因为我不打算当铁匠。为此,父亲每个月给他五个铜板。”   “他是想保护你。”维林说。   “我知道,可孩子不会这么想。我当时想的是……他被我做的东西吓坏了,担心我给他丢脸。我甚至想过他可能是嫉妒我。所以我决定向父亲炫耀一下我的能耐。我趁着他去夏季集市打货的机会,回到了铁匠铺。没有什么材料好用,只有几块老旧的马蹄铁和一些钉子,他把大部分的货都带到集市去了。我就用剩下来的那点材料开工,结果……做出了很特别的东西。”   “是什么?”维林问,心想无非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或者寒光闪闪的斧头。   “日向标。”   维林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玩意儿?”   “类似风向标,只不过所指的并非风的方向,而是太阳的方位。不管太阳挂在哪儿,即便阴云密布,你都能知道当天的时辰。就算太阳落了山,日向标也能指向地面,透过大地辨明它的方位。而且我把这物件做得很漂亮,转轴还能喷火。”   如此神奇的发明,维林估摸不出它的价值,也不敢想象会在害怕黑巫术的村庄里引发怎样的恐慌。他问:“这东西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被我父亲熔掉了吧。他从集市回来时,我站在那里等,然后得意洋洋地展示我做的东西。他叫我收拾行李。当时我母亲去了姨妈家,所以父亲没跟她说什么,天知道等母亲回家父亲会作何解释。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天,然后坐船去瓦林斯堡,最后到了这里。他和宗老说了一会儿话,把我丢在门口,走了。他说如果我把我的本事告诉了别人,就肯定没命,还说我在这里很安全。”他的笑容倏忽即逝,“很难相信他这是为我好。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在往第五宗走的时候迷了路。”   维林想起了晨雾中的蹄声,想起瑟拉的故事。他驱散这些回忆,说道:“他说得对,巴库斯。你不能告诉别人,也许连我都不该知道。”   “怎么,你要杀了我吗?”   维林冷冷一笑:“今天不杀。”   他们站在城墙前,相伴无言,望着驳船转过河上的弯道,消失在视野里。   “其实,我觉得他知道,”巴库斯说,“我是说耶斯廷宗师。他可以感觉到我的能力。”   “他怎么可能感觉到这种东西?”   “因为我在他身上也感觉到了同样的东西。”    第6章   第二天的课程是与各自的新剑磨合。维林感觉半节课的时间都用来绑剑带了——如何系在背后,方便伸手拔剑。   “再绑紧些,奈萨。”索利斯拉住凯涅斯的剑带一使劲,后者疼得哼出声来,“这家伙要是打仗时松了,你们立马就会知道后果。自个儿的剑带都给你使绊子,你连一个敌人也休想干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学的是如何流畅且迅速地拔剑。看索利斯宗师演示的动作不难,实际操作起来完全是两样。皮带将剑牢牢地束缚在鞘中,必须用拇指推开,然后干净利落地抽出剑来,才能避免划到甚至割伤自己。他们第一次拔剑的动作太过笨拙,索利斯命令大家全速在操场上跑两圈。由于不习惯背着剑跑步,大家行动格外缓慢。   “跑快点,索纳!”索利斯挥杖便抽,维林一个踉跄,“你也一样,森达尔,脚步跟上!”   他命令大家再次拔剑:“姿势要对。越快拔剑在手,准备应战,面前那帮混蛋给你开膛破肚的可能性就越低。”   等他们又跑了几圈,挨了几次杖责后,索利斯才对他们的进步感到满意。不知为何,今天维林和诺塔特别容易惹恼他,杖子落在他俩身上的次数比其他人都多。维林估摸着这是在清算不知道多久以前的陈年旧账。索利斯有时候就是这样,常常等过了几周甚至几个月,才想起他们犯过的事儿。   课程快结束时,他要大家列好队,然后训话:“明天,你们这帮混小子可以去参加夏令集市了。可能会有城里的小伙子找你们麻烦,借机逞英雄。下手注意轻重,别伤了他们的性命。还有些当地的姑娘,没准拿你们寻开心,就为图个新鲜。别理会她们。森达尔、索纳,你俩留下。这就是偷懒的下场。”   维林惊呆了,他感到很不公平,失望到了极点,但也只是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诺塔可不一样,把满腔的怨愤一股脑宣泄出来了。   “您开什么玩笑呢!”他大喊道,“他们也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怎么就要我们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坐在床上揉着青肿的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却依然怒气不减:“那混蛋从来就最讨厌我。”   “他谁都讨厌,”巴库斯说,“你和维林今天只是太倒霉。”   “不对,是因为我父亲是国王的第一大臣。我敢肯定,就是这样。”   “既然你老爹是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他怎么不把你从宗会弄出去呢?”邓透斯问,“你不是讨厌待在这里嘛。”   “我怎么知道?”诺塔气炸了,“又不是我要求他送我来这破地方的,又不是我愿意挨冻,好多次都快冻死了,又不是我愿意每天挨打,跟乡巴佬一起挤在破屋子里……”他的哀声渐渐降低,身体蜷缩在床上,头也埋进枕头里,“我以为知识试炼的时候他们会让我走。”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话声含糊不清,“他们看穿了我的心思。但那个该死的女人说,信仰需要我留在这里。我没办法,什么谎都撒出来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放我走。那头蠢猪亨吉尔说什么,有我这样的人在,对第六宗大有好处。”   他陷入沉默,埋着脸不作声。巴库斯走过去,想拍拍诺塔的肩膀,但维林摇摇头制止了他。维林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橡木箱子,这是他趁某个经过大门的商人不注意,从装货的马车后面偷来的。箱子里存放着他最值钱的物件,还有瑟拉的丝巾。他打开箱子,拿出一只皮袋,里面装着他所有的钱,都是这些年捡到的、赢来的或是偷的。他把皮袋扔给凯涅斯:“给我带点糖果。要是碰到我能穿的软皮靴子,就给我带双新的。”   黎明时分,大雾弥漫,浓重而柔软的蓝色雾气笼罩四周,等待夏日热烈的阳光将其驱散。早餐时,维林和诺塔默不作声,可怜兮兮地坐在桌边,其他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集市了,正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那股兴奋劲儿。   “那儿会有熊吗?”邓透斯突然问。   “应该有吧,”凯涅斯说,“夏令集市从来都有熊,酒鬼靠跟它们摔跤挣钱。这类把戏可多了,我在集市上见过一个阿尔比兰帝国的魔术师,他可以吹奏笛子让蛇跳舞。”   维林被送到宗会之前,父亲每年都带他参加集市。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些舞者、小贩、变戏法的、玩杂耍的和成百上千种新奇的玩意儿,还有各种声音和气味汇聚的海洋。而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意识到,他是多么想再去一次,再回味一次童年,是否真如他记忆中那样缤纷多彩,无忧无虑。   “国王也会到场。”维林对凯涅斯说。他想起了远远看见的行宫,雅努斯王及其王室贵族在那儿居高临下地俯视竞技场上的各色表演。那里举行的有赛马、摔跤、格斗和箭术,获胜者将有幸从国王手中接过一条红丝带。尽管这种奖励与竞技的辛苦过程相比可谓相当寒碜,但获奖者无一例外地兴奋不已。   “说不定你能凑到前面去,让他拿你当脚凳,”诺塔说道,“你情愿这么干,对吧?”   凯涅斯不为所动。“你不能去不是我的错,兄弟。”他和气地回应道。   诺塔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侮辱的话,但他只是推开了面前的餐盘,站起身来,怒容满面地走出餐厅。   “他实在接受不了。”巴库斯说道。   用餐完毕,维林在院子里跟他们道别,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令维林心情舒畅了些。   “我愿意……”凯涅斯费劲地说,“……留下来,只要你说一声。”   维林听到这话,深为感动,他知道凯涅斯是多么渴望见到国王。“你要是不去,我哪儿来的新靴子呢?”他挨个跟他们握手,等大伙走到大门时,又向他们挥手告别。   他去看小花脸,惊讶地发现奴隶犬交到了新朋友——一只雌性阿斯莱猎狼犬,差不多有它肩膀高,但远远没有它强壮。   “几天前的晚上,母狗进了它的栏,”耶克林宗师说,“信仰才知道怎么回事,它居然没有当场咬死母狗。它也许需要个伴儿。看来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兴许几个月后就能有一窝小崽子了。”   小花脸跟往常一样高兴,一看见维林就跳了起来,母狗却显得格外警惕,不过看到小花脸那么热情,便也安心了。维林扔给它们一些剩菜,等小花脸吃完后,母狗才敢吃。   “母狗怕它。”他看出来了。   “情理之中,”耶克林笑呵呵地说,“但也离不开它。母狗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旦认准了配偶,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不走。典型的娘们,对吧?”他说着大笑起来。维林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礼貌地跟着笑了笑。   “没去集市吗?”耶克林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狗舍尽头,给养在那儿的三只尼塞尔梗犬扔了些吃的。它们的外貌极具欺骗性,有短短的鼻子和棕色的大眼睛,实际上谁要是胆敢伸手进去,非给它们咬断不可。耶克林宗师养它们是为了猎兔子,它们擅长此道。   “索利斯宗师觉得我在练剑时偷懒了。”维林解释。   耶克林啧啧几声,显得颇为不满:“不用功永远也成不了宗会的兄弟。想当年我受训的时候,稍有松懈他们就拿马鞭抽你,第一次便是十鞭,之后每次加十鞭。就因为鞭子打得太厉害,我们每年都会少十到十二个兄弟。”他叹息一声,满是浓浓的恋旧之情,“不能去集市真是可惜。那儿可以买到好狗,办完了这边的事务我就赶过去。就是太拥挤,毕竟当场还要行刑。好好吃,你们这些小畜生。”他往梗犬的笼子里又扔了些肉,激起了一场抢食大战,咆哮声和尖叫声瞬间炸开。耶克林宗师瞧着,咯咯笑个不停。   “行什么刑,宗师大人?”维林问。   “什么?噢,国王要吊死他的第一大臣。叛国啦,腐败啦,逃不脱这几样罪名。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看热闹去?王国里的人都恨那个混蛋。苛捐杂税嘛。”   维林感到口干舌燥,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诺塔的父亲。他们要杀死诺塔的父亲,这才是索利斯把我们留下来的原因。为了不引起怀疑,便让我也留下来了……等消息传来时,至少我在这儿。他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耶克林宗师。   “索利斯宗师今早来过这里吗?”他问。   耶克林没有看他,依然低头对着几只狗微笑:“索利斯宗师可是很精明的人。你应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我还要当面表达不成?”维林怒了。   耶克林不置一词,隔着笼子的格栏晃荡火腿肉,勾得几只梗犬纷纷跃起。它们每次跳起来,耶克林就含糊不清地笑一声。   “呃,”维林一时找不到话,便清了清嗓子,往门口退去,“失陪了,宗师大人。”   耶克林没有转身,只挥了挥手,瞧着那几只吵成一团的梗犬,笑骂道:“小畜生。”   维林走过庭园里的鹅卵石小径时,感觉肩上的重担快将他压倒在地了。忽然之间,一股对索利斯和宗老的怨恨油然而生。领导力?他苦涩地想着,我不要,你们留给自个儿吧。   但还有另一种想法滋生出来,当他不情愿地迈开双腿,踩着台阶往塔楼上爬的时候,疑心愈来愈重,诺塔愤愤然走出餐厅时的表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时维林只注意到他的怒气,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还有其他的情绪,那种决心,那种果断……他恍然大悟,立时站住不动。信仰保佑,千万不要!   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冲进房间,慌张地大喊道:“诺塔!”   房间里没人。也许他在马厩。他喜欢马……   这时他注意到窗户大开,所有人铺位上的毯子和床单都不翼而飞。他从窗口探出身,发现窗户底下悬着一根结结相扣的绳子,足有二十多英尺长,而从绳子尾端到北门屋顶还有十五英尺高,再到地面又有十英尺距离。对于包括诺塔在内的宗会兄弟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尽管城墙上有兄弟巡逻,但迟迟不消的晨雾能够帮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毕竟那些兄弟满脑子惦记着早餐,未必有那么机警。   维林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索利斯宗师或是宗老,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告密,诺塔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而且他至少已经走了半个小时。此外,维林根本不知道索利斯和宗老在不在这里,他们可能也去了集市。还有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显现,清晰得可怕:如果他抢先到达那里呢?会有什么发现?   维林迅速拿上一个水壶和几把小刀,然后把剑绑在背后。他翻过窗户,抓紧诺塔做的绳子,往下降落。果不其然,他只用了片刻工夫,便轻而易举地落地。此时浓雾即将散尽,他必须万分小心。维林紧靠着城墙,等在城墙上巡逻的那位兄弟走开——此人约莫十七岁,看他的表情无趣得紧——然后全速往树林冲去。从这儿到树林不到两百码,在训练场上算不上多长,但背后就是城墙的那种紧迫感,让维林觉得跑了不止一英里,每时每刻他都在提防突然响起的警报,甚至是箭矢破空而来的呼啸。如此短的距离,宗会的兄弟少有射不中的。当他冲进阴凉的树影中,不由松了口气,速度放慢了一半,不过依然比他习惯的步伐要快,因为他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他借着树林的掩护跑了约莫半英里路,便上了大道。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熙攘的场面,路上满是驾着马车、拖家带口的农民,车上装满要在集市上出售的货物。全家人每年热热闹闹地出来一回,看看比赛,开开眼界。当然了,第一大臣公开受刑这事儿更是增添了别样的风味。没有一个旅人表露出哪怕丝毫对刑场杀人的畏惧,维林所见之处,人人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经过了一辆坐满人的马车,从那些斧头推断可能是一帮樵夫,他们正操着沙哑的嗓门唱着一首小调,歌词讲的正是即将发生的事:   阿提斯·森达尔是他的名字   这头老山羊只知道贪吃   雅努斯王要数他荷包里的子儿   扯断喉咙叫他再也不能吃   “慢点跑,宗会小子!”他经过时,一个樵夫大声喊着,晃晃悠悠地举起手中的瓷瓶子,“我们不到场,他们是不会勒死那混蛋的。要有人砍好柴生火。”其余的樵夫哄然大笑,维林飞奔而过,压抑着动手的冲动,他倒想知道一个醉醺醺的樵夫折了手指还怎么砍柴。   他是未见其景,先闻其声。前面的山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那是千万张嘴同时发出的声音。当他年幼时,还以为有怪物出现,便害怕地钻进母亲的怀里。“别怕。”她抚着维林的头发说。当那些声音愈来愈高亢,母亲温柔地扭头说道:“瞧啊,维林。你看他们。”   眼前人山人海,足足占了好几亩地,在孩子眼中,似乎全国的人都来到了瓦林斯堡城墙前的辽阔平原上,同享夏季带来的福祉。而如今,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比记忆中那次还要多,密密麻麻挤满了西城墙的外围,呼出的白气和柴火的青烟混成一团蒸腾的云雾,笼罩在人群头顶,各种各样的帐篷和色彩亮丽的华盖缀在人海之中。对于一个过去四年都待在宗会那座狭小城堡里的年轻人来说,眼前的盛况着实超乎想象。   这么多人,我怎么找他呢?他思索着。那帮醉樵夫坐的马车赶了上来,歌唱御前大臣之死的调子又在身后响起。维林恍然大悟:不用找诺塔,找到绞刑架即可,他肯定在那里。   挤进人群的感觉很古怪,四周全是涌动的人流、陌生的气味,既好玩,又让他害怕。小贩随处可见,他们的吆喝声刚刚能盖过各种噪音,卖的东西从甜肉到陶器,应有尽有。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人,围着那些卖艺的、变戏法的、玩杂耍的和魔术师,阵阵掌声欢呼声时而响起,也有喝倒彩的。维林尽力不去分心,但当他看见惊人的场面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有个肌肉发达、体态魁梧的人能从嘴里喷火,还有一个身着丝绸袍子、肤色暗沉的人,能从周围观众的耳朵里取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维林驻足片刻后,才惊觉有重任在身,于是满脸羞愧地往前走。当他又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一个半裸女人玩杂耍时,忽然感到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斗篷。那只手的动作相当灵巧,不易为人察觉地正摸索着什么。他左手一伸,捏住了那人的手腕,再猛地一拉,扒手重重地跌倒在他的左脚边,疼得哼了一声。那是一个男孩,又瘦又小,衣衫褴褛。他抬头瞪着维林,含糊不清地吼叫着,另一只手胡乱挥舞,拼命想要挣脱出去。   “哈,小贼!”人群里有个男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聪明点就知道不该找宗会的人下手。”   一提到宗会,那男孩挣扎得更凶了,对着维林的手又抓又咬。   “杀了他,兄弟。”另一个人提议,“城里少个小贼,终归算件好事。”   维林不作理会,他轻而易举将扒手凌空提起,这个男孩几乎是皮包骨头。“你技术不到家。”他说。   “去你的,”小男孩啐了一口,拼命地挣扎,“你不是真正的兄弟。你只是他们的小学徒。你不比我强。”   “这小鬼欠揍。”一个男人说着,从人群里挤出来,抬起手就要打男孩的脑袋。   “走开。”维林喝道。那个胖胖的男人刚刚喝醉了酒,一脸大胡子湿乎乎的,沾满了麦酒,眼神涣散,看不清人。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很快就走开了。十四岁的维林已经比大多数人个子高,宗会的修行令他体形健硕而精悍。他挨个瞪着几个驻足看戏的观众,他们赶紧走了。他们不光是怕我,维林心想,他们怕宗会。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男孩说道,声音里有一半是恐惧,另一半是愤怒。他悬在维林的铁手下,挣扎到筋疲力尽,脏兮兮的脸上虽然怒气腾腾,却明显底气不足。“我有朋友,我告诉你,要是撞见他们你肯定后悔……”   “我也有朋友,”维林说,“我正在找其中一个。绞刑架在哪里?”   那男孩皱着眉头,茫然问道:“啥?”   “就是要吊死御前大臣的绞刑架,在哪儿?”   男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显在算计:“说了有啥好处?”   维林手心用力:“不捏断你的手腕。”   “不要脸的宗会混蛋,”男孩生气地嘀咕道,“要捏断我的手腕就来吧,不如把我胳膊也拧断算了,有什么区别?”   维林望着他的眼睛,发现那里不光有恐惧和愤怒,还有另一种东西——蔑视。他手上的力道稍有放松。这个男孩很骄傲,绝不屈服于内心的恐惧。维林看清了他的衣衫是多么破烂不堪,光脚上满是淤泥。骄傲,或许是他仅有的财富。   “我放你下来,”他对男孩说,“但如果你敢跑,我就抓住你。”他一弯胳膊,凑近了说道:“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   男孩往后缩了缩,连连点头:“嗯嗯。”   维林放他下来,松开了手。男孩想跑又不敢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往后退了几步。“你叫什么名字?”维林问他。   “弗伦提斯,”男孩有些警惕地答道,“你呢?”   “维林·艾尔·索纳。”他说完,男孩目光一闪,显然听过这个姓氏。即便是城里最底层的人,也听说过战争大臣的威名。“拿着,”维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飞刀,扔给男孩,“我只有这个拿来交换。你告诉我绞刑架在哪儿,我就再给你两把。”   男孩好奇地盯着小刀看:“这是啥?”   “小刀,可以飞出去。”   “能杀人吗?”   “勤加练习才行。”   男孩摸了摸刀尖,疼得吸了口气,立刻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他终于明白这把刀看似不起眼,实则锋利非凡。“你教我,”他吮着手指,含糊不清地说,“教我飞刀,我就带你去找绞刑架。”   “找到后教你,”维林说,他看出男孩不相信,又说道,“我发誓。”   宗会中人的誓言似乎有点分量,弗伦提斯的疑虑有所减轻,但并没有完全相信。“这边,”他说着转身钻进人群,“跟上。”   维林跟着男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因为太过拥挤而跟丢,结果发现男孩就站在几步开外,正不耐烦地等他,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他没跟紧。   “他们没教你怎么跟人吗?”男孩问道。他们此时正奋力挤过人群,围观大熊跳舞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只教如何战斗,”维林回答,“我……不习惯应付这么多人。我四年没进城了。”   “真走运。只要再也不看见这破烂地方,我当残废都乐意。”   “你没去过别的地方吗?”   弗伦提斯瞟了他一眼,明显是嫌他太笨:“那是,给我一艘船,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仿佛在无穷无尽的人海中穿梭,终于,弗伦提斯站住了,指着几百码外高高耸立的一副木头架子说:“到了。他们等会儿就在那里扯断那倒霉蛋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知道。”维林老实回答。他兑现承诺,递给男孩两把小刀:“埃特里安日晚上到宗会来,我教你用飞刀。就在北门等,我去找你。”   弗伦提斯点点头,小刀转眼消失在他的破衣服里:“你打算看?我是说绞刑。”   维林一边走开,一边扫视人群:“但愿不用看。”   他足足找了一刻钟,每张脸都仔细瞧过,搜寻诺塔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这并不稀奇,他们都懂得如何避人耳目,如何不露声色地隐于市井之间。维林驻足观看一场木偶戏,心中的恐惧却迅速滋长。他到底在哪里呢?   “噢,逝者圣灵在上,”木偶艺人以悲痛的语气说道,他熟练地扯线,让舞台上的木偶摆出绝望的姿势,“我虽是无信者,却也不该遭受如此厄运。”   无信者科尔李斯。维林知道这个故事,是他母亲最喜欢讲的故事之一。科尔李斯拒绝接受信仰,受到永生不死的惩罚,除非逝者容许他进入往生。据说他仍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寻找着他永远找不到的信仰。   “你的命运是你自找的,无信之人,”木偶艺人吟诵道,一手扯动代表逝者的多颗木偶脑袋,“我们不评断你,你自行评断罢。找到你的信仰,我们再迎接你……”   一时间,木偶艺人的技法和木偶精湛的工艺吸引了维林的注意力,他强迫自己观察周围的人。瞧仔细了。维林心中默念,集中精神。他就在这里,不可能不在。   当人群中的一张面孔跃入他的眼帘时,维林不禁一怔。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精干且健壮,神色哀伤。多么熟悉的目光!是艾林!维林大为震惊,盯着他不放。他竟然回来,莫不是疯了?   艾林看木偶戏似乎入了迷,他那忧伤的目光丝毫没有挪开。维林苦苦思索着该怎么做,过去说话?不作理会?……还是杀了他?他脑海里闪过一个阴暗的念头,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帮助过他和那个女孩,如果他被抓住……记忆中那女孩的容颜,还有脖子上那条丝巾的触感,都在提醒维林恢复理智。他最后决定走开。你没看见他,就会更安全几分……这时,艾林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他登时惊恐地睁大眼睛。艾林的目光往木偶戏的方向一瞟,脸上露出难以解读的复杂表情,然后转身便走,消失在人群中。维林一时冲动,想跟上去看看瑟拉在不在,但正要迈步,身后传来呼喊声,紧接着是一阵金铁交鸣。那声音来自于五十码开外,绞刑架旁。   见有骚乱的场面,人潮迅速淹了过去,他顾不得文雅,只好拼命往前挤,周围的人痛得迭声叫唤,不停骂骂咧咧。   “他要干什么?”有人说。   “是想冲过警戒线吧,”另一个人说,“太奇怪了,宗会的兄弟可不干这种事。”   “会不会把他也吊死呢?”   最终他挤出人群,抵达打斗现场。对方有五个人,看装束均为二十七骑兵团的士兵,因为他们的外衣上绣有漆黑的尾羽,为此常被唤作黑鹰。由于他们在统一战争中表现出色,深受国王的青睐,黑鹰们经常奉旨维持盛大活动和仪式的现场治安。其中个子最大的那个黑鹰,正用强壮的胳膊箍住诺塔的脖子,还有两个黑鹰打算上前制服他。第四个离得稍远一些,举剑摆出挥砍的姿势,嘴里吼道:“信仰在上,给我把这小混蛋按住了!”他们身上都有瘀伤和割伤,显然是好不容易才抓住诺塔。第五个黑鹰跪在旁边,抱着流血不止的胳膊,疼痛和愤怒导致面色极其灰暗。“杀了这小畜生!”他咆哮着,“他把我弄残了!”   看到持剑那人往后一甩胳臂,维林不假思索地行动了。他下意识地拔出仅剩的一把飞刀,这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刀尖正中剑士的腕下。黑鹰手中的剑旋即掉落,他见手腕上倏地多了一枚亮闪闪的刀片,惊得张大嘴巴。   维林动若闪电,唰拉一声从背后的剑鞘中抽出长剑,奔上前去。抓住诺塔的黑鹰慌忙松手,摸索腰带上的佩剑。诺塔瞅准机会,抡圆胳臂,一肘子捶在士兵的脸上,黑鹰的身子晃了晃,又挨了维林的一记飞踢。他踉跄了几步,鼻子和嘴里鲜血喷涌,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个人影忽然勒住诺塔的脖子,诺塔从腰间抽出一把飞刀,往后一刺,深深地扎进了那人的大腿,迫使对方松手。维林上前一步,剑柄狠狠打中那人的太阳穴,将对方击翻在地。余下的那个黑鹰不敢与诺塔对峙,往后退了几步,剑尖抖个不停,在他俩之间来回晃动。   “你们……”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竟敢在国王治下闹事,你们被……”   诺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他剑下钻过去,一拳打中那人的脸,接着又是疾如奔雷的两拳,黑鹰轰然倒地。   “这也算鹰?”诺塔对着不省人事的士兵啐了一口,“羊还差不多。”他望着维林,目光中闪耀着歇斯底里的狂热。“谢了,兄弟。我们走,”他疯了一样地转过身,“我们去救我父……”   维林一拳打在他耳朵下方,这是他们在因特里斯宗师的棍棒下学会的技巧,能让对手瞬间失去意识,但不会造成很大伤害。   维林跪在一边,伸手搭在他颈部试了试脉搏。“得罪了,兄弟。”他低声说道,然后收剑回鞘,吃力地把软绵绵的诺塔扛到肩上。他的个头虽然比诺塔大,但这位兄弟的体重是实打实的沉。他往警戒线走去,摆了摆手,示意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让开一条道。没人说话。   “站住!”一声号令突如其来,犹如晴空霹雳,众人顿时回过神来,开始窃窃私语,言语中充满讶异。   “两个小家伙,竟然干翻了五个黑鹰……”   “见所未见……”   “袭击士兵是叛国行为。国王颁布的法令上明确规定……”   “站住!”那声音压过嗡嗡的私语,再度破空而至。维林环顾四周,见一人催马上前,挤过人群,时不时手执短马鞭四下挥打。“闪开!”他命令,“我有国王要务在身,全都闪开!”   待那人完全现身,维林才将他看清楚。那人的坐骑为黑色战马,乃是仑法尔纯种良驹。他个子高大,身着仪服,外衣绣有黑羽,头戴短羽装饰的军官头盔,面甲底下的那张脸清癯冷峻,光洁无须,满是怒容。在他的胸甲上有一颗四芒星,彰显出他的权位——疆国禁卫军的领军将军。一队黑鹰步兵出现在骑马者身后,呈扇形列开,剑已出鞘,同时拳打脚踢地推搡着围观的人。有人跑去照料倒地不起的同伴,同时恶狠狠地瞪着维林。手腕中了飞刀的那人竟然疼得哭出声来。   维林发现无处可逃,便轻轻放下诺塔,往前踏上几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兄弟和骑马者之间。   “怎么回事?”领军发问。   “我只服从宗会的命令。”维林应道。   “命你立刻禀报,宗会的小崽子,否则我就近找棵树把你吊起来开膛破肚。”   几个黑鹰步步趋近,维林按捺住拔剑的冲动。他知道仅凭一己之力不可能打过这么多人,除非动手杀掉几个,但这显然帮不了诺塔。   “这位大人,可否请教您尊姓大名?”他尽力保持镇定,希望能拖延时间。   “先报上你的名字,兔崽子。”   “维林·艾尔·索纳,第六宗的兄弟,尚未正身。”   这个名字一报出来,仿佛往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人群骚动起来:“索纳……”   “战争大臣的儿子……”   “早该看出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骑马者听到这名字,眯起眼睛,但怒容仍未消减:“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二十七骑兵团的领军将军,疆国之剑。”他策马走近,低头看着一动不动的诺塔:“他呢?”   “诺塔兄弟。”维林说。   “我听说他企图营救叛国贼。不知道宗会的兄弟为何做出此等逆行?”   他很清楚,维林心想,领军知道诺塔的身份。“我不知道,领军大人。”他回道,“我只是看见有人企图谋杀我兄弟,便出手阻止。”   “狗屁的谋杀!”有个黑鹰啐了一口,气得满脸通红,“是他公然拒捕。”   “他是宗会的人,”维林对艾尔·海斯提安说,“我也是。我们只对宗会负责。如果您认为我们有罪,那只能找我们宗老交涉。”   “小子,听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艾尔·海斯提安沉声说道,“不管是兄弟、士兵,还是战争大臣,统统受王法所制。”他死死地盯着维林的眼睛,“你和你的兄弟必须对此负责。”他一抬手,示意黑鹰上前,“切莫有动剑的念头,小子,否则就把你交给逝者。”   看着黑鹰们走上前来,维林伸手准备拔剑。再打伤几个人,趁着场面愈发混乱,或许可以带着诺塔借机逃走。但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再也不能回宗会,从此只能亡命天涯。宗会不欢迎与疆国禁卫军作对的人。维林盘算着,这样的后果委实难以承受。   “别紧张,小子。”领头的黑鹰警告他,此人面孔饱经风霜,一望便知其服役多年。说话的黑鹰左手执匕首,剑尖低垂,慢慢走上前。见他步伐流畅,姿态稳健,维林断定此人是最危险的对手。“不要拿剑,”领头的黑鹰接着说道,“这儿的血流得够多了。乖乖束手就擒,问题便解决了,体体面面,不伤和气。”   维林四下一望,发现其余的黑鹰脸色晦暗,显然压抑着怒火,他估摸着若是束手就擒,他和诺塔所受到的待遇绝对谈不上体面。   “我不希望流血,”他对领头的黑鹰说道,然后抽出剑来,“但如果你们逼我,我也别无选择。”   “别再耽搁了,军士。”艾尔·海斯提安探过身去,慢吞吞地说,“赶紧解决掉……”   “这景色好美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在此起彼伏的抗议声中,有三个人劈开人海,闯进了现场。   维林只觉心里一沉。是巴库斯,左右二人是凯涅斯和邓透斯。面对眼前这群“乌鸦”,巴库斯露出亲切的微笑,凯涅斯和邓透斯却是凝目而视,气势汹汹,这是经年的苦训所练就的本能。他们的剑都执在手中。   “景色确实美!”巴库斯说着,三人走到维林身边,“一群列好队等着拔毛的鹰。”   “小子们,给我滚出去!”艾尔·海斯提安朝着巴库斯啐了一口,“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听说这边有骚乱。”巴库斯不理会艾尔·海斯提安,只顾跟维林说话。他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诺塔:“他溜出来了?”   “是的。他们要处决他父亲。”   “我们听说了,”凯涅斯说。“遗憾得很。大家都说他是好人。不过,国王执法公正,判他死刑肯定有其道理。”   “这话拿去对诺塔说吧。”邓透斯说,“可怜的家伙,是被他们打晕了吗?”   “不是,”维林说,“我想不到别的办法阻拦他了。”   “我们这一周都要吃索利斯宗师的杖子了。”邓透斯嘟囔道。   他们说完了话,发现黑鹰们怒目相对,神情凶恶,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们害怕了。”凯涅斯说。   “正常。”巴库斯说。   维林瞅个空儿,瞟了一眼艾尔·海斯提安。领军气得浑身发抖,显然是没遇到过这样尴尬的场面。“你!”他指着一名骑兵命令道,“去找辛提尔队长,叫他带队过来。”   “整整一队人马!”巴库斯欢呼起来,“大人,您真是抬举我们!”   周围有几个人笑出声来,艾尔·海斯提安的怒气更是难以遏制。“非剥了你们的皮不可!”他吼得太用力,几乎失了声,“休要指望国王陛下法外开恩,死太便宜你们了!”   “又替我父亲做决定了吗,领军大人?”   人群中走出一个高个子、红头发的年轻人,衣装极为朴实,但缝制精良。人们自觉在他前方辟开一条道,民众纷纷低眉顺眼,垂首致意,有人甚至单膝跪地。维林正觉得奇怪,扭头看到凯涅斯和“乌鸦”们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不禁呆住了。   “兄弟们,跪下!”凯涅斯悄声说道,“拜见王子殿下。”   王子?维林又看了一眼那高个子男人,回想起多年前在王宫里看到的那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如今的麦西乌斯王子又高又壮,几乎与他父王一样。维林以为四周必有疆国卫兵的身影,却发现王子是孤身一人。贵为王子,他竟然毫无戒备地与民众相处,这令维林摸不着头脑。   “维林!”凯涅斯轻声催促。   维林正打算下跪,王子摆了摆手。“诸位宗会的兄弟,不必行此大礼。请起。”他微笑着对跪下的一众人等说道,“地面泥泞,多有不便。大人,”他转向艾尔·海斯提安:“此番骚动所为何事?”   “实乃叛国行径,王子殿下。”艾尔·海斯提安愤愤地说道,他直起身子,左膝沾满泥土,“这帮混小子袭击我的手下,妄图劫法场。”   “你胡说八道!”巴库斯怒了,“我们见兄弟有难,前来相助……”王子一抬手,他便闭上嘴巴。麦西乌斯四下一望,看到了几个受伤的黑鹰和不省人事的诺塔。   “这位宗会的小兄弟,”他对维林说,“你是否如领军大人所说,是叛国贼?”维林注意到他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诺塔。   “我不是叛国贼,王子殿下。”维林回道,尽力不让语调中显露出惧意或怒气,“我的几位兄弟也不是。他们只是来保护我。如果必须有人为此事负责,那就由我一人担当。”   “还有你这位昏倒的兄弟。”麦西乌斯王子走近,低头盯着诺塔看,那专注的神情略显古怪,“他也应该承担责任吧?”   “他……他的所作所为是由于过度悲伤所致,”维林支支吾吾地答道,“他的责任将由本宗宗老裁定。”   “他伤得重吗?”   “脑袋挨了一下,王子殿下。一小时左右即可醒转。”   王子低头盯着诺塔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柔声说道:“等他醒了,告诉他,我也一样悲伤。”   他走到艾尔·海斯提安身边,说道:“此事相当严重,领军大人。不可草率处理。”   “正是,王子殿下。”   “若要处理好此事,势必耽误行刑,可我真不愿意为此向国王解释。不然,大人您可以代劳。”   一瞬间艾尔·海斯提安和王子四目相接,两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敌意。“在下不敢无故打扰国王。”领军咬牙切齿地说。   “多谢大人为国王着想。”麦西乌斯王子说罢,向乌鸦下令:“将伤者送去王家大帐,由御医为他们医治。领军大人,我听说西门附近有醉汉借酒闹事,还劳烦您前去处置。我就不耽搁您了。”   艾尔·海斯提安鞠躬致意,翻身上马。他策马经过维林一行人时,脸上仿佛写着“此仇必报”几个字。“闪开!”他挥起短马鞭喊道,人们纷纷往两旁避让。   “带你兄弟回宗会,”麦西乌斯王子对维林说,“务必亲口将此事告知宗老,以免宗老听信他人之言。”   “遵命,王子殿下。”维林应道,继而深深地鞠了一躬。   百码之外传来一阵单调重复的鼓声,人群的嘈杂声立时平息,鼓声显得格外响亮。维林看见人群上方出现了一排闪亮的矛尖,随着鼓声由远及近,往黑乎乎的绞刑架移动。   “带他走!”王子命令道,“无论他是否清醒,都不该留在这里。”   维林和凯涅斯架着诺塔,邓透斯和巴库斯在前面开路,当他们还在沉默的人群中穿梭时,鼓声戛然而止。沉默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那种万众期待的压迫感几乎把维林压垮了。忽然,远远地传来咔嚓一声,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数以千计的拳头得意洋洋地举向空中,每张脸都挂着欣喜若狂的表情。   凯涅斯望着欢呼雀跃的人群,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情。维林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看那口型无疑就是两个字:“渣滓。”   他们刚回到宗会,宗师们就接走了诺塔。从那些男孩慎之又慎的表情,以及宗师们怒气腾腾的目光来看,他们的这段冒险经历早就传扬开了。   “我们来照顾他。”切克仑宗师说。他壮实的双臂轻而易举地抬起诺塔,接过了孩子们的重担。“你们回房间去。没有命令,不得出来,不得与任何人说话。”   为确保他们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豪恩林宗师陪同他们回到北塔。这个烧伤严重的男人平时喜欢高歌一曲,而此时显然没了这番兴致。门在维林身后砰然关闭,他知道宗师就守在外面。我们变成犯人了?他寻思着。   他们坐在房间里,静静地等待,身旁搁着各自的装备。   “你帮我买到靴子了吗?”维林问凯涅斯。   “没时间买。抱歉。”   维林耸耸肩。沉默缓慢滋长。   “巴库斯差点在麦酒摊子后面搞了个妓女。”邓透斯脱口而出,他最受不住沉默,“那姑娘好看得很,奶子活像甜瓜。对吧,兄弟?”   巴库斯从房间另一头狠狠地瞪他。“闭嘴。”他喝道。   沉默继续。   “要是你们中标了,他们会给你们发遣散费。”维林对巴库斯说。偶尔有瓦林斯堡和附近村子的女孩出现在宗会大门口,有的肚子隆起,有的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宗老会为犯错的兄弟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遣散费多加两枚金币,一枚给女孩,一枚给孩子。奇怪的是,有些男孩似乎很高兴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宗会,也有些人大呼冤枉,但经由第二宗的真言试炼,很快就能辨明真假。   “我什么都没干。”巴库斯气急败坏。   “你的舌头都伸到她嗓子眼了。”邓透斯大笑起来。   “我当时喝了点麦酒。还有,引起她们注意的是凯涅斯。”   维林望向凯涅斯,发现他的脸颊慢慢泛起了红晕。“真的吗?”   “根本不是。她们全都缠着他,还说:‘哟,小伙子真俊!’”   看着凯涅斯满脸通红的样子,维林差点没笑出声来:“我相信他做出了英勇的反抗。”   “说真的,”邓透斯若有所思地说,“当时要是再迟几分钟,不到九个月,咱们就得到门口迎接一群漂亮可爱的小崽子。还好有个醉汉跑过来大呼小叫,说乌鸦和宗会打起来了。”   一提到打,众人又沉默了。最终是巴库斯打破了沉默:“他们不会杀他的,对吧?”   直到天色渐暗,房门才被打开,索利斯宗师大步走进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索纳,”他喝道,“跟我走。其余人到厨房吃顿饭就去睡觉。”   维林忍不住想要询问诺塔的情况,但看到索利斯严厉的表情,他欲言又止。他跟着索利斯拾阶而下,穿过庭园,往西墙行去,一路上都在留心对方有没有带手杖。他以为要去宗老的房间,结果他们走到了医疗室,亨萨尔宗师正在那儿照料诺塔。诺塔躺在床上,面部松弛,双眼半睁,茫然无神。维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偶尔有男孩身受重伤,需要强效药方能止痛,但这种药会令其失去意识。   “给他用了红花和影华,”见维林和索利斯走进来,亨萨尔宗师解释道,“他醒来后胡言乱语,居然还对宗老动手,我们就制住了他。”   维林走到床边,看到兄弟的样子,心里一沉:他好虚弱……“他能好起来吗,宗师大人?”他问。   “这情况不算罕见,无非是呓语和躁狂。一般是久经战场的人容易犯的病。他很快就睡了,等他再醒过来,身子还是虚弱,但能恢复理智。”   维林回头问索利斯:“宗师大人,宗老作出裁决了吗?”   索利斯看了一眼亨萨尔宗师,后者点点头,走出了房间。“无需裁决。”索利斯回答。   “我们打伤了国王的士兵……”   “没错。要是你对我教的东西更上心,应该能杀了他们。”   “那位领军大人……”   “管不到这里来。诺塔抗命,自然要惩罚。不过宗老觉得已经惩罚过了。至于你,你抗命是为了保护兄弟。没有裁决的必要。”   索利斯宗师走到床头,伸手摸摸诺塔的额头:“等红花的药效消失,他就会退烧。不过他还是有感觉,就像有把刀子在肚子里搅动。那种疼痛足以改变一个男孩,他要么成为男人,要么变成怪物。我在宗会里见多了怪物。”   维林随即理解了索利斯的怒气。那不是针对我们。他意识到。是源于国王对诺塔父亲的处置,以及对诺塔的打击。我们是他的宝剑,是他锻造了我们。而国王毁了他的一把好剑。   “我和兄弟们会守护他,”维林说,“他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由我们共同分担。”   “我拭目以待。”索利斯抬起头,目光异常炽烈,“当兄弟卧床不起,唯有一条须谨记于心:兄弟之间不可自相残杀。”   第二天早晨,诺塔悠悠醒转,他的呻吟惊醒了通宵守候的维林。   “怎么?”诺塔睁着惺忪的睡眼,左顾右看,“这是……”看到维林,他不说话了。当他摸到后脑勺的肿块时,眼里闪过一道光——他想起来了:“你打我。”可怕的记忆洪流汹涌而至,诺塔登时面无血色,悲伤至极,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很遗憾,诺塔。”维林实在想不出别的话。   “你为什么阻拦我?”诺塔哽咽着说。   “他们会杀了你。”   “那倒是遂了我的愿。”   “别说这种话。若是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得知你也要随他而去,他在往生如何能开心?”   诺塔默默地哭了一阵子,维林在一旁看着,各种苍白无力的慰藉之辞刚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我没什么可说的,他心想,此情此景,任何言语都是多余。   “你看了吗?”最终诺塔开口问道,“他有没有受苦?”   维林想起了绳套收紧的咔嚓声,还有众人狂热的欢呼声。无数人为你的死而雀跃,带着这样的心境前去往生,是多么可怕的体验。“很快就结束了。”   “都说他偷国王的钱。我父亲绝不会做那种事情,他一心效忠国王。”   维林瞅准机会安慰他:“麦西乌斯王子要我向你转达,他也非常悲伤。”   “麦西乌斯?他当时在场?”   “他帮了我们,逼迫乌鸦放我们走。他肯定认出了你。”   诺塔的表情稍有缓和,趋近冷漠:“我们孩提时曾一起骑马。麦西乌斯是我父亲的学生,经常去我家。我父亲教过很多贵族子弟。他在治国和外交方面颇有才华。”诺塔从旁边的桌子上摸来一块软布,拭去脸上的泪水,“宗老的裁决是什么?”   “他认为你所受的惩罚已经足够。”   “这么说,他们还是没有发慈悲让我离开这里。”   “我们都是奉父亲之命而来的。我尊重父亲的意愿留在这里,虽然我并不明白他为何把我交给宗会。你父亲送你来这里,自有他的道理。这是他有生之年的心愿,如今他虽与逝者同行,但心愿仍在。也许你应该尊重他的心愿。”   “那我就该终老于此,任由我父亲的领地被罚没,我家人因穷困而死?”   “你留在家中,你家人就不再穷困了吗?你有钱财资助他们吗?想想吧,离开了宗会,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叛国贼的儿子,国王的士兵千方百计找你寻仇,你家人的负担够重了,你还要回去添乱。宗会已经不是你的囚牢了,而是你的庇护所。”   诺塔重重地躺回床铺,直勾勾盯着屋顶,满眼疲惫和哀伤。他说:“拜托了,兄弟,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维林起身往门口走去,嘴里说道:“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承担痛苦。你的兄弟们绝不会任由你因悲伤而堕落下去。”他走出去,在门口站立片刻,聆听诺塔沉重而痛苦的啜泣声。那是撕心裂肺的痛。如果即将上绞刑架的是我的父亲,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吗?维林心想。我会哭吗?   那天晚上,他把小花脸带出狗舍,来到北门,一边在那里玩接球,一边等小男孩弗伦提斯来上飞刀课。这些天以来,小花脸似乎壮了不少,动作也越来越快。耶克林宗师准备的狗食混合有碎牛肉、骨髓和浆果,帮它长了不少肉,外加维林持续不断的训练,令它体形精悍,力道十足。尽管小花脸外貌凶猛,体形惊人,但它依然保有幼犬那股子撒欢的劲儿,动不动就喜欢舔人脸。   “你往常不是带它去林子里吗?”凯涅斯从守卫室的阴影中钻了出来。维林有些懊恼,他竟然没能察觉有兄弟接近。凯涅斯擅长潜伏,尤其钟情于神出鬼没的感觉。   “你非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维林问。   “我在练习。”   小花脸嘴里叼着球,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把球丢到维林的脚边,然后嗅嗅凯涅斯的靴子以示问候。凯涅斯有些犹豫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他跟其他兄弟一样,不敢对这只畜生掉以轻心。   “诺塔还在睡?”凯涅斯问。   维林摇摇头。他不想谈诺塔的事,这位兄弟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心,等眼泪干涸还需要很久很久。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难熬。”凯涅斯叹口气,接着说道。   “什么时候不难熬?”维林猛地把球扔向河边,小花脸欢叫一声,撒腿追过去。“很遗憾你没见着国王。”   “是啊,不过我见到王子了。足矣。他以后必将成为伟人。”   维林偷偷瞟了一眼凯涅斯,看到朋友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彩。凯涅斯对国王的盲目热爱,总是令他浑身不自在。“他……确实是个人物。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代明君。”   “没错,他必将带领我们赢得荣耀。”   “赢得荣耀?”   “那是当然。国王雄心万丈,渴望开疆拓土,建立如同阿尔比兰帝国那般幅员辽阔的王国,战争是难免的。维林,光荣而又铁血的战争,我们即将亲眼目睹,身在其中。”   战争是血,是屎……这里头没啥荣誉可言,马克里尔如是说。维林知道这说服不了凯涅斯。他知识渊博,聪明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但他同时也是梦想家。他脑袋里装了上千个故事,而他似乎全都深信不疑:英雄、坏蛋、等待拯救的公主、怪物,还有魔法神剑,全都活在他的脑袋里,与他的记忆一样生机勃勃,有血有肉。   “可能我们对荣耀的理解不尽相同,兄弟。”等小花脸蹦蹦跳跳地叼着球回来时,维林说道。   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可小男孩没有来。   “没准他把刀卖了,”听完维林讲的故事后,凯涅斯说,“然后躲在哪儿的臭水沟里,敞开肚皮灌酒,要么就是赌博输光了。你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并肩往马厩走去,维林把球抛向空中,要小花脸跳起来接。“我宁可相信他花钱买了双鞋。”他又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二部   身体为何物?   身体乃躯壳,灵魂之襁褓。   失去灵魂之身体,又为何物?   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为缅怀永逝之爱人,将其躯壳奉予烈焰。   死亡为何物?   死亡乃通向往生、得见逝者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信仰教义 佛尼尔斯的记述   “他是血蔷薇吧?”我问,“夏令集市上的那位领军大人。”   “艾尔·海斯提安?是的,”希望杀手答道,“你说的这个名号,是他后来打仗时才赢得的。”   我在刚刚记下的这段文字底下画了条线,这才发现墨水将要用尽。“稍等。”我说着,起身准备打开箱子取一瓶墨水和几张羊皮纸。我已经写满了好几张,甚至有些担心所带的不够用。我还没开箱子,就看到他那把可憎至极的剑靠在一旁,不禁心生犹疑。他见我神情有异,便伸手抓起剑,搁在膝盖上。   “罗纳人有种迷信的观念,将所杀敌人的灵魂灌注进他们的武器中,”他说,“他们给棍棒和小刀起名字,幻想使其拥有黑巫术的力量。我的人民不抱这样的幻想。刀剑只是刀剑。杀戮者为人,而非刀剑本身。”   他为何对我讲这些?莫非是要我对他恨意有加吗?看到剑柄上那双伤痕累累、强壮有力的手,我想起了塞利森是如何受其名号的驱使,自愿接受数个月帝国守卫军的艰苦训练,最终成为行家里手,军刀与长枪无所不精。“希望必须是勇士,”他对我说,“众神和人民都是这般期望。”帝国守卫军接纳了他,以同僚相称,就在雅努斯派兵前往我国海滨的前一年夏天,塞利森与他们并肩讨伐倭拉人,混战中表现出的勇气和胆识赢得了诸多赞誉。然而,这对他迎战希望杀手毫无裨益。我早有预感,这个北方佬会提到那个可怕的日子、那件可怕的事。纵使我听过不少有关此事的传闻,但能听到艾尔·索纳亲口讲述,着实令我毛骨悚然,却又难以抗拒。   我再度坐下,拧开墨水瓶,蘸湿羽毛笔,把一张新羊皮纸铺在甲板上捋平。“黑巫术,”我说,“到底是什么?”   “我敢肯定,你们这边的人称其为魔法。”   “别人或许是这样,但我认为是迷信。你真相信有这种东西吗?”   一时间无人说话,我感觉他正在小心斟酌用词。“世上未知之事何其之多。”   “有很多描述战争的故事,提到北方人的强大来自于魔法之力,尤其是你。有人声称在猩红山丘一役中,你使用魔法扰乱我方士兵的心智,还借助巫术偷偷穿过尼莱什的城墙。”   他略带揶揄之色,嘴角抽动了一下:“猩红山丘那次可没有魔法,只是他们怒火攻心,丧失理智,才招致灭顶之灾。至于尼莱什城,海港底下臭气熏天的下水道恐怕算不得巫术。更别说,若有疆国禁卫军的军官胆敢提到自己使用黑巫术,怕是早被属下就近找棵树给吊死了。据说,背弃信仰者必尊黑巫术。”   他沉默片刻,低头看着搁在膝上的剑。“有个故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我们讲它是为了警告孩子们远离危险的黑巫术。”   他扬起眉毛,瞥了我一眼。虽然我自认为是历史学家,不是什么神话故事、民间传奇的收集者,但这类故事常有真实事件的影子,如果纯属瞎编乱造,其中必定错漏百出。“说来听听。”我耸耸肩。   当他再次开口,语调与之前都大不一样,庄重肃然而又绘声绘色,蛮有说书人的味道:“靠近些,听仔细了,这个故事叫做‘女巫的私生子’。容易尿裤子的胆小鬼还是免听为妙,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可怕,等我讲完,你怕是要骂我不该讲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王国的时候,在古仑法尔最黑暗的树林里最黑暗的地方,有一座村庄。这座村庄里住着一个女巫,外表眉清目秀,内心却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幽深。她对待村里的人看似温柔善良,其实灵魂深处既刻薄又善妒。这个女人受欲望驱使,渴求肉体之欢,渴求金钱之乐,渴求死亡的快意。她早在幼年时便为黑巫术所迷惑,拜在其门下,自甘堕落,背弃信仰,以此换回邪恶之力。这种力量能迷惑人心,撩拨人欲,驱使人们以她之名,行大恶之事。   “最先倒在她魔力之下的是村长。他本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整日辛苦劳作,勤俭节约。家境逐渐殷实,女巫便起了贪念。她每天在村长的铺子前流连,眉目传情,卖弄风骚,把他那点欲望的苗子撩拨成了熊熊大火,烧光了仅存的理智,满脑子只有她用黑巫密语传达的计划:杀了你的妻子,我便取而代之。于是,一个宿命之夜,他将一种名为猎人之矢的毒药撒进妻子的晚餐,翌日清晨,妻子没了呼吸。   “村长的妻子已届中年,而且久病缠身,村民们只当她的死是天命使然,不曾怀疑。女巫当然清楚真相,当村民们为这个死于谋杀的可怜女人火葬送终时,女巫假意流泪,实则暗自欢喜,无休无止地借黑巫术的力量向村长呼唤:‘许我重礼,我必嫁你。’他便献上了大礼,有一匹良驹,还有金银珠宝。但女巫何等精明,坚持不受,众目睽睽之下大肆表演,仿佛这个男人的行径是何等令人不齿——妻子尸骨未寒,竟就迫不及待地追求她这样的年轻女子。女巫对他的折磨残酷至极,每每暗中召唤,待他蠢蠢欲动之时,又予以断然回绝,没过多久,她的残忍行径就摧垮了这个男人的精神。他渴望逃脱黑暗欲望的奴役,便偷偷溜进树林,在一棵高高的橡树上吊死,留下一份状书,坦白他犯下的罪孽,指控女巫是唆使他疯狂杀妻的罪魁祸首。   “村民们当然不信他的话,因为那女人是那般温柔善良,显然是村长倾慕年轻女子,爱得太过痴狂,以致精神错乱。他们将其火化后,想要忘掉这件可怕的事。然而,女巫并不打算罢手,她的目光落在村里的铁匠身上——那是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四肢健壮,内心坚强,可是纵使那么坚强的心灵,依旧没能抵挡住她的黑巫之力。   “她远离了村民,独自居住,便于研习邪恶的巫术,不必担心有人瞧见。这女人可以转变男人的心,当然也可以变换风向。当铁匠去森林里烧炭时,她召来北方的狂风裹挟暴雪席卷山区,铁匠只得到她的小屋躲避。尽管他全力反抗,女巫依然强迫他与其同床共枕。因为有了如此黑暗而罪恶的结合,她怀上了可怕的野种。   “一个好男人,受胁迫做出背叛妻子之事,自是羞愧不已,而正是羞愧之心,破除了女巫的魔咒。次日清晨,他对甜言蜜语的诱惑和歇斯底里的威胁置若罔闻,飞也似的逃回村庄,荒唐的是,他将这一切深埋在心中。   “而那个女巫,正耐心等待。黑暗的种子在她腹中蠢蠢生长,她在等。冬去春来,庄稼节节拔高,她在等。直等到镰刀磨利,庄稼成熟,那污秽的造物自两腿间爬出之时,她行动了。   “那场大雨前所未有,以后也不会有。起初是遮天蔽日的乌云,从北到南,由西至东,不漏一丝缝,接着是无穷无尽的狂风骤雨。整整三周,风雨不曾停歇,村民们忧心忡忡,相依为命。等到风停雨住,他们斗胆走出门外,发现良田尽毁,所能收获的,仅剩饥饿而已。   “他们往森林走去,寻找猎物以填饱肚皮,却发现女巫的魔法密语驱走了所有的野兽。孩童饿得哭喊,老人虚弱不堪,挨个去了往生。在此期间,女巫仍住在森林小屋中,因为她和私生子吃喝不愁。对于她这般精通黑巫术的人而言,捕捉神志不清的野兽可谓易如反掌。   “直到亲爱的母亲死后,铁匠才忍不住说出了真相。他召集村民,当众忏悔,揭露女巫的阴谋,说他是如何在森林中受其诅咒,令女巫怀上野种的,而如今那饱食终日的私生子正肆意地嘲笑村里挨饿的孩子们。村民们通过表决,一致同意:必须赶走女巫。   “起先,她企图使用黑巫之力平息他们的怒火,编造谎言遮掩戕害铁匠一事,还指控他犯下最恐怖的罪行——强暴。但她的力量毫无效果,人们看清了真相,听出了她谎言粉饰下的邪念,看出了她掩藏在漂亮脸蛋下、从恶毒眼神里透出的肮脏卑鄙。因此,村民们举着火把驱赶她,怀着满腔怒火烧掉了她的小屋,而她抱着邪恶的小崽子,逃进森林深处。此刻,她才露出真面目,恶毒地诅咒他们……誓要报仇雪恨。   “后来,村民们返回各自家中,尽一切努力熬过即将到来的冬天。女巫在森林的黑暗之地找了一处隐蔽之所,一个从没有人踏足的地方,开始教她的恶种学习黑巫术。   “时光流逝,村人埋葬死者,苦苦生存。岁月流转,女巫之灾成为记忆,成为在寒冷夜晚用来吓唬孩子的故事。庄稼重生,四季交替,一切似乎回归正道。可他们哪里知道,在即将来临的风暴面前,他们是多么软弱无力。女巫把私生子养成了怪物,虽然他看起来只是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野生野长的男孩,但其实已掌握了母亲倾囊相授的黑巫术。最初她用污秽的乳汁哺育他,又在恶臭难闻的巢穴里喃喃教导他,后来将身上的鲜血喂给他。这个女巫,这个满怀仇恨的女人,牺牲了自我。等儿子到了年岁,她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腕,命令儿子吸吮。他吸吮得如此用力,最后女巫只剩下一张皮,去了等待背信者的虚无之所,唯有即将到来的复仇能抚慰她的灵魂。   “他先从动物下手。夜深人静之时,他抓走村民的爱宠,翌日清晨,人们才发现那些受尽折磨而死的可怜动物。然后遭殃的是小母牛和猪,它们的头被钉在村子各个角落的篱笆桩上。可怕而真切的危险降临了,他们却不知道从何而来。村民们开始守夜,当黑暗降临,他们点亮火把,枕戈待旦,却毫无用处。   “牲畜之后就轮到了孩子。那些蹒跚学步的幼童,尚在襁褓的婴儿,凡能抓走的,他统统抓走,等待他们的是可怕的命运。怒不可遏的村民们追进森林,猎人四处摸查蛛丝马迹,翻找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所,又设下陷阱诱捕这头神出鬼没的怪物。他们一无所获。就这样,秋去冬来,夜晚的折磨和清晨的死亡从未间断。后来,当寒冬驾临,他终于现身,于正午时分堂而皇之地走进村子。至此,恐惧已经摧垮了村民,无人胆敢站出来对抗他。他们只是求饶,求他饶过孩子们,给条活路。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只求他就此罢手,悄然离开。   “女巫的私生子笑了。那不是正常的孩子能发出的笑声,甚至不是人类的喉咙发出的笑声。听到那笑声,他们心知末日已到。   “他召来闪电,整座村庄陷入火海。人们往河里逃去,他召来降雨,令河水暴涨,冲垮堤岸,卷走村民。复仇的欲望还未满足,他又从遥远的北方召来一阵狂风,将他们冻在冰中。等坚冰已成,他走过去找到了父亲——惊恐的表情凝固在铁匠的脸上。   “没人知道他后来怎样,不过据说在最寒冷的夜晚,在曾有过村庄的地方,能听见笑声在森林里回荡。那些全身心献给黑巫术的人,便是如此下场,当他们为生命所弃,往生也永远不予接纳。”   艾尔·索纳说完便沉默了,他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搁在膝上的剑。我有种直觉,他所讲述的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似乎别有一番沉重的意味,可我悟不出来。“你相信这个故事吗?”我问。   “听说一切神话故事都来源于真实。或许有那么一天,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能发现这个故事里的真实。”   “我不研究民间传说。”这个“女巫的私生子”的故事写满了一张羊皮纸,我随手搁到一边,估计很多年都不会碰了。我真后悔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我拿过一张空白的纸,期待他的下文。   他笑了:“我来讲讲第一次见雅努斯王的情形吧。”    第7章   普伦索月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开始学习骑术。分配给他们的都是不超过两岁的公马,年轻的坐骑配年轻的骑手。人马配对由壬希尔宗师负责,当天他的火暴性子算是有所收敛,不过挨个给他们分马时还是不时自言自语。   “没错,高个子,好的,”他打量着巴库斯,嘴里念念有词,“要有力气。”他扯着巴库斯的袖子,走到最高大的一匹马跟前,这匹体格健硕的栗色公马足有十七掌长。“给它刷毛,检查蹄铁有无问题。”   凯涅斯被领到一匹体态灵活的深棕色公马前。邓透斯的马壮硕结实,灰色带斑。诺塔的坐骑通体乌黑,唯有前额生出一簇白毛。“快速,”壬希尔宗师喃喃自语,“快人配快马。”诺塔看着这匹马,一言不发,自他从医疗室回来后,对待大多数事情都是这种反应。大家每每试图拉他一起聊天,但他不是耸耸肩,就是完全漠不关心。他唯一一次恢复生气是在训练场上,那回他无论使剑还是长柄斧,其凶猛的架势都是前所未有,打得兄弟们个个都挂了彩。   维林的坐骑是一匹体格结实的黄褐色公马,两肋有一串伤疤。“有缺陷,”壬希尔宗师对他说,“不能生养。是北地的野马,性子还有点烈,要驯熟。”   这匹马露出牙齿,对着维林大声嘶叫,喷出来的口水逼得他直往后退。自从离开父亲的房子,他就再没骑过马,因此有些望而却步。   “今天照顾好它们,明天骑,”壬希尔宗师说,“要得到它们的信任。它们将会驮着你们冲锋陷阵,要是得不到它们的信任,你们死定了。”说到这里,他住了嘴。见壬希尔宗师目光涣散,大家都明白,他这状态不是发神经就是发飙的预兆,于是赶紧领着各自的坐骑去马厩打理。   次日清晨,他们开始骑马,接下来的四周几乎没干过别的事。诺塔很小年纪就开始骑马,目前骑术最好,回回比试都能独占鳌头,对于壬希尔宗师所能设计出的最难路线,他也能相对轻松地通过。唯一能挑战他的是邓透斯,这家伙的鞍上感觉仿佛与生俱来。“想当年一到夏天,俺月月参加赛马,”他解释道,“俺娘押我就能赚大钱,说我就是骑一匹拉车的老马也能赢。”   凯涅斯和维林显然不是老到的骑手,巴库斯学得倒是很快,但他明显不太享受这堂课。“我的屁股像是挨了一千下锤子。”某天晚上他趴在床上哀嚎。   其他人很快就与各自的马熟悉了,给它们起名字,了解它们的脾性。维林管他的马叫唾沫星,因为每当他想要建立信任的时候,这头畜生就只晓得吐唾沫。他实在受不了那不分青红皂白踹过来的蹄子,还有突如其来往前撞的硬脑壳。他试过拿糖棒和苹果讨好这匹野马,却怎么也安抚不了这头畜生的原始攻击欲。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唾沫星对待别人的态度更加恶劣。尽管它脾气不好,但奔跑的速度相当快,而且无所畏惧,经常在相互冲锋时撕咬其他公马,混战时也从不畏缩。   马战课程可谓异常艰苦,他们要使用长枪和剑将对手击落马下。以诺塔的骑术以及近来对战斗的热爱,很多兄弟免不得从鞍上跌落,这可不是轻伤那么简单了。同时他们开始学习骑射这门难练的技术,也是马术试炼必考的内容之一,而且距离试炼的时间不到一年。维林发现即使在自己状态最佳的时候,弓术都不够好,要坐在鞍上扭身射中二十码开外的一捆干草,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诺塔第一次出手即射中目标,此后也从未失手。   “你能教我吗?”维林问他,练了一整天毫无进展,令他懊恼不已,“我总是听不懂壬希尔宗师的讲解。”   不出意料,诺塔看向他的目光空洞无神。“那是因为他笨,讲不清话。”他应道。   “他这人心思乱。”维林笑着表示同意。诺塔却没有答话。“那么,你可否帮忙……”   诺塔耸耸肩:“如你所愿。”   结果没有什么秘诀,就是练习。每天晚饭过后,他们都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练习,维林始终射不中目标,诺塔耐心地教导他。“放箭之前,身子别挺得太直……弓弦一定要拉到下巴……感觉到马蹄离地时再放箭……别瞄得太低……”五天过后,维林终于射中了干草,又过了三天,他的准头大有长进,几乎箭箭不脱靶。   “多谢,兄弟,”一天晚上,当他们骑马回马厩的时候,维林说,“要是没有你帮忙,我怕是坚持不下去了。”   诺塔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难以读懂。“我欠你一份人情,不是吗?”   “我们是兄弟。我们之间不存在欠不欠人情。”   “老实说,你相信你刚才说的这种屁话吗?”诺塔的语气不含恶意,似乎只是好奇,“我们互称兄弟,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宗会强迫我们在一起生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在外面遇到是什么情况?我们是友还是敌?我们父亲是对头,你知道吗?”   维林摇摇头,希望沉默能结束这个话题。   “噢,没错。我小时候在父亲的房子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那儿可以偷听他书房里的谈话。他经常提起你父亲,从来没有好话。他说你父亲是乡巴佬出身,脑子还不如斧头灵光。他说平日就该把索纳关起来,等有打仗的需要再放出来,还说想不通国王为何听从这样一个白痴的建议。”   两人策马而立,面面相对。诺塔的眼睛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是对战斗的渴望。唾沫星感觉有异,掉转脑袋嘶叫起来。   “你想要激怒我,兄弟,”维林拍拍马脖子,让它平静下来,“但你忘了,我没有父亲,所以你这些话毫无意义。为什么最近你只在战斗时才高兴得起来?你为何这么渴望战斗?借此遗忘过去吗?可以抚平你的伤痛吗?”   诺塔拉动手中的缰绳,继续朝马厩走去:“什么也不能抚平。但确实可以让我遗忘,至少有那么一小会儿。”   维林踢了唾沫星一脚,马儿立刻小跑起来,超过了诺塔。“那么我们比试一场也可以让你暂时忘却。”他策马飞奔,朝大门跑去。诺塔轻而易举地超出了好一段距离,但他一马当先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杰尼拉苏月底,就在维林被遗忘的十五岁生日过后一周,宗老召他进见。   “这次又怎么了?”邓透斯很好奇。此时大家正在吃早餐,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嘴里喷面包屑,洒得满桌都是。邓透斯早把餐桌礼仪抛到脑后了。“他肯定喜欢你,你没少去他房间。”   “维林最受宗老青睐,”巴库斯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谁都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宗老,我的话就撂在这儿。”   “你俩少来。”维林说道,往嘴里塞了一个苹果就起身离桌。他不知道宗老为何要传召自己,大概还是与他父亲有关的敏感问题,或是又有性命之虞。他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吃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不害怕这些事了。近几个月他不怎么做噩梦,还可以不带感情地回忆跋涉试炼时遇到的可怕事情,可是再冷静也无法拨云见日。   一路上他猛啃水果,等走到宗老门口时已经吃了大半,他敲门前把果核藏进斗篷里,打算过一会儿喂给唾沫星吃,迎接他的毫无疑问又是一团唾沫。   “进来,兄弟。”门内传出宗老的声音。   宗老站在一扇看得见河景的狭小窗户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维林正要点头致意,忽然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是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不安分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一对糊满泥巴的光脚。   “就是他!”弗伦提斯看到维林走进来,立马跳到地上,“就是这个兄弟启……启发我的!战争大臣的儿子。”   “他不是谁的儿子,孩子。”宗老告诉他。   维林暗自咒骂着,关上了门。把飞刀给了街头流浪儿,真是丢人。宗会兄弟就不该……“你认识这孩子吗,兄弟?”宗老发问了。   维林瞟了弗伦提斯一眼,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透露出热切的渴望。“认识,宗老大人。我上次有……有难时就是他帮了我。”   “瞧?”弗伦提斯迫不及待地对宗老说,“我就说嘛!我都说了他认识我。”   “这孩子要求加入宗会,”宗老又问,“你能为他担保吗?”   维林惊讶地瞪着弗伦提斯:“你想加入宗会?”   “对!”弗伦提斯说道,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我想加入,我想成为兄弟。”   “你……”维林生生把“疯了吗”几个字咽回去,深吸一口气,然后问宗老:“宗老大人,为他担保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没有家人,没人替他说话,无法在形式上将他交给宗会收养。宗会有规定,所有加入本宗的孩子都必须有担保人,可以是父母,如果没有双亲,那就由一个公认品行良好的人来担保。这孩子指名由你来。”   担保?他从不知道还有这回事。“有人为我担保吗,宗老大人?”   “当然有。”   我父亲送我来这里之前,就已跟他们谈妥。他花了几天或是几周才安排好呢?他究竟瞒了我多久呢?   “告诉他,我可以成为兄弟,”弗伦提斯说,“告诉他我帮过你。”   维林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发现弗伦提斯眼里闪动着不顾一切的狂热光芒。“我可以跟这孩子单独说几句话吗,宗老大人?”   “好。到时候来主楼找我。”   等他离开后,弗伦提斯又开口了:“你跟他说啊,告诉他我能当兄弟……”   “你觉得这很好玩吗?”维林打断弗伦提斯的话,走上前来,一把揪住遮盖他瘦弱胸膛的破衣服,然后拉近了些,“你来这里干什么?因为安全、有吃的,能遮风挡雨吗?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弗伦提斯吓得睁大眼睛,身子直往后缩,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训练兄弟的地方。”   “没错,他们训练我们。他们鞭笞我们,逼迫我们每天对打,还安排了可能丢掉性命的试炼。我现在十五岁,身上的伤疤却比疆国禁卫军的老兵还要多。我刚进来时组里有十个兄弟,现在只剩下五个。你知道你这是要求我干什么吗?同意你来送死!”他放开弗伦提斯,往门口走去,“我不干。回城里去,你能多活几年。”   “我回去了肯定活不过今儿晚上!”弗伦提斯喊道,声音满是恐惧。他跌坐回椅子上,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我没有地方去了。你让我走,我就死定了。哈希尔的手下肯定会干掉我。”   维林的手停留在门把上:“哈希尔?”   “街上的帮派都归他管,所有的偷儿、妓女和刀子手都给他进贡,每月五个铜板。上个月我没交钱,他就派手下来打我。”   “这个月再不交的话,他就杀了你吗?”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不是交钱的问题了,是他的眼珠子。”   “他的眼珠子?”   “是,右边那只,没了。”   维林重重地叹了口气,从门口走过来:“用的是我给你的飞刀。”   “是,我等不及你来教我,就自己练。练得还不错。我想着拿哈希尔试试吧,就躲在他酒馆外边的巷子里,等他出来。”   “一刀刺中眼珠子,技术真不赖。”   弗伦提斯无力地笑了笑:“我瞄的是他喉咙。”   “他发现了是你干的?”   “噢,他知道了。那混蛋什么都知道。”   “我有点钱,不算多,我的兄弟们也能凑一些出来。我们可以给你在商船上买份差使,船侍小弟什么的。你在船上比留在这里安全多了。”   “想过了,不愿意。不喜欢船,坐平底船过河我都吐。还有,我听说过水手们怎么对付船侍小弟。”   “我们打个招呼,他们肯定不会为难你。”   “可我想当兄弟。我见过你对付乌鸦,你和另外一个兄弟。那次可真开眼。我也想有这种能耐。我想跟你一样。”   “为什么?”   “可以出人头地呀,有名望呀。到现在酒馆里还有人整天念叨,说战争大臣的儿子是怎么教训黑鹰的。你的名气不比你老头子小啦!”   “这就是你想要的?想出名?”   弗伦提斯烦躁不安。显然很少有人问他的想法,一连串问题砸下来,问得他烦躁不变。“不知道。想要出人头地,不想老当偷儿。不能一辈子这样。”   “你来这儿所能得到的,很可能是早早降临的死亡。”   弗伦提斯忽然不像个孩子了,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不堪,风霜满面,维林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站在老人面前的孩子。“那是我现在就该得到的东西。”   我可以这样做吗?维林扪心自问,我能将他推进不幸的深渊吗?一瞬间,答案了然于胸。至少这孩子能自行选择。他选择来到这里。我要是把他送走,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样的厄运呢?   “你对信仰都知道些什么?”维林问他。   “就是大家认为人死后会怎样。”   “死后会怎样呢?”   “见到逝者,他们会帮助我们。”   信仰教义根本不是这么讲的,但确实言简意赅。“你相信吗?”   弗伦提斯耸耸肩:“算吧。”   维林弯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等宗老大人问你时,切不可如此随便,要用肯定的语气。宗会首先为信仰而战,其次才为疆国。”他站直身子,“我们去找他。”   “你会让他收留我吗?”   愿母亲的灵魂原谅我。“是的。”   “太好了!”弗伦提斯跳下地,跑到门口,“谢谢……”   “不要为这个谢我,”维林说,“永远不要。”   弗伦提斯做了个鬼脸:“好。那我啥时有自己的剑?”   距新人招募尚有三个月之久,于是宗会先安排弗伦提斯干活。他替人跑腿,在厨房和果园劳作,还负责打扫马厩。宗老认为如果单独给他一个房间,显得宗会不待见他,于是给他在北塔楼安排了一个铺位。   “这是弗伦提斯,”维林把他介绍给大家,“学徒兄弟,他跟我们住到年底。”   “他够岁数吗?”巴库斯一边问,一边从头到脚打量弗伦提斯,“他简直是皮包骨头。”   “去你的,胖子!”弗伦提斯怒吼着往后退。   “多可爱,”诺塔说道,“本组专属的小鬼头。”   “他为什么跟我们一起住?”邓透斯想问个清楚。   “因为这是宗老的命令,还因为我欠他一份情。你也一样,兄弟,”他对诺塔说,“要不是他帮我,你现在没准被关在城墙上的吊笼里。”   诺塔一歪头,却什么都没说。   “他就是被你打晕的那个吧,”弗伦提斯说,“他把刀插进黑鹰的腿,那一下真快。我们可以砍疆国禁卫军吗?”   “不行!”维林把他拖到床铺旁,这以前是米凯尔睡的地方,他死后就一直没人使用。“你睡这儿。要去地窖找格瑞林宗师领寝具,我过会带你去。”   “剑也是他给我吗?”   大伙都笑了。“噢,你能拿到剑,真的,”邓透斯说,“用梣木打造的绝世好剑。”   “我要真剑。”弗伦提斯不高兴了。   “你要自己去争取,”维林告诉他,“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我要跟你说说偷窃的行为。”   “我不偷东西了,再也不偷了,我发誓。”   众人的笑声更大了。“他能成为好兄弟。”巴库斯说。   “偷窃……”维林琢磨着用什么词儿,“在这里是可以接受的,但又有规矩要守。你不能偷我们的东西,也不能偷宗师的。”   弗伦提斯怀疑地看着他:“这也是试炼吗?”   维林牙根发痒,他终于明白了索利斯为何那么喜欢杖子。“不是。你可以在宗会里偷东西,只要对方不是宗师和你自己的队友。”   “什么?没人管吗?”   “噢,不是的,如果你被抓住了,他们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但不是因为你偷东西,只是因为你被逮住了。”   弗伦提斯的唇边露出了一抹浅笑:“我只被逮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维林指望弗伦提斯很快就厌倦宗会的严苛生活,那么他肯定会失望了。这个小男孩高高兴兴地跑来跑去,完成交给他的每项任务,不是绕着宗会的宅子飞奔,就是聚精会神地旁观练习课,缠着大伙教他本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乐意帮忙,教他剑术和徒手格斗。至于投掷飞刀,他算是无师自通,很快就能在比赛中匹敌邓透斯和诺塔了。一有机会他们就玩飞刀比赛,很快就收获了大量飞刀,然后平均分给大家。   “怎么不分给我呢?”见他们分配战利品,弗伦提斯不禁抱怨道。   “你还不是正式的兄弟,”邓透斯告诉他,“等你成了,赢多少都是你的。在此之前,我们都有份,算是我们教你的报酬。”   最让人吃惊的是,弗伦提斯完全不怕小花脸。别的孩子都提心吊胆,他却能没心没肺地跟小花脸玩闹扭打,每每被那只恶犬轻而易举地甩开时,他还乐得咯咯直笑。维林最开始也很担心,但他发现小花脸自有分寸,从来没有咬伤或者抓伤弗伦提斯。   “在它眼里,这小子也是个狗崽子,”耶克林宗师解释,“大概它觉得这小子也是你养的,就把他当弟弟对待了。”   弗伦提斯还有一项殊荣,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挨壬希尔宗师责打的男孩。不知为何,负责马厩的宗师从不对他动手,只是指派任务,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完成。宗师的表情比往常更加古怪,好奇中混杂有迷惑和遗憾,维林决定让弗伦提斯尽量少去马厩。   “壬希尔宗师怎么了?”有天晚上弗伦提斯问维林,后者正在教他基本的格挡动作,“他脑袋有毛病吗?”   “我对他了解不多,”维林回答,“他对养的那些马了如指掌,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他的脑袋是怎么回事,宗会里的艰难生活显然能影响人的心智。”   “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维林没有回答,而是一抡木剑,照着弗伦提斯的脑袋砍过去,男孩勉强挡住了这一击。“留神,”维林厉声喝道,“宗师可不像我这么客气。”   与弗伦提斯共同生活的日子过得很快,他的活力和没心没肺的热情让大家忘却了苦难,连诺塔都有了生气,接过了教导他射箭的任务。知识试炼之前那段时间,维林就留意到诺塔在给邓透斯补习时展露出的教授能力,如今那一幕再度重演,别的男孩时不时对弗伦提斯丧失耐心,尤其是巴库斯,但诺塔从来不急不躁。   “不错,”当弗伦提斯试着往不超过一码远的靶子射箭时,诺塔说,“拉弓弦的同时往前推弓臂,这样更容易拉开。”   多亏了诺塔,弗伦提斯在第一次正式训练中,成了唯一一个命中靶子的男孩。   “我能跟你们住一起吗?”那天晚上弗伦提斯问,次日他就要搬到自己那个组的房间。   “你必须进组。”维林说。他们正在狗舍里,而小花脸正守着怀有身孕的母狗。如今它不让任何人接近笼子,配偶的身体状况激发了它强烈的保护欲,连耶克林宗师靠得太近,它都要发起攻击。   “为什么?”弗伦提斯问,抱怨的语气少了许多,但仍然听得出来。   “因为我们不能在训练中陪伴你,”维林说,“你明天就会有自己的兄弟。你们将会相互帮助,共同面对试炼。宗会向来如此。”   “如果他们不喜欢我呢?”   “喜欢不喜欢在这里无关紧要。我们之间的联系超越了友谊。”他用肘子推了推弗伦提斯,“别担心。你比他们懂得多,他们会找你请教,只要别太骄傲就行。”   “你们还会教我吗?”   维林摇摇头:“你要接受豪恩林宗师的指导。该他教你了,我们不能插手。他这人讲道理,你只要不激怒他,就不会吃杖子。好好听他的话。”   “那我还能给你们偷东西吗?”   这倒是维林没想到的问题。弗伦提斯轻轻松松就能搞到值钱的玩意儿,他一走,对兄弟们是惨痛的损失。他们现在的衣物、钱币、护身符、飞刀以及各种杂物多的是,对于在宗会的生活有所改善。真如他所说,他从来没有被逮到过。但其他男孩很快就注意到了,大量贵重物品的遗失是在弗伦提斯来宗会后不久发生的,于是某天晚上在餐厅里大战了一场,好在他们现在既有力气又有技艺,足以自保,对抗年长的男孩也不落下风。后来索利斯宗师出面,通过维林要求弗伦提斯暂时收手,类似的事件便没有发生了。   “你现在要为自己组里的兄弟偷东西了,”维林不无遗憾地对他说,“但你可以跟我们交换。”   “还以为以后都不能跟你说话了。”   “当然能说话。每个埃特里安日傍晚来这里见面吧。”   “耶克林宗师能允许我养一只小狗吗?”   维林看看小花脸,发现它时刻提防着,身子绷得很紧,眼里闪烁着敌意,当下便明白了,即便是他,进笼子也要挨上一两口。“我看耶克林宗师也做不了主。”    第8章   韦斯林月当中的冬至庆典过后就是团战试炼。五十来个岁数相当的男孩平均分为两组,所持武器换回木剑。练习场上,一杆顶头系着红色锦旗的长枪插在冻土里。维林惊讶地发现好些宗师都站在训练场的周围,连鲜少离开熔炉的耶斯廷宗师也到场了。   “战斗是我们神圣的使命,”众人列队聆听宗老训话,“这是宗会存在的意义。我们为保卫信仰和疆国而战。今天,你们要打一场仗,一方夺旗,另一方守旗。诸位宗师都到场观看。若有哪位兄弟在战斗中勇气不足、技艺不精,明早将被遣散。好好打,牢记所学的知识。不准下死手。”   等宗老走出训练场,两组人相对而视,眼神中混杂着担忧和兴奋。大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禁止下死手、换回真剑,这一天势必血流满地。   索利斯宗师走过来,交给维林这一方若干红丝带,并吩咐他们系在左臂上。旁边的豪恩林宗师给他们暂时的敌人递上了白丝带。“你们进攻,白方防守,”索利斯对他们说,“只要有人碰到长枪,战斗就结束。”   系白丝带的敌方在长枪前面摆出松散的阵型,这时维林看见宗老正在与三个陌生人相互致意。其中两个是男人,一人高大魁梧,另一人精瘦紧实,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舞。还有一人个子很小,裹着毛皮,紧靠在大个子身边。   “那人是谁,宗师大人?”当索利斯走过来发丝带时,他问道。今天显然不宜提问。   “集中精神参加试炼,小子!”索利斯气得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今天分心你就死了。”   等众人在胳膊上系好丝带后,再看看一百码开外的防守方,不知怎的,感觉对方的人数有所增加。   “我们怎么打,维林?”邓透斯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维林正要耸肩,却发现大家都投以期待的目光,不光是组里的兄弟,其他人也都一样。唯有诺塔除外,他正漫不经心地抛起木剑再接住,似是百无聊赖。维林绞尽脑汁想弄个作战计划出来,但他们目前所学的只是作战,没有接触过战术。他听说过侧翼迂回和正面强攻,却不清楚如何实施。他听过的大部分战场故事,都是某位英勇的兄弟单枪匹马夺取胜利,而且他们要么是攻城,要么是守桥,从来没有争夺长枪的。长枪……长枪有什么用?   “维林?”凯涅斯敦促道。   “这不是真正的战斗。”维林说出了他的想法。   “什么?”   战斗并不会因为有人摸到长枪就结束,只有当一方消灭了另一方才结束,所以这只能叫做团战试炼。他们只是想看我们打斗,仅此而已。长枪没什么意义。   “我们直接冲过去,”他大声说道,尽力表现得自信而果决,“我们要又快又猛地插进他们的阵列,破阵而出,长枪就到手了。”   “这种策略可不算高明,兄弟。”诺塔说道。   “你想带头?”   诺塔歪着头笑了:“我做梦都没想过。我相信你的计划能行。”   “列队,”维林下令,“队形收紧。巴库斯,你跟我打前锋,还有你,诺塔。你俩也是。”他挑了两个强壮的兄弟,他知道这两人比起大多数兄弟都凶悍。“凯涅斯,邓透斯,跟紧,我们夺长枪的时候,你们负责挡开他们的人。剩下的人,你们都听见宗老的话了。如果不想明早领到遣散费,就挑一个对手,把他揍趴下,揍完了再找一个接着揍。”   众人的欢呼令他始料不及,随着刺耳的叫喊声响起,木剑高举如林。他加入其中,挥舞木剑,跟大家一起叫喊,感觉有点傻里傻气。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叫得更响了,甚至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   队伍前进时,他先是让大家步行。短短的工夫,一百码开外的敌方就近了许多。   “维林!维林!”   他带领大家小跑起来,希望尽可能节省体力来打斗。   “维林!维林!”   有些男孩忍不住尖声嘶喊,凯涅斯就是其中之一。行进到半途,队伍的步伐开始加快。看来他的小军团迫不及待地想与敌人对阵。有人甚至开始狂奔。   “稳住!”维林大喊,“不要分散!”   “维林!维林!”他环顾四周,看到都是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是恐惧,他明白。他们用愤怒掩饰恐惧。而他并不愤怒。其实他最关心的是别再添新伤。上次他骑马时摔了下来,摔得相当厉害,大腿上多了一处很深的伤口,不久前才拆线。   “维林!维林!”   此时所有人都往前狂奔,队形逐渐散乱。邓透斯不听指挥,狂喊着冲在最前面。   噢,愿信仰保佑!维林全速冲刺,剑指敌阵最中央:“冲啊!冲啊……”   攻守双方轰然相撞,骨骼爆响,维林试图撞翻两个守方兄弟,结果跟撞到树上一样,肩膀一阵剧痛。刚开始,他们势如破竹的进攻似乎能杀出一条直达长枪的血路,五六个守方兄弟挡不住他们的合力冲击,纷纷倒地,巴库斯跨过倒地的几人,直奔锦旗杀去。可惜,对方见势不妙,很快从两侧扑上来,凶猛异常。有两人疯狂挥舞着梣木剑,同时攻向维林,却忘了许多平日所学。他挡开一击,躲开另一击,挥剑扫中了一个男孩的腿部,将其打倒在地。另一人刺向维林,却用力过头,维林顺势绞住他的执剑手臂,一个头槌把他撞得踉跄不稳。   激战正酣,木头的崩裂声和吃痛的闷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让人很难判明情势。时间碎裂为片断,双方打成一团,难解难分,维林只来得及匆匆一瞥,扫视周围的伙伴:巴库斯双手持剑,四面乱打,随着一声声闷响,凡是不小心靠得太近的人都挨了他的教训;邓透斯前额流血,剑也丢了,正赤手空拳跟一个比他高约尺余的男孩对打,还明显占了上风;凯涅斯跳到对手的背上,用剑卡住那人的喉咙,将他掀翻在地,却被一个守方兄弟踢到脑袋,摔得四仰八叉。维林往他的方向杀过去,奋力挤开缠斗不休的孩子们,看到凯涅斯仰面躺在地上,之前被他卡住喉咙的那人正压着他打。维林一脚踹中那人的肚子,又抬剑打中对方的太阳穴,那人当即倒下,丧失了战斗力。   “这荣耀的滋味儿如何,兄弟?”他一边弯腰拉凯涅斯起来,一边问道。   “蹲下!”凯涅斯大喊。   维林单腿跪地,感到一阵剑风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他一拧身子,将来者扫翻在地,又一剑打中了对方的鼻子。接下来,他们一路背靠背战斗,脚下时而绊到昏迷或受伤的敌我兄弟,最后两人距离长枪不过几码之遥。有个守方兄弟瞅准最后一个展示勇气的机会,乱砍乱叫着朝他们猛冲过来。凯涅斯挡开他的一击,维林一剑打中他的肩膀,将其击倒在地,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那人痛得缩起了身子。   然后就结束了,敌人没了,也没人再打。一片呻吟声中,到处是一瘸一拐或是来回打滚的兄弟,还有些早就不省人事。诺塔手执长枪而立,满头满脸都在流血。他看着维林走过来,面露微笑,嘴唇的伤口还挂着一颗黏稠的血珠子:“真是好策略,兄弟。”   维林见他摇晃欲倒,赶紧扶住他,这才感觉自己浑身虚脱无力,双臂仿佛灌了铅。剧烈搏斗过后,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完全不知道这一仗打了多久,可能有一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分钟,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筋疲力尽。他看到巴库斯和邓透斯等十来个兄弟还站着,才松了口气。不过,邓透斯靠巴库斯健壮有力的手勾着脖子才能勉强站立。“怎么样,兄弟?”维林提高音量让宗师们听见,然后凑过去,似乎在听邓透斯说话,其实他眼下已经没力气发表演说了,“没错!打得漂亮!”   “试炼结束!”索利斯宗师跨进训练场,“扶伤员去医疗室,不要管昏迷的兄弟,留给宗师们照顾。”   “走吧,”维林对诺塔说,“我们帮你包扎。”   “我也想。”诺塔说,“可我怕是走不动路了。”他又晃了晃,维林忙稳住他。凯涅斯走过来,两人一起扶着他走出训练场,长枪还攥在他手里。邓透斯任由巴库斯架着,两只脚在地上拖着走。   “维林兄弟。”是宗老的声音,他身边站着那三个陌生人。   维林站住脚,尽力稳住诺塔:“宗老大人。”   “我们的客人想见你。”宗老伸手示意三个陌生人。维林看清楚了那小个子,她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身形瘦小,肤色苍白,一头黑发,裹着不合身的黑色毛皮,攀着旁边那高大男子的胳膊……还有,这女孩长相很漂亮。她好像没注意到维林,眼睛始终盯着神志不太清醒的诺塔,那种表情是钦佩还是害怕,他说不上来。   “维林兄弟,这位是梵诺斯·艾尔·默纳。”宗老说。高大的男人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维林局促地跟他握了握手,同时勉强支撑住诺塔。一听到此人的名字,凯涅斯的身体都僵住了,但维林没什么感觉。他依稀记得父亲对母亲提过这个名字,就在父亲受命担任战争大臣不久前,不过维林想不起那次谈话的内容。   “我认识你父亲。”梵诺斯·艾尔·默纳对维林说。   “我没有父亲。”维林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梵诺斯大人说话放尊重些,维林,”宗老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这位是疆国之剑,北疆的守塔大臣。大人亲临此地,是本宗的荣幸。”   维林注意到梵诺斯·艾尔·默纳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你打得不错。”他说。   维林示意旁边的诺塔:“我兄弟打得更好,他拿到了长枪。”   艾尔·默纳打量了诺塔一阵子,维林意识到他也认识诺塔的父亲。“这小子打起来无所畏惧。对士兵而言并非可取之处。”   “我们效忠信仰之心皆无所畏惧,大人。”他觉得这个回答不错,但愿不是谎话。   守塔大臣转过身,伸手示意那个精瘦的长发男人。他跟女孩一样,有着苍白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但相貌不同,他有高颧骨和鹰钩鼻。“这位是我的朋友,瑟奥达部落的赫拉·达基尔。”   瑟奥达人。维林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一个瑟奥达人。他们是极其神秘的部族,据说从不冒险离开北大森的庇护,向来躲着外族人。对于绝少有勇气涉足北大森的疆国人来说,正是由于瑟奥达部落的存在,森林成了黑暗而神秘的地方。倒霉的旅人进了森林就出不来,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   赫拉·达基尔对维林点头致意,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这位,”梵诺斯大人把身边的女孩稍稍往前拉了拉,苦笑道:“是我女儿达瑞娜。”   她转过脸朝维林微笑,不知为何,维林的手掌直冒汗。“这位兄弟,你看起来是唯一没有受伤的。”   维林这才意识到女孩说得没错,他浑身上下都疼,毫无疑问明早起来只会更疼,但确实没有伤口。“纯属侥幸,小姐。”   她又看向诺塔,脸上满是关切之情:“他没事吧?”   “他没事。”凯涅斯说道,维林觉得他的语气略显粗鲁。   诺塔抬起头,昏昏然瞪着女孩,继而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你是罗纳人。”他说完,扭头问维林,“我们到北方了吗?”   “别紧张,兄弟。”维林拍拍他的肩膀,看到诺塔的头又垂下去才安心,“我兄弟不清醒,”他告诉女孩,“请原谅。”   “原谅什么?我是罗纳人。”她转身对宗老说:“我会点治疗术。如果需要帮忙……”   “我们有很多技艺高超的医师,小姐,”宗老回答,“感谢你的好意。现在,请到我的房里去,容这些兄弟们去照顾同伴。”   他转身向主楼走去,守塔大臣紧跟其后,另外两人则逗留了片刻。赫拉·达基尔久久打量着他们,目光从瘫倒在巴库斯怀里的邓透斯,挪到凯涅斯血糊糊的鼻子,又看看无力站起的诺塔,那难以捉摸的神情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厌恶。“Il Lonakhim hearin mar durolin。”他用悲哀的语调说了句话,便走开了。   那个名叫达瑞娜的女孩听了有些尴尬,她临别前匆匆看了众人一眼,然后转身跟过去。   “他说什么?”听到维林发问,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见她如此犹豫,维林以为她要拿不懂瑟奥达语当借口,虽说她肯定能听懂。最终,达瑞娜还是开口了:“他说‘罗纳人对待狗都没这么狠’。”   “说的是实情吗?”   她紧抿嘴唇,生气地皱起眉头:“我认为是的。”说完就走了。   诺塔的头无力地往后靠着,他咧着嘴对维林笑道:“她真漂亮。”然后便昏了过去。   “说起来,北疆的守塔大臣怎么有个罗纳族的女儿?”维林问凯涅斯。   他们正在城墙上巡夜,在四年宗会生活中,定期站岗是麻烦事儿之一。今晚的城墙空空荡荡,少有人值守,因为很多男孩都在医疗室,不然就是伤势过重,无法轮岗,巴库斯就是这种情况。他等到回了房间,才发现背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估计有人往木剑里打了颗钉子。”他抱怨道。   他们将诺塔送到床上,尽量替他擦洗干净。所幸的是,他的伤看起来没有严重到必须缝合的地步,他们采取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给他的头部进行包扎,然后让他睡了。邓透斯的情况比较严重,他的鼻子可能又断了,而且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维林认为他应该跟巴库斯一道去医疗室,凭他们的技术还无法缝合巴库斯的伤口。疲惫不堪的亨萨尔宗师安置邓透斯睡下,巴库斯则等缝合完毕,再抹上柯尔树油后就可以走。这种油虽然恶臭难闻,却能有效防止感染。有巴库斯照顾诺塔,他们俩便上城墙巡逻去了。   “梵诺斯·艾尔·默纳,”凯涅斯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不忠君这种事本来就很难理解。”   “不忠君?”   “他十二年前被放逐到了北疆。据说是因为他质疑国王的命令,但谁也不能肯定。他当时还在战争大臣任上,雅努斯王虽说仁慈公正,可也无法容忍如此位高权重的朝臣有不忠的言行。”   “可他又回来了。”   凯涅斯耸耸肩:“国王素来胸怀宽广。据传言说,北方的林海与雪原之外爆发了一场大战,艾尔·默纳击败了跨越冰原而来的一支野蛮人大军。他可能是回来面见国王报捷,但我确实不大相信。”   他是父亲上任之前的战争大臣,维林恍然大悟。尽管那时候他很小,但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父亲回到家,告诉母亲他将就任战争大臣。母亲冲进房间大哭了一场。   “那他女儿呢?”他驱散回忆,问道。   “都说是罗纳人的弃儿,在森林里迷了路,让他给撞见了。显然瑟奥达人允许他进森林。”   “他们肯定很尊敬他。”   凯涅斯深吸一口气:“野人的尊敬一文不值,兄弟。”   “艾尔·默纳旁边的瑟奥达人对我们的修行也一点儿不尊敬。也许在他看来,我们才是野人。”   “你也太把他的话当回事了。宗会为信仰而存在,而信仰,轮不到他这种人品头论足。当然了,我确实很想知道守塔大臣为什么带他来,看我们的试炼看得目瞪口呆。”   “我觉得他不是来看试炼的,应该是有事找宗老谈。”   凯涅斯目光锐利地望向他:“有事?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好谈?”   “你不会完全没听到外面的传言吧,凯涅斯。战争大臣离任,第一大臣被处决,如今守塔大臣到了南方。这当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个多事的国度。所以我们有那么多历史故事。”   是战争故事,维林心想。   “也许,”凯涅斯继续说道,“艾尔·默纳来这儿还有别的原因,私人原因。”   “比如?”   “他说他和战争大臣曾是同僚,也许是想来看看你的近况。”   是父亲托他来看我的吗?维林心想。可为什么呢?看我活着还是死了?看我长了多高?数数我身上的伤疤?他强自压下溢满胸口的苦涩滋味,这滋味他再熟悉不过了。为什么要恨一个陌生人?我没有父亲可恨。    第9章   次日清晨,只有两个男孩拿到了遣散费,宗会判定其在试炼期间胆小怯战,或是技艺欠佳,难以精进。在维林看来,仅仅为了试炼,没有必要流这么多的血,害这么多兄弟伤筋动骨,但宗会对于这一传统向来没有争议,因为一切都为了信仰。诺塔很快就恢复如初,邓透斯也一样,不过巴库斯这辈子都要背着那条深深的伤疤了。   寒意日重,他们的训练项目也愈加专精。索利斯宗师的剑术复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长柄战斧的课程也加强了密集阵型的训练。他们学习行军和分组机动,学习化零为整的布阵指令——布阵相当难学,很多男孩都因为左右颠倒或步伐错乱而吃杖子。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训练,他们才真正理解所学的技能,又花了几个月,宗师们才对他们的成果表示满意。在此期间,他们还不能放松骑术训练,于是只能傍晚加练,利用日渐缩短的黄昏时间。他们找了一条赛马路线,是顺河岸延伸,再沿外墙返转的一条小径,长约四里,道路坎坷,障碍多多,符合壬希尔宗师的苛刻标准。那天傍晚,维林正是在赛马途中遇到了那个小女孩。   当时他正要策马跨过一棵倒伏的桦树,结果判断失误,导致唾沫星相当不满,前蹄一抬,把他掀下马鞍,重重摔在硬邦邦的冻土上。他听见大伙哈哈大笑着从身边飞驰而过。   “没用的畜生!”维林怒气冲天,边骂边爬起来,揉搓摔肿的屁股,“你只配去榨油坊。”   唾沫星恶狠狠地龇着牙齿,一只蹄子扒拉地面,然后又跑到一边,无所事事地嚼灌木叶子。壬希尔宗师在某次比较清醒的时候告诫他们,别把人类的感受强加在动物身上,尤其是那些脑子不比野苹果大的家伙。“马只对别的马有感觉,”他告诉大家,“它们想什么要什么,我们无从知晓,正如它们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看着唾沫星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背对他,维林心想,如果宗师说的没错,那么他这匹马就是个异类,能表达人类才有的漠不关心的态度。   “你的马儿不怎么喜欢你。”   维林一眼就看到了她,双手下意识地摸武器。她约莫十岁,裹着御寒的毛皮,苍白的脸蛋露在外面,好奇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怕生。她从一棵粗壮的橡树后面走出来,戴着手套的小手握着一小束淡黄色花朵,他认出这种花儿叫冬华。此花在附近的林子长得特别繁盛,城里人有时来采摘。自从胡提尔宗师说这种花儿既不能吃也不能用药,他就不大理解城里人采去何用了。   “它可能想回平原吧。”维林一边答话,一边走向倒伏的桦树,坐在上面调整剑带。   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孩竟走过来坐到他身边。“我叫艾罗妮丝,”她说,“你叫维林·艾尔·索纳。”   “正是。”自夏令集市过后,他已经习惯了被人认出来,每每接近城市,总能吸引许多目光和指指点点。   “娘说我不能跟你讲话。”艾罗妮丝又说。   “是吗?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爹不喜欢吧。”   “那你也许真不该跟我讲话。”   “噢,我又没有那么听话。我可不乖。我不做乖女孩做的事。”   维林忍不住笑了:“乖女孩做的是什么事?”   “我不做针线活,不喜欢娃娃,我做的是不该我做的事情。我画画,但他们不想让我画画。我做事比男孩子还聪明,让他们觉得自己很蠢。”   维林正想笑,但见她一脸严肃。女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似是探究什么。这一举动本来会令人不快,但维林莫名地觉得很可爱。“冬华,”他朝那束花儿点点头,“你是来采花的吗?”   “噢,是的。我要把它们画下来,记录这是什么花。我有一大本册子,里面画满了花。我爹教我念它们的名字。他对花啊草啊懂得很多。你懂花草吗?”   “不怎么懂。但我知道哪些有毒,哪些可以治伤,哪些能吃。”   她皱起眉头,看着捧在手套中间的花儿:“这些能吃吗?”   他摇头说:“不能,也不能用药。几乎毫无用处。”   “它们是自然之美的一部分,”她说着,光滑的眉头皱了一条小缝,“这就是它们的用处。”   这次他没憋住,笑出声来:“太对了。”他四下张望,没见着小女孩的父母,“你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娘在树林里。我躲在橡树后面,等你骑马经过的时候好看看你,你摔下来的样子好有意思。”   维林看了看唾沫星,这家伙狡猾地一扭头望向别处。“我的马也这么想。”   “他叫什么名字?”   “唾沫星。”   “好难听。”   “因为它难看,我还有条狗,更难看。”   “我听说过你的狗。它跟马一样大,你在野外试炼的时候,跟它斗了一天一夜才制服它。我还听说过好多有关你的故事,我都记下来了,但必须把本子藏起来,不让爹娘看到。我听说你一个人打败了十个人,已经被选定为第六宗的下一任宗老。”   十个人?他吃了一惊。上次听说还只有七个人。等到我三十岁时,怕是变成一百人了。“只有四个人,”他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对付他们。下一任宗老必须等现任去世或是辞职后才能选举。我的狗也没有马那么大,我也没跟它斗上一天一夜。如果真跟它斗,我撑不了五分钟。”   “哦。”她听起来有点丧气,“我回去改。”   “抱歉。”   她微微耸了耸肩:“我小时候,娘说你会来跟我们住,当我的哥哥,可你一直没来。爹很难过。”   他忽然心神大乱,浑身发虚,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你说什么?”   “艾罗妮丝!”一个女人钻出林子,急匆匆地朝他们走来。那是个漂亮女人,一头乌黑的卷发,披着素净的羊毛斗篷。“艾罗妮丝,过来!”   小女孩不胜其烦地噘起嘴:“她要把我带走了。”   “对不起,兄弟。”女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拉起女孩的手拽到身边,用两只胳膊护住她。尽管女人的情绪很激动,但维林看得出来,她对女孩非常温柔。“我女儿好奇心很强。希望她没有过分打扰你。”   “她叫艾罗妮丝?”维林问道。他此刻已稳住心神,语气麻木得近乎冰冷。   女人紧紧地搂着女孩:“是的。”   “请问您尊姓大名,夫人?”   “希娜。”她勉强挤出笑容,“希娜·贾思提。”   没有印象。我不认识这个女人。那女人的神情里,除了对女儿的关心,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认识我。她认得出我的相貌。他又看看小女孩,仔细观察她的脸蛋。和母亲一样漂亮,一样的下巴,一样的鼻子……不同的是眼睛,黑色的眼睛。仿若寒风掠过,云开雾散,麻木又变成冷酷。“你几岁了,艾罗妮丝?”   “十岁零八个月。”她回答得很快。   “快十一岁了。我父亲送我来这里时,我就是十一岁。”他发现女孩的手空着,才发现花束掉在地上。“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弯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冬华,生怕折断了花茎,然后走过去蹲在艾罗妮丝面前。“别忘了花儿。”他对着女孩笑,女孩也对着他笑。他尽力记住女孩的模样。   “兄弟……”希娜张了张嘴。   “你们不要在此久留。”他站起身,走向唾沫星,抓紧缰绳。马儿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十分配合地由他骑了上来。“冬天的林子不太安全,你们以后去别处采花吧。”   他望着希娜,那女人正紧紧抓着女儿,极力克制恐惧。最后她终于开口:“谢谢,兄弟。我们会记住你的话。”   他忍不住最后看了艾罗妮丝一眼,然后催促唾沫星奋蹄飞驰。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越过倒伏的树木,挟风带雷地钻进林子,把小女孩和她妈妈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何这么做……现在我知道了。   日月如梭,寒霜渐消,春意融融。这段时间,维林少言寡语,只在非说不可的情形下才开口。他每日训练,看着小花脸的崽子出生,听着弗伦提斯讲述欢乐的宗会生活,骑着那匹坏脾气的马,但他很少说话。自他遇见艾罗妮丝以后,那种寒冷和麻木的空虚感常驻心中,挥之不去。他时常想起她的样子,那脸型,那乌黑的眼睛。十岁零八个月……他母亲去世不过五年。十年零八个月。   凯涅斯找机会跟他聊天,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还讲了一个尤里希森林大战的故事,那次仑法尔和阿斯莱的军队激战了一天一夜。这场战争发生在疆国建立之前,雅努斯当时只是领主,尚未称王,疆国的四大封地各自为战,纷争不断,如同困在麻袋里的四只野猫。而雅努斯凭借智慧之言、锋利之剑和信仰之力,最终统一了王国。第六宗之所以参战,是因为天下大统、四土归一的愿景,令信仰尤为重要。是第六宗冲破了仑法尔的防线,赢得了那一战。维林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以前听过这个故事。   “……他们把仑法尔的领主塞洛斯带到国王面前,他受了伤,身背镣铐,居然还敢轻蔑地吐口水,说是死也不向自以为是的小崽子下跪。令人吃惊的是,雅努斯王笑了。‘我不要你下跪,兄弟。’他说,‘我也不要你的命。没有你的辅佐,疆国大业难成。’塞洛斯领主的回答是……”   “‘你所谓的疆国只是痴人说梦。’”维林插嘴道,“然后国王大笑起来,他们为此争论了一天一夜,争论变成了探讨,最后塞洛斯领主见识了我王治国的大智慧。从此之后,他成为国王最忠诚的臣子。”   凯涅斯的脑袋耷拉下来:“我以前给你讲过。”   “一两次。”他们站在河边,看着弗伦提斯带同组的小男孩跟小花脸的崽子们玩耍。母猎犬总共产下六只崽子,四公两母,躺在狗舍里,被母亲舔得皮毛尽湿,没有一点儿凶样。它们长得非常快,现在已经是正常犬只的一半大小了,不过爱玩的劲头与普通小狗没两样,欢跑起来磕磕绊绊。弗伦提斯得到了给它们起名字的权力,可惜他实在缺乏想象。   “大砍!”他挥着棍子,召唤最喜欢的一只小狗,它是这一窝里个头最大的,“过来,小子!”   “怎么了,兄弟?”凯涅斯问他,“为什么不太说话?”   维林看着大砍飞奔过去,撞到了弗伦提斯,还舔得他满脸口水、咯咯直笑。“他喜欢这儿。”维林说。   “宗会确实很适合他,”凯涅斯同意他的说法,“他来之后长高了不止一尺,还有,他学东西很快。宗师们喜欢他,凡事不用吩咐第二遍。我感觉他都没吃过杖子。”   “我真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居然能爱上这种地方。”他转过头,对凯涅斯说,“来这儿是他的选择。而我们不是。他是自己选的,不是被无情的父母送来的。”   凯涅斯凑近他,压低嗓门说:“你父亲想接你出去,维林。你应该永远记住这件事。你跟弗伦提斯一样,都是自己选择留下的。”   十岁零八个月……娘说你会来跟我们住,当我的哥哥……但你一直没来……“为什么?他为什么想接我出去?”   “后悔?或是内疚?什么事都需要理由吗?”   “宗老曾告诉我,我来这里,是我父亲献身信仰和疆国的象征。如果他与国王不和,或许就会通过把我要回去,来表达截然相反的意义。”   凯涅斯的面色沉了下来:“你太小看他了,兄弟。虽然我们接受的教导是与家人撇清瓜葛,但儿子恨父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十年零八个月……“要恨一个人,你必须先了解他。”    第10章   随着夏天的到来,他们也迎来了传统的交换周,与其他宗会的兄弟姐妹交换训练。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各个宗会。第六宗的男孩通常与第四宗交换,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两个宗会的兄弟日后联系最为紧密。然而维林选择去第五宗。   “第五宗?”索利斯宗师皱着眉头看他,“人体之宗,医疗之宗。你真要去那里?”   “是的,宗师大人。”   “你觉得去了那边能学到什么?更要紧的是,你能做什么?”他拿杖子敲了敲维林的手背,那上面尽是训练留下的伤疤,以及耶斯廷宗师熔炉里的铁水泼溅的痕迹,“你受这些伤可不是为了去治疗的。”   “我自有原因,宗师大人。”他知道有可能挨杖子,但很久以前就不觉得痛了。   索利斯宗师哼了一声,往前走去:“你呢,奈萨?想跟你兄弟一起去给老弱病残擦头抹汗吗?”   “我想去第三宗,宗师大人。”   索利斯看了他半天。“抄书人和藏书员。”他悲哀地摇摇头。   巴库斯和邓透斯没有做出特立独行的选择,他们去第四宗。诺塔喜形于色,只因他选了第二宗。“冥想与悟道之宗,”索利斯干巴巴地说,“你这一周就打算呆在冥想与悟道之宗?”   “回宗师大人,我认为花点时间冥想世间奥妙之事,我的灵魂定能受益匪浅。”诺塔的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露出了一口好牙。这几个月来维林头一次想笑。   “意思就是你打算在自个儿屁股上坐一周。”索利斯说。   “冥想通常要有正确的坐姿,宗师大人。”   维林笑了,他实在忍不住。三小时后,他在训练场上完成了四十圈的罚跑,结果还没笑够。   “维林兄弟?”宗会大门内有个身披灰色斗篷的光头男人。此人上了年纪,身材瘦削,维林看到他的牙齿却吓了一跳——那口牙齿如珍珠般洁白光亮,跟诺塔的很像,不过笑容很诚恳。老兄弟是孤身一人,正拿着拖把在铺满鹅卵石的院子里擦洗,那儿有块深褐色污渍。   “我来向贵宗宗老报到。”维林回答。   “没错,我们听说你要来。”老兄弟抬起门闩,拉开大门,“很少有第六宗的兄弟来本宗学习。”   “就你一个人吗,兄弟?”维林问道,抬脚跨进门,“我以为这种地方必须有人站岗。”   与第六宗不同,第五宗的宅子坐落在都城的城墙之内,位于城南贫民区当中,是一座高大的十字形建筑。在紧挨码头的一大片密集而又破败的房屋中,其白色的外墙格外醒目,仿若一座明亮的灯塔。维林以前没来过城南,他一来就明白了,为何招贼的人很少光顾这里:纵横交错的背阴小巷,垃圾成堆的大街小路,打埋伏再适合不过了。他不愿意踩脏了靴子到第五宗报到,因此穿街走巷时格外小心。他跨过一帮前夜喝醉了酒,横七竖八睡在街头的人,不理会他们胡言乱语的叫喊,那些家伙要么是喝得不够,要么就是喝高了。随处可见无精打采的妓女,她们只是漠然地投来一瞥,没人招徕他,因为宗会的小子根本没钱。   “噢,我们从来不担心这个。”老人说着关上了门,维林发现门上没锁,“这样子已经十年有余,一向平安无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门呢?”   老兄弟不解地看着他:“这是医疗之宗,兄弟。人们常来寻求帮助,要有人接待他们。”   “噢,”维林说,“有道理。”   “当然还有我的老伴贝丝。”老兄弟走进一间狭小的砖砌小屋,看来这便是守卫室。他出来时拿了一根橡木棍。“以防万一。”他说着递给维林,似乎想听听专业意见。   “这……”维林掂了掂棍子,随手一挥,然后递还回去,“这家伙不错,兄弟。”   老人看起来很高兴。“宗老派我看门,我就亲手做了一根防身。我的手不灵活,不能接骨和缝合,懂我的意思吧?”他转过身,快步往宅子走去,“来,来,我带你见宗老。”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维林一边问,一边跟了上去。   “也就五年左右,当然没算上训练时间。我大半时间都在城南港口。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叫得出名字的瘟疫和疾病,水手全都能染上。”   老兄弟并没有带他去主楼大门,而是绕过去进了侧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没有什么装饰,充满了混杂酸甜味儿的刺鼻香气。   “醋和薰衣草,”见他皱鼻子,老人解释道,“用来驱散这儿的污秽之气。”   他带着维林经过许多房间,那些房间虽小,里面却摆了不少空床。最后,他们走进一个圆形的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都铺着白瓷砖。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躺着一个年轻人,赤身裸体,正痛苦地扭动。两位身着灰袍、体格魁梧的兄弟合力按住此人,第五宗宗老埃雷拉·艾尔·蒙达正检查他腹部临时包扎过的伤口。年轻人的嘴里箍了一根皮带,因此听不见他的惨嚎。房间四周由低到高摆了几圈长凳,不同年龄、同着灰袍的兄弟姐妹们坐于其上,观看场下的这一幕。他们纷纷望向维林,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宗老大人,”老人高声说道,话音回荡在房间,显得格外响亮,“第六宗的维林·艾尔·索纳兄弟求见。”   埃雷拉的目光从那年轻人的伤口上挪开,转了过来。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前额溅上了一道新鲜的血迹:“维林,你长高了。”   “宗老大人,”维林点头行礼,“听候您的调遣。”   躺在桌上的年轻人弓起背,皮带底下传出痛苦的呜咽声。   “你也看到了,我手上的病人伤情严重,”埃雷拉宗老说着,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刀,剪开年轻人身上脏兮兮的绷带,“今天凌晨,这人的肚子挨了一刀,看来是为了一位年轻小姐争风吃醋。鉴于他喝了不少麦酒,血中已有红花,我们不能再加量了,不然他有性命之虞。所以,我们动手时,他只能忍忍了。”她放下剪刀,伸出手,一位年轻的灰袍姐妹将一把长刃器具递到她手中。“更令他痛苦的是,”埃雷拉宗老接着说,“刀尖断在他胃里,我们必须将其取出。”她抬起头,看着坐在长凳上的众人,“谁能说出原因?”   大多数围观的兄弟姐妹都举起手,宗老对前排的一位灰发男人点点头:“英尼斯兄弟。”   “是因为感染,宗老大人,”那人回答,“断刃有可能污染伤口,导致溃烂,还有可能伤及血管和脏器。”   “回答得很好,兄弟。所以我们必须检查伤口。”她俯下身子,左手扒开伤口,右手伸进去检查。年轻人的惨叫声竟然穿透了皮带,响彻整个房间。埃雷拉宗老稍稍后退,看了看两位按住年轻人的壮实兄弟,嘱咐道:“务必按紧了,两位兄弟。”   年轻人开始剧烈扭动,脑袋重重地撞击桌子,有只胳膊竟然挣脱出来,双腿也不住地乱蹬,差点踢到宗老,宗老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维林走到桌边,伸手捂住年轻人的嘴,把他的脑袋按在桌上,然后俯身靠近,与他四目相对。“疼痛,”他盯着那人的眼睛说道,“是火苗。”维林手上用力,那人眼中满是恐惧。“集中精神。疼痛是你意识中的火苗,看着它。看着它!”那人的鼻息喷到维林的掌心,异常滚烫,但挣扎没那么剧烈了。“火苗变小了,越来越小,虽然很刺眼,可小了许多。看见了吗?”维林靠得更近了,“看见了吗?”   年轻人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头。   “集中注意力,”维林告诉他,“别让它烧起来。”   维林就这样按着他,不停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话,与此同时,埃雷拉宗老熟练地处理伤口。年轻人呜咽着,目光时而飘走,而维林总能将其拉回。终于,传来一声器具落盘的钝响,紧接着宗老说:“针和肠线,谢琳姐妹。”   “索利斯宗师把你教得很好。”   此刻,他们在埃雷拉宗老的房间里,这儿的书籍和纸张比阿尔林宗老房间里的还多。第六宗宗老的房间称得上混乱,而这间房井然有序,整洁如新。墙壁上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各种图画和图解,几乎都是去除了皮肤或肌肉的可怖人体。桌后那面墙上挂的画尤其吸引他的目光,画上是一个男人,四肢伸展,从脖子切到胯部,皮层左右揭开,露出了体内的脏器,个个画得清清楚楚,惟妙惟肖。   “宗老大人,此话怎讲?”他强行挪开视线。   “你方才所使用的疼痛控制法,”宗老解释道,“索利斯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他是您的门生,宗老大人?”   “是。我们一起在东北边境服过役,那是很多年前了。不忙的时候,我就教第六宗的兄弟们如何放松以及疼痛控制法。虽说那是打发时间,但索利斯兄弟学得非常专心。”   他们互相认识,曾经共同服役,甚至讲过话,这令人难以置信,但宗老是不会说谎的。“我很感谢索利斯宗师的智慧教导,宗老大人。”这样的回答最保险不过了。   他的眼睛又瞟到了那幅画,宗老回头看了看,说道:“不可多得的杰作,对吧?这是第三宗的本瑞·莱列尔宗师所赠。他在我们这儿待了一周,专门画病人和刚刚去世的死者。他说他很想在作品中捕捉灵魂的苦痛。他打算绘制一幅纪念掐脖红的壁画,来这儿是做前期的准备,我们当然很欢迎他过来。等他完成了工作,便把这幅画送给了本宗。我拿它讲授人体的奥秘,教导新来的兄弟姐妹。宗会所藏典籍的插画没有这般清晰明了。”   她转过头:“你早上做得很好。我觉得其他兄弟姐妹能从你的示范中获得启发。你不怕见血?有没有头晕或者难受?”   这是开玩笑吗?“我见惯了血,宗老大人。”   她的眼睛一瞬间阴云密布,随后那惯常的笑容又回来了:“看到你长这么壮实,慈悲也没有弃你的灵魂而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到这儿来?”   他可以撒谎,但对埃雷拉宗老不行。“我想您或许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似乎毫无意义可言。“我父亲什么时候有的私生女?为什么送我到第六宗?在我参加跋涉试炼时,为什么有刺客来取我的性命?”   她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呼吸平稳。她这样保持了好几分钟,维林以为她不打算说话了,却见一滴泪珠划过她的脸庞。是疼痛控制法,他心想。   她睁开眼睛,迎上维林的目光:“很遗憾,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维林。请你放心,我们非常欢迎你到此学习,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去找西楼的谢琳姐妹报到吧。”   谢琳姐妹就是在白砖房里协助宗老的年轻女人。维林在西楼走廊旁的一个房间里找到她时,她正在给受伤男子的腰部缠绷带。那人的皮肤呈现病态的灰白色,浑身汗水涔涔,但呼吸似乎还算平稳,表情也并不痛苦。   “他能活下来吧?”维林问她。   “但愿如此。”谢琳姐妹系紧了绷带,然后在水池里洗手,“不过,在本宗服侍的经验告诉我们,死亡往往不期而至。把这些拿上,”她示意角落里那堆血迹斑斑的衣服,“要清洗干净,等他走的时候要有衣服穿。洗衣房在南楼。”   “洗衣房?”   “是的。”谢琳姐妹望着他,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维林不想看她,却又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对方的样貌。她身形苗条,一头深色卷发束在脑后,脸蛋确实年轻漂亮,但那双眼睛不知怎地,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洗衣房。”   维林倍感挫败,她颧骨的曲线、嘴唇的形态,还有眼里的神采,无不带着戏谑的快意。他赶紧抱起衣服,去找洗衣房。当他来到蒸汽四溢的洗衣房,发现这些衣服不用他亲手洗,才算松了口气。因为在谢琳姐妹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这里兄弟姐妹的热情欢迎着实吓了他一跳。   “维林兄弟!”一个大汉声如洪钟地向他打招呼,此人虎背熊腰,茂密的胸毛挂满汗珠。他一拍维林的背,简直像把大锤砸了上来:“我盼了十年,就盼第六宗的兄弟走进我们宗的门,到底等来了,还是他们最鼎鼎大名的小子。”   “我很高兴来这儿,兄弟,”维林要他放宽心,“我是来洗衣服的……”   “瞎说啥呢!”他一把抓过维林手里的衣服,扔进一口石砌的大池子里,洗衣工正围着池子干活。“交给我们。来见见大伙儿。”   看来这个汉子是宗师,而非普通兄弟。他名叫哈宁,不在洗衣房轮值的时候,他负责给新人讲授骨骼的奥妙。“您讲骨骼,宗师大人?”   “是的,孩子,就是骨骼,它们如何连接、如何运作、如何修复。我都记不清给多少人接过骨了,都是手腕。你回去之前我教你怎么接,指不定你的手腕先让我给折了呢。”他大笑起来,豪爽的笑声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那些兄弟姐妹纷纷聚拢,向维林致以问候,他只觉得无数个名字和无数张脸孔扑面而来。对于他的到来,所有人都表现得热情过度,问题也接踵而至。   “告诉我们,兄弟,”名叫柯李斯的瘦削兄弟问道,“你们的剑真是星银锻造的吗?”   “那是传闻,兄弟,”维林答道,他没忘记保守耶斯廷宗师的秘密,“我们的剑虽然锻造精良,但所用的只是普通的钢。”   “他们真的让你们到野外生存吗?”名叫汉娜的年轻姐妹问道,这女孩长得胖乎乎的。   “只有十天。这是一项试炼。”   “失败了就会被遣散,对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活那么长。”是谢琳姐妹的声音,她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对不对啊,兄弟?你的很多兄弟都在试炼中死了吧?那些才十一岁的小男孩。”   “艰苦的训练只为艰苦的生活,”维林答道,“试炼是让我们做好保卫信仰和疆国的准备。”   她挑起一边眉毛:“既然哈宁宗师没什么事要你做,你去擦洗教学室的地板吧。”   于是维林去擦洗教学室的地板了,还打扫了西楼所有的房间。等他干完了活,谢琳姐妹又要他将纯酒与水混合起来煮沸,浸泡宗老给年轻人处理伤口所用的器具。她说这是杜绝传染。接下来也是类似的苦差事,不是擦便是洗,再就是刷。他的双手很能吃苦,但很快就发现干这种活儿不大听使唤,等到谢琳姐妹说他可以去吃饭时,手上的皮肤因为浸泡皂水和擦洗过度而发红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习治疗?”维林问道。此时他们在教学室里,谢琳姐妹正往一块白布上摆放各种器具。清理这些器具花了他整整两个小时,眼下借着从天窗透进来的光,它们正闪闪发亮。   “你不学,”她头也不抬地答道,“你要干活。等到我认为你不碍事了,就允许你旁观我是怎么照料病人的。”   他脑子里瞬间涌出了各种回应,有刻薄的,有机智的,但无论哪种回应,都只能显得他太孩子气。“悉听尊便,姐妹。你需要我什么时候来?”   “我们这儿五点开工。”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开工之前,你要好好洗洗,洗掉你身上难闻的味儿。你们在第六宗不洗澡吗?”   “每三天我们到河里游一次泳。河水很冷,夏天也不暖和。”   她没说什么,放了一个样式奇特的器具到白布上——这玩意儿有两把相互平行的刀片,固定在某种螺旋装置上。   “这是什么?”他问。   “肋骨牵开器,我们用它能接触心脏。”   “接触心脏?”   “有时候心跳停止了,可以轻轻地按摩,让它重新跳动起来。”   维林看了看她的手,指细如葱,灵巧矫捷。“你能做到吗?”   她摇摇头:“我尚未学习这种技艺。不过宗老可以,她几乎无所不能。”   “总有一天她会教你。”   她瞟了一眼维林,露出谨慎的表情:“你该去吃饭了,兄弟。”   “你不吃吗?”   “我晚点再吃,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我也留下来,到时候一起吃。”   她正在擦洗钢制盆子,听到这话,动作忽地一顿。“我喜欢一个人吃饭,谢谢你的好意。”   他强自咽了一口恶气,说道:“悉听尊便。”   进餐期间的问题更多了,他们的好奇心极其强烈,还不如谢琳姐妹的冷淡态度来得清静。第五宗的宗师与学徒们共同进餐,于是维林坐在哈宁宗师的身边,周围是一群新进宗会的兄弟姐妹。令他吃惊的是,围坐桌边的新人年龄不一,最小的刚过十四岁,最大的竟有五十多岁。   “很多人上了年纪才进本宗,”哈宁宗师解释道,“我就是三十二岁进宗的,之前在疆国禁卫军三十步兵团,别号‘突豕’。你肯定有所耳闻。”   “如雷贯耳,宗师大人,”维林信口胡扯,其实他压根没听说过,“谢琳姐妹来这儿多久了?”   “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来了,先前在厨房干活,十四岁才开始接受训练。我们接受新人的最小年龄就是十四岁,跟你们宗会不一样吧?”   “的确,还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宗师大人。”   哈宁爽朗地大笑,咬了一大口鸡腿。第五宗的食物与第六宗无甚差异,只是分量少些。维林照常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结果桌边众人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令他有些尴尬。“在第六宗吃饭要快,”他解释道,“慢了就没吃的。”   “我听说他们把挨饿作为惩罚。”汉娜姐妹说。她就是在洗衣房里见过的胖女孩,问题比谁都多,维林每次抬头都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我们的宗师有比挨饿更实用的方法惩罚我们,姐妹。”他说。   “他们什么时候让你们打到死?”名叫英尼斯的瘦削男子问道。他的语气充满了好奇,维林没法跟他计较。   “是剑术试炼,在我们进宗会的第七年举行。这也是最后的试炼。”   “你们要跟本宗兄弟对打到死?”汉娜姐妹惊得目瞪口呆。   维林摇摇头:“我们的对手是三名死刑犯,杀人犯、江洋大盗,诸如此类。如果他们打败了我们,便视为逝者不接受他们前去往生,赦免其罪。如果我们打败了他们,我们便有了佩剑的资格,正式为宗会效命。”   “残酷,却也简单。”哈宁宗师说完打了个响嗝,拍拍肚子,“第六宗的训练方式或许在我们看来很严厉,孩子们,但是别忘记了,他们是保卫信仰的战士。过去,正是他们保护了我们的安全。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就不能安心照料和治疗信徒。好好想想吧。”   餐桌四周响起一片嗡嗡的赞同声,接着总算换了话题。在第五宗谈论的话题多是绷带、药草、各类疾病,再就是永远说不完的传染病。他原以为提起剑术试炼,只会心烦意乱,却发现自己波澜不惊。他和所有的兄弟一样,进宗会不久便知道剑术试炼了,那是每年一次的大事件,有许多城里人围观,但禁止宗会的学徒兄弟出席。他听过很多传闻,譬如久久决不出胜负的恶斗,因技艺不精无法通过最终试炼的可怜兄弟。然而,对于他已然经历的事情而言,这不过是将来所要面对的诸多危险之一罢了。或许这就是试炼的意义所在,令他们习惯危险,将恐惧作为生活的常态。   “你们有试炼吗?”他问哈宁宗师。   “没有,孩子。这儿不试炼。作为学徒的兄弟姐妹在宗会待满五年,接受我们的训练。很多人选择离开,或者被迫离开,留下的人学到治疗的技艺,然后宗会根据他们的能力分配任务。比如我,我在库姆布莱的都城待了二十年,负责照料一个规模很小的信徒团体。在背弃信仰的地方生存,实在不容易啊,兄弟。”   “国王明示,只要库姆布莱不将其自身的信仰传扬于外,那他们仍是疆国的兄弟。”   “我呸!”哈宁宗师啐了一口,“库姆布莱倒是慑于我王的利剑,被迫臣服于疆国,可他们贼心不死,四处宣扬渎信之说。信神的牧师找过我很多次,企图改变我的信仰。即便到了今日,他们的牧师依然源源不绝地跨境而来,在我信众之中宣扬异端邪说。我担心的是,要不了几年,我们两家宗会在库姆布莱可有得忙了。”他伤心地摇头,“可悲可叹,战争从来不是好事。”   他们为维林安排了南楼的一间房,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他迅速脱掉衣物爬上床,崭新而洁净的亚麻面料带给他一种陌生却又奢侈的感觉。虽然浑身舒坦,但睡意迟迟不来,哈宁宗师关于库姆布莱的言论在他脑海中翻腾。战争从来不是好事,然而宗师的眼里别有意味,似乎是对战争的渴望,恨不能立刻征伐异端横行的疆土。   谢琳姐妹的冷淡态度也困扰着他。她显然不想与维林深交,对第六宗也漠不关心,后者他无所谓,前者则令他心烦意乱。维林决定明天一早再加把力,获取她的信任。不管谢琳姐妹吩咐什么,他都二话不说地照办,只是担心她压根就不在乎。   可是,扰得他久久无法安眠的罪魁祸首,是埃雷拉宗老拒绝回答他的问题。维林一直以为她必会解答这些疑问,甚至都没有想过得不到答案怎么办。她肯定知情,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为什么她不肯告诉我呢?   他好不容易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睡着了,而梦里,仍没有答案。   天刚亮,他就强迫自己起床,来到庭园的水池边清洗全身,距离五点还有好一阵子,他便去报到了。谢琳姐妹却已经在场。“到储藏室取绷带,”她说,“求医的人很快就要登门了。”维林走过来时,她皱了皱眉头:“你闻起来……多少好点了。”   他借用了诺塔的把戏,强作笑颜:“多谢夸奖,姐妹。”   头一个登门的是一位膝关节僵硬的老人,讲起旧年当水手的经历没完没了。谢琳姐妹一边往他的膝盖上涂抹油膏,一边礼貌地听他忆当年,还给了一罐让他带回家用。第二个来的是一位瘦削的年轻小伙子,双手直抖,眼睛充血,抱怨说肚子痛得厉害。谢琳姐妹摸了摸他的肚子,号过脉,又提了几个问题,然后告诉他,第五宗不给瘾君子提供红花。   “去你的,宗会小婊子!”小伙子朝她啐了一口。   “嘴巴放干净点。”维林跨前一步,打算冲上去,见谢琳姐妹一瞪眼,便收住了脚。她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任那小伙子恶狠狠地骂了足足一分钟。那家伙一边骂,一边不住地瞟维林,最后夺门而去,骂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我不需要你保护,”谢琳对他说,“你的本事在这儿派不上用场。”   “我很抱歉。”维林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诺塔的绝技也施展不出来了。   来人年龄不一,体形各异,男女老少,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什么人都有;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什么伤病都有。谢琳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他们的病症所在,做起事来不停不歇,照顾病人一视同仁。维林在旁观看,按要求取来绷带或药物。他试图学点什么,注意力却全在谢琳身上,她做事时的神情着实吸引人,平日的刻板和谨慎变成了怜悯和幽默,甚至讲起了笑话,与病人放声大笑。很多人她都认识。他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来。因为她关心大家。   于是他竭尽全力地帮忙,跑来跑去地拿东西,按住那些担惊受怕的病人,笨嘴笨舌地安慰送伤号来治疗的妻子、姐妹和孩子们。大多数只需要上点药,或是缝上几针,有些经常找谢琳看病的慢性病人,则要花很长时间,她提出一大堆问题,然后给出建议或是说几句安慰的话。   有两个伤势很重的男人被送了进来。第一个人被马车从肚子上碾了过去,那辆马车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谢琳姐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血管,然后双手握拳,抵住胸骨,开始按压。   “他的心脏停跳了。”她说着,手下不停,直到那人嘴里冒出血来。“他去了。”谢琳从床边退开,“去储藏室找辆推车,送他去南楼的停尸房。记得把他嘴里的血清理干净,家人可不乐意看到他这个样子。”   维林见过死人,但谢琳的漠然态度出乎他的意料:“这就完了?不能再做点什么吗?”   “一辆半吨重的马车从他肚子上碾过去,脏器全部压碎,脊椎压成齑粉。我无力回天。”   第二个重伤的男人是在傍晚时分,由疆国禁卫军送来的,此人身材矮壮,一支弩箭刺穿肩膀。   “对不起,姐妹,”军士一边向谢琳道歉,一边和两名兵士把男人抬到桌子上,“我们很不愿意耽搁你的时间,毕竟人都伤成这样了,可要是再死人,队长饶不了我们。”他好奇地看了一眼维林,注意到深蓝色的罩袍,“你来错宗会了,兄弟。”   “维林兄弟到此学习治疗术。”谢琳略作介绍,俯身检查矮壮男人的伤势。“有二十英尺?”她问。   “接近三十英尺。”一名禁卫军兵士猛地一吸鼻子,自豪地抬了抬手里的弩弓,“而且他在跑。”   “维林。”军士嘀咕着,目光落在维林身上,不住地上下打量,“是艾尔·索纳,对吗?”   “正是。”   三名兵士笑了,维林不喜欢这种笑声,他后悔早上把剑留在房里了。   “就是这位小兄弟,单枪匹马撂倒了十只乌鸦。”年轻的兵士说,“你比传闻的要高。”   “不是十个……”维林张口解释。   “真希望我当时在场,”军士打断了他的话,“最受不了那些该死的乌鸦,到哪儿都耀武扬威的。听说他们打算报仇,你要提防有人暗算。”   “从来不敢放松警惕。”   “兄弟,”谢琳插嘴道,“我要肠线、缝合针、探针、齿刀、红花和柯尔树油,要胶状不要液状。还有,再拿一碗水来。”   他立即照办,很高兴借机摆脱那帮兵士的盘问。他来到储藏室,将必需的器具装了满满一托盘,返回治疗室时,听见里面闹成一团。矮壮男人站了起来,背靠在房间角落,强有力的五指捏住了谢琳姐妹的喉咙。有一名禁卫军兵士倒在地上,大腿上插着一把刀。另外两人剑已出鞘,怒吼着威胁对方。   “我要出去!”矮壮男人大吼。   “你哪儿都去不了!”军士恶狠狠地应道,“放开她,我们给你条活路。”   “我要是进去了,独眼非宰了我不可。给我让路,不然我扭断这娘们的——”   维林从储藏室取来的齿刀比他通常使的飞刀沉一点,但扔起来并不费力。那人的咽喉完全暴露在外,但他临死前的挣扎仍有可能拧断谢琳姐妹的脖子。这一刀刺进了那人的前臂,迫使他下意识地松开手,谢琳跌倒在地。维林从病床上一跃而过,将托盘里的器具撒得到处都是,然后他几记老拳抡过来,准确地击中脸部和胸部的神经中枢,瞬间放倒了矮壮男人。   “别,”谢琳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别杀他。”   维林看着那人神情木然地瘫软在地。“我杀他干吗?”他扶起了谢琳,“你伤着了吗?”   她摇摇头,往后躲开。“把他抬到床上。”谢琳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军士,拜托你们把受伤的同僚扶到旁边的房间去。”   “兄弟,要是你杀了他,那算是帮他大忙了,”军士嘴里嘟哝着,和另一名兵士扶起倒地的同僚,“明天他就要被绞死。”   维林费了老大劲儿把那人抬起来,矮壮男人浑身都是肌肉,相当沉重。维林把他抬到床上放平时,他痛得眼睛直眨巴,不住地呻吟。   “除非你还藏了一把刀,”维林对他说,“不然就躺着别动。”   男人怒目而视,但什么也没说。   “独眼是谁?”维林问他,“他为什么要宰你?”   “我欠他钱。”那人说,他疼得面孔扭曲,汗如雨下。   他想起了弗伦提斯讲的那些混迹街头的故事,那孩子一时冲动扔出飞刀,结果只好来寻求宗会的庇护。“你没进贡?”   “三枚金币。我拖欠了好久。不给钱不行,独眼讨厌不主动交钱的人。”那人咳了起来,鲜血沾到了下巴上。维林倒了杯水,递到男人嘴边。   “我听朋友说起过,有个孩子扔了把飞刀,害某人丢了只眼珠。”维林说。   矮壮男人咽了几口水,咳嗽缓解了:“是弗伦提斯。小家伙要是杀了那杂种该多好。独眼放话了,只要逮到他,就活剥他的皮,慢慢儿地剥上一年。”   维林暗自决定,早晚要会一会独眼。他细看那支仍插在肩上的弩箭,问道:“为什么疆国禁卫军要射你?”   “我拿了满满一袋子香料,刚出仓库就让他们盯上了。那是好东西,我至少能换到六枚金币呢。”   他即将为了一袋子香料送命,维林心想。除此之外,还有刺伤禁卫军兵士,以及企图掐死谢琳的罪名。“你叫什么?”   “加利思。大家都管我叫爬手加利思,没有我爬不上的墙。”他咬牙切齿地勉强抬起前臂,齿刀还插在上面,“看来我是爬不成了。”他大笑起来,然后疼得一阵抽搐,“有红花吗,兄弟?”   “去准备酊剂,”这时,谢琳与军士一起回来了,“一份红花三份水。”   维林正要走,看到她的脖子被加利思掐得青紫:“你应该处理一下。”   她眼中的怒气一闪而过,看得出来,她把临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不知道她生气是因为这件事证明她想错了,还是因为维林救了她的命。“请去准备酊剂,兄弟。”她的声音冰冷刺耳。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处理加利思的伤,用过红花后,再从他肩上拔弩箭——先是削断箭杆,接着扩张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出带有倒勾的箭头,加利思紧咬皮带,憋着没叫。接下来,她又处理插在胳膊上的小刀,因为伤口靠近主血管,情况更加复杂,不过只用了十分钟就取出来了。最后,她缝合伤口,涂抹胶状柯尔树油。加利思此时已失去知觉,脸色格外苍白。   “他失血过多,”谢琳对军士说,“现在不能走动。”   “等不了那么久,姐妹,”军士说,“明早就要将他带到治安官面前。”   “能通融一下吗?”维林问。   “我手下就在隔壁房间,腿上挨了他一刀,”军士答道,“这渣滓还打算杀了这位姐妹。”   “我不记得了,”谢琳边洗手边说,“你呢,兄弟?”   一袋子香料就要让一个人送命?“没印象。”   军士怒容满面:“此人是惯偷,是酒鬼,而且红花上瘾。只要他走出这儿,就会想办法把我们全都杀了。”   “维林兄弟,”谢琳说,“何时方可正当杀人?”   “保命之时,”维林不假思索地回答,“若非保命之时杀人,便是背弃信仰之举。”   小队长厌恶地撇起了嘴。“心慈手软的宗会傻子。”他嘀嘀咕咕地走出了房间。   “你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绞死他吧?”维林问她。   她从染红的血水里抽出手来,维林递过一条毛巾。谢琳今天头一回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十分笃定,近乎冰冷:“决不容许有人因我而死。”   维林没去吃晚饭。他很清楚,先前的举动只会令他名头更响,到时候必定应付不来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赞美。于是他躲到了塞林兄弟的守卫室,这位看门人便是前一天接待他的老兄弟。老兄弟很高兴他来做伴,而且相当克制,没有提问,也没有说起之前的事情,维林对此很是感激。结果老兄弟拗不过维林,讲了他在第五宗的经历,事实证明,不当勇士亦能体味战争。   “这是在海憎号的甲板上受的伤。”塞林翻转前臂,露出一块怪异的马蹄形伤疤,“我正给一个梅迪尼安海盗缝合腹部的伤口,他突然跳起来咬我,都快咬到骨头了。那时战争大臣刚刚烧了他们的城,所以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我们的海兵把他扔进了大海。”他沉浸在回忆中,一脸痛楚,“我求他们别这样,但汉子们血气上涌,什么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是怎么上了战船的?”维林问。   “噢,我有好些年担任舰船大臣梅里什的贴身医师。多年前我治好了他的痘疹,他总觉得亏欠我。他是个好船长,视大海为母亲,视海兵为儿子,连梅迪尼安人都尊敬他,他常说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海战勇士。当战争大臣烧了梅迪尼安人的城,他的心都碎了。我跟你讲,两位大臣为此还大吵了一架。”   “大臣吵架?”维林很是好奇。塞林兄弟并不把战争大臣说成他父亲,甚至表现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这在维林遇到的人当中极为少见。维林怀疑这位老人效忠信仰的时日太长,本能地将信徒与家人的联系割裂开来。   “对,是真的,”塞林接着说,“舰船大臣梅里什骂他是屠夫,残害无辜的刽子手,说他永远是疆国的耻辱。但凡听说此事的人,都以为战争大臣会拔出剑来,但他只说了一句:‘大人,忠诚即我的力量。’”塞林叹了口气,拿起皮囊灌了一口,维林怀疑里面装的是某种混合液,不像马克里尔兄弟提到的兄弟之友。“可怜的老梅里什,班师途中就没出过房间,到了港口也不愿面见国王。不久后他就死了,那是在一次向西的航行途中,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你看见了吗?”维林问,“你看见他们烧城了吗?”   “看见了。”塞林兄弟又猛灌了一口,“全是亲眼所见。方圆几里火光冲天,但真正让人寒心的不是那景象,而是声音。我们战船所停泊的海面距离岸边有半英里之遥,却仍能听见那些惨叫,成千上万人,男女老少,全在大火里头惨叫。”他打了个寒战,又灌了一口。   “对不起,兄弟。我不该问的。”   塞林耸耸肩:“陈年往事了,兄弟。人要走出来,要学会教训。”他望着愈来愈暗的天色,“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今晚就没得吃了。”   维林在餐厅里见到了谢琳姐妹,她一如既往地独自吃饭。他坐到谢琳对面时,做好了劈头挨训或者冷言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她什么都没说。厨房师傅做了一堆好吃的搁在桌上,但她似乎只满足于一小盘面包和水果。   “我可以吃吗?”他指着那一大堆食物问道。   谢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于是他动手取来火腿和鸡肉,开始狼吞虎咽,招来了她嫌恶的目光。   维林笑了起来,看到谢琳尴尬的表情,他竟有幸灾乐祸之感。“我饿了。”   她扭过头,脸上隐隐掠过一丝笑意。   “在第六宗没人独自吃饭,”维林对她说,“我们各有各组,同吃同住,共同战斗。我们互称兄弟可不是冠冕堂皇做做样子。这儿似乎不一样。”   “我的兄弟姐妹尊重我的隐私。”她说。   “因为你很特别吗?你可以做他们做不到的事。”   她吃了一口苹果,没有回答。   “那个贼怎么样了?”他问。   “还不错。他们把他搬到楼上,军士安排了两个人看守。”   “你要在审讯时为他辩护?”   “当然了。不过,如果你也为他辩护,或许能起到作用。我觉得你的话比我的更有分量。”   他灌了一口水,咽下满嘴的火腿肉:“到底是什么,姐妹,让你这么关心他那种人呢?”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你漠不关心呢?”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维林开口说:“你知道我母亲曾在这里受训吗?她当年与你一样,也是宗会的姐妹。为了嫁给我父亲,她离开了第五宗。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为第五宗效命,从来没有提及在这里的生活。我来这里是想寻找答案,我想知道她的过去,我的过去,还有父亲的过去。但宗老什么都不肯说,只把我指派给了你,我想,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至少是我母亲的过去。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还解答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医师。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不会放过那人。我杀过人。而你无法杀人,她也一样。这即是她的过去。”   “那你父亲呢?”   成千上万人,男女老少,全在大火里头惨叫……忠诚即我的力量。“他曾经遵从国王的命令纵火烧城。”他推开面前的盘子,起身离桌,“我会在治安官面前替加利思辩护。明早五点见。”   第二天早晨传来消息,他们不用去治安官的法庭了——加利思半夜越墙出逃。禁卫军进了关押他的顶楼房间,房内无人,窗户大开。外墙足有三十英尺高,放眼望去,几乎无处着手。   维林从窗内探出身子,望着下方的院子。“爬手加利思。”他自言自语。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应该不能走路才对。”谢琳姐妹凑上前,观察着外墙。维林感到了她的靠近,既兴奋又不安,而她似乎毫不在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索利斯宗师说过,唯有在性命攸关之时,人才能发觉自身真正的力量。”   “军士说如果追捕他的话,怕是一辈子都抓不到。”她走开了,维林不知道是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他或许能抓到吧。那样我还能见到他,肯定还会受伤,再送过来让我治疗。”   “如果他够聪明就去搭船,不到天黑就远走高飞了。”   谢琳摇摇头:“没人愿意背井离乡,兄弟。无论面对什么危难,他们都要留下来生活。”   他转过身,望着窗外。城南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清晨天际的鱼肚白染上了烟囱的青灰,笼罩在屋顶的青烟,要到天黑才能从视野中消失。阴影退散,袒露出满是垃圾和排泄物的肮脏街道,到处都是歪七倒八的醉鬼、瘾君子和流浪汉。他隐隐听见了咒骂和呼喝,不知道今天又会有多少人走进宗会的门。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留在这种地方?”   “我就留下来了,”她说,“他们为什么要走呢?”   “你生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我很幸运,只用两年就完成了训练。宗老允许我在整个疆国任选去处。我选择了这里。”   她的语气略带迟疑,维林心想,这可能是她头一回对人说这么多过去的事。“因为这里是……家?”   “因为我觉得这里需要我。”她向门外走去,“我们还有活儿要干,兄弟。”   接下来的几天极其辛苦,但收获颇丰,尤其是他能经常见到谢琳姐妹。谢琳开始传授他一些医学知识,教给他缝合伤口的最佳针法,以及缓和胃疼头痛的灵验药方。络绎不绝的伤员病号,为他精进治疗术提供了大量的实践机会。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谢琳所掌握的技艺他永远都学不会,谢琳仅凭眼观和耳听便能准确无误地找出病症所在,正如他对于剑的感觉。幸运的是,他没有机会展示剑术了,自那天后,病人闹事的情况大有好转。第六宗兄弟常驻第五宗的消息在城南传开后,那些原本脾气不好的人,就诊时大都管住了嘴巴和大打出手的冲动。   他在第五宗的这段时间里,唯一不好的就是兄弟姐妹持续不断的关注。他仍然每天等到很晚与谢琳姐妹一起吃饭,结果他们旁边也多了一群新来的兄弟姐妹,盼着维林讲讲第六宗的生活,或是再讲一遍所谓的“拯救谢琳姐妹”的经过——短短几天,这件事已经传得神乎其神了。自始至终,汉娜姐妹都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你当时不怕吗,兄弟?”她瞪大了棕色的眼睛,抬头盯着维林看,“那个大坏蛋要杀了谢琳姐妹的时候,你没有被吓到吗?”   对于晚餐时间受到打扰,旁边的谢琳一直保持冷静,没有发作,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故意将餐具扔进盘子里,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我……受训时学过如何控制恐惧,”他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过于狂妄,“当然比不了谢琳姐妹,”他赶紧接了一句,“她始终都能保持冷静。”   “噢,什么事情都影响不了她,”汉娜无所谓地摆摆手,“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你说什么呢,姐妹!”柯李斯兄弟惊呼。   她目光低垂,脸颊臊得通红。“抱歉。”她嘟哝道。   “没关系,姐妹。”维林局促地拍了拍她的手,汉娜的脸更红了。   “我和维林兄弟今天很累,”谢琳姐妹说,“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虽说她不是宗师,但说的话显然很有分量,这一小群听众很快各自回房了。   “他们很尊重你。”维林看出来了。   她耸耸肩:“也许吧。可我在这儿不受欢迎,大多数兄弟姐妹都嫉恨我。对于这种状况,宗老早就告诫过我。”听口气,她不以为意,只是陈述事实。   “你这么评价他们,未免太苛刻了。或许你要是跟他们多……”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他们。我只是通过第五宗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不要友谊吗?不想要一个可以互诉衷肠、分忧解难的知己吗?”   谢琳谨慎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你的想法,兄弟。这儿情况不同。”   “好吧,也许你不喜欢,但我希望你知道,你拥有我的友谊。”   她一言未发,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面前吃了一半的盘子。   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吗?维林心想。她是不是也因为才能出众而受到孤立?周围的人是不是也讨厌她?对于维林而言,这是难以想象的。他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善良、温暖、率真的女人。在性格方面,她与谢琳迥然不同。维林明白了,是谢琳在门外的遭遇,是城南这个地方,造就了今天的她。而我母亲应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时,有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母亲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她娘家姓什么?我的外祖父母是谁?   他忽然间心事重重,站起身来:“晚安,姐妹。明早再见。”   “明天是你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了,对吗?”谢琳抬头看着他,问道。奇怪的是,她的眼睛比平日明亮许多,维林差点就以为那里盈满了泪水,不过这种想法实在是荒唐。   “是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在离开前能再多学一些。”   “是的。”她移走目光,“那是当然。晚安。”   “晚安,姐妹。”   维林双腿盘坐,毫无睡意,回味着刚刚发现的事实——他对于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她曾是第五宗的姐妹,嫁给了父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去世了。他只知道这些。其实,他对父亲也所知甚少。一名士兵,因为勇气可嘉,受到国王提拔,后来就任战争大臣,纵火焚城,还与两个女人各生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过去是什么样呢?维林不知道父亲出生在何地,祖父是士兵还是农民,抑或两者皆非。   太多问题,如风暴般冲进他的脑海。他闭上眼睛,按照第五宗宗老教给索利斯宗师、索利斯宗师又传给他的方法,试图控制呼吸,结果问题越来越多。集中精神,他告诉自己。呼吸,缓慢而平稳……一小时后,他的心跳平缓下来,脑海中风暴渐息,一阵轻柔却坚持不断的敲门声将他唤醒。维林套上衣衫,走到门口,发现是汉娜姐妹,脸上挂着羞答答的笑容。   “兄弟,”她说话的声音轻若耳语,“我打扰你了吗?”   “我还没睡,”维林知道她不是来听故事的,“时候不早了,姐妹。如果你有什么吩咐,还是等到明早再说吧。”   “吩咐?”她笑得更开心了,维林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直接进了房间,“那我吩咐你原谅我,兄弟,今天晚上我说话没过脑子。”   维林原本平静的心又乱跳起来:“没什么原不原谅的……”   “噢,有的!”汉娜热切地低语道,紧紧靠了过来,逼得他直往后退,撞得房门也关上了。“我是个傻姑娘,说了那种蠢话,完全没过脑子。”她又上前一步,丰满的乳房压在维林胸前,那种触感当即令他浑身冒汗,下身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说你原谅我,”汉娜的恳求带着呜咽,头也靠上了他的胸膛,“说你不会恨我!”   “呃。”他绞尽脑汁想找个恰当的应对办法,但宗会生活从来没教过类似的事情。“我当然不会恨你。”他伸出双手,温柔地搭在汉娜的肩上,轻轻地推开她,然后强作笑颜,“你不要太过担心。”   “噢,可我好担心,”她娇喘吁吁,信誓旦旦地说,“一想到冒犯了你,冒犯了大家,”她羞愧地扭过头,“我就承受不了。”   “我认为你想得太多了,姐妹。”他伸手去摸背后的门把手,“你该走了……”   汉娜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胸膛,感受衣衫遮掩的肌肉。“真硬,”她小声说,“好强壮。”   “姐妹。”维林抓住她的手,“这可不……”   然后她往前一压,吻了上来,维林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们的嘴唇便贴在了一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势不可挡,瞬间席卷全身。然后,汉娜的舌头探进了他的唇齿。这不对,维林心想,我应该推开她。就是现在……必须停下来……不能再等了……唤醒他的那个声音借着晚风飘进了窗户,起初很微弱,而他正沉醉于汉娜姐妹的嘴唇,险些没有听见。那是一种哀伤的调子,但其中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维林一惊,从温柔乡中抬起头来聆听。   “怎么了,兄弟?”汉娜姐妹轻声问道,呼出的气息摩挲着他的嘴唇。   “你听见了吗?”   她微微皱起眉头。“什么都没听见。”她咯咯笑着,又贴了过来,“只听得见我的心跳,还有你的……”   声音越来越大,毫无疑问是某种呼号。   “狼嚎。”他说。   “城里哪儿有狼?”汉娜姐妹又咯咯笑了,“只是风,或是狗……”   “狗不是那种叫声,也不是风。就是狼。我见过狼,那是在森林里。”然后就有刺客来取我的性命。   如果他没有在多年苦训中学会观察敌人的脸,捕捉发起攻击之前表情中的微妙变化,那么对于接下来的一击,想必他很难躲开。而他在汉娜脸上看见了,那是眼里一闪而过的决心。   “你不必担心这种事,”汉娜说着,伸出左手抚摸他的脸,“别担心,兄弟。我帮你——”   她的右手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尖刀,以迅雷之势直取维林的脖颈。这一连串动作极为老练,速度之快,手法之准,堪称行家里手。   维林一扭身,尖刀划伤了肩膀,同时他右臂猛地一推汉娜的胸膛,她连连后退,撞上了对面的墙壁。她换上一副凶恶的嘴脸,迅速扑过来,旋身扫向维林的头部,尖刀紧跟而至,直往腹部划去。维林躲过她这一脚,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对方立时一阵抽搐。她不是女孩,也不是姐妹,而是敌人。   汉娜抡起另一只拳头,指节赫然突起,直冲他的鼻梁而来。他认得,这是因特里斯宗师教过的绝技。维林略一颔首,用额头迎下了这一击,疼得他一甩头,然后狠狠地掐住了汉娜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她呼哧带喘,乱踢乱抓,指甲在维林脸上刮擦。维林往前一顶,她的脑袋往后仰去,颈骨扭曲变形。维林把她悬空提起来,手上加力,掐得她放弃了挣扎。   “你武艺很高,姐妹。”他说道。   对方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夹杂愤怒的呜咽,维林感到她皮肤滚烫。   “不如你说说看,是在哪儿学到的本事,还有为什么对我下手。”   汉娜那张充血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她看了看维林划破的衣衫,以及那道浅浅的伤口,唇边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极其丑陋,满是恶意。“你感觉……怎么样,兄弟?”她说话时口吐白沫,“你现在没……时间……救她了。”   这时他感觉到了,体温不断升高,浑身大汗淋漓,眼角渐渐蒙上了灰霾。有毒!刀上有毒。   维林凑过去,盯着她满是怨恨的眼睛,两人的脸相距不过几寸:“救谁?”   她可怖的笑容转瞬变成了纵声大笑,那笑声极其诡异。“那时候……有……七个!”她眼里的恨意犹如黑暗中的灯火。   汉娜猛地一仰头,强行张嘴,接着遽然闭合,齿间相撞,发出脆响。继而,她开始抽搐,身子剧烈抖动,口吐白沫。维林松开手,任她摔倒。汉娜的双脚不断地拍击瓷砖,终于一动不动,双眼圆睁,没了生气。   维林盯着她,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胸口如同火烧。   刀上有毒……你现在没时间救她了……那时候有七个……你没时间救她了……救她……救她!   宗老!   维林走向搁在角落里的剑,抽剑出鞘,拉开门,沿着走廊冲向楼梯。   刀上有毒……他还有多少时间?维林略一思虑。足够了!他痛下决断,三步并作一步跃上楼梯。时间足够。   宗老的房间在顶楼。他很快就上去了,冲过走廊,前方的房门似乎没有危险的迹象……那把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仿佛半道新月,既快又准地斜刺劈来,大有一刀砍掉他脑袋的势头。维林屈身避过,就地一滚,只觉刚烈的刀风自头顶破空而过,他迅速起身,瞬间提剑格挡,刀剑相击,金铁大震。他单膝撑地,伸剑向前,旋身扫去,感觉胳臂一震,剑身没入了对方的血肉。对方闷哼一声,鲜血立溅,染红了地砖。此人一袭黑衣,头戴面具,眉毛和眼睑都擦有烟灰。他躺在地上,按住腿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两眼瞪着维林,眼神里没有恼怒,只是震惊。   维林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转身就走,任其在血泊中翻滚。火焰在胸口灼烧,视线渐渐模糊,而宗老的房门只在几步开外。维林一个踉跄撞到墙上,不禁愤怒地低吼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走去。   救她!   黑暗中又有两道光闪过,是一个黑衣人,双手各执一柄短剑,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维林挡开了最初的两击,纵身后退,避开呼啸而至的剑锋,然后突进到距离那人不过一足之地,对准胸膛一剑刺去,剑刃穿透肋骨,剑尖上提,直插心脏。黑衣人抽搐了一阵,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接着浑身瘫软,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挂在维林的剑上。沉重的尸体没至剑柄,把维林拽倒了,湿滑而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流至地板。血腥味令人作呕,但远不如他血管中的毒素那般凶猛。   好累……他靠着尸体跌坐下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令他筋疲力竭。胸口的痛楚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睡意。太累了……“你看上去不大好,兄弟。”   他没听过这个声音,黑暗之中,看不到说话的人,甚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是做梦吗?他心想,临死前的梦。   “看来她找到你了。”那人继续说,有一种轻微的剑尖摩擦石头的声音。   不是做梦。维林咬牙切齿地握紧剑柄。“她死了!”他冲着黑暗大吼。   “我信。”那声音平淡无奇,听不出口音,不雅不俗,无从辨认。“遗憾。我向来很喜欢她伪装的样子。她的手段残忍极了。杀之前你睡过她吗?我觉得她很想这么干。”   那人的语气中掠过一丝紧张,维林捕捉到了,他知道这个隐身在暗处的人打算动手。   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待到站稳,又拔出了插进尸身的剑。等了这么久,他心想,那人应该趁我虚弱的时候杀了我。难道是在等待毒药替他解决掉我吗?   “你害怕了,”维林朝着暗处冷哼一声,“你知道打不过我。”   寂静。除了寂静和黑暗,就是剑尖上流下的血珠敲击地板的滴答声。没时间了,他心想。他只觉得目眩神迷,四肢逐渐麻木和僵硬。没时间等下去了。   “那时候,”他的嗓子粗哑干涩,只好大喊出来,“那时候有七个!”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是捣弄门锁的声响。就在维林的背后,宗老的房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烛光照亮了她那张清秀可人、愠怒未消的脸庞。   “怎么这么吵……”   黑暗中射出一把飞刀,旋转翻飞,目标精准,刀尖直指宗老的眼睛。   维林吃力地抬起重若千钧的胳膊,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刀攻势顿挫,打着旋掉进了黑暗中。他没有看见刺客接下来的反应,他能感觉到,能意识到,但就是没有看见。他的反击完全是一瞬间做出的本能举动。他双手紧握剑柄,身子一旋,用尽最后的力量发起这一击。他没有感觉到剑与那人脖子的撞击,却听见鲜血喷涌而出,溅上屋顶和墙壁,无头尸身还走了几步,才轰然倒下。他看不真切,却听得真切。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无法抗拒的睡意乘虚而入。   贴着脸的地砖如此冰冷,胸膛舒缓地起伏,他在想,今晚会不会梦见狼……“维林!”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不断地摇晃,脚步声纷至沓来,犹如雷鸣,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如同湍流轰响。他不满地哼哼着。   “维林!醒醒!”不知什么正狠狠拍打他的脸,他试图躲开,“醒醒!别睡!听得见吗?”   有很多说话声夹杂在一起,闹哄哄的。“去找谢琳姐妹,快!……把他抬到教学室……别管他们了,他们死了……他感染了什么?……好像是刀伤,刀呢?”   “她是来道歉的,”维林决定说点什么帮帮他们,“进我的房间……差点得手,可是狼……”   “快去看看他的房间!”是谢琳的声音,比平日尖利许多,充满了恐慌,“去找一把刀,千万别碰到刀锋。”   说话声越来越多,他隐隐感到被人抬了起来,冰冷的地板没有了,换作坚硬而平滑的治疗台。昏昏沉沉中,他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疼痛,不禁呻吟起来。   “死了?”是宗老的声音,“你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好像是中毒,”回答的是哈宁宗师低沉的嗓音,“她牙齿里藏了一颗小药丸。很久没见过这套把戏了……”   维林努力睁开双眼,却只看见朦胧而破碎的影子。他眨了眨眼,过了好久,视野逐渐清晰,这才认出了谢琳姐妹。她的鼻孔一张一缩,正嗅着汉娜姐妹的刀。“猎人之矢,”她说,“我们需要乔佛瑞根。”   “那会害死他。”那是宗老的警告,这话听来很是吓人,但维林满脑子只想着他要提的那个问题。   “如果不用,他就死定了!”谢琳厉声说道,她惊恐万状,面无人色,但神情异常坚决,“他很年轻,身体强壮,撑得住。”   沉默片刻,然后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拿来吧,还要足量的红花……”   “不!”谢琳打断宗老的话,“不能要,否则影响药效。不要红花。”   “信仰在上,姐妹。”哈宁宗师的大块头走进维林的视野,“你知道那东西对人产生的效果吗?”   “她说得对。”宗老语气僵硬。   “宗老大人?”维林开口了。   宗老俯身近前,紧握着他的手,轻抚他的眉头:“维林,好好躺着,我们要给你治疗,把你治好。这会很疼……你必须坚强。”   “宗老大人,”他尽力稳住视线,盯着宗老的眼睛,“求您告诉我,我母亲姓什么?”   瓦德里安。   在剧烈难忍的疼痛中,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回荡。瓦德里安。母亲的姓。母亲娘家的姓。此刻,汗如雨落,胸膛似火,黑霾遮眼,但这个名字始终牢牢地稳住他的心神,是他赖以停留在人世间的锚。   谢琳姐妹用皮带束住他的胳膊,拿一根长针,将用乔佛瑞根配制的酊剂直接注射到他的血管里。痛苦瞬间袭来。房间化为碎片,消失了,宗老安慰的话语渐去渐远,在迅速降临的黑暗之中,谢琳面无血色的脸庞变成了一块灰白的残影。   瓦德里安。   那是一种奇妙的疼痛,时间似乎无穷无尽,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都化作了永恒。他知道自己弯着背,脊椎紧绷如弓,无来由地乱打乱骂,是一双双强有力的手将他按在台上。他全都知道,但感觉不到,它们遥不可及,远在痛苦之外。   伊尔黛拉·瓦德里安。他的母亲。这是一个寻常的名字,无所谓高贵,亦谈不上狼藉,来自田园之间,市井之中。母亲与父亲一样,因为才能出众而平步青云。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忽然间,他看清了母亲的脸,她笑容的神采,眼中的怜悯,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她是痛苦之海的灯塔,是全部意念的中心,那是他要活下去的意念。   他完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以及什么时候才筋疲力竭地平息下来。后来他们说,他打伤了好几个强壮的第五宗兄弟,甚至企图咬宗老,还喊出了不堪入耳的脏话,但他完全记不得。他只记得一个名字——伊尔黛拉·瓦德里安。   这个名字救了他。    第11章   睡梦之中,没有痛楚。梦里,一束柔和的金光自窗口流泻而入,谢琳姐妹俯身看他,脸上绽放着光芒四射的笑容。   “你活下来了,”她说,“我就知道你能撑过来。”   这是梦……梦里可以说出心里的话。“你真美。”他说。   谢琳姐妹不禁大笑起来:“你还是神志不清,兄弟。睡吧,你需要休息。外面来了一大帮凶神恶煞的小伙子,你要是不能恢复过来,他们就要拿我是问了。”   “我们应该一起离开这里,”他毫不顾忌地接着说,整个人陶醉在无拘无束的梦境中,“我们逃走吧。找个清静的地方,你给人治病,我学点手艺,只要不是做杀手……”   “嘘!”谢琳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维林,别……”   “我杀那几个人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不对……”   “你救了宗老。你当时别无选择。”   那个黑衣人按住大腿上的伤口,这时,维林一剑削开他的脖子,只听那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犹如婴孩的啼哭……“我令母亲蒙羞了。比起她,我什么都不是……”   “不对。”谢琳抚摸着他的额头,俯身凑近,轻轻在他唇上一吻,“你是守护者,为保护弱者而战的勇士。你不仅强大,而且正义。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不要忘记,无论你何时需要我,无论你何时呼唤我,我招之即来,一身的技艺为你所用。”   梦境渐渐瓦解,疲惫再度将他拽向虚无。“我还是想和你远走高飞……”   他醒来时感觉到了疼痛,并非乔佛瑞根的效果,而是肌肉的酸胀和身体脱水引起的不适。床单上染了好些形状怪异的红褐色污迹,胳膊上的伤口还残留着毒素的刺痛感。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睡意再度袭来……这时,他发现旁边有人。   索利斯宗师坐在角落里,抱着胳膊,剑搁在膝上。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足以证明其一夜未眠。“你睡了很久啊。”他说。   “抱歉,宗师大人。”维林嘶哑着嗓子说。   索利斯宗师站起身,走到床边的桌子旁,拿起一把大陶壶,倒了一杯水。“来。”他把杯子递到维林嘴边,“小口咽,别猛灌。”   水流进嘴里,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他感觉从来没喝过这么甘甜的水。“谢谢您,宗师大人。”   “谢琳姐妹说你每小时至少要喝一杯。对于如何照顾你,她提出了相当严格的要求。”   谢琳……我们应该一起离开这里……他的胸口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真希望没做过那个梦,梦醒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实在令他难以承受。   他低头看着床单上的污迹:“他们把我开膛破肚了吗?”维林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可怖的场景——有人把肋骨撑开器塞进他的胸膛。   “据说乔佛瑞根会使人流出血汗,是排毒过程中发生的现象,我听说是这样的。”索利斯把椅子从墙角拉到床边,然后坐下,“我要知道当时的情况。”   于是维林开始讲述,巨细无遗。索利斯静静地听着,只是在听到汉娜姐妹进房时挑了挑眉毛,连维林提到救命的狼嚎时,他都面无表情。当提到汉娜姐妹的那句话“以前有七个”,他终于有了反应。虽然只是眼珠微微一转,但这就足够了。宗师是知情的。维林判断。他知道那句话的含义,而且我敢赌一袋子金币,他不打算告诉我。对于余下的情节,索利斯依然毫无反应,只提了几个问题:“你认为那些杀手的武艺如何?”   “他们懂得怎么使用刀剑,但似乎完全不懂战术。我中了毒,身体那么虚弱,他们完全可以杀了我,一鼓作气解决掉。结果他们轮流来对付我,每次都是伏击。”   索利斯宗师静静坐着,咀嚼着事件中的细节。维林感到睡意极其强烈,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有宗师在场的情况下,学徒兄弟是不能睡觉的。   “谢琳姐妹回去了吗?”维林打破了沉默,他希望借此消除睡意,“我……我想知道还要在这儿躺多久。”   “她去照顾伤号了。估计要忙上一阵子,这两天城里麻烦不少。”   两天。他做了两天美梦,也流了两天血汗。“什么麻烦,宗师大人?”   “发生了骚乱。刚开始的时候,流言说那些刺杀事件是绝信徒的策划。没过多久,到处都在传说,有一支库姆布莱的军队躲在下水道里,要趁大家睡觉的时候杀人。”他厌恶地摇摇头,“愚昧之徒要是怕得不行了,什么鬼话都信。”   维林糊涂了:“哪些刺杀事件?”   “埃雷拉·艾尔·蒙达并非唯一受到袭击的宗老。第四宗和第二宗的宗老都死了,其他的宗老幸免于难。亨吉尔宗老伤势很严重,可能是刀不够长,没能穿透肥肉伤及心脏。”   维林只觉得一阵眩晕。两位宗老遇害,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还清楚地记得知识试炼时的考林·艾尔·森迪斯宗老,那是一个表情极为严肃的人,反复逼问他在森林里发生的事。想到他惨遭匕首和毒药的折磨,维林就感觉很怪。这时,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问题:“阿尔林宗老呢?   “他毫发无伤。有三个人来刺杀他,他们挖地道挖进了地窖,结果碰到了格瑞林宗师。低估胖子总是要吃亏的。”在索利斯宗师说过的所有话当中,这句最接近恭维格瑞林宗师。   “他受伤了吗?”   “几处皮外伤而已。可他还是很难过,因为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好进行审问。”   “我的兄弟们呢?”   “他们没事。诺塔兄弟只去了两天,就被第二宗赶回来了。其他人嘛,凯涅斯兄弟干掉了刺杀亨吉尔宗老的杀手,名头正响。第二宗兄弟则在蒙提什宗老遇害时,因为灌了一大桶麦酒,睡得不省人事。第六宗一半的学徒兄弟在第四宗的宅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刺客们割了宗老的喉咙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等待他们的是严厉的惩罚。”   维林躺回床垫子里,忽然间困倦难耐。“请原谅,宗师大人,”他说,“我也没能活捉一个。毒素多少影响了我的判断……”他渐渐失去意识,索利斯宗师那张清癯而木然的脸消失在黑暗中。   巴库斯在发火,邓透斯在开玩笑,诺塔在笑,而凯涅斯不怎么说话。维林发现,他真的很想念兄弟们。   “这是搞啥玩意儿,”巴库斯大惑不解地皱着眉头,“到底怎么回事?”   “显然是我们当中混进了敌人,兄弟,”凯涅斯说,“我们要警惕了。”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杀宗老呢?”   维林很疲惫,胳膊上的刀伤色泽渐深,如今呈黛青色,乔佛瑞根引起的痛苦已然消退,只留些许隐痛。一上午有好几个人过来探望他,哈宁宗师笨嘴笨舌地夸了他几句,还硬生生地大笑了几声。维林看得出来,见小兄弟安然无恙,这位大块头宗师很欣慰,但汉娜的背叛令他难过,他以前很喜欢这个女学徒。塞林兄弟坐了一个多小时,老树皮似的手里抓着那根木棍,念叨着如果有机会碰到杀手,要怎么使用棍子。维林仿佛看到老兄弟躺在守卫室里,喉头被割开的场景,嘴上却说:“他们没接近你是明智的选择,兄弟。”老头子听了很高兴,表示明天还要带来秘方配制的调养汤。在探望的人当中,始终没有谢琳姐妹的身影,他担心是自己在昏睡时说了不该说的话。   “弗伦提斯怎么样了?”他问。   “火气大得很,”诺塔说,“不知道怎么发泄,我们已经拉过三次架了。他求宗老允许他跟我们一起过来,结果被罚到马厩劳作一天。”   “你们回去后多留意他。我不希望他独自跟着壬希尔宗师。跟他说,我没事了,很快就回来,还有记得每天去看看小花脸。”   诺塔点点头。不用说,维林养伤期间就是他领头。“他们说你杀了四个,”他说,“厉害啊。”   “三个。有一个是女孩,她潜伏了好些年。她杀我不成,便自杀了。”   “女孩?”诺塔瞥了一眼维林胳膊上的伤,唇边掠过一抹坏笑,“你让她靠了多近啊,兄弟?”   “太近了。”这个教训我不会忘记。   “尼林兄弟在第三宗服役已经超过十二年了,”凯涅斯说,“他是很受尊敬的学者,著有三本语言学著作,专门给学徒兄弟教授语言,而这么多年的潜伏,最终是为了杀害亨吉尔宗老。”   “那头肥猪现在没死,要感谢你。”诺塔说,“不过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不是我判断的。我当时去还宗老借给我的一本书,听见他叫喊就踹开门进去。”他顿了顿,脸色更加阴郁了,“作为四十七岁的人,尼林兄弟的身手还不错。”   “你使什么对付他?”邓透斯问。   “我没带武器,因为只在第四宗里晃荡,没有带的必要。我就只好徒手了。”   “那可不容易,”巴库斯说道,“赤手空拳对付一个拿刀的人。”   “那人武艺不错,但是……”凯涅斯耸耸肩。   “跟我们不一样。”维林替他说完。   凯涅斯点点头:“但还是解释不了,为何等到各宗会都来了第六宗兄弟之后才动手。”   “整件事都没法解释。”诺塔说着打了个哈欠,“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想要第二宗宗老的命。那讨厌的老笨蛋净胡说八道,多听一分钟我都要掐死他了。”   “所以你被赶出来了?”维林问。   邓透斯吃吃笑了,而诺塔这次笑得有几分真诚:“是跟一位姐妹发生了误会。看来按摩也不是哪儿都能按的。至少她是这么说的,然后打了我一耳光就跑掉了。”   维林等他们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边说边与他们挨个儿对视:“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兄弟们。我也不比你们了解得更多。我只知道现在我们处于危险时期,我们只能相互信任,听索利斯宗师的话,服从宗老的指示,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好好守护彼此。”   门开了,谢琳姐妹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进来,这是今天维林头一回看到她。“出去!”她下令,“维林兄弟该洗身子了,你们待的时间够长了。”   “洗身子?”诺塔一挑眉毛,趁着谢琳把盆子搁在桌上的工夫凑过去看她,从头看到脚,“我相信你会洗得很仔细,姐妹。”   谢琳冷冷地看了诺塔一眼,那种厌恶的眼神,跟她在治疗室遇到好色酒鬼时一般无二。“这位兄弟,你不是要去耍剑吗,还不走?”   诺塔干笑了两声,跟其他人一起走出房间。   “你这位朋友需要上上礼仪课,”谢琳说着,把盆子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作为宗会兄弟,这种言行很不得体。”   “我们宗会的兄弟性格各异,有的很注意言行。”   她眉毛一挑,没说什么,只是在水盆里搓了搓毛巾,然后准备拉开铺盖。“我现在有力气,可以自己洗了,姐妹。”维林拉住毯子,动作虽温柔,却显得很坚定。   谢琳不解地看着他:“相信我,兄弟,我什么没见过,你以为你昏迷的时候是谁给你擦身子的?”   维林抓着铺盖不放手,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可我现在有力气了。”   “悉听尊便。”她把毛巾扔进盆子里,离开维林的床边,“既然你有力气了,那今天可以去见宗老。她经常问你的情况。中午到花园来,到时候我来帮你,除非你坚决不要我帮忙。”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维林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伤害了她。   第五宗的花园相当大,占地数亩,土壤肥沃,种了各种各样的药草,在第五宗兄弟姐妹的工作中,药草是不可或缺的。花园的大半部分都是碧绿或褐黄的田地,千篇一律全是矩形,不过四处点缀有五颜六色的锦簇花团以及樱花。   “我们宗也有花园。”维林对谢琳说。他正由谢琳姐妹扶着,走在田间的碎石小路上。他的腿部和胸口还是很疼,而且对于谢琳的肩膀,他的依赖性大大超出先前的预想,他知道如此近距离接触肯定令谢琳不大舒服。她中午过来接维林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尽量避免两人对视。“跟你们的花园不一样。”虽然谢琳毫无反应,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斯蒙提宗师负责照料花草,多数时候就他一个人。他只能打手语,因为他的舌头被罗纳人……”他的声音弱了下去。谢琳姐妹显然没有谈话的兴致。   她在一小排花坛旁边停下脚步。维林看到了埃雷拉宗老,她苗条的身姿在花丛中忽隐忽现。   “到时候宗老送你回去。”谢琳说着退开两步,任他的胳膊耷拉下来。   “谢谢你,姐妹。”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   “姐妹,”维林抓住她的手腕,“请留步。”   她挣脱了维林的手,避开肌肤相亲,但还是站住了,神情格外警惕。   “我还没有谢过你,”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这是我的职责,兄弟。”   “我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做了很多离奇的梦,可能说了什么胡话,不该说的话。如果我说了什么……冒犯了……”   “你什么都没说,兄弟。”她抬起头,迎着维林的目光,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至少没有冒犯到我。”她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笑容渐渐收敛。“你很快就会离开这儿,回到那个见鬼的地方,还有可怕的战争等着你。我们……我们再也不能说话了,或许永远没有机会。”   他情不自禁地靠拢过去,抓住谢琳的双手:“我们还能在一起说话,我保证。”   “维林!”是埃雷拉宗老的呼唤。她站在花园的边缘,手拿一把修枝小刀,脸上笑容明媚:“你好多了。”   “多亏了谢琳姐妹的照顾,宗老大人。”   “可不是。她对你的照料是无价的,正如她的时间。”   “请原谅,宗老大人。”谢琳颔首道歉,“我不该磨蹭……”   “我这不是指责你,姐妹。不过,城里的局势动荡不安,恐怕今日还是很需要你的技艺。”   谢琳点点头,看了维林一眼以示告辞,唇边露出一抹伤感的笑容。然后她抽出手,回身走向宗会大宅。维林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   “你懂花草吗,维林?”埃雷拉·艾尔·蒙达问道,同时伸手扶住他,走进花园里。   “胡提尔宗师教过我如何识别有毒的花草,说磨碎后涂在箭头上很管用。”另外,我有个妹妹喜欢冬华。   “那确实有用。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站在一溜儿紫色花朵前,这种花儿有四片长长的花瓣,围着形状怪异、呈弯曲状的花心。   “我从没有见过,宗老大人。”   “是玛利安兰花,来自阿尔比兰帝国的极南之地。实际上,这是杂交品种,我将其与本地兰花杂交,使它更为耐寒,因为我们这里的气候比它的家乡冷多了。花草往往如此,离开生存的土壤,很快就会枯萎凋零。”   他觉察到宗老是在上课,但他并不想听下去。“我懂了,宗老大人。”维林认为宗老要的正是这样的回答。   “谢琳很特别,”宗老接着说,“如你所见,她很有爱心,这一点胜过大多数人,哪怕是与本宗的兄弟姐妹比较。或许她的技艺正是来源于此。她的技艺之高超,在很多方面连我也自愧不如,但这话别告诉她。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没几个人愿意花时间费心思去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有多么特别。而你做到了,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正是出于这样的意愿,才把你指派给她的,但我没料到的是,你们的联系是如此紧密。”   “没有人禁止信徒之间交朋友吧。”   这番话多有顶撞之意,埃雷拉宗老却只挑了挑眉毛,语气中并无责怪的意思:“友谊当然珍贵,但不能有碍于你和谢琳即将扮演的角色。谢琳在本宗的角色,你在第六宗的角色。”   “您指的是什么角色?”   “是未来的角色。你们两人有必要明白这一点。你母亲就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愿意明白。爱情正是如此,蒙蔽你的双眼,使你无视信仰为你铺设的道路。当她选择离开这里,嫁给你父亲,第五宗便失去了一位未来的宗老。”   “我相信母亲知道自己的心。”   她听出了其中的不快,身子微微一颤:“是的,她知道。我不是批评她,只是感到遗憾。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初来乍到之时,就是她手把手地教我。没有她,我什么都学不会。”   宗老走到一张式样简朴的小木凳前,扶维林坐下。他很庆幸可以稍事休息,因为感觉两条腿随时可能瘫软下去。   “恕我冒昧,宗老大人,您对于刺客的身份有所了解吗?”   她摇摇头:“所知甚少。几具尸体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只知道他们牙齿里都藏有毒丸,与汉娜姐妹的一样。而且也没人认识他们。疆国禁卫军和第四宗正在调查,到时候他们应该会解答我们的疑问。”   作为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女人,她似乎完全不关心凶手的身份。“您不担心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她皱起眉头,似乎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要来就来吧,我也无能为力。信仰教导我们,不能改变,就学会接受。”   “汉娜姐妹来这儿很久了。她竟然做出这种背叛之举,您一定很难过。”   “背叛?恐怕她从来没有效忠于本宗,又谈何背叛呢?她来这里只是服从命令。不得不说,她的献身精神令我深为佩服,自始至终生活在谎言里,而她从没说漏过嘴,从没露出过尾巴。”   “她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以前有七个’。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与索利斯宗师一样,埃雷拉宗老似乎有所震动,但又不大一样,宗老流露出的更像是恐惧,不过转瞬即逝。“你今天问题很多,维林。好像我们每次谈话都是这样。”   她也不愿告诉我。“请原谅,宗老大人。”   她笑出声来,驱散了维林的担忧:“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觉得至少欠你一个答案。那么,请问吧,不过只能提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这也太残酷了,简直是拿他寻开心。困扰他的问题不计其数,维林希望全部都能解答。他苦想了一阵子后,挑了一个数月来最想知道的问题:“您对于我妹妹知道些什么?”   “啊。”她沉默片刻,神色悲哀,“我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我知道她父母很爱她。我知道她是十多年前出生的。”   “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宗老重重地叹了口气:“维林,我不想伤害你,但你必须明白,并非每一桩婚姻都是快乐的。你的父母非常相爱,但他们也性格迥异。你母亲痛恨战争,她在服役期间见了太多残酷的景象,但她还是接受了你父亲战争大臣的身份,因为她爱你父亲,因为你父亲公正无私,千方百计地整肃疆国禁卫军的军纪。但第三次梅迪尼安战争爆发后,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知道了你父亲受命要做的事,并求他不要做,但他必须服从国王的命令。”   “烧城。”男女老少……全在大火里头惨叫。   “对。这件事对他们俩都是噩梦,最终两人的关系彻底恶化。你母亲从此不理睬你父亲,你父亲也开始长时间不回家。他是怎么遇见那个女人并诞下一女的,我不知道,不过在你母亲过世、你被送到第六宗后,你父亲把她们接到家里住。他请求国王允许他们结婚,承认女儿的合法性,却遭到拒绝。战争大臣必须为天下表率,做人民楷模。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你父亲便解甲归田了。”   “我母亲知道吗?那个女孩。”   “我觉得应该不知道。那时候,她的健康状况也恶化了。她只关心你的将来。”埃雷拉宗老伸手捋捋他额前的头发,“她对你寄予了许多期望。她这一生行善无数,救死扶伤,但你是她最大的骄傲。”   “那我很庆幸她没有活到现在,看到我现在成了什么人。”   对他而言,那一耳光来得不快,却是如此突然,他竟然没有挡开。   “永远不要说这种话!”她怒气冲冲地说道,维林摩挲着火辣辣的脸颊,“你成了什么人?救了我一命的勇敢少年,更别提还救过谢琳姐妹的命。我知道,你母亲的灵魂一定会为你骄傲地歌唱。”   “我是杀手。我只会杀人。”   “你是勇士,为信仰而战。不要忘记这一点。或许你现在觉得不算什么,但假以时日,你必将明白其中的意义。”   “这不是她所期望的。送我到那个地方,我父亲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把婊子接进家里……”   “那不是他的决定。”   “又是国王的命令,是他献身疆国的象征……”   “是你母亲的遗愿。”   他仿佛又挨了一记耳光,比先前的更狠。他头晕目眩,脑子混沌不清。撒谎!宗老撒谎!这绝对不是我母亲的期望。   “维林?”   他只觉五味杂陈,心乱如麻,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但无力的双腿只支撑他勉强走了几步,就垮了下去,压倒了珍贵的兰花。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维林。”宗老抱住他,轻抚着低声抽泣的孩子,“对不起。我必须告诉你。”   “为什么?”维林伏在她胸前低语,“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非常勇敢,看懂了你的心,看到了你将成长为怎样的人。她曾向逝者祈祷,希望你继承她的天赋,终生行医治病,但当你长大,她知道你体内流淌着你父亲的血液。有这样的父亲,你将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效忠的是国王,而非信仰。国王也对你的将来有所打算,你可知道?到时候,你对他而言大有用处。正因为国王的意愿,你母亲失去了丈夫,而她不想再失去儿子。当她的健康状况恶化时,她意识到将来无法保护你,而你父亲永远听令于国王。库姆布莱战争期间,她与阿尔林宗老相熟,于是请求他接收你。尽管这一举动意味着忤逆王权,宗老最终还是答应了。你母亲告诉你父亲时,他非常生气,怒不可遏,但你母亲当时不行了,她逼迫你父亲答应了她的临终请求,在你母亲去世后,把你送进宗会。这是你父亲最后一次履行对你母亲的忠诚。”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对国王的忠诚……对已然变心的妻子的忠诚……他低声道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听见过她的声音,那是我到宗会的第一夜,我躺在床上,怕得发抖。我听见她喊我的名字。”   埃雷拉宗老紧紧地搂住他:“她非常爱你。当我把你放到她怀里时,她是那么光彩照人。”   维林迷惑不解,身子微微往后一缩。   宗老笑了,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是我接生出来的,维林·艾尔·索纳,你那时候就是个哭哭啼啼的大肉团。”   问题。还有很多问题。但不知怎地,他感觉不必去追究。宗老给出的答案已经足够了。她又抱了维林一会儿,等他泪水渐止,便扶着他返回宗会大宅。他多待了两天,与第五宗的兄弟姐妹依依惜别。谢琳姐妹不在,早在前一天宗老便派她去了南岸,那儿有很多人在骚乱中受伤,急需治疗。维林再见到她时,已是五年之后了。    第12章   几日后,他的身体便痊愈了,没有后遗症,只是在寒冷的早晨容易咳嗽。那个热情过头的女人,在他心里埋了一颗戒备的种子,虽然终生无法释怀,这种事却也不常困扰第六宗的兄弟。而对于他的回归,宗师们故意表现得极为冷淡,这与他离开第五宗时所受到的热烈欢送产生了强烈反差。当然,他的兄弟们自是不同,关怀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步,整整一周都不准他下床,一有机会就把吃的递到他面前,连诺塔也不例外。不过,诺塔每次帮他掖好毯子,一勺勺喂给他吃的样子,总有种折磨人的意味。弗伦提斯最过分,一有空就跑到维林的房间,忧心忡忡地照看他,只要发现他稍微咳嗽一下,或是有一点点不舒服的迹象,便焦虑万分。因为维林头天夜里有点发烧,弗伦提斯提心吊胆,竟然缺席了索利斯宗师的剑术课,为此吃到了进宗会后的第一次杖责。最后宗老只好禁止弗伦提斯再去维林的房间,如有违反,当即遣散。   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用人帮忙就能下床,维林先去狗舍看望了小花脸。狗儿欣喜若狂,奉上了最为热烈的欢迎——一个猛扑将他撞翻在地,用结实而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那窝眼看着就长大了的狗崽子兴奋地围着他们叫唤。   “起来,你这头畜生!”维林闷哼着,企图把它沉重的躯体从胸前推开。小花脸挨了训斥,呜咽了几声,脑袋仍然亲热地蹭着他的胸口。“我知道。”维林挠着它的耳朵,“我也想你。”   他来到马厩,发现唾沫星也有惊喜等着他。这套“欢迎仪式”持续了整整两分钟,壬希尔宗师非常肯定地说,这是他听过的时间最长的马屁。   “死马驹子,”维林咕哝着,拿了一颗糖递到马儿嘴边,“快到马术试炼了。别让我失望,听到没有?”   维林在箭术训练场找到了凯涅斯,他正在练习快速射箭,短时间内射得越多越好,这是弓术试炼里至关重要的考核项目。在维林看来,凯涅斯压根不需要练习,他出手如风,箭矢一根接一根射中三十步开外的靶子。维林的弓术已有稳步提升,但他心里清楚,论使用这种武器,他永远赶不上凯涅斯,甚至连邓透斯和诺塔都比不过。   “准头有点偏,”维林说道,说实话那么一点偏差不足挂齿,“最后几支偏左了。”   “是的,”凯涅斯承认,“四十箭过后,准星有点晃。”他拉满弓弦,漂亮的手臂肌肉紧紧地绷起,然后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好些了。”   “关于你杀掉的那个刺客,我有话想问你。”   凯涅斯的表情随之黯淡:“这件事我讲过很多次了,给你和兄弟们讲过,给宗师们讲过。我相信你那件事也讲过很多次了。”   “在你杀死他之前,”维林不依不饶,“他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他说:‘滚开,小子,不然我就宰了你。’这种话怎么编得进歌谣呢?我不知道等我写故事的时候要不要改掉。”   “你打算写下来吗?”   “当然要写。总有一天,我会写下我们为信仰效命的全部经历。我们宗会在史料记载方面太疏忽了。你知道吗?我们是唯一没有藏书室的宗会。我希望能开创一个新的传统。”他说完射了一箭,接着又快速射了两箭。维林注意到他的准头更偏了。   杀人这种事,不易背负,也不易谈起,维林明白了。“你挺喜欢他么,那位尼林兄弟?”   “他那人很有趣,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不过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偏爱古时候的传说——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旧日歌谣,来自于信仰尚不强大的年代,是有关鲜血、战争和黑巫术的传奇故事。”   黑巫术……森林中的狼,窗外的狼嚎。“以前有七个。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凯涅斯本已搭弓上弦,此时却缓缓地松了劲儿:“你打哪儿听来的?”   “汉娜姐妹服毒前说的。兄弟,这是什么意思?你肯定知道。”   凯涅斯将那根箭矢取下,插回身后的箭袋,然后把弓轻轻地放到背包上:“倒是有个故事,是类似旧日歌谣的那种传说,不过与信仰有关。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故事。很少有人讲到,各家宗会的案卷也从未提过。”   “从未提过什么?”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共有六个宗会效忠于信仰。但是有人说,以前有七个。在信仰降临之初,各宗会刚刚建立、首批宗老被推选出来时,据说有七个宗会。每一个宗会事奉信仰旗下的一个宗门,兄弟或姐妹选举出的宗会领导者则称为宗老。传闻中,第七宗是黑巫术之宗,该宗的兄弟姐妹专攻神秘之事,寻求为信仰所用的知识和力量。一般而言,研习黑巫术即为背弃信仰之举,但如果这个传说是真实的,那么黑巫术也曾是信仰的一部分。据说,一百年后,危机出现。第七宗实力大增,他们企图利用黑巫术统治其他宗会,宣称他们的知识可以使其与逝者接近,听见逝者的声音,解答逝者的指引,没有宗会能与之相比。他们认为拥有了这一特权,便能统领七宗,一家独大。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容忍的,信仰必须在各宗之间保持平衡,不能任由其中一家凌驾于上。于是信徒之间爆发了战争,在付出了血流成河的巨大代价之后,第七宗终于被摧毁。据说那次战争造成了天下大乱的局面,导致疆国一分为四,直到我们伟大的雅努斯王再度统一全国。故事的真实性不得而知,即便是真的,也发生在六百多年前,而仅存至今的史书从未提过只字片语。”   “可你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你懂我的,兄弟。”凯涅斯无力地笑笑,“我向来喜欢故事,越是离奇的就越喜欢。”   “你相信它是真的,对吧?”维林灵光一闪,是凯涅斯无力的笑容以及毫不犹豫的讲述,带给他这样的直觉,“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第七宗是幕后黑手。”   “我确实怀疑过。有些比寓言故事强不到哪儿去的传闻,提到了第七宗未被斩草除根,而是一息尚存,暗中壮大,等待时机,以夺取他们觊觎已久的统治权。”   “我们应该去找索利斯宗师和宗老,他们有必要听一听。”   “我已经说了,兄弟。我刚回宗会,便把这些怀疑都告诉了他们。我有种感觉,我所说的他们早就知道了。”   维林想起来了,索利斯宗师听到汉娜姐妹那句话的反应,还有埃雷拉宗老,她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他们知道,维林明白了。他们全都知道。宗老们数百年来守护着这个秘密——以前有七个宗会,而第七宗正蛰伏着,等待卷土重来。他们知道。   尽管此时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但他只觉一阵寒意袭来,冷得他浑身打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兄弟。”他说着抱紧胳膊,寻求一丝温暖。   “我知无不言,维林。”凯涅斯回答,“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两个月后迎来了马术试炼。他们要策马穿越森林和乡野,跑过一英里地,然后坐在鞍上射出三箭,命中不同的靶心。不出意料,诺塔在试炼中表现出色,创造了新的纪录。其他人的表现也相当不错,包括不比维林强的巴库斯。维林出发时就不顺,唾沫星照常野性难驯,必须持之以恒地动一番真格的,它才奋蹄疾驰。试炼当天,数这段时间最为煎熬,他们好不容易挨了过去。维林的骑射勉强合格,好歹通过了试炼。破天荒头一回,没有一位兄弟闯关失败,因此当天的晚餐变成了吵吵闹闹的庆功会,各种食物在半空中扔来砸去,他们还偷偷带去了啤酒。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们全都受了惩罚,到冰冷的河水里游泳,然后赤条条地在操场上全速跑了五圈。不过,没有一个人后悔。   接下来的几周,墙外又有各种骚乱和动荡的传闻。暴民们不等定罪与否,便群起围攻绝信徒,死者数以百计,疆国禁卫军难以维持秩序。夏去秋来,疆国终于恢复了平静。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刺杀事件彻底绝迹,躲在街道底下的库姆布莱人军队也属子虚乌有。其实,十多年来,异教徒的国度远比从前安宁。所谓的邪火之夏,终于成为了记忆,只留下无数尸体,以及随后的丧恸和废墟。   由于两起不幸的刺杀事件,第四宗和第二宗必须推选两位新的宗老,这就需要召开信徒议会。维林和凯涅斯有幸以护卫的名义,陪同阿尔林宗老参加会议,只因疆国局势动荡,很多兄弟派有任务,可靠的第六宗兄弟所剩无几。不过,维林怀疑是宗老想让他们增长见识,学学不同宗会是如何管理信仰事务的。   会议在第三宗的辩论厅举行。大厅穹顶之下,一张张长凳倚墙而置。除宗老之外,很多年长的宗师也受邀出席,参加讨论。不过,凯涅斯和维林不能发表意见。   他们在阿尔林宗老身后落座,凯涅斯兴奋地低声说道:“我做梦都想不到能来这里,兄弟。”他激动得声音微微发抖,“亲眼目睹两位宗老的选举,这真是天赐的福分。”   维林发现他带了一沓羊皮纸和一根炭笔。“开始写《凯涅斯兄弟传》了吗?”   “其实呢,我打算起名叫《五兄弟之书》。”   “六个,算上弗伦提斯。”   “噢,他有一两页的篇幅,别担心。”   第一宗的西拉·寇维斯宗老已经领着约二十位宗师就座了。他们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男人,清一色的白袍装束,皱纹密布的面孔似乎沉浸于冥想之中,不然就是睡着了。接下来到场的是埃雷拉宗老,她只带了三位兄弟和两位姐妹,维林发现谢琳姐妹并不在其中,心里一沉。第三宗的邓得里什·亨吉尔宗老最后到场,他拖着肥胖的身体走进来,在阿尔林宗师对面的前排长凳上落座,累得满头大汗。擦肩而过的死亡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亨吉尔宗老原先的肤色接近猪皮的粉红,现在则是暗淡的灰白,双眼凹陷在肉乎乎的脸庞里,仿佛塞进面团的两块石头。他带来的宗师最多,约有三十来个,大多数是男人,脸上挂着同一种表情,像是闻到了什么臭味。亨吉尔宗老看到凯涅斯时目光一闪,表示他认识这个年轻人,却连个招呼也没打。宗老的举动令维林愤愤不平。他肯定比中了毒还要痛苦,维林心想,救命恩人竟是我们的一位兄弟。   寇维斯宗老站起身,走到位于大厅中央的讲台前。气氛肃穆,他那张蓄须的老脸也死气沉沉:“各位宗老、宗师,以及兄弟姐妹们,我们受召而来,举行此会。两位未来宗老的决定权掌握在我们手中。这种事情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先前发生的惨案,夺走了我们两位德高望重的同袍。无须智者点拨,任谁都能看出,我们的信仰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是审判之日,这一天,我们视若珍宝的信条即将面临最狂妄的挑战。这是我们今日决断之时,所必须牢记的。”他转过身,面对站在讲台旁待命的一位第三宗兄弟,“兄弟,请候选人入场。”   两位候选宗老走进会场,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另一个人身着黑袍,脸庞棱角分明,正是维林见过的滕吉斯·艾尔·佛尼。经介绍得知,第一位是第二宗的列萨·伊尔尼安宗师,身穿茶色罩袍,外貌朴实温和,神色如常地迎接众人的注目。第四宗的滕吉斯·艾尔·佛尼则完全相反,凶巴巴地与众人对视,甚至带有挑衅的意味。在维林看来,三年前他身上那种古怪的快活劲儿不见了,而狂热犹存。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看到维林时目光一顿,微微点头示意。   “这两位候选人在此寻求我们的认可,”寇维斯宗老对各宗的代表们说道,“信仰要求我们相聚于此,以审核他们能否称职。现在开始提问。”   亨吉尔宗老第一个举手,向列萨·伊尔尼安提问:“你希望取代的那位悲惨离世的宗老,”他刚开了个头,便拿起一块花边手帕捂住嘴,大声咳嗽起来,“……他担任第二宗的宗老一职,已逾二十年。你自认为有如此丰富的经验吗?”   那女人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话头,她对答如流,用词精准,连语调也驾驭自如:“宗老所需并非经验。宗老乃最能体现本宗价值的兄弟姐妹。”   “所以你自作评断,自认为最能体现贵宗的价值啰?”亨吉尔追问道,他脸颊微红,维林感觉他的怒气多少有些不自然。   “万事皆可自作评断,”列萨·伊尔尼安宗师答道,“信仰教导我们评断自我。试问,知我心者,岂是旁人?”   “列萨宗师,”埃雷拉宗老抢在亨吉尔接话之前开口,“你可曾在疆国之内远行?”   “四大封地无一遗漏,且在北疆驻地外派一年,试图把信仰带给大平原上的骑马部落。”   “高尚之举。可有成果?”   “很遗憾,马背上的民族往往选择躲避外人,固守他们的怪力乱神。若我担任宗老,我希望派遣更多人北上。信仰乃上天赐福,理应发扬光大,惠及天下。”   “如此操心外在的世界,”寇维斯宗老说,“似乎有悖于贵宗的价值观念——使其永作冥想与深思之壁垒,抵受外界风暴万千。若你更关注现实之残酷,岂不有损于贵宗的正道?”   “既要深思,思必有物。生命无所经历,亦无从冥想。从未活过的人,自是不能参透生命之奥秘。”   这个女人的谈吐辞锋令维林大为震撼,他感觉到在座的宗师们也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低语声充斥了会场。他身边的凯涅斯正奋笔疾书。   阿尔林宗老抬起手,嗡嗡声立即止住。“伊尔尼安宗师,你认为贵宗宗老为何惨遭谋杀?”   女宗师低眉颔首,绷紧的脸庞闪过一丝悲伤。片刻过后,她开口答道:“因为有人企图伤害我们的信仰。”继而,她抬起头,迎着阿尔林宗老的目光,先前沉稳的语调略有犹疑,“他们是什么人,为何犯下此等罪行,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身边的滕吉斯·艾尔·佛尼兄弟进来后头一次说话:“既然这位姐妹想不出与我们作对的是什么人,或许我可以解答。”   “现在不是对你提问。”寇维斯宗老指出。   “这种场合要注意言行,年轻人。”亨吉尔宗老微微有些气喘,维林注意到他的手帕上有血迹。   “我并非对诸位不敬,”艾尔·佛尼回答,“只是说出真相而已,而我们当中有人似乎连这点勇气也没有。”   “真相又是什么?”埃雷拉宗老问。   艾尔·佛尼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在积聚力量。维林身边,凯涅斯手执短了一大截的炭笔,悬于纸上,时刻准备着。“我们太骄傲了,”艾尔·佛尼终于开口说话,“我们容许自己变得软弱无力。过去,第六宗只是对抗着信仰的敌人,如今唯王命是从,还要维护疆国边境的稳定,却任由绝信徒的异教势力毫无阻碍地发展壮大。   “过去,第五宗只为那些真正的信徒提供医治,如今一视同仁,连背信者也不例外,结果使得他们变强,令他们自信即使背后捅我们的刀子,我们也不会放弃医治他们。   “我本人所在的宗会曾存有数百年来绝信教派及其活动的记录,然而,不到三个月前,这些资料全部付之一炬,只为腾出空间存放王室账本——如今这也成为我们的职责了。我知道,我所说的事实也许令在座的大多数人愤怒,抑或震惊,但是请相信我,兄弟姐妹们,我们把信仰与疆国和王室绑得太紧了。这才是我们遭受攻击的原因,因为敌人发现了我们毫不自知的弱点。”   会场一片沉默,邓得里什宗老气不打一处来,呼哧带喘地说道:“你在我们跟前叫嚣……这等异端邪说,还指望当上宗老?”   “我只是在诸位面前陈述事实,希望我们的信仰回归正道。至于你们首肯与否,我无所谓。我是本宗选举出来的,没有竞争对手,也不会再有人来了。信仰明文规定,我担任宗老之前必须接受诸位的询问,仅此而已。我说错了吗,寇维斯宗老?”   这位鬓发灰白的宗老生硬地点了点头,既不惊讶,也没有怒不可遏。   “那么,问答完毕了,感谢诸位的关照,但愿诸位记住我说的话。我要返回宗会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鞠躬致意,然后转过身,快步走出会场。   会场突然爆发了,在座的人大都站了起来,冲着艾尔·佛尼离开的背影高声怒吼,其中夹杂着“异端”和“叛徒”的字眼。艾尔·佛尼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喧闹仍在持续,有人大声呼吁采取行动。部分宗师请求阿尔林宗老逮捕艾尔·佛尼,将其送进黑牢,而阿尔林宗老只是坐在原地,始终一言不发。维林身边的凯涅斯用光了带来的羊皮纸,正忙乱地翻找口袋,看还有没有多的。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维林问道,他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让凯涅斯听见。   “从来没有过。”凯涅斯回答,他找出一小片羊皮纸,立刻开始书写,很快写满。“在信仰的历史上,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第13章   秋季,他们迎来了弓术试炼。所有参加的学徒兄弟再次全员通过。不出意料,凯涅斯、诺塔和邓透斯超常发挥,而依照宗会的标准,巴库斯和维林刚刚合格。为此,他们得到了参加夏令集市的奖励。由于先前暴乱频仍,夏令集市推迟了两个月。   维林和诺塔不约而同地选择留在宗会。有传言说,乌鸦们依然怀恨在心,因此他俩实在没必要故地重游,招惹报复。另外,诺塔也不愿再到父亲被处决的地方,以免触景伤情。他们白天带上小花脸去林子里打猎,奴隶犬灵敏的嗅觉很快就领着他们找到一头鹿。诺塔在五十步开外一箭射穿了鹿的脖子。他们决定不把猎物带回宗会厨房,而是就地剥皮,当晚宿在野外。傍晚时分的林中景致格外宜人,初秋的落叶铺在地面,仿佛铜绿色的毯子,夕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余晖。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维林感慨道。他割下一块鹿腰肉,架到篝火上炙烤。   “让我想起了家。”诺塔说着,扔给小花脸一块肉。   维林按捺住惊讶之情。自从诺塔的父亲被处决后,他就很少提及来宗会之前的生活。“在哪儿呢?我是说你家。”   “在南方,黑伯利河岸边的百余顷领地。我父亲的宅子就在里赫湖畔。在他小的时候,那儿是一座城堡,不过他后来进行了多次改建。我家有六十多间房,马厩能养四十匹马。他还没去瓦林斯堡侍奉国王的时候,我们经常到森林里骑马。”   “他说过为国王做的是什么事吗?”   “说过很多次,他希望我耳濡目染。他说有一天我会为麦西乌斯王子效力,正如他为雅努斯王效力。担当国王的心腹谋士,是我们家族的责任。”他苦笑了一下。   “他有没有提起与梅迪尼安人的战争?”   诺塔斜睨了他一眼:“是说你父亲烧城的那次吗?他只提过一回。他说梅迪尼安人早就对我们恨之入骨,烧掉他们的城也算不了什么。再者,我们已经一再发出警告,如果他们继续骚扰我们的船只和海岸,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我父亲是务实的人,不大纠结于烧城这件事。”   “他没说过送你来宗会的原因,对吧?”   诺塔摇摇头。天色渐暗,火光映在他眼里闪闪发亮,英俊的脸庞在暗影中越发显得阴郁。“他说我是他儿子,他希望我加入第六宗。我记得送我来的头天晚上,他和母亲吵了一架,这很奇怪,因为他们从来不吵架,准确地说,他们根本很少说话。到了早上,母亲没来吃早餐,马车来接我时,父亲也不准我去跟她道别。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两人陷入沉默,维林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不过他觉得还是不问为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诺塔说。   “我没想什么……”   “你想了。而且你想得没错。我父亲送我来宗会,是因为你父亲送你来了。我告诉过你,他俩是死对头,不过当时我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我父亲讨厌战争大臣,可以说极其反感。有一阵子,他张口闭口都是来自贫民窟的区区一介屠夫,是如何不断地撼动他的地位。你父亲备受人民喜爱,而我父亲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这令他很是苦恼。他生来便是贵族,不是平头百姓,而你父亲是布衣出身,完全凭借实打实的功绩步步高升。你父亲送你来这里,是他效忠信仰与疆国的伟大象征,既然你父亲公然作出这样的牺牲,我父亲也别无他法。”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你和我一样,都是父辈的牺牲品。我思索了好几年,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他送我来,无非是为了稳固朝中的地位。”他的笑容充满讽刺,毫无幽默可言,“看来,我们那位尊贵的国王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啊。”   我不是父亲的牺牲品。维林心想。是母亲决定送我来,目的是保护我。但他没有说出口,诺塔很可能难以接受这种说法。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片刻沉默后,诺塔问道,“如果我们没有被送进宗会,十有八九会成为敌人,跟我们父亲一样。我们的儿子也会是敌人,说不定孙子也会,世世代代皆是如此。至少宗会的生活终止了这种可能。”   “听你的意思,似乎很满意来到宗会。”   “满意?不,只是接受。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谁又知道未来会怎样呢?”   小花脸打了个哈欠,露出两排辉映着火光的利齿,它走过来贴在维林身边,然后趴下来睡着了。维林拍拍它的肚子,在垫子上躺下,琢磨着万千繁星的各种形态,等待睡意降临。   “我……觉得欠你一笔债,兄弟。”诺塔说。   “欠债?”   “我这条命。”   维林明白诺塔是想感谢他,诺塔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维林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诺塔的父亲没有送他来宗会,他会成为怎样的人?未来的第一大臣?疆国之剑?甚至当上战争大臣?但维林不太相信的是,诺塔会仅仅为了战胜对手,送走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终于开口了,“不过我觉得你有很多机会还债。”   宗会生活有一点很古怪,随着年龄增长,训练越发艰苦。他们对技艺的精进如同磨剑,必须不断地打磨,才能锋利无匹。秋去冬来,剑术练习的时间先是翻倍,接着变成三倍,最后占据了一整天。索利斯宗师成了他们唯一的宗师,其他宗师则从他们的生活中退场,教导年幼的兄弟们去了。剑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原因很明显,明年将会迎来最终的剑术试炼,他们将对战三个持剑的罪犯,不成功,便成仁。   剑术训练从早上七点开始,持续一整天,中途只有短暂的进餐时间,以及作为调剂的弓术或马术复习。早上一来,索利斯便示范一套剑招,快若闪电地突刺、闪避、格挡,全在区区几步之内完成,然后命令他们照着样子来一遍。谁出了差池,就得绕着操场全速冲刺。下午,索利斯要他们换成木剑对战,导致他们身上的瘀伤以惊人的速度增多。   维林自知在兄弟中剑术最好。邓透斯精通射箭,巴库斯徒手无敌,诺塔是最好的骑手,凯涅斯对野外的熟悉堪比野狼,但论剑术,唯他独尊。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剑似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手臂的延伸。在战斗中,这种人剑合一的默契使得他耳聪目明,轻易便能识破对方尚未出手的招式,接下势难抵挡的攻击,找到突破防御的办法。没过多久,索利斯宗师就不再安排他与兄弟们过招了。   “从现在开始,你跟我对打。”他对维林说,两人执剑相对。   “荣幸之至,宗师大人。”维林说。   但听一声脆响,索利斯的剑击中了他的手腕,维林的木头武器脱手飞出。他急忙后撤,不料索利斯快如电光石火,梣木短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腰腹之间。维林顿觉喘不过气来,摔倒在地。   “无论何时都应当重视对手,”索利斯对众人说道,此时维林胃里翻江倒海,拼命忍着没吐出来,“但也别重视过头。”   随着寒冬降临,弗伦提斯即将参加野外试炼,兄弟们在院子里为他送行,还附送了几句金玉良言。   “别进洞。”诺塔说。   “不管找到什么都杀了吃。”凯涅斯告诉他。   “燧石不能掉。”邓透斯提醒。   “如果遇上暴风雪,”维林说,“躲在掩体里,别听风声。”   只有巴库斯什么都没说。他曾在试炼中发现叶尼斯的尸体,那情景历历在目,于是他轻轻地拍了拍弗伦提斯的肩膀,算是告别。   “我盼了好久,”弗伦提斯掂了掂包裹,快活地说,“出去五天,不用训练,不挨杖子。我等不及啦。”   “是又冷又饿的五天。”诺塔提醒他。   弗伦提斯耸耸肩:“以前也挨饿受冻,我应该很快就习惯了。”   在维林看来,弗伦提斯进宗会这两年强壮了很多,个头比得上凯涅斯,肩膀也日渐宽阔。相比体格,性格的变化更大,过去那个喜欢满嘴牢骚的小男孩不见了,如今的他总是信心十足地迎接每一项挑战。他毫无意外地成为组里的领袖,但他改不掉火爆的性子,动不动就打人。   他们目送弗伦提斯等人登上马车。胡提尔宗师一甩缰绳,驾车出了大门,弗伦提斯咧嘴而笑,不断地朝他们挥手。   “他能通过。”凯涅斯安慰维林。   “那是一定的,”邓透斯说,“他是那种回来时比出发前还胖的家伙。”   这几天似乎格外漫长,他们除了反复操练,便是消肿化瘀,而维林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担心弗伦提斯,忧虑日渐加重。到那孩子出发后第四天,他满脑子挂念,连剑术也迟钝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竟也毫无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是脑子里的一块愈来愈浓重的阴影,又像迷失在记忆中的一段旋律,絮絮叨叨,不停不歇。   等到第五天,他裹着斗篷在宗会门前徘徊,往暮色中张望,希望看到马车载着弗伦提斯平安归来。   “在这儿干什么?”诺塔问道,冬夜严寒刺骨,冻得他脸都变了形。兄弟们都回塔楼去了,今天的训练着实严酷,可谓前所未有,导致他们处理完伤口才去吃晚饭。   “我在等弗伦提斯,”维林回答,“冷的话你就回去。”   “我又没喊冷。”诺塔咕哝着,没挪身子。   终于,当夜幕降临,澄澈的天空亮出点点繁星,那辆马车驶进了他们的视野。胡提尔宗师驾车进了大门,车上坐着四个学徒兄弟,比五天前出发时少了三个。不等马蹄脆生生地踏上庭院的鹅卵石地,维林就知道车上没有弗伦提斯。   “他人呢?”等胡提尔宗师拉住缰绳,维林上前问道。   胡提尔宗师没有责怪他无礼,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不在。”宗师边说边爬下马车,“我要去见宗老。你就待在这儿。”说完就跺跺脚走向宗老的房间。维林站在原地熬了足足十秒,才匆匆跟上去。   过了好几分钟,胡提尔宗师终于走出宗老的房间,经过维林身边时目不斜视,也不理会他的问题。宗老的房门紧紧关闭,维林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便要敲。   “别!”诺塔抓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   “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你必须等着。”   “等什么?等他们什么都不说?等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米凯尔和叶尼斯一样?烧一堆火,说两句话,我们的一个兄弟就不见了,被我们遗忘了。”   “野外试炼很残酷,兄弟……”   “对他不算!对他来说只是小菜……”   “你并不知道。你不知道宗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饥饿和寒冷打不倒他。他很强壮。”   “他再有力量,也只是个小男孩。当年他们把我们送到又黑又冷的地方自生自灭时,我们也就这么小。”   维林甩开诺塔的手,沮丧地抓着头发:“他从来就不是小男孩。”   他们听到走道里传来靴子撞击地板的声响,抬头发现索利斯宗师正大步走来。“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他站在宗老的房门前问道。   “等我们兄弟的消息,宗师大人。”维林平心静气地回答。   索利斯眼中的怒意稍纵即逝,他握住门把手,说道:“那就等吧。”然后走了进去。   虽然只是五分钟,可仿佛有一小时那么漫长。突然,门打开了,索利斯宗师一晃头,示意他们进去。宗老坐在桌子后面,那张长脸仍然没有表情,但维林从射来的目光中,看出宗老正在算计什么,即将谈到的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维林兄弟,”他说,“你知道弗伦提斯兄弟在宗会之外是否有什么敌人?”   敌人……维林的心猛然一沉。那人找到他了。而我没能保护他。“有一个人,宗老大人,”他沉声答道,语气极为哀伤,“瓦林斯堡的黑帮头目。弗伦提斯兄弟在进宗会前,用飞刀扎了那人的眼睛。我听说他一直怀恨在心。”   索利斯宗师恼怒地哼了一声,而诺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从来没有想过,”宗老说,“将这一情况告知我或索利斯宗师吗?”   维林摇摇头,木然地沉默。   “你这个自大的蠢货。”索利斯宗师一针见血。   “宗师大人说得是。”   “木已成舟,”宗老说,“你是否知道,那个独眼男人会把我们的兄弟带去哪里吗?”   维林猛然抬头:“他还活着吗?”   “胡提尔宗师找到了一具尸体,不是弗伦提斯兄弟,但这个可怜人的胸口插着一把本宗使用的猎刀。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搏斗很激烈,有好几处血迹,但找不到弗伦提斯兄弟。”   那些家伙知道他在这里。还以为独眼的爪牙找不到他,这种想法太愚蠢了。他们肯定跟踪过马车,然后活捉了弗伦提斯。维林想起爬手加利思的话:独眼放话了,只要逮到他,就活剥他的皮,慢慢儿地剥上一年……“我去救他,”维林对宗老说,语气笃定而冰冷,“我要杀了抓走他的人,带他回宗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宗老扫了一眼索利斯宗师。   “你有什么需要的?”索利斯问。   “外出半天,带上我的兄弟们,还有我的狗。”   小花脸心甘情愿地随他们来到城门。它最初因为出了宗会大宅而撒起了欢,但见到气氛过于沉重,便也识趣地缄默下来。它似乎明白担负的是何等责任,嗅了嗅兄弟们在弗伦提斯床下找到的袜子,吠了一声便往大门冲去。他们赶紧发足狂奔,尽力不跟丢。奴隶犬以惊人的速度带他们七弯八拐地穿行于背街小巷,不出维林意料,他们很快便来到了城南。   街道大多冷冷清清,只有各色醉鬼和妓女。看见五个第六宗兄弟跟着一只庞然大狗狂奔而来,很多人赶紧挪了地方。终于,小花脸收住脚步,紧张地站着不动,它这样的表现通常意味着发现了猎物。循着它的鼻头所指看去,有一家坐落在阴森巷道里的店子,门上的招牌写着“黑猪酒馆”,窗内透出昏暗的灯光,粗声粗气的醉话和笑声飘进他们的耳朵。   小花脸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吼。   维林跪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别动。”他下令。   他们往店子里走去时,猎犬哀伤地呜咽了一声,但果然没有动。   “什么计划?”他们走到门前站住,邓透斯发问。   “我认为直接问他们弗伦提斯在哪儿,”维林回答,“然后就能知道。除非我们自视过高了。”   他们刚一现身,酒馆内的欢声笑语便戛然而止。满屋子的酒客纷纷侧目,他们的面孔大多饱经沧桑,肮脏不堪,夹杂着恐惧和厌恶的神色。吧台后面那个膀阔腰圆的光头大汉看到他们,显然不大高兴。   “晚上好,先生!”诺塔打着招呼,往吧台走去,“你这地方不赖啊。”   “这里不欢迎宗会的人。”店主说道,维林注意到他唇上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水。“你们不该进来,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   “噢,别担心,好伙计。”诺塔拍拍那人的肩膀,“我们不想找麻烦,只想找我们的兄弟,就是几年前一刀把你们老大的眼睛扎了的那个。只要你好好配合,说出他在哪儿,我们保证不杀你,也不杀你这些老主顾。”   人群中响起恼怒的抗议声,店主舔了舔嘴唇,满是汗水的光头闪闪发亮。他极快地往右边瞟了一眼,然后定睛看着诺塔。“这里没有宗会的兄弟。”他说。   诺塔露出了最为迷人的笑容:“噢,求你别这样。你晓不晓得,一个人被开膛破肚了还能活好几个钟头呢,当然,疼是难免的。”   维林循着店主匆匆一瞥的方向望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只看见那些酒客们正紧张兮兮地挪着脚,还有遍布灰尘的地板。不过,壁炉旁边有一块地板相对干净,大约一码见方。当他迈步向前打算看个清楚时,一个男人从桌边站了起来。此人浑身肌肉虬结,指节粗大,一望便知是打斗的好手。   “你们以为这是哪儿——”   维林脚步不停,一拳击中他的喉咙,那人顿时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喘不过气来。酒客们恼怒地咕哝着,纷纷起身,座椅与地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维林蹲下身子,检查那块洁净的地板,很快发现这其实是一扇活板门。好手艺,他心里想着,伸手摸索结合处。   “你们无权这么干!”店主直起身子大喊,“你们闯进来威胁我们,还殴打主顾!这可不行。”   酒馆里的主顾们异口同声地怒吼,大多数人已站起身来,不少亮出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和棍棒。   “宗会杂种!”有人一边把弄着宽刃小刀,一边破口大骂,“来错地方了,非灭灭你们的威风不可!”   诺塔的剑瞬间出鞘,那人眼睁睁地瞧着自个儿手指齐断,小刀当啷坠地。   “没必要说这种脏话,先生。”诺塔厉声警告他。   人群稍稍退了半步,一时间酒馆内寂静无声,只有那刀子手捂着残肢的惨嚎,还有被维林击倒在地的打手刺耳的喘息。他们害怕了,维林从他们的脸上读出这个结论,但还不至于吓跑,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声尖利而响亮的唿哨。他原以为小花脸会从正门进来,可奴隶犬显然没把窗户放在眼里——随着玻璃炸得满屋子都是,一坨黑乎乎的大肉团子飞到酒馆中央,然后张口乱咬身边的倒霉蛋。   不过几秒钟,酒馆没人了,除了两个受伤的酒客,再就是店主。他抓着一根粗大的棍子,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吓得不轻。   “你怎么不走?”邓透斯问他。   “我如果不反抗就跑,他非要了我的命不可。”光头男人回答。   “独眼活不到明天早上,”维林向他保证,“滚出去吧。”   店主紧张兮兮地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丢下棍子,从后门逃了。   “巴库斯,”维林说,“过来帮把手。”   他们把猎刀插进地板与活板门之间的缝隙里,将其撬开,露出一个地洞。从洞口下望,底下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地窖。维林看见下方的石头地板上有火光跳跃,窖底约莫有十步之深,于是往后退了一步,抽剑出鞘,打算跳下去。然而小花脸捕捉到了气味,便丝毫没有磨蹭的道理,它从维林身边一掠而过,消失在地洞里。一两秒钟过后,惊叫和惨嚎传来,其中夹杂着小花脸的怒吼,显然它发现了几个敌人。   “它给不给我们留活口啊?”巴库斯不满地说。   维林跳进地洞,落地后一个翻滚,起身举剑。兄弟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地窖很大,少说宽二十步,墙上插着火把,有条地道往右边延伸。地窖里横着两具尸体,都是彪形大汉,喉头破开,小花脸正蹲在其中一具上,舔着血糊糊的喉咙。见维林跟上来,它吠了一声,冲进地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还能闻到味儿。”维林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跟着奴隶犬追上去。   地道似乎永无尽头,不过他们也就追着小花脸跑了几分钟而已,随后便来到一间宽敞的房子。这座建筑显然有些年头了,四面精美的墙砖在高处会聚,形成造型优雅的穹顶。一条石阶小道通向一处圆形的浅池,池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各式各样不搭调的金银器皿放在桌上。有六个人围坐桌边,手里拿着牌,面前堆放着许多钱币。他们瞪着维林和小花脸,神情错愕。   “信仰在上,你们是什么人?”其中的高个子问道。此人脸色苍白,维林注意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搁着一把上膛的弩弓。另外五人身边也都放着剑或战斧。   “我兄弟人呢?”维林问。   说话那人打量完维林,又看了看小花脸,发现奴隶犬口中沾血,接着又见巴库斯等人从地道中钻出来,脸色愈加苍白。   “你来错地方了,兄弟。”高个子说话时止不住地打颤,维林认为他已经尽力掩饰恐惧了,“独眼不喜欢——”他说着便摸向弩弓。小花脸獠牙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桌子,咬住高个子的喉咙,失控的弩箭射向房顶。其他五人纷纷起身拿兵器,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害怕,却没有逃跑的意思。维林认为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与他对峙的是个壮实的家伙,那人打算玩个声东击西,挥斧上劈,但动作实在太慢,还没来得及挥起战斧,维林的剑尖就刺进了脖子。他瞪着穿颈而过的利剑,眼球鼓胀,鲜血自口中涌出。维林抽出剑,任他倒地抽搐。   他转过身,发现兄弟们已经解决了余下的四个。巴库斯面色铁青,正在所杀之人的衣衫上擦拭剑身,浓稠的血在地砖上汇聚成小池。邓透斯跪在地上,从敌人的胸膛里拔出飞刀,维林觉得他正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诺塔低头瞪着他杀死的那个人,仿佛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任由鲜血顺着低垂的剑尖下滴。只有凯涅斯不受影响,他抖掉剑上的血,照着尸体踢了几脚,以确定对方死透了。维林知道凯涅斯以前杀过人,但见兄弟如此冷静,他还是有些不适。难道我不是兄弟当中唯一的冷血杀手吗?他心想。   小花脸最后一拧高个子的脖颈,只听颈骨传来一声脆响。它放开尸体,在房间里跑了一圈,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弗伦提斯的气味。   “这座老房子很有意思。”凯涅斯张望着,走到一根直通穹顶的柱子旁,伸手抚摸柱身。“真是精美,非常精美,现在很难在城里见到这么好的工艺了。这地方相当古老。”   “我还以为是下水道的什么地方。”邓透斯闷闷地说。他背对杀掉的人,紧紧抱着胳膊,浑身打着寒战。   “当然不是,”凯涅斯说,“绝对不是下水道,我敢肯定。瞧这儿的图案。”他指着嵌在柱身里的怪异石雕。“书和鹅毛笔,古时候是第三宗的象征,很早就废弃不用了。这个地方可以追溯到城市始建之初,也就是信仰刚刚诞生的时候。”   维林原本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小花脸身上,这时也被凯涅斯的话吸引了。他环视房间四周,发现支撑穹顶的柱子有七根,每一根的底座上都有石雕。“以前有七个。”他低语道。   “没错!”凯涅斯兴奋地说,他挨个儿查看每一根柱子,“七根柱子。这就是证据,兄弟。以前有七个。”   “你们瞎扯什么呢?”诺塔问道。他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和邓透斯恰恰相反,他的目光似乎无法从敌人的尸体上移开,手里的剑依然沾满血污。   “七根柱子,”凯涅斯回答,“七个宗会。这是一座祭拜信仰的古老庙宇。”他在一根柱子旁站住,细看底座的石雕,“蛇和高脚杯。我敢打赌,这是第七宗的象征。”   “第七宗?”诺塔的目光终于从尸体上移走,“根本没有第七宗。”   “现在是没有了,”凯涅斯解释道,“但以前……”   “改天再讲故事,兄弟。”维林对他说,然后扭头提醒诺塔,“再不擦掉血,剑就锈了。”   巴库斯正翻看桌上堆积成山的物件,双手游荡在金银器皿当中。“好东西啊,”他羡慕地说,“早知道该带只麻袋来。”   “不知道这都是从哪儿搞来的。”邓透斯说着,拿起一个雕工精美的银盘。   “偷来的。”维林说,“看上的就拿走,但不要影响行动。”   小花脸吠了一声,鼻头对着维林左边的一面墙。巴库斯上前查看,举起拳头砸了几下:“就是墙。”   小花脸跳来跳去地嗅着墙底,爪子刨掉了好些泥浆。   “或许是一扇暗门。”凯涅斯走上前,摸索墙壁的边缘,“应该有根门闩或者把手。”   维林从他杀掉的那人手里取过斧头,走到墙边,一斧头猛劈下去。就这样,他不断地劈砍,墙面终于露出一个小洞。小花脸又狂吠起来,不过维林不需要奴隶犬提醒,也知道墙那边有什么了——他闻到了那种腥甜、腐臭、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和凯涅斯交换了眼神,在朋友的眼中,他看到了同情。   弗伦提斯……我想当兄弟……我想跟你一样……   他更加用力地劈砍,红色砖屑和灰色泥浆如烟似雾,从墙体内迸射而出。兄弟们也抄起能用的家伙过来帮忙,巴库斯从敌人那里找到一把手斧,邓透斯提来一条椅腿。很快,墙上的洞大到足够他们钻进去了。   面前的房间十分狭长,墙上火把的光照亮了噩梦般的场景。   “信仰啊!”巴库斯惊叫道。   一具尸体悬在半空,足踝戴着脚镣,胳膊则被皮带束在胸前,灰白的皮肉松松垮垮,显然已挂了不少时日。尸体的脖颈开了一条大口子,足以说明此人的死因。他的正下方摆着一个碗,里面有干涸的黑色血迹。房里还挂有另外五具尸体,喉咙全被割开,个个下方都有碗。气流涌进墙内,推着他们的尸体轻轻摆动,恶臭扑面而来。小花脸闻到满屋子的腐臭,不禁皱起鼻头,贴着墙边,尽可能地远离尸体。邓透斯找了个角落呕吐起来。维林压抑着呕吐的冲动,鼓足勇气挨个儿查看几具尸体的面孔,发现全都不认识。   “这是怎么回事?”巴库斯虽然觉得恶心,却也十分好奇,“你先前说他就是个江洋大盗。”   “看来是个志向远大的江洋大盗。”诺塔说道。   “这跟偷盗没什么关系,”凯涅斯轻声说道,他正凑近观察一具尸体,“是……为别的事情。”继而,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污血斑斑的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是什么……”诺塔刚要发问,维林一抬手,压住了他的话头。   “听!”他低声说。   那声音极其微弱怪异,是个男人在吟诵什么,吐字不清,不是本国语言。维林循着声音找到一处壁龛,原来这儿有扇虚掩的门。他低垂剑身,用脚尖点开门,眼前又出现了一间房。这间房是从岩石里生生凿出来的,房内满是耀眼的火光和摇曳的黑影,眼前的一幕情景,差点令维林惊呼出声。   弗伦提斯被绑在一根木架子上,身后是熊熊烈火。他的嘴被塞得死死的,全身赤裸,刀伤遍体可见,竟组成了某种奇异的图案,鲜血恣意地淌过他的身子。他两眼圆睁,炯炯有神,满是怒火,见到维林,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了。   弗伦提斯身边站着一个持刀的男人。此人上身赤裸,胳臂粗壮,满脸横肉,显然是悍勇之徒。他仅有一只眼睛,空眼窝里塞了一块乌黑光润的石头,当他转身面对维林时,那石头反射出赤红的星火。“啊,”他说,“你肯定就是导师了。”   维林从来没有过主动杀人的欲望,没有过嗜血的冲动。然而此时此刻,杀人的激情在他内心翻滚,愤怒之歌淹没了全部理智。他握紧剑柄,往前冲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懂为何四肢突然麻痹,一眨眼的工夫,他便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窒息,五指一松,长剑咣当坠地。他感觉手脚冰冷僵硬,想要站起来,却没法借力支撑,像个不省人事的醉汉胡乱踢打。这时,独眼男人从弗伦提斯身边走过来,那把染血的小刀在火光中泛着黄澄澄的光芒。   “喂!”巴库斯大叫着,跟兄弟们一起冲了上去,“受死吧,独眼!”   独眼男人举起手,只是一个随意的手势,竟然凭空冒出一道火墙,拦在维林的兄弟们面前,逼得众人纷纷退后。火墙隔断了房间,从地面烧到屋顶,翻滚的火舌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我喜欢火,”独眼男人说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转过来面对维林,“火舞的样子特别美,你不觉得吗?”   维林试图从斗篷里取出猎刀,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只是无法控制地颤抖。   “你很强壮,”独眼男人说道,“一般人完全不能动弹。”他回头看了一眼弗伦提斯,那孩子瞪着眼睛,鲜血淌个不停,赤裸的身体正拼尽全力地挣扎。   “你为了他而来,”独眼男人继续说道,“他说你就是要来杀掉我的人。艾尔·索纳,黑鹰斗士,刺客杀手,战争大臣的崽子。我听说过你,你听说过我吗?”他露出悲伤的笑容。   维林不由自主地啐了一口唾沫,正吐在独眼男人的靴子上。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来你知道我。你都听说了什么?我是江洋大盗?盗贼头子?当然没错了,但这不是全部的答案。毫无疑问,你既然来了,必定杀了我好几个手下。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他们更害怕的是我,而不是你呢?”   独眼男人蹲下来,凑近维林,嘶声说道:“你带着剑,带着兄弟,带着狗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他侧过脸,给维林看眼窝里的黑石:“如果你以为这是我的不幸,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实上,这是一份礼物啊,一份妙不可言的礼物,我应该谢谢你的小兄弟才是。噢,是他给了我力量,使我得以凌驾于全城的恶人之上。我当上了盗贼和刺客的国王,我拿纯银打造的餐盘吃饭,我玩弄最可口的妓女玩到欲念全无。我拥有了男人所渴望的一切,却还有一件事始终忘不掉,令我寝食难安……”他站起身,走向弗伦提斯,“那便是一个低贱的小杂种刺瞎我眼睛的痛苦。”   弗伦提斯拼命地挣扎,他的面孔因愤怒和仇恨而扭曲。虽然他被堵住嘴,却仍试图发声,维林隐隐听见他含糊的咒骂。   “他宁死不说,”独眼男人扭头对维林说,“你理应为他骄傲。他不肯说出你们宗会的秘密,不过既然你们亲自来了,我的问题想必是能够解答的。”他提刀对准弗伦提斯的胸膛,刺进半寸之深,然后斜着拉出一道伤口。弗伦提斯白牙紧咬,发出一声惨嚎。   维林吃力地挪动双臂,驱使冰冷麻木的肢体,想要强行撑起身子。   “噢,别这样,兄弟,”独眼男人说着,撇下弗伦提斯,手中仍拿着血迹斑斑的小刀,“我向你保证,你挣脱不了。”   维林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撑了起来。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真是强壮!”独眼男人说,“可我不能遂了你的愿。”   同样的冰冷麻木感再度袭来,潮水般淹没了他的四肢,涌进他的胸腹,迫使维林瘫倒在地。他力竭了。   “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力量?”独眼男人居高临下地问道,“起先,这力量令我这样的人都感到害怕,那是一种凝望无底深渊的彻骨寒意。不过恐惧最终消退,”他举起沾有弗伦提斯鲜血的小刀,“我拥有了秘密,我知道不管什么敌人,都战胜不了我。”他伸出一根手指,从刀刃上沾下一滴血,放进嘴里。“谁知道竟是如此简单?当上盗贼之王,要流很多血。这些年我是泡在血水里过来的,因为我要找人宣泄愤怒,对你这位小兄弟的愤怒。而当我沐浴在血水之中,我发现力量不断增长,连你这么强壮的家伙也无法抗拒我的意念。听说你命中注定要——”   凯涅斯跃过火墙,双手持剑,高高举起。脚尖点地之时,剑也凌空劈下,从独眼男人的肩膀砍到了胸骨。剑卡在他的身体里,他站在原地没动,脸上只有毫无掩饰的震惊之情。   “不热的火,”凯涅斯说,“根本不是火。”   独眼男人的尸体瘫软在地,与此同时,维林身上的麻痹感开始消退,那道召唤出来的火墙也瞬间不见。维林感觉有人拉他起来,残存的麻痹感仍在作祟,肢体依然颤抖不止。巴库斯和诺塔砍断了束缚弗伦提斯的镣铐,又取出了堵嘴的破布。那孩子重获自由,立时发狂,他捡起独眼男人的小刀,冲着尸体疯狂叫骂,一刀又一刀地乱捅乱刺。   “你这挨千刀的混蛋!”他尖叫着,“还想活剐了我,你这该死的渣滓!”   维林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上前,任由弗伦提斯践踏尸体。终于,弗伦提斯身子一软,瘫倒在尸体上,浑身是血,一丝力气也没了。   “兄弟,”维林伸手搭着弗伦提斯的肩膀,说道,“你要治治伤。”    第14章   “谢琳姐妹还在南岸。”第五宗门口,塞林兄弟见到维林便说,然后目光落到了弗伦提斯身上。后者浑身是血,不省人事,被巴库斯和诺塔架在中间。“哈宁宗师接手了她的工作。进来吧,兄弟们。”他打开大门,招呼他们进来,“我带你们去找他。”   哈宁宗师花了一个多钟头缝合和包扎弗伦提斯身上的伤口,兄弟们自作主张的建议和无休无止的问题令哈宁宗师忍无可忍,只好要求他们离开治疗室。维林发现埃雷拉宗老正等在走廊里。   “看来你们的日子越发艰难了,兄弟们。”她说,“餐厅有给你们准备的食物。”   大伙默不作声地吃着,很多第五宗成员的出现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这些身着蓝色罩袍、神情严肃的不速之客,有几个熟面孔跟维林打招呼,只得到了草草的点头回礼。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但维林毫无胃口。不知道独眼男人对他做了什么,他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而弗伦提斯挣扎和流血的情景,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个多钟头后,埃雷拉宗老过来坐下了:“哈宁宗师说你的兄弟可以痊愈。他这些天必须留在我们这里治疗。”   “他醒了吗,宗老大人?”维林问。   “哈宁宗师给他用了安眠药。他明早会醒,到时候你可以见他。”   “多谢您,宗老大人。可否请您派人给我们宗会送个信呢?阿尔林宗老还在等我的消息。”   她派塞林兄弟去第六宗送信,然后给他们在东楼安排了一间房住下。维林坚持要照看弗伦提斯,兄弟们都去睡了,只有凯涅斯陪着他。为了打发时间,凯涅斯取下兵器,统统搁在地板上,挨个儿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刀剑在烛光中闪着寒光。小花脸被关进了马厩里的一间空隔栏里,它不理睬喂来的食物,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吠,哀怨的叫声穿透墙壁,飘进了他们的耳朵。   维林琢磨着从弗伦提斯手里取下的长匕首,独眼男人正是用它在弗伦提斯身上割出了错综复杂的伤口。这把匕首理应归凯涅斯所有,但他满脸嫌恶,拒绝接受,维林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才留在身边。此物做工精良,器形陌生,刀刃淬火充分,刀柄饰有银头,造型优美,而护手上所刻的文字从未见过。这显然是来自海外的兵器,看来独眼的触手伸得很远。   “火是幻觉。”维林的声音听来极为疲倦和低沉,他想起马克里尔兄弟那些无趣的故事,讲的是大火和屠杀。   凯涅斯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继续用布片擦拭刀剑。   “是黑巫术,”维林说,“是鲜血给了他这种力量。那几具尸体就是用来做这个的。”   凯涅斯这回没抬头,不过又点了点头,依然埋首擦剑。   维林感到双手又开始颤抖。一想到自己面对独眼男人无能为力,他就怒不可遏。而凯涅斯完全不一样,他穿过黑巫术造成的火焰,砍倒了那个施展障眼法的男人。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兄弟。从来都是这样。“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这是他的原话。   凯涅斯擦拭刀剑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与维林对视,那一瞬间,朋友的眼神别有意味,不是平日常见的友爱和尊重,而带有几分愤恨。   门开了,索利斯宗师和埃雷拉宗老走进来。“你俩应该休息。”索利斯宗师简短地说,然后走到床边查看弗伦提斯的伤势,只见绑在他胸前和胳膊上的绷带血迹斑斑。“会留下伤疤吗,宗老大人?”   “伤口很深,虽然哈宁宗师技艺高超,不过……”她摊了摊手,“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所幸肌肉没有受损,他很快就能康复如常。”   “那个作恶的家伙死了吗?”索利斯问维林。   “死了,宗师大人。”维林示意凯涅斯,“是我兄弟亲手了断的。”   索利斯看了看凯涅斯:“那人武艺如何?”   “他的厉害之处不是使用兵器,宗师大人。”凯涅斯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埃雷拉宗老。   “但说无妨。”索利斯表示。   他对索利斯宗师讲述了离开宗会后发生的一切,讲到了黑猪酒馆,以及在地底古宅与独眼男人的搏斗。“那人懂黑巫术,宗师大人。他仅凭意念便能召唤火焰幻象,限制维林兄弟的行动。”   “却没骗过你?”索利斯惊讶地挑起眉毛。   “没有,我看穿了他的幻术,这似乎令他大吃一惊。”   “你确定杀死了他吗?”   “他死了,宗师大人。”维林信誓旦旦。   索利斯宗师和埃雷拉宗老对视了一眼。   “我听说宗老大人格外慷慨地给你们提供了住处,”索利斯背对弗伦提斯说道,“如果你们不去休息,那便是辜负了她的好意。”   他们听出宗师有逐客的意思,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此事万不可告知他人,”他们还没走出门,又听到索利斯宗师的命令,“还有,快让那条该死的狗闭嘴!”   次日清晨,索利斯宗师详细询问了去独眼的密室以及那座古代庙宇的路线。维林愿意带路,但遭到严厉的拒绝。索利斯记住了他们的提示,便命令他们返回宗会。   “弗伦提斯兄弟……”维林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在这儿接受治疗,而你回去训练。离剑术试炼只剩八周,你们都没有准备好。”   索利斯宗师还告诫他们,在他前去调查期间,务必守口如瓶。于是,他们离开了索利斯宗师,徒步返回宗会。他们把小花脸接出第五宗时,它呜咽着表示不满,经维林再三安抚,它才跟了上来。   离开宗会的这段时间,塔楼的房间似乎小了许多。这一夜充满了恐惧和难解的谜题,令维林觉得自己睡在一间孩童房里,尽管他早就没当自己是孩子了。他收拾好装备,躺在狭窄的铺位上,眼睛一闭,又看见独眼男人的火墙,以及弗伦提斯惨遭折磨的样子。毫无疑问,我见识了很多事情,他心想,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   与弗伦提斯同组的男孩们跑来找维林提问,但他谨遵索利斯宗师的叮嘱,只说弗伦提斯在野外试炼时遭到山狮的袭击,目前留在第五宗养身子,过段时间就能回来。索利斯回宗会后,只字不提调查的事情,宗老也没有找他们问话。弗伦提斯的绑架案成了宗会历史上又一桩秘不可宣的事件。宗会要战斗,但常常在暗中战斗。维林年龄越大,越能品出索利斯宗师话里的现实意味。   弗伦提斯回来后也绝口不提那件事,他整日闷头训练,劲头足得吓人,似乎只要不顾疼痛地苦练技艺,便能抵消独眼对他造成的伤害。他的言行举止不复从前,没有过去那般爱说爱笑,如今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宗师们已经为他拉了好几场架,连同组的孩子们也随时提防着他。只有跟小花脸和维林相处的时候,他才恢复几分过去的模样,兴致盎然地训练几只长大了的狗崽子。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不提当初遭受的折磨。维林偶尔注意到,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摩挲身上的伤疤,神情古怪,似是要参透其中的意义。   “伤口还疼吗?”一个埃特里安日的傍晚,维林问他。狗崽们被胡提尔宗师带出去追了一整天猎物,此时个个疲惫不堪,懒洋洋地咬着他们扔进狗舍的食物。   弗伦提斯飞快地从衣衫底下抽出手来:“一点点。这几周越来越好了。埃雷拉宗老给了我一罐药膏,挺管用。”   “是我的错……”   “别提了。”   “如果我告诉宗老……”   “我说别提了!”弗伦提斯绷着脸,死死盯着狗舍。他最喜欢的大砍感到他不开心,便跑了过来,一边舔他的手,一边关切地呜呜直叫。“他死了,”弗伦提斯慢慢冷静下来,“我还活着,所以别提了。又不能再杀他一次。”   他们往回走去,一路上裹紧斗篷以抵御寒风。冬天即将远行,四周的树木披上了春天翠绿的外衣。   “下个月就是剑术试炼了,”弗伦提斯说,“担心吗?”   “怎么?你觉得我应该担心吗?”   “我全部的飞刀都押在你身上了,押你在两分钟内解决三个人。我想问的是试炼过后的事情。他们会把你送走,对吧?”   “我想是的。”   “等我过关了,你觉得我们能在一起服役吗?我希望是这样。”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下次见面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们在院子里站立片刻,维林感觉到弗伦提斯有话要说。“我……”他欲言又止,焦躁不安,“我刚来那会儿,很高兴你愿意为我说话,”沉默片刻,他又说:“我也很高兴能进宗会。我觉得我命中注定要来这里。所以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用难过,好吗?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难过,即使我有了麻烦,你也不要赶过来。”   “换作我有了麻烦,你难道不会赶过来吗?”   “那不一样。”   “不,完全一样。”他拍拍弗伦提斯的肩膀,“去休息吧,兄弟。”   他走了几步,听见弗伦提斯说话,又站住了,那声音几不可闻:“伺伏者迟早要毁了我们。”   维林转过身,发现弗伦提斯的身子缩在斗篷里,双臂交叠,死死地抱在胸前,神情格外紧张。他刻意避开了维林的目光。   “什么?”维林问。   “是他对我说的。”弗伦提斯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似有疼痛的感觉,维林知道他想起了独眼的折磨。“我拒绝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他很生气。他问的是试炼的事,还有我们在宗会学了些什么。他好像以为我们学习了如何施展黑巫术。蠢货一个。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他就割了我几刀,然后说:‘伺伏者迟早要毁了你那宝贝宗会,臭小子。’”   伺伏者……“他有没有给你解释?”   “后来他又动刀子割我,我就晕过去了。你们来的时候,他刚刚把我弄醒。”   “这事你对宗老说了吗?”   弗伦提斯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说。就觉得,除了你,我不该告诉任何人。”   维林打了个冷战,并不是因为寒意加重。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进行跋涉试炼的森林里,偷听那几个杀死米凯尔的人说话,他们正在争论死者的身份。那个人……你都听见那个人怎么说了。他当时说的话让我浑身颤抖。   “别对任何人说,”维林说,“忘了独眼的话。”他看到弗伦提斯的身子在斗篷底下发抖,便强装笑颜道:“那家伙笨死了,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最好只有我们俩知道。如果告诉了兄弟们,只能引来蠢话连篇的议论。”   在维林的注目下,弗伦提斯点点头,走开了,身子依然缩在斗篷里。毫无疑问,他的手指仍在摩挲伤疤。他今晚会做噩梦吗?维林想着,感到一阵心痛,其中夹杂着内疚和遗憾。为什么杀死独眼的不是我呢?    第15章   剑术试炼的那天清晨,天降暴雨,地面泥泞,却丝毫没有冲走他们的忧虑。试炼在城郊的一处竞技场内进行。这座古老的建筑由打磨精美的花岗岩砌成,经风雨侵蚀,已是残旧不堪,人们称其为圆场。维林到现在都没问出这地方何时建成,因何而建。现在看来,他发现圆场与他们在地底找到的七大宗会的庙宇类似,这种支柱呈弧线直抵上层的结构,与那座典雅的地底建筑如出一辙。随处望去,满眼皆是石雕,只是模糊难辨,不如庙宇里保存得那般完好。当索利斯宗师带他们走进柱子投下的阴影时,维林示意凯涅斯看看那些石雕,结果对方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今天就连凯涅斯都心事重重,提不起一丝好奇心。   在兄弟们的脸上,维林看到了恐惧和疑虑,而他自己完全没有。在这两种情绪的影响下,邓透斯把早饭吐了个干净,诺塔则面无血色,嘴唇紧抿,但维林丝毫体会不到。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也说不出原因。今天他将对阵三个手持兵器的人,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死亡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而他本应为此冷彻心扉。或许,正是这种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剥夺了他的恐惧。这场生死较量当中,没有疑问,没有奥妙,没有秘密。要么活,要么死。尽管他感知不到恐惧,却仍有烦恼的事情——脑海中总有个轻若蚊蝇但不绝于耳的声音,叨念着他最不想听的话:你不害怕试炼,或许是因为你很享受它。   他极不情愿地回想起知识试炼时,宗老们迫使他说出的可怕事实。我可以杀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我是为战斗而生的。丧命于他剑下的死者一一闪过脑海:森林里的弓箭手、闯进第五宗的陌生刺客,独眼男人的手下。的确,维林杀掉他们时毫不犹豫,但他真有过杀人的快感吗?   “你们在这里等着。”索利斯宗师将他们带进主入口背后的一间房。房内的墙壁相当厚实,但他们依然能听见圆场内观众的叫喊声。剑术试炼在城里深受欢迎,不过仅仅是对于那些家产不菲、买得起门票的市民而言,尤其是连续观战三天的疆国富豪。每一场对决都能吸引巨额赌注,当天所得将悉数捐给第五宗,用于治病救人。维林觉得这实在是讽刺,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诺塔问。   维林只是摇头,坐在一条石凳上待命。今天,与维林同组的有二十位兄弟。最早有三百位兄弟,在十岁或十一岁时进宗会接受训练,如今只余七十人。在过去的两天里,已有五十位兄弟接受了试炼。到目前为止,十人命丧当场,八人严重残疾,无法为宗会效力。很多人身受重伤,需要好几周方能康复。这两天,那支伤兵满营、惊魂未定的队伍走进宗会大门时,给尚未上阵的兄弟带来了极重的心理负担,他们正是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挨到了今天。兄弟当中,唯有维林和巴库斯不大受影响。   “嚼根甘蔗?”巴库斯递了根甘蔗给维林,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   “谢谢,兄弟。”甘蔗新鲜,甜中带酸,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不失为消遣宁神的佳品。   “不知道谁打头阵,”过了一会儿,巴库斯开口了,“不知道怎么选人。”   “由我们抽签,”索利斯宗师站在门口对他们说,“奈萨,你第一个。上吧。”   凯涅斯缓慢地点点头,神情木然地站起来。他说话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兄弟们……”他欲言又止,嗓子哽住了,“我……”他结巴了半天,维林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懂,凯涅斯。很快就能再见。我们大家都一样。”   他们五个人,邓透斯、巴库斯、诺塔、维林和凯涅斯,全都执手而立。维林清楚地记得大家还是小男孩时的模样:巴库斯身板结实,笨手笨脚;凯涅斯瘦削单薄,胆子特小;邓透斯吵吵闹闹,爱讲故事;诺塔郁郁寡欢,怨气十足。如今,他只能从面前这些年轻小伙子消瘦而坚毅的脸庞上,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全都杀过人。是宗会将他们打造成如今的样子。他意识到,这是终结之日。无论生还是死,有些事情将永远地改变。   “这是一条漫漫长路,”巴库斯说,“我从没有想过能走到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肯定撑不到现在。”   “我有同感,”邓透斯说,“我每天都感谢信仰,让我来到宗会。”   诺塔绷着脸,眉头紧皱,他在拼命压抑内心的恐惧。维林以为他不打算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关。”   “当然。”维林和众人紧紧地握手,“我们是一路闯过来的。好好打,兄弟们。”   “奈萨。”索利斯宗师在门外催促,听语气很是着急。他竟准许兄弟们这般耽搁,维林对此甚为惊讶。“上吧。”   维林发现,等着搞清楚朋友们是死是活,那种饱受折磨的滋味实在罕有,简直就像是把乔佛瑞根的效果变成柠檬茶的味道。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被索利斯宗师叫出去,短暂的寂静过后,观众爆发出欢呼声,随着战斗的态势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可以根据观众的反应来判断战斗的进程,哪一方获胜则无从得知。有的速战速决,不过区区几秒钟。凯涅斯的战斗时间尤其短,维林无法判断是吉是凶。有的则久一些,巴库斯和诺塔经历的对决持续了好几分钟。   在维林上场前,邓透斯是最后一个被叫走的。他强颜欢笑,死死握住剑柄,跟着索利斯宗师走出房间,一次都没回头。根据观众们的叫声判断,他的战斗过程充满变数,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爆发出刺耳的欢呼,再来喝彩声起落了好几回。当最后一阵呼喊传进房间,维林还是判断不出邓透斯生死与否。   愿幸运眷顾你,兄弟,他心想。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他紧握剑柄的手掌微疼,紧压皮革的指节泛白。终于害怕了吗?他不知道。或者只是怯场?   “索纳。”索利斯宗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平视着维林的眼睛,目光中竟有一丝前所未见的紧张,“该你了。”   通向竞技场的走道无比漫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段路程中,时间无从捉摸,他可能走了一分钟,也可能走了一个钟头。一路上,观众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当他踏上竞技场的沙地时,仿佛置身于欢呼声的海洋之中。   层层观众席上,人们从四面八方冲他大喊,现场至少有一万人。他看不清观众们的脸,只觉得面前是一片沸腾不息的海洋,没人在乎此时仍然肆虐不休的暴雨狂风。沙地上有血,由于地面坡度未能汇流成池。雨水冲刷之下,血色淡了许多,但因青黄色地面的衬托,依然猩红刺眼。有三个人等在场中,每人手里握着一把阿斯莱式样的剑。   “两个杀人犯和一个强奸犯。”索利斯宗师说。维林认为是观众的欢呼过于热烈,导致宗师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他们个个该死,不要手下留情。注意那高个子,他好像懂得怎么持剑。”   维林望向三人中最高的那个。此人体型匀称,约莫三十来岁,短发,双脚略略叉开,与肩同宽,姿态随意而稳健,剑尖低垂。此人受过训练,他看出来了。“是个士兵。”   “无论是士兵还是医者,终归是杀人犯。”索利斯顿了顿,又说,“愿幸运眷顾你,兄弟。”   “谢谢您,宗师大人。”   他抽出剑来,将剑鞘递给索利斯宗师,然后大步走进竞技场。见他出场,人群的叫喊声更响亮了,到处都是声音,他只能听清几个字:“索纳!……黑鹰杀手!……杀死他们,小子!……”   维林在三人前方十尺左右的距离站定,挨个儿打量他们。山呼海啸声渐渐停歇,全场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两个杀人犯和一个强奸犯,可他们看起来并不像罪犯。左边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吓破了胆,在雨水的冲击下,那只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全场人都等着这可怜的家伙送死。他是强奸犯,维林断定。右边的男人强壮多了,也没那么害怕,他双眉倒竖,瞪着维林的眼睛,不断地换脚以调整重心,同时旋着手里的剑,甩得雨水四射。他嘴里说着什么,不知是辱骂还是挑衅,雨水从唇上飞溅而出,不过那些话全淹没在风雨之中。他是杀人犯。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士兵,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旋剑,更没有挑衅。他只是等在那里,目光笃定不移,摆出了维林最熟悉的剑士架势。杀手无疑。但,他真是杀人犯吗?   正如维林预料,右边的人最先进攻,冲上来就猛刺一剑。维林挥剑格挡,顺势一旋,抹向那人的脖子。不过那壮汉反应很快,躲开了致命一击,只是脸颊开了花。左边的人企图趁乱偷袭,尖叫着冲过来,举剑过头,冲维林的肩膀劈下来。维林一侧身,剑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掠过,插进沙地里。他的剑尖插进那人胡子拉碴的下巴,贯穿舌头和颌骨,直刺大脑。维林快速抽剑,跨开一步,他料到那个士兵此时要发起攻击。   果然,那人飞快地刺出致命的一剑,直取胸膛。维林挥剑向上一弹,令士兵胸前空门大开。维林反击速度奇快,没有一个兄弟能接住这一击,但高个子士兵似乎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往后退去,身子微蹲,手中的剑几乎贴地。他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维林不放。   壮汉捂着开了花的脸颊,踉踉跄跄地胡乱挥剑,血糊糊的嘴巴冲维林骂骂咧咧,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维林佯攻高个子,猛扫对方下盘,逼其退后,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壮汉。他避开壮汉凶猛的劈砍,就地翻滚,然后一剑洞穿了那人的后背。剑尖刺中壮汉的心脏,破胸而出。维林抬脚蹬开将死之人,及时抽出剑来,躲过高个子的又一次攻击。他似乎看见一滴雨珠被剑锋一分为二。   他们双双跳开,长剑平举,四目相对,绕起圈来。在两人之间,那个壮汉躺在浸透雨水的沙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嘴里咒骂不停,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任雨水如何冲刷也一动不动。   维林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好几次:在森林里那次,在第五宗那次,汉娜姐妹来杀他的时候,在他等待弗伦提斯从野外试炼返回的时候。面前这个仅存的对手似乎有什么奇怪之处,他眼中的神采,身体的姿态,整个人散发的气息,都在证明一个可怕而确定无疑的事实:这人不是罪犯。这人根本不是杀人犯!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维林也说不清。但这种感觉空前强烈,容不得他怀疑。   他站定了,垂下剑尖,直起身子,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维林这才感觉到了雨水,淋得他浑身发凉,冲刷掉了剑上的污血。高个子困惑地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何解除了战斗姿态。只见维林伸出左手,五指张开,这是停战的意思。   “你是——”   高个子身形一晃,剑若飞箭,直取维林的心脏。这一击迅猛异常,比索利斯宗师使过的所有招式都要快,足以置他于死地。可是不知怎的,他及时旋身避过,剑尖刺进对方衣衫,直没胸膛。   高个子的头靠在维林肩膀上,嘴唇微张,眼中的毅然消失无踪,皮肤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你是谁?”维林低声问他。   高个子踉跄后退,维林从他胸前抽出剑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撕裂皮肉的声响。他慢慢地跪在地上,以剑撑住身体,下巴搁在柄头上。维林见他嘴唇翕动,便跪下来听他在说什么。   “我的……妻子……”高个子似在作解释。他再次与维林四目相对,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别有意味,是歉意?抑或悔恨?   他颓然倒下之时,维林伸手扶住,只觉对方身子一颤,便魂归天外。倾盆大雨中,维林抱着死去的士兵,欢呼与喝彩汹涌而至,将他完全淹没。   维林以前没有喝醉过。他发现这种感觉很难受,类似于操练时脑袋挨了重击后的眩晕感,不过持续时间更长。麦酒的味道格外苦涩,刚喝第一口,他的脸就皱成了苦瓜。   “你会习惯的。”巴库斯向他保证。   酒馆位于城墙西段附近,光临此地的主要是不当值的卫兵和本地商人。他们多半不来招惹五个兄弟,不过还是有人大声祝贺维林。   “这是我这辈子下得最英明的一注,”一个喜笑颜开的老人高声叫喊着,举起大酒杯向维林致意,“赚了好一大笔啊,兄弟。赔率都到了十比一,你那时候眼看着就要被切了……”   “闭嘴!”诺塔厉声喝止。他的左臂吊在胸前,缠满了绷带,但那架势足以吓得老人闭上嘴巴坐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找到一张空桌子,巴库斯去买酒水。他的小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从吧台回来的一路上洒了不少酒。   “这杂种真不会说话,”邓透斯哼了一声,“下次我来教训他们。”他是试炼中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兄弟。然而他的眼神里除了愉悦,还有恐惧,另外他很少眨眼,似乎一闭眼就会看见可怕的事情。   凯涅斯抿了一口麦酒,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看人家那么贪杯,还以为味道很好呢。”他的下巴缝了八针。处理伤口的第五宗兄弟说,这道伤疤肯定要跟他一辈子。   “好了,”诺塔举起大酒杯,说道,“我们全都到齐了。”   “耶。”邓透斯举起杯子,与诺塔碰了碰,“为……为我们到齐了干杯吧。”   他们纷纷仰起脖子,维林强行灌下满满一杯麦酒。   “慢点,兄弟。”巴库斯提醒他。   他盯着杯底的残渣,觉察到兄弟们正隔着桌子交换眼神。在圆场的时候,他和索利斯宗师发生了不愉快的一幕。维林要确认高个子的身份,结果只得到简短的答复:“就是个杀人犯。”   “他不是杀人犯。”维林不肯承认,他胸中怒气腾腾,早忘了尊师重道。高个子临死的那张脸,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宗师大人,那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我杀死他?”   “戍卫军每年都给我们提供一批已定罪的犯人,”索利斯的耐心已接近极限,“我们从中挑选出最强壮的、武艺最高的。至于他们是谁,我们并不关心,也轮不到你关心,索纳。”   “今天我关心定了!”维林怒发冲冠,竟朝着索利斯跨了一步。   “维林。”凯涅斯抓住他的胳膊,出言警告。   “我今天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维林朝索利斯啐了一口,他甩开凯涅斯的手,往前走去,“这是为什么?让你们瞧瞧我杀人的能耐吗?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你选了他,对不对?你知道他武艺最高,也知道对阵他的人是我。”   “太简单就不是试炼了,兄弟。”   “简单?”他眼前蒙上一层红雾,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剑。   “维林!”邓透斯和诺塔挡在他们中间,巴库斯把他往后扯,凯涅斯则死死地按住他摸剑的手。   “带他出去!”索利斯命令。看着兄弟们把维林推向出口,宗师仍然气得语无伦次,“休息一晚上。帮你们的兄弟好好冷静一下。”   维林不知道麦酒是不是最能使人冷静,只知道他的怒气没有消退,那天旋地转的感觉着实惹人生气。   “我叔叔德福一次灌下的酒量,没人比得过,”邓透斯说道。他刚喝完第四杯,脑袋耷拉了下来。“每次夏令集市都有喝酒比赛,方圆几里的人来挑战他,可他从来没输过,连着五年都是喝麦酒冠军。要不是那年冬天他喝死了,就六连冠啦。”他打了个响嗝,继续说道:“傻得没治的老笨蛋。”   “我们不是该高兴吗?”凯涅斯问道。他双手抓着桌子,好像害怕摔倒在地。   “我够高兴了。”巴库斯快活地笑了起来。麦酒浸湿了他的衣衫,显然他没注意到每喝一口麦酒便沿着下巴淙淙流过。   “那俩兄弟……”诺塔开口说道。关于他试炼的事情,他已经唠叨了一个多钟头。就维林所记得的,他杀掉的两个人是兄弟俩,显然都是已经定罪的犯人。“应该是……双胞胎吧。长得一模一样,连死的时候叫声都一样……”   维林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感觉要吐了。“出去一下。”他咕哝了一声,往门口走去,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连直道也不会走了。   凉爽的空气涌进肺中,呕吐感稍有减弱,但他还是面对排水沟折腾了好一阵。吐完了,他便背靠着酒馆的墙壁,慢慢地滑下来,坐在鹅卵石地面上。寒夜里,他呼出一口口白气。我的妻子,那高个子如是说。也许他是呼唤爱人,也许只是在前去往生之前,最后一次回忆爱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树敌无数的人,不该如此疏忽大意。”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中等个头,体形匀称,面容消瘦,沟壑纵横,目光却是锐利无比。   “艾林,”维林说着,松开刀柄,“你一点儿都没变。”他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我晕倒了吗?是你吗?”   “是我。”艾林伸出手来,“我看今晚你喝得够多了。”   维林拉着他的手,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竟比艾林高出半尺多,不由大为惊讶。上次见面时,他勉强够到艾林的肩膀。   “就知道你日后是高个子。”艾林说。   “瑟拉呢?”维林问。   “我上次见到瑟拉时,她还很好。她很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相信她是这样想的。”   我可以战斗,但绝不谋杀。他又想起年少时所下的决心,那是他在野外救了艾林和瑟拉后,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我会杀掉在战场上遇到的敌人,但绝不向无辜者挥剑。现在他只觉得这个承诺是如此空洞和幼稚。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厌恶马克里尔的那些故事,讲的是如何谋杀绝信徒,但他如今与那种人又有何差别?   “我还留着她的丝巾,”他强行往好的地方想,“你能带给她吗?”他笨手笨脚地在衣衫内摸索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况且,我认为她希望你留着作纪念。”艾林拉着维林的胳膊,带他离开酒馆,“陪我走一会儿。你可以醒醒酒,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他们走在西区空荡的街道上,街边是一排排作坊,表明这里是工匠的地盘。等他们来到河边,维林慢慢感觉到了后脑勺的疼痛,脚步也逐渐稳健起来,他知道酒快醒了。他们站在拖船用的纤道上,俯瞰乌黑如墨的河水,以及在波浪间飘荡不定的月光。   “我头一次来这里时,”艾林说,“河水臭得很,根本不能靠近。在修建下水道之前,城里所有的污物都流到这里。现在你看,干净得可以直接喝。”   “我见过你,”维林说,“四年前的夏令集市。你当时在看木偶戏。”   “是的,我在那儿有事。”听得出来,他没打算解释具体是什么事。   “你来这儿也太冒险了。马克里尔兄弟很有可能还在追捕你。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没错,他去年冬天抓到我了。”   “那怎么……”   “说来话长。说简单点,就是他在仑法尔的一处山坡逮到了我。我们打了一场,我输了,然后他放我走了。”   “他放你走了?”   “是的。我也很吃惊。”   “他说了原因吗?”   “他压根儿没怎么说话。那一夜,他把我捆起来丢到一边,自个儿坐在篝火边,喝得不省人事。过了一会儿,他一拳把我打昏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绳子松开了,他人也不见了。”   维林想起马克里尔眼中闪烁的泪花。或许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坏人。   “我看了你今天的决斗。”艾林对他说。   维林头疼得更厉害了:“你肯定很有钱,居然买得起票。”   “怎么会。有条路通往圆场,知道的人不多,就在竞技场的墙底下,再贵的票也不怕。”   两人陷入沉默。维林不想谈起试炼,而且愈发觉得快要吐出来了。“你说有很多话跟我讲。”他又开口了,主要是寄希望于讲讲话能转移注意力,以忽略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你杀的其中一人,他有妻子。”   “我知道,他对我说了。”维林瞟了他一眼,发现他面带疑虑,“你认识他?”   “不熟。我认识他的妻子。她以前帮过我的忙,我当她是朋友。”   “她是绝信徒吗?”   “可以这么说。她自称追寻者。”   “她的丈夫也持有这种……信仰吗?”   “噢,不。他叫乌里安·尤腊尔,以前是乌里安兄弟。跟你一样,他是第六宗的兄弟,但为了跟妻子伊莉雅在一起,他退出了宗会。”   难怪他那么厉害。“我以为他是个士兵。”   “他离开宗会后,当了造船工,在自家院子里造船,远近闻名,据说河上最好的船是出自他的手艺。”   维林悲伤地摇摇头。我为信仰效力的方式,便是杀了个无辜的造船工。“他怎么去了竞技场?我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那还是在暴乱期间,当地有些人听说了伊莉雅的信仰,我不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也许是她儿子玩的时候说漏了嘴,没人避讳孩子嘛。于是他们十个人,带了一条绳索来抓她。乌里安杀了两个,伤了三个,剩下的人跑了,可他们又带着戍卫军来了。乌里安寡不敌众,被押进了黑牢,他妻子也一样。”   “他们的儿子呢?”   “刚开始动手的时候,他听了父亲的话,躲起来了。他现在很安全,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既然乌里安是为了保护他妻子,那就不能治杀人罪。治安官理应这样裁决。”   “没错。可治安官有些腰缠万贯的朋友,鼻子灵得很。你知道吗,你通过试炼的赔率根本不值得下注。赔率太低了。但有了乌里安,便值得丢些金子试试运气。他们向他提议,要他认罪,然后参加试炼选拔,这很容易安排,你们的宗师们很快便能看中他的本事。只要他杀了你,他和妻子就无罪释放。”   维林完全清醒了。面对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呕吐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妻子还关在黑牢里吗?”   “是的。现在她应该得知了丈夫的命运。我担心她悲伤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个治安官,还有他那些腰缠万贯的朋友,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要做什么?”   维林冷冷地盯着他:“杀了他们。这不就是你的意图吗?激起我的复仇心。好了,你做到了。把名字告诉我就行。”   “你误会我了,维林。我没想复仇。而你也没办法杀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是贵族,家丁和护卫多得很。你或许能杀掉一个,但无法全部杀死。等你死了,黑牢里的伊莉雅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既然我无力回天,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你可以替她说话。你的话很有分量。如果你去找宗老解释……”   “她是绝信徒。宗老不会救她,除非她放弃那套异教信仰。”   “这是不可能的。你想象不到,她的灵魂和她的信仰联系得多么紧密。即便她愿意放弃,也未必真能放弃。维林,我知道你的宗老心地善良,愿意为她说话。”   “就算他愿意,上次选举会议过后,黑牢也不再由第六宗负责看守了,现在已落入第四宗之手。我见过滕吉斯宗老,他绝不会帮助冥顽不灵的绝信徒。”维林转身面对河流,只觉羞愤交加,乌里安仰着苍白的脸庞呼唤妻子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   “这么说你什么都做不了?”艾林问,语气中透出深深的失望。维林知道,艾林来找他是孤注一掷的举动,冒了极大的风险。   “你来找我,是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维林说,“谢谢。”   “我活了这么久,懂得辨别人心的善恶。”他退了一步,向维林伸出手,“很抱歉给你增加了负担。不打扰你了。”   “随着我年岁渐长,我知道真相从来就不是负担,而是馈赠。”维林与他握手,“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要你自寻死路。”   “不会的。相信我。我想起我能做什么了。”    第16章   他选择了东墙的门,因为那边可能人最少。虽说此时天色已晚,王宫大门无疑仍是守备森严之处,到时候维林·艾尔·索纳求见国王的消息必然传得满城皆知。   “滚开,臭小子,”值守东门的军士骂道,他都懒得从守卫室里走出来,“滚回家睡觉去。”   维林意识到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我是第六宗的维林·艾尔·索纳兄弟,”他力图在说话时多点底气,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特来此求见雅努斯王。”   “信仰在上!”军士恼怒地吐了口气,走出来狠狠地瞪着维林,“你知不知道,敢对疆国守卫谎报身份,可是要挨鞭子的。”   一名年轻的卫兵走到军士身后,盯着维林看,不由露出敬畏的表情:“啊,军士……”   “算你走运,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我心情也不错。”军士捏紧拳头,逼近维林,他那张灰白的脸凶相毕露,眼看就要动手,“所以我揍你一顿了事。”   “军士!”年轻人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说道,“真是他。”   军士转头看看年轻人,又望向维林,上下打量:“你确定吗?”   “今早是我在圆场执勤,对吧?真的是他。”   军士松开拳头,但脸色仍然不太好看:“你找国王有什么事?”   “我只向国王当面禀报。只要你去通报我来了,他就会召见我。我敢保证,如果他听说我被打发走了,肯定会不高兴的。”谎话张嘴就来,真是可喜可贺。其实他并不确定国王是否会召见他。   军士思忖着。从他身上的伤疤可以看出,他熬过的年头不短了,维林知道,他肯定想舒舒服服地窝在守卫室里等着发饷,最讨厌不速之客闯进来惹麻烦。“替我问候队长,并向他道歉,”军士对年轻卫兵说,“叫醒他后,讲讲这位访客的情况。”   卫兵撒腿就跑,匆忙打开橡木大门里头的一扇小门,然后钻进去消失了。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互相提防着,一阵沉默。   “听说宗老大屠杀那个晚上,你杀了五个绝信徒刺客。”军士含糊不清地说。   “是五十个。”   仿佛过了很久,那扇门又打开了,一个衣着端正的年轻人跟在卫兵后面走出来,身上那件疆国骑卫队长的军服平整挺括。他迅速打量了一番维林,然后伸出手来。“维林兄弟,”他略带仑法尔口音,“我是勒卡·斯莫林队长,听候吩咐。”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队长。”维林说着,忍不住留意起对方干净利落的装束。从光洁可鉴的靴子,到精心修剪的胡子,处处体现出此人对细节的在意。他看起来完全不是刚刚起床的样子。   “没有的事。”斯莫林队长说着,往大门的方向一伸手,“请。”   维林记忆中的金碧辉煌,与现实里的王宫东殿并不一致。他们穿过一座小小的庭院,走进一条拥挤的长廊,里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箱子和油布包裹的画作,全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东殿主要作为储藏室使用,”斯莫林队长见他困惑不解,便解释道,“国王经常收到很多礼物。”   他跟着队长穿过一道道长廊、一个个房间,最后来到一间铺有方格地板、壁挂巨幅彩绘的大房。他的目光立刻被彩绘吸引过去。每一幅彩绘少说都有七英尺宽,画的全是战争场面,然而布景虽各不相同,正中央的人物却是一样——英俊的红发男人,身骑白马,高举宝剑。此人正是雅努斯王。尽管维林已记不清国王的模样,但实在想不起他有这般方正的下巴和如此宽阔的肩膀。   “统一疆国的六次大战,”斯莫林队长说,“由本瑞·莱列尔宗师耗时三年多创作完成。”   维林想起埃雷拉宗老房间里那张本瑞宗师的画作,暴露在外的脏器个个纤毫毕现,跃然纸上。但眼前的彩绘并没有那般明晰动人,色彩鲜亮却不生动,作战的士兵形态逼真,但稍显呆板,似乎并非在作战,只是摆出造型而已。   “不是他的最高水准,对吧?”斯莫林队长说道,“他毕竟是奉王命作画。我怀疑他很不喜欢这种主题。你看过大图书馆里他的壁画吗?就是纪念死于掐脖红的病患那幅。美得令人窒息。”   “我没去过大图书馆,”维林回答。他心想,斯莫林队长与凯涅斯倒是有很多共同爱好。   “你该去看看,那是疆国的荣耀。请取下武器。”   维林解开斗篷,从皱褶中取出四把飞刀,又解下长剑,从皮带扣子上卸下猎刀,最后从左边的靴子里抽出窄刃匕首。   “好东西,”斯莫林队长羡慕地看着那把匕首,“阿尔比兰的?”   “不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拿到的。”   “等你出来再取回去。”斯莫林把他的武器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不会有人动的。”他边说边走到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前,伸手一推,有块墙壁移了进去,现出阴森森的楼梯来。“走到顶就是了。”   “他在那里吗?”维林还以为会到正殿或者觐见室。   “对。最好别让他久等。”   维林点头致谢,走进楼梯间。壁挂的油灯在台阶上投下微弱的光,斯莫林关上了背后的那扇门,楼梯间愈发昏暗了。他按照指示爬上台阶,在封闭的空间里,靴子落在石阶上的声音格外响亮。楼梯尽头有扇半掩的门,房内明亮的灯光透过门缝流泻而出。维林“嘎吱”一声推开门,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却没有抬头。那人伏案面对一卷羊皮纸,鹅毛笔飞速游走,留下细长的笔迹。这个男人上了年纪,约莫六十来岁,依然肩宽体壮,垂在眼前的长发不复当年的火红,如今已然灰白,但仍可见少许红铜色。他身穿一件朴素的亚麻白上衣,袖口沾有墨迹,浑身上下唯有一件饰物,那便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金质图章戒指,图案是跃马。   “陛下——”维林单膝跪下。   国王抬起左手,示意他起身,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他手中的鹅毛笔一刻不停地在羊皮纸上跳跃。维林走到椅子跟前,发现上面堆满了书籍和卷轴。他稍作犹豫,便小心地将其抱起来放到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他等待着。   房内唯一的声音就是国王手中的鹅毛笔书写的沙沙声。维林以为该说点什么,但他感觉还是保持安静为好。于是他观察起房间来。他原以为埃雷拉宗老房里的藏书是最多的,但与国王房里的藏书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墙边的书籍堆积如山,几乎挨到了房顶。书堆之间还有卷轴盒子,有的因年代久远而破旧不堪。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巨大的疆国地图,某些地方有简短标注,笔迹仍是那般细长。奇怪的是,有的标注是用红墨水书写,有的则是黑色。地图底部边缘有一串名字,全用黑墨水写成,却用红墨水画掉。这个单子很长。   “你的容貌像你父亲,可看东西的时候像你母亲。”   维林赶紧望向国王。他已把鹅毛笔搁在一边,正靠着椅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有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维林忍不住偷瞄国王脖子上的紫红色伤疤。那是他童年时患上掐脖红所留下的印记。   “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应道。   “你父亲在打仗方面脑子很灵光,但别的方面,我只能说他笨得像块石头。至于你母亲,在任何方面都可说是聪慧过人。你刚才看我的地图时,那样子像极了她。”   “陛下,若是我母亲知道您有如此高的评价,她必定喜不自胜。”   国王挑了挑眉毛:“不要奉承我,小子。拍马屁的奴仆多的是。再者,你也不擅长。这一点,你倒是像你父亲。”   维林脸一红,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他说得对,我学不来奉承。“请原谅我不请自来,陛下。我特来求助于您。”   “觐见的人大多如此。不过,他们往往带有价值连城的重礼,一跪便是几个钟头。你会跪下求我吗,年轻的兄弟?”国王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却是干巴巴的,毫无幽默可言。   “不。”维林的胸口腾起冰冷的怒火,胆怯随之消散,“不会的,陛下,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可你这么晚进宫,求我赏赐。”   “我不要赏赐。”   “但你确有所图。我很好奇,是什么呢?钱?我不信。对你父母来说,钱不重要,我觉得对你也不重要。或许是希望我赐婚?看上了哪个乡下姑娘,可她父亲不要一个身无分文的宗会小子做女婿?”国王歪着头,仔细瞧着维林,“噢,不对,不太可能。那是什么呢?”   “是公道,”维林说,“有人无辜丧命,我只求还他公道,还他家人公道。”   “无辜丧命?谁杀了他?”   “回陛下,正是我。今天我在剑术试炼中杀死了一个人。他是无辜的,有人给他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只为令其在试炼时与我对阵。”   国王脸上的戏谑消失了,那表情极其严肃,还有些难以理解的意味。“说来听听。”   维林讲述了事件的经过,乌里安被捕,他妻子被关押在黑牢里,以及背后的罪魁祸首:给乌里安定罪的治安官杰提尔·艾尔·希尤萨,还有利用他的死亡获益的曼德利尔·艾尔·乌恩萨和哈里斯·埃司琴。   “你是如何得知内情的?”等他说完,国王问道。   “今晚有人来找过我,我信得过他。”维林顿了顿,下定决心才开口,他知道这是必须承担的风险,“对于绝信徒在疆国内所遭受的麻烦,此人知之甚多。”   “啊。身为宗会的一员,你的朋友还真是特别。”   “信仰教导我们,一个人应该敞开心扉面对真相,无论真相从何而来。”   “看来你说话的方式也继承自你母亲。”国王从桌子上的羊皮纸堆里抽出一张白纸,鹅毛笔伸进黑墨水瓶里蘸湿,然后写了一小段文字。接着,他在袖子上擦净了笔,再次伸进红墨水罐里,在黑字底下写了一串名字。写完后,他签上极其繁复的大名,拿过一根蜡烛,取一块封蜡靠近烛火,一滴蜡油很快落在羊皮纸的底部。他轻轻地吹了吹蜡油,用印章戒指压上去。   “每次我在这上面签名,”他放下鹅毛笔说道,“我便要在地图上作些修改。”维林回头看看墙上的地图,再次审视那些用红笔划去的黑字。他明白了,那些是人名。是国王下令杀死的人。其中肯定有诺塔父亲的名字。   “凭你刚才告诉我的情况,”国王说,“我决定处死这几个人。不用审判,因为王命高于律法。他们的家人会因此恨我,不过我打算罚没他们的财产,既然他们一无所有,恨也不足为虑。”   维林迎上国王的目光,他本以为国王是装腔作势,却没看出欺骗的意味。“不应该一人犯罪,就株连全家。”   “贵族非如此不可,如果不罚没他家人的财产,他们迟早要拿钱办事,对我不利。我认识这几个人,还有他们的家人。那帮家伙卑鄙而又贪婪,树大根深,让他们尝尝贫苦的滋味再好不过了。”   “您如此信任我的话,陛下,或许我撒了谎……”   “你没撒谎。三十年来,从来都是国王教人如何分辨谎言。”   国王确实难下裁决,他受得了这种折磨吗?见国王神情坚毅,维林知道他别无选择,只因君无戏言。“那人的妻子呢?”   “这么说,我们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她是顽固不化的绝信徒。毫无疑问,滕吉斯宗老要将她关在笼子里,吊在城墙上。当然了,前提是她没在审讯当中死去。”   “陛下,您是疆国之主,信仰之卫士,必定能影响……”   “必定?”国王的表情既有愠怒,又有消遣的意味,“今晚我已做了必做之事。”他指着那份死刑判决书,“秉公执法是国王的职责所在。我处死这些人,是因为他们触犯了疆国律法,罪有应得。至于他们所害之人的妻子,我无权审判其罪。因此,问题不在于我必做何事,而在于我可做何事,前提是于我有利。所以你告诉我,维林·艾尔·索纳,救这个女人的命,于我何利之有?你借自己的名声前来觐见,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母亲,请您原谅我。“我知道在我父亲送我进宗会之前,陛下对我另有安排。只要陛下高兴,我愿意服从安排,前提是您赦免乌里安的妻子。”   国王拿起桌上的水晶酒壶,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些红酒。“库姆布莱酒,十年陈酿。当国王的好处之一就是酒窖里从不缺酒。”他把酒壶递给维林,“你想来点吗?”   维林的头还因为先前的痛饮而胀疼:“不了,谢谢您,陛下。”   “你父亲也不跟我喝酒。”国王慢慢抿了一口,“但他从不跟我讨价还价。我下令,他服从。”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是的。多好的箴言,我很喜欢。那是我替他选的,还选了鹰做你们的家徽。其实有点取笑他的意思。你父亲讨厌带鹰打猎,因为那是贵族的喜好。”他又抿了一口,拿墨迹斑斑的袖子擦掉嘴边的残酒,“你知道他为何不为我效力了吗?”   “我听说您不同意他续弦,也不承认我妹妹的合法身份。”   “你居然知道她?肯定很吃惊吧。我确实拒绝了你父亲续弦的要求,他因此非常生气。不过我认为,在我迫于无奈处决第一大臣时,他就决意隐退了。他们多年针锋相对,而当艾尔·森达尔的偷窃行为暴露后,没人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你父亲为他求情。他非死不可,虽然这是疆国的损失。没几个人比阿提斯·艾尔·森达尔更懂财政。”   “我从小和他的儿子在宗会生活,陛下。他难以接受父亲偷盗王室财物的事实。”   “噢,他偷的不是钱,而是权力。这东西可是相当有诱惑力,维林。若要善加使用,你在爱它的同时,还要恨它。阿提斯大人不懂这一点,他任由野心驱使,危及疆国的和平,所以我才处死他。”   “也罚没了家族的财产吗?”   “当然了。不过我自觉亏欠他太多,仍确保他的妻女生活无虞。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好心地收留了她们,还分了些北疆的土地。当然,她们已改名换姓,万不可让那些贵族大人以为我心慈手软。”   “如果我将您的话转告给我兄弟,他必定深感慰藉。”   “那是自然,但你不能说。”   国王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嘴里哼哼着摩挲僵硬的双腿,走到挂在壁炉上方的地图前。“联合疆国,”他说,“其四大封地曾因战争和仇恨而分裂,如今江山一统,效忠于我。其实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尼塞尔是卖身于我,只因为厌倦了军队常年劫掠他们的土地。仑法尔在战争中损失了一半的骑士,塞洛斯大人意识到,如果继续与我为敌,那么剩下的一半必将不存。库姆布莱对我既恨又怕,但他们更害怕信仰,只要信仰不跨界,他们就愿意效忠于我。这便是我在尸山血海之上建立的疆国,而有了你,在我百年之后,疆国也不会分崩离析。   “你说对了,对于你,我确有许多打算。你是战争大臣和第五宗前宗师的儿子,而且两人皆为平民。我可以借由你笼络平民,不仅在阿斯莱,还包括四大封地的百姓。一旦我赢得平民的爱戴,即便他们的贵族老爷挑起战争,也不会有人响应。对于你,我确实有打算,雏鹰。”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叹息声中带有深深的遗憾,“可你母亲自有打算。他说服阿尔林宗老接受你加入第六宗后,你成了宗会兄弟,效忠于信仰,而不是我。”   “陛下,只要您说一声,我即刻退出宗会……”   “太迟了。届时,谁都知道是我命令你不再为信仰效力。夺走宗会里最负盛名的孩子,人民岂能爱戴我。不,我早就放弃了对你的打算。”   维林搜肠刮肚,想再找点说辞求得国王的帮助。不然,乌里安的妻子惨遭折磨,终将冤死狱中,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慌乱之际,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进他的脑海——他可以溜进黑牢解救那个女人,毫无疑问,兄弟们肯定愿意帮忙,但这很可能导致他们无一生还……“我不是第一个,你知道吗?”国王轻声说。他正瞧着地图上部,那儿有一串潦草写就的名字。“我前面有五个。”国王指着那五个名字说,“最初,瓦林领导人民来到这片土地,将瑟奥达人驱逐进森林,将罗纳人驱逐进大山,从那时算起,历经五代国王。五百年来,没有一个家族能够延续统治。”   “麦西乌斯王子是好人,陛下。”   “我的屠夫是好人,小子!”国王咬牙切齿地说,怒火陡生,“我的马房总管是好人,在我庭院里打扫茅房的人也是好人。我儿子是好人,这话不假,但要成为国王,只当好人是远远不够的。等他继位之后,你要长伴左右,他做不来的事,由你去做。如今我只图强国,令那些企图分裂我疆土的小人不敢妄动。”   他走回椅子前,弯着僵硬的身子坐下来。“那么我就做出新的安排了。至于你,维林·艾尔·索纳兄弟,将再次为我效力。”他在桌上的一堆文件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卷封有黑蜡的文件,“滕吉斯宗老尽忠为国,他多次诚恳地请求我,希望采取新的举措,以解背信者泛滥之忧。在这封信中,”国王取出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他建议,对于不按要求背诵信仰教义的人,由疆国禁卫军施以鞭笞之刑。”   “滕吉斯宗老对自身的信仰相当狂热,陛下。”   “滕吉斯宗老是易受蒙蔽的狂信徒。不过,狂信徒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国王取出另一份文件,读了起来,“臣万分惶恐,以告陛下:据报,聚集于马蒂舍森林的背信者人数之多,实乃前所未有。据可靠消息,他们信奉的是库姆布莱伪神,并狂热地推崇那套异端邪说。据线人所报,他们武装齐备,唯有毫不留情的武力驱逐,方能肃清此患。臣怀揣无上的敬意,恳请陛下在此事上采取果决的行动。”   国王扔开羊皮纸:“你怎么看?”   “宗老希望您派出疆国禁卫军,前往马蒂舍肃清绝信徒。”   “正是,似乎士兵们闲来没事,不如跑到林子里待几个月,有满林子的库姆布莱长弓手陪着他们呢。不行,疆国禁卫军绝对不能进到马蒂舍十英里之内。但你可以去。”   “我,陛下?”   “是的。我自会说服阿尔林宗老,派一小队宗会兄弟去马蒂舍,其中有你,还有一个叫林登·艾尔·海斯提安的年轻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艾尔·海斯提安。”维林想起了在处决诺塔父亲的夏令集市上,那个恼羞成怒、马鞭乱舞的人,“我曾见过一位同姓的领军大人。”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二十七骑兵团的领军将军,大贵族中颇有才干的将领。他的野心堪比前任第一大臣,而且尤其看重他的儿子。林登正是他的长子。”   维林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陛下,那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品质,只可惜不懂谦逊,而且缺乏头脑。此人号称交际广泛,实则不过是一帮阿谀奉承的狐朋狗友。财富和傲慢是友情的天敌。他在朝中红得发紫,逐鹿赛场,勾搭名媛,四处决斗。这故事讲起来怕是俗套乏味,不过是某人少年得志,声名鹊起,自以为才冠天下,而非父亲盼子成龙,不遗余力出手相助。眼下他是最受青睐的年轻人。我儿子从来不善阴谋伎俩,自是远远不如。每天都有人缠着我,替小艾尔·海斯提安请愿,要我任命他这官那职,给他机会证明自己、求取荣誉。那我答应便是了。我要任命他为疆国之剑,令他自组兵团,前往马蒂舍剿灭滋生于斯的绝信徒。可悲可叹的是,据我估计,这必将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国王思考片刻,又说,“约莫半年左右,他必将遭遇绝信徒的伏击,壮烈地为国捐躯。”   他们四目相对,愤怒和绝望两种情绪交织,在维林胸中翻腾。我真是蠢货,他这才明白。老鼠跑来找猫头鹰谈判。“那么乌里安的妻子呢,陛下?”他咬牙切齿地说。   “噢,等我告诉滕吉斯宗老,我决意征伐马蒂舍,想必他没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了,尤其是你也参与其中。要知道,他很喜欢你。我将为那女人担保,并告诉宗老,我相信她诚心悔过,只要她没有异议,明晚即可释放。”   “我希望能确保母子俩得到照顾。”维林鼓足勇气盯着国王的眼睛,“如此我才愿意参与征伐。”   “我相信守塔大臣艾尔·默纳能为一两个流放者提供住处。北疆对待信徒与绝信徒可谓一视同仁。”国王转身伏案,手执鹅毛笔,捋平面前的一张空白羊皮纸,“这几天你就能接到命令。”他又开始书写,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维林才意识到该走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脑子有些眩晕,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感谢您抽时间接见我,陛下。”他硬生生挤出一句话,往门口退去。   “记住,雏鹰,”国王说话时依然埋头书写,“这只是对你的一部分安排而已。刚刚起了个头。我下令,你服从。这是你今晚讨价还价的筹码。”他抬起头,再一次与维林四目相对,“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陛下。”   国王凝视片刻,低下头继续书写,直到维林离开也没再说话。   等他走出暗门时,斯莫林队长仍在原地:“觐见结束了吗,兄弟?”   维林点点头,取过摆在桌上的兵器,赶紧装备上身。他有种强烈的渴望,越快离开王宫越好。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那桩交易中的恶行,搅得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跟着斯莫林穿过走廊,经过一堆堆被遗弃的贡品,不断地回想国王最后所说的话。这只是对你的一部分安排而已。刚刚起了个头。   “恕不远送。”斯莫林在转角处说,维林认出这是通向东门的走廊。“我尚有要事在身。”   维林望向昏暗的走廊尽头,转头瞧着斯莫林,发现这年轻人的脸上似有一丝不安。“队长,你说有要事?”   “是的。”斯莫林咳了两声,“非常紧急。”他后退一步,庄重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回来路。   维林又看了一眼前面的走廊,有种异样的感觉令他心跳加速。有埋伏。国王朝中有内奸。他心想要不要追上队长,无论前面有什么,逼着队长带路就是了,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今晚着实难熬。况且,晚点也能找到队长。他从斗篷的皱褶里取出一把飞刀,藏于掌中,往走廊深处行去。   他认为敌人可能在最黑的地方发起攻击,也就是接近走廊尽头处,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手执弯剑的黑衣人跳出来袭击。不过,空气中有种清香,淡雅而甜蜜,如同热天里的花朵……“我听说你长得很帅。”   维林循着声音转过身子,飞刀即将脱手的刹那,才看到了她。是个女孩,半隐在阴影中。他急急翻腕,改变了飞刀的去向,只听一声脆响,飞刀撞在女孩头部一英寸之外的墙上。她瞟了一眼,然后走到光亮处。维林以前见过漂亮女人,他一直认为见不到比埃雷拉宗老更漂亮的女人了,但眼前的女孩完全不同。她肌肤细腻如瓷,面庞柔和起伏,红金色头发亮丽动人,所有的一切几近完美。   “可惜不算帅,”她说着走近了些,歪着头,睁着明亮的绿眼睛端详维林,“不过你的脸很有趣。”她伸出手,作势要摸。   维林往后一退,正好避开她的手。他单膝跪下,深深地鞠躬致意:“公主殿下。”   “请起,”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说,“如果你老对着地板,我们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维林站起来。他一言不发,尽量不盯着公主看。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公主向他道歉,“感谢斯莫林队长,是他告诉我你来了。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维林没有说话,异样的感觉没有消失。这次不期而遇多少存在危险。他觉得应该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却又不知怎么说为好。维林想听她说话,想靠近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怨恨。   “我本想观看你今天的试炼,”公主接着说,“当然了,父亲不许我去。我听说是一场非常紧张的战斗。”   她的笑容绚烂无比,那种真诚拿捏得恰到好处,相比之下,诺塔的绝活不值一哂。她希望我听到这话会高兴。维林明白了:“公主殿下,您需要我做什么吗?眼下我和斯莫林队长一样,有要事在身。”   “噢,别生队长的气。他通常对待工作都是一丝不苟的。我怕是把他带坏了呢。”她转过身看嵌在墙壁里的飞刀,然后费劲地将其拔了出来。“我喜欢小物件,”她说着,仔细端详起来,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刀身,“常有年轻男人送我东西,我却从来没收到过兵器。”   “请您留下吧,”维林说,“请原谅我失陪了,公主殿下。”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开。   “不原谅,”她断然否决,“我们还没有谈完呢。过来。”她拿着飞刀晃了晃,离开了那面墙壁。“我们到星空底下聊聊,就我们俩,那感觉像在歌谣里唱的一样。”   我可以直接走,维林心想。她拦不住我……应该是吧?可一想到可能招来成群的卫兵,免不了恶斗一场,维林便乖乖地跟着她穿过走廊。公主引他来到一处不太显眼的隔间,然后推开门,示意他进来。眼前的花园不大,不过即便只有月光照耀,那些花坛依然美不胜收。这儿满是各种奇花异草,种类比埃雷拉宗老的花园多了许多。   “真应该白天来看。”莱娜公主说着关上门,从他身边走过去,又站住脚,细看一丛玫瑰:“现在时令过了,我的好多宝贝禁不住严寒,已经枯萎凋零了。”   她往花园中央的一条矮石凳走去,衣裙飘飘,婉约动人。维林却注意到花坛里有一样眼熟的东西,没想到,他在一株小枫树底下发现了黄色的嫩芽。“这是冬华。”   “你认识花儿?”公主听上去很惊讶,“我听说第六宗的兄弟除了打仗,一无所知。”   “我们也学别的知识。”   她坐在石凳上,抬手指着花坛:“你喜欢我的花园吗?”   “非常漂亮,公主殿下。”   “我小时候,父亲问我冬至想要什么礼物。我在王宫里长大,身边什么时候都有人陪着,卫兵啊,侍女啊,教师啊,所以我说,我要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他就带我来这里。那时候还只是一个空院子,是我把它变成了花园。我不准任何人来这里,也从不带任何人进来,现在你来了。”公主专心致志地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我很……荣幸,公主殿下。”   “我很高兴。既然我给你分享了一个秘密,让你感到荣幸,那么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个秘密,来回报我。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维林很想闭口不言,但又知道不作理睬有失礼数。各种谎话闪过脑海,可他有种感觉,公主跟她父亲一样,听得出真假。“我认为雅努斯王肯定不希望我谈论此事。”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是吗?那我只好猜咯。如果我猜对了,你就告诉我。你发现今天杀死的一个人,是被迫上场决斗的。你来是找我父亲讨个公道。我说得对吗?”   “您消息真灵通,公主殿下。”   “是的。不过很可惜,我还是知道得太少。我父亲有没有答应你的请求?”   “陛下宅心仁厚,主持了公道。”   “噢。”她的语气略带遗憾,“可怜的艾尔·乌恩萨大人。在瓦丁之夜的舞会上,他逗得我笑个不停,因为他那跌跌撞撞的舞步实在太好笑了。”   “我相信等他上了绞刑架,您欢乐的回忆必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公主殿下。”   公主收敛了笑容:“你觉得我很冷血?或许是吧。这些年我认识了不少大人。他们脸上堆着笑,惺惺作态地给我送来糖果和礼物,夸我怎么怎么漂亮,全都是想讨好我父亲。他送走了一批,留下了一批,处死了一批。”   维林想到父亲肯定也在她所遇见的众多大人之中,他感到很好奇,父亲是否给公主留下了同样的印象。“我父亲送过您礼物吗?”   “你父亲从来只是狠狠地瞪着我,却还不如你母亲瞪得那么凶。我想,是父亲对我们的安排,使得你父母如此提防我。”   “您说‘我们’,公主殿下?”   她扬起眉毛:“我们本来是要成亲的。你不知道吗?”   成亲?这也太荒唐了,简直可笑。娶一位公主,跟她结婚。他回想起小时候进宫遇到的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我不嫁你,你脏脏的。国王真打算将他纳入王室血脉吗?   “不,我也不喜欢这个主意,”莱娜公主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可我如今真心佩服其高明之处。我父亲的计划常常要过很多年,才会显示出真正的意图。就这件事情而言,他希望把你安置在我哥哥身边,并巩固我的地位。待我哥哥执政,我们共同劝导新王。”   “或许你哥哥不需要别人劝导。”   她扬起完美无瑕的脸庞,望着天空中浩繁的群星:“时间自会证明。我晚上应该多来这里,景色真美。”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维林:“你取人性命时,是什么感觉?”   她的语气只是单纯的好奇。她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冒犯到对方,或者是即便知道也不在乎。奇怪的是,维林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从来没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尽管他对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感觉就像是灵魂脏了。”他说。   “那你还要继续这么干。”   “直到今天……我从来都是别无选择。”   “那你来找我父亲,是企图减轻你的愧疚。不知道他对你提出了什么要求?我认为他要你为他效力。在第六宗安插耳目确实有好处。”   耳目?真是这样倒也罢了。“您带我来这里,只是问些您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吗,公主殿下?”   出乎意料的是,公主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声:“你好有意思。你不恭维我,不给我唱歌,也不对我念诗。你既没有魅力,也没有心机。”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飞刀,“你是唯一一个令我真正感到害怕的人。一如既往,父亲的远见又让我吃惊了。”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令维林不太自在,他鼓足勇气迎着公主的目光,却一言不发。   “我要对你说的话很简单,”公主说道,“退出宗会,来朝中为我父亲效力。历经战火,假以时日,你必将成为疆国之剑,而我们可以走上他早就铺好的路。”   维林仔细端详公主的脸庞,以为能找到一丝嘲弄或是欺骗的意味,却发现她再严肃不过了。“公主殿下,您希望我们成亲?”   “我希望为父亲增光。”   “您父亲放弃了对我的安排。现在退出宗会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若我遵从您的命令,那便是违背他的意愿。”   “我去找他谈。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听取我的建议,他看得出这个做法背后的智慧。”他看到了,那是公主眼中闪烁的微光。那种异样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与此同时,维林终于想了起来,他见过那种微光,是在汉娜姐妹的眼中,而当时她正要动手杀人。那不全是怨恨,更多的是算计,以及欲望。只是,汉娜姐妹的欲望是要他死,而公主的欲望难以估量,他很怀疑婚后能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深感荣幸,公主殿下,”维林尽可能以礼节性的口吻说道,“不过,想必您可以理解,我已将此生奉献给信仰。我是第六宗的兄弟,这次见面已有失妥当。若您准许我就此告退,我必将感激不尽。”   她低下头,唇边掠过一抹苦笑:“当然了,兄弟。请原谅我有失礼数,耽搁了你。”   维林鞠躬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刚到门口,公主便叫住了他。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维林。”在她的语调当中,既无戏谑之意,也没有惺惺作态,只有严肃和真诚。这是她真实的声音,维林心想。   他驻足在门口,却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要做的这些事情,如果有你在身边,做起来便容易些。不过无论如何,我必定要做,而且绝不容许有人从中作梗。说真的,我很不希望我们俩成为敌人。”   维林扭头看了她一眼:“感谢您带我参观您的花园,公主殿下。”   她扬起头,再度望向星空。维林可以走了。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沐浴在月光之下。这幅画面真令人神魂颠倒,他多么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了。 第三部   本人极为荣幸地向您汇报,近几个月来,在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的英明指挥下,战事进展神速。无数绝信徒为其信奉的邪教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或为保命四散奔逃。我方将士斗志昂扬,为国效命之迫切心情,在本人看来实属前所未有。   ——马蒂舍森林战役期间,第四宗兄弟亚林·海提斯致滕吉斯·艾尔·佛尼宗老的信, 第四宗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他沉默之时,我的鹅毛笔还在纸上疯狂游走。关于他的故事,我已经写满了十卷羊皮纸。舱外暮色四合,舱内唯一的光亮,源于头顶那盏摇晃不止的灯。持续数小时的书写令我手腕酸痛,长久伏在铺有羊皮纸的木桶上令我腰背僵硬。这些,我居然毫无知觉。   “还有呢?”我提示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阴沉,神情漠然。我又问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我口渴,”他说着伸手取来水壶,船长允许他饮用木桶里的水。“这五年来,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嗓子疼。”   我搁下鹅毛笔,躺在船板上放松酸痛的后背。“你后来见过她吗?”我问,“我是说公主。”   “没有。我认为自从我回绝了她的要求,我对她来说就没用了。”他举起水壶送到嘴边,猛灌了一大口,“这么多年来,她的名声越来越响,美貌和善心举世皆知。都城和疆国各处的贫民区时常见到她的身影,她救济穷人,捐钱修建学校和第五宗的病房。很多贵族向她求婚,却统统遭到拒绝。据说国王给她选了一位门当户对、位高权重的夫君,她却断然不从,国王为此大发雷霆,她也非常痛苦。”   “你觉得她是在等你吗?”如此悲惨的情节,激发了我身为写书人的灵感,“她试图以善举弥合破碎的心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你的认可,尽管就她所知道的,这五年来你是个死人。”   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他的眼神,好像是我在逗他开心。片刻过后,他笑了起来,那笑声不仅低沉,而且意味深长,在密闭的舱房内显得特别刺耳,久久不绝。   “大人,要是哪天诸神不待见你,”他笑够了,才说道,“你说不定能遇见莱娜公主。如果真遇上了,听我的话,掉头就跑。依我看,你这颗易碎的玻璃心,还是别给她发现了为好。”   他把水壶扔给我。我随即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借以掩饰我的愤怒。他口中的这位公主,显然有智慧,有担当,她希望为父增光,为民效力。我认为我和这样的女人会非常谈得来。   “她之所以没有结婚,是因为丈夫只能束缚她的手脚,”维林·艾尔·索纳说,“她行善是为了讨好民众。赢得人民的爱戴,便意味着赢得了权力。如果说她胸膛里尚有一颗跳动的心,驱使它的也是权力,而不是激情。”   我暗自决定去探究莱娜公主的生活。这个北方佬说得越多,我越有拜访他故乡的冲动。他对疆国文化中所涉及的艺术和学问似乎毫无兴趣,而我却心驰神往。我希望到大图书馆翻翻古籍,看看本瑞·莱列尔宗师那幅描绘掐脖红的壁画。我希望亲临他手刃三人的圆场,瞧瞧当年染过鲜血的古石。我们原以为联合疆国的人民,不过是些没开化的蛮子,而事实上,他们的战士大多也是如此。但如今,我发现他们的故事里不止是野蛮的言行和嗜血的冲动。过去的短短几个小时,我对疆国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了多年来我对战史的研究。他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我要重写那段历史,疆国的历史。   “国王有没有信守承诺?”我问,“他有没有主持公道,救出黑牢里的那个女人?”   “次日,我报出名字的那几个人就被处决了。一周后,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被送往北疆。”他沉默片刻,一脸哀伤的神色,“我在她启程前见了她一面,是艾林安排的。我请求她原谅。她朝我啐了一口,骂我是杀人犯。”   我拿起鹅毛笔,记下他的话,并将“朝我啐了一口”改成“以绝信徒所信奉的伪神之力,狠狠地诅咒我”。我喜欢在某些地方添油加醋。   “那你的筹码呢?”我接着问道,“你有没有服从国王的命令?你杀了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吗?”   他低头看着搁在膝盖上的手,屈起手指,满目的伤疤之间,血管和筋肉根根暴起。这是杀手的手,用不了几秒钟就能掐死我。   “是的,”他说,“我杀了他。”    第17章   这柄库姆布莱长弓用紫杉树心制作,不拉弦时长约五英尺,箭矢可射出两百步远,技艺高超者则接近三百步,近距离可轻松破甲。维林手里的这一把比大多数长弓略粗,弓臂光滑,可见经常使用。这位弓手目力敏锐,钢制箭头干脆利落地穿透了马蒂尔·艾尔·杰奈科的胸甲。死者是一位和善可亲的年轻贵族,爱好诗歌,唯独令人有些厌烦的是,他时常喋喋不休地谈论未婚妻,说她即便不是倾城倾国,也算得上是整个阿斯莱最温柔漂亮的少女。遗憾的是,他再也见不到温柔漂亮的未婚妻了。他双目圆睁,了无生气,嘴上沾有残血和呕吐物,显然走得很痛苦——库姆布莱的弓手常常在箭头上涂抹乔佛瑞根的汁液和蝰蛇毒液。长弓的主人躺在几码开外,维林的箭插在他胳膊上,他从藏身的桦树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   “没了。”巴库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来,左右是凯涅斯和邓透斯,“看来只有他一个。”他一脚踢歪了弓手的脑袋,然后跪下来搜刮尸体上值钱的东西。   “他带的兵哪儿去了?”邓透斯问。   “一哄而散,”维林说,“等我们回了营地,没准能看到一大群。”   “该死的孬种。”邓透斯低头看着马蒂尔·艾尔·杰奈科,“那帮家伙不喜欢他吗?这人还不错,至少在我看来。毕竟是贵族嘛。”   “那些兵说白了都是瓦林斯堡地牢里的渣滓,兄弟,”凯涅斯说,“他们不为任何人效忠,只顾自己保命。”   “找到他的马了吗?”维林问。要是没马,如何带回这位贵族大人的遗体可真是伤脑筋。   “诺塔去牵了。”巴库斯从弓手身边站起来,手里把玩着几枚叮当作响的铜币。他将库姆布莱人的箭袋扔给维林。袋中的箭染成灰黑色,箭尾是乌鸦的羽毛。他们的敌人喜欢给自用的东西做标记。“你要留着?”他冲着那把弓点点头,“等我们回到城里,我拿去能换十枚银币。”   维林抓着长弓说:“我想试试好不好使。”   “祝你好运。听说这帮杂种练了一辈子。领主逼他们每天训练。”他低头看看手里区区几枚铜板,“发钱倒是挺抠门的。”   “他们是为了伪神而战,不是为领主,”凯涅斯说,“他们对钱没兴趣。”   他们扒下艾尔·杰奈科身上的盔甲,将尺体抬到马背上,巴库斯伸手摸死人的口袋,被诺塔一掌拍开了。   “他又用不着,怎么了?”   “我们已经离开宗会七个月了,信仰在上!”诺塔厉声说,“你不用再偷东西了。”   巴库斯耸耸肩:“习惯了。”   七个月了。维林在返回营地的路上思索着。这七个月来,他们一直在马蒂舍森林追捕库姆布莱绝信徒,说起来,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及其新组建的步兵团算是跟他们并肩作战,这人已比国王所设想的多活了足足一个月。每过去一天,维林就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一点。   周围的环境无法缓解他的情绪。马蒂舍不是尤里希,这里的林子更黑暗,更浓密,树与树挨得很近,有的地方甚至难以通行。而且此处地形复杂,星罗棋布的土坑和沟渠是最佳的伏击地点,还迫使他们弃马步行。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始终都是弓在手中,箭在弦上。只有贵族选择骑马,结果成了在林间神出鬼没的库姆布莱弓手的靶子。最初跟林登·艾尔·海斯提安一同赶赴马蒂舍的有十五位年轻贵族,目前已经死掉四个,还有三个身受重伤,只能送回去。他们的手下更惨,招募和强行征来的六百人,已损失了三分之一,不是在林子里被杀就是失踪,有些无疑是借机逃跑了。他们经常能发现失踪数周的人,要么冻僵在雪地里,要么被绑在树上折磨至死。他们的敌人不要俘虏。   尽管损失惨重,但他们这支宗会小分队还是赢得了几场胜利。一个月前,凯涅斯领着大家追踪二十来个库姆布莱人,那帮人正沿着溪边前进,这一招确实聪明,可惜瞒不过凯涅斯。他们跟了四个钟头,等敌人驻足休息的时候才出手。那帮人神情肃穆,身披鹿皮和黑貂皮,背挎长弓,毫无警惕心。第一批箭雨放倒了一半,剩下的人转身沿着河床逃跑。兄弟们抽出剑发起追击,结果他们一个都没有跑掉,也没有人请求饶命。凯涅斯说得没错,他们的敌人为伪神而战,个个视死如归。   又走了几英里地,营地映入眼帘,与其说是营地,还不如说是围栏更准确。他们刚来的时候,安置警戒哨都是难事,因为哨兵完全成了敌人夜间练箭的靶子。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只好下令砍倒树木建起围栏,他们在马蒂舍森林中找到一小块空地,用削尖的树干死死地围起来。维林以及很多宗会兄弟都讨厌这个潮湿而又压抑的地方,他们大部分时间在森林里活动,编成小组四处巡逻,每天换地方安营扎寨,在艾尔·海斯提安的士兵龟缩在围栏里的时候,他们则与库姆布莱人玩着围追堵截的致命游戏。不幸的马蒂尔·艾尔·杰奈科这次领军出击,是数周以来的首次行动。尽管如此,也是以鞭笞作威胁,才逼得这群士兵勉强上路。结果,一支箭就吓得士兵四散奔逃。   围栏大门处有一位矮壮的兄弟,浓密的眉毛上挂着霜,眼神凶巴巴的。他身边有一只灰毛带斑、体形硕大的杂种犬,那眼神跟主人一样凶狠。   “马克里尔兄弟。”维林略一欠身,向他致意。虽说马克里尔不太在意礼数,但他作为宗会小分队的领军人,应当得到尊重,尤其在艾尔·海斯提安的军队面前。有些士兵在大门附近晃荡,惊恐的目光落在艾尔·杰奈科的尸体上,又投向黑漆漆的树林,似在担忧库姆布莱人的箭矢随时从暗处飞来。   当维林应召走进宗老的房间时,发现马克里尔等在那里,惊讶之情险些溢于言表。马克里尔正瞪着手里的菱形红布,那张硬朗的面孔露出茫然的神情。   “我相信你俩认识。”宗老说。   “在我野外试炼的时候见过,宗老大人。”   “马克里尔兄弟受命指挥远征马蒂舍森林的行动,”宗老对他说,“你要完全服从他的命令。”   很少有人比得上马克里尔对马蒂舍森林的了解,胡提尔宗师当然算一个,但宗会的事务离不开他。这支小分队只有三十个兄弟,大多是来自北境的老兵,他们和维林一样,对马克里尔将信将疑,不过马克里尔很快就证明了他的老谋深算,尽管其领导风格稍显粗放。   “才他妈的一个钟头,”他吼道,“你们应该往南走两天!”   “艾尔·杰奈科大人的手下全跑了,”诺塔说,“还有什么必要留在外面。”   “我问你话了吗,混小子?”马克里尔问。他厌恶过所有的人,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针对诺塔。他身边那只唤作灵鼻的杂种犬附和着吠了一声。维林不知道他从那儿找来的这只狗,显然小花脸的事情过后,马克里尔不再考虑奴隶犬,而是选择了他所找到的体型最大、性子最烈的猎狗,也不费心驯养。好几个士兵身上有咬伤,证明灵鼻不喜欢有人爱抚或是瞅它。   诺塔回瞪马克里尔,满眼都是厌恶。维林时常担心,这两人要是独处,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认为最好把尸体送回来,兄弟,”维林说,“我们今晚再去巡逻。”   马克里尔转而瞪着维林:“有些人已经回来了,说那里到有五十个渣滓。”马克里尔总是把库姆布莱人称为渣滓,“你们杀了几个?”   维林举起手里的长弓:“一个。”   马克里尔浓密的眉毛挤成了一堆:“总共五十个,杀了一个?”   “总共一个,兄弟。”   马克里尔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向大人汇报吧,他要重新写一封信。”   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人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笑容可掬,富有幽默感。他作战勇敢,精于舞剑使矛。与国王说的正好相反,他头脑灵活,所谓的傲慢自大,不过是年少有成,又不懂收敛锋芒,所以显得耀武扬威罢了。令维林深为惋惜的是,他还挺喜欢这位年轻贵族,虽说他也认为此人当领袖并不合格,天生不擅杀伐决断。艾尔·海斯提安每每拿鞭笞威胁手下,却从未真的惩罚过谁,不管他们是胆小怯战,烂醉如泥,还是举止轻浮,有辱军人威仪。   “兄弟们回来了!”他们走到大帐前面时,艾尔·海斯提安喜笑颜开地迎了出来。当他看见垂在马背上的尸体后,笑容消失了。显然那些逃兵没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   “请节哀,大人。”维林说。他知道这两人从小就是朋友。   林登·艾尔·海斯提安走到尸体旁,满脸哀恸之色,轻轻地抚摸朋友的头发。“他是战死的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话语中饱含深情。   维林发现诺塔一张嘴准备答话,便立刻打断了他。诺塔有种怪癖,喜欢戳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的软肋,夹枪带棒的话张口就来,完全不加掩饰。“他非常勇敢,大人。”   马蒂尔·艾尔·杰奈科中箭后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抓着维林,浑身痉挛,口吐污物,眼中的生命之光渐渐暗淡。维林知道,他临终前还想说些什么,可流出的胆汁呛得他语不成句。或许是对爱人的遗言吧,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勇敢,”艾尔·海斯提安苦笑着重复道,“是的,他向来如此。”   “他的手下跑了,”诺塔说,“敌人射了一箭,他们全跑了。你的兵团完全是乌合之众。”   “闭嘴!”马克里尔兄弟喝止他。   柯瑞尼克军士走上前,向艾尔·海斯提安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这个壮实的汉子年近五十,脸上伤痕累累,性情相当暴躁。他从十六岁起就在疆国禁卫军里服役,是兵团内为数不多的老兵。艾尔·海斯提安慧眼识人,命他担任军士长,负责操练士兵。但诺塔说得没错,尽管他拼尽全力,兵团还是一帮乌合之众。   “我命人搭建火葬堆,大人,”柯瑞尼克军士说,“今晚就火化。”   艾尔·海斯提安点点头,从尸体旁退开。“好。谢谢你,军士。还有你们,各位兄弟,感谢你们带他回来。”他走回大帐,“马克里尔兄弟,维林兄弟,请两位借一步说话。”   与其他贵族大人不同,艾尔·海斯提安的帐篷里面没有奢华的布置,狭窄的空间摆满了武器和盔甲,这些都由他亲自打理和维护。大多数贵族都带有一两个随身侍从,不过艾尔·海斯提安大人显然能够照顾好自己。   “请坐,兄弟们。”他示意两人坐下,然后走到一张轻便的小桌子旁,他就是在这里处理兵团将领必须应付的繁杂事务。“陛下来函。”他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已开启的信封。维林一眼看到国王的蜡封,心跳略为加速。   “雅努斯·艾尔·尼埃壬国王,致第三十五步兵团将军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人,”艾尔·海斯提安念道,“谨在此恭贺大人,此战一拖半年之久,大人竟能坚守前线,仍率军与敌周旋。不若将军这般英明者,自当不假思索,速战速决,早日了却马蒂舍森林之患,尽快凯旋。不过,大人胸中自有神机妙策,只是我远在都城,不识其中神妙。请大人遣回阿尔林宗老慷慨支援的第六宗小分队,宗老对队内兄弟另有要务安排。我听说前任战争大臣的儿子也在其中,所谓君令不可违,其父深明此理,其子亦同此心。大人可与宗会兄弟相商,听取他们的慷慨建言,或有可取之处。”   维林惊骇万分,双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赶紧拢进斗篷里,假装有点冷。   “所以,兄弟们,”艾尔·海斯提安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绝望之色,“看来,我只好请你们提提建议了。”   “我已经多次给您提过建议,大人。”马克里尔说,“杀鸡儆猴,强令最懒惰、最胆小的士兵徒手出营;在操练士兵、军规军纪方面,放权给柯瑞尼克军士。”   艾尔·海斯提安揉着太阳穴,眉间疲态尽显:“这样做很难赢得人心,兄弟。”   “他们的心一文不值。没有哪个将军能够赢得士兵的爱戴,大多依靠威权统军。他们害怕您,自然就会尊重你。如此一来,或许他们就能杀几个库姆布莱人。”   “凭国王陛下写这封信的语气,我们距离收兵还朝怕是没几周时间了。还有,不管国王怎么想,我确实没有什么办法打垮黑箭及其军团。就算我采取你的建议,要想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获胜,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黑箭。这个名字是从七个月来抓获的唯一一个俘虏口中得知的。他是被诺塔射伤的一名弓手,死前好一番折腾,朝他们吐口水,羞辱谩骂,还呼唤伪神接受他的灵魂,原谅他杀敌不力。面对讯问,他笑而不答——将死之人常常无所畏惧。最后,维林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坐下来把水瓶递给他。   “来点吗?”   那人露出轻蔑的眼神,但随着生命一点点流逝,他渴得厉害,终于还是没有断然回绝:“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知道。”维林把瓶子抵到男人唇边,给他喝了两口,“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我是说你的神。”   “世界之父仁爱无边。”垂死之人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他知道我的弱点和我的力量,他因此爱我。”   维林看着他抓紧插在身侧的箭矢,唇齿之间透出轻微的呜咽声。   “你们为什么憎恨我们?”维林问,“为什么杀我们?”   那人痛苦的呜咽变成刺耳的苦笑:“兄弟,那你们为什么杀我们?”   “你们违背了约定。你们的领主答应过,不到边界之外宣扬你们的神论……”   “神谕不受地界所限,也不受异教信徒所限。黑箭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保护他们,不被你们这些异端所屠杀。他知道我们之间所谓的和平是背叛,是邪恶的亵渎……”他呛住了,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维林希望诱他说出更多的信息,但此人只是絮絮叨叨念他的神,随着生命的流逝,话音逐渐含糊不清,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几分钟后,他错乱的呼吸便完全停止了。不知为何,维林后悔没有问他的名字。   “你怎么看,维林兄弟?”艾尔·海斯提安的提问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现实,“国王似乎很看重你的判断。你有什么可以击垮敌方军团的建议吗?”   结束这场该死的闹剧,回家去吧。他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艾尔·海斯提安不可能两手空空地离开森林,至少也要在口头上宣称获胜了才行。另外,他提醒自己,国王根本就不希望他离开森林。你还有交易没有完成。谁敢说国王不能悔棋呢?   “您的手下只要走出营地,就成了黑箭那帮弓手的猎物,”他说,“但我和兄弟们不是这样,我们才是森林中的猎人,库姆布莱人害怕我们。您的手下也要成为猎人,至少选些可造之材,把他们教成猎人。”   马克里尔冷哼一声:“这帮家伙连尿成一条直线都学不会,更别提追捕了。”   “肯定有些人是可以教出来的,信仰教导我们,最无能之人也有可取之处。我建议挑选一批出来,三十人左右。我们来训练他们,让他们听我们的命令。届时我们发动一次突袭,找到黑箭的一处巢穴,然后将其捣毁。等他们尝到了战胜库姆布莱人的滋味,其余的士兵也能受到鼓舞。”他顿了顿,下定决心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大人,若您能亲自率军突袭,对士气的提振更是非同凡响。身先士卒的领袖更能得到士兵的尊敬。”突袭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支箭矢很容易射偏……艾尔·海斯提安抚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茬:“马克里尔兄弟,你同意他的行动计划吗?”   马克里尔斜睨了维林一眼,浓密的眉毛挤成一团,似是疑虑重重。他感觉事情不对头,维林意识到。他能嗅到其中的阴谋,就像猎犬闻到陌生的气味一样。   “可以试试,”沉默了片刻,马克里尔答道,“只是,找出他们的巢穴可不容易。那帮渣滓贼得很,各种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都说第六宗的兄弟是疆国之内最优秀的林中客,”艾尔·海斯提安说,“只要他们的巢穴是能找出来的,那我相信你们做得到。”他一拍大腿,整个人因为看到了一线曙光而活跃起来,“谢谢两位兄弟。这个计划肯定能行。”他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张狼皮,披在肩上系好。“我们这就开始,事情不少呢!”   所有的士兵都没有姓氏,大多只有以前道上混的绰号:偷儿、红刀、快手,诸如此类。他们就用最简单的办法,让整个兵团的人绕围栏跑步,挑了坚持时间最久的三十个人。马克里尔将他们排成三排,十人一排,然后宣布了此后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的规矩。那帮家伙一边听,一边愁苦万分地瞪着马克里尔。   “未经许可就喝醉的人将受到鞭笞。醉酒超过一次,从兵团除名。你们要是以为除名就能回家,那可是脑袋进屎了。听好,凡是除名的人,一律不准携带武器,必须徒手走出马蒂舍森林。”马克里尔停了一会儿,让他们好好消化这段话。一个人不带武器,在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情况下独自穿越马蒂舍森林,最大的可能就是走不了几步便被绑在树上,然后开膛破肚。   “听明白了,你们这帮偷鸡摸狗的渣滓!”马克里尔吼道,“艾尔·海斯提安大人把你们交给第六宗来训练,我们一致认为这样最合适。现在你们归我们管了。”   “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干这个,”前排有个面色土黄的人很不高兴地咕哝着,“应当是为国王——”   马克里尔一拳打在男人的下巴上,当即将他打翻在地。“巴库斯兄弟!”他大喊着,跨过倒地不起的士兵。“给他十鞭子。一周不准喝酒。”他狠狠地瞪着其余的人,“还有人谈条件吗?”   第二天,凯涅斯和邓透斯溜进森林,任务是寻找库姆布莱人的营地,与此同时,新人开始接受训练。在鞭笞和死亡的威胁下,纪律得以遵守,能力得以激发。受训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执行每一个命令,包括穿越好几英里雪地,忍着疼痛学习剑术课和徒手格斗课,规规矩矩地听马克里尔教授森林生存术。若要说有什么不好的,那便是他们因为恐惧显得过于老实和怯懦,而维林知道,恐惧不能造就好士兵。   “不要着急,”马克里尔对他说,“只要相比起森林里的渣滓来,他们更害怕我们,那就能成。”   维林负责教授剑术课。巴库斯在教授徒手格斗时大打出手,塑造了魔鬼教练的形象。诺塔很快就放弃了教他们弓术的念头,这帮人缺乏拉弓射箭的力量和技巧,于是转而教他们使用弩,这种武器即便是最笨的呆子也能在短时间内掌握。第一周结束时,这支队伍已经可以二话不说就跑上五英里地,也不再害怕睡在围栏外面,大多数人可以用弩射中二十步之遥的目标。他们在剑术和基础战斗技能方面依然欠缺很多,但维林认为,凭他们目前所学,足够在遭遇黑箭的手下时勉强保命。   和以往一样,维林名声在外,受训的士兵们对他既尊敬又害怕。他们偶尔还跟诺塔和巴库斯说一两句话,但只要有维林在场,便完全保持沉默,似乎说错一个字就会血溅当场。士兵对维林的恐惧日渐加深,还因为他情绪极为低落,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常常拿训练用的木棍下重手,打得士兵们叫苦不迭。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说话像索利斯宗师。但他这样做丝毫没能改善心情。   艾尔·海斯提安自愿与士兵们一起接受训练,跟他们一起跑步,一起挨打受伤。他剑术高超,在徒手格斗方面,至少比得上巴库斯身高体壮。他始终鼓励着大家,跑步时拉起赖在地下的懒鬼,剑术课上为他们的些微进步而喝彩。维林发现他们对这位年轻贵族的敬意日渐滋长,以前背地里叫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呆子”,现在口口声声都是“大人”。士兵们依然闷闷不乐,依然不喜欢维林和他的兄弟们,但艾尔·海斯提安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看着他跟士兵们切磋武艺,维林的心情更为低沉。杀人犯。   这个声音从训练开始的那天就来折磨他了,这是一种轻柔而笃定的低语,在他脑海里回旋,诉说着可怕的事实。杀手。你和那些杀死米凯尔的杂种并无区别。国王把你变成了他所豢养的怪物……“你在想什么,兄弟?”艾尔·海斯提安踏雪而来,他的脸色因训练而发红,因兴奋而发亮,“他们能行吗?”   “至少还要十天,大人。”维林回答,“他们还有很多要学。”   “不过他们已大有长进,你觉得呢?至少现在算得上真正的士兵了。”   羊羔还差不多。他们是谎言的面具,阴谋的诱饵。“您说的是,大人。”   “可惜亚林兄弟没能看到这一天,对吧?”亚林兄弟是参加远征队的第四宗兄弟,负责向滕吉斯宗老汇报战事进展。刚来的那几周,他声称自己不能冒生命危险走出围栏,因为他认为向士兵们教授献身教义是头等大事。遗憾的是,没过多久他就染上急性疟疾,很快病死了。要说没人怀念他,倒也不失为事实。   “奇怪的是,滕吉斯宗老没有派人来代替亚林兄弟。”维林说道。   艾尔·海斯提安耸耸肩:“或许他认为这一趟太危险了。”   “或许您说得对,也有可能他完全不知道亚林兄弟已经死了,有人一直以亚林兄弟的名义定期向滕吉斯宗老汇报。”   “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兄弟。”艾尔·海斯提安笑了起来,他走过去,为扭打成一团的士兵们呐喊鼓劲。你为什么不可恨呢?维林心想。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简简单单地完成任务呢?脑海中的声音立刻给予回答:杀人什么时候简单过?    第18章   “总共七十人左右,”邓透斯嚼着满嘴的咸牛肉说,“往西边走十英里。那地方选得不错,东边有隘谷,南边是岩石堆,北边和西边都是陡坡。很难发动奇袭。”   训练新兵的第十四天,他们回来了。凯涅斯带了一张描绘库姆布莱人营地布局的草图。他们和艾尔·海斯提安、马克里尔围着营火策划行动。   “那帮小子对付不了七十个人,兄弟。”巴库斯劝告马克里尔,“算上兄弟们,他们还是有人数上的优势。”   “每个兄弟至少以一敌三,”马克里尔并不赞同,“另外,只要我们出其不意,他们在拔剑之前就输了。”他顿了顿,看着凯涅斯的地图,然后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点了点营地最东边的隘谷,“这边的守卫情况如何?”   “白天三个,”凯涅斯回答,“夜里五个。看来黑箭相当谨慎,知道我们有可能趁夜突袭。这儿有条路可以进去。”他指着覆盖了营地南边的一片岩石堆,“我当时离得很近,都闻到他们烟斗里冒出的烟味了。不过一次只能一个人通过,多一个就会被发现。”   “五个人把守着最好进去的路,我们只能派一个人去开门,”马克里尔若有所思地说,“他必须悄无声息地穿过营地。”   “我们还有些他们的衣服和武器,”维林说,“黑暗中他们或许会错把我当成自己人。”   “你说的是我吧,兄弟。”凯涅斯说。   “一次对付五个……”   “正如马克里尔兄弟所说,出其不意,杀人自然容易。另外,只有我知道怎么走。”   “没错,”马克里尔说,“我带兄弟们穿越隘谷。大人,”他瞟了一眼艾尔·海斯提安,“我建议您带着手下从南边靠近,听到我们的冲杀声后,您再带人直接杀进来。到时候我们吸引了大部分的兵力,您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艾尔·海斯提安点点头:“这个计划不错,兄弟。”   “我跟艾尔·海斯提安大人同行,”维林说,“有个兄弟跟他们一起行军,他们或许不敢消极怠战。”   马克里尔眯起了眼睛,维林看出他仍然心存怀疑。他知道了。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低语。别人不会怀疑,但他知道了,他就像嗅到了血腥味一样,在你身上嗅到了阴谋。   “不如让森达尔和耶书亚跟着大人走,”马克里尔那双眯起的眼睛仍注视着维林,“我们杀进营地的时候很需要你的剑术。”   “在我们当中,他们最怕的是维林。”巴库斯说道,“有他跟着,他们不敢临阵脱逃。”   “我很荣幸与维林兄弟并肩作战!”艾尔·海斯提安兴奋地说,“这个主意很好。”   马克里尔慢慢地挪回视线,看着地图。“悉听尊便,大人。”他指着营地北面的斜坡说,“如果计划进展顺利,他们会从山坡上往河边跑。这是围堵他们的绝佳地点。愿逝者眷顾我等,将其一网打尽。”他抬起头,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凶狠:“即便如此,这一仗也相当难打。渣滓们不会求饶,也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请您命令手下都跟紧点,使好手里的剑,别给敌人一丁点射箭的机会。告诉他们,这次一旦失败,就意味着我们全军覆没。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仗,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他卷起地图,站起身来:“休息五个小时,然后出发。我们趁夜色行军,避开他们的耳目。这一路上大多都是雪地,我们必须急行军。任何人未经允许开口说话,或是行军途中掉队,杀无赦。等完事了才有酒喝。”他把地图扔给凯涅斯:“兄弟,你带路。”   这次行军非常艰苦,士兵们的体力几乎到了极限,但面对死亡的威胁,再累也要继续前进。宗会兄弟走在队伍最前面,箭在弦上,眼睛在黑暗中搜寻库姆布莱斥候的蛛丝马迹。黑箭的手下偶尔趁夜骚扰他们的营地,射几支火箭掉进围栏里,但自从凯涅斯和马克里尔日落后开始捕杀他们,四个晚上便夺了四把长弓,他们来的次数就大大减少。如今库姆布莱人很少在天黑后靠近营地,士兵们行军也没有受到打扰。   他们跋涉了八个钟头,最终来到一块空地的边缘,此处的斜坡通向岩石堆,再往后便是库姆布莱人的营地。往右边,他们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隘谷,马克里尔即将带领宗会小分队从那里发动进攻。忽然之间,马克里尔做出祝好运的手势,带着十八个兄弟,以松散的突击阵型冲进空地。   有什么需要的?维林对凯涅斯打手势。   这位兄弟摇摇头,拉紧了黑貂皮猎装的束腰绳。他身穿这套缴获来的衣裤,把强弓换成长弓,皮带里塞把短柄小斧,还真是惟妙惟肖。他还是把自用的长剑绑在背后,因为敌人也从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士兵那里抢了不少阿斯莱样式的剑,应该不会显得突兀。   愿幸运眷顾你。维林打了个手势,拍拍他的肩膀。凯涅斯咧嘴一笑,转身便走,飞速穿过那块空地。他不会有事的,维林自我安慰。在马蒂舍的这段时间,维林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这个曾经被格瑞林宗师的硕鼠故事吓得发抖的瘦弱男孩,如今已是身轻如燕、心狠手辣的勇士,他似乎无所畏惧,杀人从不眨眼。   艾尔·海斯提安走过来,踩得积雪嘎吱作响。“你觉得需要多久,兄弟?”他低声问。   维林看着这位年轻贵族热切的脸庞,按捺住内心涌起的愧疚。你希望到时候他不知道是你下的手。那个无时不在的声音说道。你希望他去了往生,还相信你的谎言,当你是朋友……“一个钟头左右,大人,”他低声回答,“可能要不了。”   “至少大伙儿可以休息一下。”他走去查看士兵们的情况,低声安慰和鼓励他们。维林尽量不去听,死死盯着黑乎乎的岩石堆。天色依然很暗,但隐隐透出浅蓝,预示着破晓时分即将到来。马克里尔希望在黎明前发起进攻,也就是隘谷的守卫换班前最疲惫的时刻。   维林稳住呼吸,计算着分分秒秒的流逝,估摸着实施行动的最佳时机。他要抛开一切杂念,避免功败垂成。他紧紧地捏着弓箭,只觉得手掌生疼。等了至少半个钟头,维林走到艾尔·海斯提安身边,蹲下来在他耳边悄声低语。   “岩石堆里边肯定有守卫,”他说,“我的兄弟会悄无声息地放倒他们。虽然他们人少,不足以用弓箭阻挡我们的攻击,但可以造成不小的杀伤。”他抬了抬长弓,“我先到前边去,等进攻开始,我要确保他们不给我们惹麻烦。”   艾尔·海斯提安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维林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士兵们需要您来带领,大人。”   艾尔·海斯提安扫视着周围一张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只好点点头:“也对。”   维林勉强笑笑:“我们等会儿在黑箭的大帐里共进早餐。”骗子!   “愿幸运眷顾你,兄弟。”   他不敢看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略一点头,便往岩石堆跑了过去。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冲过空地,藏身在石堆当中。这些巨大的岩石犹如沉睡的怪兽,自积雪中狰狞突起。他凝神张望,并没有发现哨兵的身影。从营地的方向飘来一阵淡淡的烟味,却没有警报声响起。凯涅斯此刻已经向隘谷的守卫们摸过去了。维林伸手从箭袋里取出一支裹着布的箭,解开包裹,露出灰黑色的箭杆和插有乌鸦羽毛的箭尾。这是库姆布莱人的箭,正是杀死艾尔·杰奈科大人的弓手带在身上的。这一箭,将在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率军进攻敌人营地时,要了他的命。好死法,那个声音说。他的父亲必将以他为荣,我敢肯定。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记得你发下的誓言吗?我会杀人,但绝不谋杀……别说了!维林啐了一口。我必须如此。在这件事情上,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完成跟国王的交易。   他将箭矢搭在弓弦上时,双手不断地颤抖,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够了!他握紧双手,继而张开,企图平静下来。我必须如此。我以前杀过人。多杀一个又有何妨?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金铁交鸣,紧接着是弓弦松开的劈啪声,喧闹的叫喊陡然响起。喊杀声很快传到了空地那边,维林看见艾尔·海斯提安带领手下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发起进攻。年轻的贵族高举长剑,斗篷飘飘,迈着大步冲过来,在一群士兵当中极为惹眼。维林听见他正呐喊着鼓动士兵们勇敢前进。看到艾尔·海斯提安身后那支阵容齐整的军队,维林竟有种莫名的满足感,他原以为很多人会临阵脱逃。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寒意冷彻心扉,然后抬起弓,将弦拉到嘴边,箭杆上的乌鸦羽毛扫过他的脸颊,箭头直指艾尔·海斯提安飞速靠近的身体。谋杀很简单,他想着,弓弦慢慢地滑出手指。如同吹灭一支蜡烛。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咆哮起来。那东西似在移动,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他只觉得后脑的头发被扯住似的一阵刺痛。   那种熟悉的异样感如同火焰般在内心燃起,他放下弓,转过身,双手再次颤抖起来。   那头狼低吼着露出尖牙,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颈毛如银针般根根竖立。当他们四目相对,它的吼声渐渐平息。它本是作势欲扑的蹲姿,这时站起了身,静静地注视着维林,那神情与多年前跋涉试炼时一模一样。   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在那头狼的注视下,维林无法动弹,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我在做什么?我不是杀人犯!   忽然,狼转身跑进雪地,如同银光闪过,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艾尔·海斯提安所率军队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维林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他们马上就要冲进岩石堆。这时,不到二十步远处闪出一个人影,身披黑貂皮,长弓搭箭,直指艾尔·海斯提安的胸膛。维林手中的箭呼啸而出,射进那个弓手的腹部。他几步赶了过去,挥起长刃匕首补了一刀,确保此人死透。   “多谢,兄弟!”艾尔·海斯提安喊着,跳过他身边,往营地冲去。维林跟在后面,扔掉弓,抽出剑。   营地里一片混乱,到处是尸体和烈火。库姆布莱人论弓术不逊于宗会兄弟,但近战起来完全不是对手,雪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好几座帐篷燃起熊熊大火。一个受伤的库姆布莱人跌跌撞撞地从浓烟中走出来,他有只血肉模糊的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便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挥舞着短柄小斧,劈向艾尔·海斯提安。年轻的贵族轻松避开,一剑砍倒了对手。另有一人冲向维林,提一把长刃粗矛对着他的胸口刺来,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恐惧。维林矮身躲过,抓住矛头后的护柄,来了个顺手牵羊,那人直接撞上了他手里的剑。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一名士兵冲上前来,把剑捅进了一个库姆布莱人的胸膛,他兴奋而又狂怒的喊叫声,与身后士兵们的咆哮声汇聚在一起,他们见人就杀,毫不留情。   维林发现艾尔·海斯提安冲进浓烟里,便跟了上去,又见他接连砍倒两个人,第三个人跳到他背上,双腿紧紧箍住他的胸膛,举起匕首就要刺下。这时,维林的飞刀正中库姆布莱人的后背,那家伙疼得浑身一阵抽搐,艾尔·海斯提安趁机将其甩在地上,一剑划开了此人的胸膛。他举起长剑,无声地表达谢意,然后继续往前冲去。   当他们的军队一路杀过去,砍倒了几个尚有余力反抗的库姆布莱人,又给倒地的伤者补上几刀过后,这场杀戮已经变味了。维林亲眼目睹了许多噩梦般的场景:一名士兵举起库姆布莱人的首级,任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三名士兵轮流殴打一个库姆布莱人,打得他满地翻滚;有个库姆布莱人的肚子穿了个洞,肠子流出来,旁边的士兵一边拿起肠子往回塞,一边大声嘲笑对方。他见过这些人喝醉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嗜血。历经数个月提心吊胆的生活,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士兵疯狂地报复起这些折磨过他们的人。   他追上艾尔·海斯提安,发现这位贵族正犹豫地站在一个年轻的库姆布莱人旁边。这个孩子最多十五岁,跪在地上,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兵器搁在一旁,双手握在胸前。   维林停下脚步,借机喘口气,同时擦掉剑上的血。他听见河那边传来金铁交鸣和喊杀声,他的兄弟们正在解决黑箭剩余的手下。天亮得很快,营地里惨烈的景象已清晰可见——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还在抽搐,有些人则痛苦地扭动着,火光冲天的帐篷之间,鲜血染红了雪地。艾尔·海斯提安的手下四处游荡,洗劫死者,结果伤者。   “我们拿他怎么办?”艾尔·海斯提安说。他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灰土,神情极为肃穆。手下人的嗜血并未影响到他,杀戮对他而言没有快感。令维林高兴的是,与国王的那笔交易被彻底抛之脑后了。   他必定龙颜大怒,那个声音说。   我届时找国王复命,维林回答。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那也悉听尊便。至少我死的时候不是杀人犯。   维林看了那孩子一眼。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说话,也没有听到周围的惨叫和哀号,只是专心致志地祈祷。他使用的是维林听不懂的语言,从唇齿之间流淌而出的调子很柔和,甚至称得上悦耳动听。他是请求他们的神接纳自己的灵魂,还是救他于濒死之际?   “看来我们终于抓了一个俘虏,大人。”他用靴子踢了踢小男孩,“站起来!不要再废话了。”   小男孩不理他。他仍在祈祷,表情毫无变化。   “我叫你起来!”维林伸手揪住小男孩的皮衣。他感觉颈部掠过一道气流,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紧接着是箭矢射进血肉之身的沉闷声响。维林抬起头,看到艾尔·海斯提安吃惊地扬起眉毛,瞪着没入自己肩膀的黑色箭杆。“信仰在上。”他吐出一口气,重重地倒在雪地里。抹在箭头上的毒汁迅速渗进血液,他全身都开始抽搐。   维林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瞧见附近的树丛中腾起一团雪雾。他胸腔中燃烧着怒火,对找到弓手的极度渴望令他眼珠子充血。“那边的!”他冲一群士兵喊道,“照顾好你们的大人,快去找医师!”   他全速冲进林子里,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仔细倾听森林之歌,在声音和气息的海洋中不断地搜寻和追捕。从他左边传来脚踩雪地的轻微声响,鼻子嗅到了因为恐惧而渗出的汗味,他冲了过去。他以前从没有这么真切地听到森林之歌,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渴望杀戮。他的嘴里充盈着唾液,脑子里除了嗜血,别无他想。他根本不知道追了多久,这是一场梦,梦中有着一晃而过的树影和若有若无的气味,猎物引他奔向森林深处。他不知疲惫地跑着,毫无紧张感。他此时只知道猎杀。   当他闯进一片林中空地,森林之歌忽然变了。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迎接黎明的鸟鸣戛然而止。他停下脚步,努力调整呼吸,开启全部的感官进行搜索,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迹象。旭日东升,照亮了林中空地,阳光在最中央的一块怪石上跳跃。这块石头的某种特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森林之歌渐渐淡去。石头高约四英尺,基座狭窄,顶部却是宽大的平台,类似蘑菇的形状,有些地方爬满了藤蔓。等走近后他才发现,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完全是人工雕琢,材料则是马蒂舍森林里随处可见的大花岗岩。   如果他的感官不是如此活跃,很有可能会遗漏弓弦拉紧的吱呀声。他一矮身,头顶掠过一道黑色的箭影。那个弓手跃出灌木丛,高举短柄小斧,发出狂暴而刺耳的战嚎。维林一剑砍中那人的手腕,连手带斧飞了出去,正当对方满脸错愕地蹒跚退却时,那柄长剑又回扫而至,割开了喉咙。不过几秒钟工夫,那人便血尽而亡。   维林感觉浑身无力。他的身体意识到这次追捕已然结束,追击和战斗引发的疼痛随即向四肢蔓延。他拼命地喘气,耳中只听得见脉搏的狂跳。他跌跌撞撞地退开,靠着那块大石头滑倒在地,疲惫得只想睡觉。维林望向弓手的尸体。此人饱经风霜的容颜证明他比大多数敌人都要年长。他就是黑箭吗?维林希望弄清楚,却累得无法动弹,没力气爬起来搜索尸体,证明此人的身份了。   他耷拉着脑袋躺在地上的时候,森林之歌又回来了,鸟儿的鸣叫嘹亮了许多。突如其来的温暖感觉唤醒了他,维林抬起头,发现林中空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奇怪的是,太阳居然高高地悬在头顶上,他知道这次睡过头了。真是蠢货!他赶紧站起来,作势要拍掉斗篷上的积雪……可哪有雪的影子。斗篷和靴子上都没有积雪,地上没有,树上也没有,地上竟然覆盖着茂盛的青草,树上满是翠绿的树叶,刺骨的寒冷消失无踪,森林顶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夏天……这分明是夏天!   他慌忙四下张望。黑箭的尸体——如果真是他的话——消失了。他刚进林中空地时就注意到的石头,也没了藤蔓缠身,裸露出雕刻精美的灰色花岗岩基座,顶上的台子极为平整,只是中间有个圆形的浅池。他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划过石头的表面。   “你不该摸它。”   他急忙转身,抬剑平举,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女人,穿着织工松散的朴素长袍,是维林从来没见过的样式。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衬出瘦削而苍白的脸庞。不过,令维林吃惊的是她的眼睛,准确地说,她只有浑浊的粉红色眼珠,却没有瞳仁。等那女人面带淡淡的笑容走近,他看见眼珠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管,就像两颗红色石球。瞎子吗?这怎么可能呢?那女人明明一直瞧着他,还看见他摸那块石头。女人身上的某些特征,激活了他埋藏了多年的记忆,那是一个精瘦如鹰、神情肃穆的男人,悲哀地摇着头,说着维林听不懂的语言。   “瑟奥达人,”他说,“你来自瑟奥达部落。”   她的笑容灿烂了些:“是的,你是迈厄利姆部落的伯纳尔·沙克·乌尔。”她举起双臂,示意这片林间空地,“这便是我们会面的时空所在。”   “我……我的名字是维林·艾尔·索纳,”这气氛太过诡异,令他舌头有点打结,“我是第六宗的兄弟。”   “是吗?第六宗是什么?”   维林瞪着她,一时无语。瑟奥达人素来与世隔绝,可眼前的女人既然懂他的语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宗会呢?   “我是侍奉信仰的战士。”他解释道。   “噢,你还在做那件事啊。”她又走近了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红色石眼一眨不眨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啊,还是这么年轻。我以为等我们见面时,你应该长大了一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伯纳尔·沙克·乌尔。真希望我能告诉你,那样就好办多了。”   “您这是在打哑谜,女士。”他望着四周不可思议的夏日奇景,“这是一场梦,是我脑子里的幻觉。”   “这里没有梦。”女人走过他身边,伸手悬于圆形浅池的上方,“这里只有时间和记忆,它们困在石头里,等待岁月将其化作尘埃。”   “你是谁?”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是你带我来的吗?”   “是你自己来的。”女人收回手,转身对他说道:“至于我是谁,我名叫勒苏丝·希尔·霖,我想要的很多,但没有一样你能给我。”   他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剑,感觉有点傻气,于是收剑回鞘。“我杀死的那个人,他去了哪儿?”   “你在这里杀了个人?”她闭上眼睛,语调里带有一丝哀伤,“我们有多么脆弱?真希望我错了,我的所见皆为虚妄。既然此地可见血光,那么一切已然发生。”她再次睁开眼睛,“我的同胞流离失所,对吗?他们躲进了森林,而你们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既然是你的同胞,你还不知道他们的处境?”   “请告诉我。”   “瑟奥达部落居住在北大森。我们没去那里,也没有追杀瑟奥达人。听说他们非常可怕,甚至比罗纳人更可怕。”   “罗纳人?这么说他们在你们手里幸存下来了。我早该知道大祭司能想出办法。”女人再次用空洞的目光审视维林,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压迫感。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然而这次不一样,并不是危险的警告,而是茫然失措的感觉,似是他攀上高崖,低头望去,那苍茫大地带给他的惊叹。   “这么说,”勒苏丝·希尔·霖歪着头说道,“你能听见你的血之歌。”   “我的血?”   “就是你刚刚产生的那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对吧?”   “有过几次。大多数都是危险的时候。这种感觉……救过我的命。”   “那你很幸运,拥有这样的天赋。”   “天赋?”维林不喜欢女人说出这个词时的语气,言之过重,令他不太舒服,“这只是生死关头的本能罢了。我相信所有人都有。”   “所有人都有,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听得那么真切。血歌自有其音律,不单单是危险时刻的警报。假以时日,你自当熟悉它的曲调。”   血歌?“你是说我身上有黑巫术吗?”   她嘴角一抽,似有一丝戏谑之意:“黑巫术?啊,是的,对于你们所害怕而又拒绝理解的东西,你们当然会起这种名字。血歌可以是黑巫术,伯纳尔·沙克·乌尔,但也可以亮白如昼。”   伯纳尔·沙克·乌尔……“你为什么这样叫我?我有名字。”   “你这样的人,名字如同战利品,收之不尽。在你所有的名字当中,如此宽仁的并不多见。”   “它是什么意思?”   “我们相信乌鸦是改变的预兆。当乌鸦的影子掠过你的心,你的生命必将发生改变,或好或坏,无从知晓。在我们的语言中,伯纳尔即乌鸦,沙克即影子。至于你,维林·艾尔·索纳,侍奉信仰的勇士,便是渡鸦之影。”   女人称之为血歌的那种感觉,依然在他体内吟唱,而且感觉愈加强烈,却并不讨厌,只是令他不敢放松警惕。“那你的名字呢?”   “我是风之歌。”   “我们那里相信风可以传递往生的逝者之声。”   “那你们知道的比我所以为的多。”   “这个,”维林示意周遭的空地,“这是过去,对吗?”   “可以这么说。这是我对于此处的记忆,我将其困在石头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这里,触碰石头,然后与我相遇。”   “这是多久之前?”   “远远早于你的时代,在不计其数的夏天之前。这片土地属于瑟奥达部落和罗纳人。很快,你们迈厄利姆部落——海洋之子——将会抵达我们的海岸,夺走我们的一切,我们只能退回森林。我之所以得见此景,是因为你的天赋是血歌,而我的则是穿越时空的眼界。唯有使用天赋之时,我的眼睛才能看见,这是我付出的代价。”   “你正在使用你的天赋吗?我是……”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儿,“一个幻象?”   “可以这么说。我们必须相遇,所以我们相遇了。”她转身走回树林。   “等等!”维林伸手拉她,却什么都没抓住,她的长袍仿佛是无法触摸的雾气。他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的记忆,不是你的,”勒苏丝·希尔·霖脚步不停,口中说道,“你在这里没有力量。”   “我们为什么必须相遇?”血歌的调子忽然升高,疑问随之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召唤我来这里?”   她走到空地的边缘,转过身,露出阴沉却并不冷漠的神情:“你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维林!”   他眨眨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太阳、脚下茂盛的青草、勒苏丝·希尔·霖和她恼人的哑谜,全都消失了。体味过无数年前的温暖夏日,此时愈发感觉寒冷刺骨,白茫茫的雪地晃得他睁不开眼。   “维林?”是诺塔的声音,他就站在身边,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担忧的神情,“你受伤了吗?”   他依然背靠基座瘫软在地,此时的基座爬满了藤蔓。“我那会儿……想要休息。”他拉着诺塔的手站起来。旁边的巴库斯正在死掉的那名老弓手身上摸索。   “你们找过来的?”他问诺塔。   “凯涅斯不在,找你可真不容易。你留下的踪迹很少。”   “凯涅斯受伤了吗?”   “他解决哨兵的时候胳膊上挨了一刀。不算很严重,但需要躺一会儿。”   “战斗怎么样了?”   “结束了。我们清点出了六十五具库姆布莱人的尸体。索恩利尔兄弟丢了一只眼睛,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五个士兵与逝者同行了。”诺塔的眼神还是那么困扰,与当年他在找弗伦提斯的路上第一次杀人时一模一样。他和凯涅斯等人不同,对于杀人这件事始终习惯不来。维林露出阴郁的笑容,说道:“大获全胜,兄弟。”   维林想起箭矢掠过耳际的声响,那支箭射中了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获全胜……或许是一败涂地。   “他挣扎了很久吗?”   诺塔皱起眉头:“你问谁?”   “艾尔·海斯提安大人。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他的痛苦还没受完,可怜的家伙。那一箭没能要他的命。马克里尔兄弟不知道他能否撑过来。他一直在找你。”   维林心里一颤,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走到巴库斯身边,后者正忙着从弓手的尸体上搜刮有价值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能看出他的身份吗?”   “没啥东西,”巴库斯飞快地往怀里揣了几枚银币,又从挂在那人肩上的小皮袋里抽出一捆纸,“找到了几封信,没准能发现点什么。”   诺塔接过来,才读了开头几行,就扬起眉毛。   “写的是什么?”维林问。   诺塔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必须交给宗老过目的东西。不过我觉得,这场小小的战斗怕是要变成一场超出这片森林的大战了。”   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人躺在铺着狼皮的床上,肤色发灰,全身盗汗,每一次长长的吸气都异常费劲,声音极为刺耳。马克里尔兄弟把插在他肩上的箭取了下来,又在伤口上敷了吸收毒素的药膏,但这只是安慰他罢了,不能救他的命。他们不顾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的反对,给他用了红花,减轻了些许疼痛,但在血管里肆虐的毒药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士兵们为他支了一座帐篷,里面恶臭难闻,令维林想起那次使用乔佛瑞根的痛苦经历。   “大人。”维林坐到他身边。   “兄弟。”年轻贵族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们说你去追黑箭了。追上了吗?”   “他……去见他的神了。”维林回答,其实他还没有确认那人的身份。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吧?我想国王应该满意了,你觉得呢?”   维林看着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从中看到了痛苦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即将不久于人世。“他一定会满意的。”   艾尔·海斯提安颓然瘫倒在狼皮里:“他们杀了那个男孩。我说了放过他,可他们还是把他剁成了碎块。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叫一声。”   “您的手下都很愤怒。他们非常尊敬您。我也是。”   “想起我父亲曾警告我,要我防着你。”   “大人……”   “我父亲和我的性格大不相同,我俩经常争吵。说实话,我不喜欢他,无论他是不是父亲。有时候我觉得他讨厌我,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的野心。有野心的人看谁都是敌人,尤其在勾心斗角的朝廷之中。我出发前他曾告诫我说,据传言有人在暗中对我不利,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出谁是幕后黑手。他只是说,我应该提防你。”   传言说有人在暗中……看来公主一直没闲着。   “你为什么要伤害我,我想不出来,”艾尔·海斯提安痛苦地喘息着,“你到时候替我告诉他,好吗?你告诉他,我们是朋友。”   “您到时候亲自告诉他。”   艾尔·海斯提安慢慢地收敛了笑容:“别说笑了,兄弟。我在营地的帐篷里有一封信,是我在出发之前写的。如果你能帮我送出去,我必将感激不尽。是给……给我认识的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大人?”   “是的,莱娜公主。”他顿了顿,哀伤地叹了口气,“我来这儿是希望能得到国王的认可,让我们的结合拥有他的祝福。”   维林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心里痛骂自己愚不可及。他在见到艾尔·海斯提安的时候就知道,国王所描述的恶少形象纯属捏造,可他竟然没能看出国王的真实目的——除掉这个配不上公主的人。   “公主肯定很后悔,把你送到了这么危险的境地。”他说。   “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她说为了爱情,再大的风险也要承担,否则不如不爱。”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不会容许有人妨碍我……维林深深地厌恶自己。公主殿下,在你我之间,已经有一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死于我们之手。   “我有个弟弟,名叫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说,“我想把我的剑留给他。告诉他……告诉他最好不要拔剑。我发现战争不太合我心意……”他闭上嘴巴,一阵疼痛袭来,令他面容狰狞,“至于莱娜……别跟她说这就像……”他突然住口,浑身痉挛,鲜血流到了下巴上。维林欲伸手相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艾尔·海斯提安躺在狼皮上痛苦地扭动。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帐篷,在火堆旁找到了马克里尔兄弟。马克里尔正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地灌着兄弟之友。   “没希望了吗?”维林哀声说道,“你什么都做不了吗?”   马克里尔看都不看他一眼:“所有的红花都给他用了。只要一挪地儿,他死定了。第五宗的医师可以减轻他临死的痛苦,不过也救不了他的命。”   身后的帐篷里传来惨叫声,维林露出痛苦的表情。   “给,”马克里尔递过酒壶,“喝了就听不太清了。”   “我们不能任他这样受折磨。”   马克里尔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疑虑仍在,他本能地察觉到了维林内心的愧疚。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准备站起来:“我来解决。”   “不。”维林往帐篷走去,“不……这是我的职责。”   “割喉。这样最快。他可能都感觉不到你下刀。”   他点点头,迈开僵硬的双腿,走回帐篷。无论如何,国王终究让我成了杀人犯。   维林在他身边跪下来时,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呆滞无神,看到匕首的寒光,眼珠子才恢复了些许生气。有那么一刻,他面露恐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至于是悲伤还是释怀,维林永远也无法得知了。他望着维林的眼睛,微笑着点点头。维林抱住他,将他的头搁在臂弯里,刀刃贴在他咽喉上。   艾尔·海斯提安开口了,在又一波汹涌而至的疼痛中,拼命挤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很……高兴是你……送我上路……兄弟。”    第19章   “这些信件是从黑箭的尸体上找到的吗?”   宗老张开十指,压着面前的信件,双手活像两只苍白的蜘蛛。当他抬起那张长脸望向维林和马克里尔时,神情十分专注。维林估计他们俩的样子肯定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毕竟长途跋涉了十二天才从马蒂舍森林回来。不过,宗老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外表,他听取过战况汇报后,要来了那些信件,飞快地读了一遍。   “我们认为那人很有可能是黑箭,宗老大人。”维林回答,“没有办法确定。”   “是的。你下次最好别那么快就使出绝技,兄弟。”   “是我疏忽。很抱歉,宗老大人。”   宗老不置一词,只是以难以觉察的幅度微微摇了摇头:“你们明白这些信件的意思吗?”   “森达尔读给我们听了。”马克里尔说。   “有没有宗会之外的人听过?”   “当晚我们发了双倍的口粮给艾尔·海斯提安的手下。估计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很好。传话给兄弟们:不得与任何人谈论此事,知情者之间也不许提及。”他把信件收拾到一起,放进桌上一个硬木柜子里,将柜门关紧后,又挂上一把沉重的大锁。“两位兄弟,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宗会,感谢你们在马蒂舍森林的杰出贡献。马克里尔兄弟,你正式晋升为宗将,眼下请暂住本宗。索利斯宗师正在南岸率军作战,近来走私犯与疆国税务官的冲突愈来愈激烈了。由你接管他的教学工作。我相信你还记得如何教授剑术。”   “遵命,宗老大人。”   “维林兄弟,明早八点马厩见。你陪我进宫。”   “恭喜你,兄弟。”他们走向操场的时候,维林说道。艾尔·海斯提安的士兵在那里扎营,由于没有足够的兵营接纳他们,宗老准许他们暂住在宗会里。维林怀疑城里没有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因为国王根本没指望他们回来。   马克里尔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既是宗将,又当宗师。”维林接着说道,这位追踪老手的沉默不语令他心慌意乱,“佩服之至。”   马克里尔走近一步,鼻翼翕动,吸了几口气。维林按捺住摸向猎刀的冲动。   “我不喜欢你的气味,兄弟。”马克里尔说,“有种不太自然的感觉。现在你又散发出愧疚的味道,为什么呢?”没等维林回答,他就转身走开了,只留下黑暗中那壮实的背影。他吹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口哨,那只猎犬从阴影中现身,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边,一人一狗相伴走向主楼。   维林和兄弟们共住多年的塔楼宿舍已经分配给了一组新人,他们只好跟兵团在一起扎营。他看到兄弟们正围坐在火堆边讲述马蒂舍森林的故事,以满足弗伦提斯的好奇心。   “……直接射穿两个人,”邓透斯说,“就一支箭噢,我发誓。真是大开眼界了。”   维林在弗伦提斯身边坐下。蜷缩在弗伦提斯脚边的小花脸站起身走过来,用鼻子摩挲他的手,乞求他的爱抚,维林便伸手挠着它的耳朵。他真的很想念这只奴隶犬,却并不后悔把它留在宗会。虽说马蒂舍森林肯定有小花脸的用武之地,但维林不希望它再尝到人血的滋味了。   “宗老感谢我们做出的贡献,”他对兄弟们说着,伸手烤火,“不准谈论我们找到的信件。”   “什么信件?”弗伦提斯问。巴库斯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腿朝他砸过去。   “他有没有说接下来我们去哪儿?”邓透斯递过来一杯酒,问道。   维林摇摇头:“我明天陪他进宫。”   诺塔哼了一声,灌下满满一大口酒:“不用借助黑巫术,我们也清楚未来是啥样子。”他口齿不清,说话声却很大,下巴满是红色的酒渍。“进军库姆布莱!”他站起身,遥遥举杯,“先杀进森林,再杀进封地。我们要把信仰带给所有的人,那帮绝信徒杂种,管他们喜不喜欢!”   “诺塔——”凯涅斯伸手想要拉他坐下,可他甩开了。   “好像我们屠杀的库姆布莱人还不够多啊,是吧?我在那片见鬼的森林里只杀了十个。你呢,兄弟?”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凯涅斯,“你肯定不止这个数,对不对?要我说,至少翻倍。”他又往弗伦提斯那儿晃荡过去,“没去可真遗憾啊,小子。我们手上沾的血,可比你朋友独眼多多了。”   弗伦提斯的脸阴沉下来,神情颇为不快,这时维林搂住了他的肩膀。“再喝一杯,兄弟,”维林对诺塔说,“喝了好睡觉。”   “睡觉?”诺塔跌坐到地上,“最近都没好好睡过了。”他递过杯子等凯涅斯倒酒,然后愁眉苦脸地盯着火堆发呆。   大家在尴尬的沉默中坐了一会儿,幸好旁边火堆的一名士兵解了围。那人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把曼陀铃,或许是从森林里某个库姆布莱人的尸体上搜到的,他弹奏得相当不错,旋律悠扬而哀伤,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很快,演奏者身边挤满了听众,同声唱起了维林熟悉的小调,名为《战士挽歌》:   战士的歌儿是孤独的旋律   大火遍地烧,转眼随风去   战士们歌唱离开的同袍   失意的败仗,血腥的结局……   一曲终了,士兵们热烈鼓掌,要求再来一曲。维林挤过去,只见演奏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瘦脸男人。维林认出他是挑选出来的三十人之一,参加了森林中的最后一役。他的前额缝了线,说明有过打斗。维林搜肠刮肚地想要回忆起他叫什么,可惜训练时压根没有费心记众人的名字。或许维林跟国王一样,没指望有人活下来。   “你弹得真好。”他说。   那人紧张地笑了笑。士兵们始终害怕维林,没几个人愿意跟他说话,大多数人尽量避免与他对视。   “我给一位歌手当过学徒,兄弟。”那人说。他的口音和那帮士兵不大一样,吐字清晰,语调婉转。   “那你怎么当兵了?”   那人耸耸肩:“我师父有个女儿。”   一帮大男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他把你教得很好。”维林说,“你叫什么名字?”   “简利尔,兄弟。简利尔·诺林。”   维林看到柯瑞尼克军士也在人群中。“军士,给他们发酒喝。弗伦提斯兄弟负责带你到地库找格瑞林宗师。告诉他,钱归我出,一定要拿好酒来。”   人们满怀感激地絮絮低语。维林掏出钱袋,取了几枚银币塞到简利尔手里:“再来,简利尔·诺林,弹首欢快的曲子应应景,今晚要庆祝嘛。”   简利尔皱起眉头:“庆祝什么呢,兄弟?”   维林拍拍他的肩膀:“庆祝我们活了下来,伙计!”他举杯对着周围的人群喊道,“为我们活下来干杯!”   国王召集了御前会议。会议大厅铺有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吊顶更是精美绝伦,装饰着金叶子和栩栩如生的石膏雕塑,墙上则是琳琅满目的彩绘和织锦。长长的议事桌周围,立着一大圈衣冠楚楚的殿前侍卫。那天晚上与维林谈条件的邋遢老人不见了,眼前的雅努斯王端坐正中,肩披貂皮花斗篷,额头戴有金箍。十位御前大臣坐于国王两侧,锦衣华服各不相同。维林协助身边的阿尔林宗老汇报完战况后,大臣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他。两名书记官正趴在旁边的小桌上一字不漏地记录。这是国王的原则:准确无误地记录每一次会议,每位议事大臣还要在落座之前陈述姓名和官职。   “这些信件的携带者,”国王说,“他的身份还是不知道吗?”   “我们没能通过俘虏问出他的名字,陛下,”维林回答,“黑箭的手下无人投降。”   “莫尔纳大人,”国王把信递给左侧一个肥肥胖胖的男人,他自称是财政大臣拉泰克·莫尔纳,“你和我一样熟悉穆斯托尔大人的笔迹,你看看有没有相似之处?”   莫尔纳大人眼睛贴着信件看了好一会儿:“很遗憾,陛下,在臣看来,信上的笔迹与封地领主的笔迹几无差别,措辞也一般无二。即便没有署名,臣也能认出这些信出自穆斯托尔大人之手。”   “可为什么呢?”舰艇大臣艾尔·朱恩利尔问道,他是坐在国王右侧的大胡子,“我以信仰发誓,我不喜欢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可那家伙又不是傻子,为何在这些通关文书里签上大名,支持分裂疆国的叛逆行为呢?”   “维林兄弟,”莫尔纳大人说,“你和那帮异教徒打了几个月的仗,你觉得他们吃饱了吗?”   “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因饥饿而作战乏力,大人。”   “那他们使用的兵器呢,你认为其做工如何?”   “他们所使弓箭的做工堪称上乘,刀剑均为精钢打造,不过有的兵器来自我方阵亡者。”   “这么说,装备精良,给养充足,而且是森林里鸟兽绝迹的隆冬时节。陛下,臣以为,这个黑箭背后必定有人大力相助。”   “而且我们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又一位大臣说道,他紧挨国王就座,衣着最为华丽,正是国务首相凯登·艾尔·泰纳,“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本人坐实了罪状。我早就警告过诸位,此人假意维持和平,为的就是掩饰叛国行为。我们可别忘了,库姆布莱人是在血流成河之后才被迫加入疆国的,他们一直痛恨我们,以及我们所挚爱的信仰。如今,逝者引导勇敢的维林兄弟揭穿了真相。陛下,臣恳求您发起……”   国王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艾尔·杰恩利尔大人,”他扭头对右手边的灰胡子男人说道,“你是审判大臣,御前法庭的首席法官,或许算得上御前会议最聪明的人。这些信件是否足以作为审判的证物,或是尚需进一步调查?”   审判大臣捋着银灰色的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倘若我们只从律法的角度考虑,陛下,臣以为这些信件尚存疑问,必须先解答疑问再提出指控。如果仅凭这一样证据就控诉某人叛国,臣实在不能送其上绞刑架。”   艾尔·泰纳大人正要说话,国王又制止了他:“是什么疑问,大人?”   艾尔·杰恩利尔大人拿起信扫了两眼:“信中允许持信人自由来往于库姆布莱边界,封地内各处官兵必须为持信人提供所要求的一切援助。诚然,如果签名和印章都是真的,那便确实出自封地领主之手。不过,信件没有注明收信人,我们当然也不知道携信赴死的人姓甚名谁。到底是封地领主写完后交给黑箭使用,还是信件遭人窃取,拿去另作他用呢?”   “那么,”莫尔纳大人说,“你是要我们把封地领主找来当庭质询吗?”   首席法官沉默了片刻,继而说道:“是的,我认为质询很有必要。”维林见他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威仪堂堂。   大门突然打开,斯莫林队长走进来,在国王面前立正敬礼。   “找到他了吗?”国王问。   “找到了,陛下。”   “是在妓院还是在红花馆?”   斯莫林面无表情,只是眨了两下眼睛:“是前者,陛下。”   “他现在的状况适合问话吗?”   “他已经想办法清醒过来了,陛下。”   国王叹了口气,疲惫地抚着额头:“很好。带他进来。”   斯莫林队长敬礼,然后大步走出议事厅,很快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锦衣华服却污垢满身的男人。男人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仿佛担心随时会摔倒;他两眼通红,面如土色,满脸胡楂,看来过去的几个钟头相当疲累。维林见他四十来岁模样,不过实际年龄应当小一些,纵欲令人未老先衰。他经过阿尔林宗老身边时停下脚步,略一点头,然后向国王深深地鞠躬致意,身子却摇摇晃晃。“参见陛下。承蒙陛下召见,微臣深感荣幸。”维林听出此人的口音确是库姆布莱人无疑。   国王扭头对书记官说:“记下来,库姆布莱封地之继承者,雅努斯王廷之库姆布莱御命代言人,森提斯·穆斯托尔大人,现已列席会议。”他回过头,平视着库姆布莱人,“穆斯托尔大人,今早过得如何啊?”   艾尔·泰纳大人的嘴角露出无声的嘲讽。   “很好,陛下,”穆斯托尔大人回答,“贵城人民待我热情如故。”   “那就好。阿尔林宗老你肯定认识。这位年轻人是维林·艾尔·索纳兄弟,最近刚从马蒂舍森林班师回朝。”   穆斯托尔大人神色警惕地回头望了望维林,点头致意,语调仍是那么快活,却有些不够自然:“啊,就是害我在剑术试炼时损失了十个金币的高手啊。很高兴见到你,年轻的先生。”   维林点头回礼,一语不发。提起剑术试炼,他的心情就不好。   “维林兄弟带回来一些文件。”国王从艾尔·杰恩利尔大人手中接过那些信,“这些文件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相信你看了以后,有助于我们辨明其意图。”维林注意到,穆斯托尔大人稍一犹豫,然后上前从国王手中接过信件。   “这是通关文书。”他翻了翻信件,说道。   “是你父亲签署的,对吗?”国王问。   “这个……看起来是的,陛下。”   “那么,或许你可以解释,维林兄弟为何在马蒂舍森林里,从一个库姆布莱异教徒的尸体上找到了这些信。”   穆斯托尔大人的目光投向维林,通红的双眼忽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又转回头看着国王:“陛下,我父亲绝不会把如此重要的文书交付叛徒之手。臣以为,一定是偷来的,或许是伪造……”   “或许你父亲可以给出更明确的解释。”   “那、那是当然,陛下。如果您费心写封信……”   “我不写信。让他亲自来。”   穆斯托尔大人下意识退了一步,恐惧之色溢于言表。维林感觉他缩成了一团,在这次考验当中,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尽人意。“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父亲……这不对啊……”   国王恼怒地长叹一声:“穆斯托尔大人,我与你祖父打过两次仗,他勇气可嘉,却也狡猾过人。我不喜欢他,可我非常尊敬他,我认为,正值战火重燃之际,他肯定很庆幸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儿言行失措,与酒色之徒无异。”   国王抬手示意斯莫林队长上前。“在得到另行通知之前,穆斯托尔大人暂住王宫,”国王对他说,“请为大人安排合适的客房,确保没有意外的访客打扰大人。”   “您知道我父亲不会来,”穆斯托尔大人突然说,“他不会来接受质询。您要囚禁我,悉听尊便,可这样做没有任何作用。谁也不会把最心爱的儿子交到敌人手中。”   国王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这位库姆布莱贵族。真没想到,维林心想,他居然有胆量说出来。   “到时候自然知道你父亲如何作为。”国王说道。他点点头,斯莫林队长带着穆斯托尔大人走出议事厅,两名卫兵紧随其后。   国王扭头对一名书记官下令:“起草一封信,给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命他三周内来见我。”他推开椅子站起身,“会议结束。阿尔林宗老,维林兄弟,请随我来。”   国王书房里的陈设颇有气势,从精织地毯铺在地板上的角度,到摆在宽大橡木桌上的文件,样样令人感到压迫。维林发现这里与八个月前他去的那间密室完全不一样,那儿空间逼仄,堆满了书籍和卷轴。原来如此,国王在密室里处理事务,而这间书房不过是装装样子给臣民们看罢了。   “请坐,兄弟们。”国王在桌边坐下,尔后指着两把椅子示意他们,“我可以叫人送些点心来。”   “不必了,陛下。”阿尔林宗老轻声答道。他没有就座,维林也只好站着。   国王的目光在宗老脸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才转而投向维林,掩藏在胡须底下的嘴唇露出笑意:“听听这语气,孩子。既不尊重,也不顶撞。你要好好学着。我怀疑你的宗老生我的气了。为什么呢?”   维林看了看宗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回话。   “怎么?”国王逼问道,“说吧,兄弟。你的宗老为何事生气?”   “我不能代表宗老大人说话,陛下。只能由宗老大人代我回答。”   国王冷笑一声,一拍桌子:“你听到了吧,阿尔林?他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你有时候不觉得害怕吗?”   阿尔林宗老的语调没有变:“不觉得,陛下。”   “不觉得。”国王摇摇头,轻声笑着,伸手从桌上取过酒瓶,“不觉得,我知道你不觉得。”他倒了一杯酒,靠在椅背上。“你的宗老之所以生气,”他对维林说,“是因为他认为我把疆国推向了战争。他认为。当然这种想法也有道理,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乐于见到我砍掉他那个醉鬼儿子的脑袋,因此绝不会先钻出他的老巢。届时,我被迫派出疆国禁卫军去到他的封地,把他给揪出来,战争和流血不可避免,城市和乡镇势必火光冲天,丧命者不在少数。虽然宗老的天职是战斗,无论怎么说,他都是带来死亡的刽子手,但宗老始终认为此举可悲可叹。只是,他不会当面对我说出这些话。他总是这个样子。”   两人彼此相对,默不作声,维林忽然意识到,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国王和第六宗宗老都讨厌看到对方。   “告诉我,兄弟,”国王显然是在对维林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宗老,“你认为封地领主得知我抓了他儿子,命令他前来接受质询,他会作何反应?”   “我不认识那人,陛下……”   “他并非高深莫测之人,维林。但猜无妨。我相信你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了足够的智慧。”   维林不喜欢国王提及母亲时候的语气,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他会……生气。他会将您的举动视为威胁。他会提高警惕,召集兵力,把守边界。”   “好。他还会怎么做?”   “看起来他只有两个选择,服从命令或者无视命令,准备抵抗。”   “错,他还有第三个选择。他可以进攻,率领大军倾巢而出。你觉得他会这样做吗?”   “我怀疑库姆布莱人没有足够的兵力对抗疆国禁卫军,陛下。”   “你的怀疑没有错。除了数百个效忠封地领主的卫兵,库姆布莱便没有正规军队了。可他们有成千上万的乡巴佬弓手,如有必要,召之即来。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我当年在箭雨中冲杀过一两回,深有体会。但他们没有骑兵,没有重装步兵。到开阔地带进攻阿斯莱、对阵疆国禁卫军,他们毫无胜算。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身上没什么值得称许的品质,但他继承了父亲的头脑,能够认识到自身的弱点。”   国王又笑了,他移开目光,洒脱地一挥手:“别担心了,阿尔林。两周左右,封地领主必定派来信使,先是奴颜婢膝地道歉,说不能亲自前来,然后为那些文书编一套似是而非的说法,没准还附送满满一箱子金币。等我那个爱好和平的贤明儿子劝服了我,醉鬼就能重获自由了。从此以后,我认为封地领主不会再为绝信徒签署通关文书了。最重要的是,他将牢牢记住他在疆国中的位置。”   “我是否可以认为,陛下,”宗老说,“您确信那些文书出自封地领主之手?”   “确信?不。但很有可能。比起维林兄弟在马蒂舍森林里解决掉的蠢货,他或许没有那么狂热,但他确实信仰伪神。他现在过了知天命之年,怕是担心永恒之境不接纳他吧。无论信是不是他写的,关系不大,问题仅仅在于这些通关文书确实存在。既然出现了,我也只能采取行动。至少,等我儿子登基,封地领主还欠他一笔人情债。”   国王一口气饮尽剩下的酒,站了起来:“不谈国事了,我和你们二人还有要事相商。过来。”他招呼宗老和维林来到隔壁的小房间。房内的装饰依旧那么华丽,不过墙上挂的不是彩绘和织锦,而是一百多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有的是阿斯莱式样,但还有很多维林从未见过的式样——长约六英尺的双手阔剑,刀刃弯度接近半圆的镰状军刀,没有剑刃、护手呈碗状的针形细剑。此外还有金银材质的剑,不过这类金属过于柔软,只可观赏,并不实用。   “多漂亮啊,不是吗?”国王说,“花了好多年才收集来的。有的是礼物,有的是战利品,还有的因为看着喜欢就买下来了。我时不时也会送人,”他看着维林,脸上又露出笑容,“送给你这样的年轻人,兄弟。”   初见国王时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维林心知肚明,在国王那个庞大而神秘的计划之中,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那种异样的感觉,即勒苏丝·希尔·霖所称的血歌,又隐隐在他脑海里吟唱。如果国王给我一把剑……“我是第六宗的兄弟,陛下,”他试着模仿宗老那种不动声色的语调,“我这种人无福消受王室所赐的荣誉。”   “此等荣誉赐给你是再合适不过了,雏鹰,”国王应道,“遗憾的是,我迫于无奈,常常赐给了不该受赏之人。今日正好改正。”他朝满墙的宝剑一摆手,“选吧。”   维林望向宗老,希望他能给出意见。   阿尔林宗老的眼睛微微眯起,表情却丝毫没变。他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语调与之前一模一样,既无恭敬,亦不顶撞:“这是国王赐予你的荣誉,兄弟,即是赐予宗会的荣誉。你应当接受。”   “这样可以吗,宗老大人?一个人可以既是兄弟,又是疆国之剑吗?”   “以前有过先例。很多年前。”宗老看着国王说道,继而望向维林,目光温柔了几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必须接受国王赐予的荣誉,维林兄弟。”   我不想要!他内心极度抗拒。这是报酬,杀人的报酬。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家伙想把我绑得更紧。   可他没有退路。宗老下了命令。国王给了荣誉。他必须接受一把剑。   维林按捺住失望的情绪,扫视着墙上琳琅满目的宝剑。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恶意的念头——如果选把金剑,到时候可以卖掉——但他还是认为,挑把实用的兵器才是上上之选。没有必要选择阿斯莱式样的剑,因为不大可能超越现有的星银剑,而异邦兵器看起来似乎不趁手。最后,维林的目光落在一把宽刃短剑上,剑柄为木制,铜护手的式样很简单。他从墙上取下来,试着挥舞了几下,发现重量适中,手感很好,而且剑刃锋利无比,剑身光亮无痕。   “倭拉剑,”国王说,“不太好看,却很结实,在战斗正酣之际,人抬不起胳膊的时候,它最好用了。选得好。”他伸出手来,维林把剑递了过去。“通常要举行一个仪式,发一大堆誓言,还要跪半天,我们不如省掉这些繁文缛节吧。维林·艾尔·索纳,我任命你为疆国之剑。你愿意以剑盟誓,为联合疆国效力吗?”   “我愿意,陛下。”   “那便善加使用。”国王把剑递给他,“好了,既然你已是疆国之剑,我必须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我任命你为第三十五步兵团的将军。既然宗老慷慨地提供驻地,安置了我的军队,那么该兵团由宗会管辖是再合适不过了。你要训练士兵,届时率军参战。”   维林想看看宗老有何反应,结果宗老仍是板着一张脸,什么表情也没有。   “请原谅,陛下,如果兵团划归宗会调遣,那么马克里尔兄弟是更好的人选……”   “你说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绝信徒猎人吗?噢,我不觉得。我不大可能赐剑给他,你说呢?只有经王权任命的将军,才能统领疆国禁卫军的兵团。你认为训练多久可以开赴战场?”   “我们在马蒂舍森林里损失惨重,陛下。全军上下疲惫不堪,好几周没发军饷了。”   “是吗?”国王扬起眉毛,望向宗老。   “这笔开销由宗会负责,”宗老说,“既然兵团归宗会调遣,这倒也合情合理。”   “真是慷慨,阿尔林。至于兵员过少的问题,你可以到地牢里挑人,也可以从街上招募。我敢说,一听维林兄弟的大名,肯定有不少小伙子愿意进兵团服役。”他伤感地笑了笑,“对于那些没有见识过战争的人来说,战争只是一次冒险的经历罢了。”    第20章   “不要强奸犯,不要杀人犯,不要红花上瘾的人。”柯瑞尼克军士略一鞠躬,将国王的手令递给典狱长,“瘦弱的也不要。这一批要训练成士兵。”   “生活在监狱里,身体终归好不到哪儿去,”典狱长检查过手令上的印章,然后大致读了一遍,“不过,既然是陛下的要求,我们自当尽量满足,尤其是他派来了全疆国名头最响的战士。”他对维林笑了笑,那笑容既无讨好之意,也不带讽刺,看不出那张脏兮兮的面孔底下的真实想法。起先维林见典狱长衣着打扮不修边幅,满头满脸都是污垢,还当他是囚犯,不过他的腰围和皮带上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表明了他的身份。   王家地牢原是海港附近一个内部贯通的古堡群,两百年前随城墙一道废弃了。不过,后来的统治者们发现此处洞穴状的地窖很适合关押罪犯。此处囚犯的数目难以准确统计。“时不时有人死掉,数不过来,”典狱长解释,“块头最大的,脾气最坏的,活得也最久,他们能抢到食物,你们懂的。”   维林向把守地窖的坚固铁门里望去,只看到浓重的黑暗。恶臭扑面而来,他恨不得拉起斗篷掩住口鼻。“你送了很多人去疆国禁卫军吗?”他问。   “这要看时局有多坏。梅迪尼安大战那阵子,这里基本都空了。”典狱长走上前开门时,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然后他招呼四个魁梧的卫兵跟上来,“走吧,我们看看今天收获如何。”   收获不足一百人,个个面黄肌瘦,只是程度不同。他们披着破衣烂衫,身上厚厚的一层全是灰尘、血渍和污物。他们站在大院子里,在阳光的刺激下不断眨巴眼睛,紧张兮兮地瞄着高墙上的卫兵。那些卫兵人手一把上膛的弩弓,对准了底下的一大帮囚犯。   “你这就算尽力而为了?”柯瑞尼克军士半信半疑地问典狱长。   “昨天刚行过刑,”那人耸耸肩,答道,“没法子老养着他们。”   柯瑞尼克军士不好发作,只是摇摇头,挥起杖子,呵斥他们排好队。“讲究点秩序,渣滓们!你们要是站都站不直,疆国禁卫军要你们有什么用。”他不停地辱骂,直到囚犯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了两排。然后,柯瑞尼克军士转身面对维林,啪的一声立正敬礼:“请您视察新兵,大人。”   大人。这个称呼他还没习惯。他不像是贵族大人,气质和打扮仍是第六宗的兄弟。他没有土地,没有仆人,没有财产,只凭国王一张嘴,他就成了大人。这感觉像是谎言,诸多谎言中的一个。   他对柯瑞尼克军士点点头,沿着队列走过去,囚犯们睁大眼睛看他,眼神惊恐,维林与这么多人目光交接,还有些不大适应。这群人有的站得笔直一些,有的稍微干净一点,有的既瘦弱又憔悴,能站在这儿都是奇迹。他们浑身散发恶臭,维林很熟悉这种令人作呕的浓烈臭味——那是濒临死亡的气息。   他接着往前走,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一双眼睛没有看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维林走近了那个人。他的个头比大多数囚犯都高,块头也大,胸前的肉松垮垮的,看来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导致胸肌萎缩。他的前臂受过重伤,疤痕触目惊心,连厚厚的污垢都遮不住。   “还爬吗?”维林问他。   加利思抬起头,不情不愿地迎上他的目光:“偶尔爬爬,兄弟。”   “这次是为了什么?又是一袋子香料?”   加利思憔悴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银子。那是一座大宅子。要是给我放风的人没掉脑袋,我就成了。”   “你来这儿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地牢里算不清楚时间。本来该昨天吊死,不过马车装满了。”   维林对着他伤痕累累的胳膊点点头:“这个对你有影响吗?”   “冬天有点疼,可我爬墙的本事还是谁也比不上。不用担心。”   “很好。爬手对我有用处。”维林走近一步,盯住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企图对谢琳姐妹做的事情,我还记在心里,如果你胆敢跑掉……”   “想都不敢想,兄弟。我虽然是贼,但我说一不二。”加利思挺起胸膛,双肩后摆,努力做出当兵的样子,“这是多么光荣啊,能跟着……”   “好了。”维林一摆手打断他的话,然后走开几步,高声说道:“我叫维林·艾尔·索纳,第六宗的兄弟,国王钦命的第三十五步兵团将军。蒙雅努斯王开恩,改判你们来疆国禁卫军服役。未来十年,你们要为国王赴汤蹈火,以谢君恩。你们可以吃饱喝足,还可以领到军饷,但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任何人违反纪律或是无故醉酒,都将受到杖责。胆敢逃跑之人,就地处决。”   维林扫视众人,想看看他们听了后有何反应,结果发现大多数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当兵的日子再苦,也好过在地牢里多蹲一个钟头。“柯瑞尼克军士。”   “在,大人!”   “带他们回宗会。我在城里还有事要办。”   艾尔·海斯提安的宅邸坐落在最富庶的城北。这座红色砂岩堆砌的大宅气势恢宏,庭院深深,最外围是一道铁刺林立的石墙。衣冠考究的仆人站在门口,带着习以为常的漠然表情,听维林说明来访的原因。他请维林稍等片刻,然后转身进去通报。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艾尔·海斯提安少爷在后花园里,大人。他欢迎您登门拜访,请您进来详谈。”   “领军大人呢?”   “艾尔·海斯提安大人今早进宫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维林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同时面对父亲和弟弟,那场面只会更难堪。   他刚刚迈进大门,便看到一队在草地上巡逻的殿前侍卫,其中有个侍卫牵着一匹健美的白色母马。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轻松转眼间烟消云散,因为他猜到了侍卫和白马所代表的意义。维林走过时,侍卫们向他鞠躬行礼。看来他的新头衔已经广为人知了。他鞠躬还礼,快步向前走去,希望赶紧了结这件事,好返回宗会,一心一意地训练兵团。我的兵团。他至今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刚刚十九岁,国王就给了他一个兵团。尽管凯涅斯一口气列出了很多年纪轻轻就率军打仗的名将,可维林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离开王宫后,在返回宗会的路上,他希望宗老能够答疑解惑,可宗老只是叫他服从命令,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不过,看到宗老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维林知道,国王的举动也令他深感费解。   花园俨然是一座由绿篱和花圃组成的迷宫,时值春季,花圃里群芳斗艳。维林在一棵枫树旁找到了他们,两人正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公主一如既往的漂亮,巧笑嫣然,青葱玉指拨弄着红金色的头发,正聆听身边的少年大声念一本小书。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与他哥哥不甚相似,这个单薄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穿着丧服,外貌柔弱,甚至带有女性气质,尤其是那一头披肩的乌黑卷发。维林握紧了带来的剑鞘,深吸一口气,鼓足信心,大步走上前去。稍近,他听见少年正抑扬顿挫地念道:“我请求你别再哭泣,我的爱人,别再为我的逝去而落泪,向着天空扬起你的脸庞,让阳光擦干你的泪眼……”   当维林的影子落到他俩身上时,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尔·索纳大人!”艾卢修斯起身问候,他竟然伸出手来,完全不顾贵族礼节,这令维林很是为难。“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哥哥在信中对您赞赏有加。”   维林的那点信心当即支离破碎,随风飘走。“你哥哥常常不吝称赞之辞,先生。”他与少年握了握手,又干净利落地向莱娜公主鞠了一躬,“公主殿下。”   她点头还礼:“很高兴又见到你,兄弟。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更喜欢别人叫你‘大人’呢?”   他们四目相对,维林只觉怒火中烧,差点就要出言顶撞:“随您怎么叫,公主殿下。”   她摸着下巴作思考状,一片片晶莹的淡蓝色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想我还是叫你‘兄弟’吧。这样好像更……合适些。”   言语之间,似有难以觉察的讽刺之意。维林不知道莱娜公主是因为当初的断然回绝而生气,还是嘲笑他愚蠢至极,错过了在权力盛宴中分一杯羹的良机。   “诗写得真不错,先生,”为免尴尬,他转而对艾卢修斯说,“是哪位大诗人的作品?”   “那倒不是,”少年仿佛有些难为情,赶紧把手里的小书放到一边,“不值一提。”   “别这么谦虚嘛,艾卢修斯,”公主嗔怪道,“维林兄弟,你很荣幸听到了疆国未来的大诗人亲口朗诵的诗句。我相信不久之后,今日之事必将成为你吹嘘的资本。”   艾卢修斯羞涩地耸耸肩:“莱娜抬举我了。”他的目光落到维林手中的长剑上,一眼便认了出来,不禁黯然神伤,“这是带给我的吗?”   “你哥哥希望你留作纪念。”维林把剑递过去,“他嘱咐你,不要拔剑出鞘。”   少年犹豫了片刻,接过长剑,紧紧握着剑柄,忽然恶狠狠地说道:“他从来就比我心软。此仇不报枉为人,我发誓。”   维林心想,这少年所说的话实在老套,不是哪个故事里提到的,便是引自某首诗歌。“杀你哥哥的人已经死了,先生。此仇已报。”   “马蒂舍森林有库姆布莱人派出的战士,不是吗?此时此刻,他们仍在密谋造反。我父亲听说了。是库姆布莱领主派出的异教徒杀害了林登。”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此事国王正在处理。我相信陛下自有裁决,为疆国选择正途。”   “唯有战争一途,我愿忠心追随。”少年说话时泪光闪闪,显然是肺腑之言。   “艾卢修斯,”莱娜公主轻轻搭着他的肩膀,柔声劝慰,“我相信,林登绝不希望你的心里满是仇恨。听维林兄弟的话——此仇已报。好好珍藏过去的记忆,遵照林登的遗言,不要拔剑出鞘。”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维林险些为之动容,可眼前浮现出刀架在脖子上时林登那张苍白的面孔,他心底刚刚浮起的敬意立时烟消云散。不过,莱娜公主这番话似乎对少年起到了作用,艾卢修斯脸上怒气尽消,只是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   “请您原谅,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希望……我希望再次与您相见,了解我哥哥和您一起时的情况。”   “你可以来第六宗找我,先生。无论你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艾卢修斯点点头,转身在公主的脸颊上匆匆一吻,然后抽泣着往宅邸走去。   “可怜的艾卢修斯,”公主叹了口气,“他总是这么多愁善感,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你听出来了吧?他想在你的兵团里谋求一席之地。”   维林扭头看着公主,发现她收敛了笑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露出了严肃而专注的神情。“没听出来。”   “据说快要开战了。他希望跟随你前往库姆布莱的都城,找封地领主讨回公道。如果你拒绝他,我会非常高兴。他还是个孩子,我认为就算他长大成人,也当不了士兵,一旦上了战场,他只能是具漂亮的尸体。”   “从来就没有什么漂亮的尸体。如果他来找我,我自会拒绝他。”   她的脸色好看了些,玫瑰花蕾似的嘴唇微微一翘,绽放出温柔的微笑:“谢谢你。”   “就算我愿意,我也不能接受他。宗老已经决定,兵团内所有的官职都由宗会兄弟担任。”   “我明白了。”她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感伤,因为维林显然不愿表露出有心帮忙的意思,“你认为我们和库姆布莱人会开战吗?”   “国王认为不会。”   “那你觉得呢,兄弟?”   “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信国王的判断。”他生硬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开。   “最近我很幸运地见到了你的一个朋友,”公主开口,他只好停下脚步,“谢琳姐妹,是这个名字吧?她在沃恩克雷管理第五宗的医疗室。我代表父王去那儿送礼。那姑娘很可爱,就是做事专注过头了。我说我们是朋友,她请我代为问候你。不过,她认为你可能早把她忘了。”   什么都别说,维林心想,什么都别告诉她。消息就是她的武器。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她催促道,“我可以派信使替你转达。我最讨厌看见友情无缘无故就结束了。”   她的笑容特别灿烂,维林记得上次在那座私人花园里,她也有过相同的笑容。笑容里透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信心和与她年龄不符的世故,其中的意味很明显——她自认为看透了维林的心思。   “我很高兴,命运让我们再次相见,”见他不回答,公主接着说道,“我最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或许你会感兴趣。”   维林迎着她的目光,依旧一言不发,拒绝配合她玩游戏。   “我有解谜的爱好,”她说道,“我解决过一个困扰了第三宗一百多年的数学谜题。当然我没告诉别人,公主不该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她的语调又变了,有种苦涩的滋味。   “您冰雪聪明,无人不知,公主殿下。”他说。   她歪着脑袋,显然听不进这种毫无意义的恭维之辞。“但近来有件事情令我非常困扰,而你牵涉得很深——宗老大屠杀。我不明白怎么都这样说,明明只有两位宗老因此丧生。”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为何令您挂心,公主殿下?”   “当然是其中的神秘之处。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刺客要在那天晚上袭击各宗宗老?当时第六宗的学徒兄弟们分布在三家宗会里,这一步棋似乎极不明智。”   不管维林怎么想,公主确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她有话要说。为什么呢?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于是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公主殿下?”   “阿尔比兰有个游戏叫做斗智棋,玩起来非常复杂,棋盘上有一百个方格,二十五颗各不相同的棋子。阿尔比兰人特别喜欢斗智,不论商场还是战场。我希望父亲日后能记住这一点。”   “公主殿下……”   她一摆手:“不提这个了。斗智棋这个游戏可以玩上好多天,聪明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掌握其中的奥妙。”   “我相信您已经掌握了,公主殿下。”   她耸耸肩:“不是很难,重点在开局。只有大约两百种变化,最好用的要数声东击西,看似层层布防,实则步步为营,暗藏杀招,不出意外的话,十步之内即可取胜。要想一击必杀,先要虚晃一招,把对手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关键在于,杀招所针对的,只能是一颗棋子,也就是学者,它不是最厉害的棋子,却是防守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而对手呢,总以为四面八方皆是杀招。”   “攻击所有的宗老只是幌子,”维林说,“他们的目标只是其中一人。”   “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两个。其实,如果按照这种思路大胆地设想一下,也许你才是真正的目标,刺杀宗老只是顺手为之。”   “这就是您的结论吗?”   她摇摇头:“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假设之上。而在此案当中,我假设凶手的目的是伤害宗会和信仰。直接杀死宗老们,当然可以实现目标,但新的宗老随即取而代之,比如滕吉斯·艾尔·佛尼,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晋升造成宗会之间生出罅隙。伤害由此实现。”   “您是说,这一系列的刺杀行动,目的是让艾尔·佛尼坐上第四宗宗老的位置?”   她扬起脸,面对天空,闭上眼睛感受暖暖的阳光。“是的。”   “您这些言论很危险,公主殿下。”   她笑了,眼睛仍未睁开:“只对你说罢了。还有,我希望你叫我莱娜。”   承诺没有起作用,他心想,所以她又拿这些话来引诱我。“林登过去怎么称呼您?”   她稍一犹豫,转过脸来看着维林的眼睛:“我们独处的时候,他叫我莱娜。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他在森林时给我写了很多信,所以我知道他很佩服你。当我听说他不在了,我的心……”   “为了爱情,再大的风险也要承担,否则不如不爱。”维林带着怒火,冷冷地说道,同时凶狠地瞪着她。公主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您对他说的话吧?”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维林看到她神色微变,似是哀伤,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头一次没那么笃定:“他痛苦吗?”   “毒素在他的血液里肆虐,他痛苦地哀嚎,浑身血汗淋漓。他说,他爱你。他说,到马蒂舍森林是为了得到国王的认可,这样你们才能成婚。在我割开他的喉咙之前,他要我带封信给你。火葬他的时候,我把信烧了。”   她闭上眼睛,这一幕美丽而又哀伤的画面,在她睁开眼睛后便彻底消失了。她的回答丝毫不带感情:“我一切听从父王的安排,兄弟。你也一样。”   听到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仿佛挨了一鞭子。原来他们是同谋,他们一起实现了这次谋杀。虽然维林当时松开了弓弦,却还是把林登送上了死路,让他撞上了那支致命的毒箭,而正是莱娜公主,把林登送上了前往马蒂舍森林的征程。他忽然想到,这或许全都在国王的计划之中,这起卑鄙的谋杀把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维林终于知道了,他对公主的敌意只是幌子,只是为了避免内心的自责,即便如此,他依然如故。莱娜公主确实冷血无情,城府极深,不可信赖。但最重要的是,维林讨厌她始终占据上风,而且轻而易举就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公主的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维林这才意识到先前的情绪过于外露。是恐惧,他明白了。唯一一个令她害怕的人。   他再次鞠躬,心里既有内疚,也有满足:“失陪了,公主殿下。”   吉尔玛姐妹身材丰满,天生爱笑,明亮的蓝眼睛快活地闪个不停。“以信仰的名义,高兴点嘛,兄弟!”第一次见面,她就调皮地捏了捏维林的下巴,“你这是把全疆国的责任都扛在肩上了吧。苦瓜脸兄弟,他们都这样叫你。”   “你真觉得我们兵团需要一名医师?”诺塔问。   吉尔玛姐妹笑了:“噢,看来我要喜欢上你了!”她带着浓重的尼塞尔口音,半开玩笑地擂了诺塔一拳。   维林相当失望,但没有表露出来。埃雷拉宗老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派来谢琳姐妹,不过这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你需要的一切我们都会提供,姐妹。”   “那就好。”她大笑起来。这个月来,维林摸透了吉尔玛的脾气,她在讨论严肃的话题时喜欢纵声大笑,而当她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听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夹枪带棒。   “今天又有两个人断胳膊。”当维林走进用作医疗室的大帐篷时,她咯咯笑道,同时讽刺地摇了摇头。有四个人缠着绷带,躺在床上昏睡,她的助手正在处理另外两个伤者。助手是她硬要从兵团里挑出来的。令维林没想到的是,她挑选的两个囚犯,身子骨弱不禁风,无论怎么训练怕也成不了合格的士兵,但在照顾伤员时却心灵手巧。   “你要是再这么逼迫他们,一个月后就没几个人能上战场了。”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蓝眼睛忽闪忽闪。   “战斗是很残酷的,姐妹。软绵绵的手段只能造就软绵绵的士兵,接着只能变成软绵绵的尸体。”   她的笑容略有收敛:“快要开战了吗?战争要来了吗?”   战争。人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自从国王传召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已经四周过去了,此事依然没有下文。疆国禁卫军只能在兵营里待命,不得外出。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到处传播:大批库姆布莱人云集边界;有人在尤里希见到了库姆布莱弓手;隐秘的绝信徒教派企图使用黑巫术干出各种邪恶的勾当。山雨欲来风满楼,维林只能尽最大限度加紧训练士兵。如果风暴来袭,他们要做好准备才行。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姐妹。”维林向她保证,“还有人出疹子吗?”   “我去过女士们的营地之后就没有了。”   近来有不少士兵突然出疹子,始作俑者是一帮赚钱心切的妓女。不久前,她们在距离宗会大约两英里外的树林里扎了营。维林担心宗会附近有妓女的消息传到宗老耳朵里,便命令柯瑞尼克军士挑几个靠得住的士兵,把那些女人赶回城里去。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兵居然没有果断地领命:“您确定要这样做吗,大人?”   “现在有二十个人出了疹子不能受训,军士。本兵团归宗会管辖,不能容许有人溜出去找……以这种方式发泄欲望。”   军士眨巴眨巴眼睛,那张伤痕累累的老脸毫无表情,但维林可以肯定,军士忍住了笑意。跟军士说话时,他时常感到自己像个孩子,在对祖父下命令。“呃,无意冒犯,大人。兵团归宗会管辖,但兵团里的人不属于宗会。他们不是兄弟,只是士兵,当兵的隔三差五需要女人。不准他们……放纵,可能会有麻烦。并不是说他们不尊敬您,大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害怕将军的军队。但是,这帮家伙毕竟不是疆国的精英,他们训练已经够苦了,要是被逼得太狠,就会溜之大吉,哪怕抓到了要被吊死。”   “那出疹子的问题怎么办?”   “噢,第五宗有很多办法。吉尔玛姐妹可以解决,让她去看看那些女人,很快就能处理好。”   于是他们找到吉尔玛姐妹。等维林结结巴巴地提出请求,吉尔玛神情漠然地看着他。   “你要我到一个满是妓女的地方,给她们治疹子?”她冷冷地说。   “当然有人保护你,姐妹。”   她别过脸,闭上眼睛,维林有种掉头就跑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我在宗会接受了五年的训练,”她轻声说,“又去北方边界受了四年的折磨,那儿尽是蛮子和寒风暴雪。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呢?跟疆国的一帮渣滓共同生活,还要照料他们的淫妇。”她摇头,“逝者肯定诅咒我了。”   “姐妹,我不是有意……”   “好吧!”她突然兴奋起来,“我去拿医药包。没必要派人保护了,不过我需要有人带路。”她眉毛一扬,问维林:“你应该不知道怎么走吧,兄弟?”   想起当时他结结巴巴说不知道的样子,维林有些难堪。柯瑞尼克军士说得没错,疹子事件很快就过去了,士兵们都很满意。当然了,在兄弟们的棍棒之下,经过好几周的苦训,也不能对他们的满意度要求太高。维林有意不向宗老汇报此事,兄弟们也都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你还有什么需要吗?”他问吉尔玛,“如果缺了什么,我可以派辆马车到贵宗去取。”   “存货目前还充足,斯蒙提宗师的药草园帮了很大的忙。他这人太好了,还教我手语,瞧。”她伸出肥嘟嘟却很灵活的手指,打起了手语,大意是:我是头讨厌的母猪。“意思是‘我叫吉尔玛’。”   维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斯蒙提宗师真会教人。”   他走了出去,让吉尔玛姐妹继续处理伤员。帐篷外,到处都是一队队围着兄弟们受训的士兵。兄弟们想把学了一辈子的技艺在短短几个月内灌输给士兵们,这常常令他们心灰意冷,新兵动作缓慢,笨手笨脚,连最基本的搏斗技能也知之甚少。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林又不允许兄弟们使用杖子,引来了众口一词的抱怨。   “杖子不在手,驯不成好狗。”邓透斯说。   “他们不是狗,”维林回答,“也不是小男孩,至少大多数不是。要惩罚他们,就增加训练量或者罚做苦役,削减朗姆酒配给,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就是不要打他们。”   兵团如今齐装满员,有来自地牢的囚犯,更有源源不断前来报名参军的人。国王估计得不错,很多人是听说过维林的传奇经历后慕名而来,更有人不远千里赶来从军。   “很多时候,当兵为的是求口饭吃,”柯瑞尼克军士对此评论道,“他们为的却是在雏鹰麾下求取功名。”   几周过去,训练有了效果。士兵们的体格明显壮了很多,这归功于很多人闻所未闻的健康饮食。他们的站姿比以前笔挺,动作比以前灵活,操持兵器也有了章法,当然,需要学习的技艺还有很多。爬手加利思没过多久就基本恢复了体型,他经常光顾妓女的营地,总是情绪高涨,成了兵团里的开心果,时不时抖点笑料,引得同袍们前仰后合。不过他很识趣,训练时知道管住嘴巴。虽然兄弟们不能使用杖子,但在对打的时候怎么打疼对手,他们的办法太多了。最令维林满意的是军纪严明,他们很少发生斗殴,有令必遵,也没有人企图逃跑。忍无可忍的时候,他还是下令杖责,或是活生生地吊他们一整天。战争即试炼,维林心说。他想起了在马蒂舍森林里度过的悲惨生活,想起了那些宁愿翻墙而逃、穿越遍布库姆布莱人的森林,也不愿在围栏里多熬一天的人。   他看到诺塔正给一队比较强壮的新兵教授弓术。新兵都接受了射靶测试,大多数不合格,眼神好一点的分去了弩手队,继续接受弓术训练的,是技巧和力量相对较好的一些人。他们只有三十人左右,不过即便人数少,技艺高超的弓手仍是兵团不可或缺的力量。诺塔在教人学艺方面再次展现出高超的本领:他手下的人目前都可以射中四十步远的靶心,还有一两个人能够以极快的动作连续射中,而这通常只有宗会的兄弟才能做到。   “嘴巴不要碰到弦。”诺塔指点一个学生。此人膀大腰圆,维林还记得他来自地牢。他叫布拉克或是布拉克斯,是臭名昭著的偷猎者,后来在尤里希肢解一头刚死不久的鹿时,被御命林官当场抓住。“箭尾拉到耳后再放弦。”   布拉克或是布拉克斯使出吃奶的劲,然后一松弓弦,箭矢呼啸而出,射中了靶心上方几英寸处。“不赖。”诺塔对他说,“但你放弦的时候弓臂还是往外摆了。记住,这是战斗用弓,你不是在打猎,要尽快地往后拉弦。”见维林走近,他拍拍手,让手下的人都看过来。“好了。把靶子往后挪十步。第一个射中靶心的人,今晚可以多喝一口酒。”   手下们挪动靶子的时候,诺塔转过身,向维林深鞠一躬:“见过大人。”   “别这样。”维林看着那群一边说笑一边从靶子上拔箭的士兵,“他们心情不错。”   “那是自然。每天吃穿不愁,还有酒喝,往林子里走几步,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玩玩女人。大多数人做梦都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维林端详着他的兄弟,又看到了那种忧心忡忡的神情。自从他去了马蒂舍森林后,眼里便总是阴云密布。休息的时候,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不愿搭理人,只对士兵们每晚调制的各种混合酒情有独钟。有好几次,维林差点脱口说出他家里人的命运,但国王严令禁止,因此终究没有开口。他似乎老了很多,维林心想。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可他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巴库斯呢?”维林问他,“他应该来教战戟。”   “又去锻造场了。这些天他都没离开过。”   从马蒂舍森林回来后,巴库斯就不再排斥打铁的活计了,他主动找到耶斯廷宗师,整日在锻造场打造兵团所需的新兵器。尽管格瑞林宗师的兵器库相当大,但摆在架子上的兵器连供应全体士兵都不够,何况还要供宗会使用。维林并不反对巴库斯重新拿起锤子,尤其是看到这让巴库斯很开心,但如此一来,他不能履行在兵团的职责,也着实令人烦恼。维林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跟诺塔也有必要谈谈。   “昨晚你喝了多少?”   诺塔耸耸肩:“六杯过后我就没数了。睡得倒是挺香。”   “那是。”他叹了口气,打心眼里不想说这些话,却又非说不可,“我不反对你喝酒,兄弟,可你是兵团里的军官。如果你一定要喝,请不要当着士兵的面。”   “可他们喜欢我,”诺塔假装无辜地辩解道,“他们总是说:‘跟我们一起喝吧,兄弟。你跟雏鹰不一样。我们没那么怕你,真的没有。’他们甚至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嫖妓。我很感动。”他看到维林惊骇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别担心,我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而且我听说,去了那个营地,十有八九裤裆子里火烧似的难受。”   维林决定不把疹子已经控制住的消息告诉诺塔。他朝那些弓手们点点头:“他们何时能准备好?”   “七年左右,他们就能赶上我们的水平。你觉得库姆布莱人能给我们这么长时间吗?”   “只能说,但愿吧。我的意思是,他们能上战场吗?能打仗吗?”   诺塔看着他的手下,那双忧郁的眼睛神色漠然,毫无疑问,他正想象着他们在战场上砍杀、流血。“他们能打,”他最后说道,“这帮可怜的家伙。他们可以打。”    第21章   弗伦提斯进来叫醒他时,维林正在做马蒂舍森林的梦。他又回到了那片林中空地,听到勒苏丝·希尔·霖打着恼人的谜语。但她那双红色的石眼变得乌黑如墨,如同独眼男人空眼窝里的那块石头。他上次见到的林中空地沐浴在温暖的夏日阳光里,而此时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寒气冰冷刺骨。她的话语依然那么残酷无情,令人费解。   “你将会不断地杀戮,伯纳尔·沙克·乌尔。”她脸上的笑容令人厌恶,眼窝里的黑球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你将在血红太阳底下见证收获死亡的一幕。你将为信仰杀戮,为国王杀戮,而当火女王崛起,你将为她杀戮。你的传奇将举世皆知,那必是一首鲜血之歌。”   他跪在雪地上,双手握着匕首柄,刀刃沾满湿滑的鲜血,在月光下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在他身后有一具死尸,他可以感觉到那人的躯体渐渐冰冷。他认得死者的脸,他知道那是他所爱的人,他知道自己杀死了他们。“这不是我要的,”他说,“我不希望这样。”   “希望毫无意义,宿命才是全部。你只是命运的玩偶,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自己选择命运。”他说道。可惜话语苍白无力,仿佛孩子徒劳地抗议冷漠的父母。   她嘲弄地笑了起来:“所谓选择不过是谎言,最大的谎言。”   有只手摇着他的肩膀,女人满是仇怨的面孔消失了。“兄弟!”他悚然一惊,醒了过来,蒙眬的睡眼里,弗伦提斯那张面色苍白、神情忧虑的脸逐渐清晰。“有信使来了,”他的兄弟说,“从宫里来的。宗老找你。”   维林迅速穿好衣裤。在前往主楼的路上,他强行驱散了残存在脑子里的噩梦。他走进宗老的房间,宗老正在阅览一份盖有国王印鉴的卷轴。“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死了,”宗老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是他的次子干的。他杀了父亲,自称领主大人,召集了库姆布莱的所有贵族以及伪神的忠实仆从,背弃了他所谓的暴君及异教徒雅努斯王。他下令信仰之教众必须全部离开封地,否则他要替天行道,一律处决。据说有些人已经被烧死了。”他顿了顿,身子前倾,盯着维林的脸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维林?”   结论显而易见,只是令人心寒。“要打仗了。”   “没错。打仗,流血,焚烧城镇。”宗老苦涩地说道,他随手把国王的信扔到桌上。“陛下命令疆国禁卫军全体集结。我们的兵团于明日正午前开到北门待命。”   “得令,宗老大人。”   “他们准备好了吗?”   维林想起诺塔的话,以及平日他所见的严明军纪。“他们能打,宗老大人。如果时间充足些,他们还能更好,但他们可以上战场了。”   “很好。马克里尔兄弟带领一支由三十位兄弟组成的侦察队随行,为兵团打探敌情。我本希望人数再多一些,但宗会在疆国各地都有任务,没时间召人回来了。”   宗老走近维林,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记好了。兵团执行国王的命令,但也是宗会的一部分,而本宗乃信仰之剑。既为信仰之剑,便不可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去了库姆布莱后,你将会见到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他们是背弃信仰的人,沉迷于伪神崇拜,但他们依然是疆国的臣民。届时你将会受到极大的诱惑,你可能怒火难耐,放纵手下虐待那里的人民。你必须把持住。任何人犯下强奸、偷盗和虐待之举,必须施以鞭笞或绞刑。你要仁慈地对待库姆布莱的平民百姓。你要让他们亲眼见证,信仰不是来复仇的。”   “我谨记在心,宗老大人。”   宗老走回桌边,颓然坐下,修长的十指交相扣住,搁在膝上。他消瘦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神尽是哀伤之色。“我曾希望有生之年都不用再看见疆国燃起战火,”宗老又开口说道,“这就是我们辅佐国王的原因,你明白吗?这就是信仰与王权两相结合的原因。为了和平,还有……”他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丝苦笑,“统一。”   “我……怀疑国王的用意是以战争结束这场危机,宗老大人。”维林说道。   宗老突然抬头看着他,哀伤之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维林自小就熟悉的笃定神情。“国王的用意不是我们能知道的。牢记我的话,维林。效忠信仰,愿逝者指引你前行。”   兵团开拔时,天色青灰,一堆乌云遮蔽了夏末的太阳,人们的心情也糟糕至极。士兵从集结到出发的时间远比维林预计的久,在向城里开进的一路上,他不断地发脾气。   “捡起来,笨蛋!”他冲一名士兵吼道,那倒霉的家伙失手把战戟掉在了地上,“这东西比你值钱多了。军士,此人今晚不准饮酒。”   “是,大人!”柯瑞尼克军士时刻陪在他身边,眼神虽然恭敬,却也带有几分谨慎。维林认为军士并非次次都严格遵照指示惩罚士兵,有的时候他只当没看见,不过今天,他不打算轻易放过去。   他们于正午前一小时抵达北门,士兵们站在路边吵吵闹闹,有人抱怨一路上没歇脚,但不敢大声说。   “他们人呢?”巴库斯看着空空荡荡的平原,问道,“不是说疆国禁卫军都来了吗?”   “也许他们迟到了,”邓透斯推测,“我们行军速度快,所以来得早。”   “马克里尔宗将或许知道原因。”凯涅斯往大门处点头示意,马克里尔在那儿现身,带着一小队斥候策马飞驰而来。   “疆国禁卫军在西大道上集结,”宗将说道。他一扯缰绳,马蹄前灰尘弥漫,“战争大臣命令我们在此等候。”   “战争大臣?”维林问。自从他父亲辞去这一职务后,疆国就没有战争大臣了。   “国王已册封领军将军艾尔·海斯提安为战争大臣,由他率领疆国禁卫军讨伐库姆布莱,全力攻取都城。”   艾尔·海斯提安……国王把疆国禁卫军的军权交到了林登父亲的手中。维林这时候倒希望把林登的剑交给他弟弟那天能碰见领军将军,那样就有机会摸摸此人的脾气,至少知道他的报复心强烈与否。倘若不幸如此,那么宗老对库姆布莱无辜民众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扭头对柯瑞尼克军士说:“传令下去,全军节约用水,不准生火。我们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是,大人。”   他们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等待,士兵们成群地聚在一起掷骰子或扔木板,宗会的游戏在兵团里也很受欢迎。和在宗会里一样,飞刀成了一种货币,在士兵当中是身份的象征,不过维林还是极力避免士兵们沾染上宗会的陋习,比如偷盗,以及就餐时吵个不停。   “信仰啊,巴库斯!这是什么玩意?”   邓透斯瞪着巴库斯从马鞍包里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一把长约一码、双面开刃的兵器,铁柄雕成旋形样式,在暗沉的天色中异常闪耀。“双刃战斧,”巴库斯回答,“耶斯廷宗师帮我打造的。”   维林看着这把武器,血歌不安地低吟。他知道巴库斯与铁器之间存在疑似黑巫术的神秘联系。如此一来,他的情绪越发低沉了。   “斧头里有星银吗?”诺塔问道。这时众人都围拢来瞧个新鲜。   “当然有了,不过只在斧刃上有。斧柄是中空的,以保证轻巧趁手。”他一甩手将战斧抛起来,战斧旋转了好几圈,最后稳稳地落回他的掌中。“看到了吧?打下半空中的麻雀也不成问题。来试试。”   巴库斯把战斧递给诺塔,诺塔试着挥了两下,听见斧刃劈开空气的鸣响,不由得扬起了眉毛。“听着像唱歌。你们听。”他又挥了一下,空中竟有隐隐的乐声。维林感到血歌的调子愈发低沉,只觉得反胃,不由自主地退开了。   “试试吗,兄弟?”诺塔递过斧头。   维林没有接过来,眼睛却着了魔似地盯着斧刃,只见锋刃处的星银闪闪发亮,中间的宽阔地带刻有铭文。“你给它取名字了?”他问巴库斯。   “本德娜。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诺塔凑近瞧着斧刃:“看不懂。这是什么语言?”   “耶斯廷宗师说是古倭拉语。这是铁匠的传统,在兵器上刻字时就使用这种语言,不知道为什么。”   “倭拉铁匠的技艺举世无双,”凯涅斯说,“据说他们是最早炼铁的民族。锻造场里的很多秘密都是他们发现的。”   “闲聊够了,兄弟们。”维林本能地想离那把武器远点,“管好你们的队伍,不要因为粗心大意在路上弄丢了重装备。”   一个钟头后,有一队人马穿过城门,是二十名骑马的殿前侍卫,领头的是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胯下骑着俊美的黑色公马。此人旁边有个矫健挺拔的身影,维林一眼认出是斯莫林队长。   “快列队!”维林朝柯瑞尼克军士大喊,“站好了。来者是王室成员。”   他大步上前迎接王子,身后的兵团迅速列队,立正站好,踢起一团团久久不散的烟尘。王子的队伍缓辔慢行,与此同时,维林单膝跪地,俯首致意:“恭迎王子殿下。”   “请起,兄弟。”麦西乌斯王子对他说,“时间紧迫,省掉繁文缛节吧。接着。”他扔给维林一卷盖有国王印鉴的文件,“给你的命令。除非另有通知,你的兵团现在归我调遣。”他回过头,维林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侍卫的最前排,看到了一个面色蜡黄、眉毛粗黑、眼眶发红的人,一望便知此人长期纵欲过度。“我相信你见过穆斯托尔大人。”麦西乌斯王子说。   “见过。大人,令尊去世,在下深表哀悼。”不知道库姆布莱的继承人有没有听见他的问候,反正穆斯托尔大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马鞍上扭来扭去地打哈欠。   “穆斯托尔大人与我们同行。”王子说着,扫了一眼整整齐齐的队伍,“可以出发了吗?”   “只等您发令,王子殿下。”   “那就不耽搁了。我们走北大道,天黑前要赶到布宁沃什河的那座桥。”   维林粗略估算了一下,大约要走二十英里,而且北大道与疆国禁卫军的路线相距甚远。他脑子里冒出无数疑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恭敬地颔首领命:“遵命,王子殿下。”   “我先行一步,前去扎营。”王子微微一笑,“我们今晚再聊,还欠你一个解释呢。”   他策马扬鞭,身后的侍卫紧跟着疾驰而去。他们路过的时候,维林在骑手中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年纪轻轻,脸庞瘦削,一头乌黑的卷发。他与维林对视了片刻,那神情分明是渴望维林认出他,甚至是获得赞许。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看来他到底还是要上战场了。维林转过身,开始发号施令。   夜幕降临,兵团抵达了宽阔的布宁沃什河,一座木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水上。维林下令打桩扎营。“暂不配给朗姆酒,等任务结束再说。”维林刚从唾沫星的鞍上下来,腰酸背痛,只能一边摩挲后背,一边对柯瑞尼克军士说话,“估计还会有几天急行军,我可不希望他们因为醉酒影响了速度。有人抱怨可以当面来找我。”   “没人会抱怨,大人。”柯瑞尼克信誓旦旦地说道,然后大步走开,操着粗哑的嗓子传达命令去了。   维林把唾沫星交给马克里尔手下的一位兄弟照顾,然后在桥边的一棵柳树旁找到了王子一行人的帐篷。“维林大人,”斯莫林队长恭敬地问候,同时啪的一声敬礼,“很高兴又见到您。”   “队长。”自从斯莫林队长安排了他与莱娜公主见面,维林便对此人心存几分芥蒂。不过,这对队长未免有些不公,因为他很清楚,公主要说服一个男人是多么轻而易举。   “说实话,我很高兴有机会重上战场。”斯莫林队长往营火的方向一歪脑袋,那边围坐着一群身披斗篷的人,个个瞪着火苗发呆,时而啜一口瓶里的酒。“我实在不想再伺候新任的封地领主了。”   “他很难伺候吗?”   “倒也不算。我的职责主要是保证酒的供应,以及拒绝给他提供妓女。他开口就是女人和酒,除此之外很少说话。”队长伸手示意旁边的一座帐篷,“王子殿下吩咐过,请您一到就进去。”   维林看见王子正伏在案前,盯着面前铺开的地图。帐篷的角落里坐着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他正在卷轴上奋笔疾书,听到响动便抬起头来。   “兄弟,”王子热情地打着招呼,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们兵团的行军速度真快。我以为你们还要一两个钟头才能到。”   “一路上很顺利,王子殿下。”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退回桌边,看了看艾卢修斯,“给维林兄弟斟酒,艾卢修斯。”   “多谢您款待,王子殿下,不过我还是喝水吧。”   “悉听尊便。”   小诗人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维林。他的神情有些警惕,但依然那么渴望获得维林的认可。“很高兴又见到您,大人。”   “我也是,先生。”他不动声色地应道。看着艾卢修斯退回去的样子,维林知道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你去看看马,艾卢修斯。”王子说道,“游侠要是没吃饱就会烦躁不安。”   “遵命,王子殿下。”艾卢修斯鞠躬离开,帐篷的门帘落下之前,他又警惕地看了维林一眼。   “他可怜巴巴地求我,”麦西乌斯王子说,“说就算我不准他来,他也要跟着我们。我只好收他为侍从,不然又能怎样呢?”   “侍从,王子殿下?”   “这是仑法尔的传统。服侍资格老的骑士,年轻的贵族从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顿了顿,注意到了维林的表情,“我发现你和我妹妹一样不赞成这样做。”   “他哥哥不希望他这样。这是他哥哥的遗愿。”   “那我深表遗憾。不过,一个人必须自行选择人生的道路。”   “是的,成年人确实如此,可他仍是孩子。他对战争的所有认识来自于书本。”   “我跟随舰队赶赴梅迪尼安群岛时还不到十四岁。我以为战争是一场伟大的冒险,结果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艾卢修斯也会如此。是我们学到的教训,促使我们从男孩变成男人。”   “他受过训练吗?”   “他父亲请人教过他剑术,但他显然学得不怎么样。我让斯莫林队长给他指点一二。”   “斯莫林队长是优秀的军官,王子殿下,不过若您准许由我训练这个孩子,我自当感激不尽。”   麦西乌斯王子思索了片刻:“看来,你当哥哥是朋友,所以也当弟弟是朋友?”   “与其说友谊,不如说是义务。”   “义务。我对这个词知之甚少。很好,既然如此,就由你训练他。虽然我想象不出你哪有这般闲心。你来看。”他低头看着地图,“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   这份地图详细地描绘了库姆布莱与阿斯莱之间的界线,从南海岸一直到与尼塞尔共有的北部山脉。“我们扎营的地方在这里。”王子指着布宁沃什河向西分叉的支流处,“与此同时,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带领疆国禁卫军,沿西大道赶赴马蒂舍森林北面的浅滩。他将从那里直取库姆布莱都城,一路上肯定烧杀劫掠。他可能于二十天后抵达都城,或许要二十五天,这取决于库姆布莱有没有足够的兵力正面抵抗。毫无疑问,等他抵达都城,必然纵火焚城,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葬身大火。”麦西乌斯王子与维林四目相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神情专注,“兄弟,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们的信仰之宗是哭还是笑呢?这么多绝信徒葬身火海,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   “真正的信徒永远不因无辜者流血而笑,王子殿下,无论他们是不是绝信徒。”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当抓住一切机会,阻止大屠杀的发生?”   “当然。”   “很好!”王子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帘前,“封地领主穆斯托尔!请进来。”   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过了一会儿才应召而来,他胡子拉碴的面容比维林记忆中的更加憔悴。此人显然酒醉未醒,而令维林吃惊的是,他说话时舌头并不打结。   “维林兄弟,我应当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大人?”   “你现在是疆国之剑,不是吗?看来我俩是同时升官发达嘛。”他的笑声充满讽刺。   “我向维林兄弟说明了我们的想法,穆斯托尔大人,”麦西乌斯王子对他说,“他赞成我们的行动计划。”   “那太好了。我可不想继承一个堆满了尸体和灰烬的封地。”   “可不是,”王子低声说着,走到地图前,“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极其慷慨地告诉我们,他有理由确信那个篡权的弟弟藏身某处。虽然战争大臣指望在库姆布莱的都城找到他,但穆斯托尔大人认为,他实际上躲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的北部,那是库姆布莱和阿斯莱交界处,灰峰之上的一处狭窄隘口。   维林凑近了仔细看地图:“这里什么都没有,王子殿下。”   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嗤笑道:“不管用什么地图都找不到那地方,兄弟。我们家族代代保守那里的秘密。那里名叫凌绝堡,我向你们保证,它真是名副其实,算得上整个封地最易守难攻的要塞,只怕在整个疆国也数一数二。花岗岩堆砌的城墙足有一百英尺之高,四面八方尽收眼底。从来没有人攻破过凌绝堡。我那个受人蛊惑的可怜弟弟肯定在那里,身边围着几百个死忠的狂徒。没准他们为了打发时间,正把《十经》压在胸口,一边引用里面的句子,一边为不虔诚的想法互相鞭打呢。”他闭了嘴,贪婪地四处张望,“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喝的,麦西乌斯王子?我嗓子好干。”   维林看见王子颇为不满,却没有开口拒绝,指了指小桌子上的一瓶酒。“啊,太感谢了。”   “恕我直言,大人,”维林说,“既然这座凌绝堡固若金汤,我们如何接近篡权者呢?”   “用我家族最宝贝的秘密,兄弟。”封地领主穆斯托尔灌了一大口酒,咂巴着嘴说,“啊,威力什谷的上好红酒。您的酒窖真让人羡慕,王子殿下。”紧接着他又灌了一口,这次喝得更多。   “什么秘密,大人?”维林追问。   封地领主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继而舒展开来:“噢,你说要塞。是的,家族秘密,只传给长子,是要塞唯一的弱点。很多年前,那座要塞是我们家族的主城,我的某个祖先忽然担心臣民造反,认为那帮心怀不轨的人已经勾结了家族侍卫,要推翻他的统治。为了能在危急时刻及时撤离,他在山里挖了一条地道,然后将挖地道的民夫全都悄悄地毒死,只把地道的秘密告诉了长子。讽刺的是,他的担忧只是黑痘病的一种症状,这种病对人的脑子和身体都有很大的影响,几个月后,他就病逝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这红酒真是极品。”   “明白了吧,”麦西乌斯王子说,“封地领主到时候带我们进地道,你们兵团将对要塞发起奇袭,篡权者无所遁逃,我们把他抓回去交给国王审判。”   “怕是不行,王子殿下,”穆斯托尔大人说着,又伸手取酒,“依我看,我那个弟弟必定千方百计地寻死,为世界之父尽忠。不过,我相信维林兄弟和那帮杀手完成这个任务是轻而易举。”   “我糊涂了,穆斯托尔大人,”维林说,“您弟弟为了篡夺封地的统治权而杀害了您父亲,正当疆国禁卫军攻向都城之时,他却躲进了与世隔绝的城堡当中?”   “我弟弟汉提斯是个狂信徒,”穆斯托尔大人耸耸肩,答道,“当事态逐渐明了,我父亲打算臣服于雅努斯王。汉提斯以召集秘密会议的名义,引来父亲,一剑插进他的心脏,以此表明对世界之父的忠心。毫无疑问,那些激进的牧师和追随者赞成这样的做法,但在库姆布莱这个地方,弑父上位的行为是不可接受的。不管平民们怎么想,我父亲的封臣不可能效忠汉提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应战,但仅仅是为了保卫封地。我弟弟肯定在要塞,他没有地方可去。”   “我们……驱逐了篡权者之后呢?”维林问麦西乌斯王子。   “这场战争的理由就不复存在了,不过完全决定于我们的行动快慢。”他又盯着地图,手指从布宁沃什桥划到了凌绝堡所在的隘口,“估算的话,隘口距离我们约有两百英里。如果我们想要达成目的,必须有充足的时间通报战争大臣。”他从桌上拿起一卷封好的羊皮纸,“国王已经拟好旨意,只要我们此行成功,就下令疆国禁卫军撤回阿斯莱。”   维林草草估算了一下隘口与库姆布莱都城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快马大约跑两天。诺塔能行,或许邓透斯也可以。及时赶到要塞,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兵团每天要至少行军二十英里。   “可以做到吗,兄弟?”王子问。   维林的目光转向地图上标注分明的库姆布莱村庄。他希望知道这些西大道沿途的小村子里有多少人,他们是否知晓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或许等这场战争结束,地图又要重新绘制了。去了库姆布莱后,你将会见到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可以做到,王子殿下。”他以肯定的语气答道。如有必要,我就是一路抽打他们也要按时赶到。   于是他们上路了,一次连续行军四小时,一天走十二个小时。他们脚步不停,穿过布宁沃什河北岸的草地,走过丘陵和谷地,等他们进了山麓,便已置身边境地带。行军途中,凡是掉队的人都挨了踢,被逼着站起来继续走;那些倒在地上不能动的人,可以坐半天马车,然后接着步行赶路。维林下令,只有做好准备与逝者同行的人,才可以脱离队伍,他试图凭借士兵们的敬畏之心,督促他们马不停蹄。这一招目前还算有效。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兵器和干粮,又因为维林临时下达的禁酒令,个个脸色阴沉,情绪低落,但他们心里害怕,所以仍在前行。   每晚维林都去找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对他进行两个钟头的特训。小男孩最初因为受到重视而兴高采烈。“我倍感荣幸,大人。”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手握长剑站在前面,那姿势像是拿着一根拖把。维林挥剑一点他的手腕,那柄长剑便脱手而出。   “别荣幸了,集中精神。捡起来。”   一个钟头过后,事情很明显,相比起做个剑士,艾卢修斯更有诗人的天分。“起来。”维林说着,一剑平拍过去,击中了他的腿,艾卢修斯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同一个动作重复了四遍,小男孩还是注意不到这个招数。   “呃,我还要多练习……”艾卢修斯说道。他臊得满脸通红,眼里闪着泪花。   “先生,你没有使剑的天分。”维林说,“你反应太慢,动作僵硬,也不喜欢打斗。我恳求你,去请麦西乌斯王子放你回家吧。”   “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吧。”艾卢修斯的语气中头一次带有敌意,“是莱娜。你们想要保护我,可我不要别人保护,大人。我哥哥的血债要清算,我要为他讨回公道。即使你们不要我,我走也要走到篡权者的要塞。”   这番话太孩子气,其中却也有一种力量和信念。“你勇气可嘉,先生,可你这样做必死无疑……”   “那就教我。”   “我试过了……”   “您没有试过!您只是想赶我走,仅此而已。好好教我,到时候我也不会怪您。”   确实没错。维林以为只要花一两个钟头羞辱小男孩,就足以劝他回家了。从现在起,真要教他了吗?维林看着艾卢修斯的姿势,那柄长剑紧贴着身体,显然是借力支撑。“这是你哥哥的剑。”他认出了长剑底部的青石柄头。   “是的。我认为带它上战场,可以为他增光。”   “他比你高,也比你壮。”维林考虑了片刻,走回帐篷,出来时手里拿着雅努斯王赐他的倭拉短剑。“给。”他扔给了艾卢修斯,“国王所赐。看看你换把剑是不是强一点。”   艾卢修斯的动作依然笨拙,还是很容易受骗,但多少灵敏了些,挡了几剑,甚至进行了一两次反击。   “今天就到这里。”维林见他汗如雨下,胸膛剧烈起伏,便说道,“你还是把你哥哥的剑绑在马鞍上别拿下来了。明天早些起来,练一个钟头我刚才教你的动作。明晚我们继续。”   于是他们每日白天行军,晚上训练,如此过了九天,维林尽全力把诗人教成剑士。   “不要直接封挡,转一下剑。”他告诉艾卢修斯。维林自感说话酷似索利斯宗师,不禁有些郁闷。“借力弹开,不要硬生生地接住。”   维林佯攻男孩的腹部,然后剑尖上抬,挽了一朵剑花,扫向他的双腿。艾卢修斯慌忙后撤,堪堪避开这一击,接着举剑向前突刺,虽说这一招很是笨拙,不够稳当,维林轻易便挡开了,但反击的速度确实快。维林虽然对他能否练成仍有疑虑,却也甚感欣慰。   “好了。今天到这里为止。磨好了剑就去休息。”   “刚才那一下还行吗?”艾卢修斯问,“我有进步吗?”   维林收剑回鞘,拍拍男孩的肩膀:“看来你还是有点天分的嘛。”   第十天,马克里尔兄弟的一名斥候回报,距离隘口只有半天的路程了。维林下令兵团就地扎营,然后与麦西乌斯王子和穆斯托尔大人赶到前面,寻找地道的入口,马克里尔带人随行护驾。翠绿的山丘很快就变成了巨石遍地的荒坡,马匹难以行走。唾沫星发起了脾气,晃着脑袋大声嘶叫。   “你的坐骑脾气真坏啊,兄弟。”麦西乌斯王子说道。   “它不喜欢这种地。”维林下马,从鞍上取下弓和箭袋,“我们弃马步行,马克里尔兄弟可以派个人照料它们。”   “非要步行吗?”穆斯托尔大人问,“还有好几英里呢。”他神情憔悴,显然昨晚也没闲着,这一路没从马鞍上栽下来已经令维林吃惊了。   “那我们最好别磨蹭,大人。”   他们吃力地爬了一两个钟头,黑黢黢的灰峰始终高高在上,威仪堂堂,睥睨众生。峰顶直插云霄,太阳也不见了踪影,天光暗淡,周遭景物皆色若死灰。时值晚夏,此地却寒冷彻骨,恼人的湿气渗进了他们的衣物。   “世界之父在上,我讨厌这鬼地方,”歇脚的时候,穆斯托尔大人气喘吁吁地骂道。他倚着一块拔地而起的岩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取下酒壶的塞子。“就是水。”穆斯托尔大人见王子神情不悦,赶忙解释,“说实话,我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库姆布莱了。”   “您是领主宝座的继承人,”维林说,“怎么可能不想回来?”   “我可从没想过要坐上那把椅子。这份荣耀只有汉提斯消受得起,我那个凶残的弟弟最受父亲宠爱。他送父亲上路的时候,老混蛋的心肯定碎了。要知道,父亲一直都最喜欢他,弓术最好,剑术最好,脑子也快,又高又帅。才二十五岁,就有了三个野种。”   “听你这么说,他不像是很敬神的人。”麦西乌斯王子说道。   “他原先不是。”穆斯托尔大人举起酒壶,灌了好大一口,维林怀疑壶里不是水,“但自从那次他跟几个歹人发生冲突,脸上中了一箭之后就不一样了。父亲的医师取下了箭头,可我弟弟还是发起高烧,躺了好几天,眼看快要死了,据说一度心脏停跳。但是世界之父给了他一条生路,他康复后就变了个人。那个英俊潇洒、嗜酒好色的勇士,变成了脸上带疤、独尊《十经》的虔诚信徒。大家称他为真刃汉提斯。他和旧日的朋友断绝了来往,对众多情妇避而不见,与最虔诚最激进的牧师们为伍。他开始传道,热切地讲述起濒死之际所见的景象。我弟弟宣称世界之父传话给他,为他指出了一条自我救赎的光明大道。说白了就是传授《十经》,感化你们这些外邦的异教徒,必要时甚至可以刀剑相逼。我父亲别无选择,只好送走了他,还有他那帮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你是说,他认为弑父是你们那个神的旨意?”王子问。   “我弟弟的信仰可没那么容易理解,连他的门徒也难以参透。不过,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向雅努斯王卑躬屈膝,绝对是他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看到维林兄弟在马蒂舍森林里杀害了许多忠诚的战士。于是他借口希望回归,结束流亡的生活,以此邀父亲见面,然后趁着没有卫兵阻拦,杀死了父亲。”   他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停留在维林的脸上:“据我得到的消息,你的名字在库姆布莱可谓人尽皆知,兄弟。汉提斯或许是真刃,可你是黑刃。这个说法来自《第五经》,即《预言之书》。几百年前,有个预言家提到了一名近乎天下无敌的异教剑士:‘他必将毁神灭圣,杀害侍奉世界之父的信徒。见其剑,则识其人,因他的剑于非凡之火中锻造,以黑巫之音为指引。’”   黑刃?维林想起了血歌以及勒苏丝·希尔·霖的解释。或许他们的预言没错。他站起身来:“我们赶紧上路吧。”   “太他妈的有用了!”马克里尔宗将一口唾沫啐在穆斯托尔大人脚边。   封地领主吓得直往后缩,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十年前没封上啊。”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道。   维林望向地道的入口——那是一条狭窄的裂缝,镶嵌在刀削斧刻的崖壁之上,如果不是穆斯托尔大人指出来,他们绝对注意不到。站在地道的阴影里,他完全理解马克里尔为何动怒——一大堆巨石把裂缝堵得死死的,凭他们这么点人根本挪不开。马克里尔说得对,地道派不上用场了。   “奇怪了,”穆斯托尔大人说,“我那天看到的不是这样子。除了我和我父亲,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维林走进地道,伸手在一块巨石表面摩挲,感觉有的地方光滑,有的地方粗糙,然后摸到了一处凿子留下的痕迹。“有人敲过这块石头。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就是最近的事儿。”   “看来你们家族最大的秘密泄露了,大人。”麦西乌斯王子说道,“如果按你说的,父亲更宠爱你弟弟,那他有可能选择把秘密告诉汉提斯。”   “那我们怎么办?”穆斯托尔大人哀怨地说,“没有别的路能进凌绝堡了。”   “只有强攻,”王子说,“可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人马,更没有攻城器。”   维林从地道里钻出来:“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我们既可以观察到要塞,又不会被他们发现?”   他们爬上一条岩石遍布的狭窄山道,这趟旅程相当危险,但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只是穆斯托尔大人一路都在抱怨他的脚起泡了。最终,他们爬到了崖边,那儿有一块拔地而起的巨石,正好挡住了呼啸的山风。   “不要直起身子,”穆斯托尔大人告诫他们,“虽说眼睛再尖的哨兵也未必看得见我们,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爬到石头的一侧,伸手一指:“就在那儿,样子可不太好看,对吧?”   凌绝堡就在眼前。它依山而起,仿佛一根尚未开锋的枪尖破石而出。正如穆斯托尔大人所说,这座要塞缺乏美感,平实无奇,石雕和尖塔一概没有,光滑平整的城墙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箭痕。城门上方的棱堡顶部插有一根长矛作为旗杆,旗子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绣的是象征库姆布莱神的圣白火焰。从隘口到要塞,只有一条蜿蜒而上的狭窄小径。他们所在的高度与城墙顶部差不多,维林看见城垛上晃动着哨兵的影子。   “看见了吗,维林大人?”穆斯托尔说,“攻不进去啊。”   维林挪近了些,俯视要塞的底部——光滑平整的城墙矗立在嶙峋的巨石之中。爬石头不成问题,但城墙怎么上去?“您刚才说城墙有多高,大人?”   “你真能做到吗?”   爬手加利思拿起一卷绳索套进脑袋,斜挂在肩膀上,又仰头看看高耸的要塞:“我就喜欢挑战,老爷。”   维林驱散了脑子里的疑虑,递给他一把匕首:“只当是帮我的忙,成了,或许我可以抛开过去的恩怨。”   “您说了赏一壶酒,有酒我就满足了。”加利思笑着说。他把匕首插进靴子,转身面对巨石,伸手摸索可抓之处,十根灵活的手指仅凭直觉四处游移。短短几秒钟,他找到了着手点,立时攀了上去。只见他的身子在绝壁上飞速移动,仿佛双手双脚可以各行其是,不受他操控似的。他爬了约十英尺高,稍一停顿,低头对着维林笑道:“比生意人的宅子好爬多了。”   维林看着他从绝壁攀上城墙,越爬越高,身影越来越小,活像一只在大树上挪动的蚂蚁。他身子不摇晃,脚下也不打滑,维林见他不太可能掉下来,这才松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布置下一步行动。四周的阴影中潜伏着一帮兄弟和士兵,有诺塔手下最好的弓手,还有马克里尔手下的兄弟,总共二十人。虽说与篡权者的卫兵数量相比,他们的人手明显不足,但再多就容易打草惊蛇了。其余的兵力全都布置在城门那条蜿蜒小道的路口,由马克里尔兄弟指挥,等城门打开,他便与麦西乌斯王子率骑兵进攻,凯涅斯带领步兵主力随后跟进。对于维林带队奇袭城门的计划,众人纷纷表示反对,凯涅斯一口咬定将军必须在士兵身边。   “我是为篡权者而来的,”维林回答,“我要抓住他,最好是活捉。况且,我还想跟他谈谈。我相信他可以讲出很多趣事。”   “你就是想跟他比比剑术,”马克里尔说,“那位大人讲的故事引起了你的兴趣,对吧?你想知道他有多大能耐。”   是这样吗?维林不知道。其实他并无兴趣与真刃过招。扪心自问,如果两人狭路相逢,他相信能击败对方。维林只是想见见汉提斯,听听他的声音。穆斯托尔大人讲的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篡权者自认为是替神行事,那些死在马蒂舍森林里的库姆布莱人也是如此。他们的动力何在?是什么驱使一个人为神而杀戮?其实维林还有别的原因——当他第一眼看见凌绝堡的时候,血歌就出现了。起先极其微弱,夜幕降临时愈来愈嘹亮。那调子并非警告,只是急促,仿佛在催他找出凌绝堡里的秘密。   他招来诺塔和邓透斯,细语声在漆黑寒冷的夜空中几不可闻:“诺塔,带人沿城垛前进,解决岗哨,控制大院。邓透斯,带兄弟们去守卫室,升起城门,等兵团主力抵达。”   “你呢,兄弟?”诺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   “我进要塞。”他抬头看了一眼,加利思的身影仍在缩小,“诺塔,告诉你的人,掉下来也不要叫出声。逝者不带懦夫去往生。愿幸运眷顾你们,诸位兄弟。”   维林抓住加利思扔下的绳子,率先爬上去,山风在耳畔呼呼作响,仿佛墙内有头看不见的怪兽,随时会扑出来将他撕碎。等他赶上了加利思,只觉得胳膊火烧火燎地疼,抓着绳索的手指冻得几乎麻木。这个曾经的盗贼仅用指尖扣住砖石,双腿顶住城墙,正在城垛的边沿底下歇息。究竟要用多大力量才能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维林难以想象,只是惊叹不已。维林拽着绳子,爬到了铁爪所挂的地方,加利思点头致意,嘴里吐出的“老爷”两个字消失在强风中。维林单手抓住铁爪,屈伸右手的五根指头以图恢复知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加利思。   “就一个。”加利思无声地说道,脑袋往城垛的方向一偏,“看来挺无聊。”   维林稍稍拉起身体,往墙内飞速地瞟了一眼。卫兵就在几码开外,裹着斗篷,缩在城垛内的凹处,他头顶上的火把在强风中明灭不定,撒出无数转瞬即逝的火星。卫兵使劲地搓着手,呼出一口口白气,矛和弓都斜靠在墙上。维林伸手从背后抽出长剑,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鱼跃翻过了城墙。他原本指望对方因为惊吓而手足失措,一时间发不出警报即可,而实际情况比预想更甚,那人似乎忘记拿起兵器,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星银之刃割开了喉咙。   维林走到城垛边沿,俯身招呼加利思翻上来。“接着,”他从尸体身上剥下满是血渍的斗篷,扔给爬手,轻声嘱咐道,“裹上,来回走走。要装得像库姆布莱人。如果有卫兵跟你说话,杀了他。”   加利思看了看顺着斗篷流下来的鲜血,面露嫌恶之色,却也没有抱怨,直接披在肩上,拉起兜帽,如此一来,旁人就看不清他的面容了。他慢慢从凹处踱了出来,一边沿着城垛往前走,一边搓着捂在斗篷里的双手,看上去就是一名百无聊赖的卫兵在寒夜里巡逻。   维林走到铁爪处,使劲一拉绳子,然后又拉了两下。过了许久,诺塔的脑袋从城墙上冒了出来,又过了好久,他手下的士兵才爬上来。邓透斯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拼尽力气翻过城垛,然后慢慢地倒在地上,双手不停地颤抖。冷归冷,主要是他恐高。   维林数过人头,发现没人掉下去,便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时间休整了,兄弟,”他一边耳语,一边拉起了邓透斯,“你知道做什么。动作尽可能轻一些。”   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各自行动。诺塔带人引弓搭箭,沿着城垛向左而去,邓透斯带兄弟们往右突进城门。很快便传来弓弦的脆响,诺塔的手下解决了哨兵。有几个人闷哼一声,终究没叫喊出来,要塞里也无人应答。维林找到了通往大院的台阶,便疾步冲了下去。穆斯托尔大人对要塞的描述很是含糊,他记不得准确的方位了,但有一样非常明确:他弟弟应该住在凌绝堡中央的领主寝房,穿过正对城门的那扇门即可找到。   维林加快了脚步,血歌愈发嘹亮,调子暗含警告——找到他。维林刚推开门就撞见了两个壮汉,他俩坐在一张小桌边,正头碰头凑在烛火前吞云吐雾。桌上有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两人当中有本摊开的书。第一个人刚刚站起身就死掉了,银光一闪,长剑划过他的胸膛,血肉和白骨应声裂开。第二个人企图伸手从腰间拔匕首,被维林一剑劈中脖子,当即倒地。可惜这一击不算利落,他挣扎了一会儿,破裂的喉咙竟然挤出一声惨嚎。维林捂住那人的嘴,鲜血透过指间喷涌而出,他狠狠地一剑捅进那人的肚子。对方抽搐了几下,维林始终按住不动,眼看他双眼暗淡下去。   他借用那人的猎装擦了擦血糊糊的手掌,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这间小房子里有条走道,通往要塞深处,而左边是楼梯。穆斯托尔大人说过,领主寝房就在平地上,于是维林挑了走道,慢慢地往里面挪步,毕竟黑暗的角落处处都可能存在危险。很快他来到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前,大门微微虚掩,门缝里透出了火把的光。   那家伙身边有多少卫兵?维林心里想着,手却已经推开了大门。太冲动了,我应该等他们过来……可是血歌如此嘹亮,迫使维林迈步向前。找到他!   居然没有卫兵。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屋,六根石柱支撑房顶,石柱后的墙壁则隐藏在黑暗中。有个男人坐在远处的高椅上,此人高大魁梧,相貌英俊,可惜左脸颊有一条深深的伤疤。他的膝盖上搁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式样简朴,剑身细瘦,维林见其没有护手,便知是仑法尔剑:库姆布莱人造弓之术闻名于世,但据说他们对于锻铁所知甚少。维林进来时,那人一言未发,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是默默地打量他,眼中毫无恐惧。   此刻,维林站在猎物的面前,血歌不再尖利刺耳,化作轻柔却执著的低语,在他脑海里吟唱不休。这是它希望我来的地方吗?他心想。或者说,我必须来这儿?无论如何,他找不到踌躇的理由。   “汉提斯·穆斯托尔!”他大步向前,高声喝道,“国王命你接受叛国罪和谋杀罪的审判。放下剑,束手就擒吧。”   维林愈走愈近,汉提斯·穆斯托尔依旧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取剑。等维林离他不过几码之距时,发现他左手腕上绕着一根黑铁链子,延伸至石柱之间的阴影处。穆斯托尔突然一扯,动作很快,只听链子一声脆响,猛地撞在石板上,火花四溅。他从阴影处扯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段苗条,被塞住了嘴,腕上绑有锁链。她踉跄着跪在穆斯托尔面前,维林只来得及瞥见她蓬乱的黑发和身上的灰袍,篡权者忽然起身,持剑抵住她的喉咙。   “兄弟,”他话语轻柔,几近哀伤,“我相信你认识这个年轻女人。”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饱含恐惧,仿佛在哀求什么。虽然喊不出声,只是疯狂地摇头,维林却明白她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心意再清楚不过。千万别为我牺牲!说不出话也罢,相隔这么多年也罢,全都不算什么。即使她化成了灰,维林也能认得出来。是谢琳!    第22章   “放下剑,兄弟。”汉提斯·穆斯托尔柔声说道。   维林本应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向穆斯托尔的胳膊甩出一枚飞刀,然后一剑深深地砍进他的脖子。但不知为何,他按捺下了那股冲动。对方身手极快,比多年以前的爬手加利思还要敏捷,不过维林倒不是在意这件事。他一时间有些糊涂,又很快知道了原因:血歌的调子没有变,依然那么轻柔而执著地在脑海中低吟,全无他所熟悉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和警告的意味。   “咣啷”一声,长剑落在穆斯托尔脚边,谢琳发出了绝望的呜咽声。   “那么,”穆斯托尔一脚把剑踢进了暗处,语调饱含敬畏,“他的话再次应验了。”他盯着维林命令道:“还有别的武器,全都扔掉。慢慢地拿出来。”   维林照做了,飞刀和靴子里的匕首全都丢进了墙角的暗处。“我现在手无寸铁,”他说,“你为何胁迫我的姐妹?”   穆斯托尔瞟了一眼谢琳憋得通红的脸颊,似乎刚刚记起还有这么个人。“你的姐妹。他告诉我,你并非当她是姐妹。她是你的爱人,对吧?她是解除你信仰之锁的钥匙。”   “你解除不了我的信仰,大人。我只是把剑给了你,仅此而已。”   “会的。”穆斯托尔点头说道,语气十分肯定,“他说你会。”   他疯了吗?维林心想。此人是狂信徒无疑,可这样就会失去理智吗?在森提斯·穆斯托尔讲的故事里,他变了一个人,声称世界之父传话给他……“是你的神吗?是他告诉你,我要来这里吗?”   “他不是我的神!他是世界之父,以其大爱,创造万物,通晓天地,包括你这样的异教徒。而我有幸聆听他的福音。他告诫我,你将要到来,你所使的黑巫剑技将要摧毁我,而以我罪孽深重的骄傲之心,我宁愿不这样耍弄心机,而是面对面与你对决。是他指引我去往这个女人所在之地。一切正如他的预言。”   “是他预言了你要杀害父亲吗?”   “我父亲……”穆斯托尔眼里的笃定消失了,他眨眨眼,露出防备的神情,“我父亲迷了路。他抛弃了世界之父的大爱。”   “他没有抛弃你。他把这座要塞给了你,不是吗?他给了你通关文书,确保你畅通无虞。他甚至告诉了你家族最珍贵的秘密——山中地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如此受宠,足以令旁人妒忌。而你的报答,就是一刀插进他的心脏。”   “他违背了《十经》的律法。他逆来顺受,容忍你们异教徒的统治,而我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我别无选择,唯有行动……”   “好奇怪的神明,既然那么爱你,还要逼迫你做出弑父之举。”   “闭嘴!”穆斯托尔的喊声尖利刺耳,夹杂着悲伤的呜咽。他甩开谢琳,执剑平举,走向维林。“闭上你的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别以为他没有告诉我。你研习黑巫术。你背离世界之父的大爱。你什么都不懂。”   血歌的调子仍然没变,而此时篡权者手中的剑距离他的胸口仅一臂之遥。“你准备好了吗?”穆斯托尔问,“准备好受死了吗,黑刃?”   维林发现穆斯托尔的剑尖微微颤抖,又见他牙关紧咬,双眼潮红。“你准备好杀我了吗?”   “必做的事情我做定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他全身都在颤抖,胸脯剧烈地起伏,剑尖晃个不停,却停滞在原地,既没有收回,也没有往前送。在维林看来,他似乎正与另一个自我激烈交锋。   “冒昧地说一句,大人,”维林说,“你好像没有什么杀心。”   “只用再杀一个,”穆斯托尔低语道,“只用再杀一个,是他说的。然后我便可以歇息了。这一次,永恒之境将不再拒绝我,为我敞开大门。”   门外忽然传来交战的声响,许多人发出惊慌的叫喊,很快就淹没在铁蹄蹬地和刀剑相击的响声中。   “怎么回事?”穆斯托尔糊涂了,目光在维林和房门之间来回游移,“这是怎么回事?你使了什么黑巫幻术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维林摇头道:“我的手下正在攻打要塞。”   “你的手下?”他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可你是孤身前来的。他说你将孤身前来。”他垂下剑尖,踉跄着退了几步,失神地望着远方:“他说你将孤身前来……”   快杀死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大喊道,维林以为它早在马蒂舍森林就消失了,那时他意图谋杀艾尔·海斯提安,那个声音就嘀嘀咕咕嘲讽个不停。长剑伸手可及,维林可以取回来,然后砍断对方的脖子!   它没说错,杀死他轻而易举!不管穆斯托尔是疯了还是脑子犯糊涂,他现在毫无防备。然而,血歌的调子没有变……况且他的话里疑点颇多。   “你受骗了,大人,”维林轻声对穆斯托尔说,“无论谁在你脑子里低语,总之是耍了你。我带领的是一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团,还有一队骑乘战马的宗会兄弟。不管死的是我还是别人,往生怕是不会接纳你的。”   穆斯托尔错愕不已,差点跌倒在地。他呆住了,虽然只有片刻的工夫,但他一时间静如止水,固若冰雕。须臾,那张伤疤脸上的困惑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自恋的迷醉之色。他带着戏谑的意味,讶异地扬起一边眉毛,但眼神依然冰冷,充满仇恨。穆斯托尔说话的声音令维林感到十分熟悉,那语调极为沉着笃定:“你一次次地出乎我的意料,兄弟。可什么也改变不了。”   然后又变了,穆斯托尔再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维林非常确定,穆斯托尔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变化。他的意识里有另一种存在,可以通过他的口舌发声,而他完全不知情。   “汉提斯·穆斯托尔,”维林说,“国王命你接受叛国罪和谋杀罪的审判。”他伸出手,“交出剑来,大人。”   穆斯托尔低头看着手里的剑,旋动剑身,任其在火光中闪亮。“我洗了又洗,还用砥石打磨了好几个钟头。可我还是看得见,那血……”   “交出剑来,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同时走上前去,再次伸出手来。   “好……”穆斯托尔的声音弱不可闻,“好。你拿走了最好……”他调转剑身,剑柄朝前,递给维林。   这时,维林似乎听到雄鹰扑翅之声,与此同时,伴着掠过脸颊的柔风,一道黑影飞旋而过。血歌陡然高声咆哮,警告连连,气势之壮,令他为之震撼。维林本能地伸手去摸背后的空剑鞘,却见一把斧子深深地扎进汉提斯·穆斯托尔的胸膛,他顿时感到绝望透顶。那股冲劲掀翻了汉提斯,他摊开双手,轰然倒在地板上。   “砍中那混账了!”巴库斯大喊着,从阴影处冲了出来,“要我说,扔得真漂亮——”   维林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巴库斯当即倒地。“他投降了!”维林胸中怒火万丈,高亢的血歌令他难以自持,甚至有拔剑的冲动,“他那是缴剑投降,你这该死的呆子!”   “还以为——”巴库斯吐出几口血水,“还以为他要杀你……他有剑,你没有……而且还有姐妹躺在边上。我不知道啊。”他倒没有很生气,只是困惑不解。   那一刻,维林明显地感觉到有杀死巴库斯的冲动,这令他极为震惊,怒火随即熄灭。他弯下腰,伸出手:“来。”   巴库斯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巴上隆起了血红的肿块。“这一拳好重,你知道吗?”   “对不起。”   巴库斯拉着他的手,借力站起了身。维林看了看穆斯托尔的尸体,只见一摊黑血扩散开来。“你去照料我们的姐妹。”他吩咐巴库斯,然后走到尸体旁。巴库斯那把可怕的斧头还插在穆斯托尔的胸膛。这就是我当初不愿碰它的原因吗?血歌知道它将要作下何等恶行?   他指望穆斯托尔还有一丝生机,有足够的气力说出弑父的秘密,揭开伪神的面纱。然而,穆斯托尔的眼珠暗淡无光,身子一动不动。巴库斯的战斧瞬间要了他的命。   维林跪在尸体旁边,想起这人激昂的话语:永恒之境将不再拒绝我,为我敞开大门。他按着穆斯托尔的胸膛,轻声念诵:“死亡为何物?死亡乃通向往生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这可不太合适。”森提斯·穆斯托尔,这位毫无争议的库姆布莱封地领主,正低头看着弟弟的尸体,神情复杂,既有恼怒,亦有厌恶。他提着一把光洁雪亮的长剑,胸脯起伏的节奏颇为奇怪。维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可见一路上没遇到任何阻拦。“他需要的是《十经》的离世祷文,”穆斯托尔大人说,“世界之父的福音……”   “此神乃是谎言。”维林厉声接道。他站起来,草率地向封地领主鞠了一躬:“我认为您的弟弟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多少人?”   “一共八十九个。”凯涅斯朝底下那座大院里的尸体点点头,“没人求饶,我们也没饶过谁,跟马蒂舍森林那次一样。”他神色阴郁地看着维林,“我们损失了九人,另有十人受伤。吉尔玛姐妹正在给他们治疗。”   “大获全胜。”麦西乌斯王子说道。城垛之上寒风凛冽,他裹紧了漂亮的毛皮斗篷,一头红发恣意飞舞。“杀敌如此之多,损失如此之少。”   “他们要面对我们的战戟,还有城墙上诺塔兄弟的弓手……”凯涅斯耸耸肩,“真没什么机会,王子殿下。”   “封地领主对这帮死掉的库姆布莱人有何指示?”维林问王子。战斗刚刚结束,穆斯托尔大人就不知所踪,肯定是跑到要塞的酒窖去了。   “烧掉,或是扔到城墙脚下。无论怎么处理,那个醉鬼怕是没心思考虑了。”今早王子说话总是带刺。维林知道攻城的时候他冲在最前面,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紧跟其后。大院里约有二十来个篡权者的爪牙,虽说没能抵抗太久,但战斗相当激烈。混乱中,艾卢修斯摔下马,不见了踪影。战斗结束后,士兵们从一堆尸体底下把他拉了出来。他没死,只是昏迷不醒,短剑沾满污血,脑袋上肿了一大块。吉尔玛姐妹正在照料他,目前他还没有恢复意识。   带他玩了十天剑,就骗他说他是战士了,维林心里很难过。还不如第一天就把他绑在鞍上,赶马儿回程。维林强行驱散了内疚的想法,扭头望向凯涅斯。   “你知道库姆布莱人通常怎么处理死者吗?”   “一般是土葬。戴罪之人,先行肢解,然后扔到野外,任其腐烂。”   “挺公道的。”麦西乌斯王子说。   “找些人来,”维林对凯涅斯说,“把尸体装进车里,运到山脚下埋了。从地图上看,路口南边五英里外有座村庄,派人骑马去请一位当地的牧师。他知道念什么祷词合适。”   凯涅斯迟疑地瞟了王子一眼:“篡权者也一样处置吗?”   “一样。”   “他们肯定不喜欢这样……”   “我才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维林为艾卢修斯的事恼羞成怒,此时突然爆发了,随即又按捺住怒火。“随他们自愿,”他叹了口气,对凯涅斯说:“最先站出来的二十个人,酒水配给加倍,另赏一枚银币。”他向麦西乌斯王子鞠了一躬,“请准我告退,王子殿下。我还有要事……”   “你已经派出了最好的骑手吧?”王子问。   “诺塔兄弟和邓透斯兄弟。如果一路顺遂,国王的命令将在两天内送到战争大臣手中。”   “很好。我不愿看到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维林眼前浮现出艾卢修斯通红的脸庞,他认认真真地苦练剑术,一招一式虽然笨拙,却竭尽了全力。“我也一样,王子殿下。”   他肤色苍白,摸起来湿乎乎的,一绺绺黑发紧贴在汗涔涔的头皮上。尽管他的胸脯起伏平缓,却减轻不了维林的内疚感。   “他很快就能康复。”谢琳姐妹伸手搭在艾卢修斯的额前,“烧退得很快,头上的肿块已经消了很多。还有,你瞧。”她指着艾卢修斯紧闭的双眼,维林看出来了,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做梦,所以他的脑子很可能没有受伤。再过几个钟头,他就会清醒过来,到时候难受归难受,但至少是醒了。”谢琳望着他的眼睛,绽放出明媚而温暖的微笑,“再次见到你可真好,维林。”   “我也是,姐妹。”   “你肯定是受了诅咒,每次都要救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危险。”他环顾房间四周,这儿原是餐厅,吉尔玛姐妹将其改成了临时治疗室。此时,吉尔玛正坐在壁炉边,一边给简利尔·诺林胳膊上的伤口缝针,一边开怀大笑。这位曾经的学徒歌手为表感谢,给她念了一段相当下流的打油诗。   “我们可以谈谈吗?”维林问谢琳,“我想知道你被俘的事情。”   她的笑容有所收敛,然后点了点头:“当然。”   维林带她来到了城垛上,以避人耳目。大院中,士兵们正忙着把库姆布莱人搬上几辆马车,面对僵硬的尸体和干涸的血渍,他们仍是谈笑风生,虽说不太情愿,却也干得热热闹闹的。看他们步子不怎么稳当,维林推断凯涅斯已经发放了额外的酒水配给。   “你打算埋了他们?”谢琳问道,话语中既无震惊,也无厌恶,令维林暗暗吃惊。看来,她这么多年行医治病,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了。   “似乎这样做才对。”   “即使是库姆布莱的民众也不一定这样做。他们都是背弃神明的罪人,不是吗?”   “他们不这样认为。”他耸耸肩,“况且,我也不是为了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会传遍整个封地,很多库姆布莱的狂信徒会称其为大屠杀。如果我们尊重当地风俗安葬死者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可以少些仇恨,不至于让那帮狂信徒把水彻底搅浑。”   “你说话真像宗老。”谢琳的笑容明媚而又坦率,激起了维林胸中的陈年旧痛。她变了,五年前那个神情警惕、不苟言笑的女孩,如今是个自信满满的成熟女人。没有变的是本性,她伸手搭在艾卢修斯额前的那一幕,无言而疯狂地恳求维林不要为她牺牲的那一幕,足以为证。她胸中跳动的依然是那颗怜悯之心。   “我们总是天南海北不能相见,”她接着说道,“我去年有幸遇见了莱娜公主。她说你们是朋友,我请她代为问候你。”   朋友。那女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她提到过。”看来谢琳并不知情,埃雷拉宗老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为何总是相隔千里。维林立刻下定决心,永远不告诉她实情。   “他有没有伤害你?”他问,“我是说穆斯托尔。他有没有……”   “我被俘期间身上到处都有瘀伤。”她亮出手腕上的镣铐印,“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他什么时候抓住你的?”   “七八周以前吧,或许更久一些。我在要塞里面数不清日子。当时我从沃恩克雷被召回宗会,期待回到以前的岗位上,可埃雷拉宗老安排我研究新药。这份工作真是无趣极了,维林。没完没了地研磨草药、混合药剂,大多数闻着就吓人。我甚至跑去找宗老抱怨,可她告诉我,我需要全面地了解宗会的各项工作。总之呢,从我先前所在的驻地来了一个信使,说当地暴发了掐脖红,那时候我特别高兴。我调配的一种药剂有希望治愈这种病,多少能缓解症状。于是,当地的官员派人来请我回去。”   掐脖红。国王统一疆国之前,这种瘟疫曾经横扫四大封地,在噩梦般的两年时间里,夺走了数千人的性命。家家户户都有人染病,再没有什么疾病比它更可怕了。不过,这种疾病已有将近五十年没在疆国出现了。   “其实是陷阱。”他说。   她点点头:“我独自前往,生怕瘟疫蔓延开来。可是那里没有疾病,只有死亡。驻地外面很安静,我以为没人。里面却到处是尸体,但不是因为掐脖红而丧命,全都是被砍杀至死的,甚至连病床上的病人也没有逃过这一劫。穆斯托尔的爪牙正在等我,就是他们杀光了这里的人。我想跑掉,可没办法逃出去。他们给我戴上镣铐,带到了这里。”   “我很抱歉。”   “这事不能怪你。你要是这样想,我会很难过的。”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维林只觉得胸中愈发疼痛。“穆斯托尔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对于他的行为,有没有什么解释?”   “他经常到我所住的牢房来。刚开始他好像还很关心我的待遇,确保我吃饱喝足,我找他要书籍和羊皮纸,他也答应了。不过,他老是说个不停,似乎不是自愿的,说的也尽是胡言乱语。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他信奉的神明,整篇整篇地复述库姆布莱人尊崇的《十经》。我最初以为他是在劝我改变信仰,后来我发现他不是跟我说话,他根本不关心我想什么。只是有些话他没法对追随他的人说,他就跟我说。”   “什么话?”   “就是怀疑。汉提斯·穆斯托尔怀疑他信奉的神明。倒不是怀疑神的存在,只是怀疑神的道理和意图。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杀了他父亲,当然,肯定是神要求他这么干的。或许是内疚感把他逼疯了。我也对他说了很多话。我说,如果他认为利用我就能杀了你,那他绝对是疯了。我跟他说,你眨眼间就能杀死他。看来我想错了。”她认真地看着维林,“他是不是疯了,维林?所以才这么失常?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感觉你知道的不少,却没有说出来。”   维林多么渴望全都告诉她,他有种急切的冲动,想要找人一吐为快。在尤里希和马蒂舍森林遇到的狼,与勒苏丝·希尔·霖的会面,等在暗处的神秘人,还有那个声音——两个死人的嘴里竟然吐出过相同的声音。可他终究没有开口。这次警告他的不是血歌,而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知道这些事,只能引来杀身之祸,而她因为我所遇见的危险已经够多了。   “我是一个只懂使剑的兄弟,”他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自认为所知甚少。”   “你知道的够多了,至少你救了我的命。你知道穆斯托尔不愿意再杀人。我以为你一看到我,就会出剑砍死他……我为你骄傲,因为你没有那么冲动。疯子也罢,杀人狂也罢,我感觉到他不是邪恶的人,他心里只有悲伤和内疚。”   底下传来一阵骚乱的响动。维林俯身一看,只见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正在指责凯涅斯,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瓶里的酒都洒在了大院的鹅卵石地面上。他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说话口齿不清,这次显然是喝过了头。“让他们烂掉算了!你听到我的话了,兄弟!在库姆布莱,罪人不配土葬,绝对不配!砍下他们的头,丢给乌——”他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小摊湿滑依旧的血泊,重重摔倒在地,酒水泼了一身。他恶狠狠地骂着,凯涅斯伸手想要扶他起来,被他一巴掌拍开了。“我说,让这些罪人烂掉!这是我的要塞。管他什么麦西乌斯王子,维林大人!这是我的要塞!”   “那人是谁?”谢琳问,“他好像……不太对劲。”   “库姆布莱封地的合法领主,愿信仰帮助他们。”维林抱歉地冲她笑笑,“我该走了。兵团要驻守此地,等待国王的命令。我让马克里尔宗将派人送你回宗会。”   “我想在这里待一阵子。吉尔玛姐妹应该很高兴有我帮忙。而且,我们还没时间聊聊呢。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还是那么坦率的笑容,维林胸中又是一阵疼痛。送走她。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命令道。把她留在这里,只是徒增痛苦。   “维林大人!”封地领主穆斯托尔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哪儿?快拦住他们!”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一开始,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大发脾气,因为维林坚持对那些尸体进行土葬。穆斯托尔提高嗓门,一再重申他是要塞的主人,在自家封地上拥有绝对权威。维林的回应很简单,只说他是信仰的仆从,不受世俗领主的约束。穆斯托尔恼羞成怒,找到麦西乌斯王子申诉,结果王子面有愠色,对他不理不睬。他只好钻进了弟弟生前所住的房子,酒窖中的大部分存货都堆在了这里。   他们在凌绝堡驻留了八天,焦急地等待战争结束的消息。维林忙于训练士兵和带队巡山。兵团士气高涨,鲜少有人抱怨,因为此战大获全胜,而且瓜分了从要塞各处和死者身上搜出的战利品,虽然不多,却满足了士兵最基本的掠夺欲。“带他们打胜仗,给他们金子,时不时再来个女人,”某天晚上,柯瑞尼克军士对维林说,“保证他们永远跟着你干。”   正如谢琳姐妹所说,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醒了。经过简单的测试,确认他的脑子没有受到永久性伤害,不过他完全不记得战斗的过程,也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   “这么说,那个篡权者,”他问维林,“他死了?”这时,两人正在大院里观看兵团夜训。   “是的。”   “您觉得那些通关文书是他给黑箭的吗?”   “我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看来老领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儿子。”   艾卢修斯拉紧了披在肩上的斗篷,他双目深陷,眼神苍老了许多,只是容貌依旧年轻。“区区几封信害得这么多人流血牺牲。”他摇摇头,“哥哥要是看见肯定会流泪。”他伸手到斗篷里,从皮带上解下维林的短剑。“还给您,”他说着递过剑柄,“我用不着了。”   “留着吧。我送给你。你上阵杀过敌,总该有个纪念。”   “我不能收。这是国王赐给您的……”   “而我转赠给你。”   “我不……我没资格接受这种礼物。”   男孩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发抖,维林想起人们把他从城门附近的尸堆里拖出来时,那把短剑上沾满了湿滑的鲜血。战争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那么丑陋。“谁有资格呢?”他扶着剑柄,轻轻推了回去,“等你回家了,把它挂在墙上。不用取下来了。我不会要回来的。”   男孩欲言又止,只好把剑挂回腰间:“悉听尊便,大人。”   “你会不会写点什么?可以作一首诗,你觉得呢?”   “一百首都可以,可我未必写得出来。以前那些字句源源不绝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可自从我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情形了。我试过,我坐好了,拿着笔,铺好纸,可什么都写不出来。”   “受伤了总是需要时间来恢复。吃好睡好,你的才华肯定能回来。”   “希望如此。”男孩无力地笑笑,“或许我该给莱娜写信,我相信我还是有话对她说的。”   维林更是有一肚子话要对公主说。他点点头,走向队列,看到防守阵型中有人把战戟举得过高,一股无名火突然冒了出来:“放低些,笨蛋!你都戳到天上去了,怎么割开战马的肚子?军士,此人加练一个钟头。”   每天傍晚,维林和谢琳相约在领主卧房见面,讲述这些年来彼此的经历。他发现谢琳去过的地方不仅很多,而且很远,包括第五宗在疆国四大封地上的所有驻地,甚至还搭船去过北疆的飞地,那里由守塔大臣梵诺斯·艾尔·默纳以国王之名管辖。   “那儿很热闹,就是太冷了。”她说,“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大多数农民其实是从南边的阿尔比兰帝国流亡过来的,个个高大英俊,皮肤黝黑。他们肯定触怒了皇帝,如果不坐船离开,就要人头落地,于是在北疆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守塔大臣的卫兵大多是流亡者,有关他们的传闻很是骇人。”   “我见过一次守塔大臣,还有他女儿。我觉得她不太喜欢我。”   “那个有名的罗纳人弃婴?我去的时候她正好不在,跟瑟奥达人进了森林。看上去他们特别尊敬她和她的父亲,可能是因为和冰雪部落的那场大战。”   维林讲了他在马蒂舍森林的半年时光,讲了有关艾尔·海斯提安惨死的痛苦回忆,却没提策划已久的谋杀,他感觉自己是懦夫,是骗子。   “这是慈悲,维林,”谢琳看出了他的内疚,拉住维林的手说,“任由他遭受痛苦的折磨才是不对的,有违信仰。”   “我以信仰之名做了太多这样的事。”维林的手伤痕累累,而谢琳的手依然白皙光滑。一双是杀手之手,一双是医者之手。信仰啊,为何她的手掌如此温暖?   “我们都应该扪心自问,是否以信仰之名行错误之事,”谢琳说,“你问过吗,维林?”   “我杀过我不认识的人。有的是罪犯,有的是刺客,当然该死。而有的人,比如这儿的那帮狂信徒,他们只是受到了蒙蔽,有着另一种信仰罢了。倘若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们都是杀人狂。他们为了抓我,把我们宗会驻地的人全部杀光了。你会这么残酷吗?”   她看不到。维林心想。看不到潜伏在我内心的杀手本性。“不,”不知为何,他又有说谎的感觉,“不,我做不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寄希望于国王和宗会允许他们驻留此地,成为库姆布莱封地内的永久驻军。他就成了这座要塞的堡主,时刻提醒库姆布莱的狂信徒们,叛乱将要付出何等代价。而谢琳可以建立第五宗驻地,在这块偏远之地救死扶伤。他们俩便能快快乐乐地与世隔绝,为信仰和疆国效命下去。不过他也清楚,这只是白日梦罢了,是由虚幻的想象中滋生出的,海市蜃楼般的愿景。凯涅斯可以接管要塞的藏书室,为当地的孩子建一所学校,教他们识字,认清信仰的真相。锻造场归巴库斯,马厩归诺塔,邓透斯当猎人总管。他可以把小花脸和弗伦提斯从宗会里接来。每天晚上,当谢琳离开之后,他就知道这只是幻想,是欺骗自己的谎言。因为他不希望这一切终结,他渴望有谢琳陪伴的安乐时光尽可能地长久。他甚至开始设想如何向阿尔林宗老提出正式申请,还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措辞,可他明明能找凯涅斯执笔成文,却又迟迟不肯开口。这些话讲出来实在荒唐,他宁可接着做梦。   到了第九天清晨,他越发混淆了幻想与现实。他早早地醒了,就餐之前,他看了一眼城门的守卫情况,又到城垛上挨个视察岗哨。哨兵们虽说冻得浑身发抖,心情却很好,维林怀疑他们执勤的时候来了一点兄弟之友。他在城垛上站了一会儿,沉浸在令人敬畏的景色之中。你将在这处险恶的绝境度过余生。四野无声,静谧如圣地。   过了很多年,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朝阳似火,覆盖在周围山顶的新雪闪着银蓝色的光芒,碧空澄澈,朔风拂过脸颊。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过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正准备转身走开,忽然看到从谷底蜿蜒而上的小道上,有一名骑手正策马飞驰。尽管距离很远,他仍能看见马儿奋力爬坡时呼出的白气。骑手越来越近,他发现是邓透斯。只有邓透斯,不见诺塔。   邓透斯在大院里翻身下马,疲态尽显,神色晦暗,脸颊还有一块青色的瘀伤。“兄弟,”他无力地招呼道,语气中饱含哀伤。“我有事跟你说。”他步履有些蹒跚,维林赶紧伸手扶住。   “怎么了?”维林问,“诺塔呢?”   邓透斯干巴巴地一笑,脸上却阴云密布:“可能已经跑到千里之外了。”他低着头,似乎不敢看维林的眼睛。“我们的兄弟企图杀死战争大臣。现在他是逃犯,一半的疆国禁卫军都在追捕他。”   “那边打了一仗。”邓透斯说道。他坐在餐厅的火炉边,拿着一杯加了酒的热牛奶。维林找来了巴库斯、凯涅斯和麦西乌斯王子,还有刚刚给他处理了瘀伤的谢琳姐妹,听他讲述事情的经过。“库姆布莱人在绿水滩集结了五千人,抵抗疆国禁卫军。尽管实力还是很悬殊,不过据我估计,他们企图拖延时间,好让都城加强防备。他们本来可以半渡而击,杀伤大量的禁卫军兵士,可我们的战争大臣真是老谋深算。他把骑兵全都布置在南岸,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于凌晨时分,派出半数步兵从下游深水处渡河,有五十人淹死,其余尽数登陆。库姆布莱人还没拉开弓,他们就从右翼杀进。我和诺塔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那地方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邓透斯顿了顿,抿了一小口牛奶,维林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阴沉。“他们乘胜追击的时候俘虏了几百人,”他接着说,“我们找到战争大臣的时候,他正在宣判,下令处决所有俘虏。恐怕他不太乐意听见我们带去的消息。”   “你把国王签署的命令给他了吗?”麦西乌斯王子问。   “给了,王子殿下。他见了封印,立刻召我们进了他的大帐。他读过命令后,想知道我们是否亲眼见过篡权者的尸体,那家伙是否真的死了,等等。诺塔向他担保这一切确凿无疑,可战争大臣打断了他的话。‘叛徒儿子的话狗屁不算。’他说。”   “诺塔就为这个要杀他?”巴库斯问。   邓透斯摇摇头:“诺塔确实很生气,看样子当场就想杀了那混蛋,但他没有动手,只是咬着牙说:‘我不是谁的儿子,大人。这是国王给你下达的命令,战争到此结束。您是否遵命?’”邓透斯陷入了沉默,双眼漠然无神。   “兄弟?”凯涅斯叫他,“怎么不说了?”   “战争大臣说,不用别人教他如何效忠国王。在他带领疆国禁卫军回家,离开这片背弃信仰的土地之前,他要秉公执法,处置那些胆敢举兵造反的逆贼。”   “他的意思是必须处死那批俘虏。”维林说。他想起从马蒂舍森林返回后,诺塔借酒浇愁时,眼神中饱含的无力和绝望。我们要把信仰带给所有的人,那帮绝信徒杂种。   “是。”邓透斯叹了口气,“诺塔说不能这么做,这违背了国王的命令。战争大臣放声大笑,说国王的信中没有提及如何处置抓获的绝信徒,还叫诺塔滚蛋,否则不管他是什么宗会兄弟,要送他到往生见他的叛徒父亲去。”   维林闭上眼睛,不大情愿地开口问道:“战争大臣伤得多重?”   “这么说吧,”邓透斯说,“从今以后,他只能用左手擦屁股了。”   “信仰在上!”凯涅斯吐了口气。   “活见鬼!”巴库斯说。   “诺塔怎么没结果了他?”维林问。   “我拦住了,不然怎么办?”邓透斯回答,“我没让他再砍下去。我恳求他,要他放下剑。他好像根本听不进我的话。诺塔发狂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简直像条疯狗,拼命地扑向战争大臣。那混账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断肢看,鲜血直往外喷。我跟诺塔打成一团。”他抚摩着脸上的瘀伤,“我输了。算战争大臣走运,外面的卫兵听到吵闹声便进来了。诺塔杀了两个,伤了几个。又有好多卫兵进来了。他杀了好几个,然后跑出去骑上了马,一鼓作气冲出了禁卫军的营地,毕竟谁也没想到这个宗会兄弟刚刚砍断了战争大臣的手。我也趁乱溜走了。出了这种事,恐怕他们也饶不了我。我在一片林地里躲了几天,然后返回要塞,沿路听说有个宗会兄弟发了疯,一半的疆国禁卫军都在追捕他。据说,有人看到他往西边去了。”   “看来他去哪儿都有可能,”巴库斯说,“他们永远抓不到他。”   “太不幸了,兄弟,”麦西乌斯王子神情肃穆地对维林说,“宗会向来庇护兄弟,但这种事……”他摇摇头,“国王别无选择,只能签发死刑令。”   “那我们只能希望诺塔兄弟能够很快去到安全的地方,”凯涅斯说,“他算得上宗会里最好的骑手,野外生存能力也很强。疆国禁卫军不可能轻易地抓住他……”   “抓到他的不会是疆国禁卫军。”维林说。他走到桌边,利索地绑好剑鞘,拉紧皮带,披上斗篷。他感觉到谢琳的目光,却没有勇气与她对视。“凯涅斯兄弟,兵团由你代管。请你写信告知阿尔林宗老,我前去寻找诺塔兄弟,带他回来接受审判。兵团驻留此地,等待国王的命令。”   “你要去找他?”巴库斯大惊失色,“你听见王子的话了。如果你带他回来,他们肯定会绞死他。他是我们的兄弟……”   “依照国王的律法,他现在是逃犯,也是宗会的耻辱。我是想带他回来,可他未必给我这个机会。”他不忍地望向谢琳,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告别的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她的眸子明亮动人,泪水快要涌了出来。对不起,维林想向她道歉,可他说不出口,逼不得已要做的那件事太过沉重,令他难以承受。   “你凭什么以为你抓得到他?”巴库斯问,“他的骑术和野外生存能力都比你强多了。”   可他没有血歌的引导。邓透斯刚开始讲这件事的时候,血歌就出现了,最初的调子平淡无奇,而每当维林想到北边,调子便忽然上扬。“我能找到他。”   他转身向麦西乌斯王子鞠躬:“失陪了,王子殿下。”   “你一个人去吗?”王子问。   “即使有人愿意陪同,我怕是也要拒绝了。”他挨个看着兄弟们。巴库斯生气了,凯涅斯糊涂了,邓透斯则悲伤不已,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照顾好兵团。”说完,他走出了房间。    第23章   仑法尔的喀都灵城坐落于北方山脉的一座丘陵之上。维林牵着唾沫星,缓步踱近城墙。城池内部街衢纵横,令他叹为观止:放眼望去,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向上延伸,愈发狭窄陡峭;砂岩堆砌的砖形房屋立于街道两边,屋顶盖满瓦片;城内四通八达,街区之间以走道相接,各墙之间有拱桥相连,形态优美,高悬半空。抬头仰望,这座城犹如一片石头森林。   城门口持矛的卫兵向他点头致意,然后挥手放行。宗会在仑法尔颇受尊敬,尽管统一战争中宗老们站在了国王一边,当地人对宗会的敬意却丝毫没有减少。走过城门,街上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情形不比瓦林斯堡,那里的人常常直勾勾地盯着他,或是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令维林颇感恐慌。   城门附近的一个马夫接过唾沫星的缰绳,为他指出了第六宗驻地的位置。“要爬一段路,兄弟。”那人说着拉紧缰绳,打算挠挠唾沫星的鼻子。   “别!”维林一把拉开那人的手,唾沫星张嘴咬了个空。“它脾气不好,这两周我们赶了很远的路。”   “噢。”马夫退了半步,笑着对维林说:“看来只有你能制住它吧?”   “不,它也咬我。”   马夫没有夸张,第六宗驻地距离城池最高点不远,维林爬得双腿酸痛,终于来到驻地门前,拉响了挂在一旁的门铃。开门的那位兄弟身材魁梧,须眉浓密,瞪着一双精明的蓝眼睛打量他。   “是维林兄弟吗?”他问。   维林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你知道我要来吗,兄弟?”   “两天前有快马从都城赶来。宗老说明了你的任务,命我满足你在此地的需求。我认为全疆国的各个驻地都收到了类似的信函。这事儿太不幸了。”他说着让到一边,“请进,你肯定饿了。”   维林跟着他走过一条幽暗的长廊,爬上一段楼梯,接着又是一段楼梯,再往后还有一段。“我是宗将亚丁,”大胡子男人自我介绍,“很抱歉,要你爬这么多楼梯。仑法尔人称喀都灵为多桥之城,其实应该叫无尽阶梯之城。”   “恕我冒昧,兄弟,你为何不在门前设岗?”维林问。   “没有必要。这是我到过的最安全的城市。郊外也没人为非作歹,有罗纳人在呢。”   “罗纳人本身就很危险吧?”   “噢,他们从不过来。显然是不喜欢城里的味儿,不好闻就代表运气不好。他们通常骚扰的是边境附近人数较少的聚居地。每隔几年,战酋就召集数千人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劫掠,不过也很少靠近城墙。罗纳人不擅长攻城。”   他被领到一间大房,这里是驻地的餐厅,亚丁兄弟从厨房端来了一盘炖菜。吃过饭后,宗将在桌上铺了一张大地图。“这是我们第三宗诸位绘图兄弟的最新成果,”他解释道,“详细地标明了边境地区的地形。这里,”他指着一个城池模样的图案,“就是喀都灵。往北走便可到达司盖伦关,有三队兄弟在此地永久驻防,逃犯绝对无法逾越。罗纳人几十年前就放弃了。”   “那他们是怎么到南边来的?”维林问。   “从丘陵的东边和西边。要绕很远的路,而且容易遭受攻击,不过他们既然跑来劫掠,也只能这么走。你怎么知道你的兄弟会冒险闯进罗纳人的地盘?”   他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维林很想说,却还是忍住了。他一想起诺塔就火冒三丈,但说出来并没有好处。“有没有隐蔽的路线可以进去?”他没有回答,反倒问起宗将来,“有没有哪条小路适合独行,而且不容易被他们发觉?”   亚丁兄弟摇摇头:“只要我们闯进去,罗纳人就知道了,不管是隆冬时节一个人去,还是盛夏时节一整队兄弟去,根本没有区别。他们怎样都能知道。我寻思着,怕是跟黑巫术有关。这是毫无疑问的,兄弟,如果你跟着他进去了,迟早要撞见他们。”   维林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视,从代表北方山脉以及罗纳人老巢的山峰图案,看到百年前修建的司盖伦关——那时候仑法尔的领主极为重视罗纳人持续不断的骚扰,视其为重大威胁。当他的目光移到西边丘陵地带时,血歌忽然升调。他指着一个没见过的小图案,问道:“这是什么?”   “失落之城?他不可能去那里。连罗纳人都不去。”   “为什么?”   “那可不是好地方,兄弟。完全荒废了,到处是石头。我远远地看过一眼,真是吓人,那种气氛……”他摇头道,“感觉很不舒服。罗纳人称其为Maars Nir-Uhlin Sol,意思是丧魂之地。他们有好多故事,讲的都是去了那里的人们再也没有出来。大约一年前,有一帮第四宗的兄弟们进去搜捕北逃的绝信徒,那是在他们的新宗老上任之后。我们宗会当时拒绝继续协助第四宗追捕绝信徒。他们非要去失落之城,说是得到了消息,绝信徒就躲在那里,却拒不透露消息来源。他们不顾我的警告,说什么‘信仰的仆人不用害怕蛮子的迷信说法’。三个月后,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个人,应该说是找到了一部分,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有东西袭击了他,而且,那东西还挺饿。”   “也许他们只是迷路了,冻死了。狼或熊可能吃了他们的尸体。”   “那人的脸被冻住了,兄弟,他当时正在惨叫。我从没见过谁有那种表情,无论活人还是死人。他是被活生生吃掉的,吃人的东西体形比狼更大,性子更凶残。熊可不会留下那种脚印。”   维林又看了看地图:“骑马几天能到失落之城?”   亚丁兄弟凑近了些,那双精明的眼睛盯着维林:“你真觉得他在那里?”   我知道他在。“骑马要几天?”   “快马加鞭的话,三天。我放只鸟儿出去,召集一队人马陪你同行。可能要等几天时间,你就在这里休息……”   “我一个人去,兄弟。明早就走。”   “一个人去罗纳人的地盘?兄弟,说你莽撞都算是客气了。”   “宗老的信提到过不准我一个人去吗?”   “没有。只说给你一切必要的帮助。”   “很好,”维林走过去,拍了拍亚丁兄弟的肩膀,“好好休息一晚,路上有充足的补给,你就帮了我的大忙。”   “如果你一个人去,你必死无疑。”亚丁兄弟淡淡地说。   “那我希望死之前能够完成任务。”   西边的丘陵遍地岩石,荒凉肃杀,支离破碎,道道沟渠似乎无穷无尽,维林只好往北边绕行。冬天来得奇快,冷雨倾盆而泻,无休止地洗刷着茫茫群山。唾沫星的脾气格外暴躁,维林每次骑上去,它都昂起脑袋打响鼻,他只好拿出从驻地带来的糖果,时不时喂几颗,才算安抚了它的情绪。他第一天赶了将近十五英里路,晚上在一块半悬的岩石底下宿营。维林缩在斗篷里,克制着生火的冲动——亚丁兄弟严厉告诫他千万别生火。睡意来袭,各种梦境却纷纷扰扰,接踵而至,醒来时天已破晓,晨曦微露,一个梦也不记得了。血歌沉静了许多,但依然清晰可闻,引领他前往失落之城——他知道诺塔在那里等待。   诺塔……一想到他,怒火就噌噌地往上蹿。他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他怎么能这样?自从邓透斯讲述了当时的经过,维林就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他必须追捕并手刃自家兄弟。对于断了一只手的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他实在同情不起来,此人企图把一腔怨气撒在无力反抗的俘虏身上,根本不值得怜悯。但是诺塔……他会反抗,维林对此非常肯定。他会反抗,而我会杀死他。   他啃了块干牛肉当做早饭,然后冒着清晨时分的淅沥小雨出发了。岩石遍地,无法骑马,他只能牵着唾沫星徒步前行,走了几英里地,就遭到了罗纳人的袭击。   一个小男孩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了下来,动作犹如高难度杂耍,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在维林面前。他一手提战棍,另一手执弯刃长匕,袒胸露乳,瘦若灰狗,左耳上边的头发剃出复杂的图案,棱角分明的脸庞光洁无痕,却紧紧地绷着,时刻等待开战。维林估计他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句什么,显然是挑衅,但用的是维林没听过的语言。   “对不起,”维林说,“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罗纳男孩看来是把维林的回答当成了辱骂或是接受挑衅,于是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他一跃而起,战棍高举过头,长匕往后一拉,作势劈来。这一套动作极其熟练,招招精准。战棍落下之时,维林跨步闪开,不等长匕劈到,伸手抓住男孩的执匕之手,一掌拍在他的太阳穴上,男孩当即不省人事。   他伸手摸剑,同时四下搜寻敌人,目光掠过头顶的岩石。既然出现了一个,就有一群。亚丁兄弟告诫过他,罗纳人从来都是成群结队。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风中既无声响,亦无气味,雨滴敲打岩石,声声不停。唾沫星显然也没察觉到异样,张嘴啃起了包裹在男孩脚上的皮革。   维林上前去拉,唾沫星扬起前蹄就踢过来,幸好他堪堪避开。他蹲下来检查那个男孩的状况,对方呼吸平稳,耳朵和鼻子也没有出血。维林帮他摆正了身体,以防他的舌头堵住喉咙,然后拉着唾沫星往前走去。   又走了一个钟头,遍地的沟渠让位给亚丁兄弟所说的石砧。在他看来,这种地形见所未见,极其怪异,大部分区域都是裸露的岩石,崎岖的表面布满雨水砸出的小坑。拔地而起的石柱,如同巨大的畸形蘑菇。亲眼见到此等奇景,维林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惊叹的份儿。库姆布莱人宣称他们的神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创造大地,但当维林抬头看见石柱上经风吹雨淋而形成的凹槽时,他确信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打磨,才能形成如此奇特的地貌。   他骑上唾沫星,往北而去,走了十英里后,已是日暮西山。维林挑了一根最大的石柱,倚在旁边,裹紧了斗篷,等待睡意降临。可当他的眼皮刚刚耷拉下来,罗纳男孩又来了。   维林正拿绳子绕过他的胸膛时,男孩用那种不知所云的语言大吼大叫起来,此时他的双手已被绑在身后,太阳穴有一处青紫的瘀斑,鼻子底下也有一处新添的伤——这里颇为敏感,此前维林一记老拳打过去,拳面指节突起,当即打得他昏倒在地。   “Nisha ulniss ne Serantim!”男孩朝维林大喊,那张青肿的脸庞绷得死死的,充满恨意,“Herin!Garnin!”   “闭嘴吧。”维林疲惫地说着,往男孩嘴里塞了块破布。   他任由男孩躺在地上打滚,自顾自地牵着唾沫星往前走去。尽管半轮明月足以照亮脚下的路,维林依然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迈步。他不停赶路,直到再也听不见男孩口齿不清的叫喊,才又找了一块巨石,躺在旁边等待睡意来袭。   第二天,阳光终于露脸,时而穿透乌云,在冰冻的石砧上闪耀;石柱投下巨大的影子,风化的表层闪闪发亮。真美啊,维林心想,若不是肩负这样的任务该有多好。他心情沉重,连一点简单的快乐都消受不起了。   石砧延伸了五英里,最终让位给一座座低矮的山丘,处处都是北方常见的矮小松树。唾沫星的蹄子一踏上草地,立刻奔驰起来,它打着响鼻,为离开了硬邦邦的石砧而庆幸。维林松开缰绳,任其自由驰骋。唾沫星向来脾气暴烈,精力十足,如今见它翻山越岭、踏草飞奔的欢乐劲儿,着实是件新鲜事。夜色降临之际,失落之城所处的辽阔高原已近在眼前。维林决定在最后一座山丘的顶上宿营,那儿可眼观八方,附近的松树又提供了绝佳的掩蔽。   他把唾沫星拴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找来柴火,堆在一圈石头当中,又加了些松木屑用以引火。他敲打燧石,照看火苗,等到营火烧旺,便盘腿坐下,剑在身后,弓在手边,箭已上弦。维林在等待。天色将暗之时,他就发现有人跟踪,已没必要听从亚丁的建议了。   很快,夜幕笼罩四野,天空乌云密布,令黑暗愈发深沉,火光之外,不见五指。又过了一个钟头,传来马蹄践踏草地的轻柔声响——有人来了。走近营地的那人身长至少六英尺半,肩膀宽阔,胳膊粗壮,一件及腰的熊皮背心紧贴胸膛,腰带上别着一根战棍和一把钢刃小斧;下穿鹿皮紧身裤,脚蹬一双皮靴。他和之前攻击过维林的男孩一样,头发剃出了错综复杂的迷宫图案,从一侧太阳穴绕到另外一侧;胳膊的刺青更多,从肩膀到手腕都覆盖着奇异的漩涡和钩子状的图案。他脸形瘦削,棱角分明,很难判断年龄,但在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满怀敌意的乌黑双眼显得饱经沧桑,如果维林没看错的话,他经历过许多战斗。他牵着一匹结实的小马,马背上驮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绳子绑得紧紧的,一边扭动一边呻吟。   罗纳人忽然从腰间抽出战棍和小斧,动作之快,维林几乎没有看清。见那人双手持兵器,熟练地耍了两下,他只感觉气血翻涌,好容易才按捺住拔剑的冲动。那人始终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似在算计。须臾,那人满意地咕哝一声,把两样兵器丢在火堆旁边,后退一步,举起双手,但脸上的敌意丝毫未减。   维林从背上解下长剑,放在他面前,也举起双手。罗纳人又咕哝了一声,走向小马,把那个五花大绑的男孩从马背上拉下来,随手扔到了火堆旁。   “这是你的。”他对维林说。口音浓重,却吐字清晰。   维林看了一眼那男孩——嘴巴被皮带牢牢箍住,眼神疲惫,暗淡无光。“我不要。”他回答罗纳人。   大个子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火堆对面坐下来,伸手取暖:“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有人走到你的火堆边,只要不是敌人,就该给人家吃肉、润嗓子。”   维林从马鞍包里掏出一块干牛肉和一个水袋,扔给火堆对面的罗纳人。他从靴子里抽出小刀,割下一条牛肉,嚼了嚼便咽下去,然后就着水袋灌了一口,却苦着脸吐到地上。“你们梅利姆赫最喜欢喝的酒呢?”他问。   “我很少喝酒。”维林又看了一眼男孩,“你不让他吃一点吗?”   “他吃不吃由你决定。他属于你。”   “因为我打败了他吗?”   “如果你打败了一个人,又不屑于杀死他,那他就是你的。”   “如果我不要他呢?”   “那他就躺在这里,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我可以给他松绑,还他自由。”   罗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大笑:“他没有自由了。他现在是一具空壳,他败了,他毁了,在我们族人眼中,他连狗屎都不如。”那人言语中透出怒火,狠狠地瞪着男孩,“对于一个不听告诫、狂妄傲慢的家伙,这样的惩罚相当合适。给他松了绑,他将在此游荡,手无寸铁,无人理会,我们族人避之不及,他根本无家可归。”   他的目光又移了回来,维林发现,在他愤怒的眼神里,还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从他绷紧的下巴和嘴唇的形状可以看出来。那是关切之情。他为这个孩子担忧。   “既然他是我的,”维林说,“那我可以随意处置他?”   罗纳人飞快地瞟了男孩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我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你,感谢你准许我进入你们的地盘。”   罗纳人依然面无表情,维林却看出他的眼神里掠过欣慰之色。“你们梅利姆赫太软弱,”他讥讽道,“既无能又胆小。你们只是仗着人多势众,但不可能永远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赶进大海,浪花因你们的鲜血而泛红。”他站起身,走向男孩,用靴子里的小刀割开绳子,“我接受你这没用的礼物,你也没别的可给我了。”   “不客气。”   卸掉了绳子,男孩仍然无力地趴在地上,罗纳人一把将他拉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又一巴掌扇了过去。男孩呜咽一声醒过来,扫见维林,脸上立即有了血色,敌意和杀气瞬间回归。他怒气冲冲地绷紧了身子,还想冲过来打,结果大个子罗纳人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男孩的嘴角登时流出血来。父亲粗暴地把他推到小马旁边,拎起来扔上马背,往山丘底下一指,神情十分严厉。男孩恨恨地瞪了维林一眼,策马驰入黑暗之中。   罗纳人走回火堆,又拿起干牛肉啃了起来,面色极为阴沉。   “父亲对儿子,向来是爱之深责之切。”维林说道。   罗纳人抬头一瞥,眼中再次闪现敌意:“别以为我欠你什么。别以为你用我儿子的命,换来了行走于我们领地的权利。你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她的意愿。”   “她?”   罗纳人厌恶地摇摇头:“我们双方打了几百年,可你们对我们还是一无所知。她是我们的向导和守护者。她是我们的智慧和灵魂。她统治我们,侍奉我们。”   维林想起了在马蒂舍森林与勒苏丝·希尔·霖相见的白日梦。她是怎么说罗纳人的?我早该知道大祭司能想出办法。“大祭司。是她领导你们吗?”   “大祭司。”罗纳人念了一遍,像是品尝某种陌生的食物,“这说法还行。你们的混账话很难对上我们的意思。”   “你很会说我们的混账话。你打哪儿学的?”   罗纳人耸耸肩:“我们突袭的时候抓俘虏,虽说没什么用。男人太无能,顶多挖一季的矿,女人怀的孩子有病。不过有一次我们抓了一个灰袍男人,他自称凯林兄弟。他会治病,也会学习,很快说我们的话就像说你们的话一样流利,于是我要他教我说你们的话。”   “他在哪儿?”   “去年冬天生了病。他老了,我们把他丢在了雪地里。”   维林明白了罗纳人声名狼藉的原因。“这么说,是大祭司要你们放我进来的?”   “山中传话过来。有个梅利姆赫将独自闯进我们的领地,是他们最伟大的战士,前来找他兄弟索命。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他。”   找他兄弟索命……看来大祭司知道得不少。“为什么?”   “她没有解释。山中之言不容置疑。”   “可你的儿子还打算杀我。”   “小子们总想着凭借违反禁令出人头地。他想的是打败了你,拿他的小刀缴来梅利姆赫最锋利的剑,便功成名就了。我究竟哪里触怒了诸神,害我有了这么个傻儿子?”他清清嗓子,往火堆里啐了一口痰,然后抬眼看了看维林:“你为什么饶他不死?”   “没必要杀他。滥杀无辜有违信仰。”   “凯林兄弟经常说起你们的信仰,尽是扯淡。人怎么可能只有教义可信,在违背教义之时,却没有神来惩罚他呢?”   “神即是谎言,谎言不能惩罚人。”   罗纳人又嚼起了干牛肉,然后摇摇头,表情仿佛有些悲伤:“我听过火神尼沙柯的声音,在冒烟的大山底下,黑暗之地的深处。那不是谎言。”   火神?显然此人把洞穴里的回声当成了神的声音。“他说了什么呢?”   “很多。没必要说给你听,梅利姆赫。”他把牛肉和水袋扔还给维林,“杀兄弟会带来厄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维林很想不作理会,沉默不语,等罗纳人自行离开,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他也不稀罕有人陪着,但他只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向陌生人倾吐心声并非难事。“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我们在同一个宗会,他犯下了重罪。”   “所以你要杀死他?”   “到时候非杀不可。他肯定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审判。大祭司也说了放他通行吗?”   罗纳人点点头:“黄头发七天前骑马经过,去了Maars Nir-Uhlin Sol。你打算跟过去吗?”   “非去不可。”   “那你找到的大有可能是黄头发的尸体。那片废墟里只有死亡。”   “我听说了。你知道去了失落之城的人是因何而死的吗?”   罗纳人面带愠色,脸部抽动了一下。谈及恐惧的话题往往令人不快。“我们族人不去那里,至少有五个冬天没去那里了,以前我们也不喜欢那个地方,空气沉甸甸的,压住了人的灵魂。后来就有尸体出现了。经验丰富的猎人和战士被未知的东西撕裂了,他们死前的表情都是恐惧。被野兽杀死甚是可耻,即便是魔法造就的野兽。”他抬眼一瞥维林,“你要是去了,很快就跟你的兄弟一样变成死尸。”   “我兄弟没死。”他很清楚。从血歌始终如一的音调中,他能感觉到诺塔仍然活着,仍然等在那里。   罗纳人突然拿起兵器,站起身来,满怀敌意地盯着维林:“我们谈得够多了,梅利姆赫。再跟你待下去我都受不了自己了。”   “维林·艾尔·索纳。”维林说。   罗纳人面带疑虑地斜睨着他:“你说什么?”   “我的名字。你有名字吗?”   罗纳人无言地端详了他很久,眼中的敌意渐渐消散。最后,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名字。”   然后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火堆,跨进无边的黑暗。   那座塔足有两百多英尺高,维林只能想象曾经的壮观景致——仿若一支由红色大理石和灰色花岗岩打造的巨箭,直指天穹。此时他脚下的路残破不堪,杂草丛生,向失落之城的中心地带延伸而去。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碎石表面刻有精美的浮雕,是各式各样的野兽,以及裸身嬉戏的人类。在都城那些年岁更久远的建筑上,石雕皆为军事题材,战士们手持古代兵器,所参加的战争早已湮没于历史。然而此处没有战争,石雕的场景充满喜乐,常与肉欲相关,没有一点暴力。   朝阳已然升起,却隐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寒风凛冽,卷来雪花无数。维林知道风雪只会越来越大,他裹紧斗篷抵御严寒,同时催促唾沫星快些前进。尽管唾沫星不似以往那般倔强,但维林感觉到这畜生前所未有的紧张,它瞪大眼睛,听到风吹草动就焦虑地嘶叫。是因为这座城,他知道。气氛极其压抑,罗纳人和亚丁兄弟的说法并不夸张。当他走近前方那堆参差不齐的废墟,只感到气氛越来越压抑,后脑壳阵阵闷痛。血歌也发生了变化,调子不再平稳,有一种急迫的警告意味。   他领着唾沫星走向中央的一扇拱门,旁边应该就是高塔坍塌之前的基座。没走几步,唾沫星忽然浑身发抖,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惊慌地昂起头东张西望。   “放松!”维林轻抚它的脖子,试图让马儿冷静下来,不料唾沫星反而受到惊吓,竟然失去控制——随着一声尖利的嘶叫,它的身子猛地一歪,把维林掀翻在地。没等他抓住缰绳,唾沫星就嘶叫着绝尘而去。   “回来,你这该死的畜生!”维林怒吼,可回答他的只有远去的蹄声。“早该割了它的喉咙!”他咕哝道。   “别动,兄弟。”   诺塔站在坍塌了一部分的拱门下方。他的金发长了许多,几乎与双肩平齐,下巴冒出了胡茬。他不再是宗会兄弟的行头,穿着鹿皮紧身裤和皮革猎装,腰间插一把猎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武器。维林原以为诺塔必然说些挑衅的话,外加惯常的轻蔑表情和讥讽口吻,但出乎意料的是,诺塔却是一脸忧心忡忡。   “兄弟,”他一本正经地称呼诺塔,“阿尔林宗老命令你立刻返回……”   诺塔似乎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举起双手,缓缓地向他走了过来。维林发现他的眼睛不停地往旁边看,似乎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背后……维林一旋身,背后的长剑瞬间出鞘。   “不要!”诺塔喊得太晚了,一个极其强壮的庞然大物从维林侧面撞过来,长剑当即脱手,他整个人飞了起来,落到足有十步之外的地上,一时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维林慌忙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大口吸气。胸膛刺痛,说明至少断了一根肋骨。他痛嚎着强行站起身,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再次翻倒在地。不止一根肋骨断了。他拼命地挣扎着,疯狂地挥舞匕首,想要重新起身,却发现诺塔站在身边。维林以为他要动手,匕首一转,打算挡开对方的突刺……诺塔背对着他,举起双手,狂乱地舞动:“不要!不要!放过他!”   有个声音随之响起,似是吠叫,又似咆哮,但没有狗能发出这种叫声。   维林在尤里希和马蒂舍森林见过野猫,但眼前的这头野兽,无论体型还是模样都与野猫大不相同,他甚至可以断定完全是另一种动物。野兽正常站立约有四英尺高,精瘦却强悍的身躯覆盖着雪白的毛皮,上面满是深黑条纹,紧抓地面的巨爪有两英寸长;面庞的毛皮条纹繁复,绿莹莹的双眼满是敌意。当维林与它四目相对时,野兽嘶嘶发声,露出象牙匕首似的尖牙。   “不要!”诺塔大喊着,挡在大猫和维林中间,“不要!”   大猫又咆哮起来,抬起一只爪子,恼怒地凭空抓了一把,然后挪向左边,打算绕过诺塔。维林惊呆了:莫非大猫害怕诺塔?   有人忽然击了一下掌,那声音穿透了凛冽的山中空气,显得格外响亮和刺耳。维林撇开那只龇牙咧嘴的大猫,看到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她身材苗条,一头红褐色的头发,那张鹅蛋脸美丽动人,甚是眼熟。   “瑟拉?”他叹道。一阵疼痛陡然袭来,令他头晕目眩,浑身抽搐。待维林神志清晰,发现她站在身边,正亲切地微笑着。大猫蹲在她旁边,用鼻子蹭她的腿,她则揉着大猫背部的毛。从她身后的废墟里又走出了几十人,男女老少都有。   “兄弟?”诺塔跪在他身边,面色苍白,神情关切,“你受伤了吗?”   “我……”他见诺塔的眼里尽是担忧,心里只觉无比羞愧。我是来杀你的,我的朋友。我这样子算什么人啊?“我没事。”他说着,勉强撑起身体。胸中忽然一阵剧痛,他当即晕了过去。    第24章   周围的声音吵醒了他,有人在低声交谈,听语气却是争论。   “……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一个男人激烈地耳语道。   “不比我危险。”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   “你和我们一样是逃亡者,兄弟。可他是宗会的一员,任务就是追杀我们这种人。”   “此人受我保护。谁都不准伤害他。”   “我不是说要伤害他。有很多办法,我们可以不让他醒过来……”   “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维林说着,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里,床上铺着毛皮,墙壁和天花板绘满了褪色的画作,尽是些动物以及他说不出名字的海洋生命。地上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地砖,拼出的图案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梨树,周围环绕着陌生的符号和繁复的漩涡。诺塔站在门边,还有一个身形略瘦的男人,一头灰发,神色警惕。   “兄弟,”诺塔笑着说,“你还好吗?”   维林摸摸肋部,原以为一碰就痛,结果没感觉到疼;拉开盖在身上的毛皮,也没看见本应有的青紫瘀伤——他的身体竟然光滑无痕。“看来还好。还以为那家伙至少撞断了我一根肋骨。”   “何止一根肋骨,”瘦削的男人说,“韦弗照料了你大半夜。雪舞不太容易控制,连瑟拉也做不到。”   “雪舞?”   “那只大猫,”诺塔解释,“冰雪部落遗留下来的战猫。看来守塔大臣赶走它们后,有的误闯进了罗纳人的地盘。瑟拉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只小猫。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长大。”   “够大,也够凶,足以保护我们。”那个男人说着,冷冷地看了维林一眼,“现在倒难说了。”   “这位是哈力克,”诺塔说,“他很怕你。他们大多数人都怕你。”   “他们是谁?”   “住在这里的人。他们是非常怪异的一群人。”诺塔走到一个角落里,那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维林的衣服和武器。他扔给维林一件外衣:“穿上,我带你到失落之城转转。”   外面艳阳高照,暖意融融,驱散了废墟的阴影。从外形上看,他们栖身的这座建筑,大概是为处理事务所用,不仅规模不小,出口处的门楣上还刻有一串符文,由此推断这里原是某个重要的场所。   “哈力克认为这里以前是图书馆,”诺塔说,“他曾在瓦林斯堡大图书馆当过管事,应该懂行。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样了。”他耸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早就化成灰了。”维林说。环顾四周,满目皆是被破坏的美丽,令他震撼不已。整座城池容颜尽毁,但每一条曲线,每一处石雕,依然残存有昔日的典雅与荣光。他的目光掠过残垣断壁和面目全非的雕像,不见日久年深的裂纹,尽是刀削斧砍的断面。他望向别处,发现所有高大的建筑都是七倒八歪,毫无规则可言。显而易见,当年这座城池所受到的破坏程度,远远超过岁月和风雨的侵蚀。   “数百年前,这里遭到过袭击,”他喃喃道,“城市因此而毁掉。”   “瑟拉也这样说。”诺塔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偶尔做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维林扭过头,细细端详他的脸庞。诺塔无疑变了许多,马蒂舍森林在他眼中蒙上的阴影已然消散,维林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愉快。   “兄弟,”他说,“有件事我要知道。她碰过你吗?”   诺塔既感到好笑又有些警惕:“我父亲说过,有些事是真正的贵族不能提及的。”   诺塔竟然如此轻易地背弃当初的誓言,维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嫉妒还是愤怒。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我是说……”   一阵急促的刮擦声突然传来,那是爪子踏过石块的声响,维林还没回过神,战猫雪舞就跃了过来——她跳过一根倒塌的石柱,硕大的脑袋顶住诺塔,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险些将他撞翻在地。   “你好啊,黏人的小家伙。”诺塔打着招呼,伸手挠她的耳根,怎么看都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维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头畜生强大的气场令小花脸相形见绌。   “她不会伤害你,”诺塔一边对维林说,一边挠着雪舞的爪子,她则歪着脑袋享受,“瑟拉不会允许的。”   诺塔领着他穿过废墟,来到一片保存相对完好的建筑群。这里有三十来人,年龄各不相同,还有几个孩子在附近嬉戏追逐。看到维林,大多数成年人面露疑惧之色,有些人甚至满眼敌意。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害怕雪舞,有几个孩子还跑过来抚摸她。   “你怎么不拿走他的剑?”一个高个子男人问诺塔。他蓄着黑胡子,手里抓一根沉重的方头棒,有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睁大了眼睛,既害怕又好奇地张望着。   “不是我的剑,不该我拿。”诺塔平静地回答,“我建议你也别试,兰尼尔。”   令维林困惑的是,当他们走过营地时,人们纷纷避免与他对视,有几个人还遮住了脸,而维林根本不认识他们。血歌依然低吟浅唱,那调子从未有过,隐隐有认同之意。   诺塔走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年轻人身边。此人与众不同,根本不在意他们。他坐在一堆灯芯草当中,运指如飞,不假思索地把长长的草茎编织在一起。他旁边搁着一些做好的锥形草篮,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这位是韦弗,”诺塔对维林说,“你的肋骨完好无损,都是他的功劳。”   “你是医师吗,先生?”维林问这个年轻人。   韦弗抬起那张宽脸,双眼无神地看着维林,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须臾,他眨了眨眼,似乎刚刚认出维林。“里面全断了,”他语速很快,吐字含混,维林听不大清楚,“骨头、血管、肌肉和内脏。要修补。很费时间。”   “你修好了我?”维林问。   “修好了。”韦弗重复道。他又眨眨眼睛,继续做工,手指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等到诺塔拉走维林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抬头。   “他脑子有点迟钝吗?”维林问。   “谁知道呢。他整天坐在这儿编篮子,很少说话,只有在给人治伤的时候才停手。”   “他打哪儿学来的医术?”   诺塔站住脚,卷起左臂的袖子——前臂有一道细细的伤疤,非常浅,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觉。“我从战争大臣的大帐里冲出去的时候,有只乌鸦投出的长枪刺中了我。我尽力缝合了伤口,可毕竟不是医师。等我进了大山,伤口开始化脓,周围的皮肉乌黑发臭。后来到了这帮人当中,韦弗放下灯芯草,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那感觉……很暖很暖,像要烧起来似的。等他把手拿开,伤口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维林回头看着坐在灯芯草和篮子当中的韦弗,血歌又低吟浅唱起来。“黑巫术。”他说着四下张望,看到一张张神情警惕的面孔,终于明白了这种调子的含义,“他们都有黑巫术。”   诺塔靠近了,轻声说道:“你也有,兄弟。不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看到维林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你藏得好深,这么多年了,我们全都毫无察觉。可你瞒不过她。她说了你为她所做的事,对此,我要向你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相遇。走吧,她在等我们。”   他们在城中央的大广场找到了瑟拉。广场的营地里,吊在火堆上的炖锅正热气蒸腾。她不是独自一人,唾沫星在一旁快活地打着响鼻,享受瑟拉的抚摸。当维林走近时,它一如既往地耍起脾气,高声嘶叫,似乎对来人颇为厌恶。   瑟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一个温暖的拥抱,维林注意到她戴了手套,以避免两人肌肤相亲。她的手语依然是那么流畅。你长高了。她说。   “你也一样。”维林往唾沫星那边点头示意——它正用鼻子蹭一丛金雀花灌木,故意不理会主人,“它喜欢你。通常它见到谁都讨厌。”   不是讨厌,她打着手语。是生气。它能记住很久以前的事,大多数马儿做不到。它还记得生长的那片草原。那儿有无边的草地,无际的天空。它渴望回家。   诺塔极为自然地把瑟拉搂了过去,她不再打手语,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这一幕令维林有些不适。看来,瑟拉早就碰过他了。   唾沫星忽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原来是看见了雪舞,要不是瑟拉抚着脖子安慰它,它又要逃走了。她扭头看着战猫,雪舞当即驻足不动。当瑟拉的目光停留在大猫身上时,维林感觉到了血歌的低语。很快,雪舞眨了眨眼,迷糊地摇摇头,往旁边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废墟之中。   她想找你的马玩儿,瑟拉说。从现在开始,雪舞不会靠近它了。她走到火堆边,从架子上取下炖锅。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吃饭吗,兄弟?”诺塔问。   维林这才感觉饥肠辘辘。“当然好了。”   炖锅里煮的是山羊肉,加了百里香和鼠尾草,这几种香料在废墟里随处可见。维林把餐桌礼仪抛诸脑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碗。他注意到诺塔望向瑟拉,脸上流露出歉意,而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邓透斯怎么样了?”诺塔问。   “脸肿了,你差点打断他的颧骨。”   “他也差点打断了我的颧骨。这么说,乌鸦们没抓到他?”   “他平安回到凌绝堡了。”   “那我放心了。他和兄弟们生气了吗?”   “没有,他们都很担心你。我生气了。”   诺塔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丝笑容:“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对吗?”   维林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肯跟我回去。”   “没错。那么现在呢?”   维林指着戴在诺塔脖子上的吊坠,示意他递过来。诺塔稍一犹豫,取下挂有盲战士徽章的链子,扔到维林手里。   “现在没必要了。”维林说着,把链子戴到脖子上,“你身受重伤,慌不择路,逃进罗纳人的地盘。你打倒了几个罗纳人,却遇到了蛰伏在失落之城附近,人们谈之色变的无名猛兽,最终没能逃过惨死的命运。”他摸了摸徽章,“要不是这个,我都认不出那些残肢碎肉是你。”   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瑟拉问。   维林耸了耸肩:“我以前说过的有关你的事情,他们都相信了。况且,最重要的是让国王相信。我认为他愿意相信我的话,不会再追究此事。”   “你果然和国王有私交,”诺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战争大臣还活着吗?”   “看来是的。疆国禁卫军返回了阿斯莱,穆斯托尔大人在库姆布莱都城承袭封地领主之位。”   “那些库姆布莱俘虏呢?”   维林犹豫不决。他从亚丁兄弟那里听说了俘虏的下场,不知道诺塔听说后会作何反应,但他认为诺塔有权知道真相。“战争大臣深受乌鸦的爱戴,这你知道。你下手之后,他们发起暴动,把俘虏统统杀光了。”   诺塔沉下脸,哀伤地说:“看来一切都白费了。”   瑟拉伸出手,捏了捏诺塔的手掌。没有白费,她打着手语说。你找到我了。   诺塔强作笑颜,随即站起身来。“我该去打猎了。”他吻了一下瑟拉的脸颊,然后挎上弓和箭袋。“肉快吃完了,而且你们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维林目送他走向城北。没过多久,雪舞现身,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转回头时,瑟拉说。   “你碰了他。”维林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打着手语辩解道。我有东西在你那里。   维林点点头,伸手从衣领里掏出她以前给的那条丝巾。他从脖子上解下来,递给瑟拉,心里竟有一点不舍。这些年来,丝巾就是他的护身符,没了它,感觉很怪,令人不安。   瑟拉露出悲伤的笑容,她接过丝巾,放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着用金线编织的精美图案。母亲一辈子都戴着它。她打手语说。母亲去世后,便留给了我。丝巾所包含的寓意对于和我们有相同信仰的人来说很重要。你看。她指着丝巾里的一幅众星拱月图。月亮,代表静思,由此得来理性与平衡。你瞧这里。她指着一幅烈焰环日图。太阳,激情、热爱与愤怒的源泉。她又指着丝巾最中央的树形图案。我们生活在这里,在日月之间。我们生长于大地,受太阳之温暖,月夜之寒凉。你兄弟的心,离太阳之域太近,身心燥热,满怀愤怒和懊恼。现在他以月亮为引导,身心早已冷静。   “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你碰了他?”   她略带羞涩地笑了。那时雪舞召唤我,我得知他的到来,感到很害怕。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从马上摔了下来,因为身上有伤,他发着高烧,胡言乱语。他们都想杀死他,但被我拦住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而武艺如此高强的人,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于是我碰了他。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戴有手套的双手。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况,没有力量的奔涌,没有操纵的感觉。她的脸颊慢慢地泛起绯红。我可以碰他。   我敢肯定,这对他来说是好事,维林尝到了妒忌的滋味。“他不是按你的命令行事?他没有……”他搜寻着合适的词语,“被你奴役吗?”   母亲曾说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终有一天,我会遇见某个人,他不受我的触碰影响,我们将会在一起。我们这样的人,迟早会等到这一天。你的兄弟一如既往的自由。她收敛了笑容,眼里流露出同情。我认为,比你更自由。   维林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讲过韦弗所做的事,”他想换个话题,“这里所有的人都接触了黑巫术,是不是?”   她皱起眉头,气愤地打起手语。黑巫术是愚昧之人使用的说法。这里的人是天赋者。不同的力量,不同的才能,但都是天赋者。你也一样。   他点点头:“很多年前,你就看到了我拥有的能力。你比我先知道。”   你的天赋极为稀有和珍贵,我母亲称之为猎人的召唤。四大封地时期,也叫战之天眼。而瑟奥达人……“血歌。”他说。   她点点头。比起我们上次见面时,它成长了许多。我可以感觉到。你磨炼过,你懂得它的韵律,但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你能教我吗?”言语之间,维林满怀期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摇摇头。不行,但有人可以,拥有同样天赋的、更年长更具智慧的人。他们可以引导你。   “我如何找到他们?”   血歌是你们的纽带。它可以找到他们。你所要做的就是跟随。记住,你的天赋非常罕见。或许要花上许多年,你才能找到可以引导你的人。   维林犹豫了片刻,才问出接下来的问题。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太久,想要吐露出来已是千难万难。“有件事我想知道。我见过两个男人,他们如今已死,但他们死前的声音却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沉下脸,露出警惕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手语。他们对你有恶意,是不是?   维林想起第四宗宅子里的刺客和杀气腾腾的汉提斯·穆斯托尔。“是的,他们心怀恶意。”   奇怪的是,瑟拉的手势忽然有些犹豫,之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有关天赋者的传闻……古老的传闻……神话传说……有的天赋者可以回来……他皱起眉头:“回来?从哪儿回来?”   从我们旅程的终点……从往生……从死亡回到现世。他们占据活人的躯体,如同披了一件斗篷。至于这种事情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太令人困扰了。   “以前有七个。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以前你们的信仰旗下有七个宗会。这是一个古老的传闻。   “是真是假?”   她耸耸肩。毕竟不是我的信仰,我对其历史知之甚少。   维林回头看了看营地里那些面有惧色的人:“他们都追随你的信仰吗?”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人笃信日月教。我们当中有追寻者、至上信徒、库姆布莱神的信徒,甚至还有人追随你的信仰。我们共处一地,不因信仰,只因天赋。   “是艾林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有的是。他第一次带我来时,这里只有哈力克等几个人。其他人后来才到,都是为了逃离因为天赋所招致的恐惧和憎恨。这个地方,她伸出双手示意周围的废墟,有过强大的力量。这里曾是天赋者的庇佑之所,甚至引以为荣。那个年代的回音依然嘹亮地召唤着我们。你也能感觉到,对吧?   维林点点头。当他明白了这一切,城里的气氛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诺塔说你做过有关失落之城的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不全是噩梦。有时候我梦到这里衰亡之前的样子,这里有很多的奇迹,是艺术家、诗人、歌手和雕刻家的天堂。他们精通各种技艺,学识极其渊博,自以为无懈可击,觉得生活在城里的天赋者即可提供一切必要的保护。他们一代代安享太平盛世,连战士也不曾有过,而当风暴来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风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族人尚未登陆这片海岸,罗纳人和瑟奥达人还没有出现之时,这样的城市遍布大陆,可谓人丁兴旺,美丽富饶。随后风暴袭来,摧毁了这一切。那是钢铁和邪恶力量的风暴。他们扫灭了顽强抵抗的天赋者,将所有的憎恨发泄在此城之中,这是他们最为憎恨的城市。她顿了顿,打了个寒战,不禁拉紧了披在肩上的围巾。强奸,屠杀,焚烧孩童,大啖人肉……你所能想象的一切惨剧,都在此地发生过。   “他们是谁?什么人竟然做出这等事?”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在梦中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知道。我的梦只是他们生前的回音,他们只说出了他们所知道的事实。   她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中的回忆,然后熟练地折好膝盖上的丝巾,递给维林。   “我不能接受,”他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瑟拉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住维林的手,硬把丝巾塞给他。这是礼物。我万分感谢你,唯此才能表达我的谢意。   傍晚,他们分吃了几只烤兔——那是诺塔打猎的收获——还给瑟拉讲述了他们在宗会生活的趣事。奇怪的是,那些事似乎过去了许久,仿佛他俩是回忆陈年旧事的老人。维林明白了,对诺塔来说,宗会的生活已是过去,他已经跨过了这道坎,维林和兄弟们不再是他的家人。他现在有了瑟拉,他们和众多的天赋者寄居在废墟之中。   “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维林对瑟拉说,“罗纳人不可能永远对你的战猫无动于衷。滕吉斯宗老迟早会派出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到此解开谜团。”   她点点头,双手在火光中挥舞。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   “跟我们走吧!”诺塔提议,“说到底,你比我更有资格加入这个奇异的团队。”   维林摇头道:“我属于宗会,兄弟。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如果你还留在那里,你的未来就只有战争和杀戮。而且,如果你暴露了秘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你?”   维林耸耸肩,掩饰内心的不安。诺塔所言当然没错,但他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尽管背负着这么多秘密,双手沾满了鲜血,尽管谢琳和他永远不能相认的妹妹是心中的痛,他仍然清楚地知道,他属于宗会。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怀着沉重的内疚感,说出了非说不可的话,保守了太久的秘密。“你的母亲和姐妹都在北疆,”他对诺塔说,“你父亲被处决后,国王找了个地方安置她们。”   诺塔的表情极为复杂:“你知道多久了?”   “剑术试炼过后我知道的。我早该告诉你,对不起。我听说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容忍异教徒生活在他的领地,或许你们可以去那边。”   诺塔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瑟拉抱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胸前。诺塔轻抚着她的头发,表情逐渐恢复了自然。“是的,你早该告诉我,”他对维林说,“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现在告诉了我。”   几个孩子从黑暗中跑了出来,围着诺塔咯咯直笑。“讲故事!”他们高呼,“讲故事!讲故事!”   诺塔本想打发他们走,推说今天太累,可他们不依不饶,诺塔只好让步:“什么样的故事?”   “打仗的!”一个小男孩大声回答,他们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不听打仗的。”有个小女孩抗议,维林认出她就是在营地里睁大眼睛,既好奇又害怕的那个。“打仗的不好玩。讲吓人的故事!”小女孩爬到瑟拉的膝盖上,靠在她的怀里。   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诺塔挥手要他们安静,然后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就讲吓人的故事。不过,”他举起一根手指,“容易尿裤子的胆小鬼还是免听为妙,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可怕,等我讲完,你怕是要骂我不该讲出来。”他压低声音,几近耳语,为了听清他的话,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倾过身子。“这个故事叫做女巫的私生子。”   维林知道这个古老的传说:在仑法尔的一座村庄里,有个女巫沾染了黑巫术。她引诱当地的铁匠上了她的床,两人的结合诞生了一个有着人类男孩模样的邪恶怪物,它命中注定要毁灭村庄,杀死父亲。他觉得给孩子们讲不大合适,因为这个故事通常是用来警告人们切勿沾染黑巫术的,但孩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诺塔的开场:“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王国的时候,在古仑法尔最黑暗的树林里最黑暗的地方,有一座村庄。这座村庄里住着一个女巫,外表眉清目秀,内心却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幽深……”   维林默默起身,穿过阴影四伏的废墟,来到了大营地,住在临时帐篷里的人纷纷投以怀疑的目光。有几个人略为生硬地向他点头致意,但没有一个天赋者开口说话。他们肯定知道我和他们一样,维林心想。但他们还是怕我。他接着往前走,回到了早上醒来时所在的建筑,也就是诺塔称之为图书馆的地方。门内有微弱的火光,他在外面踌躇了片刻,确定里面没人说话。他希望找哈力克——也就是那位曾经的图书馆员——私下里谈谈。   他看见那人正在火堆边读书,青烟透过屋顶的洞飘了出去。走近了些,维林才发现火堆里烧的东西不寻常,竟然不是木头——火舌舔着卷曲焦黑的书页,以及不断起泡的皮质封面。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哈力克翻完书的最后一页,合上书将其扔到火里。   “有人对我说过,烧书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母亲经常教育他学习的重要性,此时他想起了其中的一句话。   哈力克吓得站起来,紧张地退了几步。“你要干什么?”他说话时声音发抖,毫无威慑力。   “谈谈。”维林走进屋子,蹲下来烤火,看着逐渐化为灰烬的书籍。哈力克一言不发,抱着胳膊,不愿与他对视。   “你是天赋者,”维林接着说道,“肯定是,否则不会来这里。”   哈力克瞟了他一眼:“你是说受害者吧,兄弟?”   “你不用怕我。我有问题要问,唯有学识渊博的人或许能回答。最好此人还是天赋者。”   “如果我回答不了呢?”   维林耸耸肩:“那我再找别人。”他往火堆点头示意,“身为图书馆员,你好像不怎么尊重书籍。”   哈力克生气了,愤怒瞬间压倒恐惧。“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知识。我不需要向一个无所作为、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解释。”   维林一歪脑袋:“悉听尊便,先生。但我还是想问你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就罢了,随你。”   哈力克沉默地思索了片刻,走向火堆边那张铺有毛皮的凳子,坐了回去,然后谨慎地抬眼迎上维林的目光:“问吧。”   “信仰的第七宗是否真的灭亡了?”   那人的目光当即垂了下去,脸上再次露出恐惧的表情。他沉默了许久,再说话时,声音几不可闻:“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不是为你而来的。你知道。”   “可你在寻找第七宗。”   “我是为信仰和疆国而来的。”他皱起眉头,忽然意识到哈力克那句话的含义,“你是第七宗的人?”   哈力克似乎吓到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维林真不知道是该放声大笑,还是给这个倒霉蛋一耳光。“我只是来找逃亡的兄弟,”他耐心地对哈力克说,“我并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我对第七宗知之甚少,希望多些了解。仅此而已。”   哈力克面色僵硬,生怕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出卖了自己。“你会泄露你们宗会的秘密吗,兄弟?”   “当然不会。”   “那就别指望我泄漏我们宗会的秘密。你可以折磨我,我知道,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维林注意到哈力克插在膝间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由佩服起此人的勇气来。他以为如果第七宗真的还存在,那应该是一个涉及黑巫术的邪恶组织,其成员尽是阴险狡诈之徒,可眼前这个吓得发抖、有胆无谋的家伙,说明他所想的不完全对。   “是第七宗策划并杀害了森迪斯宗老和莫文宗老吗?”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严厉,“在我参加跋涉试炼时,是他们安排人暗杀我的吗?是他们哄骗汉提斯·穆斯托尔弑父的吗?”   哈力克直往后缩,嘴里挤出的声音半是呜咽半是发笑。“第七宗守卫神秘之力,”他似在引述哪里的原话,“为侍奉信仰而施展神秘之技。向来都是如此。”   “数百年前,宗会之间爆发过一场战争。是第七宗挑起的战争。”   哈力克摇着脑袋:“是第七宗自身爆发的战争,是内乱,其他宗会只是卷进了冲突之中。这场战争漫长而惨烈,数千人为此丧命。战争结束后,当时的权贵和平民全都毫无道理地怀疑和害怕第七宗余下的成员。议会决定铲除第七宗,令其永远消失。宗会的宅子被拆除,书籍被焚烧,兄弟姐妹四散而逃,亡命天涯。然而,信仰需要第七宗的存在,无论隐秘还是公开。”   “你是说他们没能真正地铲除第七宗?第七宗仍在暗中活动?”   “我已经说了太多。别再问我了。”   “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紧闭双眼,只字不答。   维林突然暴怒地一把抓住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按在墙上:“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说话时嘴里直吐唾沫:“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哈力克的话打开了回忆的闸门。他第一次说出“以前有七个”那句话时,索利斯宗师眼珠子转动,埃雷拉宗老瞬间闪现惊恐的神色;当他说出独眼的黑巫异能之后,索利斯和她交换过目光。还有阿尔林宗老避而不答的眼神。我是傻子吗?他心想,次次视而不见?宗老欺骗了信徒长达数百年。   他放开哈力克,走回火堆边。书籍几乎完全烧成了灰烬,唯余焦黑且翻卷的皮质封面。“其他的天赋者并不知道,对吧?”他看了哈力克一眼,“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哈力克摇摇头。   “你在这儿有任务?”   “我不能再说了,兄弟。”哈力克很紧张,但语气异常坚决,“请别再问我了。”   “如你所愿,兄弟。”维林走到门口,望着月光下的废墟,“不管你向宗老汇报何事,只要不提到诺塔兄弟还活着,我必将感激不尽。”   哈力克耸耸肩:“我不关心诺塔兄弟的事情。”   “多谢。”   他在废墟里徘徊了几个钟头,任回忆如潮水般奔涌。他们知道,从来都知道。他们知道。他心里满是困惑,却不知是因为遭受了背叛,抑或更深层次的原因。宗老代表的是信仰的价值所在。宗老即信仰本身。如果他们说谎……“我真心希望你跟我们走。”他抬起头,看见诺塔正站在一尊倒塌的巨大石雕之上。维林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尊石雕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的头部,表情作沉思状。肯定是城里某个名人的雕像。他是哲人还是国王?或许是神祇也说不定。维林靠在石雕的前额旁,抚摸着凿在眉毛里的纹路。不管他是什么人或神,如今已被遗忘。在这座城市里,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只是一块巨石,等待岁月将其风化成灰。   “我……做不到。”沉默许久,他终于对诺塔开口了。   “听你的口气不太肯定。”   “也许吧。即便如此,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只有在宗会里才能找到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   有东西正在暗中壮大。它极其危险,威胁到我们所有人的生命。这种感觉我早就有了,然而如今我才真正地意识到。维林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诺塔有了新的前程,新的家人。告诉他,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我们都在寻找答案,兄弟。”他说,“只不过你的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找到了。”诺塔从石雕上一跃而下,送上长剑,“你应该把我的剑连同护身符一起拿走。这样你的话更为可信。”   “你还用得着,前往北疆的路途不仅遥远,而且危机四伏。这些人需要你来保护。”   “保护他们还有别的方式。我这把剑已经沾了太多血。我此生都不想再伤人性命。”   维林接过他的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必要等到冬天。只是说服大家可能不太容易,他们当中有人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他顿了顿,忽然面露羞怯:“其实我没有干掉那头熊。”   “什么?”   “野外试炼的时候,我没有杀死那头熊。我搭的棚子被风吹垮了。我冷得不行,绝望地在雪地里瞎转悠,后来找到了一个洞穴,还以为是逝者保佑我。不幸的是,洞里的熊似乎不怎么欢迎有人拜访。它追了我好几英里,一直追到了悬崖边。我拼了命抓到一根树枝,熊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结果我好长时间都不缺肉吃。”   维林放声大笑,笑声在废墟中回荡,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你这该死的骗子。”   诺塔笑了:“射箭和骗人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他收敛了笑容,“我会想念你,还有他们。不过,战争大臣的事情,我没法向你道歉。”   他俩并肩走回营地,给将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柴火,然后谈起宗会和兄弟们,足足聊了几个钟头。最后,诺塔钻进了他与瑟拉共同的住处,维林则裹着斗篷睡下了。不知为何,他心里很清楚,明天他必定起个大早,不辞而别。睡意姗姗来迟之际,他终于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我想留下来。 第四部   雅努斯王炮制了诸多谎言,污蔑阿尔比兰为背信弃义的侵略者。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个发动战争的合法借口,因此颇费了一番工夫翻查王室档案,最终找出了一份约四百年前的、鲜为人知的协议。真实情况是,该协议由阿斯莱领主与当时的独立城邦乌恩提什和玛贝里斯签订,乃极为规范的关税协定,且早已失效。而雅努斯王的审判大臣揪住了其中一个小小的条款——内容是在镇压梅迪尼安海盗方面形成合作意向对原为阿尔比兰文的条款进行了别有用心的翻译,以及毫不讲理的诡辩,将其内容扭曲为主权要约。如此一来,他们美化了侵略行径,谎称只是要夺回本属于国王的领土。   阿鲁兰皇帝(赞美他的睿智与仁慈)登基第九十六天,侵略军的舰队抵达阿尔比兰海岸。近来我帝国(愿其长治久安)与联合疆国关系恶化,某些御前谋士担心对方可能挑起侵略战争,然而雅努斯王的舰队规模之小,大大消解了他们的忧虑。御前算师瑞里恩·阿尔图斯通过计算得出,把疆国禁卫军运送到我国海岸,至少需要一千五百艘战船,而疆国的船只还不到五百艘,其中仅有一半是战船。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料到梅迪尼安海盗一族(愿海水淹没他们的岛屿)的险恶之举,他们同意运送疆国大军渡过艾瑞尼安海。关于雅努斯为此支付的回报,可谓众说纷纭,有的说不低于三百万金币,还有的说他把女儿嫁给了梅迪尼安的位高权重之人,但无论如何,代价必定相当高昂,足以令海盗抛却他们对北方人的旧恨——毕竟二十年前北方人烧了他们的城池。   最为不幸的是,在此紧要关头,“希望”带了一百名帝国骑卫,正在参拜乌恩提什的缪西尔女神庙,距离登陆点只有十英里之遥。一个惊慌失措的渔民跑来告诉他,有一支梅迪尼安掠袭队已然登陆,人数之多,前所未见。“希望”立刻召集当地的卫戍部队,约有三千骑兵和五千枪兵,于夜半启程,迎击敌军,誓要将其驱赶入海。集合与行军耗费了数个钟头之久。假如我军的速度再快一些,趁敌军仍在海岸集结之时,“希望”或许有机会发起致命一击。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支登陆的疆国禁卫军兵团,已在通向海岸的窄道上列队迎战。为首的是联合疆国异教旗下最狂热和残忍的神职战士——维林·艾尔·索纳(永远诅咒其名)。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救赎之战》,第一卷(未修订版本),阿尔比兰帝国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你肯定很痛苦吧,”我说,“发现了你兄弟的尸体。看到他……的残肢碎肉。”   北方人站起来,摩挲着僵硬的腿,然后伸展腰肢,舒服地呻吟了一声。“那场面可不大好看。”他认同我的话,“我把遗体烧了,带上他的剑和徽章返回宗会。国王和阿尔林宗老接受了我的说法,并无质疑。但战争大臣不大相信我,这也情有可原,他骂我是叛徒和骗子。我相信,要不是国王令他闭嘴,他非跟我打一场不可。”   “杀死诺塔的神秘野兽,”我说,“你有没有查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听说北方的狼个头很大。在东方的岩壁上,生活着一种性情极其残忍的猿猴,面貌似狗,块头是人的两倍。”他耸耸肩,“野外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他攀上了通往甲板的梯子。“我要换口气。”   我跟着他来到舱外的夜色中。夜空无云,明月皎洁,给在海风中摇晃的绳索染上了一层淡蓝。我所能看见的船员只有一名舵手,在高高的主桅杆上还有个男孩的影子。“船长说了,要你们待在船舱里。”舵手吼道。   “那你去叫醒他吧。”我回应道,然后跟上艾尔·索纳。他撑着栏杆,眺望月光粼粼的海面,神情冷漠。   “米西斯之牙。”他指着远处的点点白斑说道。那是一排参差不齐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潮中激起朵朵浪花。“巨蛇米西斯是梅迪尼安人的狩猎之神,与巨鲸玛津提斯大战了一天一夜。战斗太过激烈,海洋为之沸腾,陆地四分五裂。等一切结束,米西斯死了,漂浮在海面,尽管尸身腐烂,牙齿却存留下来,成为见证它死亡的纪念碑。它的灵魂与海洋交融,当梅迪尼安人在海浪中捕猎时,他们所寻求的正是它的指引,因为它的牙齿标记了家乡的方位。我们到了梅迪尼安人的海域。贵国的船只必定不敢来此冒险。”   “梅迪尼安人都是海上的强盗,”我直言不讳,“我国的船只可以卖大价钱。”   “艾梅伦夫人所乘的船只就是在此处遭劫的。”   我未置一词。此事我亦有诸多不明之处,但着实不愿提出来与他讨论。   “听说他们放走了所有船员,连船也没要,”他接着说道,“只抓走了那位夫人。”   我咳了两声:“海盗显然看出她更值钱,想要赎金。”   “也有可能他们不是要赎金,而是要我与他们的冠军斗士作战。”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原来他是要套我的话。   我想起艾梅伦面见皇帝那惊心的一幕,在此之前,审判北方人的时候,她当庭请求皇帝更改判决。“血债血偿,”她恨恨地说道,姣好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众神之愿,民心所向。‘希望’为国惨死,我儿丧父,我身为死者的妻子,请求陛下还我们一个公道。”   一番慷慨激昂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皇帝端坐不动,一言不发,当朝的侍卫和群臣深感惊恐,死死地盯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出。最终,皇帝开口了,语调冷淡,不急不怒。他当众下令,因艾梅伦夫人不尊君上,将其驱逐出朝堂,等待另行通知。据我所知,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随你怎么猜测,”我对艾尔·索纳说,“但要知道,皇帝从不搞阴谋诡计,从不为仇恨蒙蔽心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帝国。”   他大笑起来:“您的皇帝送我去群岛赴死,大人。如此一来,梅迪尼安人就可以父债子偿,那位夫人就可以亲眼见证杀她丈夫的凶手偿命了。真不知道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我无法否认他的推断。当然了,有人想要他死。“希望杀手”之死,将是双方战争创伤的终结,恩怨史诗的收场。当皇帝同意梅迪尼安人的提议时,是否也持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得而知。无论怎样,艾尔·索纳似乎毫不畏惧,顺从天命。莫非他真的指望在与海盾的决斗中胜出?据说对方是从古至今最强的剑士。“希望杀手”的事迹令我毫不怀疑他杀人取命的能力,但毕竟被囚多年,剑术无疑有些荒废。即便他赢了,梅迪尼安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焚城者的儿子,任他逍遥自在地乘船而去。他的命运必然在此终结。我知道,他显然也知道。   “雅努斯王是何时向你透露进攻帝国的计划的?”我想在登陆之前挖出更多他的故事。   “大约在疆国禁卫军启航前往阿尔比兰海岸的一年前。三年来,我们兵团辗转疆国各地,镇压叛乱,剿灭匪徒,包括南海岸的走私贩、尼塞尔的一帮杀手,甚至库姆布莱的狂信徒。某个冬天,罗纳人发起了新一轮的掠袭行动,我们又赶赴北方作战。兵团不断壮大,新增了两队人马。完成了在库姆布莱的任务后,国王赐给我们专属的旌旗,于是在凌绝堡上出现了一头奔跑的狼。然后士兵们开始自称奔狼。我总认为这个词儿很蠢,但他们似乎都很喜欢。不知为何,年轻人蜂拥而至,自愿参军,并不全是穷人,所以我们没必要再从地牢中招募新兵了。前往宗会的人数过多,宗老只好安排了一系列的试炼,主要是考核他们的力量和速度,也有针对信仰的考核。最终只接收那些信仰最坚定、身体最强壮的人。等到我们乘船开战之时,我麾下有一千两百人,可能是全疆国训练最有素、经验最丰富的战士。”他神情黯然地低下头,看着海浪拍打船身,无数蓝白相间的泡沫来而复去。“战争结束时,活下来的人不到三分之二。整个疆国禁卫军更惨,大约只有十分之一。”   活该。我这样想,却没说出口。“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问道,“雅努斯给出的侵略理由是什么?”   他抬起头,凝视着慢慢消失于海平面的米西斯之牙。“青石、香料和丝绸,”他的语气略带苦涩的滋味,“青石、香料和丝绸。”    第25章   维林的手掌上托着一颗青石。此乃国王所赐,石面光滑,在新月的照耀下微微闪光,其中有一道细细的银灰色纹理,使得整体呈现完美无瑕的碧蓝之色。大多数青石只比葡萄大一点,而这是现存最大的一颗青石,巴库斯垂涎欲滴地告诉他,拿它换来的金子足以买下大半仑法尔。   “你听到了吗?”邓透斯的语气仍是那么沉稳,但维林注意到他眼底的肌肉微微一抽。大约一年前,他们把一大帮前来掠袭的罗纳人逼进了北边的一个箱状峡谷。罗纳人照旧拒绝投降,高唱死亡之歌,不断冲击他们的防线。这一仗相当短暂,打得丑陋不堪,激战正酣之时,邓透斯的脸部肌肉出现了异常的抽动,但他并未受什么伤。这一奇特的现象似乎总在战斗之前出现。“好像是雷声。”他笑了起来,脸部却仍在抽动。   维林把青石塞进口袋,眺望从海岸绵延而去的广袤平原,黑暗中,稀疏的荒草和低矮的树丛几不可见。看来阿尔比兰帝国北部海岸的草木并不算茂盛。在他身后,数千疆国禁卫军集结海岸,低沉的喧嚣夹杂着海浪的咆哮,还有此起彼伏的船桨划水声——仍有许多梅迪尼安战船正在向岸边驶来。在各种声音当中,他清楚地听到了黑暗中远远传来的雷鸣。   “他们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巴库斯说道,“说不准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该死的梅迪尼安杂种,”邓透斯清清嗓子,往沙地上啐了一口,“我就信不过他们。”   “也许他们只是看见了我们的船队,”凯涅斯说,“八百艘船不难发现。从这里骑马到乌恩提什找来守军花不了几个钟头。”   “他们知不知道无关紧要,”维林说,“紧要的是他们要做什么,今晚咱们有的忙了。兄弟们,请归队。邓透斯,带弓手去那片高地。”他转身看着简利尔·诺林,这个曾经的落魄歌手,如今已是兵团的号手和掌旗手,“吹集结号。”   简利尔点点头,把军号拿到嘴边,吹响了紧急备战的号声。士兵们立刻响应,从所歇息的沙地里爬起来,匆忙列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不假思索便迅速地完成了指令,一千二百人只用五分钟就集结完毕。无人交谈,也无人恐慌。大多数士兵已经习以为常,新兵们则有样学样。   维林等兵团集合完毕,便一路走过去检查军容,时而颔首赞许,时而厉声斥责,批评那些铠甲松垮、头盔还未系紧的士兵。奔狼的装甲在疆国禁卫军中最为轻便,并不穿戴常见的铁胸甲和宽边头盔,只有锁子甲和内衬铁片的皮帽。全军轻装上阵,便于在地形复杂的山区和密林之中追击小股罗纳人和匪徒。   检查军容其实是柯瑞尼克军士的职责,但维林亲身实践,已成战前的固定仪式,如此一来,士兵们在投身乱战之前,得以见到将军,不至于过分关注即将到来的杀戮,同时也省去了他大发豪言的麻烦——别的将军更倾向于发表战前演说。他很清楚,士兵们之所以忠诚于他,主要是出于敬畏他越来越响的名头。他们并不喜欢这位将军,但维林坚信,他们必定誓死追随他,无论演说与否。   他在某人面前停下了脚步,此人曾是爬手加利思,如今是第三队的加利思军士。加利思潇洒地举手致敬:“老爷!”   “你要刮胡子了,军士。”   加利思咧嘴一笑。这个玩笑经常开,他什么时候都需要刮胡子。“我们要对付骑兵吗,老爷?”   维林扭头瞥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见一物,但雷声越来越响。“是的,军士。”   “但愿他们比罗纳人好杀。”   “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走到队伍后面,简利尔·诺林等在那里,紧张兮兮地拉着唾沫星的缰绳,尽可能躲开它那口臭名昭著的大牙。唾沫星朝维林打了个响鼻,任由他骑了上去,没像往常那般烦躁地撅蹄子。以往开战之前它总是如此,不知为何,即将到来的激战反倒令它平静。虽说它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算不上听话的坐骑,但过去四年的经历证实,唾沫星的确是一匹强悍的战马。“该死的畜生。”维林说着,拍拍它的脖子。唾沫星高声嘶叫,在沙地上蹬起了蹄子。横渡艾瑞尼安海的航程中,一路颠簸,行动受限,令它受够了折磨,此时面对辽阔的平原、即将开始的战斗,它表现得很是兴奋。   在他附近还有斥候队的五十名骑手整装待发,领头的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兄弟,脸庞瘦削,容貌英俊,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看到维林,弗伦提斯挤出了一丝笑容,举手致意。维林点头还礼,努力压下涌上心头的内疚感。我应该想办法不让他来。但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把弗伦提斯留在疆国,一个武艺出众、新近正身的宗会兄弟对兵团大有助益。   简利尔·诺林飞身上马,肃立一旁。“通知全军,准备迎战骑兵。”维林对他说。号声立刻响起,三短一长。队伍当即波动起来,士兵们纷纷摸索着佩在腰间的铁蒺藜。这还是凯涅斯的主意,那时罗纳人喜欢骑矮种马冲击兵团的巡逻队,铁蒺藜效果非凡,最后使得罗纳人干脆放弃了这一战略。但这一招对阿尔比兰人有效吗?   远处的黑暗里,雷声戛然而止。维林终于看到了他们,在黎明前的天光中,隐约可见一长队骑兵,战马喷着白雾,出鞘的军刀和枪尖闪烁寒光。他粗略估算了对方的人数,着实难以高兴。   “肯定超过一千,大人。”简利尔的声音响亮且悦耳,却流露出了战前的紧张情绪。四年以来,他多次证明他在战场上英勇无畏,但杀戮之前的等待,令最坚强的心也禁不住战栗。   “接近两千,”维林嘀咕道,“而且我们还没有看到全部。”训练有素的两千多骑兵对阵一千二百步兵,此战不容乐观。维林回头看了看沙丘,希望那儿忽然露出疆国禁卫军的枪尖。他派去通知战争大臣的骑手此时应该到了,不过他怀疑艾尔·海斯提安不会那么热心增派援军。那人始终心怀不满,每当维林不幸出现在他面前,战争大臣的眼神,还有配在他断肢上的铁钩,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敌意。他是否愿意输掉一场战争,只为看我死去?   阿尔比兰的骑兵停了下来,列队准备冲锋,盔甲和刀枪闪闪发光。有人高声呐喊,或是下令,或是鼓动,然后骑兵们异口同声地吼出了一个词:“SHALMASH!”   “是必胜的意思,大人,”简利尔的上唇密布汗珠,“Shalmash。我以前遇见过几个阿尔比兰人。”   “知道也好,军士。”   阿尔比兰人动了起来,三排骑兵队列齐整,先是策马小跑,然后大步慢跑,人人身穿锁子甲,头戴尖刺盔,外套白罩袍。他们纪律严明,纹丝不乱,步伐惊人的一致。维林很少见到如此齐整的骑兵队列,连疆国骑卫在阅兵场上的表现也难以匹敌。他们接近到两百步之内,一阵军号响起,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催马奋进,俯身向前,平举长枪,发起冲锋。原本齐整的队列逐渐散开,一时间刀枪如林,万马奔腾,蹄声隆隆,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拳打向兵团。   无须维林下令,奔狼早有类似的经验,只是敌手未有如此规模。第一排向前跨步,奋力扔出铁蒺藜,然后跪下,第二排重复这一动作,接着是第三排。前方的地面顿时铁刺林立,杀过来的骑兵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第一匹冲进五十码内的战马惨嘶一声,蹄子鲜血淋漓,随即轰然倒地,还带倒了旁边的一人一马,后面的骑手为免重蹈覆辙,纷纷扯起了缰绳。一时间或人仰马翻,或掉头惊走,阿尔比兰骑兵攻势顿挫,前进的速度大为减缓。然而,他们毕竟人马众多,冲劲仍在,全军依然杀奔兵团而来。   在维林背后的沙丘上,邓透斯正在估算放箭的时间。这几年来,弓手队发展到了两百人,而且很早就放弃了装填速度极慢的弩,全换成了宗会的强弓。弓手都是技艺高超、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的第一轮齐射至少撂倒了五十名骑手,尔后抡臂如风,箭如雨下。在接连不断的箭雨面前,阿尔比兰人攻势大减,继而止步不前,原先高傲的三列骑兵,此刻乱作一团,长枪摇晃不定,骑手暴躁如雷。   维林又向简利尔点点头,三声长号响起,这是全军冲锋的信号。阵列中爆发出一阵呐喊,四队士兵冲向前方,高举战戟砍向骑手。很多阿尔比兰人丢掉长枪,抽出军刀迎战,顿时杀声四起,金铁交鸣。维林看见巴库斯疯狂拼杀,那把骇人的双刃斧起起落落,连人带马纷纷砍翻在地。左边,凯涅斯带队斜刺里杀进了阿尔比兰人侧面,围追堵截,防止他们包抄兵团的侧翼。   维林老练地观察交战双方,等待必然出现的转折点,届时,必有一方势起,一方势衰。他见过太多次了,士兵们拼杀起来貌似悍不畏死,不知为何便突然掉头逃窜,似有直觉告诉他们即将战败。眼看着身穿白罩袍的阿尔比兰骑兵不顾坐骑毙亡、箭如雨下,依然凶猛地劈砍奔狼,维林有种预感,此战不会出现一方溃败的局面。这帮家伙作战果敢,严守纪律,如果他没判断错,他们已经有了奋战到死的觉悟。兵团杀敌不少,但依然寡不敌众,阿尔比兰人在右翼逐步占据上风,伊尼什兄弟的队伍渐渐不支,骑手们强行策马冲进人群,劈砍招架不住的步兵。邓透斯带领的弓手仍在放箭,攻势不减,但他们的箭矢很快就会耗尽,而阿尔比兰人依然人多势众。   维林又一次回头看去,沙丘上仍没有援军的身影。这一仗我要是活下来,就去杀了艾尔·海斯提安。他拔出剑,扫视战场,发现一群阿尔比兰人的中央高高地竖着一杆旌旗,蓝绸上绣有银色车轮的纹章,旗子迎风招展。他一摆手,唤过弗伦提斯,然后举剑指向那面旌旗。弗伦提斯点点头,拔出剑来,一声号令,所有人持剑待命。   “跟紧点。”维林嘱咐简利尔,然后催促唾沫星飞奔而去。弗伦提斯带领斥候队紧随其后。他们绕过了伊尼什兄弟摇摇欲退的队伍,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太早卷入战斗,然后突然掉转头去,杀向暴露出来的阿尔比兰军侧翼。五十对阵两千。然而,只要找到了正确的血管,蝰蛇也能杀死公牛。   他杀死的第一个阿尔比兰人身材强壮,肤色黝黑,头盔的护颚底下露出修饰齐整的胡子。此人骑术高超,剑法精湛,见维林冲过来,他敏捷地驭马旋身,举刀格挡的姿势无懈可击,可星银闪耀的剑刃将他的胳膊齐肘斩断。唾沫星一跃而起,啃咬阿尔比兰人的坐骑,见骑手摔下马鞍,又扬起蹄子踩踏,那人的断肢喷出一股股黑血。维林飞驰向前,砍倒第二名骑手,先猛砍他的腿部,接着削向脸部,此人翻身坠马,下巴吊在脑袋上晃悠,喊不出声,只有汩汩的鲜血从嘴里涌出。第三名骑手疾速冲来,长枪平举,铁青的脸庞满是怒火和杀气。维林勒住唾沫星,在马鞍上侧身一拧,枪尖擦身而过,他举剑挥下,砍进对方坐骑的脖子。那畜生倒在血泊之中,骑手摔出了马鞍,赶紧爬起来,抽出军刀。唾沫星再次跃起,一蹄子蹬去,阿尔比兰人当即人事不省,头盔也远远飞出。   维林暂且停手,估算此次进攻对战局造成的影响。旁边的弗伦提斯一剑捅穿了一个落马的阿尔比兰人,与此同时,斥候队在敌人聚集之处杀出一条血路,不过他看到战场中有三具穿着蓝色罩袍的尸体。他又望向伊尼什兄弟的队伍,发现队列已然稳固,在阿尔比兰人冲势锐减的同时,兵团的阵线逐渐拉直了。   弗伦提斯大喊起来,把维林的注意力拉回到战场上。有个阿尔比兰人手持军刀,策马冲来,接着突然身子一歪,斜挂在鞍上,原来是后方沙丘上的兵团弓手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不过,那人的战马仍在前进,瞪着惊恐的眼睛,冲向唾沫星的侧腹,这一撞,双方都倒在了地上。   唾沫星飞快地站起来,愤怒地打着响鼻,对撞倒它的马又踢又咬,那匹惊马转身逃跑,它旋即追了上去。一个骑着灰色公马的阿尔比兰人持刀刺来,快若闪电,维林堪堪躲开,只有招架之力,直到弗伦提斯策马冲过来砍倒了那家伙。“等着,兄弟!”战场喧闹,他只有高声叫喊,同时拉紧缰绳,准备下马。“骑我的马!”   “你别下马!”维林喊道,又指向阿尔比兰队伍当中高高飘扬的旌旗,“接着杀!”   “可是,兄弟——”   “快去!”听到命令中不容置疑的语气,年轻的兄弟犹豫片刻,只好转身骑走,冲进了战场的漩涡。   维林四下环顾,发现简利尔也下马了,他的战马倒在一旁,已然死亡。歌手的腿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撑着军旗,吃力地砍杀靠近的阿尔比兰人。维林狂奔过去,躲开刺来的枪尖,抬手就是一枚飞刀射了出去——那名骑手高举军刀正要砍向简利尔,寒光直插他的脸膛,那人当即逃开。   “简利尔!”没等他倒下,维林一把扶住他,发现他肤色苍白,面孔扭曲,痛苦不堪。   “对不起,大人,”简利尔说,“骑不了您那么快……”   一个阿尔比兰人逼过来,长枪刺下,维林猛地把简利尔拉到一边。枪尖插进土里,维林一剑砍断枪身,接着反扫过去,削断了骑手的腿,同时抓过对方坐骑的缰绳握紧,制住这头畜生,任由那名骑手惨叫着摔下马鞍。他尽可能安抚受惊的战马,然后把简利尔扶了上去。“回沙滩去,”他下令,“找吉尔玛姐妹。”他用剑身一拍马腹,战马立刻飞奔起来,载着摇摇欲坠的歌手穿过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战场。   维林拿起旌旗,笔直地插进土里,奔狼的纹章在刚猛的晨风中呼啦啦地飞扬。护旗,他想着,居然不合时宜地露出了微笑。不正是团战试炼吗?   大约二十码开外,阿尔比兰的队列忽然一阵波动,骑手们纷纷策马转身,只见一名骑手挥舞着军刀冲了出来,同时大声发令,胯下是一匹威武雄壮的白色战马。这名骑手外罩镀有珠白珐琅的胸甲,其上用金线勾勒的圆形图案,与高高竖立在阿尔比兰人队列当中的车轮纹章一模一样。他没戴头盔,留着胡子,古铜色的脸庞满是怒容。奇怪的是,围在他身边的骑手都想要制止他,甚至有人伸手拉他的缰绳,但听白甲男子厉声呵斥,那人便顺从地缩回了手。他策马慢跑,然后站住了,挑衅地用军刀指着维林,接着一抖缰绳,直冲过来。   维林等在原地,剑尖低垂,不摇不晃,呼吸缓慢而平稳。白甲男子越来越近,龇牙咧嘴,纵声咆哮,眼中怒火腾跃。愤怒,维林想起了索利斯的话,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堂课。愤怒会害死你。若是你饱含愤怒,而对手已准备妥当,那么在你施出第一击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一如既往,索利斯的话总是没错。这个披挂精良白甲、跨骑威武战马的人,这个勇猛无畏、怒气冲天的人,已经死了。勇气也好,武器和盔甲也罢,统统毫无意义。在他冲过来的那一刻,他杀死了自己。   他们还跟着老疯子壬希尔宗师学了一门极其危险的课程——如何击败一个正面冲来的骑兵。“当你没有骑马,而敌人骑马的时候,他只有唯一的优势,”多年前,眼神狂野的马房总管在操场上对他们说,“那就是马。让他下马,他就跟你一样了。”接下来的一个钟头,他骑着一匹脚力奇快的猎马,绕着操场追赶他们。“下蹲,打滚!”他跟疯子一样尖声喊叫着,“下蹲,打滚!”   维林等到白甲男子的军刀仅距他一臂之遥时,闪向右侧,下蹲躲过声若雷鸣的马蹄,就地一滚,抡起剑往战马的后腿砍去。战马昂头嘶鸣,轰然倒地,血溅了他一身,白甲男子挣扎着正要起身,只见维林跃过扑腾不起的畜生,一剑扫开军刀,然后猛劈下去,珐琅胸甲登时裂为两半。白甲男子倒在地上,咳出几口血,一命呜呼。   阿尔比兰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他们僵住了。高举的军刀悬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正在冲锋的骑兵纷纷紧扯缰绳,瞪大眼睛瞧着这边。目睹这一幕的阿尔比兰人全都放弃了战斗,只顾着望向维林和白甲男子的尸体。甚至有人被箭射中或是被奔狼砍倒时,目光仍未移开。   维林低头看了看那具尸体,血染的胸甲上,金色车轮断为两截,在朦胧的晨曦里闪烁着暗淡的光芒。莫非是他们的某个贵族大官?   “Eruhin Mahktar!”一个阿尔比兰人跌跌撞撞地徒步走来,他捂着胳膊上的伤,泪水划过血迹斑斑的脸颊。听他的语气,不是愤怒,亦不是控诉,而是极度的绝望,维林从未听过这样的腔调。“Eruhin Mahktar!”这句陌生的话语,他未来还要听千万遍。   受伤的男人蹒跚而至,见对方手无寸铁,维林打算用剑柄的护手打昏他。可那人没有报复的意思,他一瘸一拐地走过维林身边,跌坐在白甲男子的尸体旁,哭得像孩子一样。“Eruhin ast forgallah!”他放声哀嚎。接下来的一幕令维林大为惊恐: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喉咙,然后软绵绵地趴在了白甲男子的尸体上,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   此人当场自杀,似乎解除了定住阿尔比兰人的魔咒,敌军阵列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号,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维林,他们纷纷平举军刀和长枪,向维林靠近,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深深的仇恨。   忽然有异响传来,仿佛一千把锤子同时敲击一千块铁砧,阿尔比兰人的队列再次摇晃起来,维林看到有人被撞飞到半空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冲进了敌军后方。阿尔比兰人赶紧掉转马头,迎战新的对手,可太迟了,一把铮亮的铁锥已然穿透了他们的阵列。   一个全副武装的巨大身影,跨骑一匹高大的乌黑战马,碾过阿尔比兰人的轻骑,如入无人之境。他手中的钉头锤挥舞如风,连人带马一起砸死。在他身后,数百名身披铁甲的骑兵同样大开杀戒,长剑和钉头锤犹如暴风骤雨,此起彼落。阿尔比兰人怒不可遏,奋起迎击,不少骑手葬身于铁蹄之下,面对如此猛烈的进攻,无奈他们兵力不足,手中的武器也不大顶用。战斗很快结束了,阿尔比兰人死伤无数,没有一人逃走。   那个高大的人影把钉头锤挂在鞍上,驾着黑马朝维林小跑过来。然后,他收起面甲,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宽脸,断过两次的鼻梁和沟壑丛生的眼角格外醒目。   维林鞠躬致意:“见过塞洛斯领主大人。”   “维林大人。”仑法尔的封地领主环顾残酷的战场,大笑一声,“我敢打赌,你还从没像现在这么乐于见到一个仑法尔人吧,小子?”   “的确,大人。”   一名高个儿年轻骑士策马来到封地领主身边,他英俊的脸颊满是汗水和鲜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打量着维林,眼神中藏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达纳尔大人,”维林向他致意,“我代表我个人,以及全军将士,感谢您和您父亲及时相助。”   “还活着啊,索纳?”年轻骑士回应道,“起码国王是很高兴的。”   “闭嘴,小子!”塞洛斯厉声喝道,“抱歉,维林大人。犬子说话向来不知轻重,这要怪我们做父母的。他母亲给我生了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不是死胎,信仰保佑。”   维林留意到年轻骑士握剑的手微微抽搐,脸颊因愤怒而充血。又是一个憎恨父亲的儿子,他心想。常见的毛病。   “失陪了,大人。”他再次鞠躬,“我要去看看部下的情况。”   清晨的曙光照亮了血腥的战场,维林跨过死尸和垂死的伤者,向海滩走去。他再次掏出那颗青石,举起来对着初升的旭日,令其闪闪发亮。那天国王把青石硬塞到他手里,那天达纳尔大人恨上了他,那天莱娜公主痛哭失声。   那天,血歌默然无语。   “青石、香料和丝绸。”他轻声说道。    第26章   夏令集市上的仑法尔骑士比武是近年来的新项目,但很快就广受欢迎。维林走向王室大帐时,人们正在围观一场惊心动魄的长枪比武,喝彩声震耳欲聋。他拉低兜帽遮住脸庞,以免有人认出他来。竞技场上,碎屑如雨,一名骑手翻下马鞍,他的对手将破烂不堪的长枪扔向欢呼的人群。   “那个哭鼻子的小杂种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评论道,维林倍感好奇,他们究竟是在欣赏激烈的比武,还是为富家子弟缺胳膊断腿而幸灾乐祸?   大帐门口的卫兵向他深鞠一躬——凭他的身份本不该承受如此大礼——扫了一眼他出示的国王手谕,便拉起门帘,没半点耽搁就请他进去。他刚从北方回来不过两天,但大胜罗纳人的英勇事迹已经妇孺皆知。   维林卸下满身的兵器,由卫兵领进观礼台,毫无意外地见到了独自一人的莱娜公主。“兄弟。”公主微笑致意,并伸出一只手给他亲吻。维林一时间窘迫不安,因为她以前从未如此示好,而且是当着台下那么多人的面。他单膝跪下,嘴唇轻触公主的指节。维林没想到她的皮肤如此温暖,不禁心旌摇曳,同时也对自己的反应大为恼火。   “公主殿下,”他开门见山地说,尽力保持语气自然,却不大成功。“您的父王召见我……”   公主摆了摆手:“他就来。看来还没找到最爱穿的那件斗篷。这些天他总要披着斗篷到外面来。”她抬手示意旁边的座位,“坐吗?”   维林坐了下来,观看起台下的骑士比武,以分散注意力。两组选手聚集在场地两端,每组约三十人,一方打的是红白格子旗,绣有一只鹰,另一方的绿旗上绣的是一只红狐狸。   “仑法尔比武的高潮就是团战,”公主解说道,“红狐狸是修林·班德斯男爵的旗子,那个披挂锈蚀盔甲的就是他,以前是封地领主塞洛斯的首席封臣。鹰旗属于达纳尔大人,封地领主的继承人。两人长期不和,这次团战显然正中他们下怀。”她从身边的桌子上取过一条白色丝巾,“我的任务就是,看到哪个呆子打架比较厉害,就把这玩意儿送给他。当然咯,全身铠甲的汉子们打得鼻青脸肿,如此激情澎湃的场面,理应令我芳心大动才是。”   “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公主殿下。”   公主扭头看着他,笑道:“你就不太可能这样想,兄弟。”   “但愿不会。”他看到两组人分别一字排开,相互行礼,然后舞起手中的长剑和钉头锤,全速冲向对方。一时间血肉相撞,金铁大震,维林和公主都为之动容。随后的战斗完全乱作一团,只见场上人仰马翻,刀光剑影。维林早就知道,骑士们必须使用剑身拍打对方,但大多数人显然无视这一规则,混战之中至少有三个全身铠甲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来是动真格的。”莱娜说道。   “算是吧。”   “你看他怎么样?封地领主的继承人。”   维林看到达纳尔大人倒转剑柄,猛地砸向对手的头盔,那人当即倒地翻滚,鲜血透过面甲喷射而出。“他打得很好,公主殿下。”   “可还是不如你,我敢肯定。他既没有你的洞察力,也没有你的诚实品质。女人愿意为他的权势和财富跟他上床,而非爱情。男人愿意为报酬或责任追随他,而非忠诚。”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可我父亲认为,他对我来说是个好丈夫。”   “我相信,您的父王想要最好的……”   “我父亲想要我生儿育女罢了。他希望满宫殿都是哇哇大哭的小崽子,个个都是艾尔·尼埃壬家族的后代,拥有仑法尔封地领主的血脉,为双方的联盟加上最后一道封印。我为疆国做了那么多,但在我父亲看来,我只是一头生崽的母猪。”   “结亲教理写得很清楚,公主殿下。任何人,无论男女,都不可违背意愿,被迫成亲。”   “我的意愿。”她苦笑道,“我只要没有结婚,我的意愿便一年不比一年重要。你有剑,有飞刀,有长弓。而我的武器唯有智慧、容貌和我的子宫所能孕育的力量。”   这次谈话的坦率程度令维林深感不安。这种不安从何而来,是他们共有的内疚感吗?别忘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别忘了她是什么人,我们做过什么事。莱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达纳尔,那眼神分明是在评断和算计,而她微微翘起的嘴角,透露出掩藏不住的厌恶和讥讽。“公主殿下,”他说道,“我以为,您这次安排我们见面,恐怕不是为了说您不愿嫁给谁,然后问我对此人有何看法。您是不是有别的事情找我?”   “如果你指的是宗老大屠杀,那我的看法仍然没有改变。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事。告诉我,你听说过第七宗吗?”   莱娜凑近了些,端详着维林的脸庞,他知道公主能分辨谎言。“有故事提到过。”他耸耸肩,“只是传说而已。以前信仰旗下有个宗会专门研究黑巫术。”   “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历史上的事儿,我从来都留给凯涅斯兄弟考虑。”   “黑巫术,”公主轻声念叨这个词,“研究起来倒是挺有趣的。当然咯,全都是迷信,但在史书里总有一席之地。我去过大图书馆,要求查阅有关黑巫术的所有典籍。结果听说大多数古籍被人偷走了,我一时气愤,还引发了一点点骚乱。”   维林想起在失落之城时,哈力克兄弟把书本扔进了火堆。“这个传说与宗老大屠杀有什么关系吗?”   “故事讲的通常都是不幸的事。我决定尽可能多地收集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暗中行事了。那些故事大多荒谬不经,每转述一次,便夸张一分,尤其是与你有关的故事,兄弟。你知道吗,你曾经单手杀死了十个刺客,他们所持的刀剑有种魔力,专吸死者的血。”   “我不记得还有这种事,公主殿下。”   “我想也是。虽然那些故事胡说八道,却有着共同的主题,个个都涉及到了黑巫术,其中最为离奇的故事提到了第七宗。”   尽管维林颇为提防,但他不能否认公主确实机敏过人。从前以为她有点小聪明,原来只是她极具智慧的其中一面。过去的三年里,他无数次回想着哈力克在失落之城吐露的真言,企图把不同的线索串起来,却终究没有成功——宗老们对信仰的背叛,独眼的奇异力量,蛰伏于汉提斯·穆斯托尔脑中的神秘人所发出的熟悉声音。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当中有何联系。他始终感觉到答案就在空中飘摇,可怎么抓也抓不到,其中的奥妙,连血歌也无法解答。不过,莱娜可以做到吗?即使她可以,我能放心地把这些事告诉她吗?信任莱娜,这个念头确实荒谬可笑。但纵使不可信任,也可以善加利用。   “说说看,公主殿下,”维林说,“为什么有人专心致志地读完了一本书,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火里呢?”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有关系吗?”   “如果没有关系,我会问您吗?”   “不会。我甚至觉得,如无必要,你不会问我任何问题。”   仍在场上作战的骑士已经减至十二人左右。达纳尔大人此时与班德斯男爵交起了手,男爵攻势凶猛,那身锈迹斑斑的盔甲似乎毫不碍事。   “若此人当真专注于读书,”公主接着说道,仿佛忘了先前说的话。“那么焚书对他而言应是大罪。以前有过焚书的事情发生,疯王拉克里尔曾将瓦林斯堡里所有的书籍付之一炬,为此臭名远扬,他宣称凡人可读的一切著作都是大逆不道,应当判处死刑。值得庆幸的是,第六宗很快就将他罢黜。不过,拉克里尔的狂言也有一定道理。书的价值在于它所包含的知识,而知识从来就是危险的。”   “这就是说,烧掉了书本,也就解除了知识所形成的危险。”   “或许吧。你说那是个博学之人,有多博学呢?”   维林犹豫了片刻,不愿说出他的名字:“他曾是大图书馆的学者。”   “那确实博学。”她一撇嘴,“你知道吗,一本书我从不读两遍。没必要。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   公主的语气平淡无奇,维林知道她并非自夸。“所以有同样能力的人无须保留书籍,尤其是危险的书籍。一旦读过,他就记住了其中的内容。”   她点点头:“或许此人这样做是为了保住书中的内容,而不是将其销毁。”   那么这便是哈力克的任务了。他从大图书馆偷走与黑巫术相关的典籍,焚毁书本,使其内容不能流传于外,而在焚书之前,他先读过一遍,记住其中的内容。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你不打算告诉我,对吧?”公主问,“此人是谁,以及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只是我见过的一桩怪事……”   “我尊重你,可并没有得到相同的回报,兄弟。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不太好。但我对你的看法从来都基于事实,那就是你从不对我说谎。你口中的真相或许非常残酷,但从来都是事实。现在请你把真相告诉我吧。”   维林迎上她的目光,发现莱娜眼中竟有泪光闪烁。这是真心的吗?可能吗?“我不知道能否相信你,”他坦率地说,“我们一同干过那么可怕的事……”   “我当时并不知道!”公主激动地低声说道。她靠拢过来,语气非常急切:“林登来找我,说什么他要远征马蒂舍森林。我父亲要我赞许他的英勇之举。我没有对林登承诺过什么,我确实爱他,但那只是兄妹之情。而他对我的爱超越了兄妹之情,也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我发誓我真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毕竟你也要去那里,我知道你是不会谋害别人的。”泪水溢出她的眼眶,划过鹅蛋般圆润的脸颊。“我做过一番调查,维林。我知道你没有杀他,我知道你只是结束了他的痛苦。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现在必须相信我。你必须听我的话。无论我父亲今天要你做什么,你都必须拒绝。”   “他要我做什么?”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威仪堂堂,一派王者气度。维林有一年没见过雅努斯了,发现他如今越发苍老,皱纹愈加深刻,华发添了许多,腰身日渐佝偻。不过,他的声音依然气势非凡。维林和莱娜站起来鞠躬致意,台下的人群忽然间鸦雀无声。   “艾尔·尼埃壬王室之女,”国王接着说道,“联合疆国的公主,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国王从貂皮长袍底下伸出一只枯瘦如柴、满是斑痕的手,指着他们身后的竞技场,“你忘了自己的职责。”   维林转过头,看见达纳尔大人单膝跪在王室大帐前,身后是在团战中落败的骑士们,有的一瘸一拐地走开,有的被人抬出竞技场,身着锈蚀盔甲的班德斯男爵也在其中。尽管达纳尔大人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但他没有低头,头盔抱在身侧,死死地盯着维林的眼睛,目光中饱含难以遏制的狂怒,令人不由心惊。   莱娜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再次鞠躬:“请原谅我,父亲。”她的语气不大自然,“我很久没有和维林大人说话了……”   “维林大人不是来找你的,公主。”   她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稍纵即逝,继而强颜欢笑。“当然。”她转过身,拿起丝巾递给达纳尔大人,“打得真漂亮,大人。”   达纳尔大人刻板地鞠了一躬,抬起戴手套的手接过丝巾,身子却一僵——原来公主竟没等他亲吻,直接抽回了手。他退了一步,双眼又瞪向维林。“我知道,维林大人,”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第六宗的兄弟不能接受挑战。”   “正是,大人。”   “实在是遗憾。”骑士又向莱娜和国王鞠躬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看来你惹这个神气的小子厌恶了。”国王说道。   维林迎上国王精于算计的目光,发现那眼神与他们初次见面、达成那笔可怕交易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早就习惯了遭人厌恶,陛下。”   “不过我们很喜欢你,对吧,我的女儿?”国王问莱娜。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言不发。   “怕是喜欢得有点过头了。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还担心她的心太冷,不会迷恋任何男人。如今,我真希望她的心再冷下来。”   维林从未如此窘迫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您找我有事,陛下。”   “是。”国王又看了看莱娜,“是的,我有事找你。”他抬手示意大帐的门帘,“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女儿,你留在这里,尽可能告诉这些平民百姓,我们的样貌或许不老,却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公主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遵命,父亲。”   维林单膝跪下,轻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又吻了吻她温软的肌肤。纵使不可信任,也可以善加利用。“公主殿下,”他起身说道,毕竟国王在场,有些话不能讲明白,“我不大确定您说得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维林接下来所做的事无论怎么说都不合规矩,甚至是有违礼数,他走上前,吻了公主的脸颊,然后耳语道:“黑巫术不是迷信。到西城区打听独眼男人的故事。”   “你这是考验我吗,雏鹰?”   此时,他们走到了大帐的后面,身边仅有两名卫兵。国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泥地,貂皮长袍的下摆沾满了泥巴。不知怎的,他看起来矮了不少,头顶勉强够到维林的肩部,兴许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弯腰驼背。   “何出此言,陛下?”维林问。   国王突然厉声斥责:“休要耍我,小子!”他死死地盯着维林,“想都别想!”   维林毫不回避,迎上国王的目光。或许国王仍是猫头鹰,但他已不是耗子了。“我和莱娜公主之间的友情触怒了您,陛下?”   “你们之间毫无友情可言。你非常厌恶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国王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她是想要你看看那个神气的小子,勾起你的妒忌之心。是这样吗?”   斗智棋,维林想起莱娜在艾尔·海斯提安家后花园里提过的那种游戏。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达纳尔大人只是虚晃一招,这是她父王的把戏。无论我父亲今天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必须拒绝。   他耸耸肩:“或许是的。”   “你对她说了什么?我知道你不是趁机吻她。”   维林局促不安地笑了笑:“我说,当容颜衰老,良机也随之消逝。”   国王哼了一声,继续步履艰难地在泥地中跋涉。“你何必这样折磨她。你千万不要成为她的敌人。这是为了疆国,你明白吗?”   “我明白,陛下。”   “公主不想嫁给他,对不对?”   “恐怕是的。”   “我就知道她不愿意。”国王疲惫地叹了口气,“可惜那傻小子看不出来。女儿太聪明,做父母的就遭罪。美貌岂可与智慧兼得,简直不合常理。依我的经验,真正美貌的女子,要么拥有非凡的魅力,要么极其刁钻古怪。她的母亲,我挚爱的亡妻,生前可谓倾国倾城,却也刁钻古怪到了极点,所幸的是不太聪明。”   这不是实情。维林心想。又是虚晃一招。他编造了一个貌似诚恳的谎言,诱我中招。   他们走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前。木头刻有繁复的花纹,镶着闪闪发亮的金叶,车窗挂的是黑天鹅绒帘子,车前有四匹戴辔的灰斑骏马。国王示意维林打开车门,然后吃力地爬了进去,又招呼他进来。国王在一张柔软的皮椅上坐定,抬起瘦骨嶙峋的拳头,敲了敲头顶的木板:“回宫!走慢些。”   外边传来一声马鞭的脆响,马车一晃,由着四匹灰马拉向前去。“这是别人送的,”国王解释道,“这辆马车,外加四匹马。是艾尔·泰纳大人送的,你还记得他吗?”   维林想起御前会议上那位衣着华丽的男人:“国务首相大人。”   “对,那小混蛋挺卑鄙的,不是吗?他希望我没收库姆布莱封地领主四分之一的土地,作为对他弟弟谋反的惩罚。当然了,他愿意承担治理之责,顺带收取当地的税金。我感谢他送的马车,罚没了他名下四分之一的土地,税金由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收取。暂时别让他离了美酒和妓女为好。我要让艾尔·泰纳大人记住,一国之君是收买不了的。”   国王在斗篷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皮袋子,只有苹果那么大。“接着。”他把袋子扔给维林,“知道这是什么吗?”   维林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一块很大的蓝色石头,表面有灰色的纹理。“青石。好大一块。”   “是的,现存最大的一块青石,是七十多年前从北疆的矿场里挖出来的。当时我的祖父是第二十任阿斯莱领主,他最早带人到那里安居乐业,建起高塔。知道这块青石价值几何吗?”   维林又看了一眼石头,只见石面光滑如水,闪闪发光。“肯定值一大笔钱,陛下。”他把石头放回袋子,递给国王。   老人的双手仍捂在斗篷里,并没有伸出来。“拿去。此乃国王赐给他心爱之剑的礼物。”   “财富对我而言没有用,陛下。”我也是收买不了的。   “即便是第六宗的兄弟,终有一天,也是需要财富的。收下吧,你就权且当作护身符。”   维林拉紧袋子,系在腰间。   “青石,”国王接着说道,“乃世上最珍贵的矿石。举世之人皆视其为珍宝,无论阿尔比兰人、倭拉人,还是极西之地的商贾国王。它比银子、金子和钻石贵重多了,而且大多见于北疆。当然,疆国还有别的好东西,比如库姆布莱的佳酿、阿斯莱的精铁,诸如此类,但正因为有了青石,我才能造船,才能打造疆国禁卫军,有了这二者,我才能维护疆国的统一。守塔大臣艾尔·默纳报告说,青石存量已经明显减少,二十年后,连用以支付矿工开采的存量也将告罄。那时我们怎么办,雏鹰?”   维林耸耸肩,他对于商业并不熟悉。“如您所说,陛下,疆国还有别的好东西。”   “可远远不够,除非加重赋税,大肆盘剥贵族和平民,只是如此一来,我和孩子们的首级挂在宫墙上,必定是他们喜闻乐见之事了。你已经见识过疆国可以动荡到何种程度,而这还是在我们拥有疆国禁卫军的前提下,如果没有他们,不知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不,远远不够,我们需要香料和丝绸。”   “香料和丝绸?”   “香料和丝绸的主要贸易路线是在艾瑞尼安海上。香料产自阿尔比兰帝国的南部省份,丝绸产自极西之地,两者汇集于阿尔比兰帝国的北岸海港。任何一艘船到港口停泊都要付钱给皇帝,并为货物上税。阿尔比兰商人依靠这些贸易富裕起来,有些甚至比西方的商贾国王还要富有,而他们全都要向皇帝进贡。”   维林愈加不安。他不敢往下想了。“您希望把他们吸引到我们的港口来做交易?”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人摇摇头:“我们的港口太少,也不够大。而且海岸飓风频仍,过于靠北,吸引不来如此巨量的贸易。如果我们想要,就只能去抢。”   “陛下,我对历史知之甚少,不记得阿尔比兰帝国曾经侵略疆国或是封地,连骚扰似乎也未有过。两国人民之间没有血仇。教理有言,只有在保护土地、生命和信仰之时,战争方为正当之举。”   “阿尔比兰人崇拜神明,对吧?整个帝国都不接受我们的信仰。”   “信仰只能主动接受,不可胁迫,更不能强加在整个帝国头上。”   “可他们企图到我们国家宣扬异端邪说,摧毁我们的信仰。他们的探子无处不在,假扮成商人,四处传播亵渎信仰的言论,用黑巫术举行邪恶的仪式,荼毒我们的年轻人。一直以来,他们的皇帝不断扩军,大肆造船。”   “您说的哪一条是真的?”   国王微微一笑,猫头鹰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自会成真。”   “您指望疆国上下全都相信这种谎言吗?”   “人们从来都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话,无论真假。记得宗老大屠杀时,仅仅因为一些流言,无数绝信徒和疑似绝信徒的人死于暴乱。只要谎言有理,他们自然相信。”   马车颠簸着驶过北城区的鹅卵石街道,维林沉默地看着国王,他心明如镜,只觉周身寒彻。国王所说绝非虚言,他真要这样做。“您想要我做什么,陛下?为何对我说这些?”   国王摊开瘦骨嶙峋的双手:“我要的当然是你的剑。既然是打仗,怎能少了全疆国名头最响的战士呢?若你拒绝将信仰之剑指向绝信徒的帝国,老百姓会怎么看你?”   “您指望我为了几句谎言便发动战争,屠杀那些与疆国无冤无仇的人?”   “那是自然。”   “我为何要这样做?”   “忠诚即你的力量。”   林登·艾尔·海斯提安的脸庞,脖子上鲜血汩汩的伤口,苍白如云石的脸色……“忠诚不过是您的又一个谎言,用来套牢那些疏忽大意之人。”   国王眉头一皱,似是动怒,忽而又大笑一声。“当然是这样了。你以为国王是做什么的?”他的笑意瞬间消失,“你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下令,你服从。记得吗?”   “我没有完成那笔交易,陛下。我在马蒂舍森林并没有服从您的命令。”   “可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去了往生,死在你的刀下。”   “他的伤势太重,我只能结束他的痛苦。”   “没错,正好免了麻烦。”国王恼怒地一摆手,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这不重要,我们毕竟达成了交易。你是我的人,雏鹰。你和宗会的关系只是幌子,你我都很清楚。我下令,你服从。”   “阿尔比兰帝国这次不行。除非您能给出比青石短缺更好的理由。”   “你敢抗命?”   “是。如果您要处死我,那随您了。我绝对二话不说。我受够了您这些阴谋诡计。”   “处死你?”雅努斯又大笑一声,比先前还要响亮。“好一句豪言壮语,你明知我这样做,只会激起平民暴乱,引发信仰之战。况且,我女儿已经非常恨我了。”   国王突然拉开天鹅绒窗帘,外面的光照亮了他的脸膛。“啊,是寡妇诺娜的面包房。”他又敲敲马车顶板,高声命令,“停车!”   他钻出马车,两名负责护送的疆国骑卫欲上前搀扶,国王摆摆手拒绝了。他望着维林,像是面对人高马大的孩子,笑道:“跟我来,雏鹰。这里有全城最美味的糕点,说不定整个封地也就独此一家。你就满足一个老头子的小嗜好吧。”   寡妇诺娜的面包房内暖意融融,满是面包新鲜出炉的香味。她一看见国王,急忙绕过柜台走上前来。这女人身高体胖,红通通的脸颊,头发沾满面粉。“国王陛下!大人!二位的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她一边笨拙地鞠躬,一边奉承,然后耸动肩膀,撞开旁边的客人,“挪开!给国王挪位子!”   “夫人,”国王拉起诺娜的手亲吻,她的脸颊更红了,“有机会享用你的糕点,我岂能错过。况且维林大人也很好奇,他少有吃蛋糕的机会,对吧,兄弟?”   诺娜的目光在维林的脸上游移,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而此时店里的客人们纷纷单膝下跪,鬼鬼祟祟地瞟着他们,露出令人厌恶的谄媚相。“我对蛋糕不怎么熟悉,陛下。”他回道,唯愿话里没有流露出厌恶的语气。   “你这儿有没有后房供我们享用美食?”国王问寡妇,“我不想耽误你做生意。”   “当然有,陛下。当然有。”   她领着两人来到面包房后面,走进一个类似储藏室的房间,四周靠墙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罐子和面粉袋,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旁坐着一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女人,穿一身布料低廉、花色艳俗的衣裙,染着红发,嘴唇涂得猩红,领口敞得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国王走进来时,她站起来恭敬地鞠躬致意。“陛下。”她说话粗声粗气,吐字含混,是街巷底层的口音。   “德菈,”国王打了个招呼,又对面包师说道:“来点苹果饼,诺娜夫人,可以的话请再上杯茶。”   寡妇鞠了一躬,退出房间,顺手关上房门。国王找了把椅子坐下,示意那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站起身来。“德菈,这位是著名的维林·艾尔·索纳大人,第六宗兄弟,疆国之剑。维林,这位是德菈,作为妓女没什么名气,作为给我效力的探子,可谓功勋卓著。”   女人端详了维林好一会儿,神情似笑非笑:“认识您很荣幸,大人。”   维林点头回礼:“夫人。”   她笑意更甚:“当不起。”   “不要调戏他,德菈。”国王劝道,“维林兄弟真心效忠于信仰。”   她扬起描过的眉毛,噘起嘴巴:“没意思。好几笔赚钱的生意都是跟宗会的人做的。特别是第三宗,那些好色的书呆子。”   “她很讨人喜欢,是不是?”国王问,“一个脑子聪明的女人,又没有什么道德的束缚,只是偶尔发发脾气。德菈,你上次捅了那个商人多少刀?我都忘了。”   维林仔细地观察德菈的表情,发现她毫不动容,没有骗人的意思。“五十多刀,陛下,”她朝维林眨了眨眼,“他想打死我,再奸尸。”   “没错,那混蛋确实变态,”国王承认,“不过相当有钱,在朝中颇有人脉。我发现你很有用处,便安排你假装自杀,捡回这条命。为此,我下了很大力气。”   “我永远感激不尽,陛下。”   “理应如此。你瞧,维林,国王的职责就是在臣民中挑选能人异士,各司其责,各尽其用。我有好些个德菈这样的人,潜伏于四大封地的各处,直接向我汇报情况。他们能拿到很多金子,同时也知道,他们的辛劳维护了疆国的稳定。”倦意忽然袭来,国王的眼皮直打架,他双手撑住下巴,揉着眼睛对德菈说,“你上周给我的报告,再对维林大人重复一遍。”   她点点头,流利而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普伦索月的第七天,我在猛狮酒馆后面的小巷里观察一座房子,我知道至上邪教的绝信徒常在此处出入。时近午夜,一群人走进了房子,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他们进去后,我从送煤槽钻进了那座房子的地窖。我躲在地窖里,听见上面的房间正在举行邪教仪式。大约两个钟头后,我估摸着仪式快结束了,便离开地窖,返回小巷,又看见那三个人一同离开。那高个子男人看起来很眼熟,我便决定跟着他们。他们走向北城区,最后走进守望角的一座大房子,看起来像是磨坊。男人进去后点亮了灯,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认定他就是克拉利可·艾尔·索纳大人,前战争大臣,疆国第一剑士。”   她望着维林,神色如常,既不害怕,也不担忧。国王挠了挠灰色的胡楂。“那帮绝信徒并不总是这样,你知道吗?”他说,“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就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我们周围,我们倒也容得下他们。我的第一位剑术老师就是追寻者,他是个好人。宗会提防着他们,但从不限制他们的活动,毕竟我们这里数百年前是流放之地,我们都是因为信仰和神明而被驱逐到这片海岸的。当然了,信仰从来占据统治地位,拥有最多的教众,但也有别的教派与之并存,异教徒与信仰教众共同生活,尽管很多教众并不喜欢这样,但大多数人也不是特别在意。后来,掐脖红暴发了。”   国王摸着脖子上的紫红色伤疤,眼神飘忽,沉浸在回忆当中。“他们称之为掐脖红,是因为它留下的痕迹,如同爪子掐住脖子,抓破了皮肉。一旦出现这种病症,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你想想,维林,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片土地便荒无人烟。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有钱没钱,想想他们当中的一半人就此死掉。想想吧,他们全都死于这种折磨人的疾病,他们胡言乱语,浑身抽搐,放声惨叫,吐得连胆汁都不剩。尸体堆积如山,人人怕得要死,恐惧成了唯一的信仰。不能再来一次这样的瘟疫了,而这一定是黑巫术干的好事。于是我们的视线转向绝信徒。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遭罪,但他们人数少,所以受的罪也就少。暴民们漫山遍野地游荡,追捕他们,杀害他们。有的教派被赶尽杀绝,他们的信仰永远地湮灭了,有的则被迫藏在暗处。等掐脖红停止肆虐,唯有我们的信仰和库姆布莱人的神存留下来。其他教派藏了起来,只能暗中活动,害怕被我们发现。”   国王的眼神恢复了常态,他盯着维林,冰冷的目光中满是算计:“你父亲似乎有了不良的爱好,雏鹰。”   血歌响了起来,洪亮且刺耳,其强烈程度前所未有,其中的含义也异常清晰。此处极为危险。这个妓女兼探子所掌握的消息很危险,国王的意图很危险,但最为危险的是,血歌要他杀了眼前的二人。   “我没有父亲。”他咬着牙说。   “或许是没有,但你有个妹妹。先去黑牢接受第四宗照料,然后被割了舌头挂在城墙上,她年纪尚轻,承受这般酷刑着实可怜。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两人笼子挨笼子,面对面叽里呱啦,等到饿得没了力气,半死不活的时候,就有乌鸦来啄她们的肉。你想要更好的理由,这就是。”   那对乌黑的眼珠,和他一模一样,还有那双捧着冬华的小手。娘说你会来跟我们住,当我的哥哥……血歌咆哮起来。维林的双手止不住地抽搐。我从来没有杀过女人,他心想,也没有杀过国王。眼前这个打着哈欠、摩挲着膝盖的老人,掐住他细瘦的脖子,轻轻一拧,就像折断小树枝一样轻而易举。那该是多么痛快……维林捏紧拳头,止住抽搐,重重地坐在桌边。   血歌戛然而止。   “说真的,”国王站起身来,“我还是不等蛋糕了。请好好享用。”他枯瘦的手搭在维林的肩膀上,犹如猫头鹰的爪子。“等阿尔林宗师找你商量时,我不用指导你该如何回答吧。”   维林没有看他,害怕血歌再度响起,只是生硬地点点头。   “很好。德菈,你再陪他一会儿。我相信维林大人还有些问题要问。”   “遵命,陛下。”国王离开时,她又恭敬地鞠了一躬。维林坐着没动。   “我可以坐吗,大人?”德菈问他。   维林一言不发,于是她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见到您这么有名的贵族老爷是我的荣幸,”她接着说道,“很多贵族老爷都跟我做过生意。国王陛下对他们办事的习惯很有兴趣,越野蛮,他就越是有兴趣。”   维林依然不说话。   “我想知道,关于您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她问道,“今日一见,我认为确实是真。”见维林始终不回话,她有些坐立不安了:“这寡妇烤蛋糕真够慢的。”   “不会有蛋糕送来,”维林对她说,“我也没什么问题要问。他留下你,是让我杀了你。”   维林看着她的眼睛,头一回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情绪——恐惧。   “寡妇诺娜无疑很擅长悄无声息地处理尸体,”维林解释道,“我认为他这些年带了不少毫不知情的傻瓜到这儿来。比如我们俩这样的傻瓜。”   德菈忽然望向房门,又看着他的眼睛,嘴角不住地抽动,满肚子的恶言恶语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心里很清楚,她不能和维林斗起来。“我不会束手就擒。”   “你上衣里藏了一把小刀,背后还有一把。发簪子也很锋利吧。”   “我对雅努斯王忠心耿耿,五年来——”   “他不在乎。你掌握的消息太危险了。”   “我有钱……”   “我不需要钱。”他腰间的青石袋子沉甸甸的,“完全不需要。”   “好吧。”她往后靠去,双手垂到两侧,撩起裙子,露出张开的双腿,脸上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丝毫不比先前诚恳。“那就请您行行好,先上了我,别事后再上。”   维林想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他别过脸,双手搁在桌上,十指紧扣。“我不会伤害你,可他就未必了。你应该立即离开都城,最好是离开疆国,永远不要回来。”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往房门挪去,然后一只手去摸门把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显然握紧了小刀。她拧开门把手,忽然停下来说道:“有您这样的儿子,是您父亲的幸运,大人。”然后她走了出去。在久未上油的铰链拉扯下,房门缓缓地关闭。   “我没有父亲。”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道。    第27章   阿尔比兰海岸之外,灌木丛不再生长,变成了荒无人迹的广阔沙漠,刚猛的南风疾扫而过,吹起了一条条顶天立地的沙尘巨龙,幽灵般在沙丘上四处游弋。军队沿着沙漠边缘向乌恩提什开进,队伍绵延两英里长。看着蜿蜒的行军队伍,维林想起了一条巨蛇,那是在一艘来自极西之地的船上,他亲眼目睹巨蛇从笼子里溜出来,身体横跨整个甲板,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此时疆国禁卫军头顶的矛尖。   他身处四周都是岩石的一块高地,距离大部队尚有数英里之遥。此时,他正举着水壶喝水,唾沫星则在旁边嚼着一丛荒漠灌木,那叶子着实干枯乏味。弗伦提斯带着从海滩一战中幸存的斥候,在高地附近扎营,同时监视东边的地平线。   维林想起两天前的那场战斗,还有那个白甲男子,以及几个前来索要尸体的人。那四名帝国守卫军的兵士穿过沙漠而来,个个神情肃然,要求面见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骑着马出来接见,还带了一支威仪堂堂的军队,不可谓不正式,然而阿尔比兰人无动于衷,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他宣读了国王关于正式兼并乌恩提什、尼莱什和玛贝里斯三座城市的公告,其中一名卫兵打断了他的话,此人体格健壮,头发灰白,讲起疆国话来十分流利:“别费口舌了,北方人。我们是为Eruhin的遗体而来。交给我们,不然就杀了我们,我们绝不空手而归。”   艾尔·海斯提安不太沉得住气,恼得满脸通红:“Eruhin是什么?”   “身披白甲之人。”维林说道。没人叫他来参加这次接见,但他仍然策马来到近旁。维林很清楚,战争大臣必定不愿当众吵闹,赶他离开,毕竟艾尔·海斯提安第一次与敌人会面,不能砸了场子。“你说的Eruhin是指他吗?”他问那个卫兵。   卫兵盯着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又细细端详他的脸。“是你?就是你杀了他?”   维林点点头。有一名卫兵怒吼着,半把军刀出鞘,却被灰发男人厉声喝止了。   “他是什么人?”维林问。   “他的名字叫塞利森·麦克斯托·阿鲁兰,”卫兵回答,“Eruhin在你们语言里是希望的意思。他是皇帝亲选的皇储。”   “我们对此深表同情,”战争大臣顺势接过话头,“对贵国皇帝的巨大损失深表遗憾,但我们名正言顺地到此……”   “你们来此侵略我国、掠夺财富,北方人,”灰发男人说,“你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什么也别想得到,唯有一死。我们不会再来会面,也不可能谈判,你们杀死了我们的希望,我们势必将你们赶尽杀绝。别指望我们心慈手软。立刻交出他的遗体。”   达纳尔大人举起酒壶灌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一口吐在帝国卫兵的马蹄旁。“这人如此无礼,哪有会面的样子,大人,”他看着艾尔·海斯提安,“这家伙不杀不行。”   “不可。”维林策马行至两队人当中,对帝国卫兵说,“我领你们去取他的遗体。”   他们策马往尸体所在的地方行去时,维林能感觉到战争大臣的愤怒,以及达纳尔大人的憎恨,不禁回想起阿尔林宗老对他说过的话:自恋之人,最反感有人灭了他们的威风。   帝国卫兵翻身下马,把他们的希望抬起来,放到一匹驮马的背上。灰发卫兵拉紧皮带,将遗体固定好,然后转身面对维林,眼里闪着泪光。“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嘶哑地问。   维林想不到拒绝回答的理由。“维林·艾尔·索纳。”   “你帮了我的忙,却也无法减轻我的恨意,维林·艾尔·索纳,Eruhin Mahktar,希望杀手。身为军人,我或许应该自绝性命,但我要带着仇恨活下去。从现在起,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亲眼目睹你的末日。我的名字是奈力森·奈斯特·海弗伦,帝国守卫军第十步兵大队的将军。别忘了。”   说完,他和同僚策马飞驰而去。   有时候,信仰需要我们付出一切。他又想起宗老的话。那是去年冬天,宗老与维林并肩走在积雪覆盖的操场,听他讲述国王的计划。那天寒气极重,往年的韦斯林月没有那么冷过,学徒兄弟们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步、对战,承受宗师们的杖责。   “这场战争与我们所知晓的战争都不一样。”宗老说着,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将会牺牲无数人命。我们的很多兄弟将有去无回。你明白吗?”   维林点点头,他听宗老说了很久的话,却不知该回答什么。   “可你必须回来,维林。你要拼尽全力战斗,尽你所能杀人。无论你的手下和兄弟死了多少,你必须回到疆国。”   维林再次点头,宗老笑了。这是维林头一次看见宗老露出笑容,从许多年前他来到宗会大门前直到现在,仅有这一次。不知怎地,笑容令他看来格外苍老,眼角和唇边露出了细密的皱纹。他从未如此苍老过。   “有时候看着你,我就想起你的母亲。”宗老悲哀地说道,然后转身走开了。他高大的身影穿过雪地,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蹒跚。   小花脸嘴里叼着一只野兔,大步跑上高地,身后扬起一溜尘土。此地的灌木丛中盛产这种宽脚大野兔,而且极易捕捉,跟小花脸一样,疆国禁卫军很快就尝到了甜头。奴隶犬把野兔丢到维林脚边,短促且刺耳地吠了一声。   “多谢,笨狗,”维林挠挠它的脖子,“你自己吃吧。”他提起野兔,扔下山丘,小花脸高兴地吠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追过去。   “我们往常出征,你都把它留在宗会。”弗伦提斯说着坐下来,拔出水壶塞子。   “想着在这片新猎场,它能有用武之地。”   “这么说他是皇帝的儿子?”弗伦提斯问,“穿白盔甲的那个人。”   “是他挑选的皇储。皇帝似乎在他的臣民中挑选继承人。”   弗伦提斯皱起眉头:“他是怎么选的呢?”   “跟他们的神有关吧,我觉得。”   “我觉得他应该挑个更能打的人,那傻小子坐在马上都不稳当。”尽管这位年轻的兄弟说话不经思考,维林仍能感觉到他的关切之情,“何必上战场呢。”   “别担心我,兄弟。”他朝弗伦提斯笑笑,“我没觉得有压力。”   弗伦提斯点点头,望向南面的广阔沙漠:“真想不通国王怎么想要这种地方。我们登陆后连一棵树也没见着。”   “我们依据古老的协议,来此寻找本属于我们的土地,以及为帝国绝信徒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找回公道。”   “是啊,这我也想不通。你知道的,我唯一见过的阿尔比兰人就是码头附近的水手和商人。他们穿得好滑稽,说起来比大多数人懂礼貌一点,可跟其他的水手和商人也没啥区别,还不是喜欢妓女和钱。我以前那帮野小子朋友,好像从来没有谁被抓走,用黑巫术仪式虐待,当然我是例外,可独眼也不是阿尔比兰人。”   “你质疑国王的话,兄弟?”   弗伦提斯的手伸进了斗篷,毫无疑问又在摩挲旧时的伤疤:“不管是他说的还是别人说的,我该质疑就质疑。”   维林笑了:“很好,保持下去。”   “大人!”有个斥候喊他,伸手指向东边的地平线。   维林走到高地的另一边,眺望远方,沙地在阳光的炙烤下热浪滚滚,泛着微光。“要我看什么?”   “我看到了。”弗伦提斯手持小望远镜说道。这东西极其昂贵,内里是黄铜管,外罩鲨鱼皮。维林觉得最好别问他从哪里搞到的,因为载他们过来的梅迪尼安大帆船的船长就有这么个类似的玩意。跟巴库斯一样,弗伦提斯的偷盗本性没有完全消失。   “多少人?”   “我算数不好,兄弟,你知道的。不过,我敢拿屁股打赌,至少比我们的人数还多三分之一。”   “我敢肯定你知道他在哪里。”战争大臣眼神阴郁,充满憎恨。   “大人……”维林心急如焚地看着平原上的景象,数千阿尔比兰士兵摆出攻击阵形,正稳步向他们所在的高地行进。战争大臣命令维林率领全团将士登上高地,然后将旌旗插在最高处。在西面的斜坡,阿尔比兰人看不见的地方,布下了五千库姆布莱弓手。国王对外宣称,在举国皆知的篡权之乱结束后,封地领主穆斯托尔特支援一批弓手为国效力,以示忠诚。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国王雇来的一帮使弓箭的佣兵,其中没有一位库姆布莱贵族。高地的两边,疆国禁卫军步兵以兵团为单位列阵,站成四排。后方,五千尼塞尔轻装步兵整队待命,其右侧是疆国禁卫军的一万骑兵,左侧是仑法尔骑士。在他们后面是四支骑兵队,一支来自第六宗,另有三支疆国骑卫队,由麦西乌斯王子率领。这是联合疆国召集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如今第一次与敌方正面交锋,战争大臣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那杂种把我搞成了这副模样。”艾尔·海斯提安举起右臂,只见断肢上罩着皮套,伸出的倒钩在正午的骄阳下闪闪发光。他瞪着维林,似乎忘了阿尔比兰大军正在靠近。“艾尔·森达尔。你找到的绝不是他被什么奇怪野兽吃剩的残骸。”   维林对于战争大臣安排他到高地来很是吃惊,虽说这样可以很好地观察全局。但最令他吃惊的是,此人竟然选择在火烧眉毛的时刻申冤诉苦。“大人,或许我们可以稍后再谈……”   “我知道我儿子的死,并不是所谓的结束痛苦,”战争大臣接着说道,“我知道谁想害死他,我知道你就是他们的工具。我一定要找到艾尔·森达尔,说到做到。我要跟他算账。我先替国王打赢这场战争,然后找你算账。”   “大人,如果您当时不是执意要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那您的这只手定能保住,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兄弟。您儿子是我的朋友,我结束他的生命,只是为了他不再受罪。对于这两件事情,国王听取了我的解释。既为王室和信仰效力,我对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战争大臣气得发抖:“既然如此,那你就躲在宗会和国王后面吧。”他咬牙切齿地说,“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谁都救不了你。你和你那帮宗会的兄弟,一个也别想逃过。宗会是疆国的祸患,容许出身低贱的渣滓踩在上等人的头上作威作福……”   “父亲!”一个容貌俊美、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旁,神情甚是窘迫。他身穿二十七骑兵团的将军制服,一根乌鸦羽毛在胸甲前飘动,背上绑有一把青石柄头的长剑,腰间佩着一把倭拉短剑。“敌人,”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一晃脑袋,示意在平原上行进的大军,“可不是来玩的。”   维林原以为战争大臣必定对儿子大发脾气,结果他只是有些懊恼和失望,随即咽下满腔怒火,鼻孔大张大合。最后,他狠狠地瞪了维林一眼,大步走开,站在自家旌旗底下——旗子上绣有一朵雅致的血色蔷薇,与其主人的脾性颇不搭调——几个黑鹰卫兵紧贴在他身旁,不时地向周围的奔狼投以怀疑的目光。两个兵团结怨已久,一旦在都城里遭遇,酒馆和大街十有八九就变成了战场。维林竭力确保双方在行军时保持足够的距离。   “接下来咱们要在大热天干活了,大人。”艾卢修斯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艾卢修斯在父亲的军团中任职,这令维林非常失望,他本希望这个年轻的诗人在凌绝堡的时候就厌倦了杀戮。其后几年,他们常常见面,每当国王召他出席一些毫无意义的典礼,两人便凑到一起谈笑风生。维林知道艾卢修斯的天赋又回来了,如今他的作品广为流传,年轻女人趋之若鹜。只是他眼里仍有哀伤之色,那是他在凌绝堡时所留下的印记。   “你的胸甲要再绑紧一些,”维林对他说,“你抽得出背后那玩意儿吗?”   艾卢修斯苦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吗?”   “你为何要来,艾卢修斯?是你父亲强迫你来的?”   诗人收敛了苦笑:“其实父亲说我应该待在家里写写画画,陪着那个出身高贵的荡妇。有时候我觉得我说话的方式全拜他所赐。不过,我最终说服了他,我说他的光辉战绩经由疆国最著名的年轻诗人书写,对我们家族大有好处。不必担心我,兄弟,他不准我离开他半步。”   维林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尔比兰大军,无数军旗高高飘扬,如同一片丝绸森林,军号和战歌高亢激昂。“战场上没有安全的地方,”他冲着艾卢修斯腰间的短剑点点头,“还记得怎么使吗?”   “我每天练习。”   “很好,跟紧你父亲。”   “我会的。”艾卢修斯伸出手来,“再次与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兄弟。”   维林握住他的手,却没想到他握得那么紧,两人四目相对。“跟紧你父亲。”   艾卢修斯点点头,露出羞怯的笑容,然后走回战争大臣身边。   计中计。维林思索着战争大臣的话。雅努斯向他作出了承诺,如果此战获胜,便要我死。我要救我的妹妹,而战争大臣要为他儿子报仇。国王很可能做了不少交易,编织了许多谎言,才把这帮人送到了此处的海滩。不知他费了多少口舌,封地领主塞洛斯才带来了这么多精锐的骑士。不知他付出了多大代价,梅迪尼安人才答应运载大军过海。维林很是好奇,不知雅努斯能否记清他所编的网,如果结网的蜘蛛织错了一根线,后果如何?不过这个念头实在可笑。雅努斯不会忘记他所设的局,正如莱娜公主不会忘记她所读的书。维林又想起了宗老,想起了他下达的命令,以及老人错综复杂的算计将要如何落空。   “ERUHIN MAKHTAR!”   兵团全体将士放声高喊,声音之大,足以让接近的阿尔比兰军队听见,足以盖过他们的战歌和呼号。   “ERUHIN MAKHTAR!”士兵们举起寒光闪闪的战戟,众口一词地大喊刚刚学会的词。“ERUHIN MAKHTAR!”高地的最高处,简利尔挥舞着一根二十英尺长的旗杆,平原上的敌我双方都能看见迎风飘扬的奔狼战旗。“ERUHIN MAKHTAR!”   最靠近山丘的阿尔比兰军队已经有了反应,士兵们步伐加快,队列摇晃不齐,有节奏的鼓声淹没在奔狼们的嘲讽声中。“ERUHIN MAKHTAR!”   战争大臣的判断没错,维林看到领头的阿尔比兰军队完全失去控制,队形逐渐散乱,有人跑了起来,冲向山丘,战嚎变成了愤怒的吼叫。那几个帝国的卫兵送了我们一样武器。一个词,一面旗。Eruhin Makhtar,意思是希望杀手在此,来杀他吧。   他们来了。从两边冲过来的数队人马打散了队形,后边的军队有样学样,混乱的状态迅速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队伍把纪律抛诸脑后,猛冲向山丘。   “没必要等了。”维林对邓透斯说。此时他和弓手站在一起,手里也备好了长弓,箭在弦上。“他们一进射程就放箭,说不定能让他们跑得更快些。”   邓透斯举起长弓,仔细地瞄准,弓手们纷纷照做。只见一支箭矢划过一道弧线,飞向越冲越近的阿尔比兰人,两百支箭矢紧随其后,如雨而至。一批士兵当头摔倒,有的爬起来接着冲锋,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见有几个人不顾箭矢深深地插在胸膛或是脖子里,仍然拼命地往前爬,维林对此颇为赞赏。他接连放了四箭,与此同时,箭雨开始倾泻而下,而兵团的嘲弄声始终不断:“ERUHIN MAKHTAR!”   他们冲到半山腰时,至少有上百个阿尔比兰人倒下了,但他们丝毫没有犹豫。假如他们冲锋时步调一致,那么此时山脚下必定挤满了往上爬的士兵,个个都怀着干掉希望杀手的愿望。维林看见整支阿尔比兰大军都在冲锋中乱了套,两侧的军队手足无措,不知是要攻击面前的疆国禁卫军,还是调转方向攻打山丘。这一仗已经胜了,他意识到。阿尔比兰大军如同一头公牛,被一捆新鲜干草诱进了屠宰栏,余下的只是屠杀而已。无论战争大臣犯过什么错,他毕竟在带兵打仗上很有一手。   等猛冲而来的阿尔比兰人接近到两百步之内时,战争大臣指示掌旗官发出命令,要库姆布莱弓手向高处移动。他们手持长弓,飞跑上前,从灌木丛中拔出早已插在沙地上的箭矢,按照指令,果断地搭弓放箭。   维林与库姆布莱人对战过很多次,对于他们拿长弓杀人的技艺最是熟悉,然而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箭矢集中发射的威力。五千支箭矢划过一道弧线,破空的尖啸有如巨蛇的嘶鸣,狠狠地扎进正在冲锋的人群,登时响起了一片惨叫和惊呼。阿尔比兰人的先头部队似乎一瞬间全部倒下,五百多人倒在箭雨之中。库姆布莱人连续不断地放箭,箭雨遮蔽了维林头顶的天空,他回头一望,不禁大为震撼,他们从沙地上拔箭、搭弓、放箭,一气呵成,快若流星,一名弓手射出的第一支箭尚未落地,又有五支箭射了出去。   阿尔比兰人面对暴风骤雨般的箭矢,放慢了进攻的步伐,士兵们艰难地爬过成堆的死人和伤者,同时始终举着盾牌抵挡致命的箭雨,虽说这起不到有效的保护作用。尽管如此,他们依旧为愤怒所驱使,不断地冲向前,有的人盔甲上插满了箭矢,仍跌跌撞撞地跨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等他们冲到距离最高处五十步之内时,战争大臣发出指令,命疆国禁卫军各兵团向山丘两侧包抄。他们平举长枪,猛冲过来,压向阿尔比兰军队业已混乱不堪的后方。阿尔比兰的各标人马一时大乱,但很快又集合起来,稳住阵地,同时后方的骑射手开始反击。他们沿着阵线飞驰而过,箭矢飞过严阵以待的同僚头顶,射向疆国禁卫军。   战场右边,尘土飞扬,阿尔比兰的骑兵集中向疆国禁卫军的侧翼发起反冲锋,战争大臣发觉情况有变,立即指示掌旗官疯狂舞旗,命令骑兵出动。队列齐整的疆国骑兵移动起来,准备布阵迎战阿尔比兰骑兵,搅得黄土漫天。百支长短不一的军号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一万骑兵冲向阿尔比兰的长枪武士,双方轰然相撞。隔着激荡的尘土,旁人只能看见两军战成一团,金铁交鸣,人仰马翻,黑影起落。随着尘土越发浓密,已很难窥见战场形势,不过阿尔比兰的攻势明显受阻。疆国禁卫军步兵团丝毫未受影响,继续发动攻击,强压之下,阿尔比兰军的右翼开始崩溃。   阿尔比兰军的指挥官反应迟钝,此时方才开始调动兵力,派出后备的步兵团支撑逐步瓦解的阵线。五队人马跑步向前,试图抵挡疆国禁卫军进攻的势头,可惜为时已晚,阿尔比兰军的阵线弯曲变形,摇摆不定,最终破开一道口子,疆国禁卫军如潮水般涌进缺口,从后方包抄临近的阿尔比兰军。短短几分钟之内,阿尔比兰军全线崩溃。战争大臣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当即派出封地领主塞洛斯率领的骑士,一群重甲骑兵雷鸣般发起冲锋,杀得阿尔比兰人溃不成军,接着又策马迂回,肆意屠杀挤在山脚下的阿尔比兰军残余,毫不顾忌库姆布莱弓手发射的箭雨。   战场左边,阿尔比兰人看见他们的同僚在山丘上惨遭屠戮,大为惊恐,阵线逐步瓦解。整整一个大队的人马吓得撒腿就逃,无论军官如何呼喊也不愿回头。疆国禁卫军杀进阵线的缺口处,旁边的几队人马随即逃散,导致全线溃败。不久,平原上的数千阿尔比兰人全部掉头逃跑,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整个战场掩藏在阴影之中。   维林面前的斜坡上,幸存的阿尔比兰人终于放弃了进攻,企图逃离疯狂的箭雨和仑法尔骑士的猛攻。他们已精疲力竭,逃跑途中跌跌撞撞,不是捂着伤口,就是扶着插在身上的箭矢,骑士策马冲杀之时,他们已连躲开的力气也没有,纷纷倒在钉头锤和长剑之下。到处都有一群群的士兵拼死顽抗,如同一座座岛屿,最终淹没在钢铁和战马的洪流中。没有一个敌人靠近山丘最高处,奔狼没有损失一名士兵。   而在战场右边,尘土激荡不止,可见阿尔比兰骑兵气势不减,于是战争大臣命令宗会骑兵队参战。外罩蓝色斗篷的兄弟们立刻掩身于尘土之中,几分钟过后,阿尔比兰的骑手出现在视野中,往西边策马飞驰,马腹汗水淋漓,马嘴吐着白沫。原本打算攻击疆国禁卫军侧翼的上千骑兵,只余区区几百人。   维林抬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天日,透过飞扬的尘土,太阳染上了一层血红。你将在血红太阳底下见证收获死亡的一幕……这是他在梦中听见的,勒苏丝·希尔·霖的幽灵所说的话。一想起那个梦可能是对未来的预言,他的胸中便涌起一股冷彻心扉的寒意。雪地里的尸体渐渐冰冷,那是他所爱的人,那是他杀死的人……“信仰在上!”邓透斯在维林身边叫道,他表情复杂地望着惨烈的战场,既为之惊叹,又深感厌恶,“这可是头一回见。”   “别指望见 第二回了。”他摇摇头,驱散残留在脑子的梦,“今天我们对阵的不过是北海岸的卫戍部队。等皇帝的大军开至北边,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让我们轻松取胜。”    第28章   乌恩提什的总督府邸坐落在风景如画的山顶,恰好俯瞰山底的海港,那儿桅杆林立,犹如一片水上森林,其实是大批商船正在逃亡。府邸花园里,橄榄树随处都是,各色石雕举目可见,夹道两侧种满合欢。战争大臣征用总督府后,一小队园丁依然留在此地进行日常打理。府邸里的其他仆人也大抵如此,不声不响地照常干活,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缓解战争大臣内心的不安。他身边的卫兵始终警惕地盯着那些仆人的一举一动,餐食必须检验过两次方能呈给战争大臣。府邸里的仆人无言地顺从,城里的大多数人也是如此。之前有几十个伤兵惹了些麻烦,他们是所谓的猩红山丘之战的幸存者,当疆国禁卫军开进主城门时,他们发动了一次混乱不堪的袭击,其下场可想而知。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阿尔比兰人保持了沉默,显然是奉他们的总督之命——总督发出公告,命令所有人不得抵抗,然后领着家人服毒自尽。看来,这位指挥阿尔比兰军兵败猩红山丘的指挥官,自觉杀人太多,良心不安,不愿背负更重的罪孽面对所信奉的神明。   虽说没有遇到抵抗,但维林发现,人们投向他的目光都饱含憎恨,流露出屈辱。他们无言地忙碌着,邻里之间也没有眼神交流。毫无疑问,很多人在猩红山丘一战中失去了儿子或丈夫,只能沉默地舔舐伤口,等待着皇帝必将到来的回应。城里的气氛极其压抑,尤其在疆国禁卫军沉闷地开进城门之后。战争大臣下令抛弃重伤员,同时不准在疆国新近占领的城中抢掠,使得士兵们胜利的喜悦烟消云散。进城的第二天,中央广场竖起了绞刑架,上面吊着三具尸体,都是疆国禁卫军的士兵,挂在尸体脖颈上的牌子写得很明白,一人是盗贼,一人是逃兵,还有一人是强奸犯。国王的命令再清楚不过,他们要做的是占领城市,而不是破坏城市,战争大臣只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对此丝毫不觉内疚。人们从此称他为血蔷薇,借此嘲讽他的家徽。看来艾尔·海斯提安既有打仗的天赋,也有招致怨恨的天赋。   维林骑着唾沫星,沿着两侧种满合欢树的夹道,从总督府的大门走到庭院。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旁边的一个马夫。那人静立不动,垂着脑袋,眼睛盯住地面,双手微微颤抖,炎热的午后烈日下,他的皮肤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维林环顾四周,发现别的马夫也是一样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不看他,也不看马,似乎并不在乎有什么后果。Eruhin Makhtar.他想到这儿,叹了口气,把唾沫星的缰绳拴在一根柱子上,确保它够得到水槽。   府邸主厅里的军事会议已经开始。这是一间用大理石砌成的宽敞大厅,墙壁和地板上以各色石砖拼接出一幅幅图画,描绘的是阿尔比兰各大主神的传说故事。与往常一样,军事会议上的讨论很快变成了激烈的争吵。维林曾在夏令集市上见过班德斯男爵,当时他被达纳尔大人打昏在地,如今此人又恢复了封地领主塞洛斯麾下首席封臣的地位,正与尼塞尔协军的将军马文伯爵相互辱骂。两人对着指指戳戳,嘴里不时冒出诸如“爬上来的乡巴佬”和“操马的蠢货”此类的脏话,他们骂得兴起,同僚们怎么拦都拦不住。自从猩红山丘一战后,尼塞尔人与其他队伍便生出了罅隙,这支协军始终没有出击,直到敌人溃逃才开始进攻,而且绝大多数人更有兴趣搜掠阿尔比兰人的尸体,而不是乘胜追击逃敌。   “你迟到了,维林大人。”骚乱之中响起战争大臣的声音,争吵立刻停止。   “我离这儿很远,大人。”维林回答。艾尔·海斯提安命令他的兵团驻扎在距离城外五英里多的一片绿洲处,名义上是保卫接下来行军所需的水源补给地,实则是防患于未然,如果维林常在城内露面,市民们可能发生暴动。同时也给了战争大臣一个机会,每次召开军事会议都能指责他迟到。   “那就骑快些。”战争大臣厉声说道。“你们俩到此为止。”他命令两位互不相让的大人,两人正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省点力气对付敌人吧。你也不必费心挑衅班德斯男爵,我绝不会取消对决斗的限制令。你们都坐回去。”   维林坐在唯一的一张空椅子上,扫视了一圈参加军事会议的人。列席的有麦西乌斯王子、封地领主塞洛斯以及大部分将官,还有一个级别相对较低的第六宗兄弟,不过此人在宗会的资历远比维林高。索利斯宗师还是那么瘦,只是额头添了几道皱纹,短发里多了少许灰白,可见岁月流逝的痕迹。他那对灰眼珠冷冷地端详着维林,既无热情,亦无敌意。剑术试炼过后的这些年,他们只见过一次,那是在宗老召他去汇报罗纳人掠袭的最新情况时,他俩有过一次紧张且短暂的交流。维林知道他麾下有一队宗会兄弟,但并没有费心来找他,只因如果见到当年的剑术宗师,激起尘封已久的回忆,他唯恐自己控制不住怒火。我的妻子,乌里安·尤腊尔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妻子……“我请诸位到此,”战争大臣说道,“是要宣布此次征战的下一阶段部署。”他讲话时抑扬顿挫,意在使众人体会到这是一次严肃且重要的发言,不过当他目光一转,看儿子有没有记录下来的时候,他想要的效果便打了折扣。艾卢修斯坐在众人之外的一张桌子旁,见父亲望过来,便微微一笑,低头在皮面本子上草草写下一两行字。维林注意到,等艾尔·海斯提安的目光挪回参加军事会议的成员时,他就停下了笔。   “我们此番大捷,或许是疆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胜利。”战争大臣接着说道,“但如果就此认为战争结束了,那才是傻瓜。若要完成国王的命令,我们必须乘胜追击。六个月后,冰雪风暴将席卷艾瑞尼安海,届时,我们的补给线势必无法依靠。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拿下尼莱什和玛贝里斯。国王有令,援军将于本月内在乌恩提什登陆,约有七个新近组建的兵团,包括五个步兵团和两个骑兵团。我们的兵员可以得到极大的补充,守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等他们抵达,我们就开拔。现在要决定的是,我们下一步攻打何地。我们很幸运地得到了最新情报,可以据此拟定战略。”他扭头对索利斯说:“兄弟,请讲。”   索利斯的声音比维林记忆中更为嘶哑,他常年高声下令,嗓子早已磨得粗粝刺耳。“奉战争大臣之命,我率队对尼莱什和玛贝里斯的防御工事进行了侦察,”索利斯说道,“根据附加防御工事的规模以及可见的军队数量来看,从猩红山丘败退的残军应该是在玛贝里斯集结,这是北岸最大的城市,守住的可能性也最大。通过废弃的房屋以及村庄数量来看,不少平民也逃到了该城寻求庇护,虽然扩充了卫戍部队的实力,却也增加了物资消耗。相比之下,尼莱什准备不足,目力所及,城墙上只有几十个哨兵,卫戍部队驻在城内,没有出城巡逻。城墙维护不当,不过似乎做了一些修补工作。另外,该城没有新增防御工事,城墙外的壕沟也未深挖。”   “唾手可得啊?”封地领主塞洛斯说道,“先占尼莱什,再攻玛贝里斯。”   “不。”战争大臣矢口否决。他佯作深思状,伸出一根手指摸着下巴,不过维林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早在开会之前就制定好了战略计划。“不行。虽然尼莱什貌似容易拿下,但要白白耗费好几周的行军时间。从乌恩提什到玛贝里斯这条路更近,而玛贝里斯是我们能否最终获胜的关键所在,拿不下来,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必须兵分两路。维林大人。”   维林迎着战争大臣的目光,内心第一千次祈祷,唯愿血歌没有抛弃他。每当这种情况出现,他便尤其怀念血歌的暗示。“大人请吩咐。”   “你带领三个步兵团,外加马文伯爵的军队和五分之一的库姆布莱弓手,即刻出发,前往尼莱什,速战速决,夺取该城,并坚决守住。麦西乌斯王子率领卫队留在乌恩提什,依照疆国律法治理该城。等国王派来的援军抵达,大部队向玛贝里斯开拔。如此一来,寒冬降临之前,我们便可夺占三座城市。”   一时间举座无言,气氛尴尬,有人惊讶,有人疑惑不解,但最先开口的是麦西乌斯王子:“派疆国禁卫军出去打这么危险的一仗,还要我留在这里?”   “这不是我的决定,王子殿下。这是雅努斯王在开船前颁布的密旨。若您需要过目,我有手抄的副本。”   维林看得出来,王子已恼羞成怒,正咬紧牙关,尽力控制情绪。片刻过后,他又开口了,但听其语气,已然无法自持:“你指望维林大人仅凭八千人就夺下一座城?”   “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来看,此城几不设防。”战争大臣反驳道,“我相信,维林大人这么厉害的将军,担得起这样的任务。”   马文伯爵咳了好几声,满脸通红。依照尼塞尔人的风俗,他的头发剃得只剩灰白的短楂,残缺的左耳戴了一枚金耳环,看起来活像不法之徒,他的手下也大多都是这样的形象。“大人,”他对艾尔·海斯提安说,“我无意冒犯维林大人,可我必须说清楚,我的级别……”   “相比能力和经验,级别并不重要。”战争大臣打断了他的话,“维林大人不仅打过,而且打胜过很多仗,至于你,只是跟封地上那帮阴魂不散的强盗土匪小打小闹罢了。”   马文伯爵怒目圆睁,尽管他火冒三丈,却闭紧了嘴巴没说出来。   “我不相信,”麦西乌斯王子说,“我父亲竟然同意这种计划。”   “雅努斯王给了我最高指挥权,王子殿下。”艾尔·海斯提安的恭敬口吻明显是刻意为之,谁都能看出来,他对这位王子完全没有好感。   争吵继续,嗓门越来越大,维林则陷入了沉思。根据索利斯所说的情况,或许夺城不是难题,难在如何守住。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提到阿尔比兰大军可能已经向北方开进,其兵力肯定相当可观,而尼莱什坐落在一条横穿沙漠东边丘陵地带的大道尽头。此处无疑是阿尔比兰大军转战玛贝里斯之前的首要目标,更吸引他们的是希望杀手在此守城。要说这个战略位置易受攻击,只怕都过于保守了,战争大臣很清楚这一点。   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与他争功了,维林心想。他早知阿尔比兰人必定全力攻打尼莱什,找希望杀手报仇雪恨,必然大大消耗实力;与此同时,他攻占玛贝里斯,坚守城池,赢取一世英名。置我于危险之地,阿尔比兰人便有大把机会替他报仇。维林皱起眉头,回想起宗老的指示。易受攻击……远离大部队,远离这么多双好奇的眼睛。一个诱人的靶子……“我认为这个计划非常好。”他高声说道,压过了会场的喧嚣。   麦西乌斯王子瞪大眼睛,错愕不已:“大人,你说什么?”   “对于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过我军首战大捷,诸位岂可怀疑他的战略眼光?如今我们不能对他丧失信心。我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另外,”他恭敬地朝艾尔·海斯提安深鞠一躬,“感谢战争大臣给我这份荣耀。”   “这是圈套,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维林从柱子上解开唾沫星的缰绳,牵着它走上碎石小路,头也不回地对索利斯说:“这段时间我看出了很多事情,宗师大人。”   “是兄弟,”索利斯纠正,“如果你不愿这样称呼,那就叫我宗将好了。你称呼我为宗师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过,”维林检查过绑在马鞍上的皮带,又拍掉唾沫星腹部的尘土,“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你不再是孩子了,兄弟。爱生气的小子成了疆国之剑。”   维林转过身,只觉怒气上涌。索利斯坦然与他对视,没有后退。从来没怕过他的人屈指可数,索利斯正是其中之一。他知道,应当感谢有这样的人陪在身旁,然而剑术试炼犹如一道诅咒,横亘在他们之间。   “我肩负宗老的命令,”他对索利斯说,“我敢肯定,您也一样。我不过是服从命令罢了。”   “宗老命令我带队跟这帮傻瓜过来玩。他没有解释为何要来。”   “是吗?他告诉我的,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维林盯着索利斯的脸,准备观察他接下来的反应。“您对第七宗知道多少,兄弟?对于伺伏者,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您有没有打探到有关宗老大屠杀的消息?”   索利斯眨了眨眼。这是他仅有的反应。“没有。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那就容我钻进这个圈套吧。”他一脚踏上马镫,翻身坐进马鞍,低头看了一眼索利斯,却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表情——犹疑。“如果您日后回到疆国,而我没能回去,”维林说,“请转告宗老,我尽力了。所有的宗老,七大宗会的宗老,都应该找莱娜公主寻求帮助,她是疆国的希望所在。”   他双腿一夹,唾沫星飞驰起来,踏着四溅而出的碎石,欢快地奔向此行的终点——尼莱什城。我要在尼莱什找到答案。   “这计划真够聪明的。”   尼莱什城总督霍卢斯·内斯特·阿茹安,是个五十来岁的肥胖男人,每根短粗的手指都戴有一枚宝石指环。他那张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既有恐惧,亦有愤怒。他们在总督府内走廊旁的一间小书房里找到的他,他的手腕有一块青紫的瘀伤,那是弗伦提斯从他手中夺过匕首时造成的。他拒不回答维林的问话,只往五颜六色的地砖上啐了一口,然后闭上双眼,沉沉地叹了口气,显然是等着受死。   “这家伙还挺有种的,不是吗?”邓透斯说道。   “在城墙上留了个缺口,”维林接着说,“看起来像是修补不善,其实你们在后头挖了一道壕沟,沟底布满尖刺,只等我们摔进去。真是聪明。”   “杀了我,痛快点。”总督咬牙切齿地说,“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我受够了。”他夸张地吸了口气,不禁皱起鼻子,“你们北方人都是这么臭烘烘的吗?”   维林低头看了看沾满秽物的衣裤。弗伦提斯和邓透斯也一样,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你们的排水沟要好好修修,”他答道,“有几处堵住了。”   总督这才恍然大悟,不由面露嫌恶之色,轻声呻吟道:“原来是港口的下水道。”   “正是,退潮的时候很容易钻进去,拆掉栅栏即可。这位弗伦提斯兄弟花了足足四个晚上,每夜趁着退潮爬过沙滩,一点点刮掉了灰浆。”维林走到窗口,伸手指向城门上方的高塔,可以看见有支燃烧的火把在黑暗中来回舞动。“这是获胜的信号。我们已经占领了城墙,俘虏了您的卫戍部队。这座城归我们了,阁下。”   总督凑近了打量维林,仔细端详他的脸庞和衣着。“身穿蓝袍子的高个儿战士,”他眯起眼睛,喃喃道,“豺狼般狡诈的黑眼珠。希望杀手。”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哀伤神情。“你这一来,相当于害了我们所有的人。一旦皇帝知道你在我们城中,他必定派兵烧了整座城市,只为了烧死你一人。”   “不会的,”维林向他保证,“如果我任由他们烧掉国王刚刚收回的领土,他必定要生我的气。”   “你的国王是疯子,你是他的疯狗。”   弗伦提斯大怒:“你说话注意点……”   维林抬手制止了他,然后说道:“如果辱骂我可以减轻您的内疚感,敬请随意。不过请您至少听我说完我们开的条件。”   总督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条件?哪里还有什么条件?你已经征服我们了。”   “您和您治下的市民如今属于联合疆国,拥有一切必要的权利。我们既不是奴隶贩子,也不是强盗。这儿的海港十分繁荣,雅努斯王希望保持原样,尽可能维持现有的局势。”   “如果你的国王指望我为他效命,那他真的疯了。我这条命已经没救了,皇帝指望我自行选择荣誉的做法,不然就交给他来办。”   “Hasta!”门口传来一声大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冲进了房间。她一袭棉质白衫,瞪着惊恐的眼睛,手握一把小刀。弗伦提斯走过去打算拦住她,但维林摆了摆手,任由她跑到总督身边。女孩挡在父亲面前,手里的小刀冲着维林胡乱挥舞,眼里满是挑衅的神色。她的口音很重,维林想了想才算听懂。“别碰我父亲!”   总督伸出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女孩浑身发抖,眼里泪水充盈,手中的小刀也抖个不停。维林看见总督温柔地安抚她,并拿走了小刀,她哭着倒在父亲怀里。   “在乌恩提什,”维林说,“总督和家人被迫自杀。你们这儿的习俗有点奇怪。”   总督愤愤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抚慰怀里的女儿。   “她多大?”维林问,“是你唯一的孩子吗?”   总督没有回答,只把女孩抱得更紧了。   “她不用害怕我,还有我们的士兵,”维林对他说,“他们都接到了命令,尽可能避免流血。他们会严格遵照我们的命令扎营,不会巡街。我们会付钱购买所需的食品和货物。如果我们的士兵有虐待本城市民的行为,请您向我报告,由我将其处决。请您继续行使管辖权,为本城尽职尽责。现有的赋税照常收取。我的一名军官,凯涅斯兄弟,明天找你详谈其中细节。您同意这些条件吗,阁下?”   总督抚着女儿的头发,略一点头,接着流下了羞愤的泪水。维林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们不请自来。我们到时候再谈。”   他们正向门口走去,维林忽然挨打了,是血歌在他的脑子里猛地挥了一锤。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响亮和清晰的调子。嘴里尝到了铁的味道,他舔了舔上唇,发现鼻子正汩汩地流血。他感到浑身发冷,不由得跪倒在地,邓透斯慌忙伸手来扶。鼻血洒在五颜六色的地板上,脸颊也湿乎乎的,他知道耳朵也在流血。   “兄弟!”邓透斯惊慌地高声喊道。弗伦提斯也有点慌了,急忙拔出剑来,警惕地瞪着总督,总督则低头看着维林,满脸的恐惧和疑惑。   他的视线模糊了,总督府随之消失,周遭全是浓雾和阴影。黑暗中有个声音,那是铁器敲击石头的铿锵闷响,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有把凿子正在雕刻一块大理石。凿子不断移动,越来越快,凡人之手不可能有如此惊人的速度,石头上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够了!   这是血歌的声音,他有种直觉。但却是另一支血歌。与他的血歌调子不一样,这支血歌更为刚猛,更有节制。脑海中又出现了一个声音,石头上的人脸消融殆尽,飘然而逝,如同疾风卷走黄沙。而那把凿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再响起。   你的歌声未经引导,那声音说道。你因此易受攻击,必须谨慎才是。并非所有的歌者都是朋友。   他想回答,却说不出话。要用歌声,他明白了。对方只能听见歌声。他挣扎着召唤脑海中的曲调,唱出他的回答。可他只能发出微微的颤音。   不要怕我,那声音说。等你恢复了知觉,来找我。我有东西给你。   他拼尽全部的力气,用歌声挤出了一个词——哪里?   他眼前又浮现出凿子和石头,不过那块大理石仍是原样,那张脸藏在石中,并未显露,凿子静静地搁在石头上。你知道在哪里。    第29章   他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比尼莱什城下水道更臭的气味。有个既潮湿又粗糙的东西在他脸上刮蹭,继而他感到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快下来,你这肮脏的畜生!”听见吉尔玛姐妹的厉声呵斥,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小花脸正凑在面前,高兴得呼噜呼噜直叫。   “你好啊,笨狗。”维林呻吟着打招呼。   “下去!”吉尔玛姐妹吼道,小花脸只好怏怏地跳下床,呜咽着钻进角落里。它向来对这位姐妹敬畏有加,或许是因为吉尔玛一点儿也不怕它。   维林扫视四周,发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吉尔玛姐妹在桌上摆放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药物。窗户大开,传来海鸥的声声啼叫,吹进阵阵咸腥的海风。   “凯涅斯兄弟征用了尼莱什城商贸行会的老房子,”吉尔玛姐妹一边解释,一边试了试他的前额,又摸了摸他手腕的脉搏,“城里条条道路通码头,这座房子又闲置着,看来作为兵团指挥部是不错的选择。你那只大狗狂躁不安,只有放进来才安静。它自始至终都陪在这里。”   维林应了一声,然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多久了?”   吉尔玛那对明亮的蓝眼珠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前,往杯子里倒了些绿色的水,又加了些白色粉末。“五天,”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流了很多血。我真没想到,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她咯咯地笑了两声,待转过身来,脸上果然带着明媚的笑容。她把杯子递到维林嘴边:“喝了。”   药汁有点苦涩,倒不至于难以下咽,而他周身的疲惫感几乎是立刻便消失了。五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脑子里也没有残余的梦境或幻觉。五天转瞬即逝。怎么回事?那个声音,另一支血歌,他依然听得见,那是一种似有若无却又持续不断的召唤。他的歌声与之应和,石头和凿子的场景依然鲜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瑟拉在失落之城说过的话越发清晰:还有其他人存在,拥有同样天赋的、更年长更具智慧的人。他们可以引导你。   “我必须……”他挣扎着起身,想要掀开毯子。   “不行!”吉尔玛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伸出胖胖的手,把维林推回到柔软的病床上。他发现身上没力气,一推就倒。“绝对不行。你必须静卧养神,兄弟。”吉尔玛拉起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城里很安静,一切都在凯涅斯兄弟的掌握之中,没什么事需要你操心。”   她挺直身体,忽然一脸严肃地问道:“兄弟,你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见过这种情况吗?”   她摇头道:“没有,从来没见过。流血通常是因为受伤,刀剑割伤,或是皮开肉绽,诸如此类。可你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脑髓肿胀也可能导致出那么多血,那样的话你必死无疑,而你现在还活着。军队里流言疯传,说阿茹安总督使了黑巫术之类的邪恶魔法,企图杀死你。凯涅斯只好给他的府邸派了个卫兵,还鞭打了好些人,这才稳住了局面。”   鞭打?维林心想,我从来不用鞭打他们。“我不知道,姐妹,”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我只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种情况。   又过了两天,吉尔玛姐妹才放他自由,却仍严厉警告他不可活动过量,另外每天必须喝两大杯水。他在守卫室的房顶上召集将官开会,在此可以看见防御工事的进展情况。只见尘土飞扬,士兵们挥汗如雨,正在加深城外的壕沟,给年久失修的城墙增加防御力。   “等完工了有十五英尺深,”凯涅斯说起壕沟的情况,“目前挖到了九英尺。维修城墙的进展较慢,我们这么点人里面找不出几个熟练的泥瓦匠。”   维林只觉嗓子干涩,啐了一口浓痰,又举起水壶猛灌。“还要多久?”他嘶声问道,心下有些烦躁。他此时疲态尽显,眼圈发黑,肤色苍白,浑身湿冷,知道这副模样不可能令大家安心。他看到了兄弟们关切的眼神,也看到了马文伯爵和其他几位将官疑虑的目光。维林心里明白,他们怀疑我不能坐镇指挥。他们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   “至少还要两周,”凯涅斯回答,“如果能够从城里募集劳力,就能加快速度。”   “不行。”维林语气坚决,“既然我们决定好好地治理本城,那就要赢得人民的信任。给他们的手里塞把铲子,强迫他们辛苦劳作,只能适得其反。”   “我们是来打仗的,大人,”马文伯爵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看他的眼神却是深思熟虑,“挖沟根本就不是士兵的分内之事。”   “要我说,这就是士兵的分内之事,大人。”维林回答,“至于打仗,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不缺仗打。若有人抱怨,烦请你转告他们,我准许他们离队,逃到乌恩提什去不过六十英里路。搞不好在那里还能找艘船回家呢。”   一阵倦意袭来,他站立不稳,急忙靠在城垛上以免尴尬。他越来越感到坐镇指挥的压力非同寻常,面对盟友和下属,一举一动皆不可疏忽大意,着实令人厌烦。血歌持续不断的召唤,还有那块他明知道位于城中何处的大理石,令维林越发焦躁不安。   “你不舒服吗,大人?”马文伯爵劈头问道,丝毫不留情面。   维林恨不得一拳打在尼塞尔人的脸上,他按捺住动手的冲动,转头望向布伦·安提什——库姆布莱弓手的指挥官。此人身强力壮,在将官之中最为沉默寡语,开会时几乎从不发言,每当维林说解散,他第一个走人。他从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显而易见,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的认可和接纳。他现在听命于被库姆布莱人称为黑刃的家伙,或许内心有诸多不满,但至少没有表露出来。“你的手下呢,将军?”维林问他,“对于当苦力有抱怨吗?”   安提什依然是那副表情,维林怀疑他的回答直接引用了《十经》里的句子:“诚实的劳作使我们更为接近世界之父的大爱。”   维林应了一声,又望向弗伦提斯:“斥候队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弗伦提斯摇头道:“没有,兄弟。所有的道路都没有异常,山里也没有斥候或者探子的踪迹。”   “也许他们去了玛贝里斯。”艾尔·柯德林大人说道。他统率第十三步兵团,此兵团号称青鸟,士兵的胸甲上绘有天青色羽毛。他长得挺结实,却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猩红山丘之战中,他折了胳膊,到现在还吊着绷带,当时他位于右翼,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士兵。维林怀疑他不太想打接下来的一仗,这也不能怪他。   维林扭头问凯涅斯:“总督那边情况如何?”   “他很合作,只是情绪比较低落。他对商贸行会和市政议会都讲了话,恳求他们保持镇定,到目前为止,城中百姓尚无太大反应。据他所说,政务官和税务官仍照常办事,在这种情况下算是不错了。贸易减少了许多,这是肯定的。当时听说我们占领了这座城,大多数阿尔比兰人的船只都离港出海了,余下的船主拒不开船,还威胁说如果我们胆敢抓人,他们就放火烧船。倭拉人和梅迪尼安人似乎很想利用这个机会。香料和丝绸的价格已经涨得非常高了,而在疆国那边肯定还要再翻两番。”   一听此言,统率十六兵团的艾尔·特伦德大人吐了口气,明显心有怨愤,却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因为担心发生贪腐事件,维林禁止军队参与当地的贸易活动,为此,这帮有钱没处花、有钱不能赚的贵族大人失望至极。   “食物储备呢?”维林没有理会艾尔·特伦德。   “非常充足,”凯涅斯肯定地说,“若有大军围城,足够我们挺过两个月,严格控制份额还可以管更久。城里的水主要是城内的井水和泉水,所以不大可能短缺。”   “前提是城里的人不下毒。”布伦·安提什说。   “说得好,将军,”维林向凯涅斯点点头,“在比较大的井边安置岗哨。”他直起身体,发现晕眩感暂时得以缓解。“我们三天后再碰面,感谢你们前来参加会议。”   将官们离开后,城墙上只剩下凯涅斯和维林。“你没事吧,兄弟?”凯涅斯问。   “只是有点累。”他望向平滑无痕的沙漠,正午的日照之下,地平线似在微微晃动。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到一支阿尔比兰人的军队。问题是,他们还有多久就会到来?他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任务?   “你觉得艾尔·柯德林的推测对吗?”凯涅斯试探地问,“这时候战争大臣应该去攻打玛贝里斯了,那是北海岸最大的城市。”   “希望杀手不在玛贝里斯。”维林说,“战争大臣计划得很好,等皇帝的军队过来对付我们的时候,他便可放手攻打玛贝里斯。我们不该抱有幻想。”   “我们能守住。”凯涅斯斩钉截铁地说。   “你向来都这么乐观,兄弟。”   “这座城在国王的计划之中,我们只不过向更强大的联合疆国迈出了第一步。到时候,我们所守卫的土地将成为疆国的第五大封地,在雅努斯王及其后人的保护与统治之下,这里的人民将不再迷信无知,也不必因为某个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必须守住。”   维林试图从凯涅斯的话语中揣摩出讽刺的意味,却只看到了这位兄弟对国王一贯的愚忠。他不止一次想对凯涅斯说心里话,把几次与雅努斯会面的详情和盘托出,不知道这位兄弟知道了国王的真面目之后,是否还会如此忠诚于那个老人。然而,维林还是没有说出口。凯涅斯为忠诚二字而活,忠诚是他的盔甲,为他抵挡侍奉信仰之时常有的疑虑和谎言。究竟凯涅斯为何如此忠心耿耿,维林无法参透其中道理,却也不愿卸掉他的盔甲,尽管这身盔甲或许只是幻象而已。   “我们当然会守住。”维林的语气很肯定,笑容却很严肃,心想,至于值不值得守住,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向城垛后面的台阶走去:“我想到城里转一圈,还没怎么看过呢。”   “我去找几个卫兵来,你不能一个人上街。”   维林摇摇头:“不用担心,兄弟。还不至于那么虚弱,我可以保护自己。”   尽管凯涅斯不大相信,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随你了。噢,”维林刚刚迈步,他又说道:“总督请求我们派一名医师去他家。他女儿生病了,当地的郎中没有能力治她的病。我今早派了吉尔玛姐妹过去,兴许她能赢得几分美名。”   “要说有人能做到,那非她莫属了。代我祝福总督的女儿早日康复,好吗?”   “当然,兄弟。”   维林站在一家石匠铺门前,开门的是个女人,用满含敌意的目光打量他。听到维林问好,她皱起了原本光滑的眉头,乌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她看起来年近三十,身材苗条,长长的黑发束成马尾,裹了一件沾满灰尘的皮围裙。从她身后传来了铁器敲打石头的声响,颇有节奏。   “日安,夫人,”他说,“冒昧前来打扰,请您原谅。”   她抱起胳膊,用阿尔比兰语简单地应了一句。通过语气推断,对方并不欢迎维林进去喝杯冰茶。   “有人……要我来这里。”维林接着说道,然而女人依旧怒目而视,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看样子并没有理解他的话。   维林回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街道,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幻象的指示。然而血歌始终激昂不休、确信无疑地回荡,迫使他不断地走街串巷,直到他走到一扇门前,看见招牌上的凿子和铁锤,血歌方才沉寂。维林按捺住推门而入的冲动,强作笑容道:“我是来谈生意的。”   她越发皱紧了眉头,带着浓重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跟北方人谈生意。”   维林感觉到血歌微弱地低语了一声,铺内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用阿尔比兰语喊了句话,女人愤愤地扮了个怪相,两眼瞪着维林,身子闪到一边。“这儿的东西很神圣,”维林走进去的时候,她又说道,“你要是偷东西,诸神会诅咒你。”   石匠铺内极为宽敞,屋顶高耸,地面铺有大理石砖,约三十步见方。阳光穿过敞开的天窗,照亮了屋内随处可见的雕塑。它们尺寸各异,有的只有一两英尺高,有的则是真实大小,而有一尊至少高达十英尺,是一个肌肉异常发达的巨人正与雄狮搏斗,仿佛冻结了人狮争斗最为激烈的一瞬间,其形态之栩栩如生,其细节之惟妙惟肖,令维林叹为观止。旁边有一尊较小的雕像,是一个真实大小的绝美女子,她张开双臂作祈祷状,姣好的容颜却带着深沉的哀伤。   “审判女神赫利亚,她在第一次审判时泪流满面。”一听见此人说话,血歌的调子突然升高,但不是警告,而是欢迎。男人双手叉腰站在维林身后,身上系着围裙,口袋里装有一把凿子和一柄铁锤。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健硕,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结,浑身上下沾满灰尘,没有沾到灰的皮肤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泽。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颧骨突出,一双虎目望着维林。   “你不是阿尔比兰人。”维林说。   “你也不是,”男人笑着回答,“但我们都来这儿了。”他扭头用阿尔比兰语对女人说了几句话,那女人瞪了维林一眼,转身消失在石匠铺后面。   维林对着那尊雕像点点头:“她为何如此哀伤?”   “赫利亚与一个凡人相爱,但他的爱情驱使他犯下了重罪,于是赫利亚审判了他,将其送去地底深渊,锁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肉体将永遭恶虫啃食。”   “那一定是弥天大罪了。”   “正是,他偷了一把魔法宝剑,并使用此剑杀了一位被他误以为是情敌的神灵。其实那是她的兄弟——梦神伊克斯特斯。现在,每当我们遭受梦魇的折磨时,就是这位死去的神灵对凡人的报复。”   “神只是谎言。但你讲的故事很有趣。”他伸出手,“我是维林·艾尔·索纳……”   “第六宗的兄弟,联合疆国之剑,现在则是一军之将,统率异邦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城市。说来确实很有趣,不过我们歌者通常都是如此,歌声引领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男人跟他握手,“我名叫阿姆·林,出身卑微的石匠,愿为你效劳。”   “这些全是你的作品?”维林指着一排排雕像问道。   “可以这么说。”阿姆·林转身走向石匠铺深处,维林跟了上去。一尊尊造型奇妙、仪态万千的石雕,令他目不暇接。“这些都是神吗?”他问。   “不全是。你看这个,”阿姆·林驻足在一尊面容严肃、眉头深锁、鼻如鹰钩的男性半身像前,“卡穆伦皇帝,阿尔比兰帝国的第一位皇帝。”   “他似乎很困扰。”   “情有可原。他的儿子得知无法继位,于是企图弑父。得益于诸神的协助,继位者不以世袭,而从人民当中挑选,可谓破除传统的伟大举动。”   “他儿子怎么样了?”   “皇帝剥夺了他的财产,割掉了他的舌头,挖出了他的眼珠,将其驱逐出宫,他从此沿街乞讨,了此残生。大多阿尔比兰人认为皇帝此举太过仁慈。他们都是好人,态度谦恭,慷慨大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激愤之时更是不依不饶。你最好牢记这一点,兄弟。”他斜睨了维林一眼,维林不知该如何回应。“不得不说,歌声把你领到了这儿,实在让我吃惊。你也知道,你们的这次侵略注定失败。”   “我的血歌……近来反复无常。它有很长时间没有指引我。在我听到你的声音之前,它沉默了一年多。”   “沉默。”阿姆·林大为震惊,露出好奇的表情,“那是什么感觉?”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羡慕。   “就像断了条胳膊。”维林如实回答,他终于意识到当血歌沉默之时,那种失落感是多么强烈。而当血歌回归之时,他才接受了事实——歌声并不是痛苦的折磨。瑟拉说得对,这是天赋,他逐渐理解了这种天赋的可贵之处。   “我们到了。”阿姆·林张开双臂说道,他们到了石匠铺的后面,在一条长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有铁锤、凿子以及维林说不上名字的奇特器物。旁边有一架梯子,斜靠着一块巨石,已完成的部分石雕显露出来。维林一看见它,便惊讶地站住了。他的血歌唱出了清晰而又温暖的调子,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狼。在尤里希森林救过他的那匹狼。在第五宗,当汉娜姐妹企图杀他时,发出嚎叫以警告他的那匹狼。在马蒂舍森林使他放弃谋杀的那匹狼。   “啊……”阿姆·林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地说,“你的歌声好强烈,兄弟。”   “抱歉,”维林集中精神,尽力平息血歌,花了好一会儿才令它有所缓和,“这是神吗?”他抬头望着那匹狼,问阿姆·林。   “算不上。它是一种古老的魔灵,阿尔比兰人称之为无名者。在很多讲述有名有姓的神灵的故事里,狼这一形象常常出现,扮演的是引导者、守护者、战士或复仇之灵的角色。但它从来没有名字,永远只是狼,人们对它敬畏有加。”他专注地端详着维林,“你见过,对吧?真实的狼,而不是石雕。”   维林突然警惕起来,一时不敢再对此人透露更多的事情。这个陌生人的血歌差点杀死了他,但他的血歌依然是欢迎的调子,他便也打消了疑虑:“它救过我。有两次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一次比救命更重要。”   阿姆·林脸上掠过一丝疑似恐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又展露笑颜:“看来用有趣来形容你不太恰当,兄弟。这是为你准备的。”他指着旁边那条长台上的一块大理石,有把凿子搁在石头上。那是一块雪白无瑕的方形大理石,与阿姆·林的歌声击倒他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那块一模一样。维林伸手触摸,只觉石面光滑如水。   “你为我准备的?”他问。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歌声非常强烈。藏在石中的东西等了你很久,等你揭开它的面目。”   等我……维林摊开手掌压在石上,感到血歌汹涌如潮,调子里既有警告,又有决然之意。是伺伏者。   他拿起凿子,用凿尖碰了碰石头。“我从没凿过石头,”他对阿姆·林说,“连一根像样的手杖都削不来。”   “你的歌声会引导你的手,正如我的歌声引导我的手。这些雕像与其说出自我的技艺,不如说是我的歌声所造就。”   他说得没错,血歌逐渐增强,清清楚楚地引导凿子悬在石头上。他从长台上取过一根木槌,敲击凿子的末端,一块碎片从石头上剥落下来。他的手不断游走,歌声激昂澎湃,他完全沉浸在雕刻中,阿姆·林和石匠铺在他的意识里消失了。他心无杂念,唯有歌声与石头。他忘了时间,也无法感知歌声之外的世界,只知道他的肩膀在一次次敲击中耸动。   “维林!”见他没有反应,巴库斯又推了他一下,“你在干什么?”   维林发现满是灰尘的双手紧紧抓着石雕工具,斗篷和武器搁在一旁——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卸下来的。石头的形状完全改变了,上半部是刀削斧砍的粗糙圆顶,中间有两个浅窝,底座像是人脸的下巴。   “你手无寸铁,也不带卫兵,可劲儿地在这儿敲石头,”巴库斯的语气里夹杂着愤怒和惊讶,“随便哪个路过的阿尔比兰人都能杀死你。”   “我……”维林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我刚才……”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无论怎样也解释不通。   阿姆·林和先前给维林开门的女人站在旁边,女人怒气冲冲地瞪着巴库斯带来的两名士兵。阿姆·林则比较放松,一边无所事事地用砥石打磨凿尖,一边朝维林微微一笑,似是赞许之意。   巴库斯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维林,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这是什么玩意儿?”   “无关紧要。”维林取过一块亚麻布盖在石头上,“你找我什么事,兄弟?”他言语中透露出不满。   “吉尔玛姐妹找你。她在总督府。”   维林不耐烦地摇摇头,又伸手去取工具:“总督的事情由凯涅斯负责。去找他。”   “他已经去了。吉尔玛姐妹要你也过去。”   “肯定不是什么急事……”巴库斯一把抓住维林的手腕,凑到他耳朵边,小声地说出三个字。维林二话没说,不顾血歌的强烈抗议,当即扔下雕刻工具,抓起斗篷和武器。   “是掐脖红。”吉尔玛姐妹站在总督府大门内,不准他们再往前走。她头一次没了欢颜笑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因为恐惧,往常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来。“目前只有总督的女儿染病,但很快就会有别的病人出现了。”   “你确定吗?”维林问她。   “我们宗会的每一个人,从参加宗会的第一天起就学习察颜观病。没有疑问,兄弟。”   “你检查过那女孩吗?你碰过她了?”   吉尔玛默然地点点头。   维林克制住内心涌起的悲伤。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你需要什么?”   “总督府必须封锁,派人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出。你必须留意全城范围内是否还有人发病。我的看护员知道怎么确认病症。一旦发现有人带病,必须带到这里来,如有必要,不惜使用武力。处理他们的时候,一定要戴口罩和手套。还有,全城必须立即戒严,任何船只不得离港,所有马车不准离城。”   “这样势必会引起恐慌,”凯涅斯提醒他们,“当年,掐脖红害死的阿尔比兰人和我们国家的人一样多。等消息传开,他们肯定不顾一切地逃跑。”   “那就需要你们阻止他们了,”吉尔玛姐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绝不能再来一次天灾。”她盯着维林,“你明白吗,兄弟?你必须尽一切努力。”   “我明白,姐妹。”他想起了凌绝堡那时候的谢琳姐妹,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一直不愿触碰那段回忆,因为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令他难以承受,但他必须回想起在汉提斯·穆斯托尔死后第二天,谢琳说的那些话。篡权者的手下放出假消息,说沃恩克雷爆发了掐脖红,诱她自投罗网。我调配的一种药剂有希望……“谢琳姐妹,”维林说,“她曾经告诉我,她有治疗这种病的药剂。”   “疗效存疑,兄弟,”吉尔玛回答,“只是理论上可行,总之我没有这个能力去判断。”   “这段时间谢琳姐妹驻扎在哪里?”维林不甘心。   “留在宗会,我听说是的。她现在是药剂宗师了。”   “顺风的话坐船二十天,”凯涅斯说,“回来再二十天。”   “这是阿尔比兰和疆国的航船速度。”维林若有所思地说。他扭头对吉尔玛说道:“姐妹,请总督发布一份公告,说明你希望采取的措施,命令市民们配合,由凯涅斯兄弟拿去复写多份,在城中各处张贴。”又对凯涅斯说:“兄弟,负责守住各处城门和总督府。城墙上加倍派兵值守,尽量只用我们的人。”维林回头看着吉尔玛姐妹,强作笑颜地鼓励她:“希望为何物,姐妹?”   “希望乃信仰之心。放弃希望,实为背弃信仰之举。”她无力地笑笑,“我的营房内有一些器具和药品,请取来给我吧。”   “交给我来办。”凯涅斯肯定地说。   维林转身离开,匆匆走上满是碎石的小道。“码头怎么办?”凯涅斯在身后喊他。   维林头也不回地说:“我来管码头。”   矮壮的梅迪尼安船长坐在桌子后面,扬起一张清瘦的脸庞,疑虑重重地瞪着维林。他戴着软皮手套,双手握拳搁在桌上。这座老宅子属于商贸行会,他们所在的房间是地图室,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弗伦提斯在门口放风。外面,夜幕正迅速降临,整座城市即将悄然入睡,对翌日清晨即将面临的危机一无所知。这位船长及其手下的船员是被拖出船舱的,被扒光衣服,接受过吉尔玛姐妹手下看护员的检查后,才被带到这里。即便他有什么抱怨的话,也应该知道不说出来为好。   “你是卡瓦尔·努林?”维林问他,“红隼号的船长?”   男人慢慢地点点头。他的眼睛不断地扫视着维林和弗伦提斯,时不时瞟一眼他俩身上的剑。维林并不想缓解这个男人的不安,令对方害怕更便于达成目的。   “据说你的船是这个码头最快的,”维林接着说道,“从梅迪尼安造船厂里出来的最漂亮的船体,大家都这么说。”   卡瓦尔·努林一歪脑袋,依然没说话。   “你没有坑蒙劫掠的坏名声,这对于你们岛上的船长来说很不寻常。”   “你想干什么?”男人的嗓子粗糙刺耳,维林看到他脖子上缠着黑丝巾,底下露出了伤疤边缘的一片白斑。不管此人是不是海盗,他在海上是遇到过麻烦的。   “雇用你,”维林温和地回答,“你多快能到瓦林斯堡?”   船长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但脸上依然疑云密布。“有过十五天的记录。当时乌德诺慷慨地刮了北风。”   维林知道,乌德诺是梅迪尼安的一位神祇,据说主宰风向。“还能更快吗?”   努林耸耸肩:“也许吧。不载货,多几个人操帆。献给乌德诺两头山羊,这个不能少。”   这是梅迪尼安人的一贯做法,每每在危机四伏的航行之前,就献祭动物给他们敬仰的神祇。维林亲眼见过,在他们侵略帝国的船队起航前,屠杀牲畜时流淌的鲜血把港口的海水都染红了。   “我们提供山羊,”他说着,示意弗伦提斯上前,“弗伦提斯兄弟和另外两个人上船。你带他去瓦林斯堡,他接一个乘客上船,然后你带他们返回这里。整个行程不能超过二十五天。可能吗?”   努林思索了片刻,点点头:“可能吧。但我的船做不到。”   “为什么?”   努林松开双拳,慢慢地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惨不忍睹的手,从腕部到指头的皮肤全都斑驳褪色。“告诉我,内陆人,”他边说边举起双手给维林看,灯光洒在他苍白而畸形的皮肉上,“你试过徒手灭火吗,在你的姐妹和母亲被活活烧死的时候?”梅迪尼安人的嘴唇扭曲出冷酷的笑容。“不,我的船不受你的指使。阿尔比兰人称你为希望杀手,对我来说,你是焚城者的崽子。船老爷们或许卖身给了你们的国王,但我不会。无论你怎么威胁我、折磨我,我都不会——”   只听一声脆响,维林把青石放到桌子上,顺手一拨,青石转了几圈,银纹纵横的石面闪闪发光。卡瓦尔·努林惊讶地瞪着它,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贪婪。   “我对你母亲和姐妹的事情感到很遗憾,”维林说,“还有你的手。肯定很疼。”他接着拨弄青石,努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没动。“但我觉得,你毕竟是个生意人,多愁善感不利于赚钱。”   努林吞着口水,伤痕累累的双手激动地抽搐。“我能得到多少?”   “如果能在二十五天内回来,全归你。”   “你骗人!”   “偶尔骗人,但现在没有。”   努林的目光终于从青石上挪开,迎上维林的目光:“我能得到什么保证?”   “我的承诺,身为第六宗兄弟的承诺。”   “瘟疫才相信你的话,还有你们宗会。你们装神弄鬼的废话对我毫无意义。”努林戴上手套,皱起眉头算计着,“我要一份签名的担保书,由总督做见证人。”   “总督他……情况不允许。不过商贸行会的会长肯定乐意帮忙。可以吗?”   红隼号明显与维林见过的其他船不一样。它比大多数船都小一些,船体狭窄,有三根桅杆,而普通的船上只有两根。甲板只有两层,共有二十名船员。   “造出来是为了运茶,”当维林提到这艘船不同寻常的设计时,卡瓦尔·努林不耐烦地解释道,“越新鲜越能卖高价。一小船新鲜茶叶卖的价钱,比满满当当塞了一大船的高出三倍之多。在港口之间的运输速度越快,赚到的钱就越多。”   “没有桨?”弗伦提斯问,“我还以为梅迪尼安船都有桨。”   “当然有,”努林指着下层甲板的密闭船舱,“没风的时候才用,北方的海域经常起风。红隼号只需要微风就能开动。”   船长驻足环视码头,那儿静静地停泊着一排排空荡荡的船只,奔狼在码头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他们要求所有水手今晚不可在船上过夜,这一过程不算顺利,那帮水手们正在附近一个重兵把守的仓库里疗伤。“头一次看见尼莱什城的码头如此安静。”努林叹道。   “战争对于做生意而言不是好事,船长。”维林回答。   “上个月这些船还来来往往,如今空空荡荡地泊在这儿,水手们全关了禁闭。只有我们的红隼可以出航……”   “小心为上,”维林友好地拍拍他的背,吓得他浑身一抖,“附近有很多探子。你什么时候出发,船长?”   “再等一个钟头,潮汐对头了就出发。”   “那么请允许我失陪,不耽搁你们了。”   努林很想出言讥讽,最终只是点点头,走上踏板,连吼带骂地向船员们下令。   “你觉得他知道实情吗?”弗伦提斯问。   “他有所怀疑,但他不知道。”维林抱歉地朝弗伦提斯笑笑,“我应该给你多派几个人,但那样太惹人怀疑了。吉尔玛姐妹的看护员说了要看什么吧?”   弗伦提斯点点头:“脖子有肿胀,出汗,头晕,还有手臂出疹子。如果他们得了病,三天内就会有这样的症状出现。”   “很好。兄弟,如果任何船员,包括你在内,出现了掐脖红的症状,这艘船就不能停靠瓦林斯堡,哪里都不行,你明白吗?”   弗伦提斯点点头。维林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也没有不情愿。血歌唱出的是不可动摇的信任,以及无条件的忠诚。许多年前,在宗老房里求他帮忙的那个弱不禁风、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早已不在,他历经千锤百炼,成了一名经验丰富、武艺超人的战士,从不质疑维林的命令。有时候,给弗伦提斯指派任务不是好事,反倒令人有种压力。他这把剑千万要小心使用,一旦拔出来,就没有剑鞘的保护了。   “我……很遗憾,只能如此,兄弟,”他说,“如果有别的办法……”   “你还没给我上过那一课。”弗伦提斯说。   维林皱起眉头:“哪一课?”   “投掷飞刀,你说你要教我的。我当时以为我学到的够用了。我想错了。”   “你后来学了很多。”维林忽然有种内疚感,为这个轻信于人的少年所经历的战火,受到的创伤,所冒的一切生命危险。“你那时想成为宗会兄弟,”他没能掩藏住语气里的内疚,“我们这样对你,是对是错?”   他没料到弗伦提斯竟然笑了起来:“是对是错?你几时错过?”   “独眼折磨你。试炼伤害你。你跟我打的仗,受的痛。”   “不然我又会怎样呢?饥饿,恐惧,再来上一刀,任由我歪在小巷子流血而死。”弗伦提斯抓住他的肩膀,“如今我有了愿意为我牺牲性命的兄弟,我也愿意为他们而死。如今我有了信仰。”他很激动,笑容中带着坚定,以及确信无疑。“信仰是何物,兄弟?”   “信仰是全部。信仰吞噬我们的灵肉,还我们以自由。信仰塑造我的生命,无论此界,还是往生。”当维林念出这几句话时,他的声音格外坚定,信仰格外深沉,连他自己也为之动容。他见识了大千世界,无数神祇,然而唇齿之间吐露的言语依然是那么不可动摇。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第30章   红隼号出发后,日子很快变得单调而紧张。每天早晨,维林来到总督府大门前跟吉尔玛姐妹说话。目前唯一新增的病例是总督女儿的侍女,这个中年妇女估计熬不过本周了。至于总督女儿,毕竟年纪轻轻,依然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不过怕是也很难熬到下个月。   “你呢,姐妹?”他每天早上都问,“你还好吗?”   她每天都展露明媚的笑颜,微微地点头。维林特别害怕有一天,等他走过小路来到大门前,吉尔玛姐妹却没在这里等他。   瘟疫暴发的消息一传开,城里的气氛明显变得恐慌起来,只是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大多是家境富裕的市民,纷纷收拾好细软,带上妻儿老小,赶到距离最近的城门要求出城,遭到拒绝后,他们又是威胁又是贿赂。贿赂行不通,有人便偷偷召集起全副武装的家丁仆从,企图趁夜幕降临强行冲出城门。奔狼们轻松地击退了这次突袭,拿着棍棒就把他们统统赶了回去,凯涅斯早在之前就预料到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幸运的是无人伤亡,但城内的贵族对此颇为不满,而且担惊受怕到了极点。有人在自家门外设置了路障,不准任何人靠近,甚至放箭射杀胆敢闯进来的人。   没那么有钱的人也一样害怕,不过他们相比富人更加克制,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生暴动。大多数人仍在处理日常的事务,只是尽可能不在街上逗留,不与邻居打交道。所有人都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乖乖地接受定期检查,确定是否有病症出现。目前城里还没有新增病例,不过吉尔玛姐妹非常肯定地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   “掐脖红总是从港口城市开始,”一天早晨,她说,“跟随船只漂洋过海。毫无疑问,它就是这么传到这里来的。阿茹安总督告诉我,她女儿喜欢去码头,观看来来往往的船只。如果发现了新的病例,那多半是水手。”   维林和市民们一样担心,但他更担心手下的士兵们。奔狼们纪律严明,极易管束,可其余的军队就没这么听话了。马文伯爵的尼塞尔士兵和库姆布莱弓手之间发生过几次严重的斗殴,两边都有人受重伤,他不得不鞭笞了行为最恶劣的首犯。疆国禁卫军中也有为数不多的逃兵,艾尔·柯德林大人麾下的五只青鸟,带着抢来的干粮翻过城墙,企图逃往乌恩提什。虽然维林很乐意任由他们死在沙漠里,但这毕竟是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于是派巴库斯带领斥候队出城追捕。两天后,他带着尸体回来了——维林命令他追到逃兵后就地处决,不必带回来当众绞死。尸体在主城门外不远处焚烧,便于城墙上的士兵看个清楚,并转告各自的战友: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到了下午,维林四处巡视城墙和城门,尽量多和士兵们说话,但他们明显不大适应。疆国禁卫军的士兵们个个恭敬有礼,只是面露恐惧之色,尼塞尔人则死气沉沉,库姆布莱人看见黑刃都流露出憎恶之情。尽管如此,维林总要花些时间与他们对话,询问他们的家人以及参战前的生活。面对将军礼节性的寒暄,士兵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一板一眼,但维林心里清楚,他们之间隔着无形的鸿沟,但士兵需要见到他,知道他不害怕。   有一天,他在西门附近看到了布伦·安提什,此人正伸手遮挡阳光,仰头观察一只盘旋在头顶的鸟儿。   “是秃鹫吗?”维林问。   这位库姆布莱人的领袖从来不敬礼,这次也一样,维林倒也没什么意见。“是鹰。”他回答,“以前从没见过这种鹰。看起来有点像家乡的燕子。”   在所有的将官当中,安提什是瘟疫暴发后最为冷静的,他竭力安抚手下,向他们保证不会有危险。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头头是道,至今没有一名弓手企图逃军。   “我很想感谢你,”维林说,“你们军队的纪律如此严明。他们肯定非常信赖你。”   “他们也信赖你,兄弟。尽管他们也同样恨你。”   维林觉得没必要为此争论。他走到安提什身边,靠着城垛说道:“不得不说,国王竟然能从你们封地上招募到如此多的人,着实令我吃惊。”   “森提斯·穆斯托尔坐上封地领主的宝座后,第一项举措就是废除日常弓术训练的律法,于是按月发放的军饷也就没了。我手下大多数都是农民,军饷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没了这笔钱,很多人无法养家糊口。他们或许打心底里憎恨雅努斯王,但憎恨是不能喂饱孩子的。”   “你真相信我就是你们的《十经》提到的黑刃?”   “你杀死了黑箭,还有真刃。”   “其实是巴库斯兄弟杀死了汉提斯·穆斯托尔。还有,直到今天,我还不确定在马蒂舍森林杀死的那个人是不是黑箭。”   库姆布莱将军耸耸肩:“不管怎么说,《第四经》里记述了敬神之人无法杀死黑刃。不得不说,兄弟,你确实符合书中的描述。至于说使用了黑……咳,谁又能说清楚呢?”安提什神色有变,似乎料到对方要指责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维林觉得应该换个话题为好:“那你呢,先生?你参军也是为了养活孩子吗?”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只有我的弓和这一身衣服。”   “那国王给的金子呢?不用问,你肯定拿到了。”   安提什似乎有些激动,他扭过头,又一次望向翱翔于蓝天的那只鹰。“我……弄丢了。”   “据我所知,每人预付了二十枚金币。那你丢的可不是小数目。”   安提什没有回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兄弟?”   血歌发出短促不安的低语,不是攻击来袭之前的尖利警告,而是对谎言的觉察。他有所隐瞒。“我想知道更多有关黑刃的事,”维林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那就意味着你会知道很多《十经》的内容。你不怕知道了这些知识,灵魂遭受玷污吗?不怕解除了你的信仰吗?”   库姆布莱人的一席话令他想起了汉提斯·穆斯托尔,维林仿佛又看到篡权者眼里的内疚和疯狂。血歌的低语声逐渐变大。眼前的库姆布莱人认识他吗?追随过他吗?“我不相信有什么知识会玷污人的灵魂。当初我也这样告诉你们的真刃,我的信仰是不可能被解除的。”   “《第一经》教导我们,要把世界之父的爱讲述给希望聆听的每一个人。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找我,我会告诉你更多。”   到了晚上,他便去阿姆·林的店铺,石匠的妻子阴沉着脸给他倒茶,石匠则教给他有关血歌的知识。   “我的族人称其为天籁之音。”一天晚上,阿姆·林解释道。此时他们正在石匠铺里的狼雕像旁,拿一个小瓷碗啜饮茶水。维林每来石匠铺一次,都见那石雕更逼真一分,令人望而生畏。石匠的妻子每次倒完了茶,便躲进一间房里,那间房是不准维林进去的。他犯过一次错,提议由他们自己来倒茶,结果石匠的妻子目露凶光,害他为茶水里有没有下毒犹豫了许久,直到看见阿姆·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算完。   “你的族人?”维林问。他曾经推测石匠来自极西之地。不过他对于那片土地知之甚少,仅限于水手们讲的故事,以及稀奇古怪的传说,比如那儿幅员辽阔,有无边无际的田野,城市人口众多,统治一切的是商贾国王。   “我出生在金-萨,那是伟大而仁慈的商贾国王洛尔-丹治下的一个省,他非常清楚那些拥有异常天赋之人的价值。村里的长者知道我有天赋之后,便带着十岁的我离开家,去了王宫,教导我天籁之音。我记得当年非常想家,但从没有逃跑过。我们那里的律法是,如果儿子犯了叛国罪,父亲同罪,我不希望父亲因为我抗命而受罚,但我真的很想回到他的店铺,有机会再次雕刻石头。你能猜到吧,他也是一名石匠。”   “在你的家乡,拥有黑巫术不是坏事吗?”   “不,我们视其为幸事,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家里出一个拥有天赋的孩子,那是莫大的荣誉。”他的脸蒙上了阴影,“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这么说他们教你如何运用歌声?你知道如何使用,也知道它从何而来。”   阿姆·林悲哀地笑了:“歌声没办法学到,兄弟,也不是从哪里来的。它就是你本身。你的歌声不是你体内的另外一种存在。它就是你。”   “我的血之歌。”他念叨着勒苏丝·希尔·霖在马蒂舍森林里说过的话。   “我听人这么说过,这名字还挺合适。”   “既然它是没办法学到的,那他们教你什么?”   “如何控制,兄弟。它和歌曲一样,要想唱好,必须多加练习,不断精进。我的导师是一位名叫辛-娜的年长女人,她真的很老了,必须坐轿子来到王宫,只能看清眼前一两英尺之内的东西。但她的歌声……”他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摇头叹道,“她的歌声犹如烈火,熊熊燃烧,光芒万丈,震耳欲聋,忽然之间,你感觉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她第一次对我唱歌时,我差点昏倒在地。她笑个不停,叫我小耗子,唱歌的小耗子,阿姆·林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这个意思。”   “这位导师听上去很严厉嘛。”维林不由想起了索利斯宗师。   “严厉,是的,她确实很严厉。她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而留给我学习的时间不多。我们的天赋极其罕有,兄弟,她这辈子侍奉过商贾国王和国王的父亲,可从没遇到另一个歌者。我是接替她的人。她的课程非常严格,而且令我疼痛难忍。她不需要拿手杖责打我,光是歌声就可以令我痛不欲生。她先从辨识真相开始教我,每次带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人犯过某种罪,而那两人都自称无罪,她要我分辨谁是罪人。只要我说错了——最初的时候这事儿经常发生——她就用灼热的歌声鞭打我。‘真相是心灵之歌,小耗子。’她每每这样说,‘如果你听不出真相,那你什么都听不到。’   “等我掌握了聆听真相的技艺,课程变得更为复杂了。一个仆人收到一件物品,比如珍贵的珠宝或是饰物,任其藏在王宫的某处。如果夜幕降临前我还没能找到,他们就可以留下那件物品,我则因为失掉了物品而受到惩罚。再后来,一大群人在院子里一边高声交谈,一边胡乱转悠,其中一人在长袍底下藏了一把匕首。我只有五分钟时间找出匕首,否则她的歌声将如匕首一般刺向我,而在现实中,那把匕首便会刺向我们的君主。她从不忘记提醒我,我的一切全由他所赐,辜负了他,那将是我永远的耻辱。”   “商贾国王利用你的歌声吗?”   “是的,确实如此。在极西之地,经商就是生命,善于经商之人必是伟人,甚至能成为王。而成功的经商需要信息,尤其是他人想要隐藏的信息。”   “原来你是探子?”   阿姆·林摇头道:“我不过是见识了伟人与富人的处世之道罢了。最初,洛尔-丹要我坐在正殿的角落里,与他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假如有人问起,我就回答说国王是我的监护人,我是他远房亲戚的孤儿。自然,大多数人认为我是他的私生子,虽说微不足道,在王宫里也有尊贵的地位。在我玩耍的时候,正殿里人来人往,所执之礼各不相同,通常先要大发感慨,向国王致敬,或是深表歉意,自认地位卑贱,有辱大殿威仪。我发现,那些人越是锦衣华服,仆从如云,越是在言语中自轻自贱,而洛尔-丹再三告诉他们不必多虑,还为礼数不周而道歉。双方一来一去可能花上一两个钟头,然后拜访的真实目的才会浮出水面,通常都是为了钱。有人想借钱,有人欠了钱,而所有人都要更多的钱。他们交谈的时候,我就听着。最后他们走了,国王承诺他们尽快答复,并为耽搁了时日、无法及时回应而深表歉意,随后国王便问我,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天籁之音是何种歌声。   “那时我只是个小男孩,不知道那些事务的重要性,但我的歌声不必知道一个人为何撒谎或是欺瞒,或是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当然咯,洛尔-丹知道原因,知道是亏是赚,甚至关系到生死。   “我就这样在商贾国王的宫殿里生活,跟辛-娜学习,告知洛尔-丹我所听到的歌声。我结交了几个朋友,奉命监护我的朝臣只准我跟他们玩。他们来自并非大富大贵的商人之家,大多反应迟钝,生性爱笑,不乱提问,那些商人为他们的后代在王宫里买下一席之地。我很快发现玩伴们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脑子不灵光,个个老实巴交。如果有头脑机敏的伙伴,我也会变得聪明些,就能认识到这种舒适且富足的生活其实是华丽的囚笼而已,而我被禁锢在其中。   “当然也有奖赏,等我成年了,情欲自然而然地勃发。我想要女孩就有女孩,想要男孩就有男孩。只要我开口,就有美酒和各种各样令人神魂颠倒的魔水,但我的歌声从未因此而迟钝。等我长到了一定的年龄,不适合再跟洛尔-丹的孩子们玩耍时,我成了他的书记官,每次会议至少有三名书记官,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笔迹潦草,常常无法辨认。我的笼中生活很简单,高墙之外的严酷世界完全影响不到我。后来,辛-娜死了。”   他眼神茫然,迷失在回忆中,目光饱含悲痛:“身为歌者,听见另一位歌者的死亡之歌,绝非易与之事。那歌声异常嘹亮,我怀疑全世界都能听见。那是夹杂着愤怒和悔恨的尖叫,令我头晕目眩,神志不清。有时候我觉得她想带我走,倒不是恶意,而是出自责任。听见她最后的歌声,我才明白她奉献给洛尔-丹的忠诚只是谎言,是她教导我这么多年,从来都小心翼翼隐藏在歌声中的弥天大谎。她最后的歌声,是一个从未离开过主人的奴隶的哀号,她不愿留下我独自一人。她用歌声给我展现了一幅景象,那是一座荒废的村庄,四处浓烟滚滚,尸横遍野。那是我出生的村庄。”   他摇摇头,言语满含哀伤,维林意识到他这是头一次对人讲起这个故事。“我瞎了眼,”沉默片刻后,阿姆·林接着说道:“我居然没能察觉到,我这种天赋的价值在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除了洛尔-丹和我即将替任的那位老妇人。我想起辛-娜在授课时所用到的那些人,那些嫌疑犯和仆人,多年过去,恐怕用过好几百人。我明白,当他们知道了我的天赋,肯定没办法活下来。我只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便害了他们的性命。   “当我从辛-娜所导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我感到灵魂中有一样新的感觉在燃烧。”他扭头看着维林,眼中闪烁异彩,仿佛在回顾当年的疯狂举动。“你懂得何为仇恨吗,兄弟?”   维林想起消失在晨雾中的父亲,莱娜公主的眼泪,还有他差点控制不住,想要扭断国王脖子的冲动。“我们的信仰教理说,仇恨是灵魂的负担。我认为这句话包含了许多真理。”   “仇恨确实令我们的灵魂不堪重负,此话不假,但也能放你自由。我带着仇恨,开始留意洛尔-丹要我出席的会议,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他们的对话。我开始思考他的领地到底有多大,知道他拥有上千艘船,还有兴趣再造上千艘。我知道了开掘出黄金、珠宝和矿石的矿场,知道了他真正的财富所在的广袤土地,那里有数不清的农田,种满了小麦和稻谷,是他每一笔交易的坚实保障。我不断地学习和寻找,在我记录的文字当中,搜寻这张贸易大网的漏洞。我又学习和寻找了四年多,舒适的宫廷生活早就抛诸脑后,我费尽心思瞒过我的监护人——如今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看守——他们不认为我突如其来的好学热情有什么害处,而且从始至终,我都毫不犹疑地坦白歌声中的真相,忠实地将歌声所解读的事实告知洛尔-丹,包括所有的谎言和秘密、阴谋和欺骗。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渐渐地,我不仅仅是他的鉴真师了。很快,我成了他的心腹,知道了更多的信息,也知道了贸易大网中更多的脉络,我不断地寻找和等待,可什么都没有发现。商贾国王对他的生意了如指掌,他编织的大网完美无瑕。只要我说一句谎话,他必定能很快揭穿,我的人头也要随之落地。   “有时候我想,干脆拿把刀插进他的心脏,毕竟我有很多机会这么干,可我还年轻啊,尽管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想活下去。我是懦夫,是囚犯,而他所知如此之多,囚笼如此之大,我困在其中无法逃脱。绝望开始吞噬我的心。我又开始放纵自己,借酒色和魔水麻痹自己,我放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此下去,命不久矣。可正在此时,异邦人来了。   “我在洛尔-丹的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一个异邦人。当然了,我听过有关他们的故事,说他们是来自东方的怪人,皮肤非黑即白,极其野蛮。他们涉足商贾国王的领土就是奇耻大辱,而容忍他们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所带货物的价值。来拜访洛尔-丹的那群人,在我看来确实很怪,他们身着奇装异服,讲着难懂的语言,更不用提他们在礼节方面的笨拙无知。但令我震惊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女人,而她也有歌声。   “作为女人,唯有商贾国王的妻妾和女儿可以面见国王。在我的家乡,女人不能参与经商,也不能拥有财产。通过翻译的解释,我才搞明白,那个女人出身高贵,如果拒绝她出席,那么对她的族人是极其严重的侮辱。无论那些异邦人打算提出的是什么交易,在洛尔-丹眼里必定是大大的好处,否则他不可能准许女人走进正殿。   “翻译还在讲话,可我无暇顾及他讲了什么,那女人的歌声充满了我的脑子,我忍不住盯着她看。那女人很漂亮,兄弟,可我只能说,她像一头漂亮的母豹子。她的双眼光彩异常,发色乌亮,犹如黑檀,当她听见我的歌声时,她露出的笑容带有一种残酷的消遣。   “‘这么说斜眼猪也有歌者咯。’她的歌声所说的话,外加虚情假意的笑声,令我浑身发抖。她很有力量,我能感觉出来,她的歌声远远强过我。辛-娜或许可以与她匹敌,但我不行,正如耗子遇见了大猫,无能为力。‘你能告诉我什么呢?’她在我脑子里唱道,歌声冲进了我的意识深处,毫不费力地触摸到了我的记忆和感知,一把挖出了我的仇恨和密谋。得知我蓄谋背叛国王,她欣喜若狂,得意洋洋。‘议会还跟我说这很难做到。’她唱道,目光在我脸上驻留了片刻,‘如果你真想要商贾国王死,就要他拒绝我们的提议。’然后歌声消失了,撤出了我的脑海,只留下确定无疑的冰冷滋味。只要洛尔-丹拒绝他们的提议,那女人就会杀死国王,而且她想要杀死他。对她而言,谈判的结果毫无意义。她跋涉半个世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人,而且绝不会空手而归。”   阿姆·林回忆起当时的疼痛,不禁绷紧了脸。“有时候,我们可以通过歌声接触他人的思想,多年以来,我虽非自愿,却也接触过数千人的意识,没有一个人的想法比那女人更黑暗。后来的好几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屠杀的场景,那是处心积虑、残酷无情的谋杀,男女老少都在惨叫,恐惧冻结在他们的脸上。我还看见了从没去过的地方,听见了无法听懂的语言。我以为自己快疯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部分记忆,或许是无心之举,或许是突发奇想的恶意。年岁日久,那些噩梦渐渐淡去。但即便是现在,我仍会在某天夜里尖叫着醒来,泪流满面,任由妻子抱着我。”   “她是谁?”维林问,“她是哪里人?”   “翻译报给国王的名字是假的,我还没听到她的歌声就感觉到了,在她留给我的记忆里,也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她的名字或是家族。至于她来自哪里,那时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我记得使节团是代表倭拉帝国高等议会向国王致意。以我对倭拉人的了解,我认为她很有可能是那里的人。”   “那你照做了吗?你是不是要商贾国王拒绝他们的提议?”   阿姆·林点点头:“我毫不犹豫地做了。即便我当时那么震惊,也未忘记多年对国王的仇恨。我告诉他,他们说的都是谎话,他们的诡计是不花一分钱,耗尽他的财富。其实我根本没搞清楚他们的提议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和往常一样,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我的结论。”   “那她遵守诺言了吗?”   “最初我以为她背叛了我。第二天早晨,洛尔-丹便给了他们答复,然后他们搭船启航了。他看起来很健康,似乎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失望和恐惧击垮了我。这是我头一次对商贾国王说谎。毫无疑问,我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随后我必将丑陋地死去。一个月过去了,我始终担惊受怕,拼命掩饰我的恐惧,这时候洛尔-丹慢慢地生病了。最初并不严重,只是持续的轻微咳嗽,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后来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几周后就咳出了血,时不时胡言乱语。他死的时候只剩皮包骨头,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我对他没有一丝同情。   “他当然有继承人,是他的第三子马-洛尔,前两个儿子刚成年不久就被悄悄地毒死了,因为他们的才智显然不及父亲。马-洛尔则完全复刻了他的父亲,头脑极其聪明,又受过专门的教育,拥有登上商贾国王宝座所需的狡诈和冷血。不过,最令我高兴的是,他不知道我有天赋。洛尔-丹病得太急,没来得及告知他儿子,我在朝中所扮演的真实角色。在马-洛尔看来,我只是一个可靠的臣子,而他有自己的亲信。我被安排到王宫储藏室担任记账官,从舒适的住处搬了出来,领到的薪水只有过去的零头。按常理,我应该因为失宠而羞愤自杀,很多洛尔-丹的仆人被弃用后正是这样做的。但我没有,我离开了,我对王宫大门的卫兵说到城里办事。我走出去的时候他看都没看我一眼。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头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那是我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刻。   “自由改变了我的歌声,它激昂地歌唱,寻找世间的一切新奇事物。我跟随歌声的指引,横穿马-洛尔的王国,跨越了边界。歌声引导我找到坐落在高山上的一座小村庄,那儿有一名石匠,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学徒,答应教我手艺。我学得飞快,他似乎对此深感不安,倒不是说我的手艺有什么过人之处,但等他没有可教我的了,我走了,他似乎也松了口气。   “歌声引导我来到港口,搭上了一艘驶向东方的船。随后的二十年,我不断地旅行、工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在不计其数的房屋、宫殿和神庙里留下过足迹。我甚至在你们疆国逗留了一年,为一位尼塞尔老爷的城堡雕刻喷泉石像。我什么都不缺,手头拮据的时候,歌声引导我找到食物和工作,当世间不太平的时候,我依靠它找到安宁,与世隔绝。我从未质疑过它,从未反抗过它。五年前,它引导我来到这里,找到了我的好妻子肖阿娜,她的父亲去世不久,留下来的石匠铺正在艰难维持。她有手艺,但富有的阿尔比兰人不愿意跟女人做生意。从那以后,我在这里定居了。我的歌声从未要求我离开,我对此感激不尽。”   “即便是现在吗?”维林很好奇,“城里暴发了掐脖红。”   “当你第一次听说这里发病的时候,你的歌声有没有变得更加响亮?”   维林想起他对吉尔玛姐妹可能遭遇的命运感到绝望,但他知道这并非血歌带来的感觉。“没有。确实没有。这意味着没有危险吗?”   “差不多吧。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意味着我们都应该留在这里。”   “这就是……”维林寻找着合适的词,“我们的命运吗?”   阿姆·林耸耸肩:“谁知道呢,兄弟?关于命运,我知道得不多,但要我说,我这辈子见过太多风云变幻、祸福难料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所谓的命运。我们走自己的路,但要遵循歌声的引导。记住,你的歌声即是你。你可以聆听,也可以歌唱。”   “怎么唱?”维林凑过来,求知的欲望令他的语气颇为急不可耐,他不禁有些难堪。“我怎么才能唱?”   阿姆·林指着长台,维林雕刻了一部分的石头还搁在台上,从他第一次来过后就再没摸过了。“你已经开始了。我认为你已经唱了很久,兄弟。歌声让我们拿起不同的器物——笔、凿子……或是剑。”   维林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长剑靠在桌边,触手可及。我这么多年来就是在做这件事吗?杀出一条血路?那些飞溅的鲜血、消逝的生命,只是在谱写一首歌?   “你为什么不雕完呢?”阿姆·林问。   “只要我再次拿起铁锤和凿子,我必定一鼓作气地完成它。但眼下情况危急,我必须心无旁骛。”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真相。石中显现出一张人脸的轮廓,似曾相识,令他深感不安。目前为止维林还认不出那张脸,但他已经可以断定,最后看到的样子必定是他熟悉的某个人。虽然这样不对,但掐脖红的到来毕竟是个好借口,他希望迟些再揭晓谜底。   “你不应当忽略自己的歌声,兄弟,”阿姆·林告诫他,“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呼唤你的时候,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吗?你觉得那是为什么?”   “我的歌声沉默了。”   “正是。它为何沉默?”   国王脆弱的脖子……那个妓女知道的秘密……“它要我动手,做可怕的事情。而那时我不能做,于是歌声沉默了。我以为它抛弃我了。”   “你的歌声不仅引导你,还保护你。没了它,如果遇到我们的同类,比如那个倭拉女人,你容易受到伤害。相信我,兄弟,任由她伤害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维林望向那块大理石,目光在尚未成形的人脸上游移。“等红隼号返航,”他说,“我就来完成它。”   红隼号出发后的第二十天,城内水手暴动,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袭击。他们冲出用作临时监狱的仓库,杀死了卫兵,逃向码头。凯涅斯立即做出回应,命令两队奔狼守住码头,派马文伯爵的手下封锁周围的街道。库姆布莱弓手守在屋顶,待水手们受阻于纪律严明的军队之时,他们又射杀了几十人,迫使水手们连滚带爬地回到城内。凯涅斯当即下令追击,等维林赶到现场时,这场短暂却血腥的暴乱已近尾声。   他发现凯涅斯正与一个大块头的梅迪尼安人对峙,那人手持一根粗制滥造的棍棒,对着面前的兄弟胡乱挥打,而凯涅斯身轻如燕,绕着他不断闪躲,出剑如风,在他的胳膊和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投降吧!”他说着一剑削中了大个子的前臂,“结束了!”   梅迪尼安人疼得大吼一声,愈发狂暴地攻向对手,棍棒却次次打空,凯涅斯接着跳起致命的舞蹈。维林拿起弓,搭箭上弦,在四十步之外干脆利落地射中了梅迪尼安人的脖子。这是他射得最好的一次。   “此时不可留情,兄弟。”他对凯涅斯说道,拔出长剑,跨过梅迪尼安人的尸体。不到一个钟头,暴乱结束了,死了将近两百个水手,受伤的人至少也有这个数。奔狼损失了十五人,其中有一个曾经的扒手,唤作偷儿,是马蒂舍森林战役期间挑选出来的三十人之一。他们把水手们统统押回仓库,维林把幸存的船长们带到了码头,有四十余人,个个面貌硬朗,饱经风霜,一望便知其常在海上讨生活。船长们被五花大绑,在码头附近跪成一排,大多数人抬头瞪着维林,或忐忑不安,或满不在乎。   “你们的行为愚蠢且自私,”维林对他们说,“万一你们上了船,你们将把疾病带到上百个码头去。这场可悲的闹剧害我损失了好些优秀的士兵,我完全可以把你们全部处死,但我不打算这么做。”他指着码头,那儿泊有许多本城商队的船只,“人说船长的灵魂与船同在。你们杀了我十五名士兵,我要你们赔偿十五个灵魂。”   疆国禁卫军花了很久时间,使劲地划桨,才把那些船拖出海港,离岸抛锚,又在甲板上泼洒沥青,给船帆和绳索浇上灯油。最后的工作由邓透斯带领的弓手完成,他们射出一排排火箭,暮色中,大火吞没了十五艘船,火焰直冲天际,与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了周围数英里的海域。   维林观察着船长们的脸色,见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悲痛,有人甚至热泪盈眶,他这才获得了些许满足。“如果有人胆敢再做出此等愚行,”他说,“我就把你和你的船员们绑在桅杆上,连人带船一起烧掉。”   到了早上,维林发现等在总督府门口的是阿茹安总督,没有吉尔玛姐妹的影子,他只觉得通体冰凉,恐惧攫住了心脏。   “我的姐妹呢?”他问。   总督原本胖乎乎的脸因为担惊受怕瘦了不少,皮肤也变得松松垮垮的,不过没有感染掐脖红的迹象。他神色警惕,干巴巴地说道:“她昨晚染病了,来得比我女儿和侍女都快得多。想起我母亲很多年前说过,疾病就是这样。有人熬了很久,甚至好几周,有人挺不过几个钟头。你的姐妹不准我靠近我女儿,坚持要独自照顾她,甚至不准我和我的仆人走到宅子的那一头。她说必须如此,要阻断疾病的传播。昨晚我发现她倒在楼梯上,神志不清。她不让我碰她,自己爬回了我女儿的房间……”见维林的脸色愈发阴沉,总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昨天还跟她说过话。”维林愣愣地说。他仔细地观察总督的脸,想知道是不是误会了,却只看到了遗憾,还有胆怯。他操着浑浊的嗓音,明知故问:“她死了吗?”   总督点头道:“侍女也死了。我女儿还在受罪。按照你的姐妹的指示,我们烧掉了尸体。”   维林紧紧地抓住大门的铁栏杆,指节泛白。吉尔玛……那个眸子明亮、笑容满面的吉尔玛死了,化成了灰。而就在这几个钟头,我去处理那些愚蠢的水手了。   “她留话了吗?”维林问,“有什么遗言吗?”   “她很快就离世了,阁下。她要你务必按照她的指示做,等到往生再见。”   维林端详着总督的脸。他在说谎。吉尔玛什么都没说,只是病了,死了。不过,他打心眼里感激总督的谎言。“谢谢您,阁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需要油膏给我女儿涂疹子。最好来几瓶酒,给我的仆人们提提神,我们的存货不多了。”   “我这就去办。”他松开抓在栏杆上的手,转身欲走。   “夜里燃起了大火,”总督说,“在海上。”   “水手暴动了,企图逃跑。我烧了几条船以示惩戒。”   维林原以为对方必定出言斥责,不料总督只是点点头:“很有分寸的回应。不过,我建议你给商贸行会赔钱。我不能出门,他们就是城里唯一的权威,最好别跟他们敌对起来。”   维林更倾向于鞭打那些胆大包天、咋咋呼呼的商人,不过他拨开悲伤的迷雾,看到了总督言语中的智慧。“好的。”他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以感谢总督善意的谎言。“我们不会停留太久,阁下。或许还有几个月吧。等皇帝的军队到达后,势必又有流血牺牲,火光四处,但是无论胜败,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届时城市又回到您手中了。”   总督一脸茫然,怒气冲冲地问道:“诸神在上,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呢?”   维林放眼眺望这座城市。清晨的阳光洒满了屋顶和空荡荡的街道;海面上泛着金光,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吉尔玛姐妹死了,接下来还会有成千上万人丧命。“我有必须办的事。”他说完便走了。   进港口左边堤岸的另一端有座灯塔,维林在塔顶找到了邓透斯。他正坐在塔顶平台的边缘,双腿悬在空中摇晃,一边盯着远处的大海,一边举着水壶啜饮兄弟之友。长弓搁在一边,箭袋空空如也。维林在他身边坐下,邓透斯把水壶递了过来。   “你不会是来听我们的姐妹说话的吧。”维林喝了一小口便把水壶还了回去,白兰地与红花混合的酒水烧得喉咙发热,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是我有话要说,”邓透斯低声说道,“她听见了。”   维林低头看了看灯塔的底部,水里漂浮着许多死掉的海鸥,每只死鸟身上都插着一支箭。“看来海鸥也听见了。”   “练练手。”邓透斯说,“吃腐肉的臭鸟,吵死了,实在受不了。格罗叔叔管他们叫屎鹰。他过去就是水手。”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又喝了一口酒,“没准我昨晚杀了他。真想不起来那混账的长相了。”   “你到底有几个叔叔,兄弟?我一直很好奇。”   邓透斯的脸阴云密布,许久没有说话。等他开口的时候,嗓音格外低沉,维林从未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一个都没有。”   维林不解地皱起眉头:“斗狗的那个呢?教你射箭的呢……”   “我自学的射箭。以前我们村子有个猎人老爷,但他不是我叔叔,养狗的大坏蛋也不是。他们都不是。”他瞟了维林一眼,哀伤地笑了笑,“我亲爱的老娘是村里的妓女,兄弟。那些进我家门的男人,她统统说他们是我的叔叔,要他们对我好些,否则不能上她的床。他们谁都有可能是我亲爹,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也懒得去管。一帮窝囊废。   “不管我娘是不是妓女,她从来都对我很好。我没挨过饿,身上有衣服,脚上有鞋子,比村子里大多数孩子好多了。身为妓女的崽子是很惨,还遭人嫉妒,那就更惨了。大家都传说,我爹应该是村子里某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别的孩子都叫我‘哪来的野种?’我大约在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他们喊:‘哪来的野种?哪来的野种?谁给你的鞋子,哪来的野种?’就这样子,年复一年。有个孩子,是巴布叔叔的儿子,那小混蛋坏透了,每回都带头喊。有一天,他带着一帮孩子朝我扔东西,有的很锋利,在我身上划了好多伤口,我很生气。于是我拿起弓,一箭射中那孩子的腿。我看着他流血不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真心不同情他。不过从那之后,”他耸耸肩,“我不能留在那里了。没人愿意收妓女的野种当学徒,尤其我还伤过人,于是我娘把我送到了宗会。我还记得我坐在马车里离开她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后来我再没回去过。”   邓透斯说完举起水壶痛饮起来,看到他苍老的容貌,维林深为震撼。额头上的皱纹犹如深深的沟壑,两鬓的短发早早地泛出了灰白,长年征战和艰苦的生活使他未老先衰。还有吉尔玛姐妹的死对他的打击。在所有的兄弟当中,她和邓透斯走得最近。等我们返回疆国,我要请求宗老把他留在宗会。维林心下决定,却很快意识到,他们可能全都没有机会回到疆国了。他所能带给邓透斯的,更可能是血淋淋的结局。他又想到阿姆·林店铺里的大理石,他知道已经拖了太久,该去完成此行的任务了。如果赶在阿尔比兰大军抵达之前实现目标,或许可以避免一场屠杀,只要他愿意付出代价。   他站起来,拍了拍邓透斯的肩膀作为道别:“我还有事……”   邓透斯疲惫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兴奋地指着海平面:“有船!看见了吗,兄弟?”   维林伸手遮挡阳光,目光扫向海面。那只是一个小点,海天之间的一点灰斑,但明明白白是一艘帆船。红隼号回来了。   努林船长打头走下踏板,他那张饱经沧桑的瘦削脸庞疲态尽显,但眼中闪耀的除了凯旋的神采,还有贪婪——维林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神情。“二十一天!”他狂喜地喊道,“真没想到在这么晚的时节还能做到,乌德诺听见了我们的呼唤,慷慨地赐予大风。要不是在瓦林斯堡耽搁了太久,带了太多乘客,十八天就能回来了。”   “太多乘客?”维林问。他望向踏板,期待有个黑发飘飘的苗条身影出现在眼前。   “一共九个人。虽说我想不通,一个还不到我肩膀高的姑娘,居然要七个卫兵。”   维林皱起眉头,扭头问他:“什么卫兵?”   努林耸耸肩,冲踏板的方向一摆手:“你自己看吧。”   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走上来,压得踏板变了形。此人满脸横肉,死气沉沉,扫视着维林和周围的奔狼。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外披代表第四宗的黑色罩袍,腰间佩剑。   “是维林兄弟吗?”他淡淡地问道,毫无恭敬之意。   维林点点头,心里越发不安,便也没有打算向对方致敬。   “本人乃伊尔提斯宗将,”黑袍男人自我介绍,“来自第四宗护信军。”   “没听过你的大名,”维林对他说,“谢琳姐妹和弗伦提斯兄弟呢?”   伊尔提斯兄弟眨了眨眼,对方如此失礼,他显然有些不适。“囚犯和弗伦提斯兄弟在船上。我们有些事情需要讨论,兄弟。必须做些安排……”   维林只听到了一个词。“囚犯?”他声音虽轻,却明显含有威胁的意味。伊尔提斯兄弟又眨了眨眼,收敛了阴沉的脸色,疑虑重重地皱起眉头。“什么……囚犯?”   木板的嘎吱声吸引了维林的目光。又是一个第四宗的兄弟,同样佩剑,领着一个手戴镣铐、黑发散乱的年轻女人。谢琳比他记忆中更加苍白,也瘦了一些,但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脸上绽放的明媚笑容依然如昨。还有五个兄弟跟在她身后登上码头,散开站在两侧,目光冰冷,怀疑地扫视着维林和周围的奔狼。最后走出来的是弗伦提斯,他羞愧难当,不敢正视维林。   “姐妹。”维林正要走向谢琳,伊尔提斯却突然挡在身前。   “囚犯是不能与信徒交谈的,兄弟。”   “给我让开!”维林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伊尔提斯面色苍白,却站在原地没动:“我也有命令在身,兄弟。”   “到底怎么回事?”维林的胸中腾起怒火,“为何我们的姐妹戴着镣铐?”   伊尔提斯身后的谢琳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愁眉苦脸地说:“很抱歉,你又看到我戴镣铐了……”   “未经允许,囚犯不得说话!”伊尔提斯突然冲她吼道,同时猛地一拉铁链,镣铐瞬间擦过她的皮肉,疼得她浑身一抖。“囚犯不可污染信徒之耳,宣扬叛国言论和异端邪说!”   谢琳慌忙望向维林,恳求道:“你别杀他!”    第31章   谢琳生气了,他看得出来。她绷着脸,前往总督府这一路上都有意避开维林的目光。那只沉重的药箱则压在他的肩上。   “我没有杀他。”维林开口说道,沉默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那是因为弗伦提斯兄弟拉开你了。”谢琳瞥了他一眼。   当然,她说的是事实。要不是弗伦提斯拉开他,说不准他会在码头上把伊尔提斯兄弟活活揍死。当维林一拳把那人打翻在地时,几个第四宗兄弟很不明智地伸手拔剑,结果奔狼们一拥而上,立刻将他们缴了械。他们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维林打得伊尔提斯面容扭曲、鲜血淋漓。他收不住手,也听不见谢琳的恳求,最后还是弗伦提斯把他拉开了。   “怎么回事?”他甩开弗伦提斯的手,吼道,“你怎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维林从没见过弗伦提斯露出如此羞愧而又痛苦的表情。“这是宗老的命令,兄弟。”他轻声回答道。   “打扰一下!”谢琳摇晃着手上的锁链,瞪着维林说道,“能不能先给我解开镣铐,照料这位兄弟,别等他流血而死?”   谢琳给伊尔提斯宗将处理伤口的同时,吩咐人把药箱从船上搬下来,然后往他的伤口涂抹药膏,继而缝合。维林猛揍伊尔提斯的时候,把他的额头撞在了鹅卵石地面上,在眉骨处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整个过程中,谢琳一言不发,双手与他记忆中一样灵活,动作干净利落,但多少有些用力过猛,看得出她压抑着怒火。   维林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她不愿看到我体内的杀手本能。   “把这帮家伙关起来,”他抬手一指第四宗的兄弟,对弗伦提斯说,“要是他们胆敢惹麻烦,拿鞭子抽。”   弗伦提斯点点头,犹犹豫豫地说:“兄弟,关于姐妹……”   “我们迟些再谈,兄弟。”   弗伦提斯再次点头,走过去处理那些囚犯。   一旁的努林船长清了清喉咙。“什么事?”维林问。   “您的承诺,大人。”精瘦的船长说道。刚刚发生的暴力事件令他底气不足,却又不愿畏畏缩缩的,于是鼓起勇气望向维林的眼睛:“我们签了协议,有见证人的。”   “噢。”维林从腰间扯下装有青石的袋子,扔给努林:“悠着点花。军士!”   一旁的奔狼军士当即立正敬礼:“在,大人!”   “把努林船长及其船员与其他水手关到一起。彻底搜查船只,确保没人躲在里面。”   军士敬礼后转身离开,高声传达起命令。   “关起来,大人?”努林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青石,此时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可我还有急事……”   “我相信你有急事,船长。不过,城内出现了掐脖红,你一时半会不能离开了。”   船长眼中的贪婪之色突然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他连连退了几步:“掐脖红?这儿?”   维林扭头看着谢琳姐妹,只见她打好了结,正拿一把小剪刀剪掉多余的线头。“是的,”他喃喃道,“不过,应该不会太久了。”   “我对你说过,”他们站在前往总督府的路上,谢琳说道,“决不容许有人因我而死。我是认真的,维林。”   “对不起。”维林的语气之真诚,连自己也没料到。他伤害了谢琳,揍向伊尔提斯的每一拳,都像是打在谢琳的心头,更别提他爆发出来的杀手本能了。   她叹了口气,收敛了些许怒容:“说说掐脖红的情况。现在死了多少人?”   “到目前,只有吉尔玛姐妹和总督府的一名侍女死了。总督的女儿还活着,不过现在或许已经不在了。”   “没有其他病例?城里别的地方没有出现吗?”   他摇头道:“我们严格执行了吉尔玛姐妹的指示。”   “或许她采取的措施非常及时,拯救了这座城市。”   他们走到总督府门口,一名卫兵摇铃通知总督。等待的时候,维林望向那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户,自从吉尔玛姐妹去世后,这个地方就变得死气沉沉,疏于打理的花园平添了许多萧条的意味。他心底抱着一丝希望,如果没人出来应门多好,如果掐脖红在府内肆虐,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屋,他便可以付之一炬了。他为有这样的想法羞愧不已,居然希望一切结束在府邸,城内别处不再暴发,如此一来,就不必将谢琳送入险境了。   “那人就是总督吗?”她问。   “正是。”当阿茹安总督肥胖的身影从府邸里出现时,维林可耻的希望落空了,“他恨我们,但很爱女儿。我就是这样让他投降的。”   “你威胁她?”谢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信仰啊,这场战争把你变成了怪物。”   “我不会伤害她……”   “别再说了,维林。”她摇摇头,厌恶地闭上眼睛,别过脸去,“不要说话,求你了。”   总督向门口走来时,他俩都默不作声,气氛冰冷。维林感到谢琳的怒气仿佛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而卫兵们全都识趣地望向别处。等总督走到门口,维林作了介绍,才把钥匙插进把守大门的沉重挂锁。“她更虚弱了,”阿茹安说着拉开大门,歇斯底里的语气中还带有一线希望,“昨晚她还能说话,可是今早……”   “那就别再耽搁了,阁下。请您帮我一把。”   维林放下药箱,谢琳姐妹和总督一同提起来,向府内走去。她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   “需要多久,姐妹?”他问。   她站住了,回头一望,面无表情地答道:“准备药剂需要几个钟头,一旦使用应该能立刻见效。明早再来。”她说完便转回头。   “你为什么戴着镣铐?”趁她还没走远,维林赶紧问道,“为什么要派人看守你?”   她没有回头,说话声几不可闻:“因为我想要救你。”   他打发走了卫兵,坐下来等待,接着燃起一堆火,裹紧了斗篷。冬天已然降临,从海上刮来的北风带来丝丝寒意。维林反复咀嚼谢琳的话,回想她先前的愤怒。我想要救你……日落之后,弗伦提斯出现了,坐在他对面,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维林抬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伊尔提斯宗将死不了,”弗伦提斯故作轻松地说,“真遗憾。现在他还没法说话,因为下巴不能动,只能哼哼唧唧。没啥,这一路上我听够了他的废话。”   “你说这是宗老的命令,所以你容许他们这样做。”维林说,“为什么?”   弗伦提斯面露难色,他不想说出这个势必令人不快的消息:“谢琳姐妹被定罪为疆国的叛徒,背弃信仰的绝信徒。”   谢琳被关在黑牢。一想到这个场景,他顿时深感内疚,忧心忡忡。她在那里遭了什么罪?   “船一靠岸,我就直接去找了埃雷拉宗老,”弗伦提斯接着说,“完全按照你的吩咐。她听完我的话,便带我去找阿尔林宗老。他说得上话,可以请求国王把姐妹放出王宫。”   “王宫?她没在黑牢?”   “第四宗刚开始逮捕她的时候是关在那儿,但莱娜公主把她救出来了。据说她直接走进黑牢,要求他们释放姐妹,交由她监管。典狱长以为她是奉国王的命令办事,就把犯人交给她了。据说滕吉斯宗老听说后暴跳如雷,但也无能为力。谢琳姐妹还是囚犯,只是换了个条件好的牢房。”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犯了叛国罪,甚至成了绝信徒?”   “她抨击这场战争。不是一次两次,是很多次,只要有人听,她就说。她说这场战争是基于谎言而发动,违背了信仰。说你和我们都在毫无缘由地走向末日。如果只是无名之辈随口一说,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她在都城的贫民区名声很响,那些她帮助过的人都很欢迎她。所以她说话,大家就听着。看来国王和第四宗都不喜欢她的言论。”   又是那个老人的诡计吗?维林心想。或许国王知道他爱慕谢琳,囚禁谢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施压。但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太可能,雅努斯已经确保他服从指令了,逮捕谢琳似乎只是因为害怕——国王不能因为反对的声音而终止这场战争。维林知道国王的为人,可公然逮捕深受人民爱戴的第五宗姐妹,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他喜欢玩阴招。他肯定试过别的办法,维林推测,目的是让谢琳闭嘴或者收买她。如此看来,谢琳拥有对抗他的力量,而我没有。   “国王答应放走谢琳,但她必须身戴镣铐,一路上由卫兵押送。”弗伦提斯接着说,“未经允许,她不得跟任何人说话。”弗伦提斯从斗篷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维林,“具体的都写在里面。阿尔林宗老说我们应该遵守……”   维林接过信封,扔进火里,看着带有国王印章的封蜡迅速融成了水,流进火中。   “看来国王撤销了对谢琳姐妹的指控,命令我们即刻释放她,”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弗伦提斯说,“以此感谢她长久以来对疆国和信仰的奉献。”   弗伦提斯看了一眼烧得焦黑的信封,很快回答道:“是的,兄弟。”他不安地挪动身子,显然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了,兄弟?”维林疲惫地问道。   “有个姑娘,在我们准备启程的时候,来到码头,请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他从斗篷里掏出一个用白纸包裹的小物件,“好漂亮,我是说那姑娘。我差点就后悔加入宗会了。”   维林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用蓝丝带捆住的两块薄木片,当中夹着一朵冬华,压在一张白色卡片上。“她说什么了吗?”   “只说要我转达她的谢意。没说是为啥。”   维林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谢谢你,兄弟。”他把木片用丝带重新绑好,放进口袋里。“带了吃的没有?我饿死了。”   弗伦提斯回到山下,半个钟头后,他跟凯涅斯、巴库斯和邓透斯一起来了,人人都背了食物和铺盖卷。   “好几周都没有在星空底下睡觉了,”凯涅斯说道,“我好怀念啊。”   “噢,可不是。”巴库斯慢慢吞吞地说着,打开铺盖卷,“我的后背真怀念硬邦邦的土地,还有说来就来的大雨。”   “你们都没有职责在身吗?”维林问。   “我们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大人。”邓透斯回答,“你要鞭打我们吗?”   “那要看你们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他们在火堆上烤了一块羊腰子,分吃了面包和枣子。邓透斯打开了一瓶库姆布莱红酒,大伙儿轮流喝。“这是最后一瓶了,”他颇为遗憾地说,“出发前,我让加利思军士打包了二十瓶。”   “打仗的时候喝酒喝得多。”凯涅斯说。   “想不出是啥道理。”巴库斯咕哝道。   眼下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多少年前,胡提尔宗师曾带着他们去森林野营,孩子们围着篝火讲故事,无拘无束地欢笑。而现在,人少了,即便是开玩笑,也都带着苦涩的滋味。就连弗伦提斯,算是他们当中最老实的一个,也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带来了不少消息,比如地牢又空了,国王打算扩充疆国禁卫军的兵力。“又有好多刀子手等着被人捅刀子了。”   “挺合适的,”凯涅斯说,“那些为害一方、破坏和平的人就应该付出代价。参加战争,为国效力,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要我说啊,那些不法之徒最有机会成为优秀的士兵。”   “不胡思乱想,”巴库斯同意他的观点,“不抱希望。既然苦日子过惯了,那么当兵也差不到哪里去。”   “去问问我们丢在猩红山丘的那些可怜虫吧,看他们喜不喜欢当兵。”邓透斯说。   巴库斯耸耸肩:“当兵嘛,送命是常有的事儿。至少他们有军饷,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我们是为信仰效命,”弗伦提斯插嘴,“对我来说已足够了。”   “啊,你还是太年轻,头脑和身体都不成熟。再过个一两年,你就会拿兄弟之友忘掉这些烦人的问题,我们都是这样。”巴库斯把酒瓶送到嘴边,等最后一滴酒流出来后,他失望地做了个鬼脸。“信仰啊,真希望我喝醉了。”他咕哝道,然后把瓶子扔进了黑暗中。   “那你不相信咯?”弗伦提斯接着说,“你不相信我们为之战斗的理由?”   “我们打仗,国王的税收就能翻倍,多么天真的孩子啊。”巴库斯从斗篷里取出装满了兄弟之友的酒壶,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口,“舒服多了。”   “这不对啊,”弗伦提斯抗议道,“我是说,我知道阿尔比兰人干的勾当,他们偷小孩是家常便饭,我们是把信仰带到这里来,不对吗?这里的人需要我们,所以宗老派我们来。”他望向维林,“对吧?”   “当然是这样,”凯涅斯以惯有的语气肯定地告诉他,“我们这位兄弟在最单纯的行动中看到了最卑劣的动机。”   “单纯?”巴库斯爽朗地笑了,笑了很久很久,“这种事还谈什么单纯?因为我们,这外边的沙漠里躺了多少具尸体?我们造就了多少寡妇、孤儿和残废?还有这个地方呢?你们以为我们刚刚夺城就出现了掐脖红只是巧合吗?”   “如果是我们带来的,那也应该降临在我们头上才对,”凯涅斯厉声驳斥道,“你有时候真会胡说八道,兄弟。”   在他们斗嘴的时候,维林回头望着总督府。楼上有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百叶帘后影影绰绰,似是有人走动。很可能是谢琳在照料病患。维林忽然特别担心,因为她身处危险之中。万一她配的药剂不起效,那她在掐脖红面前可谓毫无防备,正如吉尔玛姐妹一样。那样的话,就是他亲手送谢琳走向死亡……而谢琳还生着他的气。   他起身走向大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昏黄的方窗,胸中涌起一股内疚和无力感。他不由自主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了。如果药剂起效,那就没有危险;万一没有,在她临死前,我不能留在这里……“兄弟?”凯涅斯沉声警告道。   “我必须……”血歌突然奔涌澎湃,在他脑海中尖叫。维林两腿一软,拼命地抓住大门栏杆稳住身子,同时感到巴库斯强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维林,又不舒服了吗?”   虽然他脑子里抽痛不已,但完全可以站住,嘴里也没有血腥味。他摸了摸鼻子和眼睛,干干的,没有出血,与上次不一样。但那歌声是阿姆·林的,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把甩开巴库斯的手,仔细地扫视着夜色沉沉的城市,很快发现匠人街有一团明亮的火光。阿姆·林的店铺烧起来了。   等他们赶到现场,只见火光冲天,店铺的屋顶已然烧毁,火舌缠绕着焦黑的横梁。火场温度太高,距离房门尚有十码就走不过去了。许多市民站成一排,从最近的水井处传递水桶,尽管泼进去的水只是杯水车薪。维林在人群中疯狂地寻找着阿姆·林的身影。“石匠呢?”他问,“在里面吗?”   人们纷纷后退,脸上都是既怕又恨的表情。他要凯涅斯询问石匠的下落,有几个人指了指旁边的一小群人。阿姆·林躺在街心,头枕在他妻子的腿上,妻子已然泣不成声。他的脸上、胳膊上的烧伤泛着青灰的光泽。维林在他身边跪下来,轻轻地探手摸他的前胸,看他是否还有呼吸。   “滚开!”石匠的妻子大声呵斥道。她紧紧地抱着阿姆·林的下巴,拍开维林的手。“别碰他!”她的脸沾满黑糊糊的烟灰,悲伤和愤怒使得她面色铁青。“是你的错!你的错,希望杀手!”   阿姆·林咳嗽起来,他拼命地喘气,一骨碌滚到地上,微微睁开眼睛。“Nura-lah!”他的妻子哭喊着,又把他抱在怀里,“Erha ne almash。”   “要感谢无名者,而不是诸神。”阿姆·林嘶声说道,这时看到了维林,便招手要他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狼,兄弟……”石匠的眼皮微微翕动,然后昏了过去。维林见他的胸膛依然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带他去行会,”维林命令邓透斯,“快找医师来。”   阿姆·林被抬走时,妻子始终握着他的手。这时,凯涅斯走到维林身边说:“找到了肇事的人。”他说着指向了另外一群人。维林快步上前,挤进警戒线,发现鹅卵石路面上趴着一具破烂不堪的尸体。他用脚翻过尸体,见其满脸青紫,面相十分陌生。这是一个阿尔比兰人。   “他是谁?”维林问道,在凯涅斯翻译的时候,他扫视着人群。过了一会儿,有个皮肤黝黑的人走上前,说了几句话,不大自在地瞟着维林。   “大家认为石匠是好人,”凯涅斯说道,“他做的是神圣的事。所以此人不值得怜悯。”   “我问他是谁。”维林咬牙切齿地说。   凯涅斯又向那人转述,他的阿尔比兰语虽不流畅,用词却很精准,然而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再向周围的人提问,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看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曾是某大户人家的仆人。几周前他们想逃出城,他的脑袋挨了一棒子,从那之后人就变了。”   “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回答倒是很统一。“有人看到他站在街上,手里拿着一根火把,”凯涅斯说,“大喊着说石匠是叛徒。看来石匠和你的交情引起了一些不利的流言,但没人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在血歌的指引下,维林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人群。威胁仍在。这里有人与此事相关。   这时传来了石块倒塌的轰鸣,他不禁回头望向店铺。原来大火吞噬了房内的主梁,四面墙壁就此垮塌。失去墙壁的遮挡,众多雕像显露出真身,神祇、英雄和皇帝们安祥地置身于烈火之中。人群之中的嗡嗡声即刻消失,陷入一片令人敬畏的寂静,有人开始放声祈祷。   它不见了,维林这才发现。他向前走了几步仔细察看,汗水顺着眉毛滴了下来。狼不见了。   翌日早晨,维林来到废墟之中拂去尘土,四处搜寻,那些通体焦黑、毫发无损的神像漠然地注视着他。尽管市民和调集来的军队泼了无数桶水,大火仍然烧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当维林确认周围的房屋没有着火的危险,便叫停了灭火行动,任其燃烧殆尽。破晓之时,他左右找不到废墟中的秘密,一无所获,只有少量碎裂的大理石,天知道先前是什么东西。血歌持续不断地哀鸣,令他隐隐头痛。完了,他心想。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你看起来好疲惫。”是谢琳的声音。她身穿灰色长袍,脸色苍白,站在从焦黑废墟中冒出的青烟里。她依然绷着脸,但已没了怒气,只是倦容难掩。   “你也一样,姐妹。”   “药剂起效了。那女孩几天后即可痊愈。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谢谢。”   她微微地点头:“可现在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留意是否有新增的病例,但我相信就算暴发了也能控制住。再过一周,城市就可以解严了。”   谢琳的目光扫向废墟,似乎刚刚注意到那些雕像,她久久地盯着人狮互搏的那尊巨型石雕。   “玛修尔,勇气之神,”维林对她说,“他与无名者巨狮的战斗,摧毁了整片南部平原。”   她抬起手,抚摸勇气之神异常强壮的前臂,叹道:“真美。”   “是啊。我知道你很辛苦,姐妹,不过若你去看看雕刻这尊石像的人,我必定感激不尽。他在火灾中受到了严重的烧伤。”   “当然要去。他在哪里?”   “码头附近的行会老宅。我在那儿给你准备了住处。我带你过去。”   “我自己找得到。”她转身欲走,又站住了,“阿茹安总督把你们攻占城市那一晚的情况说了,也说了你是怎么请他配合的。我觉得我先前的话可能说重了。”   维林望着她,只觉得胸中又涌起熟悉的痛楚,然而,他这次只感觉暖意融融,驱散了血歌的哀鸣。他不禁露出了微笑,尽管逝者再清楚不过,实在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发笑。   “国王已下令释放你了,”他说,“是弗伦提斯兄弟带来的圣旨。”   “真的吗?”她扬起了眉毛,“可以给我看看吗?”   “很遗憾,丢了。”他摊开双手,示意周围这片青烟袅袅的废墟。   “你通常没这么笨的,维林。”   “不,我老是很笨,不管是我做的事,还是我说的话。”   谢琳的脸上闪过一抹灿烂的笑容,继而别过头去:“我该去看你那位艺术家朋友了。”   七天过后,城门重新打开。维林下令释放水手,不过一次只释放一艘船的船员。大多数船长都借着最早的潮汐离港,这一举动有点出人意料。红隼号便是头一批离开的船只,努林船长急不可耐地催促船员干活,似乎担心维林临时反悔,会要回青石。   有些富人也选择离开,他们害怕掐脖红还没有彻底绝迹。维林拦下了纵火犯以前的雇主,那是一个衣着华丽,却有点灰头土脸的香料商人,他正在东门卫兵的看守下接受维林问话,看样子颇为恼火。他的家人和仅剩的几个仆人等在一旁,驮马身上载满了打包好的贵重物品。   “他叫木工,我只知道这个,”商人说,“我怎么可能记得雇佣过的每一个仆人。我花钱是要他们为我记事的。”此人相当熟悉疆国口音,但维林很不喜欢他那种傲慢的语气。幸好这家伙明显很害怕,维林还算能克制住,没有一巴掌把他的脸打开花。   “他有妻子吗?”维林问,“成家了没?”   商人耸耸肩:“应该没有吧,没事的时候他经常雕刻木头神像。”   “我听说他受过伤,脑袋上挨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很多人都挨了打。”商人拉起丝绸长衫的袖子,前臂上有一道缝了线的伤口,“你的手下耍起棍子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问的是木工的伤。”维林追问道。   “他的脑袋挨了一棍子,好像伤得不轻。当时他神志不清,我的仆人把他抬回了家。其实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他昏迷了好几天,呼吸特别微弱,后来又醒了,看着也没啥后遗症。我的仆人都说这是诸神的恩赐,是对他雕刻神像的奖励。第二天早晨他就走了,自从他醒来,就什么话都没说过。”商人回头看了看等在一旁的家人,双手直抖,既害怕又焦躁。   “我知道你与此事无关,”维林说着,站到了一边,“祝你们旅途好运。”   此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大喊着要全家人上路。   那人昏迷了好些天。维林思索着。血歌激昂地响起,奏出一声表示认同的乐音。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他所探究的事情,是许多神秘事件的答案,可他依然看不透摸不着。他顿感挫败,血歌摇摆不定。歌声即是你,阿姆·林说过。你可以聆听,也可以歌唱。他尽力平静下来,想要集中精神,更加真切地聆听歌声。歌声即是我,我的鲜血,我的需求,我的猎手。血歌在他体内膨胀,在他耳边咆哮,那声音极为难听,无数画面闪过脑海,快得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说过与尚未说出的话,化作了含糊不清的絮语,谎言与真相混杂在漩涡中搅动。   我要听阿姆·林的建议。维林心想。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歌声上,强迫其音调融入刺耳的喧嚣之中。血歌再次膨胀,继而平静下来,变成了一声清晰的乐音。他瞥见了那块大理石胚料,凿子继续疯狂地游移,似有无形之手在引导,那张脸浮现出来,逐渐成形……然后消失了,石块变得焦黑,在石匠铺的废墟里碎裂成片。   维林走到旁边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当时本有唯一的机会揭开隐藏在石料中的秘密。这篇乐章已然奏完,他需要新的曲调了。    第32章   午夜时分,简利尔·诺林跛着腿来到行会老宅,叫醒维林,通知他去城门。   “平原上出现大量骑兵,大人。”歌手说,“凯涅斯兄弟请您过去。”   他迅速绑好长剑,骑上唾沫星飞驰而去,几分钟后便到了守卫室。凯涅斯已经到了,正在安排弓手登上城墙。两人顺着台阶刚刚走上城垛,马文伯爵手下的一名尼塞尔士兵便指着平原喊道:“好家伙,将近有五百人,大人。”声音中透露出慌张。   维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城垛前,俯瞰城下那群全副武装的骑兵。盔甲和刀剑在新月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蓝光。领头的家伙身材魁梧,披戴锈迹斑斑的盔甲,正抬头瞪着他们。“你们到底要不要打开这该死的城门?”班德斯男爵问,“我的手下早饿了,我的屁股都起泡了!”   卸掉盔甲后,男爵整个人小了一圈,气势却丝毫不减。“呸!”他吐了一口酒到地上。此处是行会老宅的一个房间,眼下作为餐厅使用。“阿尔比兰人的骚尿。大人,既然是招待尊贵的客人,你就不拿点库姆布莱的好东西出来吗?”   “抱歉,我和兄弟们把仅有的存货消耗光了,实在惭愧,男爵大人,”维林回答,“请您原谅。”   班德斯耸耸肩,抓起桌上的烤鸡,撕下一只鸡腿啃了起来。“我看你这儿大多数房子都好好的嘛,”他一边嚼着满嘴的鸡肉一边说,“当地人没怎么反抗吧。”   “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城。本城的总督为人很实在,所以几乎没人流血。”   男爵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停止了动作,须臾,才灌了一口酒,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去拿烤鸡。“玛贝里斯就不一样了。那儿的大火烧个没完没了。”   维林深感忧虑。男爵意外现身本就令人不安,如今他又带来了可怕的消息。“攻城战不大顺利吗?”   班德斯应了一声,向杯子里斟了些酒。“我们用攻城槌足足撞了四周,才撞开一道可以利用的缺口。他们每天半夜都有人出城,那帮家伙操着匕首,摸过我们的阵地,搞暗杀,破坏水桶。天天夜里睡不好觉。逝者才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人。后来战争大臣派了整整三个兵团从缺口杀进城内,出来的大约只有五十人,个个挂了彩。原来阿尔比兰人在城墙的缺口里边设了陷阱,有什么布满尖刺的深坑,诸如此类。正当疆国禁卫军困在深坑中无法动弹时,他们扔下了一捆又一捆浸油的柴火,然后由弓手射出火箭将其点燃。”他顿了顿,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颤抖,“一英里外都听得见惨叫声。”   “你们没有夺下玛贝里斯?”   “噢,夺下了。夺了一回又一回,就好像对方是个廉价的婊子。”班德斯打起了饱嗝,“血蔷薇恼羞成怒,费心制订了攻城计划。其实我觉得他猛攻缺口反倒是一出妙计,我军死伤无数,阿尔比兰人由此相信敌人是蠢货。又过了两个晚上,他调派四个兵团在城墙缺口的对面列阵,准备发动进攻。与此同时,他调集剩余的疆国禁卫军步兵团,使用云梯攻击东墙。他孤注一掷,赌阿尔比兰人会将兵力集中在缺口处,从而导致城墙上的守备力量不足。结果他赌赢了。那一仗打了整整一夜,伤亡很大,但等到天色破晓,玛贝里斯终于归了我们,虽说这座城也毁得差不多了。”   班德斯陷入沉默,只顾大吃大喝。维林也没有催促,仔细打量着男爵那身永远锈迹斑驳的盔甲。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结果发现铁甲上没有锈迹的部分泛着温润的光泽,而那些锈迹实际上是一种奇怪的蜡色纹理。   “这是画上去的。”他大声说。   “嗯?”班德斯瞥了一眼盔甲,然后应了一声,“噢,你说那个。人活一世,应当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你不觉得吗?”   “锈盔骑士的传奇吗?”维林问,“我真没听说过,大人。”   “哈,那是因为你不是仑法尔人。”班德斯咧嘴一笑,“我父亲为人热情,心地善良,可他沉溺于骰子和娼妓,最后留给我一座破破烂烂的城堡和一套锈迹斑斑的盔甲,当时我必须响应领主的召唤参战,只能披挂上阵。幸运的是,我父亲教给了我一些使枪的武艺,经历过一次次战斗和比武大会,我的名头越来越响,成了著名的锈盔骑士。见到我这副穷酸样,平民百姓格外爱戴我。盔甲成了我的旌旗,身处混战仍十分显眼,乡民们看到了欢呼喝彩,我的手下们看到了自然知道往哪儿靠拢,当然那是在我有钱雇人之后。”   “所以这不是最初的那套盔甲了?”   班德斯放声大笑起来:“信仰啊,当然不是,兄弟!那套盔甲好多年前就烂透了。再好的盔甲也穿不了几年,打仗比武、风吹雨淋,都要折它的寿。仑法尔有这么一句俗语:想要富过领主,铁匠最有前途。”他笑了笑,又斟满了酒。   “男爵大人,您为何到这儿来?”维林问他,“您是来替战争大臣传话吗?”   男爵又换上严肃的表情:“是的。同时我也带人过来了,三百骑士、两百家丁和各色侍从,不知你是否愿意接收我们?”   “欢迎之至,可封地领主塞洛斯不需要您为他效力吗?”   班德斯长叹一口气,推开酒杯,直视着维林的眼睛说:“我刚刚失去了为封地领主效力的资格,兄弟。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战争大臣要我听你的部署。”   “您与封地领主发生了争执?”   “没有,不是跟他。”班德斯倔强地抿着嘴,维林觉得还是不追问为好。   “战争大臣有什么指示呢?”   班德斯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封好的密信扔到桌上。“我知道写的是什么,你不必费心读了。他命令你抵挡敌军的进攻,守住尼莱什城。从玛贝里斯出来的宗会斥候队侦察到一支庞大的阿尔比兰军队正在北进。看来他们要绕开玛贝里斯,全力夺回尼莱什城。”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又打了个嗝。“我的建议,兄弟,征用商船队,全军返回疆国。以少敌多,我们一点希望都没有。”   “至少有十个步兵团,还有五个骑兵团以及帝国南部省份的蛮子,总计接近两万人。”班德斯讲起来轻描淡写,然而在场的人无不感觉到背后的沉重意味。维林在行会老宅召集了将官会议,并要凯涅斯找来阿尔比兰北海岸最大最精确的地图。   “我认为可能还不止,”凯涅斯说,“帝国军队应该超过这个数量。”   “大军还在后头,兄弟。”班德斯断定,“这只是先头部队罢了。我们在玛贝里斯抓了几个俘虏,他们很高兴地确认了这一点。目前开过来的阿尔比兰军队是一支精兵,是皇帝所能召集到的最精良的步兵团和骑兵团,全都是在边界与倭拉人交战多年的老兵。也不要低估那帮蛮子,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据说他们拿皇帝当神明,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能为一点面子上的小事打得不可开交,等皇帝要打仗的时候,他们都乐得搁置个人恩怨。还有,据说他们很喜欢品尝败军之将的肉味。”   “攻城器呢?”维林问。   班德斯一点头:“十台,比我们的更高更重,可以把麝牛那么大的巨石抛出三百多步。”   维林扫视了一圈,看看在座的将官对男爵的话有什么反应。马文伯爵神情僵硬,似乎生怕泄露出内心的想法,破坏了他费心保持的形象。领军将军艾尔·柯德林明显脸色苍白,上唇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正紧紧地抓着刚刚养好伤的胳膊。领军将军艾尔·特伦德则摩挲着下巴,眼神飘忽,似是陷入沉思——以维林的推测,他正在算计能否带着在乌恩提什劫掠的所有战利品逃走。只有布伦·安提什看起来不受影响,他正抱着胳膊,兴味索然地端详班德斯。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凯涅斯问男爵。   “索利斯兄弟说大军到了这儿。”班德斯伸出一根手指,在铺开的地图上点了点,此处位于玛贝里斯西南方二十英里之外,“那是十二天前的事情。”   “那么庞大的军队,一天走不了十五英里,”马文伯爵极为审慎地估计道,“在沙漠里行军就更慢了。”   “也许我们还有两周的时间。”领军将军艾尔·柯德林稍稍提高了音量,然后咳了两声,接着说,“足够了,大人。”   维林皱起眉头看着他:“足够做什么?”   “哎呀,当然是撤退了。”艾尔·柯德林环视四周,希望看到有人同意他的观点,“我知道没有足够的船只运载全部的军队,但军官要走还是很容易的,士兵可以前往乌恩提什……”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守城。”维林对他说。   “对抗两万人攻城?”艾尔·柯德林夸张地大笑一声,“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多,更别提还是精兵。这简直是疯了……”   “艾尔·柯德林将军,我正式解除你的指挥权。”维林往大门的方向一点头,“请你出去。明早我将派人送你去港口,你可以乘船返回疆国。在此之前,请你留在营房,我不希望大人的胆怯之举动摇军心。”   艾尔·柯德林惊得往后一仰,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侮辱。兵团的指挥权是国王给我的……”   “请你出去。”   这位大人怏怏地瞥了一眼在座的将官,发现众人只有两种表情——要么漠不关心,要么紧张不安,他只好走了出去。“谁要再建议我撤退,照此处理。”维林宣布,“相信大家都明白了。”   他没有理会众人异口同声的回答,继续查看地图。他再一次对这片地域的荒凉感到震惊,乌恩提什、尼莱什和玛贝里斯这三座大城市竟然都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边缘。全是沙地和矮树。弗伦提斯当时说过。我们登陆后连一棵树也没见过……“没有树。”   “什么?”班德斯男爵问。   维林没有回答,依然看着地图,血歌涌动,低声哼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当他望向城南三十英里处时,低吟汇成了合唱——那儿有一泓清池,周围是一丛棕榈树。“这是哪里?”他问凯涅斯。   “莱伦绿洲,兄弟,是南边商贸之路上唯一的大型水源。”   “也就是说,”马文伯爵接道,“阿尔比兰军队在向北进军的途中必然在此驻扎。”   “你是说在水里下毒吗,大人?”领军将军艾尔·特伦德问,“好主意。我们可以利用动物尸体……”   “我没打算做这种事。”维林回答道。他将心中所想的计划交给血歌咀嚼。风险非常大,代价也……“我们应该封锁全城,大人。”马文伯爵打破了沉默,维林这才发现有很长时间没说话了。“往南去的商队肯定会向敌人报告我们的兵力。”   “掐脖红的威胁解除后,已有几十人出城了。”维林说,“要是阿尔比兰军队的指挥官到现在还没有掌握我们的兵力和备战情况,那才出乎我意料呢。而且,示弱于敌,对我们大有好处。骄傲的敌人容易大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图,走回桌边。“班德斯男爵,很抱歉,您刚刚抵达不久,又要请您披挂上阵了,明早请您率领骑士听候调遣。”他又对凯涅斯说:“兄弟,破晓之时召集斥候队,我亲自带队。我不在期间,城内事务由你负责。尽可能挖深和拓宽城墙外的壕沟。”   “你打算带几百人伏击两万人?”马文伯爵难以置信,“你想得到什么结果?”   维林已经走到了门口:“斧子没开刃,只能算棍子。”   越往沙漠北边走,高耸的沙丘越是连绵起伏,直至天边,仿佛风暴肆虐过的海面忽然冻结,在无云的晴空下金光灿灿。阳光过于强烈,白天无法行军,他们只好昼伏夜出,依靠帐篷抵挡日晒。高温炙烤之下,骑士们怨声载道,战马也恼怒地嘶鸣顿足。   “吵死了,那帮家伙。”出发后的第二天,邓透斯抱怨道。   维林扫了一眼,只见几名骑士正吵吵闹闹地相互推搡,原来是玩骰子。旁边还有一名骑士正大声呵斥侍从,说是胸甲没有擦亮。他此时深有感触,骑士果然最不懂何为潜行,如有可能,他宁愿换一队宗会兄弟来。遗憾的是,眼下没有那么多兄弟,况且这次的任务他也需要骑兵。   “没关系,”他回答,“只要他们冲锋一次即可。”不过,我不敢说到时候有多少人生还。   “巡逻队呢?”弗伦提斯问,“要是阿尔比兰人不警戒侧翼,那也太蠢了。”   “距离城市还有这么远,我希望他们蠢到不派巡逻队。否则,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再多等一天。如果有巡逻队发现了我们,那就务必要他们闭嘴,果真如此,但愿我们能在夜幕降临之前遇到他们。”   又走了两夜,绿洲终于映入眼帘——它躺在滚烫的沙丘之中闪闪发亮。看到绿洲的大小,维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绿洲不过是池塘那么大,旁边围几棵棕榈树,而眼前是一片小湖,周围草木茂盛,湖水犹如镶嵌在绿宝石当中的蓝宝石,令人心醉神迷。   “没有阿尔比兰人的踪迹,兄弟。”弗伦提斯率领斥候队立在沙丘脚下,他们已经巡查过绿洲了。“看来正如你所说,我们抢先了一步。”   “商队呢?”维林问他。   “方圆数英里内什么也没有。”   “我们一路往北而来,没看到商人的影子,大人,”班德斯男爵说道,“战争影响贸易,往往如此。当然兵器生意除外。”   维林望向沙漠,四下搜寻,发现了西边两英里处有一座高耸如山岭的沙丘。“那边,”他伸手一指,“我们在西面的斜坡扎营,不准生火。还有,男爵,如果您的手下能保持安静,我将感激不尽。”   “我尽力吧,大人。可他们不是乡巴佬,你知道的。不听话也不能跟对付你的手下一样抽鞭子。”   “也许您该试试,大人,”邓透斯建议,“提醒一下他们,他们的血跟我们乡巴佬的是一种颜色。”   “等阿尔比兰人来了,他们多的是血要流,兄弟。”班德斯回敬道,他原本就涨红的脸颊憋成了猪肝色。   “够了,”维林制止了他们,“邓透斯兄弟,你带弗伦提斯兄弟去。能带多少水就取多少,尽量少留痕迹。最好让敌人以为这几周只有香料商队路过。”   两天过后,帝国军队出现了。最初是有一道风沙从南边地平线上升起,直冲天际。维林、弗伦提斯和邓透斯趴在一座沙丘的顶上,看着他们向绿洲行进。打头阵的是骑兵,一小队人马领着并排骑行的两条长队。维林数了一下,有四个长枪兵团,还有同等数量的弓骑兵。他们军纪严明,执行起命令来不折不扣,从扎营的速度可见其效率之高——抵达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已在棕榈树丛中搭好帐篷,生火做饭,而且军帐一座挨着一座,排列得整整齐齐。他借来弗伦提斯的小望远镜,在人群中辨认出了将官和军士,因为他们在安排打桩的时候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派头。确实是老兵,他心想,只恨出发前来不及与谢琳道别。尽管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目光已柔软了许多,可维林依然有很多的话想要说。   他举着小望远镜从绿洲的方向挪开,看到南边又起了一道风沙,只见炎热的沙漠上出现了一大片蠕动的黑影,正是阿尔比兰步兵,在望远镜中分外清晰。   一个钟头过后,阿尔比兰步兵也开进绿洲扎营。索利斯宗师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些——实际上有十二个兵团的步兵,整支阿尔比兰军队达到了三万人以上。维林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领军将军艾尔·柯德林的建议到底是对是错?   “看见那边了吗?”弗伦提斯伸手一指,维林抬眼望去,“是战争大臣?”   维林又举起望远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绿洲北边有一座大帐。一队士兵正在竖起一根高高的旗杆,旌旗鲜红夺目,绣有两把交叉的漆黑军刀。有个身披金色斗篷的高个子男人正在旁边督察,其人面似乌木,发色灰白如胡椒。奈力森·奈斯特·海弗伦,帝国守卫军第十步兵大队的将军。他是来兑现承诺的。   维林看到将军转身向一个明显跛足的壮汉鞠躬。此人披挂的盔甲陈旧却耐用,腰间挂一把骑兵军刀。他的皮肤是北方人特有的橄榄色,头发全剃光了。他听海弗伦说了一会儿——将军似乎在汇报什么情况——然后一摆手打断对方,头也不回地跛着脚走进帐篷。   “不,跛脚的男人才是战争大臣。”维林说。他注意到海弗伦的双肩松垮下来,似有疲惫之意,继而又挺起胸膛,转身走开了。他断定将军受到了羞辱。战争大臣不理会你,是因为你们失去了希望。你究竟提出了什么建议呢?增加巡逻队和卫兵吗?不要对诡计多端的希望杀手掉以轻心吗?可战争大臣不予理会?自从出城以来,维林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暮色刚刚降临,他看到了攻城器。他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唯愿班德斯夸大了索利斯的报告,然而此时此刻,他知道男爵说的全是实话。疆国禁卫军也有攻城器、投石机和石弩,可以向城墙发射巨石和火球,甚至越过城墙进行攻击,但即便是全疆国最大、制作最精良的攻城武器,与即将兵临尼莱什的庞然大物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暮色中,在一大群公牛的拖拽下,巨型攻城器迟缓地向前移动,沉重的吊臂晃个不停。   护送攻城器的军队约有三千人,从他们松散的队形、混杂的装束判断,显然是班德斯提到过的部落蛮子。他们衣着各异,有色泽艳丽的青羽红绸头饰,有不带任何装饰的纯黑或纯蓝的罩袍。他们的兵器和护甲也各不相同。维林看到有些人身披胸甲和锁子甲,但大多数人身无铠甲,只拿着一块圆形木盾,上面所绘的纹章着实令人费解。他们主要使用的武器是带有齿状铁刃的长矛,以及狼牙棒、钉头锤,腰间还挂有匕首和短剑。   此时,在公牛的拖拽下,攻城器缓缓行至绿洲南边,赶牛人打算把牛群引到水边,部落蛮子则在高大的攻城器四周扎营。   “我们要在蛮子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兄弟。”邓透斯说。   “如果计划顺利,我们就不必费这么大力气了。”维林把望远镜递还给弗伦提斯,“备马。月上中天我们就行动。”   对于唾沫星完全不适合做驮马这件事,维林一点儿也不吃惊。当他打算把包裹搁到马背上时,这匹野马的火爆脾气上来了,它猛地一转身,蹄子重重跺在地上,也不管会不会踩到维林的脚。维林花费了好几分钟宝贵的时间,软硬兼施,给了糖果,唾沫星这才罢休,任由包裹放在身上。此时,明亮的新月已经高悬头顶。   “真搞不懂你为啥还留着这头畜生,兄弟。”邓透斯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棉布头巾遮住了口鼻。   “它是战士,”维林回答,“挨它踹也值了。”他扫视一圈整装待发的斥候队,人人身穿白色棉布长袍,这是典型的商队打扮,商人们时常带着香料以及各种珍贵的货物穿过沙漠,前往北方港口。每匹马都驮着包袱,里面是用来盛装香料的红色陶罐,不过今晚装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维林知道,这种把戏瞒不过有眼力的人,他们的驮马个头太高大,商人打扮也有诸多细节不够完美,更别提藏在衣服里的兵器前凸后翘,足以令人生疑。不过,他们只用在黑暗中、在几个关键时刻令对方相信即可。他希望这样的准备是足够的。   维林往北方看了一眼,那儿有一条商队踩出的蜿蜒小径,穿过沙丘,直达绿洲。沙漠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古怪的景象,沙子染上了一层银色。夜凉如水,沙漠恍若雪地,令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几乎遗忘的梦境,勒苏丝·希尔·霖无情的嘲笑,躺在雪地里渐渐冰冷的尸体……“兄弟?”弗伦提斯打断了他的思绪。   维林摇摇头,驱散脑海中的画面,然后高声向斥候队训话:“诸位都知道,我们今夜所承担的任务是极为重要的。一旦实现目标,立刻向尼莱什城撤军,千万别回头。他们必定像饿狼一样紧追不舍,所以务必快马加鞭,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停留。”   他面向北边,一扯唾沫星的缰绳:“走吧,你这没用的畜生。”   他们点亮火把,稳步靠近绿洲,遇到守在南边的部落蛮子,便用背熟的阿尔比兰语打起了招呼。这帮人身材高瘦,蓄着尖尖的胡须,皮肤酷似抛光的红木。他们身披红衫,戴着松松垮垮的象牙面甲,人人手持一根锯齿长矛,维林早先在侦察营地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面对这群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他们显然有所怀疑,但也没有过度警惕,并未因此爆发骚动,维林不由松了口气。当他们靠近营地时,有五个蛮子走过来拦住去路,长矛平举,不过看样子也只是履行公事。   “Ni-rehl ahn!”邓透斯向部落蛮子们打招呼。他听懂阿尔比兰语的水平仅次于凯涅斯,但说得并不是非常流利。尽管从尼莱什城出发前,凯涅斯对他进行了一段时间特训,却也不大可能瞒过帝国北方的本地人。幸运的是,部落蛮子们来自南方,或许不比他们更熟悉此地的方言。   有个部落蛮子满脸困惑地摇摇头,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句什么,但他的同伴只是耸了耸肩。   “Unterah,”邓透斯说出了代表商人的词儿,然后拍拍胸脯,指了指他们的临时商队,“Onterish。”这是香料的意思。   刚才说话的那个部落蛮子从邓透斯身边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们。他走到维林旁边,毫不理会对方满脸堆笑向他点头致意,只是久久地盯着唾沫星。看到这匹野马的腿部和侧腹布满伤疤,他不由眯起了眼睛。   有个部落蛮子突然大喊一声,维林面前的家伙迅速后退,双手紧握长矛,身子一沉,摆出战斗姿态。维林举起双手示好,然后指了指西边。那部落蛮子紧张地回头瞟了一眼,顿时惊呆了:沙漠中出现了无数火把,星星点点大约有三百团火光在黑暗中闪耀,随之而来的还有愈来愈近的雷鸣,号角声刺破夜空,无疑是骑兵正在全速冲锋。   部落蛮子立即扭头望向同伴,正要张嘴下令,维林的飞刀插进了他的后脑勺。斥候队纷纷拿出兵器,弓弦噼啪,飞刀呼啸,转眼间就解决了余下的哨兵。   “熄掉火把!快去攻城器那里!”维林一边大喊,一边拉着唾沫星跑起来。   当他们冲向营地时,战斗已然打响。班德斯男爵率领的骑士先是如电闪雷鸣般杀入来不及列阵的部落蛮子当中,接着响起了熟悉的人喊马嘶和金铁交鸣。散落在各处的部落蛮子拿起武器,匆匆参战,他们的战嚎和尖利刺耳的号角声响彻半空。维林率队冲进营地时,大多数蛮子已卷入混战,留在营地的人甫一抵抗,随即纷纷倒地。   攻城器几乎无人守卫,只有少量负责维护的工匠。他们大多已到中年,身穿皮衣,除了几把做木工活儿的器具,可谓手无寸铁。令维林深为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明智地转身逃跑。他先杀了一个挥着棒子打过来的工匠,又砍断了另一人的手。   “走吧!”他命令那人,然后收剑回鞘,解开唾沫星背上的袋子。那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抬头看着他,很快因为失血过多而瘫倒在沙地上。维林骂了一句什么,不理那人,从袋子里取出陶罐,一个接一个地扔向距离最近的攻城器。罐子砸在结实的木头架子上,当即碎裂开来,黏稠的液体泼洒得到处都是。维林很快扔光了一个袋子,又打开一袋,取出罐子扔向第二台攻城器,弗伦提斯已经往上面撒了不少液体,脸上挂着坏笑。   “我们要搞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兄弟。”   “那是当然。”他清空了第二袋,又去检查其他人的进展,发现全部十台攻城器上满是罐子的碎片。“好,这就够了!”他喊道,“点火!”   他们往后退了约二十余码,维林顺手把受伤的工匠也拖了出来,不想任他被活活烧死。邓透斯和弗伦提斯取下弓,点燃箭头,射向攻城器。火箭甫一触及灯油,立刻将其引燃,营地当中迅速燃起了十团大火。不到一会儿,火焰便吞没了高大的攻城器,绳索和裹布纷纷断裂,攻城器的巨大吊臂犹如在森林大火中翻滚的松树。   火焰照亮了营地西边杀声震天的战场,班德斯男爵正召集骑士回撤,然而杀红了眼的部落蛮子根本没心思放他们走。维林看到几个骑士接二连三地被拉翻下马,徒劳地想要挣脱开,最终被长矛刺死。   维林翻身跨上唾沫星,抽出长剑。“回城!”他向斥候队下令。   “那你呢,兄弟?”弗伦提斯问。   维林往那边的战场点点头:“男爵需要帮忙。我随后就来。”   “我也——”   他盯着弗伦提斯,那眼神不容争辩:“带队回去,兄弟。”   弗伦提斯一肚子埋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点点头:“如果你两天内还没回……”   “那我就回不来了,你要听从凯涅斯兄弟指挥。”维林一踢唾沫星,纵马飞驰,冲向战场,他感到胯下的野马充满了战斗的渴望。他绕到人群边缘,挥剑砍倒了几个粗心大意的部落蛮子,等他们涌过来的时候,他旋即策马离开,接着又杀个回马枪,如此反反复复,目的是引开敌人的注意,给骑士们以喘息之机。“Eruhin Mahktar!”维林不断地大喊,希望他们听得懂这个词的意思,“我是Eruhin Mahktar!来杀我啊!”   显然有些部落蛮子听懂了,因为他们恶狠狠地追了过来,长矛和手斧破空而至,偶尔颇有准头,令人心惊胆战。其中一人跟在维林后头猛追,奔跑速度极为恐怖,他手持战棍,正要跳上唾沫星的背时,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此人当即滚倒沙地上。   “我们不可久留,兄弟!”邓透斯喊道,他策马驰过维林身边时又搭弓放了一箭,不远处的一个部落蛮子应声栽倒。   “我不是已经命令你回城了吗?”维林喊道。   “没,你只是命令弗伦提斯回城。”邓透斯又射了一箭,侧身躲过一根长矛,“我们真的该走了!”   维林扫视人群,只见一个浑身血污的高大身影策马离开了战场——男爵坚守到了最后。他指指西边,两人转身疾驰,快马加鞭。攻城器依然熊熊燃烧,在沙地里投下长长的影子,等他们消失在沙漠远方,影子也渐渐地消退了。   他们彻夜骑马,一路西行,见到太阳升起,又调转马头往北而去。等马儿因为耐不住高温而步履蹒跚,他们才下马步行。他们卸下了马鞍上的多余负重,扔掉盔甲,只保留武器和水壶。   “没瞧见他们。”邓透斯伸手遮挡阳光,观察着南边的地平线,“至少现在还没追来。”   “他们会来的。”维林肯定地说。他拿出一个水壶递到唾沫星嘴边,这畜生一口咬住,几下就把里头的水灌进了喉咙。维林不知道这匹野马在高温下还能坚持多久,对于出生在北方的动物来说,沙漠是极其严酷的环境——唾沫星吐出了白沫,那双往常明亮而多疑的眼睛此时也疲惫地眨巴着,这模样足以为证。   “有可能他们追着男爵去了。”邓透斯接着说,“那边能追到的人更多。”   “我觉得昨晚我们运气都用完了,你说呢?”维林等唾沫星喝完水,又牵起缰绳,“我们接着赶路。如果我们都不能在高温下骑马,那他们也做不到。”   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虽然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但确定无疑。   “大概有十五英里吧?”邓透斯望着那片沙尘。   “十英里左右。”维林翻身上马,唾沫星烦躁地打了个响鼻,疲态尽显,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他们真能在高温下骑马。”   因为担心累垮了坐骑,他们策马小跑了大半夜,不断地望向南边,却只能看到沙漠和满天繁星,但他们心里清楚,对方正一英里一英里地接近。   天亮时,北海岸已在眼前,沙漠变成了灌木丛,往东六英里,尼莱什城的白墙在晨光中闪耀。   “兄弟。”邓透斯轻声说。   维林转头望向南边,沙尘更大了一些,底下的骑手们清晰可见。他俯身拍拍唾沫星的脖子,在它耳边轻声说:“对不起。”然后他坐正了,猛地一夹野马的肚子,飞驰起来。他原以为唾沫星已经没多大力气了,可眼下的情形又给了他些许宽慰——野马打着响鼻摇头晃脑,恼怒之中夹杂着兴奋。唾沫星踩着沙地,四蹄如飞,很快甩开了邓透斯及其疲惫不堪的坐骑,以至于跑了四英里之后,他只好拉紧了缰绳,伫立在一座小山坡上,俯瞰城墙前面的平原。城门已开,一队骑手正在进城,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来男爵回去了。”等到邓透斯赶上来,维林说道。   “挺好,有人能回去。”邓透斯倒举水壶,浇得满头满脸都是水。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只在一英里开外。他说得对,他们俩回不去了。   “给,”维林说着准备下马,“我的马跑得快。他们要的人是我。”   “少他妈说蠢话,兄弟。”邓透斯疲惫地说。他从马鞍上取下弓,搭上箭,调转马头,面对接近的骑兵。维林知道劝不住他。   “我很抱歉,兄弟。”他愧疚地说,“这是场愚蠢的战争,我……”   邓透斯完全没听他说话,只是看着南边,困惑地皱起眉头:“我还不知道他们这里也有。那家伙真大啊,不是吗?”   维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觉得血歌汹涌澎湃地奏起熟悉的调子——他看到了一头巨大的灰狼正蹲坐在不远处,那双碧绿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他。维林记得很清楚,头一次在尤里希见到它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你能看到它?”他问。   “当然了,这还能看不到?”   血歌狂暴地唱响,那是尖利刺耳的警告。“邓透斯,快骑回城。”   “我哪儿都不去……”   “要发生大事了!听我的话,快走!”   邓透斯本打算争执下去,可他的目光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南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大团黑云,从沙漠到天空足有一英里高,遮天蔽日,往尼莱什城的方向翻滚而来,不断地吞噬所经过的沙丘。   一支箭重重地射在距离他们几英尺之遥的沙地上。维林转头一看,追兵只在五十码开外,至少有一百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搭弓射箭,急于赶在沙暴吞没他们之前结束这次追击。   “走!”维林喊道,一把抓住邓透斯的缰绳,猛踢马腹,拉着他一同飞驰起来。他们越过山坡,冲向城门,箭矢如雨般纷纷落下。他们骑了不到三分之一路程,沙暴已然袭来,狂风裹挟的沙子犹如绵密的针尖,刺进他们的脸颊和眼睛。邓透斯的坐骑发狂地抬起前蹄,缰绳脱出了维林的掌握,那一人一马顿时消失在飞旋的红雾里。他想要开口大喊,沙子立即灌进嘴里,呛得他无法出声。他只能尽量捂住脸颊,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任由唾沫星在沙暴之中胡乱穿行。   他绝望地求助于血歌,尽力地安抚它,控制它,引导它唱出歌声。最初只有错乱且刺耳的尖啸,以及看到灰狼时迸发的警告,但等他表达出意愿之后,狂放的血歌逐渐平静,翻江倒海的脑子里,清晰地出现了几个调子。邓透斯!他呼喊道,拼命把歌声传到沙暴之中。找到他!   歌声又变了,调子愈来愈复杂,乐曲愈来愈悠扬,令人心如止水,然而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怪异无比、深不可测的调子。他恍然大悟。这不是我的歌声!这不是人类的歌声!   是谁?他唱道。你是谁?   那支歌声再次变化,乐曲消失无踪,只有一声声急不可耐的嚎叫回荡在脑海。   求你了!他恳求道。我的兄弟……   狼嚎在他脑海里变成了尖啸,强劲得令他头晕目眩,差点翻下马鞍。唾沫星昂首嘶鸣,惊慌地抬起前蹄,他赶紧坐直身体,却感到鼻子里涌出了鲜血。不!他拼尽全部的力气用歌声吼道。我不要你的帮助!   风暴忽然静止,打在脸颊的沙雨化作一阵微风,卷到半空中的狂沙飘然落地,那声音如同千万人絮絮耳语。维林的目光穿透逐渐消散的迷雾,看到一人一马的背影立在十码之外。是邓透斯,从绑在背上的剑就能认出来。维林顿时长出一口气,策马奔去,伸手去抓兄弟的肩膀。   “别耽搁时间了,兄弟……”   邓透斯身子一歪,从马鞍上重重摔落在地。他两眼圆睁,脸色依然那么苍白,致命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箭镞浸满了鲜血。   后来听大家说,当沙暴散去,他就坐在鞍上一动不动,如同阿姆·林的石雕。听到城墙上哨兵的高声喊叫,凯涅斯疯狂地下令重开城门。阿尔比兰追兵原本在沙暴中四散而开,此刻很快回过了神,迅速围向呆坐不动的希望杀手。有名骑手兴奋地冲到二十码之内,咬牙切齿地贴着马脖子张弓搭箭。布伦·安提什跃上守卫室的城垛,一箭射穿了骑手的胸膛,随即命令弓手放箭。一千支箭矢从城墙上飞跃而出,黑雨般向阿尔比兰人倾泻。仅仅一次齐射,就有将近一百名骑手倒下。   维林对此却一无所知。他眼里只有邓透斯那张肌肉松弛、面无表情的脸庞,还有染血的箭头,闪着钢铁的寒光。城墙上有人在喊他,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凯涅斯和巴库斯冲出城门,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却又震惊地站住了。维林听不见他们的哀号和疑问,眼里只有邓透斯和那根箭矢……“维林。”   他只听见了这个声音。谢琳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腕,此时他仍然紧抓缰绳,以至于指节泛白。“维林,别这样。”   维林一低头,出神地看着她满怀同情的模样,那熟悉的疼痛驱散了胸中的麻木,他感到了一种急切的渴望,还有不可抚平的羞愧。“我是杀手。”他一字一顿,冰冷且无可置疑。   “不……”   “我是杀手。”维林轻轻地拉开她的手,一踢马腹,驾着唾沫星走进城门。    第33章   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出过房门,和衣瘫在床上。简利尔敲了敲门,然后把餐食放在门口,但他从来没动过。凯涅斯、巴库斯和弗伦提斯轮流在门外喊他,而他完全不作理会。他丝毫没有睡意,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满脑子都是邓透斯和那枚箭头,还有歌声——灰狼那深不可测的歌声始终在他的脑海里喧嚣。当然还有真相,可恶的真相。我是杀手。   维林想起出发前去找邓透斯,要求他参加这次任务。“你的骑射技术最好……”他刚刚开口,邓透斯已经在打包装备了。   “诺塔更厉害。”邓透斯说着挂好了弓。   “诺塔死了。”   邓透斯只是一笑了之,维林忽然发现,他从未相信过有关诺塔命运的那套谎言。他到底知道多少呢?莫非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而他所知的一切瞬间消失了,被一个陌生人射出的夺命之箭抢走了,而那人十有八九还以为放倒的是希望杀手吧。不知道那人在库姆布莱弓手的箭雨之下丧命时是否还心怀喜悦,正期待着众神将以英雄般的待遇迎接他。他该有多么失望啊。   到了第二天傍晚,他听到门外的刮擦声,还有呜呜的哀鸣,这才回过了神。他眨了眨眼,瞪着昏暗的房间,却什么也看不清。他挠了挠下巴上的胡楂,闻到了身上的臭味。“我要洗澡。”他咕哝着,起身打开房门。   小花脸欣喜若狂地扑过来,轻而易举地压倒了他,粗糙的舌头使劲舔着他的脸颊和下巴。“好了,笨狗!”他一边呻吟,一边吃力地把奴隶犬推开,“我没事。”   “真的吗?”谢琳站在门口,抄着胳膊,神色肃穆,与他记忆中两人初见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可你的样子看起来糟透了。”   她转身走下楼梯,几分钟后又回来了,带了一块棉布,端着一盆热水。她关上房门,坐到床边,看着维林脱掉上衣清洗身子。小花脸的脑袋搁在谢琳的腿上,她轻轻地挠着狗耳朵后面的绒毛。维林感到她正盯着自己的躯体,也知道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令她颇为感伤。“这些伤疤全是我咎由自取,姐妹,”他说着取来了剃刀,“现在的,还有将来的。”   “这么说你恨自己咯?”谢琳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愤怒,显然对他殴打伊尔提斯宗将的怨气尚未完全消散。   “我恨我所做的一切。这场战争……”维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在脸上涂满泡沫,拿起了剃刀。   “来。”谢琳起身走到他旁边,接过他手里的剃刀。“你没有睡觉,拿不稳。”她拉过一张凳子,要维林坐下,“放松,我不知道剃过多少回了。”他必须承认,谢琳的手艺足以令许多理发师嫉妒。她手里的刀片灵巧而又精准地在维林的皮肤上滑动,那双医者之手温柔如水。有那么一刻,他沉浸在谢琳的气味和两人的肌肤相亲之中,内心的伤痛和对自我的憎恨一时间烟消云散。他知道这样不对,应该叫谢琳停手,可他已沉醉其中,无心理会了。   “好了。”谢琳退了一步,低头微笑,又伸出一根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好多了。”   维林突然产生了难以克制的冲动,想把她拉回来,但他终究只是拿起棉布,擦掉了残余的泡沫。“谢谢你,姐妹。”   “邓透斯兄弟是个好人,”她说,“我很遗憾。”   “他母亲是妓女。小时候在家乡,人人都讨厌他。对他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就是为宗会战斗和牺牲。但你说得对,他是好人,理应活得更久,不该这样死掉。”   “你为何要来,维林?”谢琳柔声问道,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哀伤,“我看得出来,你痛恨战争。你的技艺,和我一样,都不应该用在这种地方。我们本应维护信仰,与贪婪和残酷斗争。来这儿是维护什么呢?国王为了逼迫你过来,究竟承诺了什么,或者,他拿什么来威胁你?”   维林想要说谎,想要守住埋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可终究没有大声说出来;他为自己踏出了这一步而深感不安,但倾诉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即使不能拥抱她,那至少也能在心底里寻求些许安慰。“他发现我父亲成了绝信徒。应该是至上信徒吧,管它呢。”   “我们将自我奉献给信仰之时,就割断了血肉亲情。”   “是吗?你割断了吗?你的同情心不是无源之水,姐妹。它来自你出生的市井之间,来自你竭尽全力帮助的那些穷人当中。我们真的可以割断吗?”   她闭目颔首,没有说话。   “对不起,”维林说,“你的过去是你的事儿。我不是故意……”   “我母亲是个贼,”她说着睁开眼睛,迎着维林的目光,那语气前所未有的刺耳,“当地最好的扒手。那双手快如闪电,从商人的手指上撸下指环如同探囊取物。我从不知道父亲是谁,她说是个当兵的,死在战场上了,可我知道她在干那一行之前还做过妓女。她教过我,你知道吗,她说我这双手天生适合偷东西。”她低头看着灵巧纤长的手指,然后握成了拳头。“我就是她的宝贝小贼,她说,做了贼就永远不用做妓女了。”   “结果我不是她理想中的小贼。又老又胖的富翁和他又老又胖的富婆把我逼到墙角,因为我偷了她的胸针。富翁举起手杖打我,然后我妈动了刀子。她说:‘谁都不准打我的小谢琳!’她本来可以跑掉,但终究没走。”她紧紧地抱着胳膊,“为了我,她没走。卫兵来的时候,她还在不停地刺。第二天,他们吊死了她。那时我十一岁。   “绞刑结束后,我坐在那里等死。不能偷东西了,真的,再也没法偷了。可我只会偷东西啊。没了妈,没了活计。我完蛋了。第二天早晨,有个漂亮的灰袍女人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维林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站起来,又是怎么把她拉进怀中的,等回过神来,谢琳的头已经靠在他的胸前,正拼命地忍住眼泪。“我很遗憾,姐妹……”   谢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啜泣声渐渐止住了。她扬起脸庞,嘴角露出一抹顽皮的笑意,轻声说:“我不是你的姐妹。”然后她的嘴唇贴了上来。   “你尝起来……”谢琳舔了舔他的胸脯,“就是沙子和汗水的味道。”她说着皱起了鼻子,“闻起来有股烟味。”   “对不起……”   谢琳咯咯笑着,撑起身子亲吻他的脸颊,然后那具赤裸的躯体压在他身上,头枕在他胸前。“我那不是抱怨。”   维林伸手抚过她细瘦而光滑的双肩,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我听说人要熟练过后才能真正享受其中的愉悦。”他说。   “我听说真正献身于信仰,人就再也享受不了此等欢愉。”谢琳又吻了上去,这次时间更久,香舌在他唇间搅动,“看来是耳听为虚。”   他们缠绵了好几个钟头,一边低吟着亲昵的话语,一边翻云覆雨,小花脸则守在门前阻挡来人。当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那种美妙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而当他们交合之时,她温软的呼吸拂过他的颈项,那种深沉的快意更是难以言喻。尽管还有悲伤和愧疚,房门外还有等他处理的俗务,但此时此刻,在他记忆中或许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破晓的晨曦从百叶帘的缝隙中渗透进来,维林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庞,她露出安祥而幸福的笑容,缩了缩身子。“我爱你。”维林捋着她的秀发说道,“一直爱着你。”   谢琳紧紧地挨在他身边,抚过他坚如磐石的胸膛和腹部。“真的?分开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心?”   “我认为爱到深处是永远不会消逝的。”维林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黑牢。你……他们伤害你了吗?”   “除非恐惧也算一种折磨。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夜,可我听说了一些事情。”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维林在她前额轻轻一吻。   “对不起,我必须知道。你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否则国王和滕吉斯宗老不会如此挂心。”   “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一个错误,维林。它玷污了我们的灵魂。无论怎么看都有违于我们的信仰。我必须说出来。再没有别人说了,连埃雷拉宗老都不愿意,我求过她。于是我站在集市的广场上高声呐喊,说给愿意听的人。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愿意听,尤其在贫民区。有人把我说的话记下来,然后通过第三宗使用的那种新制墨水和方块进行复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传播小册子,里面写的是类似于‘结束战争,拯救信仰’的句子。”   “说得好。”   “谢谢夸奖。两周后他们来找我了,伊尔提斯兄弟拿着国王颁发的逮捕令,带人闯进宗会。伊尔提斯兄弟不是和善的人,你也看到了,他非常乐于向我详细地解释坐黑牢的待遇。当晚我听着那些惨叫声,一宿没睡。等牢房的门打开时,我吓得差点晕过去,但来人竟然是莱娜公主。她带来了干净的衣服以及国王的命令,说是将我移交给公主监管。”   莱娜。这件事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这么说我欠她一份人情了。”   “我也是。这样善良而勇敢的人真不多见。她确保我衣食无虞,拥有单独的房间,还提供书籍和羊皮纸。我们常常在她的秘密花园里交谈。你知道吗,我觉得她有些孤单。当我接到你的召唤,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还流了眼泪。对了,她要我向你转达最热情的问候。”   “她是那样子的人。”维林迫不及待地想换个话题,“他许了你什么?我是说雅努斯,我知道他肯定千方百计地想跟你做交易。”   “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殿前侍卫队长斯莫林带我去了他的房间。都城和王宫里流言四起,说他这段时间身体欠佳,我确实看见他肤色发灰,皮肉松弛,或许是岁数到了,外加疾病缠身。我提议给他检查身体,但他说宫里不缺御医。然后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只提了一个问题。听了我的回答后,他大笑起来,要队长送我回莱娜公主那边。他的笑声饱含悲伤,充满遗憾的意味。”   “他问你什么?”   她挪动着身子,跪坐在床上,毯子顺势滑落,露出了苗条动人的腰身。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维林发现那是泪花。“他问我是否爱你。我说,我过去爱,现在也爱。”谢琳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爱你。多年以前在你问我的时候,我就应该跟你远走高飞。”   那是一个清晨,他经历了痛苦的治疗,醒来的时候所说的话。那是在宗老大屠杀过后,谢琳救了他的命。“我以为那是做梦。”   “如果是,也是我们一起做的梦。”她忽然停止了爱抚的动作,语气变得犹豫不决,“我们还可以再做这样的梦。疆国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但还有广阔的世界等我去见识。我们可以一起去。或许我们能找到一个没有国王,没有战争,人们不会因为信仰、神明和金钱而自相残杀的地方。”   维林拉过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感受着软玉温香,还有那头秀发的气息。“我在这儿有事要办。那件事是躲不开的。”   他感觉到谢琳的身体僵住了。“如果你是说要赢得这场战争,那你可要知道,只有傻子才这样想。这个帝国的疆土绵延数千英里,从炎热的沙漠到冰雪覆盖的高山,他们的人民多过天上的繁星。你击败了一支军队,皇帝必定再派来一支,无穷无尽。”   “不,与战争无关。是我的宗老交给我的任务,我不能逃避,虽说我真的很想躲开。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做梦了。”   谢琳凑过来,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你保证?”   “我保证。”他是真心真意地说出这句话,可不知为何,感觉像是谎言。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狗吠,打破了他们的二人世界。面对怒气冲冲的奴隶犬,简利尔·诺林紧张兮兮地喊着他的名字。   谢琳捂住嘴没笑出声来,然后缩进毯子里,维林赶紧伸手拿裤子。“什么事?”他拉开房门问道。   “有个阿尔比兰人到了城门口,要您出去迎战他,大人。”简利尔看了看维林,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房内,然后盯着仍在狂吠的小花脸。“安提什将军提议用羽毛箭招呼他,但凯涅斯兄弟认为您可能想要活的。”   “这个阿尔比兰人看起来什么样儿?”   “大个子,灰白头发,看装束像是我们之前在沙滩上打过的骑兵。他似乎状态不大好,骑行途中够遭罪的,可能是在沙漠里熬了太久的缘故。”   “他带了多少人?”   “一个都没有,大人。他独身前来,真不敢相信。”   “通知弗伦提斯兄弟召集斥候队,告诉凯涅斯兄弟,我即刻就到。”   “是,大人。”   他关上房门,开始穿衣服。   “你打算迎战吗?”谢琳从毯子底下钻出来。   “当然不会,你知道的。”维林套上衣衫,俯身亲吻她,“我要你替我办点事。”   奈力森·奈斯特·海弗伦将军颓然坐在鞍上,满脸胡子拉碴,尤显落寞。然而,当城门打开,维林现身的时候,他倦容尽收,神色肃然,一脸的满足。   “终于有勇气面对我了,北方人?”维林走近时,他大喊道。   “不来不行,我那帮手下都不大尊敬我了。”他望向将军身后空空如也的沙漠,“您的军队呢?”   “一个懦夫带领的一帮傻子!”海弗伦啐了一口,“没胆量过来办完非办不可的事。诸神诅咒艾佛伦,生在沙漠里的渣滓。皇帝肯定会要了他的脑袋。”他瞪着维林,目光中只有仇恨,“但我会先取你的人头,希望杀手。”   维林歪着脑袋说:“悉听尊便。您是下马作战呢,还是想要坐在马上,恃强凌弱呢?”   “我不需要恃强凌弱。”海弗伦吃力地滑下马鞍,衣服里的沙子直往下落,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明显松了劲儿。维林估计他骑行了好几天,两条腿都站不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给。”他取下挂在肩上的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解解渴,别叫人家说我占便宜。”他又拧好盖子,把水壶扔给海弗伦。   “我不要你的东西。”海弗伦说,然而维林看到他拿着水壶的手微微颤抖。   “那您就留在这里烂掉吧。”维林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海弗伦拧开盖子狼吞虎咽,直到喝空了水壶,甩手扔到一边。“别废话了,希望杀手。”他抽出军刀,摆出战斗姿势,额头忽然大汗淋漓。   “对不住了,将军,”维林说道,“我对于希望的事情感到遗憾,对于我们搅扰贵国也很遗憾,更遗憾的是,我不能满足您的求死之心。”   “我说了,别废话!”海弗伦往前走了一步,军刀回收,摆出突刺的姿势,接着他动作一顿,困惑地眨了眨眼,突然看不清东西了。   “两份缬草油,一份冠根汁,再添少许甘菊遮掩味道。”维林亮出手里的水壶盖子,原来他换上去的盖子里装有谢琳调配的安眠药。“对不住了。”   “你……”海弗伦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双腿忽然一软。“不!”他含糊不清地咕哝道,拼命撑住身子,“不……”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然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维林叫来把守城门的尼塞尔士兵:“给他找个地方,住得要好,还要方便看守。另外,务必取走他身上所有的兵器。”   弗伦提斯带着斥候队赶到了,在守卫室的拱门底下收住缰绳,目送着尼塞尔人把昏迷不醒的海弗伦抬走。“这样子不能算决斗啊。”他说道。   “我已经夺走了他太多的东西,”维林回答,“连他的军队也没看见了。往西边搜索一圈,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你认为他们要去乌恩提什?”   “不是乌恩提什就是玛贝里斯。只找一天即可,不要冒险。如果暴露行踪,立即回城。”   弗伦提斯点点头,策马向前奔去,斥候队紧跟其后。维林目送他们往西边骑行,血歌发出令人不安的微弱颤音,而他尽力不去理会。   夜幕降临,仍不见弗伦提斯回来。他等在守卫室的屋顶上,遥望远方的沙漠,又见夜空晴朗,繁星无数,在漆黑的沙地上方熠熠生辉,令他叹为观止。   “你担心他。”谢琳出现在身边,伸手轻轻一碰他的手背,然后缩进长袍里抱起胳膊。   “他是我的兄弟,”维林回答,“将军还在睡觉?”   “睡得像孩子一样。任何人在沙漠里熬上好些天,又不怎么喝水,都会如此。”   “等他醒了,别靠得太近,到时候他肯定很恼火。”   “他非常恨你。”谢琳的声音充满遗憾,“那些人都恨你,不论你为他们做了什么……”   “我杀了帝国的皇储,带了一支异邦的大军进城。据我所知,掐脖红的账也算在我的头上。随他们恨吧,我罪有应得。”   她靠近了些,警惕地瞟了一眼附近的卫兵,只见那人正全神贯注地清理指甲缝里的沙子。“石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但睡眠很差,烧伤常常令他疼痛难忍。我尽可能为他缓解疼痛,可他还是在睡梦中号叫,大多数方言我听不懂,但有的我能听懂。”谢琳投以热切的目光,渴望寻求解答,“他提到了一些事……”   维林扬起眉毛:“他说了什么?”   “他提到了什么歌声,歌者,雕在石头里的狼活了过来,还有一个卑鄙而且危险的女人,他还提到了你,维林。或许只是胡言乱语,因为药物和疼痛的作用梦到了什么,可我真的很害怕。你知道的,我很容易担惊受怕。”   维林搭着她的肩膀,把她搂了过来。谢琳不断地使着眼色,提醒他旁边还有卫兵,可他毫不理会。“你还担心什么呢?”他问道。   “你的职务,你在这儿扮演的角色。”   “随他们暴动吧,免我的职也无妨。”他故意提高音量,好让旁边的卫兵听见,尽管那人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根据他对兵营流言的判断,不到明早必定传得全军皆知。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别这样。”谢琳慌忙甩开他的手,却也笑意盈盈,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卫兵清清喉咙,维林扭过头,只见他伸手指着沙漠:“斥候队回来了,大人。”   城门大开,斥候队的战马迈着疲惫的步子跑了进来,维林立刻发现弗伦提斯不在其中。“我们发现敌情时,阿尔比兰大军距离乌恩提什不足十英里,大人。”说话的是哈金军士,弗伦提斯的副手。“弗伦提斯兄弟决定先行一步,提醒麦西乌斯王子做好防备。他命我们回城向您报告。”   维林捏了捏谢琳的手,然后大步走向马厩,同时回头喊道:“叫巴库斯兄弟和凯涅斯兄弟过来!”    第34章   “就这样了。”巴库斯说。   “聪明,”凯涅斯喃喃道,“看来我们低估了这个阿尔比兰人。”   乌恩提什城里冒起了一道浓烟,在晨曦中格外刺眼。数百具尸体垒放在城墙外,旁边还有几条云梯直抵城垛,酷似堆积的柴火。透过烟雾,维林看见一面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鲜红的旗面上绣有两把交叉的漆黑军刀,他在绿洲见过同样的旌旗。阿尔比兰的战争大臣避开了惨烈的攻城战,接受了沉痛的损失,为皇帝夺回了这座旧城。乌恩提什沦陷了。麦西乌斯王子和弗伦提斯不是牺牲就是被俘了。   我是杀人犯……   “最好别让士兵们知道,”凯涅斯说,“否则影响士气……”   “不,”维林说,“告诉他们真相。他们知道我从来不骗他们。信任比敬畏更重要。”   “他也许逃出去了。”巴库斯推测,尽管听他的语气并不肯定,“没准上了一艘船。”   维林闭上眼睛,尽力不去胡思乱想,而是释放出血歌,正如他在沙暴中失去邓透斯时所做的一样。调子平稳如常,没有起伏,找不到答案。“不在这儿。”他低声说道,内心升起了一线希望。他脑子里冒出过一个几近疯狂的念头:等到天黑,想办法翻进城墙,在战场的残骸中寻找弗伦提斯。不过他很清楚,这样做很可能是找死。既然弗伦提斯不在城中,那究竟去了哪儿呢?这位兄弟不可能丢下王子不管。   “有骑手。”凯涅斯指向城墙前的那片平原,一队人马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扬起滚滚沙尘。   “不超过一打。”巴库斯从马鞍上取下斧头,又解开包裹斧刃的皮套,“先为王子和咱们的兄弟解解气儿。”   “不了。”维林一扯唾沫星的缰绳,转身离开乌恩提什,“我们走。”   又一个月过去,他们仍在等待敌人大军压境。维林对士兵的训练极其严格,常常练到他们筋疲力尽,双腿发软,同时确保每个人都清楚各自在城墙上的站位,如此一来,等到攻城战打响时,他们能够适应,也有足够的技巧挺过第一轮攻击。他察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以及与日俱增的怨恨,但他并无回应,除了日趋严格的训练和愈发严厉的惩罚。出乎意料的是,正因为他们抱着敬畏有加的态度,没有一人临阵脱逃,即便是在巴库斯带回玛贝里斯也沦陷了的消息之后。   “那地方算是废了,”大个子兄弟翻身下马,描述他所见到的景象,“城墙破了六处,一半的房屋毁于大火,我都数不清驻扎在城外的阿尔比兰人究竟有多少。”   “俘虏呢?”维林问。   这位兄弟的脸上常常堆满笑容,此时却阴云密布:“城墙上插有尖刺,多得数不清,每根尖刺都插着一颗脑袋。也许他们饶过了某些人吧,反正我没有看见。”   战争大臣……艾卢修斯……索利斯宗师……   “我们听那老混蛋的话跑到这儿来,真是蠢透了。”巴库斯说道。   “去休息吧,兄弟。”维林对他说。   到了晚上,谢琳便来找他,他们翻云覆雨,在肌肤相亲之中寻求幸福的慰藉,然后在黑暗中紧紧相拥。她偶尔轻声啜泣,想要掩饰,身体却止不住颤抖。“别哭,”维林柔声说,“很快就结束了。”   须臾,谢琳便不再抽泣,而是紧紧地拥着他,嘴唇迫切地贴在他脸上。她与城中的所有人一样,知道即将到来的结局。阿尔比兰人必将如洪水般冲破城墙,他与城中每一个参与抵抗的疆国人都要战死。   “我们可以走,”某天晚上,她恳求道,“港口还有船。我们可以坐船离开。”   维林抚过她光滑的额头,顺着漂亮的脸颊,摸到玲珑的下巴。抚摸她的肌肤,感受她的战栗,看见她的脸颊浮起暖暖的红晕,那种感觉无比美妙。“我向你保证过,不要忘记,我的爱人。”维林说着,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次日清晨,他正在巡视城墙,凯涅斯带来消息说,有疆国的船队向港口靠近。“有多少?”   “将近四十艘。”这位兄弟对于形势的变化丝毫不觉吃惊。国王不再增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的说法,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我们有援军了。”   “我听到了一些流言。”凯涅斯说道。此时他们正等在码头附近,望着打头的船只驶过堤岸,准备进港停泊。听得出他十分不安,语气却非常坚决。“与谢琳姐妹有关。”   维林耸耸肩。“可能有吧。我们已经难舍难分了。”他瞟了一眼凯涅斯,心想不该当着兄弟的面毫无顾忌,令对方如此尴尬。“我爱她,兄弟。”   凯涅斯避开他的目光,沉声说道:“依照信仰的教条,你不再是我的兄弟了。”   “很好。那便解除我的职务吧。我非常乐意由你接手这座城……”   “任命你为兵团将军和守城指挥官的是国王,不是宗会。我无权解除你的职务。我所能做的只是向宗老报告你……所犯的罪行,请他裁决。”   “我还能活到接受裁决的那一天吗?”   凯涅斯指向那艘进港的船只:“我们有援军了。国王没有弃我们于不顾。我认为我们都可以多活一阵子。”   维林发现远处还未进港的船队仍慢吞吞地随波摇晃。他们为何迟迟不来?他感到奇怪,等那艘船驶近了些,他看清了船的吃水有多浅时,才恍然大悟。船上并没有援军。   船员把缆绳扔给守在码头上的士兵,等拴好了船,他们很快抬了一块踏板出来。他原以为有级别较高的疆国禁卫军将军现身,结果发现只有一位衣着华丽的疆国贵族略带迟疑地从船内走上岸。维林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他的名字,凯登·艾尔·泰纳,曾经的国务首相。跟在艾尔·泰纳身后的高个子男人,更是出乎维林的意料,此人身穿青花长袍,胡须修饰整齐,肤色暗如红木。   “维林大人。”当维林上前问候时,艾尔·泰纳向他鞠躬致意。   “大人。”   “请容许我介绍梅瑞林·奈斯特·维瑟斯阁下,阿尔比兰帝国的大法官,眼下担任雅努斯王御前法庭的使节。”   维林向那高个子男人鞠了一躬:“使节?”   “翻译的问题,”梅瑞林·奈斯特·维瑟斯用极为流利的疆国语回答。他语气冰冷,目光犀利,从头到脚地审视着维林。“准确地说,我是帝国裁决庭的执法官。”   维林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发笑,总之他笑了好久才止住。等他完全冷静下来后,他问艾尔·泰纳:“您应该给我带来了国王的命令吧?”   “这些命令你都清楚了吗,大人?”艾尔·泰纳的双手十指相扣,搁在身前的桌子上。他很紧张,上唇渗出了晶莹发亮的汗珠。亲自向众所周知的危险人物传达命令,无疑令他惴惴不安,但能参与如此重要的时刻,他又颇为自得,这也多少压过了他心头的恐惧。   维林点点头:“很清楚。”他们此时身处商贸行会的议事厅,人高马大的阿尔比兰大法官是唯一的与会者。没什么见证人,艾尔·泰纳对此颇为不悦,他问记录会议的书记官哪儿去了,维林懒得回答。   “我有国王的书面命令,”艾尔·泰纳拿出一个皮包,从中取出一卷盖有国王封印的羊皮纸,“如果你想要……”   维林摇头道:“我听说国王身体欠安。是他亲自给您下达的命令吗?”   “不是。莱娜公主奉命担任摄政王,直到国王身体康复为止。”   “他身受病痛的折磨,却也无碍下达命令吗?”   “莱娜公主真是尽职尽责、唯父命是从的乖女儿,令我深为感动。”维瑟斯大人插嘴道,“要说有什么可以安慰你的,她在转达父亲的旨意时,我看得出来,她内心非常不情愿。”   维林情不自禁地笑了:“大人,您玩过斗智棋吗?”   维瑟斯气恼地眯起眼睛,嘴角一撇,凑近说道:“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愚蠢的蛮子,我也没兴趣知道。国王下令,你到底执不执行?”   “呃,”艾尔·泰纳清清嗓子,“莱娜公主要我转告你一件事,是关于你父亲的情况,大人。”维林扭头看他的眼神吓得他浑身一抖,但还是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你父亲的身体似乎也不大好,说是上了年纪,各种病痛自然来了。不过莱娜公主请你放心,她尽全力照顾好你父亲。她也希望日后能继续这样做。”   “大人,您知道公主为何派您来吗?”维林问他。   “我认为她知道我忠心耿耿,为国效力……”   “她之所以派您来,是因为如果我杀了您,对疆国没有任何损失。”他的目光移向阿尔比兰人,“去外面等。我和维瑟斯阁下有事要谈。”   与阿尔比兰大法官独处时,他更能感觉到此人恨意深深,满眼都是仇恨的怒火。艾尔·泰纳或许为参与这一重要的时刻而洋洋自得,但维瑟斯阁下显然丝毫不关心能否名垂青史,他在意的只有裁决。或者说复仇才对吧?   “我听说他是好人,”维林说,“我是说希望。”   维瑟斯的眼里闪烁异彩,嗓音粗哑刺耳:“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杀死的那个人有多么伟大,你导致我们蒙受了多么惨重的损失。”   维林还记得,那个身披白盔白甲的人是如何冒失地策马冲锋,当他向死神飞驰而来的时候,是如何罔顾自身的安危。这也算伟大吗?当然,勇敢是应有的评价,除非他心存侥幸,寄希望于诸神的虚无护佑。无论如何,战场无情,哪有闲暇称羡或反思?希望不过是他必须杀死的一个敌人罢了。他虽感遗憾,却也找不到愧疚的理由,而血歌对此始终保持沉默。   “战事之初,我有四个兄弟。”他对维瑟斯说,“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在战场上失踪。还剩两个……”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还剩两个……“你的兄弟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维瑟斯应道,“只是皇帝仁慈博爱,令我深为苦恼。如果交给我来处理,我势必把你们整支军队生剥活剐,再赶到沙漠里喂秃鹫。”   维林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万一有人企图威胁到我军士兵的人身……”   “圣旨已下,书写成文,当堂见证。无人胆敢违抗。”   “因为这样做有违诸神的意志吗?”   “不,是有违律法。我们帝国律法严明,野蛮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旨已下。”   “这么看来,我也只能选择相信了。我希望你们知道,在我军接管本城期间,阿茹安总督并没有提供协助。他自始至终忠于帝国。”   “我相信总督有机会自证清白。”   维林点点头。“很好。”他站起身来,“那便明日拂晓,主城门外南边一英里处。我想,附近应有阿尔比兰军队等您带话,您最好到他们那里过夜。”   “你以为我会容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莫非您希望我拿鞭子把您赶出城去?”他语气温和,但阿尔比兰人定能听出其中的诚意。   维瑟斯气得面容扭曲,既恼怒万分,又有些害怕:“野蛮人,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吗?等你落到我手里……”   “我只能相信贵国皇帝的旨意。您也要相信我的话才是。”维林向门外走去,“我们俘虏了帝国守卫军的一位将军,我去请他担任您的护卫。请在一个钟头内出城,如有需要,可以带上艾尔·泰纳大人。”   他在中央广场上召集了全军将士,仑法尔骑士及侍从、库姆布莱弓手、尼塞尔人和疆国禁卫军整装列队,等他训话。维林依然不喜欢发表演说,于是开门见山。   “战争结束了!”他站在一辆马车的车顶上喊道,尽力让队列后排的士兵也能听清,“雅努斯国王与阿尔比兰皇帝于三周前签订了停战协议。我们奉命离开这座城市,返回疆国。如今停泊在港口的船只正是来接我们回家的。全军以兵团为单位开进港口,只准携带包裹和武器,不可携带阿尔比兰所属财产,违者处死。”他迅速扫视了一圈,没人欢呼雀跃,不过每一张面孔都是目瞪口呆和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谨代表雅努斯王,感谢诸位为国效力。稍息,原地待命。”   “真的结束了?”他走下马车时,巴库斯问道。   “全都结束了。”维林肯定地说。   “老傻子为何放弃了呢?”   “麦西乌斯王子死在乌恩提什,玛贝里斯一战损失了大半军队,疆国境内风起云涌。我认为他想要保住现有的兵力。”   维林留意到身边的凯涅斯,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卸下心头的重负,跟大家谈笑风生的人了。这位兄弟消瘦的脸庞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哀伤。“看来更强大的联合疆国无法实现了,兄弟。”维林尽力保持语气平和。   凯涅斯似是大为震撼,一时缓不过神。“他没有犯过错,”他眼神茫然,嘴里轻声念叨,“他从来没有犯过错……”   “我们要回家了!”维林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你们几周后就能回到宗会了。”   “去他妈的宗会!”巴库斯说,“我要在码头就近找家酒馆,泡在那儿不走了,等老子想起这场该死的闹剧,只当是昨儿晚上做的噩梦再说。”   维林和他们俩紧紧地握手:“凯涅斯,你带队上第一艘船。巴库斯,你上第二艘。余下的军队登船时由我维持秩序。”   艾尔·泰纳大人决定跟随第一艘船回家,不愿等待历史性的时刻了。他刚刚走上踏板,便被维林拦住,只见后者面色铁青,满脸怨愤。“回到疆国之前,不要向我的兄弟透露协议的内容。”维林看了看立在船头的凯涅斯,他的身影是如此落寞。在这场战争中,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包括朋友和兄弟,但凯涅斯失去的是他的错觉,雅努斯王英明神武的幻梦就此破灭。如果他知道了协议的全部内容,此刻的哀伤怕是要化为仇恨了吧。   “如您所愿,”艾尔·泰纳不愿多说,“还有别的事吗,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维林直觉应该给莱娜公主带话,但他真没什么可说的。而令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他对莱娜公主已经没有了愤怒,正如他对于杀死希望完全没有愧疚。   他退到一边,让艾尔·泰纳上船。船员们拖回踏板,船开始离岸。他向凯涅斯挥手道别,凯涅斯则敷衍地略一摆手,转身走开了。“再见,兄弟。”维林轻声说道。   接下来要走的是巴库斯,他大呼小叫地催促手下登船,却没能掩饰他内心的不安——自从他去了玛贝里斯回来,眼神中的烦扰便再也挥散不去。“快快,你们给我走快点。妓女和酒馆老板等得不耐烦了。”而当维林走过来的时候,他流露出了真性情,死死地绷着脸,似是强忍着泪水,“你不打算回去,对吧?”   维林笑着摇头:“我不能回去,兄弟。”   “因为谢琳姐妹?”   他点点头:“有艘船等着载我们到极西之地。阿姆·林知道一处世外桃源,我们在那里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平静。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觉得你会喜欢吗?”   维林笑了:“我不知道。”他伸出手,巴库斯却张开双臂,来了个令人窒息的拥抱。   “有什么话要带给宗老吗?”他退开一步,问道。   “就说我决定离开宗会。我的遣散费也可以省了。”   巴库斯点点头,提起那把可怕的斧子,大步走上踏板,再也没有回头。船驶离港口时,他站在船头纹丝不动,犹如阿姆·林的雕像,那位凝固在石中的伟大而高贵的战士。随后的许多年,维林宁愿记起他此时的模样。   他站在码头上目送他们离开,艾尔·特伦德大人连吼带骂地驱赶士兵们登船后,极为敷衍地向维林鞠了一躬,便走过了踏板。看来此人始终心怀不满,因为维林使得他在战争中无利可图。马文伯爵率领的尼塞尔人争先恐后地登船,不讲秩序,也不以为耻,有人甚至在开船的时候打趣地朝维林大喊永别。伯爵本人的情绪异常高昂,既然求取荣耀的机会已经烟消云散,那么他也没有恨维林的理由了。“打架比打仗损失的人还多,”他向维林伸出手来,“因此,我应该代表我们封地感谢你,大人。”   维林与他握手:“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马文耸耸肩:“回去剿匪,等下次打仗再出山。”   “恕我不敢苟同,但愿您等上很久。”   伯爵大笑一声,慢悠悠地走上船,接过手下递来的一瓶酒。开船后,尼赛尔人齐声唱起了歌谣。   沙漠的热风抽打我的脸膛   我们来到亮闪闪的海洋   我要扬帆起航乘风破浪   回去拯救爱人的生命呀!   班德斯男爵及其麾下的骑士们拖着沉重的盔甲,步履缓慢地走上船。在所有的队伍当中,他们的情绪最为复杂,有些人痛哭流涕,因为心爱的战马不能带走,必须留在当地,而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嘻嘻哈哈闹个不停。   “没马也没盔甲的骑士,这场景挺可悲的吧?”班德斯问道。一个倒霉的侍从正扛着他那身佯装锈蚀的盔甲,跌跌撞撞地费了老大劲儿才抬到船上。   “他们非常优秀。”维林对他说,“如果没有他们,这座城势必不保,我们都没有机会回家。”   “这话不错。等你回了疆国,希望你能来看我。在我的庄园,从来都是好酒好菜招待客人。”   “一定,我很荣幸。”他握着男爵的手,“艾尔·泰纳讲述了玛贝里斯一战的具体情况,我认为您还是知道为好。城墙倒塌之时,战争大臣带了几个人杀到了码头。逃出来的有五十人左右,封地领主塞洛斯不在其中,但他儿子在。”   男爵发出刺耳的笑声,脸色却很严肃:“坏人命长,看来真是这样。”   “请原谅我多嘴,男爵,在玛贝里斯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封地领主拒绝您为他效力?您从来没有告诉我。”   “当时我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阿尔比兰人惨遭屠戮,而且不光是他们的士兵,还有女人和孩子……”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发现达纳尔和两名骑士正在强奸一个女孩,旁边就是她父母的尸体。那个小姑娘看样子还不到十三岁。我杀了两名骑士,正打算阉了达纳尔,封地领主挥起钉头锤把我打翻了。‘他是渣滓没错,’第二天他对我说,‘但他也是我唯一的儿子。’于是他叫我来找你。”   “回去后千万多加小心。依我看,达纳尔大人的胸怀不够宽容。”   班德斯冷冷一笑,回答道:“我也一样啊,兄弟。”   柯瑞尼克军士、加利思和简利尔·诺林是奔狼当中最后离开的几个。维林挨个儿与他们握手,感谢他们参战效力。“还不到十年,”他对加利思说,“如果你希望提前获释,我也可以考虑。”   “等我们回疆国再见,大人!”加利思说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步走上船,柯瑞尼克和诺林紧跟其后。   库姆布莱弓手是最后登船的兵团。维林曾提议让他们先于仑法尔人上船,就是担心他们胡思乱想,比如背信弃义的黑刃打算把他们扔在阿尔比兰,诸如此类的顾虑。出乎意料的是,布伦·安提什坚持等到最后。维林还以为他们有什么企图,毕竟他眼下独自一人,而对面的一千人视其为神明的死敌,不过他们全都顺顺当当地上了船,有人对他视若无睹,有人带着敬畏之情,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他们心存感激,因为保住了性命,”安提什观察着他的表情,“但他们不能说出口,否则会遭天谴。那么便由我来说吧。”他鞠了一躬,维林想起来这是他头一回行此大礼。   “客气了,将军。”   安提什直起身,望了一眼等在港口的船只,又看着维林说:“这是最后一艘船了,大人。”   “我知道。”   安提什恍然大悟地扬起眉毛:“你不打算返回疆国。”   “我还有事要办。”   “此地不宜久留。所有的人都希望你死得很难看。”   “在预言中,黑刃的结局就是这样吗?”   “不是。他受到了女巫的引诱,那女巫自封为王,能够凭空召唤出火焰。他们一起为祸世间,后来在他们邪恶交欢之时,女巫的火焰令他痛苦不堪,最终将他吞噬。”   “那好,起码我还有点盼头。”他向安提什鞠躬还礼,“愿幸运眷顾您,将军。”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安提什说,他通常面容沉静,此时却神情肃然,“我并不是一直都叫安提什。我还有过一个名字,你知道那个名字。”   血歌汹涌澎湃,不是警告,而是嘹亮且刺耳的胜利之音。“告诉我。”他说。   阿姆·林的烧伤恢复得不错,但那些伤疤将伴随他终生——从右边脸颊到脖子有一大片满是褶皱、颜色异样的瘢痕,胳膊和胸前也有同样的伤疤。尽管如此,他还是与以往一样和蔼可亲,但面对维林的请求,他显得颇为伤感。   “她救了我的命,又这么照顾我,”他说,“做这种事……”   “换作你,你不会这样对待你妻子吗?”维林问。   “我追随歌声的指引,兄弟。你呢?”   他想起听安提什说话时,血歌发出了纯净的胜利之音。“我和歌声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亲密过。”他与石匠四目相对,“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看来我们的歌声意见一致,所以我也别无选择。”   谢琳敲了敲门,进来时端着一碗汤。“他该吃东西了。”她说着,把碗搁在石匠的床边,然后扭头对维林说:“我需要你来帮我打包。”   维林拍了拍阿姆·林的手以示感谢,然后跟着她走出房间。她住在行会老宅的地下室,这里原先是吉尔玛姐妹的房间。此时,谢琳正忙着从许多装药的瓶瓶罐罐中挑出要带走的。“我腾了一个小箱子装你的物品。”她对维林说道,然后走到架子前,手指划过一排瓶子,挑了几个,其余的留着没动。   “我只有这些。”他从斗篷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谢琳,正是弗伦提斯带给他的木片,用瑟拉的丝巾包裹着,“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她轻轻地打开丝巾,摩挲着繁复精美的花纹。“真漂亮。哪儿来的?”   “一位美丽的姑娘为表感谢,送我的礼物。”   “我应该嫉妒吗?”   “那就不必了。她远在天边,而且很有可能嫁给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金发美男子。”   谢琳掰开木片:“冬华。”   “我妹妹送的。”   “你有妹妹?亲妹妹吗?”   “是的。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们当时聊起了花。”   谢琳拉住他的手,顿时激起了一股难以抗拒的情感——他需要她。那种情感是如此强烈,他差点忘了对阿姆·林的请求,忘了宗老,忘了战争,还有那个动人心魄的血淋淋的传说。只差一点。   “阿茹安总督正在安排船只,不过我们还要等等才行。”维林说着,走到她用来调配药剂的桌子边坐下来,打开了一瓶酒。“这很可能是城里最后一瓶库姆布莱红酒了。你愿意与第三十五步兵团前领军将军、疆国之剑和第六宗兄弟共饮此酒吗?”   她扬起眉毛:“莫非我找了个酒鬼?”   维林取来两只杯子,分别倒了些红酒:“喝一杯吧,女人。”   “是,大人。”谢琳假装恭顺地答道,然后坐在他对面,拿起了杯子。“你告诉他们了吗?”   “只对巴库斯说了。其他人都以为我会坐上最后一艘船。”   “我们终究会回去的。等战争结束……”   “你如今在那边已没有立足之地。这是你自己说的。”   “可你失去的太多了。”   维林的手越过桌子,抓住她的手:“我什么也没失去,我得到了一切。”   她笑了,抿着杯里的酒。“宗老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还没有。等我们走的时候就完成了。”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我可以知道了吗?”   维林捏着她的手。“当然可以了。”   那一天特别冷,比往常的韦斯林月还要冷。阿尔林宗老站在操场边,观看豪恩林宗师拿着杖子教导一队学徒兄弟。根据他们的年龄和人数的多寡,维林判断他们是熬到了第三年的幸存者。远处,疯子壬希尔宗师正在骑马追赶一队小男孩,他尖利的喊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嘹亮。   “维林兄弟。”宗老向他打招呼。   “宗老大人。我请求宗会同意第三十五步兵团在此驻扎过冬。”在宗老的坚持下,兵团每次返回宗会,维林都要为驻扎一事提出正式请求。实际情况是,尽管宗会提供经费和装备,兵团依然隶属于疆国禁卫军。   “同意。尼塞尔情况如何?”   “很冷,宗老大人。”三个月以来,兵团大半时间都在尼塞尔与库姆布莱的交界处,追捕一群极其野蛮和狂热的伪神信徒,他们自称真刃之子,其行事做派令人作呕,其中之一便是绑架并强迫尼塞尔孩童皈依。为了改变信仰,他们对许多孩子施以各种各样残酷的虐待,凡是过于顽固和棘手的,便直接杀掉。维林率军穿越了尼塞尔南部的丘陵和山谷,不辞辛劳地追捕这帮家伙,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最终困在深谷之中的伪神信徒不过三十人,他们当即杀掉了手里的俘虏,那是几天前从一间尼塞尔农舍里抢走的兄妹二人,一个八岁,一个九岁。然后,他们朝着奔狼射箭,同时向伪神祷告。维林命令邓透斯率领弓手放箭,将其全部解决,他对此丝毫没有良心上的不安。   “损失呢?”宗老问。   “四人死亡,十人受伤。”   “很遗憾。你有没有什么发现,真刃之子是什么?”   “他们自认为追随的是汉提斯·穆斯托尔,很多库姆布莱人相信此人是《第五经》里预言过的真刃。”   “啊,是的。库姆布莱又流传开了第十一本经书,名为《真刃之经》,讲述篡权者的生平和殉难之举。库姆布莱主教已经宣布此书为异端邪说,但很多追随者依然吵着要读。这类事情往往如此,烧掉一本书,从灰烬之中又诞生出一千本。看来我们杀死了一个疯子,他们却又诞生了一个教派。你不觉得讽刺吗?”   “非常讽刺,宗老大人。”维林还有话要说,而正当他犹豫不决,还在酝酿的时候,宗老一如既往,又抢先道了出来。   “雅努斯王希望我支持他打仗。”   有什么事情是您不知道的吗?维林暗自叹道。“是的,宗老大人。”   “说说看,维林,你相信阿尔比兰的探子四处埋伏,他们的军队准备侵犯我们疆国吗?”   “不信,宗老大人。”   “你相信阿尔比兰的绝信徒绑架我们的孩子,给他们灌输邪恶透顶的伪神信仰吗?”   “不信,宗老大人。”   “既然如此,你认为疆国未来的财富和繁荣决定于艾瑞尼安海边的三座阿尔比兰大港吗?”   “我不这么认为,宗老大人。”   “那你还代表国王来寻求我的支持?”   “我来请求您的指点。国王用我父亲及其家人威胁我,逼我就范,可我岂能为了保全他们,任由成千上万人死于毫无意义的战争?肯定有什么办法,给他施加某种压力,从而改变国王的心意。如果所有宗会联合请愿……”   “所有宗会联合请愿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滕吉斯宗老就像犯了酒瘾的醉鬼,迫不及待地想要发动剿灭绝信徒的战争,而我们第三宗的兄弟们一心只读圣贤书,冷眼旁观窗外事。依照惯例,第五宗不参与国事,至于第一宗和第二宗,相比起凡间俗务,他们认为与逝者的灵魂交流更为重要。”   “宗老大人,我认为还有一个宗会,或许比如今六个宗会联合起来的力量都大。”   维林原以为宗老听了这话必然大惊失色,没想到宗老只是微微扬起眉毛。“依我看,今日要解开所有的秘密了,兄弟。”他瘦长的手指扣在一起,缩在斗篷里面,然后转身向维林点头示意:“来,陪我走走。”   当他们默然无言地走过,脚下结满冰霜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操场那边传来疼痛的呻吟和胜利的呼喊,恍若隔世。一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禁有些伤感,虽然在墙内的生活失去了许多温馨,承受了许多痛楚,但那毕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而国王的阴谋诡计,以及有关信仰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最终导致他告别了过去,走进黑暗和混乱的人生。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宗老终于开口问道。   “我在北方遇见了一个人,是宗会兄弟,而信徒们长久以来认为他所在的宗会只是传说。”   “他跟你讲了第七宗的事情?”   “没有明说,只是点到即止。他确认了第七宗的存在是全体宗老心知肚明的秘密。不过,近来第四宗与其他宗会不和,我怀疑滕吉斯宗老并不知情。”   “他确实不知情,任由他蒙在鼓里是极有必要的。你不同意吗?”   “我当然同意,宗老大人。”   “你对于第七宗知道多少?”   “是研习黑巫术的宗会,正如本宗主事战争,第五宗专精医疗。”   “正是,不过第七宗的兄弟姐妹不能提及黑巫术。他们自认为是那些危险而又神秘的知识的守护者与实践者,大多藐视世俗的观念,诸如名望与门户。”   “他们会使用那种知识帮助我们吗?”   “当然了,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直到今天。”   “我在北方遇到的人提过信仰内部的战争,第七宗内有人因其拥有的力量而堕落。”   “是堕落还是受到蒙蔽,谁知道呢?当时的情况已经尘封在历史里头了。我们所清楚的是,第七宗成员掌握了不可告人的知识,以某种方式与往生建立了联系,并且接触到了什么东西,无论是某个灵魂,还是某种充满了力量和怨恨的存在,它差点毁灭了我们的信仰和疆国。”   “但我们打败了它?”   “应该说是遏制了,这样更准确。但它依然潜伏在往生,有人响应了它的召唤,奉命行事,暗中谋划,杀人取命。”   “宗老大屠杀。”   “不止如此。”   维林回想起在都城底下与独眼的较量,想起了独眼在弗伦提斯胸前刻画繁复图案时所说的话。“伺伏者。”   这一次,宗老的讶异之色跃然脸上:“这也知道?”   “他是谁?”   宗老站住了,扭头望着操场上的孩子们。“或许是壬希尔宗师,多年以来依靠疯疯癫癫的外表掩盖他的真实想法;或许是豪恩林宗师,他从来没有解释过身上的烧伤是如何得来的。或许就是你呢?”宗老回过头看着维林,那热切的眼神令人不安,“要说起来,还有比这更好的伪装吗?战争大臣的儿子,源源不绝的勇气,完美无瑕的战士,深受信徒的爱戴。真可谓完美的伪装。”   维林点点头:“的确。只有您的身份可以匹敌,宗老大人。”   宗老缓慢地眨了眨眼,继续往前走去。“我的意思是,他藏得太好了,第七宗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揭露他的身份。他可能是宗会的兄弟,也可能是你麾下的士兵,甚至可能是与宗会毫无瓜葛的人。预言并没有指明他的方式,但指明了他的目的——伺伏者要摧毁我们的宗会。”   维林困惑地皱起眉头。预言这一概念,不在信仰涵盖的范围之内。先知以及他们声称的幻象根本是怪力乱神,与伪神崇拜、顽固不化的绝信徒属于一丘之貉,不过是迷信的说法。“宗老大人,您刚才说预言?”   “伺伏者是很多年前由第七宗预言并告知我们的。他们当中有人拥有天赋,可以窥探未来,或者说组成预示未来的那些变幻莫测的云影,这是他们的说法。这种人所看到的幻象不大可能完全一样,因为云影经过聚散离合方能形成真实的景象,但他们都同意两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揭露伺伏者的身份,假如失败了,那么我们的宗会必遭毁灭,而没有了我们的宗会,信仰和疆国必遭毁灭。”   “我们还有机会阻止它?”   “是的,有且只有一次机会。上次有兄弟预言到此事是在一百多年前,据说他每每在恍惚之中记录所看到的幻象时,写下的文字比经验最为丰富的书记员还要精确和优美;而当他回过神来,却读不懂亲笔所书的文字,也无法重写一次。在此人死前不久,他又一次拿起笔,写下短短的一段话:‘当国王派遣的大军,顶着沙漠的骄阳拼杀,战争将撕开伺伏者的面具。他要寻求兄弟的死亡,或许也寻到了自身的末日。’”   兄弟的死亡……   “你在宗会训练时经历过两次危险,所幸活了下来。”宗老接着说道,“我们相信,两次谋杀的幕后黑手潜伏在往生,无论它是何等邪物,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它非常渴望要你的命。”   “如果伺伏者藏身于宗会,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可能是因为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这样做势必会暴露身份,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置身于混乱的战场,死亡是家常便饭,他兴许能够找到下手的机会。”   维林不禁打了个寒战,并不是因为从操场刮来的北风太冷。“国王发动的战争是我们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仅凭一个人百年前在半梦半醒时胡乱涂写的预言,您就愿意把宗会送到战场?”   “你想想吧,你看到的一切,所知的一切,事到如今,你还怀疑吗?无论我们是否支持,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国王已经下定决心,绝无动摇的可能。”   “如果爆发了战争,疆国也有可能遭到毁灭。”   “而如果没有,疆国必然遭到毁灭。不是四大封地烽烟再起,而是彻头彻尾的灭亡,土地枯萎荒芜,森林焚化成灰,所有的人,疆国人、瑟奥达人和罗纳人全都难逃一死。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了。”维林一边讲述,一边轻抚着谢琳光滑的手背。“他说得对。虽然很残酷,很可怕,但他说得对。他说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要付出无比巨大的牺牲。但我必须回去。无论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兄弟,我完成了任务,就必须返回疆国。他走的时候说,看到我就想起我母亲。我常常想,他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我觉得我永远也没法知道了。”   她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嘴唇轻启,手里依然握着维林给她的酒杯。“两份缬草油,一份冠根汁,再添少许甘菊遮掩味道。”维林抚着她的秀发说道,“请不要恨我。”   维林给她披上斗篷,把丝巾和木片塞了进去,抱着她走向港口去。怀里的谢琳轻飘飘的,弱不禁风的模样。阿姆·林等在一艘大商船旁边的码头上,拉着妻子肖阿娜的手,她绷着脸,忍住泪水,神色凄楚地望着这座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城市。阿茹安总督正与商船的船长讨价还价,看到维林走过来,这个来自极西之地的壮汉吓了一跳。或许他是水手暴动事件后,被迫观看烧船的船长之一,维林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那人很快与总督谈完,大步走上踏板。   “价格谈妥了,”总督对阿姆·林说,“他们直接向西航行,停靠的第一个港口是……”   “最好别让我知道。”维林打断了他的话。   阿姆·林上前接过谢琳,石匠的双臂肌肉强健,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   “跟她说,我死了。”维林说,“我们的船还没有驶出码头,帝国守卫军追赶至此,杀了我。”   石匠不大情愿地点头道:“这也是歌声的愿望,兄弟。”   “她可以留下来,”阿茹安总督提议,“我们欠她太多,不会有人对她不利。”   “总督阁下,您真以为维瑟斯阁下的想法跟您的一样吗?”维林问他。   总督叹道:“或许不是吧。”他从腰间取下一个皮袋,递给肖阿娜。“等她醒了,就给她。替我谢谢她。”   女人点点头,恨恨地瞪了一眼维林,然后噙着热泪看了看尼莱什城,转身走上踏板。   维林轻抚谢琳的秀发,将她熟睡的模样铭记于心。“照顾好她。”他嘱咐阿姆·林。   阿姆·林笑了。“我的歌声要求我必须如此。”他转身欲走,又站住了,“我的歌声没有唱出永别的调子,兄弟。我禁不住幻想,终有一天我们还能聚在一起歌唱。”   维林点点头,退了两步,阿姆·林则抱着谢琳登上了船。他和总督并肩而立,看着商船驶出码头,乘着潮汐开出港口,船帆鼓满,借北方吹来的风儿,带她远行。维林目送着商船,直到它变成了海平面上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连黑点也消失不见,唯余大海与风。   他解下长剑,递给阿茹安:“总督,城市回到您手里了。我奉命到城外迎候维瑟斯阁下。”   阿茹安看着那把剑,却没有伸手去接。“我会为您说话的,我在皇宫里还算说得上话。皇帝以仁慈闻名……”他支吾着讲不下去了,或许连他自己也觉着说来苍白无力。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口道:“谢谢您救了我女儿的命,阁下。”   “拿着,”维林并不罢休,又递出手里的剑,“我宁给交给您,也不愿交给维瑟斯阁下。”   “如您所愿。”总督伸出胖乎乎的双手,接过剑来,“真的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了吗?”   “其实也有,我的狗……” 第五部   假如声东击西或上述开局方法均告失败,不能速战速决,那么接下来斗智棋将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复杂性。本书将在以下章节里评析持久战中较为有效的策略,首先是左右开弓,这个名字来源于阿尔比兰弓骑手的战术。与声东击西一样,左右开弓也是误导对手,但保留了选择攻击目标的可能性。高明的棋手可以一次威胁敌方的两颗棋子,令对手摸不清真正的意图,等到时机成熟再发起攻击。   ——《斗智棋——规则与策略》,佚名著,联合疆国大图书馆 佛尼尔斯的记述   “然后呢?”   艾尔·索纳讲出了他最后对总督说的那句话,便陷入了沉默。“什么然后?”他问。   我咽下一口怒气。情况越来越明显了,这个北方人故意耍弄我,还以此为乐。“后来的事情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在城外等着,次日清晨,维瑟斯阁下率领一支帝国守卫军逮捕了我。麦西乌斯王子毫发无损地返回了疆国。不久,雅努斯死了。你记述的历史里写了太多有关我的审判细节。我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   我发现他说得没错,在我所记录的历史里,他讲述了全部的故事,透露了许多先前不为人知的情况,解答了战争的缘起和疆国的本性。可我有种直觉,而且非常肯定,他还有什么没讲出来,他的故事并不完整。我回想起来,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偶有犹豫,虽不明显,却也足以令我相信他有所保留,也许隐瞒了部分他不愿透露的真相。我看着那一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全都盖在甲板上,散落在我的铺盖卷周围,不禁心里一沉,因为对于如此丰富的故事,要验证其中真伪,所需的调查量大得难以想象。这当中哪些是事实呢?我真不知道。   “这么说,”我小心翼翼地收拾羊皮纸,担心打乱了顺序,“这便是对于那场战争的解释?只是一个老头子孤注一掷的荒唐举动?”   艾尔·索纳躺倒在铺盖卷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眼睛望着舱顶,表情阴郁而漠然。他打着哈欠说:“我只能讲这么多了,阁下。现在请您允许我睡一会儿,明天我就要走向灭亡了,还是养足精神为好。”   我拿起纸张浏览,凡是我怀疑他讲起来不大痛快的地方,就用鹅毛笔勾出来。令我沮丧的是,类似的情节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甚至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你先前说再也没见过她,”我说,“又说莱娜公主出现在夏令集市上,雅努斯正是在那儿把你牵扯进了他的战争计划。”   他叹了口气,躺在那儿没动:“我们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我认为这不值一提。”   我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那是我在撰写战争史之前做的调查,其中有些片断忽然闯进我的脑子。“那个石匠呢?”   虽然他只是稍有犹豫,可我立刻明白其中大有文章。“石匠?”   “尼莱什城的石匠,是你交的朋友。他家因为这件事被烧了。我调查过你在占领期间的所作所为,发现此事众所周知。可你完全没有提到他。”   他翻身坐起,耸了耸肩:“算不上朋友。我只是找他雕刻一尊雅努斯的石像,放置在广场上,作为国王陛下统治该城的象征。不用说,石匠拒绝了。有人因此烧了他的家,我也没办法。我确信,战争结束后,他带着妻子离开了城,这是情有可原的。”   “还有你那位宗会姐妹呢,就是阻止红色瘟疫在城中蔓延的那个女人,”我愈发生气,接着逼问下去,“她怎么样了?我问过很多市民,都说她心地善良,跟你关系亲密。有人甚至认为你们是爱人。”   他疲惫地摇头道:“荒唐。至于她的情况,应该是随军返回疆国了。”   他在说谎,我非常肯定。“既然你不打算全都告诉我,为何还要讲这么多呢?”我问道,“希望杀手,你当我是傻子吗?”   艾尔·索纳冷笑一声:“自以为不是傻子的人才是傻子。让我睡觉吧,大人。”   梅迪尼安人的都城惨遭毁灭之后的二十年里,他们付出了艰苦的努力,重建起来的都城比先前的更为宏大雄伟,或许是要在城市建筑史上争取一席之地。伊尔黛拉是群岛中最大的一座海岛,都城便环绕在伊尔黛拉南海岸的天然海港周围,远远望去,大理石堆砌的墙壁闪闪发光,屋顶铺满红瓦,高高的柱子矗立其上,供奉着岛民们信仰的无数海神。我读过历史,艾尔·索纳那个威猛不逊于其子的父亲,在率军席卷海岸,焚烧城市,大肆破坏的同时,还特意察看过那些翻倒在地的柱子。据幸存者的讲述,疆国禁卫军对着柱子顶端的神像撒尿,高喊“神是谎言”。胜利令他们嗜血如狂,而都城在他们的四周熊熊燃烧。   不知道艾尔·索纳对他父亲当年的恶行有无悔恨之意,反正不见他流露半分,他只是拿着那把可憎的长剑,倚在栏杆上,兴味索然地望着愈来愈近的都城,水手们没人理会他。今日晴空万里,澄澈无云,水手长喊着号子,桨手们摇动船桨,业已收帆的大船轻而易举地劈开平静的海面。   我走到栏杆前,站在他身边,彼此无言。我脑子里依然满是疑问,而他又不可能给我答案,念及此处,我只觉心寒。无论他讲述自身的经历是出于何种目的,他终归是得逞了。而他不会再告诉我什么。我辗转了大半夜,满脑子都是他的故事,费尽心思琢磨我想要的答案,结果疑问反倒越来越多。我也怀疑过,他可能是故意折磨我,因为我在记述历史的字里行间添油加醋,对他以及他的族人大加鞭挞。不过,虽说我认为他冷酷无情,却也知道他没有强烈的报复心。他当然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但并不是复仇者。   “你还能使剑吗?”我终于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他瞟了一眼手里的剑。“很快就知道了。”   “据说海盾坚持与你公平决斗。我认为他们会给你几天时间用来恢复身手。歇了那么多年,你算不上是最厉害的对手了。”   他乌黑的眸子略带戏谑地瞧着我:“你是如何认为我歇了这么多年的?”   我耸耸肩:“在牢房里蹲了五年,你有什么可做的?”   他转回头望向眼前的城市,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差点消散在风中:“歌唱。”   当我们所乘的商船靠岸停泊之后,原本热闹的码头很快变得安安静静。搬运工、渔民、水手、渔妇和妓女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转过身来,打量焚城者的儿子。一时间,码头寂静无声,气氛格外压抑,那无言的恨意是如此浓烈,就连往日啼叫不休的无数海鸥,此时也噤声不语。人群之中,似乎只有一人不受影响——那高个儿男人张开双臂站在踏板尽头,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欢迎,朋友们,欢迎!”他高声喊道,嗓音浑厚而深沉。   我登上码头,看清了他的模样:此人肩宽胸阔,精壮结实,身穿昂贵的青绸短衫,腰间挂有一把金柄军刀,蜜金色的长发犹如雄狮的鬃毛,在海风中恣意飘扬。坦白说来,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与艾尔·索纳不同,此人的容貌可谓名副其实。早在他开口之前,我便已知晓他的名字——阿瑟兰·埃尔-奈斯特,海岛之盾,即将与希望杀手对决的人。   “您是佛尼尔斯阁下吧?”他伸出一只大手,将我的手包裹其中,“很荣幸见到您,先生。您所著写的史书在我的书架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谢谢。”我回头看到艾尔·索纳走下踏板,便介绍道,“这位是……”   “维林·艾尔·索纳,”埃尔-奈斯特替我说完,然后向希望杀手深鞠一躬:“对你的事迹早有耳闻……”   “什么时候打?”艾尔·索纳打断了他的话。   埃尔-奈斯特微微眯起眼睛,笑容却丝毫没有收敛:“三天过后,阁下。不知你满意与否?”   “不满意。我希望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我原以为,你这五年来受不住皇帝的消遣,身手必然大不如前。你不需要时间捡起当年的武艺吗?假如观众说我赢得太轻松,那我可脸上无光了。”   他们四目相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两人身材相仿,但相对于艾尔·索纳刻板且瘦削的形象,埃尔-奈斯特的阳刚之气和灿烂笑容应该胜过一筹。不过,希望杀手身上有某种东西,压过了岛民的威风,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绝不示弱的气场。我看得清清楚楚,埃尔-奈斯特只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对手,显然不敢小觑对方。希望杀手是他所遇见的最危险的人物,他心知肚明。   “我可以向你保证,”艾尔·索纳说,“没人会说你赢得轻松。”   埃尔-奈斯特略加思索,应道:“那就明天正午。”他指了指身边那帮全副武装的水手——他们佩有各种式样的武器,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希望杀手,憎恶之情溢于言表。“由我手下的船员护送你们到住处。我建议你们一路上不要逗留。”   “艾梅伦夫人,”埃尔-奈斯特正要走开,我叫住了他,“她在哪里?”   “舒舒服服地住在我家里。你们明天就能见到她了。对了,她请我向你转达最诚挚的问候。”   这根本是赤裸裸的谎言,我想知道的是,她说了多少有关我的事情,还有,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或许不仅仅是复仇联盟那么简单?   我们的住处靠近城中央,是一座烟熏火燎过的尖顶大宅,地砖已然面目全非,看得出以前相当气派,可能是达官贵人的寓所。“这宅子是奥瑟兰船王的,”一名水手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盾的父亲。”他停下脚步,瞪着艾尔·索纳。“他死在火里。海盾要此处保持原样,提醒他和他的人民永不忘却。”   艾尔·索纳似乎没听他说话,目光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四处游移,神色漠然而异样。   “食物已经准备好了,”水手对我说,“在厨房里,从那边的楼梯下去便是。我们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们。”   我们坐在餐厅里的一张红木大桌边吃饭,整座宅子烧得不成样子,餐桌居然如此完好,实在难得。我从厨房里拿来了奶酪、面包和各种各样的腌肉,还有一些相当美味的红酒,艾尔·索纳识货,说是产自库姆布莱南边的葡萄酒庄。   “他们为什么管他叫海盾?”他说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水。我注意到他没有碰酒瓶。   “你父亲来过后,梅迪尼安人认为有必要加强防御。由每位船王各提供五艘船,组成一支舰队在群岛巡逻。谁被光荣地任命为这支舰队的舰长,便可获得海岛之盾的称号。”我顿了顿,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你觉得你能打败他吗?”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四下逡巡,久久凝视着墙壁上翻卷的壁画残迹,如今已然看不清当年所画为何物,曾经艳丽的色彩化作焦黑的污渍。“他的父亲非常富有,请来帝国的画师到家中绘制壁画。海盾有三个哥哥,他是最小的,但他知道父亲最疼爱他。”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令我深感不安,甚至怀疑起海盾家人的鬼魂就在我们四周游荡。“你从这块掉色的壁画当中看出了不少东西呢。”   他放下杯子,推开餐盘。如果说这是他的最后一餐,在我看来他的胃口不是太好。“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你讲的故事并不完整,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道:“我想了很多。不过,如果我写成书,人们怕是也不会相信,这场战争只是一个傻老头连蒙带骗的结果。”   “雅努斯是阴谋家、骗子,有时候也是杀人犯。可他真是傻子吗?那场可怕的战争流了无数鲜血,浪费无数钱财,可我还是不敢说,这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阴谋,其设计之复杂,达到了我无法参透的地步。”   “你提起雅努斯的时候,总说他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老人,可我从你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你并不憎恨那个背叛你的人。”   “背叛我?雅努斯只忠诚于他的家业,也就是世世代代由艾尔·尼埃壬家族统治的联合疆国。这是他唯一的抱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就如同恨一只蜇了你的蝎子。”   我喝干了杯里的酒,伸手取瓶子。我喜欢库姆布莱美酒的水果味儿,忽然想要一醉方休。想到白天的压力,以及次日即将见证一场血腥的战斗,我感到心神不宁,有种借酒浇愁的冲动。我也见过死人,那些皇帝下令处死的罪犯和叛国贼,可虽说我对希望杀手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并不期望他惨死在我面前。   “如果你明天打赢了,打算怎么办?”我发现舌头有点不大听使唤,“回疆国去吗?你认为麦西乌斯王会欢迎你吗?”   他双手一推桌子,站起身来:“我认为我们都很清楚,我在这儿是不可能赢的,无论明天是什么情况。晚安,阁下。”   我又满上一杯,听着他的脚步声上了楼梯,进了一间卧室。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能睡着,而我如果没有酒的帮助,一整夜都别想休息了。我知道,他肯定会睡得很沉,没有噩梦的侵袭,也没有愧疚的困扰。   “你恨他吗,塞利森?”我大声问道,希望他也在这儿的诸多鬼魂之中。“我真说不好。你又在写诗了吧,那是自然。你从来都很喜欢和那些舞刀弄剑的粗人厮混在一起,可你永远成不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你学他们的花招,学骑马,学用他们给你的军刀摆出漂亮的造型,可你从来没学过战斗,对吧?”说着,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此时的我,一个醉醺醺的抄书人,在这座满是鬼魂的宅子里哭了起来。“混蛋啊,你从来没学过如何战斗!”   在文明素养更高的人眼里,梅迪尼安群岛鲜有可看之处,不过坐落在大岛海岸上的诸多古代遗迹算是其中之一。尽管大小不同,用途各异,却明显是同一种风格,出自同一种文化,足证这支古老民族的审美品位之高雅,是当代岛民望尘莫及的。   到目前为止,最令我惊叹的古建筑是坐落于梅迪尼安都城两英里外的圆形剧场。它原是海岛南边一座峭壁的低洼处,在裸露的黄底红纹大理石上开凿而成。为了修缮遗迹,岛民们世世代代都在拆东墙补西墙,毫不吝惜地进行破坏,不过圆形剧场显然免遭于难。它有呈碗状分布的阶梯看台,可俯视正中央宽阔的椭圆场地,这里无疑呈现过诸多伟大的公共演讲、诗歌朗诵和戏剧表演,令观众如痴如醉,而如今的圆形剧场是当代岛民最完美的审判庭,用以公开处决罪大恶极之人,或是观看生死决斗。   海盾的水手把我们吵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我们最好尽早赶到审判现场,否则等城里的人起床,蜂拥而来臭骂焚城者的崽子,事情就麻烦了。   太阳缓缓升起,正如我所预料的,艾尔·索纳始终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坐在看台最底层,剑搁在身边,遥望着海面。南风刚烈,晴空无云,预示着今日没有降雨。不知道艾尔·索纳有没有觉得今天是迎接死亡的好日子。   距正午还有一个钟头,艾梅伦夫人来了,同行的还有海盾的两名水手。她与往常一样穿戴简朴,身着黑白相间的长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亦未佩戴珠宝——除了那枚蓝宝石戒指,她身无一物可彰显地位,不过,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淡定的气质依然如故。当她走进圆形剧场,我起身致意,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艾梅伦夫人。”   “佛尼尔斯大人。”她的嗓音和我记忆中一样饱满,带有一丝抑扬顿挫的味道,当年我只在朝廷上听过她这样的语调。我再一次为她的美貌所震撼,为那光洁无瑕的肌肤、丰满动人的朱唇以及顾盼生辉的碧绿眸子。长久以来,她就是阿尔比兰女性的完美典范——出身名门,秀外慧中,早在年少之时,皇帝便对她青眼有加,揽入朝中陪王子读书,可谓视如己出。在塞利森接受命运的召唤之后,他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否则还有谁配得上她呢?   “您还好吗?”我问,“您应当没有遭受虐待吧。”   “绑架者非一般的仁慈。”她秀目流转,看着希望杀手,我再次得见那冷若冰霜的神情、透彻骨髓的恨意,只要提及希望杀手,她那姣好的容貌便扭曲得丑陋不堪。艾尔·索纳略一摆头,算作回应,却仍是兴味索然的样子。   “你没带卫兵。”艾梅伦夫人说道。   “犯人向皇帝许诺过,他愿意接受海盾的挑战。我们认为不必带卫兵。”   “明白了。我儿子可好?”   “一切都好。上次我见他时,他正玩得高兴。我知道他盼望您回去。我们都这样想。”   她瞥了我一眼,其中饱含的恨意丝毫不亚于她看希望杀手的眼神,而我竟然不敢与她对视。我想起来了,她是知情的,又岂能不恨我?   “等我返回帝国,我和我儿子仍要隐居,”艾梅伦夫人对我说,“我无意重返朝廷。对于我亡夫最终讨回公道一事,我也不指望你们感谢我。”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是真的了?这场绑架是你策划的。”   “梅迪尼安人同样渴望讨回公道。海盾亲眼目睹父母兄弟在大火中丧生。我没怎么动嘴皮子,他便情愿提供帮助。北方人天生就有煽动人家仇恨的能耐。”   “莫非您真的相信,他死了,您的仇恨便也随之消散吗?如果没有呢?到时候您何以寻求慰藉?”   她眯起碧绿的眼睛:“少来对我说教,抄书人。你这人不信神,我们都知道。”   “这么说您现在转而向神寻求慰藉了?向不会说话的石头顶礼膜拜。要是塞利森知道了,他肯定会流泪……”   她一巴掌扇过来,把我打了个趔趄,蓝宝石戒指划伤了我的脸。她力气很大,而且下手不分轻重。“你休要再提我亡夫的名字!”   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脸颊,满嘴的恶言恶语就要脱口而出,那残酷的事实非把她刺得鲜血淋漓不可。然而,迎着她如炬的目光,我只觉恶毒的话语消弭无形,满腔怒火在海风中飘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和遗憾——而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始终藏在我灵魂深处。   我又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很抱歉,方才失言,多有冒犯,夫人。”我转身走向希望杀手,在他身边坐下——我们是两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缝起来。”艾尔·索纳见我取出一块蕾丝手帕捂住伤口,便提议道,“不然会留疤。”   我摇摇头,看着艾梅伦夫人坐到了第一排的最远处,刻意避开我的目光。“我活该。”   不久,海盾到场了。一队执矛的水手紧随而至,很快在剧场周围站定。显然他希望亲手复仇,不愿有人冲进场内出手相助。观众已经开始落座,他们没有喜形于色,神情格外紧张,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艾尔·索纳的背影,没人叫骂也没人喝倒彩。不知道海盾是不是事先交代过,要保证今天在场面上比较文明。   我心想,这是多么荒唐的闹剧啊。赦免一个人犯过的罪,目的却是要他为不曾犯过的罪接受惩罚。   最后到场的是所谓的船王们,他们是八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其穿戴在群岛之中应算是华美绝伦。他们是最为富有的岛民,凭借所拥有船只的数量跻身行政议会——这是一种奇特的施政方式,居然持续了四百余年而不绝。他们走到剧场另一端,在高高的大理石看台上就座,那儿备有八张橡木宽椅供他们舒舒服服地观看决斗。   其中有位船王没有坐下,这个精瘦汉子的衣着相对而言朴素了许多,双手戴有软皮手套。我感到旁边的艾尔·索纳微微一动。“卡瓦尔·努林。”他说。   “红隼号的船长。”我想起来了。   他点头道:“看来青石能换不少船。”   努林耐心地等待嘈杂的剧场安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艾尔·索纳一会儿,然后高声说道:“我们到此见证一对一决斗的践约之战。船王议会认为本次决斗公平有效。今日之死伤,不受律法管辖。谁为挑战者代言?”   海盾的一名水手走上前来,此人身高体壮,胡须满脸,戴一条蓝色头巾,表明他是大副。“我来,大人们。”   努林的目光转向我:“谁为被挑战者代言?”   我起身走到剧场中央:“我。”   见我有失礼数,努林的表情略有不快,但他毫不犹疑地接道:“根据律法,我们必须询问双方是否愿意和解,避免血肉相搏。”   大副抢先开口,他提高嗓门,说话的对象却不是八位船王,而是全场的观众:“我的船长遭受了天大的屈辱。虽然他生性和善,但无辜惨死的亲人们非要讨回公道不可!”   人们回以震耳欲聋的大吼,愤怒如狂涛席卷全场,卡瓦尔·努林一个凌厉的眼神投过去,喧嚣方才渐渐平息。他低头看着我,问道:“被挑战者是否愿意和解?”   我回头看了一眼艾尔·索纳,发现他正仰头望天。循着他的目光,我瞧见有只鸟儿在高空盘旋,看那翼展,应是海鹰。它借着从崖间升起的暖流,在无云的天际恣意翱翔,在它身下,却是肮脏无耻的公开杀人现场。如今我知道这是谋杀,毫无正义可言。   “阁下!”卡瓦尔·努林颇不耐烦地催促我。   我看着那只鹰收起翅膀,向崖底俯冲而去。真美。“快点完事吧。”我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向先前的座位。   我走回来时,艾尔·索纳的表情相当古怪。或许看到我拒绝陪他们玩下去,他觉得很好笑。随后,我一时恍惚,似乎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些许赞赏,甚至是一点点敬意。当然了,这样想未免太过荒唐。   “请两位斗士就位!”卡瓦尔·努林宣布。   艾尔·索纳站起身,拿起那把可憎的长剑。我注意到他在握持剑柄的一瞬间稍有犹豫,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才从剑鞘里抽出剑来。他脸上戏谑的表情消失无踪,乌黑的眸子似在啜饮剑身的寒光,那神色极其复杂,难以辨明。须臾,他把剑鞘搁在我旁边,走到剧场中央。   海盾手持出鞘的军刀走上前,那头飘逸的金发用皮绳束在脑后,身穿棉布上衣和鹿皮紧身裤,脚蹬硬皮靴,完全是水手装扮。这套行头看似简朴,但在他穿来竟有王子的派头,贵气逼人,英姿飒爽,正如一头猛狮要讨回辱没的雄风,远远胜过船王们的锦衣华服。他在港口展露的灿烂笑容早已荡然无存,此时他目露凶光,冷冷地盯着艾尔·索纳。   艾尔·索纳站在他对面,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周身散发的依然是绝不示弱的气场。只见他长剑低垂,双腿齐肩而立,背部微微弓起。   卡瓦尔·努林再次高声喊道:“开始!”   努林话音未落,一切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发生,而我和满场的观众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艾尔·索纳身子一动。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这样移动,犹如海鹰俯冲向崖底,或是在我们离开尼莱什城时看到的杀人鲸猛扑向鲑鱼。人影一晃,寒光一闪。   海盾的军刀必是精钢锻造,因为那声金铁大震煞是响亮。与此同时,军刀脱手飞出老远,他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空门大开。   全场鸦雀无声。   艾尔·索纳直起身,冷冷地朝海盾一笑:“你持刀的姿势错了。”   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恐惧,海盾的脸颊微微一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一言不发,也不开口求饶,只是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家里以前充满笑声,”艾尔·索纳对他说,“当你父亲带着礼物和传奇的经历从遥远的海岸回到家中时,你和哥哥们就围在他身边听故事,为其中的英雄气概所打动,也为父亲的慈爱而深感幸福。可他从没有对你们提过他犯下的罪行,他们杀到别人的船上,把无辜的水手从甲板上扔到海里喂鲨鱼,他们劫掠疆国的南海岸,奸淫那里的妇女。你爱你的父亲,但你爱的不过是谎言罢了。”   满腔的仇恨扭曲了海盾的面孔,他咬牙切齿地说:“快给我个了断吧!”   “这不是你的错,”艾尔·索纳接着说,“你那时还是孩子,什么都做不了。逃跑是对的……”   海盾终于失控了,他狂吼一声,猛冲向前,双手向艾尔·索纳的喉咙抓去。北方人移步闪开,一掌拍中海盾的太阳穴,他当即昏倒在地,一动不动。   艾尔·索纳转身回到他先前坐的地方,拿过剑鞘,收起长剑。观众们这才回过神来,大多数仍处在震惊之中,其中夹杂着一丝愤怒的情绪,我知道他们的怒火必定越烧越旺。   “决斗还没有结束,维林大人!”卡瓦尔·努林的喊声盖过了人群的喧嚣。   艾尔·索纳转过身,走向艾梅伦夫人——她坐在原地,无比震惊地瞪着希望杀手,满脸失望。“夫人,您准备好离开这里了吗?”   “这场决斗是至死方休!”努林喊道,“如果你不杀死他,那就是当着全体岛民的面羞辱他,永远剥夺他的荣耀。”   艾尔·索纳礼貌地向艾梅伦夫人鞠了一躬,继而回过头来。“荣耀?”他对努林说,“荣耀只是一个词语。你不能拿它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而我无论去哪里,人们都没完没了地谈论它。对于荣耀的含义,他们却有不同的说法。在阿尔比兰是责任的代名词,在仑法尔则与勇气同义,在诸位的群岛,荣耀变成了杀死罪犯的儿子,而当这场闹剧没有照着剧本演下去时,又变成了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奇怪的是,他讲话时全场寂静无声,尽管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大,却毫不费力地传到了圆形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怎的,人们的暴戾之气慢慢地消散于无形。   “我不为父亲的行为找借口,但我也没有悔罪一说。他之所以烧掉城市,是服从国王的命令,虽然这样不对,却也与我毫无瓜葛。不管怎样,我的生死也影响不到一个三年前就已经离世的男人,他安详地死于床榻之上,旁边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于一具早已被烧掉的尸体,还有什么仇可报。满足我的要求,或者杀了我,总之,请结束这一切。”   我望向手执长矛的卫兵,他们面面相觑,犹疑不定,同时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观众,此时全场议论纷纷,个个表情迷茫。   “杀了他!”是艾梅伦夫人的声音。她此刻已经站起身,正大步走过来,一边恶狠狠地指着艾尔·索纳,一边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这个杀人的蛮子!”   “你在此处没有发言权,女人!”努林严厉地斥责她,“这是男人的事情。”   “男人?”她的笑声极其刺耳,几近疯狂地骂起努林来:“这儿唯一的男人昏倒在地,没能报仇雪恨。你们全是懦夫,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言而无信的海盗渣滓!你们向我承诺的公道呢?”   “我们向你承诺的只是决斗。”努林对她说。他望向艾尔·索纳,目光驻留许久,继而抬起头来环视全场,高声宣布:“这场决斗结束了。我们是海盗,这不假,诸神赐予我们海洋,任我们纵情捕猎,却也赐予我们治理群岛的律法,而律法必须统领一切,否则形同虚设。根据律法,维林·艾尔·索纳是本场决斗的胜者。他在群岛之上被判为无罪,因此可以自由离开。”他扭头对艾梅伦夫人说,“我们是海盗,却不是渣滓。至于你,夫人,你同样可以走了。”   我们走向堤岸的尽头,他们叫我们在那儿等待。港口的异邦船只不多,为了送我们回程,他们正与船长们谈判。一大群手执长矛的卫兵封锁了码头,防止有人在最后时刻兴起复仇的念头,不过根据我的判断,人们对于决斗的最终结果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反应,失望的情绪盖过了愤怒。卫兵完全不搭理我们,显然不可能为我们举办送别仪式了。此时此刻和他们俩处在一起,着实令我感到尴尬——艾梅伦夫人紧紧地抱着胳膊,在码头上踱来踱去;艾尔·索纳默然无语地坐在一口香料桶上;而我正祈求潮汐变化,好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北方人!”艾梅伦夫人默然无语地徘徊了一个钟头后,突然爆发了。她走到距离希望杀手几步之遥的地方,恨恨地瞪着对方:“做梦都别想逃出我的手心。世界上根本没有你的藏身之所,我们……”   “由爱生恨,”艾尔·索纳打断了她的话,“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那张凶相毕露的面孔突然僵住了,仿佛胸口被刺了一刀。   “我认识一个人,”艾尔·索纳接着说,“他很爱一个女人。可他有任务在身,而完成任务又必定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把她留在身边,到时候一样没命。于是他耍了花招,把她送走了。有时候,他的思绪会漂洋过海,看看他们当年的爱是否变成了恨,听到的回音却是她大发慈悲心,在此处救人性命,在彼处积德行善,足迹所到之地,无不流传美名。于是他很想知道,她恨我吗?因为需要她原谅的太多太多,而在爱人之间,”他的目光移向我,“背叛是最大的罪。”   我脸颊的伤口火烧一般疼痛,回忆纷至沓来,令我胸中涌起一股夹杂愧疚和悲痛的情愫;塞利森第一次上朝的那天,他那始终灿烂无比、堪与日月争辉的笑容;我承蒙圣恩教导他学习宫廷事务,他最初行宫廷礼仪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听他朗诵新作的诗歌直至深夜;艾梅伦公开示爱之时我满心的嫉妒;当他弃艾梅伦于不顾,转而寻求我的陪伴时,那种可耻的胜利的喜悦。还有他的死亡……我原以为那么巨大的悲痛足以将我吞噬殆尽。   艾尔·索纳全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不知为何,在他乌黑眸子的注视下,一切无所遁形。   艾尔·索纳起身走向艾梅伦夫人,吓得她往后一缩,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怨恨,而是源于恐惧。他还看见了什么?他还要说什么?他在艾梅伦夫人面前跪下来,用极为庄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夫人,请原谅我夺去了您丈夫的性命。”   她好半天才镇定下来:“那你愿意以命抵命吗?”   “我不能这样做,夫人。”   “那你所谓的歉意与你的内心一样空洞,北方人。而我的恨意丝毫没有消减。”   他们为艾尔·索纳找了一艘来自北疆的船,从联合疆国最北边驶来的船在这儿向来不受欢迎,因此水手们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在梅迪尼安海域堂堂正正地抛锚。我对于疆国的边境地区略有所闻,那里是各色人种的混居地,因此看到这帮水手大都皮肤黝黑、宽额大脸,倒也不觉讶异——他们无疑来自帝国的西南部。我陪着艾尔·索纳走向那艘船的泊位,艾梅伦夫人则独自站在堤岸尽头,一动不动。她遥望大海,连一句宽心的话也没有。   “你要当心她,”我们快要走到踏板处时,我告诫他,“她还没有放下杀夫之仇。”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夫人仍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便叹道:“那我们理应同情她才是。”   “我们都以为把你送上了末路,结果我们所做的一切却是放你自由。你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敢肯定。埃尔-奈斯特没有一丝一毫获胜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他呢?”   他乌黑的眸子与我四目相对,那探究的眼神犀利无比,我知道他看到了太多太多。“在我接受审判时,维瑟斯阁下问我杀过多少人,我确实说不上来。我杀人如麻,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懦夫也有英雄,有盗贼也有……诗人。”他垂下双目,不知道是不是在向我致歉。“还有朋友。我厌倦了。”他低头看着归鞘的长剑,“我希望这把剑再也不要出鞘。”   他没有停留,没有伸手,也没有道别,径直转身走上踏板。船长向他深深地鞠躬致意,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水手亦是如此。看来这个北方人的传奇已是广为人知,竟连偏安疆国一隅的边民也有耳闻,他的威名必定如雷贯耳。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很想知道。因为他回到疆国,便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   不到一个钟头,那艘船驶离了港口,还有半船的货物没有卸下,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带着战利品走了。我和艾梅伦夫人站在堤岸的尽头,目送希望杀手乘船而去。有那么一会儿,我仍能看见他那伫立于船首的高大身影,幻想着他或许会回头看看我们,哪怕只看一眼,甚至挥手示意,但他的距离太过遥远,我便也不得而知了。驶离港口后,那艘船扬起风帆,全速向东航行,很快就消失在海角的尽头。   “您应该忘了他,”我对艾梅伦夫人说,“执念于此只能毁了您的生活。回家抚养儿子吧,我求您了。”   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她居然在哭,泪水潸然而下,可她依旧面无表情。她的声音几近耳语,但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凶狠:“除非诸神召我离世,而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能找到办法,跨过生死界,为亡夫报此血仇。” 终章   他骑着唾沫星沿海岸线西行,在一座草木茂盛的沙丘背风处找到了宿营地。他捡了些木柴架起火堆,割了把野草用来引火。草茎早已被海风吹得干枯,一点即着。火苗蹿得很高,明亮照人,火星子飘进暮色之中,犹如一群萤火虫。远处,尼莱什城的灯火格外耀眼,沸腾的人声夹杂着乐声,显然是举城欢庆。   “咱们可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东西,”他说着递过一颗糖,唾沫星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战争、瘟疫,还有持续几个月的恐慌。没想到咱们一走,他们就这么高兴。”   不知道唾沫星能不能听懂讽刺,它恼怒地打了个响鼻,猛地一甩脑袋。“等等。”维林扯住缰绳,解开辔头,然后走过去取下马鞍。没了身上的累赘,唾沫星精神抖擞地小跑起来,摇头晃脑地踢起了一溜沙尘。维林看着它在岸边逐波戏浪,天色渐暗,一轮明月给沙丘染上了一层似曾相识的灰蓝色,犹如冬至时节的雪地。   当夜色吞没了最后的天光,唾沫星跑了回来。它站在火光刚刚能照射到的地方,等着主人照常喂食拴马。“不用了,”维林说,“一切都已结束。你可以走了。”   唾沫星发出犹豫的嘶鸣,前蹄不断踢打沙地。   维林走过去,猛地一拍马腹,然后飞快地退后,躲开了唾沫星的蹄子。它恼怒地昂首嘶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走啊,你这个可恶的畜生!”维林一边大喊,一边使劲地摆手,“走!”   唾沫星走了,它疾驰而去,在灰蓝色的沙地上化作一道影子,离别的嘶鸣在夜空中回响。“走吧,你这该死的畜生。”维林低声笑道。   他再没有事情可做了,于是坐下来,往火里添了些木柴。他回想起那天在凌绝堡的城垛上,看到邓透斯策马奔向城门,身后却没有诺塔,那时他便知道一切即将改变。诺塔……邓透斯……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如今还要失去一个。   夜风仅有一丝异样,那是淡淡的汗水和海水混合的气息。他闭上眼睛,聆听在沙地上行走的轻柔声响,那脚步自西边而来,不带丝毫伪装。哪有伪装的必要呢?毕竟,我们是兄弟。   他睁开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影。“你好,巴库斯。”   巴库斯一屁股坐到火堆前,伸手烤火。他只穿了棉背心和紧身裤,脚上没蹬靴子,壮实的胳膊露在外面,湿漉漉的头发纠缠成一团乱麻。唯一的武器是那把斧子,用皮带捆在背上。“信仰啊!”他咕哝道,“自从马蒂舍森林以来就没这么冷过。”   “游得很辛苦吧。”   “一点儿没错。我们航行了三英里路,我才想到你是在骗我,兄弟。我费了点力气,才说服船长驶回岸边。”他一甩长发,水珠飞溅而出,“说什么和谢琳姐妹坐船去极西之地,自我牺牲的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愿意放弃。”   维林看到巴库斯的双手丝毫没有颤抖,尽管此刻夜凉如水,呵气成霜。   “这是交易,对吧?”巴库斯接着说,“把你交给他们,换我们活下来?”   “麦西乌斯王子也可以返回疆国。”   巴库斯皱起眉头:“他还活着?”   “我当时没有说出来,是要你们安安心心地离开。”   大个子兄弟又咕哝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抓你?”   “黎明。”   “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他从背后取下斧头,放在身边,“你认为他们会带多少人?”   维林耸耸肩:“我没问。”   “要对付咱们俩,他们最好派一整个兵团来。”他抬头看着维林,面露疑惑,“兄弟,你的剑呢?”   “我交给阿茹安总督了。”   “这可不够明智。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不对付他们。依照国王的命令,我要向阿尔比兰人投降。”   “他们会杀了你。”   “应该不会。根据库姆布莱《第五经》的预言,还有不少人等着我去杀呢。”   “呸!”巴库斯朝火堆里啐了一口,“预言全是狗屁,欺骗伪神信徒的迷信说法。你杀了他们的希望,他们当然要杀死你。唯一的问题是,你死前要被他们折磨多久。”他迎着维林的眼睛说道:“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带走,兄弟。”   “那你走吧。”   “你知道我不会走。我们失去的兄弟还不够多吗?诺塔,弗伦提斯,邓透斯——”   “住口!”维林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   巴库斯惊得一缩身子,满脸疑惑地说:“兄弟,我……”   “别说了。”维林仔细地审视着眼前这人的脸,搜寻面具上乍现的缝隙,捕捉对方一刹那的失态。然而,这张面具太过完美,竟然不动声色,令他大为光火。可维林知道,他必须保持镇定,不然就要送命。“你等了好久,现在机会来了,为何还不露出真面目呢?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巴库斯眉头一皱,那尴尬而又关切的表情实在无懈可击:“维林,你还好吧?”   “安提什将军在离开前告诉了我一件事。你想听吗?”   巴库斯迟疑地摊开双手:“随你。”   “安提什并不是他的真名。倒也不足为奇,相信我们雇佣的很多库姆布莱人都使用了假名,他们要么是隐藏过去犯下的罪行,要么就是耻于为我们卖命。而令我惊讶的是,他以前的名字是我们听说过的。”   面具依然完美无瑕,只有兄弟之间的关切之情。   “布伦·安提什曾经无比忠诚于他所信仰的神,”维林对他说,“正因为诚心敬神,他心甘情愿地杀人,他纠集了一帮同样忠诚的信徒,渴望用异教徒的鲜血供奉他们的神。然后他们去了马蒂舍森林,我们在那儿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为此怀疑起自身的信仰,最终背弃了他们的神,拿了国王的金子,并分发给信徒们的遗属。后来他一心渴望战死在异国的土地上,同时想要忘掉他在马蒂舍森林赢得的威名——黑箭。布伦·安提什就是黑箭。他向我发誓,他从来没有拿到过封地领主的通关文书,他手下的人也没有。”   巴库斯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兄弟,你还记得那些信吗?”维林问,“我杀了那个弓手,是你在他的尸体上找到了信。正因为那些信,我们向库姆布莱人开战。”   他的脑袋微微一歪,肩膀稍稍转动,嘴唇的弧度改变了,忽然之间,巴库斯不见了,犹如消散在风中的一缕轻烟。当他开口说话时,维林毫无意外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两个死人发出的声音:“兄弟,你真以为你要侍奉火女王吗?”   维林的心沉了下去。他曾抱有一线希望,是他弄错了,安提什说的是谎话,而他的兄弟依然是高贵的战士,乘着清晨的潮汐向远方航行。如今,希望已然破灭,海滩上只有他们二人,而死亡即将降临。“我听到的不止是这个预言。”他回答。   “预言?”附在巴库斯体内的东西挤出一声刺耳的大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那帮蠢货,胡乱涂抹几行自以为睿智的句子,明明是对权力的渴望滋生出的疯言疯语,还敢大言不惭地称其为圣典。”   “是野外试炼。你就是那时候附体的?”   那东西戴着巴库斯的面皮,咧嘴一笑:“他对于生的渴望极其强烈。叶尼斯是生的赏赐,他知道要怎么做,可他念及兄弟之情,终究做不来。”   “他发现叶尼斯的尸体冻僵了,身上没有斗篷。”   那东西又发出刺耳的大笑,那笑声饱含残酷的意味,而它对此颇为享受。“肉身在,灵魂也在。叶尼斯当时还没死,快要冻死了,但仍有呼吸,低声恳求巴库斯救他。当然了,巴库斯也无能为力,而且他饿得不行了。饥饿对人的影响是很古怪的,提醒他人也是动物,动物必须吃东西,而肉就是肉。吃肉的诱惑令他感到恶心,他饿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便走到了雪地里,躺下来等死。”   汉提斯·穆斯托尔,独眼,烧掉阿姆·林铺子的木匠,他们都曾濒临死亡。“死亡是你穿行两界的大门。”   “他们呼唤我们,濒死灵魂的哀号可以穿透可憎的虚无,如同迷路的羔羊引来了恶狼。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回应,只有那些心底埋藏怨恨的种子,以及拥有天赋之力的人。”   “巴库斯没有什么怨恨。”   那东西邪恶地一笑:“我从未遇见过心底没有怨恨的人。巴库斯的怨恨藏得很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怨恨犹如灵魂上的蛆虫,不断地啃噬,等待喂养,等待我的出现。怨恨的源头是他的父亲,正是父亲送走了他,因为嫉妒和痛恨他拥有的天赋。父亲看到孩子可以将钢铁锻造为奇妙的器物,他渴望得到这种力量。对于我们这样拥有天赋的人而言,这种事再常见不过了。兄弟,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一直都是你吗?从那之后,他的一举一动,还有善意的言行,我不相信全是你做的。”   那东西耸了耸肩:“随你信不信。在他们濒死的时候,我们占据了他们的躯壳,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我们。我们知道他们知道的一切,可以轻而易举地戴上面具。”   血歌发出微弱却刺耳的低吟。“你说谎。汉提斯·穆斯托尔就没有完全受你的控制,对吧?那些谎言是你假借神的名义传播给他的,不等他向我揭露真相,你杀死了他。还有,当你袭击埃雷拉宗老时,你同时控制了三个人,并且分头行动,使你在第四宗对付考林宗老的时候不堪重负。我认为你无法完全操纵一个以上的人,而且我敢说,你对人的掌控并非无懈可击。”   巴库斯的脑袋一歪,那东西说道:“战之天眼果然是强大的天赋。很快你就会处于濒死状态,届时我们的一员将占据你的躯壳。莱娜爱你,麦西乌斯信任你,还有谁更适合在未来引导他们呢?而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心底藏的是什么样的怨恨?你怨恨的是索利斯宗师吗?还是雅努斯和他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或者是宗会?说到底,是他们派你到这儿引我出来,由此一来,夺去了你最心爱的女人。我不相信你真的没有怨言,兄弟。”   “如果你希望得到我的血歌,为何两次企图杀死我?在我跋涉试炼时,你们雇佣的杀手潜伏在尤里希森林里对付我,而在宗老大屠杀的那天晚上,你们又派汉娜姐妹来我的房间。”   “雇佣杀手于我们有何用?汉娜的任务是仓促决定的,因为你偏偏那天晚上在第五宗,令我们非常头疼,而那时候我们尚未发现你拥有值得利用的能力。顺便说一句,她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很遗憾,她没能到这里来。”   他寻求血歌的指引,然而血歌沉默无声。这东西并没有说谎。“不是你们干的,那究竟是谁?”他刚刚问出这句话,脑子便冒出一个念头,血歌绝望的调子随之响起——在失落之城里,满脸惊恐的哈力克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吗?“第七宗。”他一不留神说了出来。   “你真以为他们只是一帮神秘兮兮与人无害的无辜信徒,勤勤恳恳地为你们那荒谬的信仰效力?他们自有盘算,自有目标。如果你挡了他们的路,不要以为他们在杀死你之前有丝毫的犹豫。”   “后来他们为何没有再下手呢?”   巴库斯的身体微微挪动,却没能隐藏其中的不安。“他们在等待时机,瞅准了才下手。”   又是谎话,血歌为证。是那匹狼。第七宗雇佣杀手对付我,可那匹狼杀了他们。他们是不是视其为黑巫术的庇佑,而保护我的正是他们所惧怕的力量?又是疑问。从来如此,永远有解答不完的疑问。   “你以前是人吗?”他问道,“你有名字吗?”   “名字对于活物才有意义,而对于虚无之中只能感受到深邃寒意的死灵而言,名字只是孩童的幻想。”   “这么说你活过。你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身体。”   “身体?是的,我有过身体,为蛮荒所撕裂,为饥饿所践踏,为仇恨所驱使,一次又一次。赐给我身体的母亲遭人强暴,是他们口中的女巫。因为她拥有呼风唤雨的天赋,他们把我们赶走了。我的生身之父满口谎言,说我母亲使用黑巫术强迫其同床共枕。说当巫术的影响消退,他便毅然离开。说我母亲为了报复,使用天赋之力破坏了农田里的庄稼。他们朝我们砸石头、扔污物,把我们赶进了森林,害我们像野兽一样生活。终于有一天,饥饿和寒冷带走了她。而我活下来了,与其说我是一个小男孩,不如说是一头野兽,我忘记了语言和习惯,忘记了一切,所知的唯有复仇。我寻找时机,彻彻底底地实现了复仇的愿望。”   “他召来闪电,”维林复述起那个故事,“整座村庄陷入火海。人们往河里逃去,他召来降雨,令河水暴涨,冲垮堤岸,卷走村民。复仇的欲望还未满足,他又从遥远的北方召来一阵狂风,将他们冻在冰中。”   那东西回忆起往事,脸上露出微笑,虽然其中毫无残酷的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我还记得父亲的脸,冻结在冰里,从河水的深处瞪视着我。我朝他撒了泡尿。”   “女巫的私生子,”维林低声说道,“这故事少说有三百年了。”   “时间与你所谓的信仰一样,不过是错觉罢了,兄弟。虚无之中,一切巨大和渺小皆同时可见,只在惊奇与恐惧共存的转瞬之间。”   “那是什么?你说的虚无是什么?”   那东西又露出残酷的微笑:“你所谓的信仰称其为往生。”   “你撒谎!”他啐了一口,然而血歌悄无声息。“那里安乐无边、智慧超凡、永生和谐,是逝者不灭魂灵的永恒居所。”   那东西的嘴角一抽,然后纵声大笑,洪亮而愉悦的笑声在海边回荡。趁它大笑不止,维林忍不住想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可他终究按捺住了这股冲动。时候未到……“噢,”那东西摇摇头,擦去眼角的一滴泪,“你真是十足的傻瓜,兄弟。”他倾过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张曾属于巴库斯的脸犹如一副红色面具,他嘶声说道:“我们就是逝者!”   他等待血歌响起,然而除了死一般的沉寂,什么都听不见。这不可能,这是对信仰的亵渎,可眼前的东西确实没有说谎。“逝者于往生静待我等,”他诵念的声音竟有一丝绝望,“其灵魂为丰富而良善的生命所充实,赐给我等智慧与怜悯……”   那东西再次大笑,乐得难以自持。“智慧与怜悯。虚无之中的灵魂若有智慧和怜悯,那么一群豺狼也会对猎物大发慈悲了。我们饥饿,我们吃肉,而死亡就是我们要吃的肉。”   维林紧闭双眼,接着诵念,嘴里飞快地吐出一连串话语:“死亡为何物?死亡乃通向往生、得见逝者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死亡带给我们新鲜的灵魂以供差遣,带给我们更多的身体以供驱使,满足我们的欲望,为他的计划效力……”   “失去灵魂之身体,又为何物?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为缅怀永逝之爱人,将其躯壳奉予烈焰……”   “身体即是一切。没了身体的灵魂,只是生命无用而凄凉的回响——”   “我听到过母亲的声音!”他突然起身,手持匕首,摆出战斗姿态。他的目光越过火堆,死死地盯着那东西。“我听到过母亲的声音。”   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慢慢地站起来,拿起斧头。“在天赋者当中,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们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听见灵魂在虚无之中嘶喊。大多是痛苦和恐惧的回响,稍纵即逝。你知道吗,那便是你们信仰的起源。数百年前,一个拥有非凡天赋的倭拉人听见了来自虚无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其中确凿无疑有他已过世的妻子的声音。他自此到处宣扬,号称有了伟大而惊人的发现,在悲惨和辛劳的现世之外,还有来生的存在。人们听到后,传扬开来,便诞生了你们所谓的信仰,其根基是一句谎言:此生甘做牛马,来世方可享福。”   维林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渴望血歌揭穿这东西的谎言,但他尽力控制情绪,不为歌声纠结。木柴在火堆里劈啪作响,海浪拍打岸边,隆隆声不绝于耳,巴库斯的目光是那么陌生,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什么计划?”维林问,“你说他的计划?他是谁?”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双手紧紧地握持斧柄,斧刃朝天,映射出寒冷的月光。“这是我为你锻造的,兄弟,或者说是我准许巴库斯锻造的。他向往的是与锤子和铁砧相伴的生活,尽管他强硬地反抗过,但我终究征服了他。很漂亮吧?我使过各种各样的武器,杀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我要说,这是最完美的一次。我使用这把斧头,如同使用医师的开膛刀,可以轻易地把你带到死亡的边缘。你将会流血不止,气息奄奄,你的灵魂将会飞向虚空。而他正在那里等你。”那东西露出冷酷的微笑,似乎颇为惋惜,“你真的不该丢下剑,兄弟。”   “如果我有剑,你便没有心情说这么多了吧。”   那东西收敛起笑容:“我们说完了。”   他手里的斧头往后一摆,张嘴发出瘆人的狂吼,纵身跃过火堆。有一个庞大的黑色身影突然在半空中与其相撞,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们轰然坠落在火堆上,疯狂地厮打起来,火星四处飞溅。维林看到那把可怕的斧头一次次起落,听到奴隶犬身受重创发出的一声声狂吼。然后,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从火堆的残渣碎屑中站了起来,头发和衣服着了火,左臂险些被小花脸咬断,无力地垂在一边,而右臂依然完好,斧头仍在手中。   “我拜托总督半夜放它出来。”维林对他说。   那东西发出痛苦而暴怒的咆哮,斧头化作一道银色的影子抡了过来。维林沉身躲过斧刃,匕首往前一送,刺进了那东西的胸膛,直向心脏插去。它再次咆哮,狂暴地抡起斧头。见斧头飞转而至,维林放开插在他胸口的匕首,顺势抓住斧柄,反手一击,猛地打在那东西脸上,紧接着一脚踹中它的腹部。但它只是微微一晃,然后便是一记头槌,撞得维林踉跄着退了几步,仰面翻倒在沙滩上。   “有些关于巴库斯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兄弟!”那东西向前一跃,斧头高高举起,“你们一同训练的时候,我始终要他收着力气。”   斧头砍进沙子的同时,维林滚到旁边,继而拧身一脚,踢中那东西的太阳穴,然后迅速翻身跃起。那东西甩了甩头,右臂抡起,斧头再次横扫而至,维林身形一矮,在斧头劈空的一刹那,从它胸前拔出匕首,又刺了进去,接着及时后撤。斧刃贴着他的脸颊掠过,相距不过一英寸。   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瞪着他,愣怔在原地纹丝不动,烧焦的皮肉冒着青烟,残废的胳膊滴血不止,染红了沙子。他扔掉斧头,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衣衫上迅速扩张的血渍。最后他瞪着满手浓稠的鲜血,慢慢地跪了下来。   维林走到他身边,从沙地上拿起斧头,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这便是我不愿见到它的原因吗?因为我终究要拿它做下这种事情?   “干得漂亮,兄弟。”那个曾是巴库斯的东西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满是血渍的牙齿,“或许等你下次再杀我时,我所戴的面具是你最爱的人。”   斧头如此之轻,完全不合常理,他举起来一挥,伴随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斧刃所过之处仿若无物,轻而易举地破皮开骨。兄弟的脑袋滚落到沙地上,然后一动不动地搁在那里。   他把斧头扔到一边,从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拖出了小花脸。维林掬起沙子,盖在它烧得焦黑的身体上,又撕碎了衣衫,塞住它侧腹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奴隶犬呜咽着,伸出舌头,无力地舔舐维林的手。“对不起,笨狗。”他哽咽着说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   他将人与狗分开埋葬,不知为何,他感觉这样做才对。他没有向巴库斯道别,因为这位兄弟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况且若是真要他说些什么,难免言不由衷。旭日东升之时,他提着斧头走到海边。清晨的潮水涨得很快,拍打在崖壁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令他惊讶的是,当他拿起斧头,先前的厌恶感没有了,附着其上的黑巫术似乎随着锻造者的死亡消失无踪。如今这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铁器,尽管它形制精良,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却也只是平凡无奇的铁器。他使出全力将其扔向大海,看着它在半空中飞旋,周身闪闪发光,最终没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在海边清洗了身子,回到临时营地,尽量遮盖好血迹,然后便往尼莱什城走去。大约一个钟头后,他来到指定的地点。此时,沙漠迅速升温,他挑了路牌边的一块阴凉地,坐下来等待。   他端坐之时,血歌重又响起,那是一种全新的曲调,远比先前嘹亮和清晰。当他思绪流转,曲调也随之而变,回想小花脸最后的呜咽之时是悲伤,回想与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交战之时是激昂,不仅有曲调,还有画面、声音和感觉,他知道那并非来自于他的记忆。他明白了,他终于可以操纵血歌,他终于可以歌唱了。   在某个似有似无的虚空之地,有什么东西正嘶声惨叫,向一只看不见的手告饶,那只手不存仁慈,亦无怨恨,所施加的惩罚是深不可测的痛苦。   在遥远北方的一座宫殿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斟酌语句,撰写迎接兄长回国的演说词,其中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哀伤、遗憾和忠诚的情感。写完后,她放下手里的鹅毛笔,命令女仆取一些点心来。当她看见房内别无他人,便捂住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哭了起来。   西边,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望着辽阔的海面,强忍泪水。她手里拿着两块木片,裹有刺绣精美的丝巾。在她下方,海浪拍打着船体,白沫飞溅,腾空而起。她胸中怒火难平,恨不得将那小小的包裹扔进海浪之中,她躲不开那无法言喻的痛苦,而痛苦所激发的念头更令她深感厌恶。她并不知道何为复仇的欲望,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她回头看见一名水手倒在甲板上,他从绳索上掉了下来,正紧紧抓着摔断的腿,用她无法理解的语言不断地咒骂。“躺着别动!”她命令道,一边向他走去,一边把木片和丝巾收进了斗篷。   航行在另一片海域的另一艘船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端坐不动,沉默无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然他静若死水,却仍然令周围的人惊恐不已,他们的主子明确下令,要把他折磨到只求速死。可年轻人仿若一尊石雕,纹丝不动,而在他的衣衫内,胸前的伤口正剧烈地灼烧,带来绵延不绝的疼痛。   维林的歌声化作一个纯粹的调子,穿越了隔开他们的沙漠、丛林和大海:我一定会找到你,兄弟。   年轻人的身子忽然一颤,周围的看守纷纷投来惊惧交加的目光,随后他又变成了那尊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石雕。   幻象与歌声消失了,他独自坐在耀眼的阳光下,东边升起滚滚沙尘,人影乍现,很快便能看清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带队的高个儿正是大法官维瑟斯,他策马狂奔,迫不及待地攫取属于他的奖赏。 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上下册) 目录 第一部 第一章 瑞瓦 第二章 弗伦提斯 第三章 维林 第四章 莱娜 第五章 弗伦提斯 第六章 维林 第七章 莱娜 第八章 瑞瓦 第九章 弗伦提斯 第二部 第一章 维林 第二章 莱娜 第三章 瑞瓦 第四章 弗伦提斯 第五章 维林 第六章 莱娜 第七章 瑞瓦 第八章 弗伦提斯 第九章 维林 第十章 莱娜 第十一章 弗伦提斯 第三部 第一章 瑞瓦 第二章 维林 第三章 莱娜 第四章 弗伦提斯 第五章 瑞瓦 第六章 维林 第七章 莱娜 第八章 弗伦提斯 第九章 瑞瓦 第四部 第一章 维林 第二章 莱娜 第三章 弗伦提斯 第四章 瑞瓦 第五章 维林 第六章 莱娜 第七章 弗伦提斯 第八章 瑞瓦 第九章 维林 第五部 终章 莱娜 附录 附录一 人名表 附录二 “虚张声势”的游戏规则 第一部   夏风起,烈焰生。   渡鸦傍火翼,   扶摇长空里。   ——瑟奥达诗歌,佚名 佛尼尔斯的记述   我打小养尊处优。我不必为此惭愧,毕竟谁都无法选择出身;亦无遗憾可言,从小就有那么多仆从前呼后拥地照料,还有众多良师的谆谆教导,以满足我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发掘我不同凡响的才华。因此,我少时未能经历什么艰难险阻,也不曾为公平与正义奋起抗争。我出身贵胄之家,血统纯正,富贵荣华,自小饱读诗书,借由父亲的关系入朝为官,无疑是顺理成章。但诸位忠实的读者自能看出,我三十六岁之前未经风浪,一日也不曾操劳,直到遭遇此文所记述之事。若我早知此番前往联合疆国,要在那片恐怖而神奇的土地上追溯完整而客观的历史,却终将改变我前半生对劳作、堕落、羞辱与折磨的无知见识,那么诸位不必怀疑,我宁愿跃过船舷,穿越满是鲨鱼的恶海,也要游回千里之外的家乡。   您瞧,自我开启这段故事之初,我就学到了何为痛苦。我体验了鞭子和棍棒的威力,而后咽下在唇齿之间翻涌的鲜血,尝到了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我必须懂得如何做奴隶。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这是我的身份,无论诸位先前听过或者读过何种说辞,总之我并非英雄,从来都不是。   倭拉将军比我想象中年轻,我的新主人、他的妻子亦如是。“一点儿也不像学者,爱人。”他歪在软椅内打量我,若有所思地说,“太年轻了。”他身着红黑相间的丝袍,肤色苍白,猿臂长腿,身形矫健,担得起骁勇善战的美名。而令我震惊的是,他身上不见一道伤疤,脸颊亦光洁无痕。迄今为止,我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各国战士,若论无伤之身,他倒是头一个。   “不过眼睛倒是蛮有神。”将军说着,与我四目相对。我赶紧垂下头,准备迎接督头的巴掌或是鞭笞——这是不可避免的。我被奴役的第一天,就看到一名被俘的疆国禁卫军军士,仅仅因为瞪了自由骑兵的一位尉官,就惨遭剥皮破肚。那次的教训着实过目难忘。   “夫君大人,”将军妻子开口说道,她嗓音尖厉,倒也不失文雅,“我给您带来了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阿鲁兰·麦克斯托·塞尔瑟斯皇帝的御前史官。”   “真是他吗,爱人?”将军似乎终于来了兴致。我走进这间陈设奢华的舱房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对于舱房而言,这儿实属宽敞,满屋子铺挂地毯和织锦,案上全是水果和美酒。若不是能感受到脚底那艘巨舰的轻微摇晃,我会误以为置身于宫殿之中。将军起身走来,贴近前仔细观察我的脸。“《金与尘之诗》的作者?《救赎之战》的作者?”他凑过来嗅了嗅,嫌恶地翕动鼻孔,“要我说,闻起来就是随便一条阿尔比兰狗嘛。那眼神还直勾勾的不拐弯。”   他走了回去,懒洋洋地冲督头一挥手,我便知道要承受鞭笞了。督头握着象牙手柄,熟练地一抖,鞭子凌厉地咬中我的背部。我紧咬牙关,并未痛喊出声。惨叫与说话无异,而未经许可就开口说话则是大不敬。   “夫君,别这样。”将军妻子言语之间略有不满,“价钱可不便宜。”   “噢,那是。”将军伸出手,旁边的奴隶赶紧上前递过一杯酒,“别紧张,夫人,我保证不伤到他的脑袋和双手。要是没了这两样,他还有什么用呢?好啦,抄写奴隶,你怎么来到了我们新近征服的地盘啊?”   我眨眨眼挤掉泪水,赶紧回话,因为稍加犹豫亦将受罚。“我来写新历史,主人。”   “噢,很好。我特别喜欢你的著作,爱人,我没说错吧?”   “正是,夫君。您也是学者。”当她提到“学者”这个词时,语气里有一丝特别的意味,尽管转瞬即逝,但确凿无疑。那是轻蔑。她不尊敬此人,却又把我作为礼物送给他。   将军沉默片刻,继而开口说话,语气稍嫌生硬。他明知妻子有意侮辱,却选择忍气吞声。他俩到底谁在掌权?   “关于哪方面呢?”将军问,“所谓的新历史?”   “关于联合疆国,主人。”   “啊,那我们帮了你的忙呢,对吧?”他自觉幽默,笑了起来,“结局都给你了。”   他又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酒,陶醉地扬起双眉。“还不赖。书记员,动笔。”站在墙角的秃头奴隶上前一步,笔尖悬于羊皮纸上。“命令斥候队:葡萄园保留原样,不许妄动,送一半奴隶去酿酒地。酿酒技术应当好好保留在……”他闭口不言,望向我。   “库姆布莱,主人。”我说。   “对,库姆布莱。名字不太响亮。这事儿不能忘,等我回去,要请议会给该省改名。”   “只有议员才有权向议会提议,夫君大人。”他的妻子说。这一次,语气中没有轻蔑的意味,但我看到将军举起酒杯,掩住怒容。   “佛奈娜,要是没有你这么机敏的爱人在旁提醒,我该如何是好呀?”他喃喃低语,“这么说,历史学家,因何机缘使你成为我家里的一员?”   “我先前跟随疆国禁卫军旅行,主人。麦西乌斯王容许我随军前往库姆布莱。”   “这么说你曾亲身经历咯?亲眼目睹我是如何大获全胜的?”   我极力压下浮现于脑海的声音和画面,从那天起,那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便不断地搅扰我的梦境。“是的,主人。”   “看来你这份礼物的价值超出了你的设想,佛奈娜。”他朝书记员打了个响指,“给历史学家备好纸笔和住处。不用太舒适,我不希望他在该写作的时候打盹,况且记述的是我此次出兵的首战大捷,读起来肯定激动人心。”他又走到我面前,笑容尤其灿烂。那是孩子拿到新玩具时的笑容。“我希望天一亮就能读到,如果没完成,我就挖掉你一颗眼珠子。”   我双手酸痛,后背僵硬,因为他们给的桌子太矮,我只能俯身其上。破破烂烂的奴隶衫沾满墨渍。我从未在仓促之间写出过这么多字,只觉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羊皮纸散落一地,铺满了拙劣拼凑的文字——那是将军想要的谎言。什么辉煌大胜,那儿没有荣耀可言,只有恐惧、痛苦和屠杀,充斥在屎尿和死亡的恶臭之中,唯独不存在荣耀。将军当然清楚这一点,毕竟是他领军击溃了疆国禁卫军,而我只是唯命是从的奴隶,按主人的要求,尽心尽力地炮制谎言。   夜深之时,睡意不时袭来,把我拖进回忆的噩梦之中,惨烈的场景死灰复燃,历历在目……当战争大臣明白此战必败无疑之时,他神情肃然地抽出佩剑,策马冲向倭拉阵线,一剑未出,便被面前的“柯利泰”放倒……有人重重地叩门,继而房门大开,我挣扎着清醒过来,慌忙站起身。一个家务奴隶走进来,端的盘子上有面包、葡萄,以及一小壶葡萄酒。他把食物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想你可能饿了。”   我惊恐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将军夫人。她身披一件缀有金线刺绣的红绸睡袍,尽显曼妙身姿。我赶紧低头盯着地板:“谢谢您,女主人。”   她走进房内,关上门,看着我龙飞凤舞的手稿:“写完了吗?”   “是的,女主人。”   她拿起一张羊皮纸:“这是用倭拉文写的。”   “我妄加揣测,主人或许希望如此,女主人。”   “你的揣测很准。”她读的时候皱起了眉头。“遣词造句也很优美。我的夫君肯定会嫉妒你的。他喜欢写诗,如果你运气不好,他或许还会背给你听。还不如听鸭子呱呱乱叫呢。但这个,”她举起那张纸,“即便是声名显赫的倭拉学者,看到了也要自愧不如。”   “您过奖了,女主人。”   “不,我实事求是,这是我的武器。”她顿了顿,大声朗读起来。“‘愚钝的疆国禁卫军指挥官严重低估了敌人的狡猾程度,企图使用平庸无奇的战略,正面攻击倭拉军队,同时派出骑兵摸向侧翼。他没有想到的是,胆略非凡的赖柯拉·托克瑞将军,早已预见了他的每一步愚蠢行动。’”她扬起眉毛望向我,“看来你很懂他的心思。”   “我很高兴使您满意,女主人。”   “使我满意?那倒没有。但我的夫君大人脑瓜子笨,他肯定满意。这篇马屁文章明晚之前就能用最快的船送到帝国,然后抄写数千份,四处传播。”她扔掉手里的纸,“告诉我,而且我命令你说实话,疆国禁卫军是如何败在他手下的?”   我使劲地咽口水。她有权命令我说实话,可她若把实情透露给枕边人,她又能保护我吗?“女主人,虽说我稍作润色……”   “我要你说实话!”又是那种尖利的嗓音,不容忤逆。毕生蓄奴的女人就是这种说话方式。   “疆国禁卫军寡不敌众,遭到背叛。他们英勇反抗,可人数毕竟太少。”   “我明白了。你当时和他们一起战斗吗?”   战斗?当时的局势明显一边倒,我快马加鞭,拼命向后方退却,可哪里还有后方,倭拉人无处不在,见人就杀。我找了一堆尸体藏了起来,趁天黑往外逃,结果当场被猎奴者抓住。这帮人办事效率极高,特别擅长评估俘虏的价值,头一次用刑就逼我报出真名,从而确定了我的卖价。她来到营地围栏外买下我,把我从一群戴着脚镣的俘虏当中带走。看来猎奴者早已得到指示,只要有学者都要交给她。她递给督头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由此看来我身价不菲。   “我不是战士,女主人。”   “我也不希望你是,我买你并不是因为你能征善战。”她站起身,默默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藏得很深,可躲不过我的眼睛,佛尼尔斯大人。你恨我们。或许我们把你给打败了,但我能看出你心底的恨意,正如干柴等待烈火。”   我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木纹结疤,掌心汗水涔涔。她伸手捧着我的脸庞,抬起我的下巴。我闭上双眼,拼命克制住恐惧的呜咽声。随后,她吻了我,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点。   “明天一早,”她说,“他要你见证攻城战的最后一击。突破口已经打开,你要用最华丽的辞藻记录这一战,好吗?倭拉人就喜欢粉饰屠杀。”   “遵命,女主人。”   “很好。”她走回去,打开门,“进展顺利的话,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能办完,可以离开这潮湿的鬼地方了。我想要带你去我在倭拉的图书馆,那儿藏有上万卷书,有些年代过于久远,无人能译。你愿意吗?”   “乐意之至,女主人。”   她轻声一笑,再也无话,径直离开小屋。我久久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尽管饥肠辘辘,却没有动桌上的食物。不知为何,掌心的汗止住了。干柴静候烈火。   正如她所言,次日一早,将军把我带到前甲板,共同观看倭拉大军对埃尔托城的最后一击——此前的围城战已有两个多月。眼前的景象很是壮观,世界之父大教堂的双塔尖顶凌驾于密密麻麻的房屋之上,坐落于城墙高耸的岛内,仅有一条长堤与外围陆地相连。据我多方证实,此城从未陷落,无论是统一战争时期的雅努斯王,还是前朝的野心之士,统统没能征服它。三百年来,埃尔托成功地拒一切侵略者于城外,如今这记录即将终结,凭的便是巨大的舰载投石机从两百码之外射击,生生把城墙砸出的两个豁口。尽管在我这不懂军事的人看来,城墙的裂缝已经足够大,但投石机仍在射击,巨石源源不断地砸向豁口。   “怎么样,历史学家,壮观吧?”将军问道。今日他披挂全身铠甲,胸甲饰有明艳的赤红珐琅,骑手靴深及大腿,腰带佩有短剑,一副彻头彻尾的倭拉将军模样。我看到还有个老奴隶坐在他旁边,身形枯瘦如柴,双眼却神采非凡,手中的炭笔正在宽大的帆布上游走,描摹将军的形象。将军伸手定定地指向一台投石机,回头望向老奴隶。   “以前只在陆地上使用过,不过我预见到它们来这儿能助我获胜。这是陆战和海战的成功结合。记下来。”我在先前交给我的一摞羊皮纸上写了起来。   这时,老人停笔,向将军深鞠一躬。他卸了劲儿,走向放有地图的桌子。“读过你的战场纪事了,”他对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拍个马屁都扭扭捏捏的。”   恐惧突然攫住我的心脏,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让我选择挖出哪一只眼睛。   “但是,好话说过头也容易招来怀疑。”他接着说,“那些留在国内的人读了,或许以为我是自吹自擂呢。你这么聪明的人,知道这一点。”   “谢谢夸奖,主人。”   “这不是夸奖,只是评价。看这里。”他招手示意我过去,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地图。我早就知道倭拉绘图师以绘图精准闻名,但眼前的埃尔托城结构图,其细节之精确程度实在惊人,条条街道纤毫毕现、历历分明,足以令帝国测量师行会最好的作品也相形见绌。而我尤为好奇的是,倭拉帝国究竟对于此次侵略行动策划了多久,其中又获取了多少帮助。   “豁口在这儿,还有那儿。”他点了点地图上用炭笔画的记号——两条斜线硬生生地画过绘制精美的城墙,“我将同时发起进攻。毫无疑问,库姆布莱人肯定在城内准备好了各种讨厌的把戏,但他们的注意力必然集中在豁口处,所以无法应对我军的再次攻城。”他伸手一点西边的城墙,那儿打了一个小小的叉。“整整一营柯利泰将从此处攀上城墙,从后方夺取豁口的控制权,保障进城通道。我希望在日落之前拿下此城。”   我逐字逐句地记录,生怕一不小心写成阿尔比兰文。使用我的母语或许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离开地图桌,拿腔作调地说道:“我发现这帮信徒打起仗来相当勇猛,使弓的本领之高强,我征战多年,确是前所未见,这是实话。那个女巫鼓舞士气也很有一手。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圈养奴隶的棚子里没什么新闻,只能偶尔听到自由剑士们的谈话,大多都是倭拉军在疆国内烧杀掳掠的故事,血淋淋的厮斗和屠杀。但当我们在鞭子的驱使下一路向南,深入库姆布莱腹地时,有关埃尔托恐怖女巫的传闻出现了,那是这块难逃劫数的土地上仅存的一线希望。“谣传罢了,主人。她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不,她真实存在。是在前一次攻城战中败逃的自由剑士亲口讲述的。据说女巫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现身,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杀了我们很多人。当然了,我已下令勒死了他们。一帮没用的懦夫。”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记下:怯懦是对自由之身最可耻的背叛,因为逃离战场者便是恐惧的奴隶。”   “字字珠玑呀,夫君大人。”将军夫人走了过来。今早她衣饰寻常,漂亮的丝袍换成了素布长裙和红羊毛披肩。她与我擦身而过,距离近到不合礼仪,然后走向船舷处的横栏,望着士兵们操作投石机,巨大的绞盘带动两根吊臂缓缓后旋,准备投射。“佛尼尔斯,你务必记下来,写进即将发生的屠城纪事里,好吗?”   “遵命,女主人。”我看到将军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抖动。妻子处处嘲弄,可这位杀人如麻的将军始终忍气吞声。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猜不透。   佛奈娜的目光从投石机上移开,望向一条驶近的小船。眼下正值枯水期,河面平缓无波,木桨也掀不起多大浪花。船头立有一人,相距太远,看不清模样,可她的目光刚一触及那人,身子就僵住了。“我们的盟友送来了家养的畜生,夫君大人。”她说。   将军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神色一变,有愤怒,亦有恐惧。我突然有种冲动,渴望逃离这是非之地——重兵之中,此人竟能使将军夫妇惧怕若此,可见来者不善,假设与我相熟,那更是不堪设想。但不管怎样,我逃无可逃。我是奴隶,主人并未喝令我退下。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船越来越近,奴隶水手接住从大船上扔下来的绳索,手脚麻利地拴好,年复一年的艰辛劳作使得他们驾轻就熟。   那人一扯绳索,纵身登上甲板。他年近不惑,体形健硕,胡须浓密,发丝全无,最大的特点就是面无表情。“欢迎。”将军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提名字,也未致问候。此人是谁?   “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将军接着问。那人并不答话。“阿尔比兰人,”他用倭拉语说道,带了一点点业已沦陷的疆国北部的口音,“他是哪个?”   “你找他干什么?”佛奈娜厉声问道。那人看也不看将军夫人,目光扫过甲板、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底遽然升起。他疾步上前,靠拢过来,我闻到一股久未净身的恶臭。世间无人邋遢至此,他遍体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呼出的气息犹如毒雾,吓得我直往后缩。   “他在哪里?”他问,“维林·艾尔·索纳?”    第一章 瑞瓦   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我的刀锋。   她瞧着高个儿男人走下踏板,来到码头上。此人一身常见的水手行头,身着灰扑扑的衣裤,脚蹬一双结实的旧靴子,披了一条破烂的羊毛斗篷。令她吃惊的是,男人的腰带和后背都没有佩剑,不过,他肩上挎着一个束口的粗布包,那长度足够容纳一柄剑。   听见船上有人喊话,高个儿男人转回头。那是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男人,颈上系一条红围巾,表明了他的船长身份,正是此人驾船把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送到了眼前的小港口。高个儿男人摇摇头,嘴角一挑,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继而友好地挥了挥手——那姿势分明是永别之意——然后转身走了。他脚下生风,同时拉起了斗篷上的兜帽。码头上有不少小贩、行吟诗人和妓女,大多数人并没有特别在意他,但也有人见他身材高大,多看了两眼。有几个妓女漫不经心地招揽生意,显然当他是在海上讨生活的穷小子。他只是笑笑,故作遗憾地摊开双手。   一帮蠢婊子,她心想。她蜷伏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过去三天,这儿就是她的家。两边的屋子里住的是鱼贩,她还没习惯这股腥臭。他渴望鲜血,不要鱼肉。   高个儿男人绕过一处拐角,看样子必定是往北门而去。她从藏身的地方站起来,跟了上去。   “该交钱了,宝贝儿。”又是胖小子。自打她来到这条小巷子,他就老找她的麻烦,要她给镚子,否则便向卫兵报告她躲在这儿。最近港口管事的对流浪者没啥耐性,可她知道,真正令他感兴趣的不是镚子。他可能十六岁了,比她小两岁,但要高上一英寸多,魁梧一大截。从他的眼神能看出来,她交的镚子大多贡献给了酒馆。“别装了,”他说,“你说过,再过一天你就走。你还没挪窝儿。该交钱了。”   “求你了!”她尖声嚷道,害怕地直往后缩。如果他没有喝醉,或许会对她的行为有所怀疑:从街上退到阴影里岂不是更容易遭受攻击?“我又搞到了,瞧见没?”她伸出手,一枚铜币在微光中隐隐闪亮。   “铜币!”正如她所预料的,他抬起手,一巴掌打掉了镚子,“库姆布莱婊子。你的铜币我要了,我还要——”   她一拳打向他的鼻头下方,指节突起,精准无比,这一击足以令人疼痛难忍、意识混乱。他的头猛然后仰,一小团鲜血从鼻孔里喷射而出,上唇登时开了花。他摇晃着身子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她从藏在背后的刀鞘里抽出小刀。不过没有动刀子的必要了,胖小子舔了舔皮开肉绽的嘴唇,瞪着茫然无措的双眼,倒在了地上。她提起他的脚踝,把他拖进阴影之中。他的口袋里还有余下的几枚铜币、一小瓶红花和一颗啃了一半的苹果。她拿走铜币,嚼着苹果走开了,没动那瓶红花。估计几个钟头后才会有人发现胖小子,到时候大家很可能以为他是酗酒斗殴的倒霉蛋。   其间,高个儿男人出现在视野内,穿过城门,友善地向卫兵点头致意——兜帽却没有褪下——然后往北边走去。她徘徊了一阵子,啃完了苹果,等他走出大半里之后,才悄然跟上。   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我的刀锋。   整个白天,高个儿男人不停地赶路,偶尔驻足张望,扫视路边的林子和远处的路面。只有极为谨慎的人,或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没有走到路上,始终藏身在林子里——这片树林覆盖了沃恩克雷的北部乡间——远远地咬住他的背影。他步若流星,稳健有力,不知不觉便行了好几里路。路上也有旅行者来来往往,大多数马车满载货物,不是从港口来,便是到港口去;有几个独行的骑手,没人驻足找高个儿男人搭讪。鉴于林子里贼寇出没,与陌生人交谈实属不智之举。尽管那些人见到他时神色警惕,故作冷淡,他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丝毫不以为意。   暮色降临之时,他离开大路,走进林中寻觅适合扎营的地方。她跟踪而至,只见他在一棵巨大紫杉的枝丫底下寻了一小片空地,于是她躲在一丛金雀花后面的浅沟里,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叶看他扎营。不愧是野外生存的老手,动作麻利,简省至极:捡来柴火,燃起火堆,清扫地面,铺好铺盖,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高个儿男人背靠紫杉树坐下,开始吃晚饭。他啃了一块牛肉干,又从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盯着逐渐微弱的火苗。奇怪的是,他神情紧张,似是在偷听什么重要的谈话。她也紧张起来,担心被对方发现,于是抽出了小刀。他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她颇为好奇。牧师警告过她,他体内有黑巫术,可能是她所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当时她笑了,一甩手将小刀掷向谷仓墙壁上的靶子——在这儿,她接受了多年精心的指导。小刀正中靶心,刀身剧烈颤抖,靶子应声碎裂,坠落在地。“圣父保佑我,记得吗?”她说。牧师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因为她傲慢自大,还大逆不道地宣称自己参透了世界之父的圣意。   她看着高个儿男人满脸紧张的古怪模样,等了一个钟头,他眨了眨眼睛,往林子里扫视一圈,然后裹着斗篷睡下了。她又忍了一个钟头,等到夜色最深的时候,林中漆黑如墨,唯一一缕光亮来自于那将熄的火堆。   她从蹲伏的浅沟里站起身来,反转刀柄,刀刃平贴在腕后,以掩住寒光。她使出平生所学——她从六岁开始接受牧师的严厉教导——蹑手蹑脚地向熟睡中的高个儿摸过去,犹如悄然靠近猎物的林中野兽。高个儿男人仰面躺着,脑袋歪向一侧,脖子暴露在外。此时杀他轻而易举,但她的任务非常明确。那把剑,牧师反反复复向她强调,剑才是最终目的,杀死他倒是其次。   她掉转刀锋,稳稳地执刀在手。脖子上架把刀,一般人都会老实,牧师如是说。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你的刀锋。   她朝高个儿男人冲去,小刀直指他暴露在外的喉咙……她的胸口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阵剧痛袭来,肺里的空气吐了个精光。是他的靴子,她暗自叫苦。高个儿男人一脚蹬来,她随即腾空而起,四仰八叉地跌到了十尺开外。她狼狈地爬起身,一刀劈向对方可能发起进攻的方位……却劈了个空。高个儿男人站在紫杉树旁打量着她,那一脸戏谑的表情令她恼羞成怒。   她大吼一声,向前猛冲,全然不顾牧师用手杖一次次灌输给她的警告。她向左佯动,继而一跃而起,刀锋下劈,切向高个儿男人的肩膀……依然落空。她收势不及,身子一晃,脚步踉跄,继而旋身一看,发现他竟然站在旁边,仍是满脸笑意。   她猛扑过去,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劈砍突刺、拳打脚踢……统统落了空。   她只得停手,喘着粗气,尽力按捺胸中翻涌的愤怒和憎恨。如果一击不中,就立即撤退,牧师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荡,藏在暗处,等待下一次机会。只要有耐心,圣父从来不吝赏赐。   她朝高个儿男人怒吼一声,继而扭头向暗处冲去……“你有你父亲的眼睛。”   快走!牧师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轰然响起。但她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高个儿男人变了脸色,愉悦化作哀伤。   “在哪里?”她问,“黑刃,我父亲的剑在哪里?”   他眉毛一扬:“黑刃。好些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他走回营地,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新鲜的树枝,继而打燃了燧石。   她转身面对林子,须臾,又转身面对营地,懊恼和挫败感令她无比煎熬。没用的家伙,胆小鬼。   “想留就留下来,”黑刃说,“想跑就跑吧。”   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情绪,然后收刀回鞘,走到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黑巫术救了你。”她斥责道,“你那罪恶的魔法是对圣父大爱的冒犯。”   他发出愉快的哼哼声,不停地拨弄着柴火。“你在沃恩克雷的时候鞋子上沾了粪便。城里的粪便有特别的味道。你应该躲在下风处。”   她低头瞧了瞧鞋子,暗自骂了一句,按捺住刮掉粪便的冲动。“我知道你的黑巫视力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关于我父亲,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有他的眼睛,我说了。”黑刃坐下来,拿起一只皮袋子,隔着火堆扔过去。“接着,看你饿的。”   袋子里装的是干牛肉和几块燕麦饼。她不予理会,肚子却咕噜咕噜直叫。“你应该知道,”她说,“是你杀了他。”   “其实呢,不是我。至于下手的那个人……”他声音渐弱,神情也随之黯然,“嗯,他也死了。”   “是你下令攻打他的神圣领地……”   “汉提斯·穆斯托尔是个狂信徒,他丧失理智,杀死了亲生父亲,导致疆国爆发了一场毫无必要的战争。”   “真刃不过是执行圣父的裁决,处死了一个叛徒,争取让我们摆脱你们这帮异教徒的统治。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效忠圣父之大爱……”   “真的?这是他告诉你的?”   她沉默不言,低下头,企图掩藏怒气。父亲什么都没告诉过她,她甚至从没见过父亲,这个黑巫附身的异教徒显然知道这一点。“告诉我在哪里,”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的剑。我有权拿回来。”   “这就是你的任务?寻找一把身长一码的精钢利剑,这任务真可谓神圣。”他把靠在紫杉树旁的粗布包取来,递给她,“如果你想要,这把给你了。反正比你父亲的那把精良多了。”   “真刃的剑是圣物,这是《第十一经》里的记述,受世界之父的祝福,可以团结爱众,结束异教徒的统治。”   他听完,更是乐不可支:“其实,那只是一把仑法尔式样的武器,再寻常不过,就是普通士兵或是没什么钱的骑士惯用的那种,剑柄也没有镶嵌值钱的金子和珠宝。”   虽说他的态度很轻蔑,但这番话极具说服力。“你当时在场,看着那把剑离开我那被害的父亲。告诉我剑的去处,否则我以圣父之名发誓,我永远不会饶过你,除非你杀了我,黑刃。”   “维林。”他说着,把粗布包放到一旁。   “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这样称呼我吗?如果你喜欢正式点,可以叫艾尔·索纳大人。”   “我以为你是兄弟。”   “以前是。”   她闻言大惊。他不属于宗会了?这太荒唐了,其中必定有诈。   “你怎么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他问。   “船在开往沃恩克雷之前在南塔停泊过。你这么臭名远扬的人,别指望没人认出你。消息很快就在爱众之中传开了。”   “这么说,如此骄人的成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她一时激愤,最终还是忍住没说。你这个没用的贱人,不如掏心窝子全告诉他算了!她站起身,背对着他:“这事儿我们没完……”   “我知道去哪里找。”   她身子一震,回头望过来。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就告诉我。”   “可以,但我有条件。”   她紧紧地抱着胳膊,厌恶地皱起鼻子,不无轻蔑地说:“看来伟大的维林·艾尔·索纳也想要女人的身子,跟别的男人一个德行。”   “不是。正如你所说,我不能指望别人认不出我来,我需要伪装。”   “伪装?”   “对,你就是我的伪装。我们一起旅行,就扮成……”他想了想,“……兄妹。”   一起旅行。跟他一起旅行?光是想想都很恶心。   可是那把剑……拿到剑才是最终目的。愿圣父原谅我。“多远?”她问。   “到瓦林斯堡。”   “那要走上三周。”   “不止呢,沿途我还要稍事停留。”   “等我们到了瓦林斯堡,你就告诉我上哪里找那把剑?”   “我保证。”   她再次坐了下来,避开他的目光,就这样轻易受他摆布,实在令人恼火。“我答应。”   “你最好睡一会儿。”他从火堆旁走开,裹着斗篷躺下去。“噢,”他说,“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你?而不是,你叫什么名字?他以为她会编个名字,她偏偏不遂他的愿。等他死的时候,要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瑞瓦。”她说。我随了母亲的名字。   她猛然惊醒,原来是他正踢散火堆的余烬。“你最好吃点东西。”他示意那只皮袋子,“今天要赶不少路。”   她吃了两块燕麦饼,就着他的水壶喝了水。饥饿是老朋友了,在她的印象中,日日夜夜都不缺它的陪伴。真正的爱众,所需的唯一给养是圣父之爱,牧师如是教导。那次,她头一回在寒冷的荒野中熬了整整一夜。   不等太阳爬上树梢,他们上路了。艾尔·索纳甩开长腿,踏着不变的节拍,行走如飞,实在教人难以跟上。“你在沃恩克雷怎么不买匹马?”她问,“贵族不是上哪儿都骑马吗?”   “我的钱只够买吃的,哪还能买马。”他回答,“还有,走路的人不大惹人注意。”   他为何如此不愿意抛头露面?她觉着奇怪。在沃恩克雷,只要他自报家门,要多少金子就有多少金子,马厩里的良驹任他挑选。   但他选择隐藏身份。每当有货车经过,他便扭过头,拉紧兜帽。她据此断定,不管他这次回来是什么目的,反正不是为了求取荣耀。   “你的刀法不错。”途中休息时,他开口说道。   “还不行。”她咕哝道。   “刀法要有人教才行。”   她吃了一块燕麦饼,没有作答。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不可能失败的。”这不是嘲笑,只是陈述事实。   “因为你们邪恶的宗会把你们从小当狗一样鞭打,教你们通晓死亡的奥义。”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笑了。“正是如此。你还会使什么武器?”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多透露什么。   “你肯定会使弓,当然了,”他接着说道,“所有库姆布莱人都会使弓。”   “我不会!”她厉声喝道。这话是真的。牧师告诉她,使用小刀足矣,弓箭不适合女人。他当然有一把弓,库姆布莱的男人都有,牧师也一样。她打算偷偷地练,结果挨了牧师好一顿打,那是肉身的痛;而她拉不开长弓的耻辱,是内心的痛。这是她不愿揭开的伤疤。   他不再提这茬儿,两人接着赶路,傍晚之前又走了二十里。他比头天晚上早些扎好了营,生好了火,嘱咐她看好火堆,然后在林子里消失了至少一个钟头。“你去哪里?”她怀疑他会直接走掉,把她扔在这里。   “看看这片森林有什么礼物送给我们。”   他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带回了一根长长的梣树枝。他坐在火堆边吃过晚饭,便拿出一把水手短刀削起了那根树枝,熟练地剥去细枝和树皮。他什么也不说,她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弓。”   她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不接受你的礼物,黑刃。”   他专注于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要用。咱们很快就要靠打猎填肚子了。”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他都忙着制弓:把枝条两端削薄,将中间修出弧度,另一边整平。他切了一条靴子皮边作为弓弦,系在两端的凹槽里。“弓术非我所长,”他若有所思地说着,拉动弓弦,拨出一声低沉的鸣响,“不过我的兄弟邓透斯,我怀疑他出生时手里就攥了把弓。”   她知道邓透斯兄弟的故事,那是他传奇的一部分。这位著名的弓手兄弟,在他纵火焚毁阿尔比兰攻城器时救了他,第二天却命丧于一次不光彩的伏击。传说中还提到,黑刃杀死那些阿尔比兰伏兵时出离愤怒,不顾对手跪地求饶,将沙地染得满目猩红。她不大相信这个故事,对任何有关维林·艾尔·索纳的离奇传闻也持怀疑态度,但鉴于那天晚上他轻而易举地挫败了她的攻势,她不由有些动摇,或许那些传说并不全是胡说八道。   他削尖了另一根梣木树枝,用以制作箭头,毕竟手头没有铁器。“打鸟儿应该没问题。”他说,“但打不了野猪,皮肉太厚,要铁箭头才能穿透。”   他拿起弓,走进林子。熬了整整两分钟,她痛骂一句,跟了上去。此时,他正借着一株老橡树的掩护,箭在弦上,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他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一小片空地上的茂密草丛。瑞瓦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却故意踩上一根枯枝,噼啪声顿时响彻林间空地。草丛中惊出三只雉鸡,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往天空飞去。只听艾尔·索纳手里的弓弦一声脆响,一只鸟儿翻身落地,羽毛随之飘落。他略带责备地瞟了她一眼,然后走过去捡拾猎物。   弓术非我所长,她心想,骗子。   早上醒来,她发现营地无人,黑刃肯定又去打猎了,可他的弓仍搁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她只觉得肚子里有种怪异的感觉,沉甸甸的,煞是陌生,然后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不是饿着肚子醒来。艾尔·索纳把那只雉鸡叉在火堆上炙烤,还撒了一把柠檬百里香用来调味。她当时好一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她无意间发现他正在笑,于是脸色一沉,掉转过头,嘴里仍是嚼个不停。   此时,她望着那把弓瞧了好一会儿。比起多年前令她深感挫败的长弓,这一把弓身较短,弓臂较薄,无疑更容易拉开。她四下张望,然后拿起弓来,从艾尔·索纳用长草编织的临时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弓在手中感觉轻便称手。她瞄准了十码开外的一棵银皮桦树,尽管树干细瘦,看起来却不难射中。出乎她的预料,拉弓颇有些费劲,乃至触动了当年久练长弓无果的记忆,不过她这次总算把弓弦拉到了嘴角处。她一松手,箭矢擦过桦树的边儿,消失在一丛蕨草当中。   “还不错。”艾尔·索纳踩着低矮的灌木大步走来,斗篷里包着刚刚采摘的新鲜蘑菇。   瑞瓦把弓扔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拔出小刀。“平衡性太差,”她低声抱怨,“害我没射中。”她揪住颈后的头发,开始两周一次的例行修剪。   “别,”艾尔·索纳说,“你要扮成我妹妹,阿斯莱的女人都是留长发的。”   “阿斯莱的女人都是没用的荡妇。”她割断了一大把头发,任其飘落。   艾尔·索纳叹了口气:“那我们就说你脑子笨,总是像小孩一样剪头发。俺娘没办法改掉你这坏习惯。”   “不准这么说!”她怒目而视,他则报以微笑。她咬紧腮帮子,把小刀插回鞘中。   他把弓和箭袋放到她身边:“拿着吧。我再做一把。”   第二天,他们再次上路。艾尔·索纳的步子丝毫没有放慢,但她已能轻松跟上,无疑是近来改善饮食的功劳。他们走了个把钟头,艾尔·索纳突然站住,头往前倾,鼻孔微张。瑞瓦过了一会儿才闻到,自西拂来的微风里夹杂着一种刺鼻的腐臭。她以前闻过,他也一样,闻过很多次。   他一语不发,离开道路,走向森林。越往北走,林木越发稀疏,不过仍有一丛丛密林可供宿营和打猎。她注意到他在靠近林子的时候身姿略有变化,双肩前耸,两臂松弛,十指张开,似是要抓住什么。她曾见牧师做出过类似动作,但远不如这么自然而优雅……她猛然意识到,黑刃比牧师更强,而在此之前,她认为这绝无可能。没人能强过牧师,毕竟他的技艺天生拥有圣父的祝福。可这个异教徒,爱众的死敌,正如掠食者一般优雅地移动,与其作对,只能是一种结局。我是傻瓜,她想清楚了。当时还指望那么轻易地制服他。如果要杀他,我必须更加狡猾……或者拥有更高的武艺。   她跟在后面,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她手持短弓,犹豫着要不要搭上一支箭,最终决定放弃,因为不管林子里的敌人是什么,她的弓术很难发挥用处。她转而抽出小刀,眼珠子骨碌碌地观察四周的动静,却只看见树枝在风中摇摆。   大约走了二十码,他们找到了尸体。共有三个人,男人、女人和小孩。男人被捆在树上,嘴里塞着麻绳,上身赤裸,从脖子到腰部有一道干涸的血迹。女人则一丝不挂,遍体瘀青和割伤,显然遭受过长时间的虐待。她有一根手指被切断了,从血量来看,当时她还活着。小男孩不超过十岁,也是赤身裸体,经受了同样的折磨。   “歹徒干的。”瑞瓦说道。她凑近了察看被绑在树上的男人,那条麻绳死死地勒进了他的脸颊。“他们强迫他在旁边观看。”   艾尔·索纳挪开了目光,眼神中那种强烈的不安前所未有,他边走边扫视地面,找寻蛛丝马迹。“最少过了一天半,”瑞瓦说,“根本找不到新鲜的痕迹。他们没准去了最近的镇子,拿从这儿抢到的财物喝花酒玩女人。”   他回头瞪着她:“你那位世界之父的大爱好像给了你一副铁石心肠。”   他显然动怒了,她不由抓紧刀柄。“杀人越货在这儿是家常便饭,黑刃。我见过死人。没有歹徒找上门来是我们走运。”   他那凶狠的眼神倏忽即逝,当他挺直身体,蓄势待发的捕猎姿态也转眼不见。“兰斯米尔镇最近。”   “我们不顺路。”   “我知道。”他走向男人的尸体,用水手刀割断了绳索。“去捡柴火来,”他说,“要很多很多。”   又走了一天,他们终于抵达兰斯米尔镇——那是一大群无甚特色的房屋,围在埃文河畔的水磨坊四周。此时已经入夜,他们发现这儿正在举办某种庆祝活动,镇民们举着无数火把,聚集在几辆马车周围——这些马车涂装艳丽,呈扇形摆开。   “戏班子。”瑞瓦看到马车两边轻佻下流的标语,不禁厌恶地说道。他们慢慢地挤过人群,艾尔·索纳的兜帽拉得很低,不过观众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中央的木头台子上。台上的男人脸颊瘦长,上身是亮红丝绸衬衫,下身是黄黑相间紧身裤,一边弹奏曼陀铃一边放声歌唱,伴舞的则是一个身穿雪纺绸舞裙的女人。男人弹琴的技艺极其娴熟,嗓音清亮悦耳,不过更吸引瑞瓦的是舞蹈——那女人婀娜腾转,舞姿优美,令她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她赤裸的胳膊在火光的映照中似在闪耀,还有那双藏在雪纺绸面纱后的眼睛,明亮而又湛蓝……瑞瓦移开目光,闭上双眼,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世界之父,我再次请求您的原谅……“我握着爱人柔软的小手,”红衫男人唱道,那是《越过山谷》的最后一段,“挂在她脸颊上的泪珠晶莹闪耀,我将带着她的微笑前去往生,她的爱不消太久……”他忽然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观众当中的某个人。瑞瓦顺着他的视线,发现那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艾尔·索纳遮在兜帽底下的脸。“……便会来到。”男人最终吐出几个字,唱完了这首歌。虽然唱得并不完美,观众们依然鼓起掌来。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曼陀铃演奏者深鞠一躬,抬手示意舞者,“我和美丽的艾萝娜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请诸位依循我们惯常的规矩表达心意。”他说着指了指搁在台前的桶。“接下来,亲爱的朋友们,”歌手沉声说道,表情也严肃起来,“请欣赏今晚最后一个节目。这个故事有伟大的冒险,也有无耻的背叛,有血光之灾,也有珠宝失窃。请欣赏——《海盗的复仇》!”他张开双臂谢幕,然后拉起女孩的手,一摇一晃地飞奔下台,看得出他腿脚不便。两个男人立刻登上木板,看来是凭着想象中的样子装扮成的梅迪尼安水手。   “我发现了一艘船,船长!”等掌声平息后,矮个儿男人开口说道。他举起木头望远镜抵在眼前,做出观察海面的样子。“要我说的话,应该是一艘疆国的船。诸神保佑,可以大抢一笔了。”   “大抢一笔,没错!”高个儿戏子附和道,他的下巴上挂着羊毛制成的假胡子,脑袋上戴有红头巾,“还有很多很多的鲜血,可供我们的诸神解渴。”   两名戏子故作邪恶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艾尔·索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他往左边一偏头,两人挤出人群,走向马车当中的一处空地。不出所料,她看到曼陀铃演奏者正等在那里,双眼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当艾尔·索纳拉下兜帽,那人出神地端详起来。   “诺林军士。”他开口招呼。   “大人,”那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听说……倒是有传言,不过——”   艾尔·索纳走上前,热情地抱住了对方,瑞瓦发现这名戏子的脸上满是震惊。“很高兴见到你,简利尔,”艾尔·索纳说着,退了回去,“真的太高兴了。”   “关于您的死有一千种说法。”吃晚饭的时候,歌手对艾尔·索纳说道。他们受邀走进了他和艾萝娜共用的马车。舞者已经换下雪纺绸舞裙,穿的是朴素的灰裙子,还给他们做了炖菜和面点。瑞瓦尽量不看她,专心致志地吃东西。艾尔·索纳介绍她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瑞瓦,这几周假扮成我的妹妹。”简利尔·诺林只是点点头,告诉她不用拘束,丝毫没有流露出对真相的好奇。士兵是不会质疑将军的,她心想。   “关于您越狱也有一千种说法,”诺林接着说,“他们说您借助逝者之力,用枷锁打造了一根铁棒,在皇帝的地牢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我还以此为内容写了首歌,向来很受欢迎。”   “那么,恐怕你要再写一首了,”艾尔·索纳说,“讲讲他们是怎么放我走的。”   “我还以为你先去了梅迪尼安岛,”瑞瓦明显不大相信,“杀了那帮海盗的冠军斗士,还救了一位公主。”   他耸耸肩:“我在岛上就是演了一出戏。不过我真没有做戏子的天分。”   “那有什么要紧,大人。”诺林说,“要知道,我们这儿欢迎您,您愿意待多久都可以。”   “我们要去瓦林斯堡。如果你们也去那边,我们很高兴与你们同行。”   “我们往南走,”艾萝娜说,“梅林斯湾的夏令集市年年都有钱赚。”听她的语气有所防备,显然对黑刃的到访不大欢迎。聪明,知道哪儿有他,哪儿就有死亡,瑞瓦心想。   “我们往北去。”诺林淡淡地说,然后对艾尔·索纳笑道,“我敢说,瓦林斯堡的夏令集市一样好赚钱。”   “我们付路费。”维林对艾萝娜说。   “不要说这种话,大人,”诺林信誓旦旦地说,“有您的剑随行,我们还要什么路费。现如今歹人不少。”   “说到歹人,我们在几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他们干的好事。那一家子惨遭劫杀。其实,我们来这儿是为他们讨公道的。今晚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物?”   诺林思索了片刻:“下午的时候,酒馆来了一帮吵吵闹闹的家伙。他们衣着打扮很不体面,却有钱喝麦酒。其中一人戴了条串有金戒指的项链,引起了我的注意。要我说,那枚戒指太小了,不像是男人戴的。由于酿酒师拒绝卖一个闺女给他们,还引发了一阵骚乱。卫兵们要他们闭嘴,不然就滚出去。这条河下游一里多远的地方有一处流浪者聚居地,如果他们没有钻回林子里,我们估计能在那边找到他们。”   艾萝娜听到他说“我们”,不由瞪了他一眼。   “如果他们喝醉了,肯定要好好睡一觉,”艾尔·索纳说,“我敢说他们这一觉能睡到天亮。说起来,讨公道就要牵扯到卫兵,可我不想引人注意。”   “讨公道可不止这一种方式,大人。”诺林提醒,“我记得清楚呢,剿匪这事儿咱们以前经常干。”   艾尔·索纳瞟了一眼马车的角落,那儿的帆布包裹着他的长剑。“不,如今我不是领军将军,也不再侍奉国王。看来是没办法了。明早我去找卫队长。”   晚饭过后,诺林坐在马车的梯子上,弹着曼陀铃唱起了歌儿,身边的艾萝娜随声应和。戏子们纷纷聚拢过来,希望听到他们最喜欢的歌。瑞瓦和艾尔·索纳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从他们敬畏的眼神可以看出,有些人显然猜到了他的身份。不过,诺林只说瑞瓦以及他在奔狼的老朋友现在是家里的客人,请各位尊重他们的隐私,这样一来,也就没人问什么了。   “他看上去不像当兵的。”瑞瓦对艾尔·索纳说。他们安顿在距离戏班子不远的地方,为了抵御夜晚的寒冷,火堆已经生起来了。   “他以前就像歌手多一点。”艾尔·索纳说,“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坚强不屈的斗士。我很高兴他拿到了抚恤金。看来他和这些人在一起很开心。”   瑞瓦飞快地瞟了一眼艾萝娜,她正微笑着枕在诺林的膝盖上。那是当然,她心想。   天色渐晚,戏班子成员慢慢散去,回到了各自的马车,诺林和艾萝娜也上床歇息。垫在身子底下的是厚毯子和软毛皮,其舒适程度令瑞瓦大为惊讶。她只知道睡在硬实的地上是什么滋味。舒适是陷阱,牧师如是说,是对圣父大爱的阻碍,因为舒适令我们软弱,屈从于异教徒的统治。她曾在谷仓里藏了一袋稻草用来垫着睡觉,因此挨了好一顿打。   她等了足足两个钟头。艾尔·索纳睡觉从不打鼾,甚至不怎么出声,而且纹丝不动。他的胸脯在毯子底下平稳地起伏,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心,然后钻出毯子,提着鞋,赤脚走向河边。她来到岸边,掬了几把水泼在脸上,洗去残存的倦意,接着穿上鞋子,跟随奔流的河水往下游走去。   流浪者聚居地并不难找,闻着木柴的烟味寻去,就能看到一座座棚屋和帐篷。营地里只燃了一堆火,有人发出刺耳的笑声。是四个男人,正轮流喝一瓶酒。其余的流浪汉肯定被他们吓跑了,她心想。她爬近了些,直到能听清他们的交谈声。   “我说凯拉,那婊子都死了你还在搞她!”一个男人笑道,“奸尸啊,你这狗日的家伙。”   “至少我没搞那个小男孩,”另一个人回敬道,“那才是天理不容。”   瑞瓦觉得没必要藏着了,时间耽误不起。必须速战速决,赶在艾尔·索纳发现她失踪之前处理完。   她刚刚走进营地,四个男人全都闭了嘴,酒也忘了喝,满脸讶异之色。   “找地方睡觉吗,小美人?”个头最大的男人问道。他头发蓬乱,形容枯槁,一看便是漂泊不定、风餐露宿的憔悴样儿。他还戴了条项链,上面串着一枚金戒指。要我说,那枚戒指太小了,不像是男人戴的。瑞瓦想起了林子里那个女人,还有那根断掉的手指。   她没说话,只是瞪着他们。   “我们这儿地方多着呢,”男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他们都滚了,搞不懂怎么回事。”   瑞瓦与他对视,一语不发。虽说他烂醉如泥,却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眯起眼睛问道:“你来干什么,丫——!”   小刀瞬间出鞘,她矮身前突,紧接着行云流水一般起身挥手。刀刃划开他的脖子,扭转而出,与此同时,他轰然倒地,鲜血从指缝间喷涌如泉。   第二个死在她手里的人彻底惊呆了,眼看着她一跃而起,双腿缠住他的胸膛,小刀深深地刺进他的肩膀,一刀,又一刀。她跳将下来,疾冲向第三个人,那人正慌里慌张地摸索插在腰间的棍子。他只来得及挥动了一次,她轻而易举地俯身躲过,就地一滚,回手割断了他的腿筋。他当即倒地,惨叫连连,嘴里骂个不停。瑞瓦转身面对第四个人。他握着一把长刃匕首,抖抖索索地瞧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眼中流露出莫可名状的狂热。但他到头来只是惊恐地看了瑞瓦一眼,然后丢掉匕首,转身就逃。没等他钻进火光照射不到的暗处,飞射而至的小刀扎进了他的肩胛之间。   瑞瓦走到大个子男人的尸体旁边,把他翻了过来,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他腰间还插了一把锻造精良的猎刀,刀柄上刻有疆国禁卫军的兵团标志。她拿走猎刀,收好戒指,走向被割断腿筋的男人,此时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连声求饶。   “别担心,凯拉。”她说,“我保证不奸你的尸。”   艾萝娜给他们做了早餐,是黄油煎鸡蛋和蘑菇。她跳舞好看,做饭也好吃,瑞瓦一边想,一边狼吞虎咽。等到艾萝娜和诺林去照料拉车的马匹,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扔给艾尔·索纳。他瞧了许久。“日月教。”他轻声说道。   瑞瓦皱起眉头:“什么?”   他拿起来给她看,戒指的内圈刻有两个圆环,其中一个周围环绕火焰。“他们是绝信徒。”   她耸耸肩,接着吃早餐。   “那些尸体……”艾尔·索纳说。   “绑了石头,丢进河里了。”   “真有效率。”   她感觉对方话里有话,于是抬起头,看到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不禁令她怒火重燃。那是失望。“不是我想来这儿,黑刃,”她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拿到真刃之剑,好打垮你们邪恶的疆国,赢得圣父的大爱。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妹妹或徒弟。我完全不需要你来认可。”   简利尔·诺林咳了两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该去找卫队长了,大人。不然今天未必能办好。”   “不必了,简利尔。”艾尔·索纳把戒指扔回给瑞瓦,“留着吧,是你赢来的。”    第二章 弗伦提斯   剃光头的男人往沙地上咳了一团污血,有气无力地呜咽一声,当场毙命。弗伦提斯把手中的剑扔到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等待。他沉默不语,唯有沉重的喘息声。这次比往常辛苦不少,一次对阵四个敌人,而以前只有两三个。奴隶们从坑壁内黑漆漆的凹室里跑出来,清理血污,拖走尸体,并收回了那把剑。他们小心翼翼地与弗伦提斯保持距离。督头施加给他的杀戮之气,有时需要好一阵子才能消退。   “精彩。”上头有人说话。今天有三名观众,督头旁边的是主人,还有一个弗伦提斯没见过的女人。“真不敢相信,他确实大有长进,瓦斯提尔。”主人接着说道,“恭喜你。”   “我全心全意为您效劳,议员大人。”言辞之间,督头奴态尽显,倒也并不过火。这家伙颇有心机,阿谀奉承这一套向来拿捏得恰到好处。   “怎样?”主人对身边的女人说,“我们的盟友满意否?”   “我不代表盟友发言。”女人说。弗伦提斯注意到了她的语气,不仅没有讨好的意思,连尊敬也算不上。“不过,他合我的意。”   弗伦提斯受到强有力的束缚,未经督头的允许,他无法做出吃惊的样子,什么表情也显露不出来。但当那女人纵身跃下十英尺之高、轻轻松松地落在面前时,他不由浑身一震。女人姿容雅致,身着倭拉贵族礼袍,黑发束在脑后。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弗伦提斯赤裸的身躯,眼里闪耀着饶富兴味的光彩。“比我想象的漂亮。”她喃喃自语,然后抬头望向督头,提高嗓门说:“他脸上怎么没伤疤?”   “他从没受过伤,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回答,“这些年来有几次险些挂彩,不过他的武艺在来这儿之前已经相当高强了。”   “漂亮小子,你的武艺很高强吗?”女人问弗伦提斯,结果对方没有回答,她顿时花容失色。“让他说话!”她对督头喊道。   瓦斯提尔站在坑边看了一眼弗伦提斯,他即刻感到束缚之力稍有减弱。“可以说话了吗?”女人问道。   “我是第六宗的兄弟。”他说。   居然不用敬语,她不由扬起一边眉毛。   “我诚挚地向您道歉,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唾沫横飞地讲了起来,“不管我们怎么惩罚他,他就是不肯好好说话,还顶撞我们说,如果要死,他也只会死在坑里。”   女人一摆手,示意他住嘴。“拿剑来!”她命令。   一时间,上头的人不知如何应对,主人和督头窃窃私语,弗伦提斯只听清了几个字。“瓦斯提尔,照办吧!”片刻之后,两把短剑飞进坑内,落在女人和弗伦提斯之间的沙地上。   “好了。”女人轻快地说了一句,然后甩掉礼袍。竟跟他一样赤身裸体。她体态轻盈,肌肉线条极为优美,显然是多年苦练而成,不论以多么苛刻的眼光来看,都是相当赏心悦目的。但最吸引弗伦提斯的并不是她玲珑的美腿和丰满的双乳,而是从脖子到腹股沟之间的漩涡状伤疤,这种图案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也有一模一样的伤痕,那是在西城区的一间地窖里,兄弟们救出他之前,独眼划破他的皮肉刻出的奇异图案。   “很漂亮吧?”女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伤疤上游移。她走过来,伸手抚摸他胸前那块漩涡状的标记。“珍贵之礼,诞于苦痛。”她张开手掌,按在他胸膛上,掌心暖意融融。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手指微微发颤。“真强壮,”她低声叹道,“再强壮不过了。”   她睁开眼睛,退了一步,收回手掌,温暖随即消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宗会教了你什么本事。”她说着俯身拾起两把剑,扔给他一把。“给他松绑!”她命令瓦斯提尔,“彻底松绑。”   弗伦提斯觉察到督头有些犹豫。他困在这儿已有五年多,唯有一次完全放开手脚,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后果。   “尊敬的夫人,”瓦斯提尔终于开口说道,“请原谅小人不肯从命,只是为您着想……”   “照办就是,你这坨臭狗屎!”女人头一次展露笑颜,视线却没有离开弗伦提斯。那笑容充满了渴望与喜悦。   紧接着,他只觉浑身一松,仿佛忽然卸下枷锁——那是他年幼时的记忆,至今难忘。自由的感觉突如其来,令他喜不自胜,但兴奋转瞬即逝。   女人疾步冲来,长剑一递,灵若游蛇,快如闪电,直取他的心脏。剑尖距离胸口仅数寸之遥,他方才抬剑,堪堪挡开,然后一旋身,脚蹬坑壁,借力跃起,弓腰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然后双手撑地,落在深坑中央,继而翻身立定。   女人欣喜若狂地大笑一声,再次攻来,这次是一套颇有讲究的剑法。他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几个月前他杀死的一个柯利泰使过。这是他接受训练的方式:每一次都要面对全新的招式,从而不断地锤炼技艺。此时,他见招拆招,化解了对方的攻势,然后发起反击——招数是从一位宗师那里学来的,他曾以为那时的生活严酷不堪,如今回忆起来却尽是温馨美好。   显而易见,女人不大熟悉这套剑法,只能勉力挥剑招架,远不如进攻时流畅自如。弗伦提斯渐渐把她逼到坑墙边,作势欲取双目,忽然挽了一朵剑花,劈向她的大腿。两剑相击,金铁大震,她竟然挡下了这一击。   弗伦提斯稍稍退后,与女人四目相对。她依然笑靥如花。刚才的格挡速度实在惊人,快得不可思议。   “你终于注意我了。”女人说。   弗伦提斯也笑了。他早已不习惯做出这种表情,脸部的肌肉因此酸痛难忍。“我没杀过女人。”他说。   她一抿嘴:“噢,没必要这样说吧。”   弗伦提斯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到坑中央。他们头一次给他选择权,他自然要接受。   “这是个问题。”女人轻声说道,看来她情不自禁地透露了内心的想法。   “尊敬的夫人,您怎么样了?”瓦斯提尔喊道。   “给我扔根绳子下来!”她应道,“这儿的事办完了。”然后指着弗伦提斯说:“这家伙可以见大场面了。”   “那是当然,他肯定能在庆功会上大显身手。”主人说。弗伦提斯感到奇怪,听上去他似乎松了口气。   “说真的,小人深感荣幸。”瓦斯提尔一边说,一边拖着绳梯走到坑边,“要是我的努力全白费了,那我可失望——”   弗伦提斯的短剑扎进他的脖子,刺破血管,穿透脊柱,剑尖钻出了后脑壳。瓦斯提尔摇摇晃晃地撑了片刻,瞪圆的眼珠子里满是惊恐和不解,嘴巴和伤口涌出汩汩鲜血,然后他向前栽去,绵软无力地摔在深坑的沙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弗伦提斯恢复了投掷之前的姿势,然后面朝女人站定。死亡即将降临,杀死督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无论他价值几何。可他发现女人又笑了起来。   “唉,阿克里夫,”她对主人说,后者正满脸惊骇地瞪着弗伦提斯,“我想我改主意了。”   等女人爬出了坑,束缚之力再度来袭,力量之强,令他站立不稳,当即倒在沙地上动弹不得,伤疤莫名地灼痛。弗伦提斯仰头一看,发现她正微笑着转动手指,不禁回想起她温热的手掌。是她!他这才明白过来。现在束缚我的人是她了。   他目送那个女人大笑着走出视野,有那么几秒钟,痛苦陡然加剧,继而力道消散。主人逗留了片刻,打量着弗伦提斯,那张瘦脸上混杂着愤怒和恐惧,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但是在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来,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你今天没有死,你的疆国必将因此遭罪,奴隶。”主人说完,转身走了。弗伦提斯突然有种确定无疑的预感,他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真是遗憾,他原想找机会送主人到往生与瓦斯提尔相见。   当他站起身,几间凹室的门先后打开,奴隶们走了进来。跟在奴隶们后面的还有一队“瓦利泰”。他们手执长矛围住弗伦提斯,奴隶们则纷纷干起了活:拖走督头肥胖的尸体,耙掉沙地里的血迹,然后消失在他们出来的地方——天知道去了哪儿。弗伦提斯从来没有机会进凹室里看看,不过夜里听到过从那儿传来的惨叫和喘息,恐怕没什么好看的。   瓦利泰们一如既往地沉默无言,其中一人走上前,放了一个包裹在坑中央。然后他们排成单列走出去,门重重地关上了。   弗伦提斯走到包裹旁。每次打斗过后都有食物送来,通常是一碗相当美味的麦粥,偶尔有一块浓香可口的鲜肉。让他挨饿对他们没好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跟宗会是一样的。今天不同。除了食物,还给了他衣服,一件朴素耐用的外衣和一条倭拉自由人式样的紧身裤,蓝色的布料代表他是某个行当的手艺人,可以在各省之间自由旅行。另外,还有一双结实的靴子、一条皮带和一件织线紧密的羊毛斗篷。   他抚摸着这些衣服,回想起伤疤的灼痛。她要带我去哪儿?他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会要我做什么?   翌日清晨,一条绳梯伸到坑底。他已经换上新衣,赤身裸体这么多年,布料的触感反倒有些怪异了。伤疤隐隐发痒。他毫不迟疑地攀上绳梯,觉得没有必要回头看最后一眼。尽管他在这儿生活了五年之久,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每一次生死搏斗,都将伴随他终生不忘。   他爬出深坑,发现女人等在上面,身边没带卫兵,因为她不需要。她昨天穿着的华服已经换成了代表中等身份的低调灰袍,这是自由人的日常女装。他对这片土地及其风俗了解甚少,仅限于他从乌恩提什被抓到这儿来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外加偶尔从主人和督头的交谈中听来的闲言碎语。他知道,灰衣表明此人拥有资产,通常是拥有奴隶,也包括土地和牲畜。如果一个倭拉自由人拥有相当可观的资产,比如一千个奴隶或是等值的财物,就有权穿黑衣。只有最富有的倭拉人可以穿红衣,主人正是如此。   “但愿你昨晚睡好了,”她说,“此行路途遥远。”   束缚仍在,但已有所收敛,伤疤只有隐隐的刺痛感,这样的力道足够预防弗伦提斯拿新皮带勒她的脖子,同时保证他可以自由地察看周围的情况。四面都是直径三十英尺、深达十英尺的大坑,足有一百多个,全是在一大块裸露的岩石上开凿出来的,布满了甬道和供休息的石洞。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搏斗的声响,还有痛苦的呼号,惨叫声划破了清晨凛冽的空气,那是督头们在坑边逡巡,同时施加各式各样的折磨。这里不仅是训练场,也是惩戒地。   “舍不得离开吗?”女人问。   她给了他回话的自由,但他一言不发。   她脸色一沉,弗伦提斯知道她又在考虑施加灼烧伤疤的惩罚。他瞪圆了眼睛,还是不愿说话,也不求饶。   出乎意料的是,她又笑了。“好久没有这么有趣的玩物了。走吧,漂亮小子。”她转身向石原外走去。石原位于瓦可什沙漠,犹如沙海之中的岛屿;每当正午的太阳升到头顶,就连督头也不愿在高温下干活了。沙漠中的商队北来西去。他最初被带来时,就记住了这些,那时候他还抱有幻想,希望某天能想办法逃出去。   女人领着他来到石原西面凿山而建的阶梯,一路折来返去,花了大半个钟头才走到底下的沙地。有个奴隶牵着四匹马等在那里,有两匹装好了鞍具供人坐骑,另两匹驮了包裹。她接过缰绳,摆摆手让奴隶退下。   “我现在是埃斯克希亚省的一个地主遗孀,”她对弗伦提斯说,“我要到米尔泰斯做生意。你是我雇来的行路人,任务就是护送我到那里,保护我的身体和名誉不受伤害。”   她把驮马交给弗伦提斯看管,然后翻身坐上最高大的那匹灰色母马,拍拍它的脖子,母马愉悦地打了个响鼻,看来不是初次见面。她的长袍开了高叉以便跨骑,古铜色的大腿裸露在清晨的阳光下。他移开视线,专心照料驮马。   驮马背负的包裹里有干粮和水,据他粗略估计,应该足够他们前去米尔泰斯。这两匹马都受到了精心照料,没有一丝病态,看来不会在沙漠之旅中拖后腿,而且马蹄上钉有宽大且轻薄的铁鞋,适合在沙地上跋涉。犹记当年,阿尔比兰的沙漠极大地限制了斥候队的行动,直到他们复刻出了帝国骑兵使用的蹄铁,形势方才改善。有关阿尔比兰之战的回忆常常不期而至,尽管他们只是为了国王的春秋大梦,在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但与奔狼共度的那几个月,身边有宗会的兄弟们,有维林,依然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忽然感到伤疤灼痛,但转瞬即逝,与此同时,女人在马鞍上不耐烦地扭动身子。他紧了紧捆绑包裹的绳子,然后骑上另外一匹年轻的黑色公马。在他翻身上鞍的时候,性情暴躁的马儿抬起前蹄,打起响鼻。他俯过身,拢住马儿的耳朵低语。这头畜生立刻安静下来,弗伦提斯轻轻一夹马腹,它便毫不迟疑地慢跑起来,驮马随即跟上。   “厉害,”女人策马向前,“我只见过几次而已。谁教你的?”   她带有命令的口气,束缚之力也略略加强。“一个疯子。”弗伦提斯答道,同时想起了壬希尔宗师轻声透露驯马秘诀时那故作阴险的笑容,他知道宗师从未教给别的学徒兄弟。是不是很像黑巫术?宗师尖声笑道。他们只知道这个。一帮笨蛋。   他不再多言,女人减轻了束缚的力道,仅剩日常的刺痛。“总有那么一天,”当他们并辔西行之时,女人说道,“你会告诉我埋在心里的所有秘密,而且心甘情愿。”   弗伦提斯双手紧抓缰绳,内心却在狂怒地咆哮——为这身夺去他自由的伤疤。如今他终于知道,是伤疤在束缚他,督头和主人正是借由伤疤施加力量,强迫他屈服。这是独眼最后的礼物,最终极的复仇。   他们骑行到正午时分,烈日烤得沙漠发烫,于是他们躲在一处小小的遮阳棚底下休息,等影子拉长、温度降低,复又上路。他们临时驻留在一小片绿洲里,此地已经挤满了商队搭起的营帐。弗伦提斯饮了马,又选了靠边的地方搭起营帐。商队的成员全是自由民,个个喜笑颜开,不是跟老朋友们交换见闻,就是唱歌讲故事逗大伙一乐。他们大多身着蓝衣,不过也有几个身着灰衣的长胡子老江湖,牵了一溜马,零零星星地站在人群中。有人过去找他们俩卖货,也有人来打听帝国偏远地区的消息。女人的举止可谓优雅得体,她温和地表示不买货物,讲了些有关议会的闲言碎语,以及近来剑术比赛的结果,后者显然备受大伙关注。   “蓝方又输了?”一个年长的灰衣人颇为讶异,继而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啊,押了他们一辈子,败了我两次财。”   女人笑了,往嘴里扔了一颗枣子:“那就改绿方呗,老爷子。”   他看样子有些恼火:“肤色不能换,人也不能换队伍站。”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清净了。弗伦提斯做完了杂事,坐在火堆边望着夜空。在他进宗会的头一年,胡提尔宗师教过他认星星,他知道剑柄座指向东北方。要不是有束缚之力,他就会顺着它的方向走回疆国,无论路途多么遥远。   “在阿尔比兰帝国,”女人开口说道,她斜倚在毯子上,胳膊肘撑着一块丝绸垫子,“有人吹嘘可以观星算命,专骗那帮笨蛋,因此大发横财。你们的信仰肯定不接受这套歪理邪说。”   “星星是遥远的太阳,”他说,“第三宗的说法。过于遥远的太阳,在这儿是没有力量的。”   “说说,你为什么杀死督头,而不是主人呢?”   “他离得近些,而且这一剑扔过去不容易。”他望着女人说道,“我知道你能打掉短剑。”   她微微点头认可,然后躺下去闭上眼睛。“有个男人在湖边扎营,行者打扮,灰白头发,戴一只银耳环。等月亮升到树梢,你去杀了他。包裹里有毒药,是绿瓶子。活儿要做干净,别留蛛丝马迹。找到的信件全都拿走。”   女人没有禁止他说话,但他并没有问原因。问了也没有意义。   倭拉人的风俗和信仰的信徒一样,死者须火葬。商队的众人用浸了灯油的帆布裹好灰发男人,拿火把将其点燃。没有悼词,围观的人群也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样子,似乎没人认识这个死在睡梦中的男人,只知道从市民证上看来的名字:佛卡,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弗伦提斯和女人上路的同时,佛卡随身携带的物品正在就地拍卖。   “他的任务是监视我们。”女人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省得你好奇。我认为是阿克里夫的手下,看来那位议员大人对我们的伟大计划没那么热心了。”弗伦提斯知道,女人并不是说给他听的。有时候她喜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自言自语罢了。这一点跟壬希尔宗师很像。   又走了五天,加文海映入眼帘,据女人说,这是帝国最大的内陆水域。他们来到浅海湾的一个小渡口,这里是商队路线的终点,人马喧嚣,络绎不绝。天空澄澈无云,辽阔的海面则黑暗而深邃,西海岸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进渡口每人要交五枚方币,每匹马还要给五枚圆币。“你这是抢劫。”女人交钱时对守渡人说。   “这位市民,欢迎你游过去。”他嘲弄地鞠了一躬,答道。   她嗤笑一声:“我真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不过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她哈哈一笑,牵着马上了船。   片刻过后,她念叨起来:“我第一次坐这种小破船的时候,一人一枚方币,一马一枚圆币。”奴隶们在督头的鞭子底下奋力划桨,渡船破开浪头航行在海上。“不过呢,那是两个世纪前了。”   弗伦提斯皱起眉头。两个世纪?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女人见他疑惑不解,笑了笑,却没再多说。   渡海花了将近整整一个白天,傍晚时分他们才看到米尔泰斯城。弗伦提斯曾以为乌恩提什是他见过最大的城市,但与米尔泰斯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座城市坐落于海岸边的碗状大峡谷内,难以计数的灰岩石屋绵延不尽,其间高塔林立。等他们抵达港口,低沉的嗡嗡声化作震耳的轰鸣。他们牵马上岸时,看到有个奴隶等在码头边。“女主人。”他深深鞠躬,向女人致以问候。   “这是霍维克,”她对弗伦提斯说,“很丑吧?”   霍维克的鼻子看起来断过好几次,左耳所剩不多,结实的双臂布满伤疤。但弗伦提斯注意到了他的姿势,双肩的角度和跨立的宽度。他在深坑里见过很多次。这人曾是柯利泰,是杀手,跟他一样。   “信使在吗?”她问霍维克。   “他两天前到的。”   “他惹事了没?”   “没听到城内有什么传闻,女主人。”   “他要是还不走,很快就有了。”   霍维克牵着驮马,在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他们紧随其后,走过好些不知名的鹅卵石路,最后来到一个广场,四面各有一排三层楼房。广场中央的一块草地修剪整齐,一尊巨大的男人骑马像立于其中。女人翻身下马,走近雕像,仰望骑士的脸部。那尊人像披盔戴甲,弗伦提斯估计是古代的式样,用以制作雕像的青铜已然泛绿。他不认识倭拉文字,但雕像底座的牌匾上有一串长长的名头,可以想见此人非同凡响。   “他头上又有海鸥屎了。”女人说道。   “我这就去惩罚负责的奴隶,女主人。”霍维克肯定地说。   她转身走向雕像正对面的一座三层楼房。刚走上楼梯,门就打开了,一个中等年纪的女奴隶深深地鞠了一躬。房子里可谓富丽堂皇,墙壁多挂有画作,描绘的是各种战争场面,也有的是人物,容貌酷似外面院子里的青铜人像。   “你喜欢我家吗?”女人问弗伦提斯。   束缚之力再次松劲,他可以说话,但依然什么也不说。他听见那奴隶紧张得直喘粗气,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可女人只是笑了笑。“洗澡。”她对奴隶说了一句,继而跨过光洁的大理石地板,登上装饰华丽的楼梯。弗伦提斯受到她的意志牵扯,也拾阶而上,走进一间大房。房内的长桌旁有个五十多岁的灰衣男人,正在吃一盘腌肉,手边有个水晶酒杯。他似乎立刻就认出了弗伦提斯。   “看来你长了些肌肉嘛。”他用疆国话说道,然后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   弗伦提斯细细端详他的脸,完全不认识,可这人的声音有些异样。不是语气,而是音调。而且他说的疆国话不带倭拉口音。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在坑里待了五年。”女人还是说倭拉语。她坐在桌子上,脱下跋涉沙漠时所穿的齐膝长靴,摩挲着双脚。“就连柯利泰也只熬了一年。”   “他们没有经过第六宗的磨练,对吧,弗伦提斯?”男人冲他眨眨眼,熟悉的感觉再次涌起。   女人微微凑近,打量着灰衣人:“比之前的那人老些。这个叫什么名字?”   “卡瑞·泰科拉,中等身份的酒贩子,家里有个肥婆和五个活见鬼的孩子。这两天我除了打那帮小畜生就没干别的。”   “是什么天赋?”   那人耸耸肩:“一点点占卜能力,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老奇怪怎么打牌的时候手气总是很好。”   “那么损失不大。”   “没错。”男人表示同意,他站起来走近弗伦提斯。在打量对方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弗伦提斯仍然感觉很熟悉。“兄弟,乌恩提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很好奇。”   弗伦提斯一言不发,最后女人强迫他说了出来。“阿尔比兰人围城后,阿克里夫·恩崔尔议员前来与麦西乌斯王子交涉,带来倭拉皇帝的问候和谈判条件。我查验过他身上的武器,然后跟他握手。等阿尔比兰人开始攻城的时候,他的意志束缚了我,逼迫我弃王子于不顾。我跑到码头,上了他的船。”   “那有点难受吧,”男人说,“没能壮烈牺牲。不然格瑞林宗师又有传奇故事讲给学徒兄弟们听了。”   弗伦提斯越发糊涂了。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别担心了。”那人走开了,四处张望,目光驻留在靠墙的武器架上,“麦西乌斯没死,回去统治疆国了,不过据说远不如他英明伟大的父亲。”   “麦西乌斯看见你跑了吗?”女人问。   弗伦提斯摇摇头。“我当时在指挥城南的战斗,他在城中。”我临阵脱逃,留下两百个好小伙送死,他心想,他们都看见我跑了。   “所以他只知道,”男人说,“勇敢的弗伦提斯兄弟,曾经的小贼,为第六宗忠实效命,声名卓著,最后城破人亡,英勇战死。”他和女人交换了眼神。“还是可以一试的。”   她点点头:“名单呢?”   男人伸手从衣内掏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扔给她。“比我想象的多。”她边看边说。   “你完全能胜任,我敢肯定。”他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尝到了酸苦的滋味,“尤其是有了我们致命的小鬼头。”   小鬼头。诺塔曾经这样叫他,巴库斯也是。但诺塔死了,而巴库斯,但愿他已平安返回疆国。   “还有什么?”女人问。   “你必须在一百天之内赶到南塔。到时候自然有人找你。你会忍不住想杀死他,但你万不能动手。告诉他,仅仅封地领主是不够的。妓女也必须死。那人应该还有我们夙敌的消息,以及除掉他的办法,或者至少能削弱他,详情我就不大清楚了。此外,”他喝光了杯中的酒,弗伦提斯注意到他的前额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如果你失败了,等待你的是永远的痛苦,诸如此类。你以前听过了。”   “他的威胁向来缺乏创意。”她轻轻跳下桌子,走向挂在壁炉上方的武器架,那儿摆了一排薄刃剑,“有喜欢的吗?”   那人用手指轻弹酒杯,发出刺耳的叮叮声。他对女人笑道:“抱歉,让你失望了。”酒杯从他手中脱落,摔得粉碎,他瘫倒在长桌最前头的椅子里,满脸大汗淋漓。他的双眼已目光涣散,但看到弗伦提斯时突然一亮。“兄弟,替我问候他们,好吗?特别是维林。”   维林。弗伦提斯脑袋一热,那束缚之力陡然增强,令他动弹不得。他想要冲过去,逼迫那人吐露真相,但他只能怒气腾腾地僵在原地。那人最后一次露出笑容。“你可记得大战之前的最后一场仗?那是一个冬天,我们对付一帮匪徒。”他声音渐弱,几不可闻,“雪地里的鲜血如红宝石闪耀。那是个好日子……”   他阖上双眼,两臂绵软无力地垂下,很快,胸脯也不再起伏。   “那么,”女人说着,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该洗个澡了,你觉得呢?”    第三章 维林   我应该阻止她。   瑞瓦瞄准当作靶子的一袋稻草,一箭射出,插在袋中央用木炭画出的圆圈边缘。他注意到女孩偷偷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们在兰斯米尔买了一袋箭,箭翎是海鸥羽,钢头宽阔,适合打猎。她每天都起早练习,最初不屑于听他的建议,但不久便悟出其中道理,只好闷闷不乐地接受了他的指点。   “你的持弓臂太过僵硬,”他说,“记住,推和拉同时进行,并非光拉不推。”   她羞恼地皱起眉头,但终究照做了,箭矢呼啸而去,稳稳地插进圈内。瑞瓦得意洋洋地朝他做了个鬼脸——这算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了——然后走过去取回箭矢。她的头发长了些,人也没有以前那般消瘦。犹记得在沃恩克雷郊外刺杀未遂的时候,她的身子细得像只小灵犬。艾萝娜做的饭菜极大地改善了她的体质。   他们离开兰斯米尔后就没再提起歹徒的话题。他知道训诫于她毫无作用,她对神祇的依赖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只要有一点点暗示她做了错事的意思,必然招来一顿冷嘲热讽的抢白,外加一番以圣父大爱之名的辱骂。那帮人是她在获取真刃之剑途中的孽障,阻碍了世界之父行使其意志,所以她除去了他们,而杀人之举并未使她有丝毫的罪恶感。但他知道,她在内心深处有所知觉。他每每触摸到她的思想,血歌的调子总是凄婉悲凉,低沉刺耳。有人摧毁了她的心智,强行将其改造成铁石心肠的冷血杀手。他知道,她终有一天能感知到这一切,但究竟要经历多少岁月的流逝、多少人的死亡,他难以估算。   那你为何不阻止她?那时她起身溜出去,他虽然躺着,却没有睡觉,但他令血歌紧随其后。他听着曲子的抑扬起落,尖厉而喧嚣的调子从来都代表杀戮。可他没有追上去,因为血歌反对。他本打算爬起来跟上去,等找到他们将其制服,然后请卫兵来处理,但血歌警告连连,而他已经学会听从歌声的指引。那帮恶徒是渣滓,当然活该毙命,而且他们不光妨碍了瑞瓦,也妨碍了他。这样的觉悟从来都令他很不愉快,给他系上解不开的心结。所以当她办完事回来,钻进毯子里坦然地进入梦乡时,他依旧闭着眼睛,毫无睡意。   “大人,准备好上路了吗?”简利尔·诺林从自用的马车里喊道。戏班子的成员都已打好包裹,正驾着车辘辘驶向大路。   “我们走一段!”他高声应道,然后挥挥手,示意歌手往前走。   瑞瓦把稻草袋扔到车厢尾部,然后他们跟在车队后面步行。“还有多远?”她问道。这个问题已经成了每日惯例。   “至少还要一周。”   她嗤之以鼻:“搞不懂你怎么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就靠着这帮家伙打幌子。”   “我们约好的。另外,你的弓术还不够好。”   “够好了。有天晚上我自个儿射了一头鹿,不是吗?”   “没错。可除了弓,还有别的武器。”   她满脸不情愿,他知道女孩的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她想不通,为何明知她要杀他,他还要教她武艺。这个问题他也常常自问。不论有没有他的教导,她的武艺都必然长进,而且她现在已经很强了。可每当他训练她的时候,血歌都会以强有力的调子告诉他:这很有必要。   “剑,”她经历了好一番纠结,开口说道,“你要教我使剑?”   “只要你愿意。我们今晚就开始。”   瑞瓦本该高兴,却愤然而去。她往前冲了几步,跳上车厢尾部,然后爬到顶上,盘腿坐下,望着慢慢落在后头的乡村。她是如此美丽,却竟然毫不自知,他一边想,一边看着她褐色的秀发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   “要学的第一点。”维林说着,挥动梣木棍打中她手里的棒子,转瞬之间,一挑一旋,棒子从她手中脱开,打着转往上飞。待棒子落下,他一把抓住,扔还给她:“就是抓握。”   如他所料,她学起来很快,第一天晚上就掌握了持剑技术和基础的攻防招式。到了第三天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使出索利斯宗师最简单的招数,动作几近完美,凶狠凌厉。   “我什么时候可以用那个?”第四天的训练结束后,她指着靠在马车轮子上用绳子捆着的帆布包,问道。对打令她微微发汗,她很喜欢这种训练方式,因为有机会可以让他吃点苦头,但到目前为止,她使尽浑身解数,所有的攻击依然全部落空。   “不能用。”她一听便别过脸去,他不用血歌就能看出她的意图,“如果你趁我睡觉的时候拿出来,我就不再教你了。明白了吗?”   她两眼一瞪,质问道:“如果你永远都不打算用,干吗还要随身带着?”   好问题,他心说,但不想谈论下去。“艾萝娜在准备晚饭了。”他说着走回马车。   在他们北行的途中,舞者的冷淡态度稍有缓和,但他知道她对自己仍保持着警惕心。每周的第六天她有一个钟头的独处时间,坐在戏班子的马车圈外,闭着眼睛,嘴唇翕张,低吟圣歌。虽说他已不是宗会兄弟,其经历也众所周知,但她既有异教信仰,理应惧怕宗会才是。所以当看到她公然进行异教礼拜,他不禁大为吃惊。   “疆国内有很多事情都变了,大人。”那天晚上,简利尔解释,“新王登基一年后,废除了针对绝信徒的刑律。割掉舌头吊起来饿死这种事已经没了,所以艾萝娜只要愿意,就可以公开背诵至上教义。不过最好还是别张扬。”   “国王为什么这样做?”   “是这样的,”简利尔压低了声音,尽管此时并无旁人,“国王娶了王后,有人说,她特别喜欢做绝信徒做的那些事情。”   联合疆国的王后竟然不是信仰的教众。他吃了一惊。五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宗会对此没有异议吗?”   “第四宗当然反对,滕吉斯宗老就此事发表了很多次演讲。平民百姓也有不少怨言,担心掐脖红爆发之类的事情。不过没有发生暴动。战后国家不太平,我在奔狼的最后两年,就是到阿斯莱各地镇压暴动和叛乱。那之后大家都想过安定的生活。”   第二天,他们穿越布宁沃什河南边的平原,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子和黄花。在距黑维斯谷几英里远的一个十字路口,维林请简利尔停车。“我在东大路上有事情要办,”他说着跳下马车,“晚上我们镇子里见。”   瑞瓦从车顶上一跃而下,等他走上东去的道路,她跟了上来。“你不用跟来。”他说。   她讥讽地一扬眉毛,没有作答。还是担心我就此跑掉,害她找不到剑,他心说。一想到届时说出她父亲那把剑的事,她将会作出的反应,他就感到难受。   走了几英里路,他们来到一座小村庄,周围拉拉杂杂尽是柳树。房屋荒废已久,只剩窗户架子,房门要么没了,要么吊在锈迹斑斑的铰链上,房梁上爬了一层稀疏的野草。“这里没人住了。”瑞瓦说。   “没了,空了好些年。”他扫视四周,挑了最高大的一棵柳树,树底下有一间低矮的农舍。他走进去,看到地板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层积灰,壁炉里堆满了掉落的砖瓦。他站在房中间,闭上眼睛,开始歌唱。   她很爱笑。父亲叫她小咯咯。他们家境贫困,常常挨饿,可她总能找到什么事儿绽放笑颜。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他往里走了几步,歌声稍有变味,调子阴郁不祥。鲜血泼溅而出,染红了地板,一个男人按着腿上的伤口惨叫连连。看样子是一名士兵,外衣上绣有阿斯莱贵族的纹章。有个不满十四岁的女孩,从火中取出一根烧红的拨火棍,压到他的伤口上,士兵尖叫一声,痛晕过去。   “这女孩真有天赋。”另一名士兵说道,看装束是军士。他扔给女孩一枚银币,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有这样的能力,第五宗都自愧不如。”   女孩望向房间的角落,那儿有个女人正紧张地看着这帮士兵。“妈妈,第五宗是什么?”   “瓦德里安。”瑞瓦的话打断了他的想象。她站在壁炉边,看了看钉在墙上的木牌。“也许是这户人家的姓?”   “是的。”他走到木牌旁,抚摸着精心雕刻出来的字,原先上过的白漆,如今已剥落殆尽。   “你流血了。”   他的上嘴唇沾了一点血。他在牢里也遇到过几次,当他主动歌唱而非聆听之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况。歌声越是响亮,从鼻子里流出的血越多。有一次,他力图越过重洋,探访极西之地,结果眼睛也流血了。这是我付出的代价,盲女说过。真相越发明晰:我们都为自己的天赋付出了代价。   “没事。”他说着擦去血迹,不再理会那块木牌,抬脚走了出去。   又走了两天,他们看到了布宁沃什河的那座桥。曾经的木桥已经为石桥所替代,比原先的更宽阔更结实。“国王喜欢造东西。”简利尔说,马车辘辘而上,经过岗亭时,他扔给守桥人一袋钱币,用来支付戏班子的过桥费。“桥、图书馆和治疗室之类,拆掉旧的,建造新的。有人称他砖瓦匠麦西乌斯。”   “这外号算不错了。”维林应道。他坐在光线昏暗的马车内部,在如此接近都城的地方,他戴着兜帽也不敢轻易露面。屠夫、疯子、阴谋家、侵略者。这些都是雅努斯的外号。   他们驶向每年举办夏令集市的大草地。很多戏班子的马车队已经到了,还有很多小贩和手艺人来贩卖货物,一群木匠正搭建木制竞技场,以供仑法尔骑士们在比赛中自相残杀。维林等到夜幕降临才走出马车。他把剩下的钱全给了简利尔,当然遭到了拒绝,最后他抱了抱歌手,就此别过。   “您没必要到城里去,大人。”简利尔说。他眼睛发亮,笑容却很勉强。“留在我们这儿吧。平头百姓或许会唱歌儿赞颂您,但没几个贵族老爷乐意看到您回来。他们会嫉妒您,说不准还会背后捅刀子。”   “我来这儿有事要办,简利尔。不过还是谢谢你。”他最后一次捏了捏歌手的双肩,然后提起帆布包,往城门走去。瑞瓦很快出现在他身边。   “说吧?”她说。   他脚步不停。   “你应该注意到这儿就是瓦林斯堡了吧。”她指着城墙说道。   “等一会儿。”他说。   “现在就说!”   他站住了,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柔声说道:“你等一会儿就能得到答案。现在,跟我走或是留在这儿,随你。戏班子里再添个跳舞的,简利尔肯定乐意。”   她看了看城门,目光里尽是疑虑和轻蔑。“还没进去,可闻起来跟胖子的茅房一样臭。”她咕哝了一句,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在他孩提时代的印象中,父亲的宅子庄严雄伟,堪比城堡,而他怀揣英雄之梦,不知疲惫地在廊厅和庭院里上蹿下跳,手中一把木剑吓得仆人们胆战心惊,鸡犬不宁。那株高过屋顶的参天橡树便是他的死敌,是妄图拆毁城堡的巨人。童心善变,有时他又当巨人是朋友,安坐在那粗壮的胳膊里,看父亲跨骑一匹战马,在马厩与河畔之间的数亩草场中驰骋。   对于身边没有什么朋友,他从不觉意外,因为认识的小孩子都是仆人的儿女,每每玩一小会儿,母亲便友善而强硬地把他们赶出去。“别打扰他们,维林。他们还有正事要做。”他后来意识到,母亲故意不让他和那些孩子们亲近,是因为等他加入宗会时,深厚的友情会难以割舍。   这么多年过去,宅子小了许多,不仅是因为他长大了。坍塌的屋顶急需泥瓦匠的修整,多年前粉刷的墙壁已是灰暗斑驳。少说一半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住,其余的也残破不堪。就连那株参天橡树的枝丫都怏怏垂落,巨人也老了。他看见一扇窗户里有火光闪耀,那是整座宅子唯一一点温暖所在。   “你在这里长大?”瑞瓦颇为讶异。他们穿过北城区走向守望角时天上就开始落雨,密集的雨点不断地敲击她的兜帽边。“歌谣里说你是平民出身,在街巷之间长大。可这儿是宫殿。”   “不,”他喃喃道,迈步往前走去,“这是城堡。”   他走到正门前站住。以前有个女仆称其为“好门”,那是个生性乐观的胖女人,可他实在惭愧,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好门配好人。看那门铃,锈迹斑斑,暗淡无光,拉绳也破损了,不知道最近有多少好人经过此门。他望着在风雨中摇摆的拉绳,旁边的瑞瓦故意抽了抽鼻子,声音很响。他吸了口气,拉动绳子。   门铃的余音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门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走开!我还有一周时间!是治安官签的字!楼上还有一位厉害的阿尔比兰战斗英雄,你要是不走,他转眼就能砍掉你的手!”   里面隐隐传出脚步声,似是有人在退去。维林和瑞瓦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拉响门铃。这回没等多久。   “好吧!我可是警告过了!”大门往里打开,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水桶作势要泼,桶里的东西黏糊糊的,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攒了一周的泔水送你——”女人一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身体僵住了,水桶从手中滑落。她双手捂住脸,背靠着墙跌坐在地。   “妹妹,”维林说,“我可以进去吗?”   他只能半扶半抱地把她弄到了厨房,看样子她住在这里——先前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毫无人气。他扶着她坐在灶前的凳子上,然后握住她颤抖不止的双手,感到冰冷刺骨。她的目光从不曾离开他的脸庞。“我以为……你戴着兜帽……那时我还以为……”她眼中噙满泪水,忍不住眨了眨。   “对不起……”   “不……”她抽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泪珠滚落,却笑靥如花。那双乌黑的眼珠真诚如故,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遇见的小女孩一样,但如今的她已出落得楚楚动人,而这是极其危险的,尤其她独自住在破宅子里。“哥哥,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哐当一声,瑞瓦踢倒了墙角的泔水桶。   “艾罗妮丝,这是瑞瓦。我的……”见他沉吟半晌,她不由抬起藏在兜帽底下的脸庞,眉毛一扬,“……旅伴。”   “啊。”艾罗妮丝撩起围裙擦去泪水,站起来说,“旅行啊,你们肯定饿了。”   “是的。”瑞瓦说。   “我们不饿。”维林肯定地说。   “胡说。”艾罗妮丝笑道,然后在储藏室翻找起来,“维林·艾尔·索纳大人回到自己家里,一个女孩哭哭啼啼的,都没法给他做顿饭,那可不像话。”   吃的不多,面包,奶酪,还有调味很重的半只剩鸡。   “我不会做饭。”艾罗妮丝承认。维林注意到她什么都没吃。“母亲才有那本事。”   瑞瓦吃掉了盘子里最后一点面包屑,轻轻打了个嗝。“还行。”   “你的母亲?”维林问,“她……不在这里吗?”   艾罗妮丝摇摇头。“去年冬至过后就走了。咳嗽要了她的命。埃雷拉宗老特别好心,尽了一切努力,但……”她声音减弱,目光低垂。   “节哀,妹妹。”   “你不该这样叫我。依照国王的律法,我不是你妹妹,这宅子也不是我的,每一块砖瓦都属于父亲所有。我只能请求治安官宽限一个月,再派执法官过来处置。多亏本瑞宗师答应免费给他画像,他才答应。”   “第三宗的本瑞·莱列尔宗师?你认识他?”   “我是他的学徒,其实是不领工钱的助手,但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指着远处的墙壁,那儿钉满了羊皮纸。维林起身走过去,当看清了那些画作,他惊讶得直眨巴眼。画儿的内容包罗万象,有马、麻雀、屋外的老橡树、挎着面包篮子的女人,都是用木炭或是墨水画成,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   “圣父啊。”瑞瓦走到他身边,瞪大眼睛看着画儿,一脸的钦佩,这种表情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而当她的目光移到他妹妹身上时,那眼神明显充满敬意,甚至有些畏惧。“这是黑巫术啊。”她喃喃道。   艾罗妮丝忍了忍,终究还是笑出声来。“只是纸上的线条而已。我经常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画你。”   瑞瓦扭头说:“不要。”   “可你这么漂亮,画出来肯定特别好看……”   “我说了不要!”她板着脸,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却没有拉开。维林注意到她指节泛白,血歌化作轻快而柔和的旋律。他以前听过,尽管微弱,但确实存在,那是他们刚开始跟着简利尔的戏班子旅行时,艾萝娜正在练习舞蹈,而她聚精会神地在旁观看。她仿佛沉迷其中,神魂颠倒,忽然之间又大发雷霆。她死死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向世界之父念诵起祷词。   “我道歉,”她说话时不看艾罗妮丝,“毕竟不是我家。”然后看了一眼维林。“今晚的时间就留给你和你妹妹了。我去找个房间睡觉。”她的语气变得格外强硬,“我们的事情明早做个了断。”说完便消失在门廊里。脚步声轻不可闻,她有潜行的本事。   “她是你的旅伴?”艾罗妮丝问。   “路上总能遇见各色各样的人。”他说着回到桌边,“我父亲真的什么都没留给你?”   “这不是他的错。”听她的口吻有些掩饰,“他生病的时候,我们花钱如流水。他卸任战争大臣后,名下的土地,应得的俸禄,全都没了。他的朋友们,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也不认他了。那段日子不容易,哥哥。”   他看到妹妹的眼神中有责难之意,他也知道这在情理之中。“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他说,“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你熟悉他,他是看着你长大的。而我不是。他不是到处征战,就是驯马或是练兵,在家的时候……”高个儿男人睥睨着手持木剑的孩子,那双乌黑的眸子毫无笑意,孩子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嘴里恳求道:“教我,父亲!教我!教我!”男人打掉了他手里的剑,叫来一名事务官带走他,然后转过身继续喂马……“他爱你。”艾罗妮丝说,“他从不骗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同父却异母。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实践了你母亲的愿望。他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当他病入膏肓,没法下床的时候,他成天只念叨这件事。”   楼上一声闷响,有什么重物摔倒在楼上,男人的惊叫声随之响起,继而有人高声怒吼。是瑞瓦。   “噢,天哪。”艾罗妮丝呻吟一声,“通常不到十点他是醒不过来的。”   维林几步冲上楼,发现瑞瓦正跨骑在一个身材颀长、容貌英俊,却久未修面的年轻男子身上,小刀抵住了对方的喉咙。“有歹人,黑刃!”她说,“有歹人闯进你妹妹家里了。”   “是诗人,我向你保证。”年轻人说。   瑞瓦狠狠地压住他:“你给我闭嘴!闯进年轻姑娘的屋子是吧?裤裆发痒了吧?”   “瑞瓦!”维林嘴里说着,却不敢伸手碰她。厨房里发生的事情令她精神紧张,亟需释放,而直接触碰可能导致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他竭力以冷静的语气说:“这人是朋友。请你放他起来。”   只见瑞瓦的鼻孔大张大合,然后她吼了一声,站起身来,小刀没入鞘中。   “大人,您总是豢养危险的宠物。”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瑞瓦又要冲过来,可维林挡在两人之间,伸手把年轻男子从一摊刺鼻的劣酒中拉起来。“你不该拿她开涮,艾卢修斯,”他说,“作为学徒,你可赶不上她啊。”   院子里有一口红砖砌成的水井,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坐在井沿,小口小口地抿酒,熬红的眼睛经不住清晨阳光的刺激,不断地眨巴。维林走了过来。这次与瑞瓦的对练比往常激烈多了,因为昨晚的事,她憋了一肚子火,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拿梣木棒打中维林,少说也要打中一次。击败瑞瓦并非易事,他的衣服汗湿了。   “兄弟之友?”他冲着酒壶一点头,从井里拉了一桶水上来。   “最近改叫狼血了。”艾卢修斯举起酒壶致敬,“您过去的那帮士兵,有人闲不住,拿抚恤金开了一家酿酒厂,大批地酿造军队爱喝的烈酒。我听说他们赚得不少,跟极西之地的商人一样有钱。”   “真不赖。”他把水桶放在井边,拿木瓢喝了一口水,“你父亲还好?”   “对你还是深恶痛绝,如果你问的是这方面的事儿。”艾卢修斯收敛了笑容,“不过他现在……消停多了。国王任命了新的战争大臣。”   “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瓦瑞斯·艾尔·特伦德。猩红山丘战役的英雄,夺取尼莱什城的首功。”   维林想起那人因为贪心不能得逞,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立了不少大功?”   “篡权者之乱过后,疆国内没有爆发过真正的大战。但他镇压各地的暴动特别积极。”   “明白了。”他又喝了一口水,坐到艾卢修斯身边,“我有个问题,问不出口,却又不能不问。”   “为什么有个醉醺醺的诗人睡在你妹妹家里吗?”   “是的。”   “他认为他是在保护我。”艾罗妮丝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早餐好了。”   早餐就是火腿蛋,分量很少,刚放到瑞瓦的盘子里就没影了。维林看得出她很想再要一点,但终究没说出口,肚子却响亮地咕噜了几声。“给。”艾卢修斯把一口没动的盘子推给她,敞盖的酒壶还捏在手里,“求和。免得你因为一顿饭就割了我的喉咙。”   瑞瓦撇了撇嘴,算是同意,接受起食物来倒是非常爽快。   “我们的父亲三年前就去世了,”维林对艾罗妮丝说,“为何过了这么久,国王才想起收回他的财产?”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官僚办事慢吧。”   载他离开梅迪尼安岛的船是一个月前从南塔找来的。这么长的时间,一匹快马完全可以飞驰到都城。你这么臭名远扬的人,别指望没人认出你。官僚办事非但不慢,怕是还挺快的。   “对了,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艾卢修斯。”他对诗人说,“我之前好像没说。”   “您没说,谢谢。”   “你是跟他们一起杀到码头的吧?”   艾卢修斯垂着脑袋没看他,又抿了一口狼血。“跟紧我父亲,是您说的。好建议。”   从他低沉的语调和默然的神色来看,维林觉得最好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说保护我妹妹,你的意思是要对付谁?”   他的情绪稍有好转。“噢,不就是那些歹徒啊,流浪汉啊……”他露骨地瞟了瑞瓦一眼,“那些带着刀不要命的绝信徒,还有那些守信徒,动不动就来纠缠伟大的维林兄弟的至亲,希望得到言语上的支持。”   维林皱起眉头:“什么叫守信徒?”   “就是那些固守信仰,特别坚定的一帮人。国王颁布宽容法令后,他们就出现了,召集各种大会,挥旗子喊口号,时不时攻击那些他们认为疑似绝信徒的人。他们自称是信仰的真正追随者,滕吉斯宗老公开支持他们。另外几家宗会对他们兴致寥寥。”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您的回归对他们是极大的鼓舞。您是信仰旗下最伟大的斗士,遭到艾尔·尼埃壬王家的出卖,身陷绝信徒的地牢。恐怕他们对您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大人。”   瑞瓦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望向南墙上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有马跑过来了。”   维林看着敞开的房门,听见了马蹄踩踏鹅卵石的清脆响声。血歌嘹亮,认出了来人,却暗含一丝警告的意味。他尽力平复情绪,走出门去。   院子里,凯涅斯·艾尔·奈萨兄弟一紧缰绳,翻身下马。他默然无言地打量了维林片刻,然后伸开双臂走上前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多年后重逢的拥抱,洋溢着浓浓的兄弟情,凯涅斯抱得很紧,胸膛微微颤抖。但血歌的警告依然如故……他的脸庞越发瘦削,眼角生了皱纹,双鬓夹杂了些许白发。宗会生活是不能保住青春年华的。他看起来依然那般强壮,肩膀甚至比以前还宽阔了些。凯涅斯从来不以气场取胜,如今竟有一番堂堂的风范,或许是因为那枚缝在深蓝色斗篷上的鲜红钻石。   “还是宗将?”维林问。他们在河堤的草地上散步。昨晚一夜雨水,布宁沃什河的水位很高,逼近了他父亲修筑的防洪土堤。   “我现在指挥兵团了。”凯涅斯回答。   “这么说,我有幸见到的是疆国之剑,凯涅斯·艾尔·奈萨大人,是吗?”   “是的。”对于这次飞黄腾达,凯涅斯并没有特别自豪,这和记忆中的他不太一样。凯涅斯年轻时是艾尔·尼埃壬家族不可多得的忠诚拥趸。后来雅努斯抛弃了尼莱什城,老阴谋家的大联合疆国之梦破灭之时,维林还记得当时萦绕在兄弟眼中的疑云。他从来没有犯过错……他们停下脚步,凯涅斯望着奔流的河水沉默了一会儿。“巴库斯,”他开口说道,“他那艘船的船长讲了个离奇的故事,说我们的大个子兄弟威胁他,如果不把船开回阿尔比兰海岸,就用斧头砍掉他的脑袋。等船到了浅滩,他跳下水,游上了岸。”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凯涅斯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伺伏者,真是巴库斯?”   看来他们告诉他了。他还知道多少呢?“不,只是寄居在他体内。巴库斯在野外试炼时就死了。”   凯涅斯闭上眼睛,低下头,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片刻过后,他抬起头,勉强露出微笑:“那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兄弟。”   维林也笑了笑,却只是挑起了嘴角:“其实只剩下一个了,兄弟。”   凯涅斯握紧他的手,诚恳地说:“谢琳姐妹不在了,维林。我对宗老什么都没说……”   “谢琳姐妹和我相爱过。”他张开手臂大声呼唤,喊声传到了河对岸,“我深深地爱过谢琳姐妹!”   “兄弟!”凯涅斯嘘声说道,同时警惕地四处张望。   “爱不是罪,”维林嘶声说道,“也不是错!爱是美好的事物,兄弟。可我弃她而去。在我最后一次效忠宗会时,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受够了。如果你愿意,替我转告宗老,转告整个疆国,我不再属于你们宗会,我不再追随信仰。”   凯涅斯静若止水,低声说:“我知道你被关了那么多年,精神必然受损,但肯定是逝者指引你回到我们身边的。”   “这不过是谎言,凯涅斯。全都是谎言。正如神也是谎言。你想知道我在杀死巴库斯体内那东西之前,它说了什么吗?”   “别说了!”   “它说没了身体的灵魂,只是可怜而无用的……”   “我叫你别说了!”凯涅斯气得脸色苍白,他往后退去,似是担心受到蛊惑,“那是黑巫造物的谬论,你竟然当真了。我的兄弟绝不会如此轻信,绝不会受人愚弄。”   “我从来都能探知真相,兄弟。这是我遭受的诅咒。”   凯涅斯扭过头,尽力平复情绪。等他再转过头来,眼中添了一抹坚毅的神情:“别叫我兄弟。如果你背弃宗会和信仰,那就背弃了我。”   “你是我的兄弟,凯涅斯。永远都是。并不是信仰使我们成为兄弟,你知道的。”   凯涅斯瞪着他,眼中尽是愤怒和痛楚,然后他转身走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扭过头,生硬地说:“宗老想见你。他说这是请求,不是命令。”他说完就走了。   “弗伦提斯!”维林在后面喊道,“你有他的消息吗?我知道他还活着。”   凯涅斯没有回头。“去找宗老谈!”    第四章 莱娜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从来不喜欢骑马。她认为这种畜生太蠢笨,而硬邦邦的鞍具所造成的瘀伤,又让她羞于叫侍女来照料。所以尽管她带队往北走了很长的路,火气也丝毫也没有消退。其实,这五年来她都是如此。   这儿的雨停过吗?她披着精美的貂毛斗篷,透过遮雨板望去,只见外面一派灰蒙蒙的景象。从喀都灵城出发迄今已有五天,雨水一刻也不曾停歇。   领军将军勒卡·艾尔·斯莫林缓辔而行,在马车旁举手敬礼,雨水在他胸甲上肆意流淌,宛如变化万端的溪流。“还有五英里多就到了,公主殿下。”听他的语气很是小心。这趟无穷无尽的旅程,令她苛责起人来不知节制,若是随心所欲,她一肚子的恶言恶语足以把人逼疯。见对方满脸紧张的神色,她不由叹了口气。唉,放过人家吧,你这个面目可憎的女巫。“谢谢,领军大人。”   他再次敬礼,神色略有缓和,随后策马疾驰,前去探路,五名骑卫紧跟其后。她身边有五十名骑卫,还有她挑选出来陪同北上的两名女官。她们来自乡下的庄园,个性强悍,虽然出身不如大多数侍者,却没有动不动就咯咯傻笑或是稍有不适就怨声载道的毛病。她用膝盖轻轻一顶骏马“黑貂”,策马走上司盖伦关那条黑暗狭窄的陡峭山路。   “公主殿下,我有一言。”娜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她个子高,胆子也大,而茱莎挨了莱娜一顿冷嘲热讽后,只会长时间沉默。   “说吧。”尽管鞍具挺厚实,但莱娜仍然能感觉到黑貂的臀部一次又一次的顶撞。   “公主殿下,我们今天能见到一个吗?”   娜莎自从离开瓦林斯堡,就盼着能见到一个罗纳人。莱娜认为这种病态的好奇心缘于年纪尚轻,正如小孩喜欢拿棍子捅死狗的肚子。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一路上还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狼人。公主殿下,罗纳人最善藏身遁形。喀都灵城里的宗将如是提醒她,那人身强力壮,双目炯炯有神。您看不到他们,但逝者在上,等您出了城,不足十英里,他们就能看到您。   他们越走越近,那隘口愈来愈宽,一个阴森森的洞穴于山中裂现。莱娜看到了第一层防御工事,那是守卫南面入口的一座矮堡,城垛间有一个模糊的小蓝点,无疑是某个兄弟正孤孤单单地值守清晨这一班。   “要是这儿没有,那就看不到了。”她回答娜莎。尽管有哥哥的保证,但她此行依然疑虑重重。他们真的愿意抛却数百年的纷争,但求和平相处吗?   塔楼外候着一名宗将,此人四十来岁,一头银灰短发,眉毛带疤,瞳色苍白。他嗓音粗哑,显然是久经沙场磨砺,鞠躬之深合乎礼仪。“公主殿下。”   “是索利斯宗将吧?”她从黑貂的鞍上翻身下来,臀部早就坐麻了,她忍着没有动手摩挲。   “正是,公主殿下。”他站直了身子,指着身边两位兄弟说,“这两位是赫维尔和艾文兄弟,也将一同护送您北上。”   她挑起一边眉毛:“只有三个人?你们宗老向国王保证说尽全力支持这次行动。”   “这道关卡一共只有六十位兄弟把守,公主殿下。我分不出更多人手了。”他的语气不容商量,那意思是此事已定,反正他软硬不吃。莱娜对他当然有所耳闻,这位名声赫赫的第六宗剑术宗师、罗纳人和恶徒的克星、玛贝里斯城沦陷时的幸存者……以及,维林·艾尔·索纳的老师。   父亲,我恳求您……   “悉听尊便,兄弟。”她面露微笑。她已经竭尽所能,笑容亲切随和,恰到好处,眼神中饱含对这位兄弟尽忠职守的钦佩之意。“当然了,这种事情,我岂能质疑你的判断。”   这位尽忠职守的兄弟只是用苍白的眸子盯着她,脸上仍不动声色。   至少此人与众不同。“向导来了吗?”   “来了,公主殿下。”他退到一边,向塔楼的方向一摆手,“我备好了食物。”   “你真周到。”   塔楼内部显然匆忙打扫过,但仍有一股臭烘烘的汗味往鼻子里钻。她看到壁炉前的桌上摆满了简单却堪称丰盛的食物,椅子全是空的,房里也没人。“向导呢?”她问索利斯。   “这边请,公主殿下。”他走到后头,站在一扇厚实的房门前,取出钥匙打开挂在门上的大锁,“我们没办法,只能把她安置在楼下。”   他拉开门,只见里面有一段向下的石阶。他从墙上的铁架子里取下一支火把:“请您跟我来,当心脚下。”   莱娜扭头对娜莎和茱莎说:“两位小姐,请候在此处,享用兄弟们好心准备的饭菜。领军大人,请你跟我来。”   她和斯莫林跟随索利斯,沿着盘旋而下的石阶来到一间小房。房内开了一扇装有铁栅的小窗用以透光,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女人,只有套着暗红色皮裤的修长双腿暴露在光亮处,双目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一看到莱娜就惊了起来,换成蹲伏的姿势,脚踝上的链子在石头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这就是我们的向导?”她问索利斯。   “是的,公主殿下。”索利斯瞪着阴影之中的女人,神情极为严肃,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这次冒险行动的想法,“她是两天前到的,带来了大祭司本人的口信。我们按照要求给她安排了食宿,但是当晚她就用刀刺伤一位兄弟的大腿。我认为有必要限制她的行动。”   “她为什么攻击那位兄弟?”   索利斯局促不安地轻叹一声:“因为他拒绝满足这女人的……欲望。这在罗纳人的习俗里,显然是极大的侮辱。”   莱娜走近罗纳女人,索利斯始终趋前两步之遥,双手垂在身侧。“你有名字吗?”她问那女人。   “她不会疆国语,公主殿下。”索利斯说,“罗纳人几乎都不会。学习我们的语言是对他们灵魂的玷污。”他扭头问罗纳女人:“Esk gorin ser?”   她没理会,身子往前挪了一点点,他们总算能看清她的长相了。这女人皮肤光滑,面庞棱角分明,颧骨高耸,脑袋几乎剃光,唯独头顶有根乌黑的长辫子垂过肩部,辫梢的钢箍闪闪发亮。她穿着无袖的薄皮短装,从左肩到下巴布满文身,红绿相间,图案错综复杂。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莱娜,缓缓露出微笑。她用罗纳语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话。   “Ehkar!”索利斯吼道,上前一步,狠狠地瞪着她。   女人也瞪着他,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闪现寒光。   “她说什么?”莱娜问。   索利斯又局促不安地叹了口气:“她……呃……要吃的,公主殿下。”   莱娜所学的罗纳语主要来自于一本书,那是大图书馆里所能找到的最全面的介绍了。第三宗有位上了年纪的宗师,教过她罗纳语的各种发音,以及影响词意或句意的重音转换。他坦承自己对狼人的语调理解不全面,年深日久也早已生疏——他年轻时去过北方,是从几个愿意通过聊天换取自由的罗纳人俘虏那里零散学来的。不过,莱娜对这种语言掌握得差不多了,可以大致理解女人的话,但她决定听一听这位尽忠职守的兄弟怎么解释。   “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兄弟。”她下令,“我一定要知道。”   索利斯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带情绪地说道:“当罗纳男人出去打猎时,罗纳女人晚上就互相……安抚。如果您是她所在部落的一员,她希望男人们永远别回来。”   莱娜扭头望向罗纳女人,嘴唇紧抿:“真的吗?”   “是的,公主殿下。”   “杀了她。”   罗纳女人猛地一缩,慌忙举起双手之间的链子,警惕地瞪着索利斯,以防对方动手——但索利斯并没有反应。   “看来她会说疆国话,”莱娜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恼羞成怒地瞪着她,忽然纵声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她个子很高,比索利斯和斯莫林还高上一两英寸。“达沃卡。”她扬起下巴说道。   “达沃卡。”莱娜轻声复述。在古语里是长矛的意思。“大祭司给了你什么指示?”   达沃卡说话带浓重的口音,但语速很慢,完全可以理解。“带梅利姆赫的女王进山,”她说,“务必使她完整无缺地活着。”   “我是公主,不是女王。”   “她说是女王,你就是女王。”女人断然答道,那意思是再纠缠这一点实属徒劳。大图书馆里有关罗纳人历史文化的作品十分有限,而且语焉不详,常常自相矛盾,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大祭司的话不容置疑。   “如果我放了你,你还会刺伤这儿的兄弟,或是提出侮辱他们信念的不当要求吗?”   达沃卡轻蔑地瞟了索利斯一眼,用罗纳语咕哝了一句:才不让这帮软蛋玷污我呢。“不。”她对莱娜说。   “很好。”她向索利斯点头,“她可以跟我们一起进餐了。”   晚饭时,达沃卡坐在莱娜旁边,瞪着茱莎,把她逼走了。女官脸色惨白地退开,向莱娜行过屈膝礼,便匆匆走出去,回到她和娜莎共用的房间。明早我就命她回去,莱娜暗自决定,她的性子还是不如我希望的那般强悍。相比之下,娜莎似乎为达沃卡着了迷,隔着桌子偷偷瞟她,结果招来了好一顿白眼。   “你服侍大祭司?”莱娜问达沃卡,这个高大的女人正用窄刃小刀切下苹果送进嘴里。   “罗纳人全都服侍她。”达沃卡口齿不清地答道。   “可你在她家里?”   达沃卡大笑一声。“家?哈!”她吃完苹果,把果核扔进壁炉,“她拥有一座山,不是家。”   莱娜笑了,倒也不急躁:“但你在那里有一席之地?”   “我保护她。只有女人保护她。只有女人可以相信。看到她,男人就发狂。”   莱娜读过有关大祭司神奇魔力的记载。根据一本内容有些惊悚、名为《罗纳人血礼考》的典籍所述,无论多么体面的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即丧失理智,神魂颠倒。无论真相如何,所有的记载都印证了她拥有黑巫术之力。其实,相比王兄的请求,这才是她愿意进行此次远征的真实原因。   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暗中调查、反复对照,莱娜依然没有证据。到西城区打听独眼男人的故事,他说。那天在夏令集市上,他冷不防献上一吻。于是她去找了。几个派出去的心腹前往城内最贫穷的地带,带回了那个故事,最初听来着实荒诞不经。独眼是恶徒之王,仅凭意念就可以约束他人。独眼依靠啜饮敌人的鲜血以获取力量。独眼在地底陵寝中举行邪恶的仪式,亵渎孩童的身躯。唯一确定的是故事的结局——独眼被第六宗兄弟所杀,有人说是艾尔·索纳亲自干掉的。在这个问题上,所有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其他方面则甚少重合。   因此她不断地寻找,从疆国各处收集奇闻逸事。尼塞尔有个女孩可以召唤风,南塔有个男孩能与海豚对话,库姆布莱有个男人曾经复活过死人。还有上百个稀奇古怪的传说,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其中大多数都是夸大其词、牵强附会、以讹传讹,甚至纯属胡说八道。没有证据。她为此几近疯狂,细节的缺失、答案的遥遥无踪,促使她一发不可收拾地调查下去。她经常拜访大图书馆,要求提供年代更古远的书籍,馆长为此颇为头疼。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有兴趣,只是因为无事可做。兄长当政,她在朝中有名无权。如今王兄娶了王后,小雅努斯和德娜确保了他后继有人,身边更是谋臣如云。麦西乌斯喜欢臣子谏言,多多益善,尤其爱听他们唇枪舌剑,相互批驳。但如此一来,他就只能下令搁置此事,待调查清楚之后再议,而调查往往要好几个月才能得出结论,此时早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又有火烧眉毛的大事摆到跟前了。说到底,麦西乌斯唯独不听取亲妹妹的谏言。   别忘了。那是父亲许多年前对她说的,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她正假装玩娃娃。一个男人若是寻求谏言,那么他不是在装模作样,就是茫然无从,缺乏主见。   公道地讲,有那么一样东西,麦西乌斯是相当有主见的——砖瓦。“我要在这儿建起举世罕见的奇观,莱娜。”哥哥如是说。对于重建瓦林斯堡西城区,他有一个颇为宏大的规划,以宽阔的街道与花园取代以前的窄巷和贫民窟。“这是我们的治国之道。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不是苦苦求生。”   她爱哥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虽说她的表达方式并不足取。可她最最亲爱的哥哥简直就是天底下的头号傻瓜。   “女王,你有多少男人?”达沃卡突然发问。   莱娜惊讶地眨了眨眼:“我……有五十个卫兵。”   “不是卫兵。男人……你们称为丈夫。”   “我没有丈夫。”   达沃卡眯起眼睛瞧她:“一个都没有?”   “没有。”她啜了一口酒,“一个都没有。”   “我有十个。”罗纳女人骄傲地说。   “十个丈夫!”娜莎大为震惊。   “对,”达沃卡表示肯定,“他们都没有别的妻子。跟我结婚后就没必要了!”她放声大笑,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娜莎跳了起来。   “说话注意点,女人!”领军将军艾尔·斯莫林冲她吼道,“这等言论岂可当着公主的面讲出来。”   达沃卡翻了翻白眼,伸手抓过一根鸡腿。“梅利姆赫。”她叹道。海上的浮渣,或是冲到岸上的破烂,究竟哪种意思,取决于音调的变化。   “去大祭司所住的山需要几天?”莱娜问她。   达沃卡张嘴咬住鸡腿,伸出十根手指,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还要在马鞍上坐二十天,莱娜内心呻吟了一声,必须叫娜莎再弄些药膏来。   茱莎哭了,恳请留下来。莱娜赐了一只镶嵌青石的银手镯——她专为这种场合收藏了一对——以及一袋十枚金币,以示慰劳,还保证在给其父母的信中多加赞誉,以后也欢迎进宫探望。她说完走向黑貂,娜莎上前安慰起这位泪流不止的朋友。   “你做得对,女王。”身后的达沃卡说道。她的坐骑是一匹强健有力的矮种马。罗纳女人身披厚狼皮,手持一把长矛,矛尖是三角状黑铁,锋刃锐利,映着旭日的金光。“那个太弱了。她的孩子熬不过一个冬天。”   “叫我莱娜。”她翻身上马。这件骑马装从腰部到下摆都打了褶,以便于坐进马鞍,但她依然感到极受束缚。   “勒娜。”达沃卡慢慢地重复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母亲喜欢她祖母。”对于达沃卡口齿不清的发音,她置之一笑。“阿斯莱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含义。我们给孩子起名字是想到什么叫什么。”   “罗纳人的孩子自己起名字。”达沃卡晃了晃长矛,“我杀了个人,从他手里拿到这个,就给自己起了名字。”   “他伤害过你?”   “很多次。他是我父亲!”她仰头大笑,策马前行。   司盖伦关的防御工事由城墙和塔楼组成,每一块巨石屏障摆放的角度却恰到好处,可将进攻一方逼到狭窄的空间内以消灭之。莱娜对于这种设计思路很是钦佩,越往关隘里面走,塔楼和城墙越是层叠而上,即便敌人攻占了一部分工事,防御战依旧可以进行下去。   索利斯领着他们走过十道门,每一道都装有厚厚的铁闸,只有拉起来才能通过。虽说防御工事异常坚固,莱娜却看出他先前说的是实话:兄弟人数太少,无法做到齐装满岗。她发现达沃卡细细端详城墙的时候眯起了眼睛,知道罗纳女人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莫非这是计?莱娜心想,派个探子来这儿摸清守军的虚实。   她迅速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那位双目有神的兄弟警告过,罗纳人对于这片北方大地无所不知。他们知道我们有多么不堪一击,却没有付诸行动,大祭司还传话说希望和谈,不过我是唯一的谈判人选。   他们走了不止一个钟头,沿着弯弯曲曲、狭窄到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小道,穿过层层城墙与铁门。终于,他们来到了关隘的北边。今日风停雨住,阳光穿透乌云,铺洒在绵延无尽的群山之上,只见层峦叠嶂,远方一片灰蓝,那是花岗岩和坚冰组成的庞然大物,令人生畏。   达沃卡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忽的一下吐了出来。肯定是为了呼出我们的臭气,莱娜心想。   罗纳女人驾着矮种马走到队伍最前头,选了一条岩石遍地的羊肠小道,往山谷底下行去。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打手势,就那么径直走下去,看来是指望他们二话不说地跟上来。莱娜见斯莫林满脸疑虑,便点了点头,他显然不大乐意,不过终究没说出口,冲着后头的士兵们吼了一声。   他们翻越过一座座山坡谷地,穿行于一丛丛松树林间,又走了四个钟头。莱娜发现关隘这边有一种荒凉之美,喀都灵城北郊的单调灰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天空变幻莫测,阳光跳跃不定,给石楠花遍地的山坡和嶙峋怪石染上了各种悦目的色彩。或许他们如此拼命地抵抗,就是为了保住这一切吧,她心想,因为,这儿实在太美了。   罗纳女人终于提出休息,娜莎寻了一片石楠花丛,放好丝绸靠垫,又给莱娜呈上鸡肉和葡萄干面包作为午餐,还有一杯库姆布莱干白——她非常喜欢这种酒。甜点是巧克力小蛋糕,存量已经不太多了。   “看起来像兔子粪。”达沃卡说着,疑虑重重地嗅了嗅。她不讲客气,二话不说便盘腿坐下,开始吃喝。看来罗纳人在旅行途中进餐是完全不讲礼数的。   “尝尝看。”莱娜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朗姆酒混合香草味,好吃极了。“你会喜欢的。”   达沃卡小心地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大,一脸陶醉,但随即恢复常态。她用母语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皱起眉头,显然是有些自责。舒适令人软弱。   “你带了武器,”她说着,指了指莱娜脖子上用项链吊着的挂件。“你会使吗?”   莱娜拎起胸前的挂件。那是一把式样简单的飞刀,第六宗的兄弟常用的那种,只比箭镞大一点点。在她所有的名目繁多的珠宝收藏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也是最常佩戴的,尤其在周围没有宫廷耳目的情况下。   “不会,”她说,“只是信物而已。是……一个老朋友送的。”父亲,我恳求您……“不会使的武器带着没用。”她出手快得没人反应过来,只见达沃卡探过身,一转眼就取下了莱娜的链子和飞刀,“来,我教你。过来。”她站起身,走向路边的一棵小松树。   娜莎愤怒地起身吼道:“你这是侮辱我们的公主殿下!联合疆国的公主岂可尚武求辱。”   达沃卡一脸茫然地望着她:“这人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没关系,娜莎。”莱娜站起身,轻抚女官的胳臂,柔声说道,“我们在这儿要尽可能交朋友。”   她跟着达沃卡走向松树。罗纳女人猛地一扯,从链子上拽下飞刀,举起来迎着阳光细看。“锋利,很好。”她手腕一抖,飞刀旋转而出,扎进了树干。   莱娜往索利斯和两位兄弟坐的地方扫了一眼。索利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们,长弓触手可及,箭矢搭在弦上。   “你来,勒娜。”达沃卡从松树那边走回来,拿着刚刚拔出来的飞刀。   莱娜看了看那把飞刀,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年带着它,却从没想过它真正的用途。“怎么做?”   达沃卡往松树的方向一指,“看好那棵树,扔出去。”   “我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那你就扔不中。再扔还是扔不中。一次又一次,扔到扔中为止。然后你就知道怎么使了。”   “真的这么简单?”   达沃卡笑了:“不。确实很难。学习什么武器都不容易。”   莱娜看准了松树,手臂一扬,拼尽全力扔出飞刀。娜莎和卫兵们费了大半个钟头,最后在石楠花丛里找到了。   “我们明天试试大一点的树。”达沃卡说。   到夜幕降临时,他们感觉走了一百英里地,但莱娜知道不过二十英里而已。达沃卡将营地选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之上,可以俯瞰山谷,也方便索利斯和斯莫林布置人手四面防御。斯莫林安排手下围绕营地驻扎,索利斯和两位兄弟离莱娜的帐篷不足十英尺。晚餐是烤野鸡和最后剩的一点葡萄干面包,达沃卡看样子吃得很尽兴,不过一句赞美的话也没说。   “我说,勒娜,”吃完后,她蹲在火堆前伸手取暖,问莱娜,“你讲什么故事?”   “讲故事?”莱娜不明白。   “你的营地,你讲故事。”   罗纳女人提到“故事”这个词时,语气明显加重,如同某些特别虔诚的信徒说起“逝者”。莱娜在研究时注意到大量材料提及罗纳人非常尊重历史,却没料到这种热情近乎宗教崇拜。   “这是他们的习俗,公主殿下。”火堆另一头的索利斯说,“不一定长,但要真实。”   “对,”达沃卡强调,“真实即可。不要你们胡编乱造的那种叫诗的玩意儿。”   真实即可。莱娜在心里暗笑。我有多久没说过实话了?“我可以讲一个传说,”她对达沃卡说,“故事特别奇怪,虽然很多人发誓说是真事,可我没法确认。也许你听了后,能替我判断一下。”   达沃卡默然思索片刻,皱紧了眉头。看起来,这是相当重要的决定。最后,她点点头。“我听,女王。然后我告诉你是真是假。”   “太好了。”莱娜从靠垫上坐起身来,隔着火堆朝索利斯微微一笑,“还有你,兄弟。如果你听了也能说点什么,我真的感激不尽,我管这个故事叫做独眼男人的传说。”   他苍白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流露:“悉听尊便,公主殿下。”   她暂停片刻,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接受过演讲训练,为此没少争取过,因为她父亲特别看不起这种技艺——他喜欢单独谈话。“大约十年前,”她开口说道,“在一座名叫瓦林斯堡的城市里,有个男人声称他统治了所有的不法之徒。”   达沃卡眯起眼睛看她:“不法之徒?”   “瓦利希。”索利斯说。流放,无部落可归属,没有价值,小贼或者渣滓,取决于重音的变化。   “啊。”她点头,“继续,女王。”   “此人生性恶毒,”莱娜接着讲,“奸杀盗劫,无恶不作,据说不分男女,概不放过。他邪恶若此,那么多不法之徒都畏之如虎,于是交钱给他,以求自保。但有个年轻小贼不愿付钱,他目力敏锐,有把飞刀,跟我这把一样。”她拿起飞刀,刀身在火光中红芒熠熠。“年轻小贼把飞刀扎进了恶徒之王的眼睛。他痛苦挣扎,哀号不断,苟延残喘了几日,昏死过去。他的爪牙以为他死了,准备用帆布裹了尸体扔进海港最深处——这是瓦林斯堡大多数恶徒的安息之所。但死亡没有收留他,恶徒之王醒转过来,从此被人称为独眼。   “他怒不可遏,以他的名义四处作恶,只为找到那个年轻小贼,却发现那孩子成了第六宗的兄弟,而他的魔爪一时间还伸不到那里。接下来故事就变得奇怪了,有人说他失去一只眼睛后,生出了强大的力量,黑巫术的力量。”   “黑巫术?”达沃卡问。   “Rova kha ertah Mahlessa.”索利斯对她说。这个只有大祭司玛莱萨知道。   罗纳女人站起来。“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她避开莱娜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中。   “他们不能谈论这种事,公主殿下。”索利斯解释,“言语可成真。他们宁愿黑巫术不要成真。”   “我明白了。”莱娜拉紧身上的斗篷,“嗯,看来我的故事只剩下一个听众了。”   “我以前听过。说什么独眼男人仅凭意志就能束缚别人的行动。胡说八道。”索利斯站起身,拿起弓,“我守第一班,失陪,公主殿下。”他合乎礼仪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开了。   “最后怎么了,公主殿下?”娜莎从帐篷里探出头来,苍白的鹅蛋脸裹在狐狸皮里,“那个独眼男人怎么了?”   “噢,据说不出所料,死得很惨。是第六宗的人杀死的。”莱娜走进自己的帐篷,“去休息吧,娜莎。明天的旅程说不定更苦呢。”   “是,公主殿下。晚安。”   晚安。安不安是无关紧要的,困顿也好,多梦也罢,哪怕时睡时醒,她都无所谓。毛皮如囚牢,她不想再盯着头顶的帆布辗转反侧了。凛冽的北风猛烈地掀动帐篷,帆布以恼人的节奏呼啦啦地翻腾。但她并非因此失眠。这五年来,夜夜如是!她不禁怒气上涌。即便是骑马远行至此,即便是在这片寒冷的荒原。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躺在床上苦苦等待,但睡意从不曾降临,直到被回忆消磨大半夜,耗到精疲力尽,她才能渐渐失去意识。然而,对于这种残酷的折磨,她从没找医师要过安眠药,从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用红花麻醉感官。尽管讨厌,但她选择接受。这是她应当承受的。   当她逐渐丧失了对外在世界的感知,却又不足以带来睡意之时,记忆中的场景便越发清晰可见。那个卧床的老人,垂垂将死,暮气沉沉,难以认出是她的父亲,难以相信那就是国王。   她站在国王寝宫的门口,手中的卷轴已揭开封印。阿尔比兰皇帝一片好心,用的是疆国语言。老人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挪到了她手里的卷轴上,他恼怒地朝床边的御医们摆摆手,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叫喊,真没想到他还能喊这么大声。御医们逃出门去。   老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招了招,她走上前跪在床边。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但语速很快,吐字也很清晰。“这就是了?”   莱娜把卷轴放到床上:“需要我读给您听吗?”   “咯!”他干咳一声,那只手抖个不停,“我知道是什么。不用。他们要那小子。他们要希望杀手。”   她低头看着卷轴,纸面整洁,笔迹优美。“是,交换麦西乌斯。他还活着,父亲。”   “当然活着,小畜生死不了。”   莱娜紧闭双眼:“父亲,请……”   “就这吗?只要那小子?”   “他的军队可以离开。他们不要赔款,不要贡品。只要他。”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老人艰难的呼吸,犹如干燥的绳索刮擦粗糙的石头。莱娜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只见那眼神依旧凌厉。她便知道了,他仍是他,仍在老态龙钟和病痛缠身的躯壳内谋划和算计。“不。”他说。   “父亲,我恳求您……”   “不!”喊声引发了一阵咳嗽,他痛苦地蜷起身子。他太瘦太虚弱了,莱娜生怕他拦腰折断。   “父亲……”她想把枕头垫在他身后,可他一耸肩膀,拒绝了。   “女儿,你去告诉他们,我不答应!”他目光如炬,嘴唇和下巴沾有血渍,一边说话一边痛苦地大口吸气,“我绝不就这样……接受失败。你让阿尔比兰的使者回去……说我拒绝和谈,再次申明我们对港口的所有权……然后你派出余下的舰队……到尼莱什城传达我的旨意,命令艾尔·索纳率军登船……即刻返回疆国……我命不久矣,等我死后……你嫁给他,然后登基……”   “我哥哥……”   “你哥哥有辱我的血脉!”他纵身扑过来,冲她吼道,“你以为我辛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疆国交给一个傻子吗……用不了十年,他就会毁掉它!”他又咳了起来,痛苦难耐,血沫溅到床上。莱娜转身欲召唤御医,但父亲枯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他虽然年迈体弱,握力却不减当年。“战争,莱娜……”他凌厉的眼神柔软下来,嘴里恳求道,“……疆国禁卫军垮了,国库空了……你要振兴基业,重整旗鼓,成为疆国的救世主。全靠你了……”   强烈的反感涌上心头,父亲的触碰滚烫难忍。她甩手挣脱,直往后退,而父亲仍在恳求,嘴里流出汩汩鲜血。“求你,莱娜……全靠你了。”   她默然而立,看着他狂暴地挥舞手臂,直到他体内的鲜血似乎都已流尽,床单一片猩红,而后他无力地倒下,全身抽搐,那张臭嘴终于不再说话了。她忍耐着,等他双眼阖上,胸脯渐渐平缓,只余微微的颤动。“好先生们!”她尖声喊叫,极力作出惊恐的样子,“好先生们,快来侍奉国王!”   长袍飘动,御医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围在床边,如同死马周围的乌鸦。“务必竭尽所能,好先生们!”她恳求道。忙乱了半个钟头后,一名御医上前向她鞠躬。   “如何?”她问道,眼泪流了出来。   “公主殿下,陛下他已长眠不醒。日出之时,他将与逝者同在。”他单膝跪在莱娜面前,其余人也跟着跪了。   她闭上眼睛,任最后一颗泪珠落下。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流泪。“谢谢,先生。务必使他安详离世。”   她拿起卷轴,走出寝宫。阿尔比兰的使者仍坐在她离开时的位置、庭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今夜是满月,大理石地板被染了一层淡淡的蓝色,柱子在院内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维瑟斯大人。”莱娜向他致意。   维瑟斯大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身着朴素的蓝白色长袍。他鞠躬回礼:“公主殿下,您父王可有答复?”   她紧紧地捏着卷轴,感到羊皮纸变得皱巴巴的,破坏了优美的笔迹。“雅努斯·艾尔·尼埃壬国王接受你们的提议。”   她知道这是做梦,淡蓝的月光过于明亮,而维瑟斯大人鞠躬时的眼神也过于嘲弄,然后他突然冲上前,伸手捂住莱娜的嘴……她猛然醒转,那只手捂住嘴,抵住牙齿,生生遏止了她的叫喊。达沃卡的眼珠子就在她面前,反射着手中那把小刀的寒光。    第五章 弗伦提斯   “你是一个手头拮据的自由民,我是你新近娶来的妻子。我们的目的地是阿尔比兰边境,因为你要去那儿当驯奴学徒。”女人换了一袭灰衣,比起先前那身衣服的布料更加粗糙,她示意弗伦提斯换上类似的装束。“我们没有孩子。我母亲当初不许我嫁给你,可我没听她的话。如果你这次还成不了事,我就去申请撤销婚约,你记住我的话。”她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摇了摇手指。   此时是早晨,她家院子里候着一匹矮种马和一辆马车。霍维克打开了安放在轮轴上的一块活板,里面藏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毒药。她依次察看过匕首、短剑和药瓶,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我再回来可能是一年后了,”她一边爬上马车一边对柯利泰说,“好好照顾将军。”   “遵命,女主人。”   “那我们出发吧,你这没用的小家伙。”她笑着对弗伦提斯说,“我或许会喜欢这个角色。”   弗伦提斯接过矮种马的缰绳走在前面,领着马车穿过院子,来到广场。一群奴隶正忙着清洗骑士像,而女人的目光始终不离那座巨大的青铜造物,直到他们转了个弯,往南门行去。“你很好奇吧?”当他拽着矮种马穿行在人群之中时,她忽然说道,“那个骑马的男人是谁。”   他扭头瞟了女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女人有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解读他内心的想法,尽管他已经很克制了,尽量不流露出一丝一毫好奇或是迷惑的表情。“别紧张,”她安慰道,“说来话长,但我不介意讲给你听。不过,还是等我们上路之后再讲吧。”   街上熙熙攘攘,前往南门的路途无比艰辛。米尔泰斯的街道挤满了奴隶和自由民,他们不要命似的挤来挤去,给周围的人造成各种不便。   “躲开点,你这穷鬼!”一个灰衣胖子冲弗伦提斯吼了一声,挤过来的同时,一巴掌拍中了矮种马的鼻子。弗伦提斯所受的束缚忽然一松,他提膝一顶,那胖子便捂着小腹,倒在铺满鹅卵石的街上喘起了粗气。   “我最讨厌无礼之人。”他听见女人说。   走过几条街,他注意到一幕奇怪的景象。在一幢豪宅的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奴隶模样的男子。此人年约四十,耷拉着脑袋,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头只写了一个字。男人身后,一群奴隶正在督头的监视下,从宅子里搬出各式各样的家具和器物,还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庭院里旁观。令弗伦提斯吃惊的是,当那女人望向胸前挂牌的男人时,目光中饱含恨意,而那个稍微年长些的孩子,十五岁左右的男孩,也是一样的眼神。当弗伦提斯领着马车走过时,他看到督头递给女人一个卷轴,与此同时,有个奴隶拿铁链封住宅门,挂上一把沉重的大锁。他依稀听到了“撤销”两个字,然后这一幕便落到了身后。   “一个还不清债的男人,”女人的声音传来,“就不配拥有家庭、房屋和自由。”   他们支付三枚圆币作为出城费,额外支付一枚作为道路费。弗伦提斯发现倭拉人特别喜欢收通行费,但为这种道路交钱也不算亏:砖块铺设紧密,路面平整宽阔,可供两辆载重马车并排通行,放眼望去,道路的远端消失在雾中。疆国内根本没有可与之媲美的道路,不知道军队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进能有多快。   “很壮观吧?”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再次看透了他的心思,“这是骑马的男人修的大路,约莫有三个世纪之久了。”   弗伦提斯的好奇心更旺盛了,但还是克制住回头看她的冲动。“他名叫萨瓦瑞克·阿凡特,”她接着说,马车辘辘向前,路旁是排列整齐的橘树林,“他是议员,也是将军,征服了南部各省,算得上整个帝国最有军事头脑的人,或许在全世界也前所未有。但即便是他,也尝过败仗的滋味,亲爱的丈夫。和你的疯子国王一样,他败在阿尔比兰人手下。整整十年,他们为保护这最后一个省拼死反抗,大陆上唯有这个角落不在我们手中。整整十年,阿尔比兰人为了阻挡他,血流成河。他们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战败,阿凡特的天赋一次又一次让他们溃不成军,但他们依然前仆后继。人数才是他们的优势,而非那虚构出来的可怜神明。教训是惨痛的,最终逼疯了阿凡特,逼出了刺客的刀子——当阿凡特提出增援的请求,议会却担心这位战争天才变成他们的累赘。伟人往往如此,他们看不见藏在暗影中的刀子。”   她陷入沉默,直到夜幕降临都没再说话。他们在米尔泰斯南面三十英里处的驿站扎营,随后女人轻松扮演了唠叨妻子的角色,做饭的时候抱怨不断,催促他添薪加柴,还时不时数落丈夫有多么不负责任,很多旅行者投来了戏谑的目光,或面露同情之色。当然了,那些走来走去忙活的奴隶们,仍是尽量移开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吃吧,你这没良心的坏蛋。”她说着,递来一碗炖羊肉。   他刚吃了一口就确信无疑,这女人的厨艺与剑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勉强吃完了,宗会生活练就了他的好胃口,无论多难吃的食物也能咽下去。   女人接着演下去,直到夜色已深,旅行者回到了各自的帐篷里。“你想知道我跟他什么关系。”她说。弗伦提斯坐在火堆另一边,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女人微微一笑。“也许是名声赫赫的祖先?我的曾曾曾祖父?”她收敛起笑容,“不。他是我的父亲,亲爱的丈夫。我是阿凡特家族最后的血脉,尽管我不再需要那个姓氏,也不需要任何姓氏了。”   她撒谎,弗伦提斯心想。不知道耍什么把戏。她就喜欢耍他玩,到她家的第一晚就能看出来,那天她强迫他一起洗澡,然后紧紧贴在他身上,双手伸进水中摸索,嘴唇轻轻贴在他的耳边低语,我可以让你……他闭上眼睛,不愿继续回忆,身体的背叛令他羞耻。   “是真的,我保证。”她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相信,你深陷于迷信之中不可自拔。但你以后自会相信,亲爱的。”她探身向前,神情专注,“不等我们结束这趟旅程,你就能大开眼界,相比之下我讲的这个小故事太平淡无奇了。”她又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弗伦提斯搭在马车旁的半边帐篷。“是时候该你履行丈夫的职责了,亲爱的。”她说着钻进黑乎乎的帐篷里。弗伦提斯坐在火堆边没动,直到束缚之力猛然增强,痛得他不得不遵令为止。   他们在路上走了十天,橘林和柠檬树日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林子,那些树木叫不出名字,越往南走就越发高大。气温也在升高,一路炙烤,天天在马车前大汗淋漓地跋涉,着实是煎熬。他不喜欢这片树林,四处弥漫着腐臭难闻的气味,生出无数讨厌的虫子,嗡嗡喧闹,犹如夜晚的疯人院。   “这叫丛林,”女人对他说,“我想你们的国土上没有这种林子吧。”   第十天晚上,他死死地盯着丛林深处,极度渴望手里有一把剑。因为有什么东西穿过林间,发出很大的响动,偶尔还有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听起来只可能是某棵树断为了两截。   “啊,看来在这么靠北的地方还有呢。”女人略显吃惊,“走,亲爱的。”她的意念拽着弗伦提斯钻进丛林。“这景象不常见,你看了肯定难忘。”   他跟在后头,眼珠子转个不停,在黑暗中搜寻超乎想象的恐怖之物。担惊受怕是家常便饭,然而恐惧确是陌生的感觉。“瞧。”女人站住了,继而蹲下来指着前方说道。唯一的光亮来自树冠上方的半轮明月,给林间万物抹上了一层淡蓝色。片刻之后,他才明白目光所落之处是何物,那庞大而古怪的身姿,全然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这头野兽站直了少说有十英尺高,浑身上下满是蓬松的长毛,靠着细瘦而奇长的四足爬来爬去,爪子锐利骇人。它的脑袋像根长管子,嘴巴只有一条缝,扯下树苗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啸叫,枝条折断的噼啪声在丛林里回荡。   “这只很老了,”女人说,“在丛林里晃荡的时间也许比你的年龄还大,亲爱的。”   它叫什么?他想问,但用不着开口。她从来不需要听他说出来。“大树懒。没有危险,只要你别靠得太近。它们只吃树皮。”   野兽突然静止不动,嘴里叼着一块树皮,两只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啸叫,转过身子,迈开不成比例的四足,迟缓地爬进了丛林深处。   “恐怕我再也看不见它们了。”返回途中,女人说道。“丛林越来越小,道路越修越长。算啦。”她坐到铺盖卷上,“没准明天能看见一头老虎。”   翌日,他们来到与阿尔比兰交界的大河,岸边有一座吊脚楼组成的小镇。河面将近有一英里宽,不过和去往米尔泰斯路上的内海不同,目力所及之处见不到渡口。小镇位于长长的堤坝末端,有好些个相连的吊脚高台,上头挤满了房屋,摇摇欲坠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此时,最大的高台上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奴隶交易,督头不紧不慢地操着一口难懂的黑话,围观的人则不断地出价,他们大多身着灰衣,也有少数黑衣人在场,顶着骄阳,汗水淋漓,旁边的奴隶扇动棕榈叶送来腥臭的热风。   “七十三号!”督头喊道,身强力壮的瓦利泰拖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走上台子。弗伦提斯推断她最多也就十三岁。“刚从十二姐妹群岛那儿搞到的。没经验,不懂倭拉语。给窑子嫌太素,可调教成家奴,供生养。起价四圆币。”   弗伦提斯看那女孩抖抖索索地呜咽着,尿液顺着大腿汩汩流下,他感到束缚之力增强了。“好了,好了,亲爱的。”女人扣住他的手,唠叨的婆娘转眼变成娇嗔的爱妻,凑过来在他脸颊上轻吻一口,然后耳语道:“你逞英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过,要是你希望改变这女孩的命运,我也可以买下她,再由你杀了她,如何?”   他知道女人并非信口一说。她真有此意,而且有可能是出于好心,而不是因为冷血。很难说她是否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弗伦提斯打了个冷战,摇摇头。   “如你所愿。”   女孩的价格最终到了两枚方币加一枚圆币。她被拽走时连声尖叫,督头拿块布堵住她的嘴,立时没了声音。   “七十四号。”督头站在台上念道。一个肩宽体壮的男人被带了上来,后背有殷红的鞭痕,看来还是新鲜的。“这个当过海盗。来自北方某岛。能讲阿尔比兰话,不懂倭拉话。种田有点浪费,表演倒是合适,如果送到坑里也可以卖个好价。起价六圆币。”   “走吧,”女人带他离开交易场,“别勾起你的回忆。”   他们在较小的高台上找到一位商人,对方愿意用两枚方币买下他们的马车和矮种马。弗伦提斯把藏在活板底下的什物塞进了随身包裹。然后他们来到一家旅社,房价远比平时高。“镇上来了奴隶贩子,”老板说着摊开双手,“两位明天来就好了。”   “我早说了,笨驴!”女人冲弗伦提斯吼道,“噢,我当初怎么没听母亲的话呢?”   “两位,这个算我请的。”老板递上一瓶酒,冲弗伦提斯使了个眼色以示理解,“喝点小酒好过夜,对吧?”   客房很小,他们待到了天黑。这座不知名的吊脚楼镇没了白日的喧哗,奴隶贩子们带着买到的货物上了路,各奔前程去了。   “你们疆国没有奴隶吧?”女人问。   他透过窗户,凝视着外面宽阔的河面和湍急的河水,一语不发。   “没有。你们都是自由身。”她接着说,“不过说到底还是信奉各种怪力乱神的奴隶。这些玩意儿我们几百年前就不信了。说说看,你真的相信等死了以后,你会跟死去的亲人永远住在什么天堂吗?”   他没有回答,女人增加了束缚之力。如此看来,今晚她确实想说说话。“‘死亡为何物?’”他背诵起来,“‘死亡乃通向往生、得见逝者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这是什么?你们的祷词吗?”   “信徒不祈祷。只有敬神的人和绝信徒才祈祷。这是信仰教理的内容。”   “那么,这个信仰许诺你们死后有永生吗?”   “没有生命,生命是对身体而言。往生是灵魂所在的国度。”   “灵魂?”她摇摇头,嗤笑一声,“好嘛,这样看来,你们的信仰还是知道一点东西的。虽说是异想天开,倒也不全是毫无来由。”   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对窄刃匕首。“我们需要一条船。”女人说着递给他一把,他接过来,插进绑在前臂的皮套里。   码头上的泊船处守着两名瓦利泰,各持一把普通的宽刃长矛,那是倭拉军队内最低级的常佩武器。这两人状态极差,身上的盔甲年久失修,凸凹不平,眼睛呆滞无神,说明他们的督头缺乏正确的营养常识。   “没有空船。”大个子说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同时用矛柄重重地敲击木板,“明早再来。”   弗伦提斯抬手刺向他的眼睛,窄刃匕首洞穿眼球,插进了脑部。女人跃过悠悠倒地的尸体,矮身躲开另一人中规中矩却缓慢无力的劈砍,手里的匕首扎进对方胸甲和腋窝之间的缝隙。瓦利泰跪倒在地,女人退了一步,抵住他的头盔往前一推,匕首从颅底刺进,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们把两具尸体双脚冲下地推进河里,动作很慢,尽量不溅起水花来。女人选中一条中等大小的平底船,只靠船尾的独桨驱动,然后解开缆绳,顺流而下漂了一英里多,再由弗伦提斯划桨。水流湍急,无法直接横渡,他费了很大力气,只能尽量保证船首冲着对岸。   “阿泰西亚。”女人说道。远处的河岸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块沼泽地,零星缀有小小的土墩,上头长满高大茂密的灯芯草。“这是伟大的阿尔比兰帝国最南边的省份,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亲爱的。”   天亮了,他划着小船于沼泽中穿行,一大团蚊虫如影随形,挥之不散。泥水浑浊,呈深褐色,夹在无数土墩之间的河道狭窄难行。   “这儿挺恶心的吧?”女人说,“我父亲最后一次进攻正是在此处受挫。他花了三年时间在对岸组建起一支舰队,那座倒霉的镇子最初就是用破船的木板搭建的。四百艘战船和一千条渡船载着大军过河,他们在这片沼泽里艰难跋涉了整整一个月,几百人病死或淹死,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结果遇上了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导致成千上万人死去。阿尔比兰人大多相信,摧毁侵略军的是诸神之怒,但倭拉的历史学家认为,他们只是在沼泽里沾染了含油的瘴气,被火焰箭引燃后引发火灾。一夜之间,五万自由剑士和奴隶就葬身火海,化为灰烬。可我父亲躲过一劫。虽然那时候他已经疯了,但仍然明智地留在河对岸,没有参加远征。”她环顾四周,由于草丛高大,难以观察所处的环境。“即便到了今天,阿尔比兰人也懒得加强河岸的防御,有哪位将军疯狂到不顾性命也要重蹈覆辙?”   两天过去,他们终于穿过沼泽,看到了坚实的土地。渡船靠在满是淤泥的岸边,这儿的灯芯草没有之前那么高,视野也敞亮了许多。经历过单调乏味的沼泽和腐臭难闻的丛林后,面前出现的一片绿野,令弗伦提斯怀念起昔日的疆国。   “我们需要新衣服,”女人说着往前走去,“我是阿尔比兰北部港口一个富商的女儿,被送到十二姐妹群岛跟未来的丈夫见面。你本是逃跑的奴隶,后来成了佣兵,受雇为我的保镖。”   步行半日,他们来到一座中等大小的镇子,紧靠在大河支流的岸边。这儿没有城墙,但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街上有许多阿尔比兰士兵。“这里对我们来说太热闹了,亲爱的。”女人决定,“再往北去,应该有一两座农庄。”   为了避免撞上偶尔路过的阿尔比兰骑兵巡逻队,他们离开大路,徒步涉过棉花田——棉花似乎是这一带主要的农作物。不久,一座农庄映入眼帘,几幢双层大宅子和农场紧密相连,可以看到里面有人来来往往。他们藏在一条水渠里,等夜幕降临,女人派他进去找洗衣房。“尽量给我找好衣服,亲爱的。”她对弗伦提斯说,“我要打扮体面点。如果有人看见你,就杀了他。如果不止一个人看见,就杀光宅子里的人,再一把火烧干净。”   他从西边接近——那一侧的窗户比较少——紧贴外墙,在暗处腾挪转移。农庄里没有卫兵,连条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他来到宅子后面,估摸着这儿是仆人的住处。整座宅子静谧无声,隐约有歌声回荡,还有浓郁的饭菜香味,他推断是从厨房的窗子里传出来的。   一听到有动静,他立刻停下脚步,趴在一辆大马车底下。只见两个女人从门廊走进院子,她们一边闲聊一边干活,把衣服晾到院里的绳子上。弗伦提斯在战争时期学过一点阿尔比兰语,可她们操的是陌生的方言,相比北部港口的口音而言,更为粗重低沉,十个字当中只能勉强听懂一个。不过她们说了不止一次“选择”,而提起“皇帝”来,语气则是相当敬畏。   他看着女人们干完活儿,进了屋子,又等心脏跳了一百次,才悄悄地从马车底下钻出来,从晾衣绳上扯下衣物,紧紧地扎成一团。他不懂款式的好坏,不过相信这件带有丝绸袖子的精美棉袍,外加一条藏青色长斗篷,足以令女人满意。这时,脚步声传来,他愣住了。   男孩站在门廊处,正在玩一根木头纺锤。他顶多七岁,一头蓬乱的黑发,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在纺线上旋转的陀螺。如果有人看见你,就杀了他……弗伦提斯静静地站在原地,比他第一次在胡提尔宗师的眼神示意下打到一头牡鹿时都安静,比他在野外试炼中躲避独眼的爪牙时都安静。   陀螺仍在纺线上飞旋。   如果有人看见你,就杀了他……   慢慢地,束缚之力逐步增强。她知道了,弗伦提斯意识到。她怎么总能知道?   动手很容易。扭断他的脖子,然后丢到井里。不过是一次悲惨的意外。   陀螺飞旋……束缚之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痛楚。他双手一松,那捆潮湿的衣物掉在院子里,发出一声闷响,男孩子眼看就要好奇地望过来。   “莱瑞思!”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厨房的窗户里传出来,紧接着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语气中满是母亲的权威。男孩愤愤地又转了几次陀螺,然后走进屋子里。   弗伦提斯溜走了。   “这件应该能行。”女人丢掉灰衣,换上他带来的丝袖长袍。弗伦提斯已经穿好了为自己挑选的浅蓝色衣裤。“腰部有点松。你觉得我胖吗,亲爱的?”女人冲他一笑。旭日东升,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亮眼的金色。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弗伦提斯心想。他端详着女人娇媚的容颜、优雅的举止,可潜伏在这张脸皮后面的是一头怪物。   “是个小孩吧?”女人问道。他抬起包裹搁在肩上,两人朝大路走去。“男孩还是女孩?”   弗伦提斯脚步不停,一言未发。   “无所谓,”她接着说道,“可你不该抱有幻想。我们手里的名单长着呢,凭你那惹人厌的道德观念,肯定以为他们都是无辜的牺牲品。但我们就要干掉他们,斩尽杀绝,不留活口,我要你杀谁你就杀谁,即便对方是孩子。”   接近傍晚时,他们又来到一座镇子,女人找了个裁缝,又买了几件喜欢的衣服,用阿尔比兰通用的金币付账——钱袋子缝在他背的包裹里。她身上那套丝织衣裙只有黑白两色,简约却也典雅,女人冲他摆了个造型,用阿尔比兰语说了句什么,估计是问他的看法。裁缝体贴地帮她梳理头发,编成阿尔比兰流行的式样,最后在光泽亮丽的发髻上插了根漂亮的发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他想说出来,却没法张嘴。为你所做的一切,和你将要做的一切,以及你即将逼迫我做的一切。我一定会杀了你。   裁缝推荐了靠近集市广场的一家旅店,他们要了两间房,女人眼下的新身份需要注意到这一点。他原以为能借机喘口气,但女人在允许他回房休息前,还是叫他伺候了一番。她跨坐在他赤裸的躯体上纵情享乐,身上的汗珠熠熠闪亮。完事后,女人趴在他身上,呼出的热气吹拂着他的脸颊,手指则拨弄着他的胸毛,然后强迫弗伦提斯抱着她。她向来如此,摆出一副行房后心满意足的恩爱模样,没准她还信以为真了。   “等一切结束后,”她轻声说,“我要你给我个孩子。”她的鼻头蹭着他的脖子,不断地亲吻和爱抚。“我们俩的血脉结合,一定能生出最漂亮的后代,你觉得呢?三百年来,我没找到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如今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你不过是个奴隶,来自即将被征服的国度。这世界真是奇怪。”   早晨,他们又上路了,这次是骑马。女人花一枚金币买了两匹马,她自己骑一匹带斑点的灰色母马,保镖则骑一匹黄褐色公马。两匹马都体格健壮,性格温顺,令他怀念起旧时所骑的战马。那是壬希尔宗师为他挑选的一匹公马,通体乌黑,唯前额生有一丛白毛。“忠诚,但很有劲头。”疯子宗师说着递过缰绳。弗伦提斯给它起名为军刀,后来才知道,它很可能是所有第六宗兄弟的坐骑当中最好的马,显然是壬希尔对他格外偏爱。他最后一次见到军刀,是在乌恩提什总督的马厩里。他最后一次喂过它,然后登城待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如今它在哪里呢?弗伦提斯心想。可能被某个阿尔比兰贵族当成战利品牵走了吧。希望它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往北骑行了一周,晚上宿在路边的驿站里。比起米尔泰斯的康庄大道,这条路简直不值一提,只是用松散的砾石铺就,马儿稍一奋蹄就尘土飞扬。他们在路上遇见了许多士兵,队伍秩序井然,风尘仆仆地开往南边。阿尔比兰最普通的步兵装备没有改变,与弗伦提斯上次在战场上看到的时候一样:及膝的锁子甲,圆锥形头盔,每人肩上扛一根七尺长矛。他认出这是正规军。队伍里有大量老兵,周身伤疤累累,面孔久经风霜。或许阿尔比兰帝国确实没有加强河岸的防御工事,但皇帝显然对该省的安全防卫相当重视。   “他们是好兵吗?”女人问。他们下马站在路边,给军队让开道。队伍约有一千人,军旗是绿底配红星。“阿尔比兰人在跟你们打的那场小仗当中表现如何?”   束缚之力持续涌动,看来她确实想要答案。“这是他们的土地,”弗伦提斯说,“他们为之战斗。最终是他们赢了。”   “不过我怀疑你杀了不少吧?”   束缚之力仍在涌动。沙丘之战,猩红山丘上空的箭雨,城墙上的拼死挣扎……“是的。”   “不觉得内疚吗,我的爱人?所有那些死于你剑下的儿子和父亲,他们的罪行就是保卫自己的家园?你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在乌恩提什,有个阿尔比兰军官正要翻过城墙,他一剑砍了那人的腿。对方攻势受挫后,一名疆国禁卫军的医师俯身为伤者止血,结果让一把匕首刺穿了喉咙。尽管被六柄战戟死死地架住,那名军官仍然口无遮拦,大骂不已。“那是打仗。”他对女人说。   涌动减弱,等最后一队阿尔比兰士兵走过去,她翻身上马。“很好,现在你又有仗要打了,”她说,“不过这一次你要赢。”   上路的第七天傍晚,他们看到了微光闪耀的蓝色海洋,以及一座港口城市。“赫维利斯,”女人说,“阿泰西亚的首府,我们头一个要找的人就住在这儿,说起来还是老朋友。我迫不及待想带你见他了。”   赫维利斯城内的街道蜿蜒曲折,广场遍植绿树,建筑风格与尼莱什和乌恩提什有些相似,但壮观许多。他们从城门走到大广场的路上经过了好几座神庙,通体为大理石所砌成,立柱雄伟,雕饰精美,刻有不计其数的帝国神明的形象。当他们策马跑过庙宇时,女人的表情依然和善可亲,但弗伦提斯可以察觉到她眼中的轻蔑。我同情他们对神明的幻想,他心想,而她因此憎恨他们。   他们在广场北边的一家客栈投宿,虽然房价贵了不少,但极为舒适。今晚女人没有要他,反而命令他去休息,随后带着包裹回了房。他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直至夜色渐深。尽管周身舒坦,但他始终无法入睡。她今晚必定要我杀人。   几小时过后,束缚之力陡然增强。弗伦提斯来到她的房间,发现女人一身黑绸衣裤,头发在脑后挽成紧实的圆髻,双臂各藏一把匕首,背后则绑了一柄短剑。她冲着摆在床上的兵器和旁边的一套黑衣黑裤点点头。   “不可出错,爱人。”她说着往脸上抹煤灰,“今晚我们要见的男人,你找不出比他更卑鄙和危险的人物了。多愁善感的后果我可承受不来。”   束缚之力陡起,疼痛加剧,但尚未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女人拥有了绝对的控制力,完全禁止他犹豫和思考。她可以用意志控制弗伦提斯的行动。他彻底成了女人的傀儡。   女人走过去推开窗户,翻身爬到屋顶。她停顿片刻,观察底下的街道,然后踩着瓦片飞奔,纵身跃上对面的屋顶。弗伦提斯紧跟其后,只见她腾身起落,跃过一个个屋顶,一面面墙,不知疲惫地展示着高超的武艺。如果不是持续涌动的束缚之力不容他思考,或许他会勉为其难地表达一点钦佩之情。   女人带着他往北而去,远离围绕大广场的密集街巷,来到码头附近的宽阔林荫道。她在一面可以俯瞰广场的墙上稍作停留,那儿有座绿树环绕的小神庙。神庙呈方形,石柱支撑的平顶上有一尊女性雕像,石头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与弗伦提斯先前见过的神庙不一样,这里有卫兵——两个披盔戴甲的汉子手执长矛守在大门两边。庙门紧闭,门缝里却透出火光。   女人起身,沿墙疾冲,然后纵身跃向最近的一棵树,抓住一根树枝,再引身而上,整个动作只震落了一片树叶。弗伦提斯看着她沿树枝爬行,最后落在神庙的屋顶上。虽说在深坑里训练多年,但如果束缚之力给他留了思考的余地,他肯定自认没这个能耐。可女人的意志不允许他踌躇,弗伦提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冲刺,腾身,抓住树枝,攀上屋顶,仿佛他早已做过一千次。   女人带他摸向神庙后部,路过了那座雕像,即便隔这么近,弗伦提斯还是只能看到兜帽底下的阴影。女人从房顶上探头一看,随即从腕套里抽出一把匕首,一跃而起,凌空翻转。只听底下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弗伦提斯探头望去,看到她收刀回鞘,跨在第三名卫兵的尸体上。他飞身落下,女人试着推了推神庙的后门。门开了,稳稳当当,悄无声息,铰链油光水滑。他看到女人略有迟疑,这倒是出人意料。   神庙内部极为简朴,墙壁光秃秃的,并未贴砖,也没有浮雕饰物,角落里摆有一张窄床,旁边的桌上放有笔墨和几摞羊皮纸。房子中央是炭火正旺的大石盆,煤烟从房顶的小洞流散出去。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朝火盆,背对他们。弗伦提斯只能看到扣在灰白头发上的王冠,以及搁在座椅扶手上的那双手,枯如树皮,满是老年斑。女人不再偷偷摸摸地行动,她重重地推开门,发出极大的响动,然后抬脚跨进神庙。弗伦提斯看到那人的手闻声一抖,但没有起身。   “一座无名先知的庙宇。”女人用倭拉语说着,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扬起眉毛打量他。她要弗伦提斯留在原地,抽出匕首,随时做好准备,听到号令便一刀刺穿椅背了结他。“这就是你选来与世隔绝的地方?”   椅子上的人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或许是笑了笑。他说话的声音弱不可闻,语调平平。“请原谅一个老人的自负。”稍停片刻,那颗灰白脑袋抬起来端详起女人,“还是原来的躯壳啊。”   “你却任由你的躯壳枯萎破败。”她厌恶地打量老人的身体,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不然怎么躲开盟友的恶犬?何必费心去占据别人的躯壳呢?反正走不了十步就要倒地。”   “是啊。”她环视着庙宇内空空如也的四壁,“我原以为皇帝看你老成了这样子,会赏你一个更适合养老的住处。毕竟你为他的祖先忠心效力,功勋卓著。”   “噢,他给了我好多的赏赐,大宅子、仆从,以及一大笔养老金。不过我只要这个。人们常来求助于无名先知的仆人,走的时候高高兴兴地给几个铜板,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借此排遣孤独嘛。”   女人抿嘴冷笑:“我应该想到的,你是越老越滑头。别忘了我见过什么,我们做过什么。”   “我们那是逼不得已。”   “我可不记得你有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情不愿?噢,是有的,当离开你的时候,我真的很不情愿。当你父亲的大军涉过沼泽而来的时候,我更是不情愿。那之后我就变了,你也看到了,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但皇帝请求我出手。是请求,不是命令,不是威胁……也没有折磨。他只是请求我。那是我最后一次使用天赋。”   女人盯着他,沉默了片刻:“门为什么没锁?”   “二十年来都没有锁。是皇帝非要在这儿派驻卫兵,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希望你和你的年轻朋友早点儿来,但我的卜算不那么灵了。窃取天赋就是这样的结果,你没发现吗?你越老,它们就越迟钝。”   她紧紧地抓住匕首,稍稍踌躇过后,才从嘴里挤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离开……我?”   “你知道原因。你那时残忍、暴躁而又美丽,可盟友把你变成了怪物。我伤心了。”   “你不知道盟友把我变成了什么样,瑞瓦克。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束缚之力烧痛了弗伦提斯,那命令不容置疑,逼迫他向前冲去,持刀臂往后一摆。老人突然起身,完全不似垂死之人,他扬起双臂,十指张开,转过身体,露出一张苍老不堪的脸,但当他看着弗伦提斯时,满是悲伤莫名的神色。只见他的十指一颤,火焰凭空而生,这可不是多年前独眼召唤出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炙热,令弗伦提斯确信,从老人的双手燃起的是真火。他扬起两只火焰缭绕的拳头,对准了冲过来的弗伦提斯。   女人动若脱兔,伸手勒住老人的脑袋,一刀划过喉咙,鲜血登时激射而出。老人踉跄几步,捂住喉咙,此时火焰业已熄灭,他的双手毫发无伤。   前门轰然大开,两名卫兵冲进来,看到这幅场景,吓得目瞪口呆。女人甩出匕首,正中距离最近的卫兵的喉咙,然后抽出短剑冲向剩下的那人。但那名卫兵动作敏捷,训练有素,用矛尖挡开攻击,接着反戈一挥,刺向她的面部和脖子,女人一时间竟招架不住。弗伦提斯正要冲上前,脚踝却被老人的手抓住了。他企图挣脱开,但失败了,束缚之力就在此时消失。   疼痛瞬间不见,突如其来的自由令弗伦提斯错愕不已。老人的嘴唇胡乱蠕动,吐出猩红的血沫,另一只手仍捂着脖子上的致命伤口。弗伦提斯俯身听他说话,他说的是疆国语,声音弱不可闻:“种子会长大。”老人的手突然从脖子上松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弗伦提斯的脸上涂抹,登时污血满面,模糊了视线,还有血流进了他嘴里。他慌忙退开,老人松开他的脚踝,束缚之力立即复原。   他抬头看到女人横跨一步,躲开卫兵的长矛,然后顺势抓住杆子,摆手打中了对方的脸颊。那人踉跄着退却,双手松开长矛,赶紧摸索插在腰带上的军刀。可他动作太慢,女人的短剑轻易地穿透锁子甲,刺进胸部,径直扎破了心脏。   她从尸体上抽出刀,抬头看了看弗伦提斯,然后跨步向前,目光在他的脸上梭巡。“他碰你了。”女人从旁边的桌上拿起酒壶,泼向他的脸,冲掉了血渍,接着往后退了几步,持剑在手,摆出战斗姿态。束缚之力强烈得无以复加,令他浑身颤抖,脑海里惨叫连连,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女人如此持续了很久,双眼始终谨慎地在他脸上探寻。最后,她哼了一声,这才将力道放松,任由弗伦提斯倒在地板上喘着粗气,痛得直打滚。   浑身发抖的弗伦提斯看着她走向老人的尸体,一脚踢中他了无生气的胸膛,只听一声脆响,枯朽的胸骨随之断裂。她揪住老人灰白的脑袋,将整具尸体都拉起来,然后操起短剑,一两下便割断了老人的脖子。女人高举起他的脑袋,昂头张嘴,血雨纷纷,落进口中。   此时束缚之力已没那么紧,弗伦提斯张口便吐了出来。   “那么,”女人说着把老人的头颅扔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嘴,鲜血和煤灰混成了黑色的污物,“你这就能看到盟友把我变成了什么样,瑞瓦克。”   她收剑回鞘,扬起双手,紧闭两眼,咬牙切齿地集中起精神。片刻过去,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火焰转眼吞没了她的双手。女人尖叫起来,既是痛苦又是喜悦。她仰头大笑,将一股火流射到老人身上,尸体瞬间就淹没在大火中,继而她挥舞起炙热的火鞭,四处抽打,点燃了所有可燃之物。很快,神庙陷入火海,热到难以承受。   女人垂下双臂,手中的火焰消失了。她死死地盯着弗伦提斯,束缚之力强迫他站起身,走过来。巨大的痛楚令她五官扭曲,鼻孔和眼窝渗出了鲜血,但她依然露出了狂热的笑容,火焰映红了眼珠。“万事皆有代价,我的爱人。”    第六章 维林   夏令集市开市第一天,王家公证处没有别的请愿者,可维林还是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办事员才从账簿上抬起头来。这个年轻小伙子一脸不耐烦,看样子是劳累过度,薪水又太低。“抱歉,先生,”他说,“我们今天人手不足,因为开市了。”   “我完全能理解。”维林站起来离开长凳,走到年轻办事员的桌子前——桌上全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账簿,此人活像一只缩在乱糟糟的窝里的狗獾。“我离开疆国那时,还是由第四宗负责管理王室档案。”他说。   “眼下不同咯。现如今第四宗的兄弟更像第六宗了,耀武扬威,舞刀弄剑。”办事员往后一靠,打了个哈欠,然后好奇地看了维林一眼,“这位先生,你是去旅行了吧?”   “没错,到处走走。”   “去了国外吗?”   “最近去了梅迪尼安群岛。之前是阿尔比兰帝国。”   “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允许我们的船靠岸。”   “我绕了远路。”   “明白了。”办事员取来一张空白羊皮纸,“好吧,这位先生,你不到外边的集市上找乐子,来这儿所为何事?”   “我给我妹妹申请一份承认状。”   “啊。”办事员拿起笔,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在羊皮纸上写了几个字,“咱们办事处的命脉就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啊。幸运的是,程序很简单。你只用当着我的面发誓,承认你妹妹的合法性,我就写份证明书,最后我们俩签字即可。费用是两枚银币。”   两枚银币。还好,瑞瓦同意卖掉她路上得来的那把疆国禁卫军的好刀。“行。”   “很好。那么,请问先生你的全名?”   “维林·艾尔·索纳。”   啪嚓一声,办事员手里的鹅毛笔断了一截,墨水溅在羊皮纸上。他盯着黑色墨点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吞了口唾沫,慢慢地抬起头。看他的表情,没有疑虑,只有敬畏。   真遗憾,维林想。我先前还有点喜欢他。   “大人……”办事员欲言又止,他起身鞠躬,身子弓得太过,额头撞到了桌上。   “别这样。”维林对他说。   “大家都说您死了……”   “我也听说了。”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我就知道!”   维林强作笑容:“我妹妹的证明书。”   “噢。”办事员低头看了看桌子,又四下张望空荡荡的房间,双手不断地在外套上擦汗,“恐怕这事儿我无权帮您办理,大人。”   “我相信你有这个权力。”   “非常抱歉,大人。”他离开桌子,“请您稍等片刻。”他逃也似的往公证处里头跑去。那边传来推门的声音,有人恼怒地吼了一声,接着是窃窃私语。办事员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明显发福。看到维林的刹那,他惊得浑身一震,但转眼间就恢复了镇定,速度之快令人钦佩。   “大人,”男人合乎礼仪地鞠了一躬,“在下格里什·蒙提尔,曾是第四宗兄弟,现任瓦林斯堡首席公证官。”   维林鞠躬回礼:“幸会。我正在跟此人解释……”   “承认状,是的。恕我冒昧,您打算拿这份文件作何用?”   “无可奉告。”   首席公证官略显激动:“请原谅,大人,据我所知,国王对于您亡父的财产下达了旨意,治安官对您妹妹的案子也作出了判决。区区一份承认状,虽然可以撤销判决,却不能违逆圣旨,您也知道,圣意高于律法。”   “我知道,谢谢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币,放在桌上,“不过,我还是希望承认我妹妹的身份。我相信这不过是行使疆国人民应有的权利。”   格里什·蒙提尔朝年轻办事员点头,后者慌忙准备起了文件。   “请原谅在下谨小慎微,维林大人。”首席公证官说,“毕竟我是疆国内第一个接待您的公职人员。”   “没什么。话说回来,宗会兄弟怎么成了首席公证官?”   “全凭国王恩准。国王认为王室应当重新管理起疆国档案,陛下圣明,看重本宗很多兄弟的才能。”   “你奉国王之令离开宗会?”   蒙提尔脸色一沉:“宗会已经不是我孩提时加入时的样子了。滕吉斯晋升宗老后,带来了很多改变。新来的兄弟不学账务,改为练剑;不再执笔,而是用弩。愿逝者原谅我,我和很多兄弟都巴不得离开宗会。”   年轻办事员轻声骂了句脏话,他俯身对着写字台上的一沓纸,手里的鹅毛笔抖个不停。“噢,给我。”首席公证官把他挤到一旁,蘸掉笔头多余的墨水,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我们那时候,要是花体字的长度有一点点不同,就要挨杖子。”首席公证官很快写完了,并签好了名字。维林费劲地写上名字,幸好对方一言未发,并不催促。   “希望您还满意,大人。”蒙提尔鞠躬致意,递过用红丝带捆好的证明书。   “多谢,先生们。”维林递来两枚银币,然而首席公证官摇了摇头。   “我有个侄子在青鸟服过役,”他说,“在尼莱什城时,他在您麾下。多亏了您,他母亲才能迎接他回家。”   维林点点头:“青鸟是好军团。”   首席公证官和年轻办事员同时深深鞠躬,他按捺住飞奔出去的冲动,迈步走向大门。   他在城门道和商贩路的交叉处找到了艾罗妮丝和瑞瓦。因为夏季集市的举办,如今街上空空荡荡,但毕竟在公证处暴露了身份,他觉得还是戴好兜帽为妙。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座子,从上到下搭满了脚手架。艾罗妮丝站在最高的台子上,身着石匠常穿的围裙,手里抓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穿过吊钩,垂及地面,另一头系着篮子,瑞瓦正往里面装各式各样的工具。   “是大锤子!”艾罗妮丝喊道,“不是那一把。”   “你妹妹比你还蛮横。”维林走过来时,瑞瓦向他抱怨道。   “维林!”艾罗妮丝快活地挥手致意,“宗师大人,我哥哥来了!”   须臾,一个老人从台子边探出头来,此人须发浓密,身着第三宗的翠绿长袍。他打量了一番维林,眉头皱得像犁过的地,然后咕哝了一句就消失了。艾罗妮丝无力地笑笑,满怀歉意。   “他说什么?”维林问。   “他以为你的个头还要高点。”   维林笑了,举起卷轴:“我有东西给你。”   她紧抓绳索,纵身跃下石台,装满工具的篮子沉甸甸的,正好充当了平衡物。那老人的胳膊异常结实,看样子像是直接把篮子拉上了高台。   “这么说,”艾罗妮丝看完卷轴后说道,“我是你妹妹这事儿不看血缘,纸和笔就能决定。”   “还有两枚银币的办事费,不过他们没收。”   “那我们今晚可以吃掉了?”瑞瓦问。   “我还要面见国王。”维林对艾罗妮丝说。   “你真的指望他收回成命?”   如果不成功,一切努力就白费了,不过将要付出的代价十有八九我不喜欢。“我敢肯定。”   咣当一响,有东西砸在鹅卵石路面上,半空中传来一声劈头盖脸的怒吼:“凿子不对!”   艾罗妮丝叹了口气。“他今天脾气不好!”她仰头喊道,“就来,本瑞宗师。”她走到座子底下收拾工具。“你俩回家去吧。我还要忙好几个钟头。”   “其实呢,妹妹,我希望你能带瑞瓦去逛逛集市。她没见过。”   瑞瓦扮了个怪相:“我对你们异教徒的庆典才没兴趣呢。”   “可我妹妹有兴趣。有人保护她,我比较安心。”他把钱袋扔给瑞瓦,“你晚上想吃什么都行。”   “不行,”艾罗妮丝一口咬定,“本瑞宗师需要我……”   “我来帮本瑞宗师。”维林解开她那条围裙的绳结,一把脱了下来,“你俩去吧。”   她迟疑地往脚手架顶上瞟了一眼:“也好,反正这几周他没给我发钱。”   “就这么定了。”维林作势赶她们走,目送二人走上城门道。她们俩边走边聊,仿佛打小相熟的伙伴久别重逢,而当艾罗妮丝牵起瑞瓦的手,血歌奏起了好奇而轻快的调子。瑞瓦显然不大习惯,但令维林吃惊的是,她并没有抽回手。   “凿子!”上头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维林将所有能找到的凿子全都放进皮包里,顺着一个接一个的梯子爬到脚手架顶上。老人俯身面对石座子的最高处,双手来回摸索。维林把皮袋里的工具倒在他旁边,可老人看也不看。   “我妹妹说你没给她付工钱。”他说。   “你妹妹应该付我工钱才对,兄弟。”本瑞·莱列尔宗师扭头打量他,眉头依然深锁,“是不是现在只能喊你大人?”   “我不是第六宗的人了,你就是问这个吧。”   本瑞宗师哼了一声,转身面对石座子。   “雕的是什么?”维林问。   “纪念碑,纪念疆国伟大的雅努斯王。”老人的语气暴露了他对这件差事的态度。   “那么是国王交付的任务了。”   “我干完了这活儿,他答应两年不来烦我,由着我安心画画。只有画画才是真正的艺术。这个,”他拍了拍大理石,“就是石匠干的活儿。”   “我认识一个石匠。要我说,他算得上真正的艺术家。”   “要我说,你还是舞刀弄剑在行。”老人回头一瞟,“你的剑呢?”   “我用帆布包着,留在家里了,回到疆国后就没有拿出来过。”   “这么说来,你放弃的不止是信仰啊?”   “我得到的比放弃的多。”   本瑞宗师转过身来,虽说他上了年纪,可身手依然矫健。“你想要什么?”   “我妹妹,我需要带她离开这里。我希望你跟她说,叫她听我的话。”   本瑞扬起粗黑的眉毛:“你认为我的话对她有那么大的影响?”   “是的。我还知道,如果不是我父亲的女儿、你的学徒,她无法在这里生存。”   “你妹妹天赋极高,前途不可限量。阻碍她的成长就是犯罪。”   “她可以远走高飞,平平安安地成长。”   本瑞伸手捋着长长的灰胡子:“我不阻拦她离开,仅此而已。”   维林略一点头:“谢谢您,宗师大人。”   “别急着谢我。”老人起身走向梯子,“我有个条件。”   “别动好不好!”   维林只觉得背部酸痛,脖子也快痉挛了。本瑞已经命令他换了好些姿势,一个比一个夸张。这次他必须站立不动,挺胸抬头,遥望远方,还举了一根拖把当做剑。老人反复涂改了无数次,手中的炭笔游移不定,目光在维林和画架上的深棕色羊皮纸之间来回跳跃。   “剑不是这样拿的。”维林试探性地说道。   “这是艺术创作,”本瑞一口否决,“右臂放低些。”   又过了半小时,五名御林骑卫出现在十字路口,还牵了一匹鞍上无人的马。领头的骑卫队长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潇洒地抬手致意,光亮的胸甲上映出了维林可笑的姿态。“维林大人,在下荣幸之至。”   “我以为来的会是斯莫林队长。”维林说。   骑卫队长略为迟疑地应道:“领军将军艾尔·斯莫林去了北方,大人。”他骄傲地挺起胸膛,“本人代表国王陛下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   “好。”维林恢复了平常的姿势,取过斗篷,“本瑞宗师,看来我要进宫一趟了。我们改次再办完这件事。”   “转告国王,付给铁匠的工钱要增加,”本瑞对骑卫队长说,“不然纪念碑没法在入冬前建成。”   骑卫队长愣住了:“我不是送信的,兄弟。”   “我来转告吧。”维林说着套上了斗篷。他走过去看了看宗师的作品,疑惑地皱起眉头:“我没那么高大。”   “正好相反,大人。”本瑞俯下身子,给肖像上的颧骨抹了几笔阴影,“我觉得你格外高大。”   比起父亲喜欢的那个式样简朴的圈儿,麦西乌斯·艾尔·尼埃壬国王头戴的黄金王冠可华丽多了,上头雕有繁复的花卉,中央嵌着四颗色泽各异的宝石,可能代表疆国的四大封地。王冠底下的那双眼睛明显透着戒心,等单膝跪在王座前的维林起身后,迎接他的热情笑容与之极不搭调。   “记下。”国王朗声诵道,王座左侧的三名书记官立刻执笔蘸墨,静听圣言,“麦西乌斯·艾尔·尼埃壬国王迎接他最忠诚而荣耀的仆人、领军将军维林·艾尔·索纳返回联合疆国,并昭告天下,原属于此人的荣誉及官爵概复如前。”   他走上前,张开双臂,抓住维林的肩膀。在维林的印象中,麦西乌斯拥有源源不竭的活力,四肢强健,头脑敏锐,经验丰富,能征善战。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如此消瘦,脸上着有厚厚的粉底,却掩不住蜡黄的肤色,搭在他肩上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信仰在上,见到你真好,维林!”国王说。   “我也一样,陛下。”国王没放手,维林却忍不住环顾四周,只见朝臣满堂,看来国王推迟了出席夏季集市的时间,专程接待这位不速之客。王座右侧端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紧握的双手搁在膝上,头戴的王冠比国王的略小,但式样相同。她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双眼机敏灵透,不过与她夫君一样透着戒心。   “尽管放心,”国王开口说道,把维林的注意力从王后身上拉了回来,“整个疆国都知道欠了你多大的情。”他用力地抓了抓维林的肩膀。   “谢谢您,陛下。”维林压低声音说,“我……可否求您一件小事,是我父亲的财产问题。”   “当然,当然!”国王终于放开手,退了几步,“不过,我先要把你介绍给我的王后。自从我们听说了你回国的消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   维林走到王后面前单膝跪下,她站起身来。   “维林大人,”国王说,“见过欧德菈·艾尔·尼埃壬王后。请你向她宣誓效忠,如同你向我宣誓效忠。”   维林抬眼一看,发现他脸上的笑意有所收敛。“仪式罢了,”麦西乌斯说,“这四年来,所有的疆国之剑都要完成这一仪式。”   维林面朝王后,低头诵道:“我,维林·艾尔·索纳,在此宣誓效忠联合疆国的欧德菈·艾尔·尼埃壬王后。”   “感谢你,大人。”王后说。她的嗓音抑扬有致,带有绵软温腻的阿斯莱南部口音,但随后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你是否发誓服从我的命令,如同服从国王的命令?”   “是,王后陛下。”   “你是否发誓保护我和我的孩子,如同你保护国王?若有必要,你是否愿意为保护我们献出生命,无论有多少恶毒的谎言攻击我们?”   维林这时才发觉满堂寂静无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令他如芒在背。这么做不是针对我,他明白了,是针对他们。“是,王后陛下。”   “我很荣幸,大人。”她伸出手,维林礼节性地轻轻一吻,只觉唇底的肌肤冰冷如霜。   “好极了!”麦西乌斯击掌赞道,“我的爱人,请随同各位朝臣出席集市吧。我与维林大人谈完事之后即刻就来。”   等到众人散去,只剩维林和门外的两个卫兵,麦西乌斯取下王冠,挂在王座扶手上,疲惫地叹了口气。“很抱歉,逼你演了这么一出戏,”他说,“怕是不演不行。”   “我是真心发誓,陛下。”   “我相信你。如果每一位疆国之剑都和你一样真诚发誓,那疆国统治起来就容易多了。”他坐进王座,倾过身子,胳膊搁在膝上,满是倦意的眼睛望向维林:“我老了,对吧?”   “我们都老了,陛下。”   “你没有,你看起来只老了一天。我原以为你早在皇帝的地牢深处熬成了枯瘦干瘪的怪物,但瞧瞧你这样子啊,怕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战胜集市上所有的骑士。”   “皇帝慷慨,我饮食无忧,只是孤单。”   “那是。”麦西乌斯靠上王座椅背,“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何收走你父亲的房产?”   “您需要确定我仍忠君爱国。”   “是的。现在看来毫无必要,但我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那些针对我家人的阴谋诡计,你不懂。每天都能听到传言,说又有好些人勾结起来,躲在阴暗的屋子里,密谋杀人之事。”   “疆国向来不缺谣言,陛下。”   “谣言?若真是谣言便也罢了。两个月前,有人带着淬毒的小刀闯进宫内,前胸后背文满了信仰教理,一字不少。我赐他速死,换做我父亲,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吧?”   雅努斯肯定会折磨他个把月,这还算是仁慈,两个月也不稀罕。“没错,陛下。不过疯子玩不了阴谋诡计。”   “不止这一件事,毋庸置疑。而我必须独自面对危险,阿尔林宗老不愿插手其中。战争结束后,你过去所属的宗会攫取了不少独立行事的专权。”   “即便是您父王在位时,阿尔林宗老也坚决地划清国王与信仰之间的界限。”   “信仰。”国王柔声念道,语气却略显尖刻。“每当国内局势动荡,罪魁祸首往往是信仰。守信徒和宏信徒水火不容,滕吉斯宗老更是荒谬绝伦,要把他那帮事务官打造成战士。信仰本应团结我等,而不是自身分崩离析,导致疆国也四分五裂。”他死死地盯着维林,“两边都希望赢得你的支持。”   “那么两边都会失望了。”   国王惊讶地眨了眨眼,挺直身子问道:“我知道你抛弃了宗会,可你也抛弃了信仰不成?莫非你受到了胁迫?皇帝强逼你崇信阿尔比兰的诸神吗?”   维林想笑,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得知了真相,陛下。没有人逼迫我抛弃信仰,我也不曾寻求哪个神明的慰藉。”   “看来你威胁到了疆国的和睦,这倒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威胁不到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麦西乌斯叹口气,继而笑了笑:“莱娜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捉摸不透。”   莱娜……说来奇怪,直到此时维林才反应过来,公主今天不在朝中。“陛下,她去集市了吗?”   “不,去北方与罗纳人谈判了。难以置信吧。”   莱娜和罗纳人谈判。这样一想,实在是可笑而又可怕。“您愿意跟他们和谈?”   “其实提出谈判的是他们的大祭司,不过她只愿意找莱娜谈。这当然是罗纳人的风俗了,大祭司只信女人的话,认为男人心智脆弱。”见维林一脸疑惑,他扮了个怪相,“毕竟机会难得。长期以来与狼人冲突,导致我们死伤不少人,也损失了大量钱财,你不觉得吗?”   “烧杀抢掠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那么,或许他们希望换一种生活吧。我也一样。这块土地必须死而复生,维林,重建为美好的国度。我们要再一次联合起来,真正的联合,而不是上有信仰之争,下有地界之别。宽容法令只是第一步,重修城镇是第二步。改造疆国之形,由此改造人民之魂。我可以做到父亲利用战火和谋略也从未做到的事。我可以带来和平,长久的和平必定令这块土地再度繁荣伟大。可我需要你助一臂之力。”   终于说到代价了。“我对您别无二心,陛下。不过,若舍妹日后无忧,我为您效力便也安心了。”   国王一摆手:“成交,我今日就签署文件。你可以继承你父亲拥有的一切。但你不可留在此地,不可留在阿斯莱。”   “其实,等我父亲的财产物归原主,希望您允准我离开疆国。”   国王眉头一皱:“离开?去哪里?”   “您肯定记得弗伦提斯兄弟。我相信他还活着。我要去找他。”   “弗伦提斯兄弟。”国王摇摇头,语调哀恸,“他死在乌恩提什了,维林。他们全都死了。我麾下所有的人。”   他坐在船上,不知怎地身受束缚,伤疤灼烧……“陛下,您看见了吗?您亲眼看见他死了吗?”   国王眼神放空,眉头微皱,唤醒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他们,弗伦提斯几乎自始至终守在我身边。他有如天神下凡,杀进最激烈的战场,一次又一次拯救我们。士兵们都称他为信仰之怒。没有他,我们第一天都撑不过去,别说第三天了。那天早上,我派他过去支援城南阵地。阿尔比兰人蜂拥而来,犹如巨浪扑过堤坝。”   他伸手拂过头发,曾经浓密的金红色头发早已稀疏,灰丝夹杂其间。维林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他们没杀我。尽管我砍翻了好多人,直杀得两眼通红,嘴里还骂个不停。等他们终于制住了我,就跑到城内到处晃荡,只要找到疆国禁卫军,见一个杀一个,逃兵、伤员,全都不放过。但他们放过了我。只有我。”   他坐在船上……“不管怎样,陛下,我相信我的兄弟还活着,请您允准我离开疆国去寻找他。”   国王冷冷一笑,摇头道:“不行,大人。我很遗憾,但真的不行。我另有任务给你。”   维林紧咬牙关。我可以说走便走,离开这个悲伤而疲倦的家伙,离开他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和凭空杜撰的阴谋诡计。在一帮养尊处优的马屁精面前被迫所立的誓约,只不过是又一个谎言罢了,正如信仰。   麦西乌斯起身离开王座,伸手指向墙上那幅巨大的疆国地图,一根指头从阿斯莱移到北大森上面的大片空白。“这儿,大人,你就在这儿为我效力。”   “北疆?”   “正是。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去年冬天过世了。那之后是他的养女代理政务,但她是毫无教养可言的罗纳人弃儿,我不能纵容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国王挺直身子,严肃地说,“维林·艾尔·索纳,我正式任命你为北疆守塔大臣。”   他可以拒绝,直言不肯,就此离开王宫,不会有人阻拦——因为担心引发各地暴乱,麦西乌斯不敢动他。不过,血歌突然发出了代表赞同的调子,而且愈来愈强,他立刻打消了先前的念头。调子转瞬即逝,含义却再清晰不过:寻找弗伦提斯,必往北疆。   他面向国王深鞠一躬,肃然应道:“臣万分荣幸,领命便是。”    第七章 莱娜   她为什么没杀我?   达沃卡圆睁双目,眼神充满警告,同时紧紧地捂住莱娜的嘴。掌心透出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莱娜吞了吞口水,拼命压抑住急促的喘息声,然后挑起一边眉毛询问究竟。达沃卡的眼珠子往右边一转,莱娜勉强望去,借着昏暗的天光,只看见灰色的帐篷在山风中抖动。她又望向达沃卡,两条眉毛都扬了起来。然而罗纳女人没有看她,正死死地盯着帐篷一侧,裸露在外的双臂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那是撕开帆布的响声,轻微到几不可闻。莱娜终于看到帐篷上露出一根亮闪闪的针尖,很快变成了刀尖,继而露出一把长及十寸的弯刀。刀锋划下,只听帆布发出刺耳的巨响,帐篷的裂口处现出一张恶汉的脸,秃头,满额刺青,还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莱娜认定此人是罗纳战士。   达沃卡疾步上前,一刀捅进罗纳人的颔底,再用力一顶,直插脑髓,对方的脑袋随之向后仰去。她抽出小刀,猛地回头,发出狂野而高亢的呼喊。外头立刻传来急切的喊叫,有人高声喝令,继而是激烈的打斗声。   达沃卡提起长矛,把染血的小刀塞进莱娜手里。“别乱动,女王。”她转头就走,从帐篷的裂口钻了出去,潜进浓郁的夜色之中。   莱娜躺在地上,那把血迹斑斑的小刀置于摊开的掌心。真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脏跳动过快,会不会爆炸。   “公主殿下!”外头有人粗声喝道。是索利斯兄弟。   “这儿,”她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又说,“我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我们被出卖了!您别出——”话未说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刀剑相击之声,紧跟着是痛苦的呻吟。喊叫声越来越多,有拼死杀敌的战号,亦有不知所措的惊呼。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中,她辨认出罗纳人的数量非常多。   头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重响,她慌忙望向帐篷顶,只见一支钢头箭的尾羽卡在帆布上,悬吊着晃来晃去。   快起来!她的内心在呐喊。   又有一声重响,又是一支箭,这次角度低了许多,径直射穿帆布,插在距离莱娜腿部一寸之遥的毛毯上,箭杆剧烈地震颤。   快起来!你要是还不走,就死定了!   小刀依然孤零零地躺在摊开的手掌中,一颗血珠自刀柄上滚落,滴在她的掌心。血珠温热,却烫得莱娜一惊。她握住小刀,指缝间渗出污血,然后强行起身,走进夜色之中。   索利斯手持一把血淋淋的长剑,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柴禾,营火猛地烧旺了。他一矮身,一支呼啸而来的箭矢掠过头顶。另外两位宗会兄弟,赫维尔和艾文,分别立于帐篷的前后两侧,强弓在手,箭在弦上。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激战正酣,打斗声此起彼伏,胜负难判。   “蹲下,公主殿下!”索利斯喝道,赫维尔兄弟抓住莱娜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倒。   “得罪了,公主殿下。”赫维尔笑道。他是个老兵,火光映红了饱经风霜的面容。   “对方有多少人?”莱娜问他。   “不好说。我们至少杀了十个。那罗纳婊子骗了我们。”他又笑了笑,“请您原谅我说话粗俗,公主殿下。”   “那罗纳婊子刚刚救了我的命,”莱娜正告他,“不准伤害她,听见了吗?”   营地南边有人厉声吼叫,她回头望去,只见三个罗纳战士高举战棍和短柄斧咆哮着冲进火光之中。赫维尔兄弟抬手射出两箭,动作快得看不清,两个罗纳人应声倒下。索利斯去对付第三人,他递出一剑,挡住对方的攻势,同时反手一挑,两道银光凌空划过。罗纳人蹒跚退却,喉咙裂开血口,赫维尔又向他胸口补了一箭。   “十三个,”他轻轻一笑,“今晚大丰收,好多年没有过了。”   左侧的阴影处突然有弓弦弹动之音,赫维尔猛地扑过来,沉重的身躯将莱娜压倒在地,继而是一声刺耳的钝响,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她在赫维尔身下不断挣扎,好容易喘过气来打算说话,却感到一股热流涌来。赫维尔的脸近在咫尺,五官松弛,双目半闭。莱娜伸手抚过他沟壑丛生的面孔,发觉他的身体正渐渐冷却。谢谢你,兄弟。   “公主殿下!”索利斯拖开尸体,一把将她拉起,见其胸前和腹部满是血迹,不由瞪大了眼睛。“您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领军将军呢?”   “应该还在打。”他扭头望向暗处,剑尖放低,仔细地搜寻敌人的动向。战歌逐渐消逝,叫喊和打斗声也慢慢减弱,最后只余北风一刻不停的呼啸。   “他们走了吗?”莱娜轻声问,“我们赢了吗?”   一个苍白的人影从火光外的黑暗中纵身跃出,敏捷异常,身轻如燕,低头躲过索利斯刺出的一剑,又闪身避开艾文兄弟射出的箭矢,继而举起短柄斧冲向莱娜。莱娜惊得目瞪口呆,时间仿佛停滞不动,在那人冲到面前的一瞬,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是个女孩,最多不过十六岁,胸前包裹狼皮,肌肉饱满的胳膊带动短柄斧挥将下来,而她的脸……没有咆哮,没有怒吼,那张漂亮如玩偶的脸庞只有平静的欢喜。   莱娜往后跌坐下去,全凭本能反应挥动小刀,却撞到了什么,小刀脱手而出,翻滚入黑暗之中。罗纳女孩踉跄退了几步,倒在地上,从下颌到眉毛处有一条血线。她瞟了莱娜一眼,双眼湛蓝澄澈。   索利斯冲向罗纳女孩,一剑劈下,力道之猛,足以砍开胸骨。她却翻身跃起,令那一剑撞上了坚硬的地面。她旋身面对索利斯,短柄斧蓄势待发。   “柯拉尔!”达沃卡从黑暗中现身,跃过火堆,手握的长矛血迹斑斑。   罗纳女孩扫了莱娜一眼,明亮的蓝眼睛满是欢喜,殷红的血从新鲜的伤口里汩汩流出。她龇牙咧嘴,恶狠狠地一笑,然后就不见了,如同烛火倏忽熄灭,消失于夜色之中。   “柯拉尔!”达沃卡冲她喊道,却止步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Ubeh vehla,akora!”求你了,妹妹,回来吧。   娜莎死了,距离她的帐篷不过几码开外,身中六箭。莱娜推测,是因为罗纳人在黑暗中弄混了她们俩。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位女官是替她受了六箭,保住了她的性命。她看到一名卫队军士用斗篷裹住遗体,准备送到山脚下,那儿正在搭建一个巨大的火葬堆。   “请稍等。”当军士抬起遗体,莱娜开口叫住了。我不必内疚,她心想,却很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她伸手抚摸女官的秀发,感觉到里面有硬硬的物件,原来是一把不值钱的玳瑁梳子。不是我杀的她。   “谢谢。”她对军士说,然后拿走梳子,退开了。   他们清点出一百多具罗纳人的尸体,成人和孩子都有,大多是男性,还有十几个女性。领军将军艾尔·斯莫林的手上缠了绷带,下颌有青紫相间的大块瘀伤,他报告说此战损失了二十三名卫兵,受伤六人。半数马匹失踪,或逃跑,或被杀。黑貂死了。莱娜对那头畜生的感情不深,却依然有些难过。余下的半数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战马,乘骑感没有那般舒适。   达沃卡坐在火堆的余烬旁,长矛靠在肩上。自从战斗结束,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人吵嚷着要就地斩了她,可她既不辩驳也不悔罪,莱娜将众人的提议全都否决了。   “是她害我们走到这一步的,公主殿下。”斯莫林仍不死心,“我死了一半的手下,全怪这狼婊子。”   “我命令已下,领军大人。”莱娜对他说,“不要逼我再说一次。”   她走过去,坐在达沃卡对面,端详着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庞。“我们应该坦诚相待了。”她用罗纳语说。   罗纳女人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夹杂些许愉悦。“原来如此。”   “玛莱萨的统治并不稳固,对吧?”   “她下令与梅利姆赫和平相处,但你们是我们一直以来威胁最大、最卑鄙无耻的敌人。因此部落中就有了……不同的声音。最终产生了异议。我们杀了那些质疑她命令的人,当然了,他们人太多,根本杀不完。玛莱萨将他们贬为‘瓦利希’,并逐出部落,于是他们自行建立了一个部落——罗纳黑姆之森挞。”   “森挞?我不懂这个词。”   “如今很少提到这个传说了,讲的是你们的先民渡海而来、窃取我们的土地之前的故事。森挞是由罗纳黑姆之中最伟大的战士组建的战队,他们拥有非凡的武艺和勇气,是玛莱萨的锋利长矛。森挞在与瑟奥达人的战争中取得了史上最为辉煌的大胜,如果不是梅利姆赫的到来,我们本可以借此统治这片土地。他们全都死在这场大灾难之中,我们的族人逃进深山老林,长年累月地驻守关隘,幸存的罗纳黑姆才得以保住这片新的家园。如今森挞重生,却黑白颠倒,不复当年的荣耀。”   “那个想要杀死我的女孩,是你妹妹?”   达沃卡闭上双眼,点点头:“柯拉尔。我们是同母所生,诸神慈悲,早已将她带走,没有让她看见女儿成了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   “邪恶之徒,杀戮不问来由,言语蛊惑人心。她是瓦利希的领袖,那些瓦利希奉她为真正的玛莱萨。”她睁开眼睛,与莱娜对视,“她以前不是这样,有什么……改变了她。”   “是什么?”   达沃卡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这个只有玛莱萨知道。”   莱娜点点头,知道她只能透露这么多。“她还会来对付我们吗?”   “玛莱萨命我通过关隘的同时,另派了三支战队追捕森挞,希望迫使他们疲于应付,从而无暇追杀你。如今看来,我妹妹躲开了他们。”她回头看了看山脚下,斯莫林的卫队正在堆叠罗纳人的尸体,“森挞人数很多,他们不会放弃的。”   “那我们也不宜久留。”索利斯兄弟用疆国语说道。在他身后,一处火葬堆正熊熊燃烧,赫维尔兄弟的遗体裹在火焰之中。宗会从不怠慢死者。“如果我们加紧赶路,日落前便可返回关隘。我再给您找一匹马,公主殿下。”他说完转身欲走。   “索利斯兄弟,”莱娜开口说道,索利斯只好停下脚步,“此次远征由我指挥,我还没有下令结束。”   索利斯飞快地瞟了达沃卡一眼,继而望向莱娜:“您听到她说的话了,公主殿下。如今远征已无成功的可能,再有这么大规模的突袭,我们肯定顶不住。”   “没错,”达沃卡换回疆国语,“人太多,伤员太多。我们留下的踪迹,我妹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还有别的路吗?”莱娜问,“少数人能走就行,避免他们跟踪。”   “公主殿下……”索利斯张口欲言。   “兄弟,”莱娜打断了他的话,“宗会不从王令,这不假。因此,你不必勉强为之,我允许你离队,并感谢你此前的效劳。”她扭头问达沃卡:“还有别的路吗?”   罗纳女人缓缓地点头:“有。但非常危险,只能走……”她面露难色,然后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这么多人。不能再增加了。”   五个人,包括我在内。所以只有四名带剑护卫,对抗逝者才知道有多少的森挞。她知道索利斯提出的建议非常明智,正确的做法就是尽快打道回府,回归令人无比怀念的宫廷生活。但达沃卡之言,为她寻找证据的渴望添了把柴。只有玛莱萨知道……那里有证据,她心明如镜,到了大祭司所在的深山,必定有不少收获。   她起身召唤斯莫林。“选出你手下最强的三人,”莱娜命令,“他们陪我北上。索利斯兄弟带你们返回关隘。”   “我愿意同行,公主殿下。”索利斯说。听得出来,他正尽力克制怒火。“只要您允准,我和艾文兄弟自当追随。”   “我就是最强的,公主殿下。”斯莫林对她说,“即便不是,您也知道,我绝不离开您半步。”   “感谢你们二位。”她拉起毛皮盖住肩膀,抬头望向前方险峻的山峦,只见巅峰云雾缭绕,隐隐有雷鸣之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故事可以告诉我。   莱娜的新坐骑名叫佛卡,在罗纳语里是北极星之意,因为它胸前有一团耀眼的白毛。它之前是赫维尔兄弟的坐骑,索利斯向她保证,这匹马在宗会马厩里算是性子最温和的。当莱娜翻身上鞍时,佛卡却突然扬蹄直立、猛烈甩头,她不禁怀疑那位尽忠职守的兄弟只是为了缓解她的忧虑。不过,她很快驱散了疑云,这匹战马确实温驯,欣然接受了她的驾驭。他们跟着达沃卡那匹脚程极快的矮种马,一路疾驰。   罗纳女人领着他们往南骑行了几个钟头,快马加鞭,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索利斯和艾文一前一后把莱娜夹在中间,斯莫林殿后,三人不断地扫视地平线和山顶。旅程一开始,莱娜抱有同样的警惕心,后来疲惫不堪,便也放松下来。我怎么从来对锻炼身体提不起兴趣呢?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承受着佛卡的蹄子踏在崎岖路面上的每一次起伏。一个钟头不读书又不会要了她的命,可这头该死的畜生迟早折腾死她。   日暮时分,他们掉头向北,躲在一块大岩石的背风处,没有生火,度过了难熬的夜晚。莱娜精疲力尽,裹着毛皮毯子,破天荒地倒头就睡,她半梦半醒,其余四人轮流守夜。她这次的梦与往日不同,梦中没有垂死的国王,出现在眼前的是娜莎,站在莱娜的私人花园里。一如既往,女官笑得花枝乱颤,她弯腰轻抚樱花,嗅着清香,胸前和脖颈上的箭伤汩汩流出鲜血,所经之处,留下一条猩红刺目的血迹……莱娜醒来时周身酸痛,但她依然感激黎明的到来。   那天下午,莱娜见到了巨猿。他们费了好几个钟头,穿过绵延不绝的沟壑和峡谷,又吃力地攀登了数十个山丘,无止境地爬坡,空气愈加寒冷,道路越发狭窄。   当他们顺着一条满地碎石的小路,爬到洒满阳光的巨石山顶时,达沃卡终于喊停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再清楚不过:一条奇窄无比的羊肠小道沿着山脊蜿蜒而去,通往两座大山,他们先前从未见过如此险峻雄奇的高山,前方的山脊就消失在双峰之间。看到如此狭窄崎岖的山路,莱娜深感庆幸:达沃卡坚持只带几个人是明智的决定,若是带领一整队卫兵沿路行走,肯定要花费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   她从佛卡背上滑下来,发出一声早就习以为常的呻吟,然后摸到一块巨石背面,以解王室千金之内急。莱娜蹲了一会儿,起身时看到了它,距离不过十二步。那是一只猿猴,体形极其巨大。   它坐在那儿,鼻梁上方那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莱娜,坚硬的爪子里握了一朵啃掉半边的金雀花。它坐着也有五英尺之高,从眉头到臀部都覆盖着厚实的灰毛,在山风中簌簌飘动。   “别看它的眼睛,女王。”达沃卡立在她头顶的巨石上,“它是族群头领。对视就是挑衅。”   莱娜赶紧把目光从巨猿的脸上挪开,但还是偷偷地斜着眼睛瞟它。只见它四爪着地,站起身来,咧开嘴巴,露出一口尖牙。它仰起头,发出一声类似咳嗽的短促吼叫,旁边的岩石后又出现了五头巨猿。它们的体形虽然稍小一些,但外表同样凶恶。   “别动,女王。”达沃卡轻声说。莱娜看到她倒握长矛,随时准备投掷。   族群首领又吼了一声,转身跳走。它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悄无声息,准确无误,另外五只的动作同样娴熟。一眨眼的工夫,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喜欢我们的气味。”达沃卡说。   莱娜双腿发软,硬撑着走回临时营地,心脏狂跳不已。她长叹一声,瘫倒在斯莫林身边。   斯莫林皱着眉头瞧她:“公主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你疯了,女人!”索利斯向达沃卡怒吼,“这种路也算安全?”   大山近在眼前,坡上巨石遍地、铺满黑灰,山顶浓烟滚滚,时而有橙色火焰喷射而出,照亮四周,震耳欲聋的轰鸣随之而来,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没有别的路。”达沃卡斩钉截铁地说。她忙着解开绑在矮种马背上的干粮,又把鞍具扔下山坡,最后松开辔头。她亲热地挠了挠马鼻子,然后一拍它的屁股,目送它顺着山脊奔跑下去——那正是他们足足走了五天的来路。“不能带马,”罗纳女人说:“坡太陡,而且它们不喜欢火。”   “我也不喜欢火。”莱娜说。   “没有别的路,女王。”达沃卡提起长矛,挎上皮包,往坡上爬去。她再没说话,头也不回。   “公主殿下,”索利斯说,“请原谅,可我必须提议……”   “我知道,兄弟。我知道。”莱娜抬手打断他,望着达沃卡迈动长腿,大步攀爬积灰遍地的山坡,“这座山有名字吗?”   艾文兄弟回答了问题。他比索利斯和牺牲的赫维尔年轻许多,但对罗纳人和这块土地的知识格外丰富。“他们管它叫尼沙柯之嘴,公主殿下。”他说,“尼沙柯是他们的火神。”   莱娜提起裙裾,尽量不沾到灰烬,然后迈步向前。“好吧,希望火神睡着了。放马归山吧,各位好先生。”   不过尼沙柯今天似乎没有睡觉。好几次山摇地动,晃得莱娜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而当从山顶喷出的火焰直冲云霄,她顿感热流奔涌。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味道,灰尘呛得她咳个不停,甚至开始干呕,但她依然坚持向前,尽量不让达沃卡的背影离开视线。罗纳女人终于停下来休息了,她躲在一块巨石的背阴处,就着水壶喝了一小口。莱娜走过来,倒在她身旁。   “这个。”达沃卡拍了拍莱娜的骑马装,“太重了,脱掉。”   “我没有换的衣服了。”莱娜喘着粗气,举起水壶,大口大口地灌水。   达沃卡打开自己的背包,扯出一件短上衣和软皮紧身裤。“我有。给你穿长了些,但我可以改到合身。”她捋平裤子,抽出小刀,“你脱。”   莱娜瞟了一眼旁边的三个男人,他们全都识趣地望向别处。“要是谁胆敢转身,我发誓送你们进黑牢。”她警告道。   索利斯一言不发,斯莫林咳了几声,艾文则想笑又不敢笑。   赤身裸体站在火山上,由一个罗纳女人给她穿衣服,绝对是莱娜终生难忘的离奇经历。听到达沃卡直白的评价,令她多少有些尴尬。“大腿紧实,屁股也不小。很好。你生的孩子肯定敦实,女王。”   艾文兄弟掩口窃笑,结果招来索利斯严厉的斥责。   不到一个钟头就换好了。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一身罗纳人装束,满脸尘灰,长久未洗的头发油腻腻的乱成一团,耷拉下来。达沃卡曾建议帮她剪掉,但她拒绝了,只用一条皮绳扎起来,至少不挡眼睛。“领军大人,我看起来怎么样?”莱娜嘴上问斯莫林,心里知道他肯定会说谎。   “跟往常一样美丽动人,公主殿下。”他的语气诚恳得令人感动。   “兄弟!”艾文指着坡下喊索利斯。   索利斯抬手遮光,观察了片刻。“我看见他们了。我觉得大约有五十人。”   “接近六十人,”艾文说,“距离我们大约还有五英里。”   莱娜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有一队矮种马沿山脊而行。是森挞。   “好。”达沃卡应了一声,接着爬山。   “好?”莱娜说,“怎么好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甩掉他们。”   达沃卡头也不回地说:“不,女王。不是这样。”   莱娜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跟了上去。   他们登到山顶的时候,夕阳西沉,快要隐入群山之中。所谓山顶就是一个直径达半里的火山口,浓烟滚滚不绝,呈柱状冒出,浓烈的硫黄味极其刺鼻,呛得莱娜差点呕吐。她壮起胆子,走到火山口边缘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岩浆池汹涌翻腾,熔岩如雨,射向天空,热浪袭人,逼得她赶紧后退。达沃卡坐在距离火山口几码之遥的地方,望着沉向嶙峋峰峦的夕阳,神情专注。她时而目光流转,看一眼追击者模糊不清的身影,那团升腾的烟尘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准备好弓箭,”她对索利斯和艾文说,“也许有必要拖慢他们的速度。”   “我们就干坐在这儿吗?”莱娜问。她尽力保持冷静,但周遭的情形早已耗尽她的耐心。“是不是我们压根没必要爬上来?”   达沃卡摇摇头,用罗纳语说:“如果我们再前进一步,尼沙柯就会杀死我们。我们必须等待他的祝福。”她再次望向夕阳,见其完全隐没,便闭上眼睛开始诵祷。   “你……”莱娜气急了,说话时竟然喷出了一嘴火山灰,“你这是向你们的神灵祈祷吗?我跟着你爬到这儿来,害得我们这几个人走投无路,你如今倒好,竟然找什么子虚乌有的山中神人求助来了?”   达沃卡不作理会,依然闭目吟诵。   莱娜打算狠狠地摇一摇罗纳女人,但又想到对方可能动怒甚至出手还击,如此一来,斯莫林非杀了达沃卡不可,不管能不能成。所以当夜幕降临,她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气得跟这座火山一样直冒烟。   “她不是在求神,公主殿下。”艾文好奇地瞧着罗纳女人,“她在计数。”   “我估计还有三百码远。”索利斯盯着下方的森挞,长弓在手。山坡笼罩在橙红的光芒之中,火山喷出的炙热气息撞上了灰云,又涌向大地。他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瞄也不瞄,拉弓便射。莱娜目送那支箭画出一道弧线,飞向紧追而来的森挞,落在他们当中,看样子并没有造成任何死伤,也没有拖慢他们的速度。   艾文走到他左边,两名宗会兄弟从容地拉弓射箭,动作不疾不徐。莱娜高兴地看到,森挞扬起的烟尘明暗不定,看来至少有一两人翻倒在地。然而,他们追击的速度丝毫不减。   “我不能被他们活捉,领军大人。”她对斯莫林说。   达沃卡停止计数,站起身来。“森挞不要你活着。”她答道,然后招呼索利斯和艾文,“别浪费箭了。用不着。”   “他在哪儿呢?”莱娜累得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位伟大的罗纳火神——”   大山突然摇晃起来,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将他们全都掀翻在地。一股浓浓的黑烟从火山口喷薄而出,不到五十码之下,多达十几处裂口有岩浆涌出。一条条灼热的岩浆奔流向前,然后汇聚成烈焰之河,汹涌的火舌吞没了森挞,大山惊天动地的怒吼盖过了他们的惨嚎。   达沃卡举起双臂,沐浴在滚滚热浪之中,她用罗纳语背诵道:“六月第三天,日落计数两百廿,尼沙柯动嘴,护佑山南边。知之记之,尼沙柯最慷慨无私。”   他们从尼沙柯之嘴的北边下山,几乎走了大半夜。这里的山坡没有南面那么多尘土,而且莱娜发现路好走多了,不过,当炙热的高温不再,寒冷便逐渐滋长,令她怀念起那身厚重的骑行装。   倾盆大雨忽然袭来,山脚的崖壁有一截突起的岩石,正好可供他们避雨。这么多天来,达沃卡从来不准他们生火,今天终于破了例,拔了些冒出石头缝的金雀花灌木作柴火。莱娜挨着火堆躺下,可依然冻得睡不着觉。达沃卡守第一班,男人们先睡觉。两位宗会兄弟安静得可怕,斯莫林则时不时浑身颤抖。罗纳女人坐在崖边,长矛搁在伸手可及之处,两条长腿晃来晃去,脚下是百尺深渊。   “很抱歉,我先前发那么大火。”莱娜冷得牙齿打架,话也说不清了,“我说了些蠢话,其实不是有意要侮辱你信奉的神灵。”   达沃卡耸耸肩,用罗纳语回答:“你所谓的侮辱对尼沙柯没意义。他从古至今居住于此,永远也不会离开。罗纳黑姆需要火便可以找他。”   “我——我感到遗憾的是,你的……”莱娜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来,“……妹妹。那种死法,谁……都不希望那样。”   达沃卡扭头看着她,关切地眯起眼睛。罗纳女人起身走来,跪在莱娜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又用指节试探前额。“好冷,女王。”   她脱下身上的兽皮背心,裹住莱娜的肩膀,然后把她拉了过来,紧紧地抱着。莱娜虚弱得没法反抗。   “我妹妹如今已不是我妹妹了,勒娜,”达沃卡低声说,“但她还活着,我可以感觉到。她正在黑暗之中发怒呢。她现在跟丢了我们,但她很快就能追上来。不管占据她身体的是什么,总之很走运,她的能力确实非常强大。”   “占——占据她身体?”   “她并非从小就是这样子。她以前……根本不是战士,而是狩猎技术非常高超的猎人。柯拉尔在古语里是野猫的意思。她有追踪猎物的天赋,有人说她受到了神灵的祝福。但她从来不主动求战,也没有对付过你们的族人。   “后来有一天,她在西山遇到了一头巨猿。那时正是繁殖季,它们为了保护幼崽,脾气相当暴躁。柯拉尔伤得很重。她苟延残喘了好几天,看情形,巫医已无能为力。玛莱萨允许我暂时离开,守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没了呼吸。她死了,勒娜,我亲眼所见。令我羞愧的是,我从来不掉眼泪,却为妹妹哭了,因为我很珍视她。结果她竟然能说话,她明明死了,却说道,‘玛莱萨的护卫岂能掉眼泪。’我看到她的眼睛确实是活生生的,但那不是我妹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等她再来……你……会跟她打吗?”   “如有必要。”   “那你……会杀她吗?”莱娜的头慢慢往后仰去,眼神涣散,看来已经撑到极限了。   “不!”达沃卡猛烈地摇晃她,莱娜哼了两声,“现在不能睡。要是睡过去了,天亮就醒不过来。”   天亮就醒不过来……真有这么糟吗?话说回来,她如今又算什么呢?一个傻国王的妹妹,待字闺中,无儿无女,甚至一无是处,却铤而走险,豁出性命,企图证明不可能证明之事。娜莎死了,赫维尔兄弟死了。莫非我就不该死?   “勒娜!”达沃卡捧住她的脸,使劲地晃动,“别睡。”   她猛地一抬头,眨了眨眼,因为寒冷而溢出的泪珠掉了下来。“你爱你的丈夫们吗?”   达沃卡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的神色,继而大笑起来:“那是你们的说法。”   “那罗纳人是什么说法?”   “Ulmessa.”伟大而深沉的爱。对血亲之外的人的好感。   “你对他们有这样的感觉吗?”莱娜问。   “偶尔有吧,只要他们不干男人常干的傻事。”   “很多年前我也有,一直都有。那个男人只看到我坏的一面。”   “那他就是傻瓜,你摆脱了他算你幸运。”   “他不是傻瓜,是英雄,可他并不知道。我和他本可以依从父亲的安排,共同统治疆国。一切原本可以非常简单。”   “你父亲是梅利姆赫的首领吧?”   “是的。雅努斯·艾尔·尼埃壬,阿斯莱领主,征服了整个疆国。”   “那你为什么不尊重他的意愿呢?为什么不接受你喜欢的男人,他当国王你当女王?”   “因为我不能杀死我哥哥,就像你不能杀死你妹妹。”   索利斯兄弟翻身站起,悄无声息,他一眼看到半裸的达沃卡抱着疆国公主,当即愣住了。   “女王太冷了,”达沃卡对他说,“去捡些柴火来。”   早晨,她终于恢复了大半体力,跌跌撞撞地跟着达沃卡上路。他们走到一座山谷的最低处,继而往北行去。她知道罗纳女人故意放慢了脚步,还时不时回头探视,神情紧张不安,似是担心她随时倒地而亡。斯莫林和艾文轮流帮忙,抬着她涉过溪流;在她支撑不住、摇摇欲倒的时候,他们又搀扶着她继续前进。今天的休息次数不少,尽管时间短暂,莱娜仍然备感宽慰。达沃卡和索利斯每次都逼她啃干牛肉,还有宗会兄弟带的枣子,但她完全没有食欲。   “她必须找个地方歇息,”时近黄昏,斯莫林说,“我们不能这么拖着她走。”他圆睁双眼,神情坚定,语气里却透出一丝恐慌。   “别为我说话……”莱娜刚一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达沃卡向索利斯投以询问的目光。宗将不大情愿地点点头。   “往这边走两三里,”达沃卡用矛尖指着东面,“有个村子。我们去那儿歇脚。”   “安全吗?”莱娜嗓音沙哑地问。   达沃卡扭过头,没有吭声,但她警惕的眼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村子坐落在大峡谷内的梨形山丘之上,有几十间石头房子,外面是一道结实的围墙。有一条湍急的河流由北向南穿过峡谷。达沃卡领着他们来到山丘底下,找到一块石碑,旁边有条坎坷难行的碎石路,通往城墙上的大门。她倒提长矛,搁在地上,矛尖朝前,然后等待回应。   “这里住的是哪个部落?”索利斯问她。   “灰鹰,”她答道,“对梅利姆赫恨之入骨。灰鹰部落里有很多人成了森挞。”   “那你还指望他们帮忙?”莱娜问。   “我指望他们不要质疑山中之言。”   等了大半个钟头,门开了,三十多人骑着矮种马出了村子,向山下疾驰而来。“别碰武器。”眼见罗纳人越来越近,达沃卡告诫几个男人。   领头的骑手一扯缰绳,在不远处驻足,他抬手示意,其余的人也都照做。此人身材魁梧,外罩一件棕熊皮背心,裸露在外的刺青覆盖了前额、脖颈和胳膊,尽是些难以辨认的复杂标志,数量之多,莱娜前所未见。他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然后策马慢行,来到达沃卡面前。他的腰带上挂了一根战棍和一把短柄斧。   “圣山的仆从。”他向达沃卡致意。   “艾尔特克。”她回道,“我需要借你们的房屋避一避。”   壮汉一抖缰绳,策马经过达沃卡,行向莱娜。她瘫坐在随行的包裹上,感觉到斯莫林和宗会兄弟们异常紧张,正拼命克制拔剑的冲动。   “你是梅利姆赫的女王,”壮汉对莱娜说,他的疆国语还算能听懂,“我听说你伤了伪玛莱萨。看来那是胡说。”他坐在马鞍上探身向前,瞪圆了乌黑的眸子。“你太弱了。”   莱娜拼命站了起来,忍住咳嗽。“我确实伤了她,”她用罗纳语回答,“给我一把刀,我也能伤你。”   壮汉的脸部微微一抽,他直起身子,哼了一声,然后掉转马头,朝向村子的方位。“我家大门永远向圣山的仆从开放。”他对达沃卡说,然后双腿一夹,疾驰而去。   “你的回答好极了,女王。”达沃卡说,言语之间充满敬意。   “除了历史,”莱娜答道,“外交是我最爱的功课。”话音未落,她突然猛烈地呕吐起来,接着昏死过去。    第八章 瑞瓦   世界之父,我恳求您,千万别抛弃这个可怜的罪人。   瑞瓦选择了顶楼的房间。其实是一间阁楼,屋顶有个相当大的破洞,她笨手笨脚地用木板钉好了,然后坐在一张小床上——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拿起砥石磨刀。黑刃在楼下和妹妹吵架,应该说是妹妹在吵他,嗓门老大,怒气冲冲,他则始终柔声抚慰。瑞瓦没想到艾罗妮丝还会生气。她是那么和蔼、大度,麻烦缠身也没能泯去灿烂的笑容,这样的人怎么会生气呢?   醉醺醺的诗人在窗外的院子里唱歌,每到夜里他就这么干。瑞瓦听不出来是什么歌,只知道调子哀婉,唱的是一个少女在湖边苦等爱人。她原以为诗人对歌唱的热情会因为围观者众而有所收敛,可在殿前侍卫控制的禁区之外,那帮目瞪口呆的白痴反而使他来了劲儿。   “谢谢,谢谢。”听口气,诗人肯定向人群鞠了一躬,“艺术家最需要观众捧场了。”   “你说得倒轻松,哥哥!”艾罗妮丝的喊声透过了地板,“这又不是你家!”只听房门“嘭”的一响,然后楼梯那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慌张地望向阁楼的木门。我怎么挑了一间没锁的房呢?   她又低头看着在砥石上来回磨砺的刀刃。真是一把好刀,也是她所拥有过最值钱的财物。牧师告诉她,这把刀是阿斯莱工匠锻造的,但并不妨碍她加以使用。圣父不恨阿斯莱人,只是他们迷信异端邪说,从而恨圣父罢了。她必须精心爱护、勤加打磨才是,因为她要用这把刀完成圣父交付的任务……房门突然打开,艾罗妮丝闯了进来。“你知道这事吗?”她问。   瑞瓦磨刀的动作没停:“不,但现在知道了。”   艾罗妮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火,来回踱步,双手不断地握拳又松开。“北疆。信仰啊,我去北疆干什么?”   “你要准备皮衣,”瑞瓦说,“我听说那里冷得很。”   “我不要什么该死的皮衣!”她在屋顶上那扇既小又破的窗户前站定,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她走过来坐到床上,拍了拍瑞瓦的腿,“对不起。”   世界之父,我恳求您……   “他就是不明白,”艾罗妮丝接着说,“他这辈子没完没了地打仗。没有房子,也没有家。他完全不懂,离开这儿,对我来说跟丢了魂儿没两样。”她扭头望着瑞瓦,明眸含泪。“你懂吗?”   我的家是一间谷仓,如果我持刀的姿势不对,牧师就会打我。“不懂,”瑞瓦说,“这地方就是砖头和灰泥,还是快要倒塌的砖头和灰泥。”   “这是我的砖头和灰泥,再破也是我的。多亏我亲爱的哥哥,熬了这么多年,这里真正属于我了。可是刚刚归我,他就让我放弃。”   “你打算拿这儿做什么?这地方这么大,你又……这么小。”   艾罗妮丝笑了,目光低垂。“我有想法,其实也是做梦吧。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都希望拥有本瑞宗师的本事,学习他所在宗会掌握的知识,但因为性别或是不同的信仰,他们学不成。我想等我学好了,就在这个地方教他们。”   瑞瓦看着艾罗妮丝搁在她腿上的那只手,隔着布都能感觉到热量,烫得厉害……她收刀回鞘,从床上站起来。世界之父,千万别抛弃这个可怜的罪人。   她走到窗边,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到禁区外的人们举着火把。一大帮信仰之蠢徒。诗人这样称呼他们,难得他说出这么智慧的句子。   “来的人越来越多,”她说,“两天前才六个,现在有五十多个了。他们都来找你哥哥寻求支持,希望他说上一两句,对他们表示认可。但你哥哥什么也不说,迟早会惹恼他们,等他去执行国王的任务了,他们的怒气就会撒到你身上。”   艾罗妮丝扬起一边眉毛,哈哈一笑。“有时候听你说话觉得你年纪好大,瑞瓦,比他还老。你在他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我知道。我等了太久,只为完成他们的交易。她也沉默了太久,骗自己说是因为希望在剑术上更进一步,学到更多的东西,好等到合适的时机对付黑刃。这种谎言存在了太久,她也蒙蔽了自己太久。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感到圣父之爱越发遥远,还常常梦见牧师的呵斥,那是往死里揍她的时候,唾沫四溅、怒不可遏的狂吼。罪人!我知道你心底有多么卑劣和肮脏。我看见过。为圣父所不齿的罪人!   “你哥哥说得对,”她对艾罗妮丝说,“你非走不可。我相信你还能找到别人教。据说北方有很多奇观,那样你画画也不缺素材了。”   艾罗妮丝久久地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在光滑的额头上格外显眼。“你不去吗?”   “去不成。”   “为什么?你说有很多奇观。我们一起去看吧。”   “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别的事?和你信奉的神有关吗?维林说你特别虔诚,可我从没听你说起过神。”   瑞瓦正想开口反驳,忽然发现对方说的是事实。她从没对艾罗妮丝提起过圣父之爱,也没说起过那种爱给予她的温暖,以及促使她完成使命的力量。为什么?她还来不及否认,答案自动冒了出来。因为你有眼前的人相伴,不需要圣父之爱。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   “山谷深又宽,”外头传来诗人的声音,他又起了新调子,“兄弟们跟我翻……”   瑞瓦走到窗前,吃力地推开,冲着黑暗大喊:“别唱了,醉鬼!”   艾卢修斯安静下来,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看样子都松了口气。   “我们明天出发。”艾罗妮丝柔声说。   “我跟你们走一段路,”瑞瓦强颜欢笑,“你哥哥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办。”   国王赐了马匹和盘缠,有一大袋子钱币,艾尔·索纳给了她一些。“没钱可完成不了神圣的使命。”他笑道。   瑞瓦瞪了他一眼,接过钱,趁他们收拾打包的时候溜走了。避开人群很容易,只用蹚着河水走一小段,再沿河岸走几百码即可。她到市场买了新衣服,其中有一件做工精致的斗篷,上过蜡可以防雨,还有一双结实的靴子,由鞋匠调整到适合的大小,那鞋匠说她有舞者的脚趾。从他苦恼的表情来看,这话似乎不是恭维。她问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怎么走,鞋匠指了方向,言语中却带有一丝怀疑:“舞者去那儿做什么?”   “给我哥哥买礼物。”她答道,又多塞了一点钱,堵住对方的嘴。   铸剑师店铺门前的院子里,铁锤敲击声不绝于耳。铺子里的人年纪很大,枯瘦如柴,不过前臂肌肉粗壮,布满褪色的疤痕,足以证明他干了一辈子铁匠。“你哥哥懂剑吗,小姐?”   我可不是什么小姐。她很想反驳,这种虚情假意的奉承再讨厌不过了。她的口音和明显不够华丽的衣着清晰地表露了身份,对方只是尊重她腰带上鼓胀的钱袋。“很懂,”她答道,“他喜欢仑法尔式样的剑,就是士兵常用的那种。”   铁匠和善地点点头,走进店铺里头,出来时拿了一把外观寻常的剑。剑首是未加雕琢的木头,剑柄则是一根粗铁条。剑刃约一码长,剑尖平浅,不见分毫刻纹和雕饰。   “仑法尔人更擅长打盔甲,”铁匠对她说,“他们的剑没有美感,不过是开了刃的铁棍子。不如我给你看看更好的货。”   更贵的吧,她心里想,目光却不离剑。铁匠拿来的一把与先前的差不多,就是花哨些。   她朝铁匠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实话说吧,我哥哥比大多数人的个子都小,跟我差不多高。”   “啊,那么标准重量的剑就不合适他用了?”   “轻一点的更好。最好是同样牢固。”   他略加思索,抬手示意她稍等,又走进铺子里,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约一码长的木盒。“这把剑也许比较合适。”   他打开盒子,露出一把弯刃武器,单边开锋,宽不过一寸,比阿斯莱标准式样的剑短了一掌。护手是青铜质地,造型不大熟悉,剑柄缠有紧密的皮革,抓握感极强,其长度也足够双手抓握。   “这是你打的?”她问。   老铁匠讪讪一笑:“可惜不是。这把剑来自极西之地,他们有特殊的办法打造铁器。看到剑刃上的图案了吗?”   瑞瓦凑近看,发现剑刃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暗色的漩涡。“这是字吗?”   “只是锻造工艺形成的。你瞧,他们在锻冶过程中再三折叠剑刃,待其冷却后用黏土包裹,所以剑的强度增加,重量却不变。”   瑞瓦伸手摸向剑柄:“我可以试试吗?”   老人一点头。   她拿起剑,从柜台前退开,耍了一套艾尔·索纳教的招式,是刚学不久的,旨在狭小空间内招架多名对手的进攻。剑只比她往常练习用的棍子重一点点,平衡感很好,划过空气时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啸叫。招式不多,但动作剧烈,有好几次挺身突刺,最后脚尖点地,身子一旋,收势。   “漂亮,”她举起剑,映着天光细瞧,“多少钱?”   铁匠神情怪异地盯着她,令她回忆起那些观看艾萝娜跳舞的人。“多少钱?”瑞瓦又问了一遍,略有不悦。   铁匠眨了眨眼,粗声粗气地答道:“再耍一遍,我就免费送你剑鞘。”   她没多久就回去了,晃到院子里,正撞见艾尔·索纳向酒鬼诗人道别。“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他说。   艾卢修斯漂亮地鞠了一躬,谢绝了好意。“孤独、寒冷、常受野蛮人的威胁,还没有甜美的葡萄园,诸如此般的前景确实美妙迷人啊,大人。然则,还是别算上我了。再者,没了我,我父亲也无人可恨。”   他们握了握手,艾尔·索纳走向自己那匹马,一眼瞟到了瑞瓦绑在背后的剑。“贵吗?”   “我还了价。”   他指了指拴在井边柱子上的一匹灰色母马,鞍已备好。牧师教过如何骑马,她驾轻就熟地滑进母马的鞍内,解开绳子,策马行到艾尔·索纳身边。瑞瓦看见艾罗妮丝正与艾卢修斯拥抱,不由心里堵得慌。艾罗妮丝眼中泪花闪耀,诗人轻轻替她拭去,温言细语地说着暖心的话。   “你应该知道酒鬼诗人爱她吧?”瑞瓦压低声音问艾尔·索纳,“所以他每晚都过来。”   “一开始并不知道。我认为国王是要我妹妹专心于艺术,不牵扯旁的事情。”   “他是探子?”   “之前是的。他父亲失了势,料他也别无选择。如此一来,是我错看了麦西乌斯,现任国王真的很像雅努斯。”   “那你还允许他老来这儿?”   “他是好人,跟他哥哥一样。”   “他是酒鬼,是骗子。”   “也是诗人,有时候还是战士。一个人可以拥有多种身份。”   围观人群中忽然出现骚动,侍卫们举起战戟以示警告,只见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骑马行来。她听见艾尔·索纳呻吟了一声,神色惊惶。来人在卫队前面勒住缰绳,开口说话,嗓音洪亮,官威十足。侍卫队长硬生生地摇了摇头,一伸手,示意他离开。瑞瓦注意到,人群外围出现了不少身披黑斗篷、腰佩刀剑的人,侍卫们个个神情紧张。   “来,”艾尔·索纳说着轻夹马腹,往前走去,“带你见一个跟你志趣相投的人。”   骑马之人瘦得几近憔悴,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有一头稀疏的铁灰色短发。他恭恭敬敬地向艾尔·索纳点头致意,神情专注得可怕,犀利的目光阴森骇人,像是要扒了黑刃的皮,窥见深藏其中的灵魂。侍卫们与黑衣人警惕地相互对视,人群则默然无声,静观事态变化。   “兄弟,”瘦削的男人说道,“看到你平安回到我们身边,我满心喜悦,所有的真信徒都满心喜悦。”   艾尔·索纳的回应咬字清晰,语气却不带感情,亦无敬意。“滕吉斯宗老大人。”   “大人,我已经说了,这儿不欢迎他来。”侍卫队长说。   “兄弟,他为何这样说?”瘦削的男人问,“来的是侍奉信仰的兄弟,你岂能拒之于门外?”   “宗老大人,”艾尔·索纳说,“不管你想要什么,反正我给不了你。”   “并非如此,兄弟。”宗老厉声说道,同时双眼圆睁,神色异常坚定。瑞瓦发现,他是故意提高音调,好叫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你可以与我们共事。贵宗不欢迎你,可本宗欢迎你。”   瑞瓦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调整剑鞘的位置。这人肯定疯了,她断定。他是异教信仰的疯子领袖,在谎言中迷失了自我,没有一丝理性可言。   “我已不是宗会兄弟,”艾尔·索纳淡淡地对宗老说,“我也不愿再成为宗会的一员。我奉国王之命,担任北塔的守塔大臣。”   “国王!”滕吉斯嘶声叱道,“那家伙是绝信徒女巫的傀儡!”   “宗老,说话注意点!”侍卫队长警告道,侍卫们立即双手握紧战戟。黑衣人纷纷伸手拔剑。   “够了!”艾尔·索纳高声喊道,那语气不容商量,制止了双方进一步的动作,就连围观的人也惊得鸦雀无声。不过瑞瓦注意到,有一个人并未受其影响。他是黑衣人中的一员,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畸形鼻子尤其引人侧目。他正偷偷地在斗篷底下摸索什么。   “你表达了意愿,我也给了答复,”艾尔·索纳对宗老说,“你可以走了。”   “你变成这种人了?”滕吉斯咬牙切齿地说着,他怒目圆睁,瞪了一眼艾尔·索纳,又看了看瑞瓦,胯下的马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也焦躁不安地踏起了蹄子。“成了为国王效命的无信之徒,还不知廉耻地带着崇拜邪神的妓女——”   瑞瓦的小刀瞬间出鞘。她起身离鞍,往前一送,小刀脱手而出,此时距离宗老不过五尺之遥。她这次的掷刀动作相当笨拙,因为只能在马背上旋身,那把小刀凌乱地翻滚了几转,擦过宗老的耳朵,扎进歪鼻子男人的肩膀。他发出凄厉刺耳的惨叫,当即跪倒在地,已装填箭矢的十字弓刚刚抬起,就“啪嚓”一声掉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侍卫队长高声下令,侍卫们平举战戟,向前逼近。黑衣人纷纷拔剑,但宗老喝止了他们。眼看要爆发流血冲突,不少围观者四散而去,还有人一边退却,一边张望事态的变化。   艾尔·索纳催马趋前几步,走过大个子兄弟身边时,低头打量那人。他呻吟着,把瑞瓦的小刀从肩部拔了出来,一边痛得直喘粗气,一边神色惊恐地瞪着血淋淋的刀。“我该不会认识你吧?”艾尔·索纳问。   “你令本宗蒙羞,伊尔提斯!”宗老呵斥倒地不起的兄弟,然后对艾尔·索纳说:“此人的举动并非我的授意。”   “当然了,宗老大人。”艾尔·索纳笑着望向倒霉的伊尔提斯兄弟,“他还有债要还,我知道的。”   “兄弟,我恳求你。”滕吉斯抓住黑刃的前臂,“信仰需要你。回到我们当中来吧。”   艾尔·索纳一扯缰绳,策马回行,挣脱了宗老的手。“没有什么回不回去的。你我之间的纠葛到此为止。”   瑞瓦翻身下马,取回小刀,侍卫们立刻按住伊尔提斯兄弟,将其拖走。“我不是他的妓女!”她朝渐行渐远的滕吉斯大喊,一众兄弟跟在宗老身后飞奔,“我是他妹妹!听到没有?”   “这叫志趣相投?”   艾尔·索纳耸耸肩,笑了:“我以为你俩容易相处。他献身信仰,而你献身圣父之爱。”   “那人是神智错乱的异教徒,走火入魔了,”瑞瓦正色道,“我不是。”   艾尔·索纳又微微一笑,策马前行。他们此时在北边的大道上,已出瓦林斯堡一英里左右,艾罗妮丝闷闷不乐地夹在一整队骑卫之中。显然,黑刃的国王希望确保他安稳抵达上任地。   又走了一英里路,他们看到了一座阴森森的灰岩城堡,论高度不如她见过的库姆布莱城堡,内墙只有三十英尺,但占地很广,墙内面积多达数十亩。塔楼上不见三角旗,瑞瓦顿感好奇,不知哪位阿斯莱贵族可以负担得起如此宏伟的城堡。前头的艾尔·索纳勒住缰绳,她一踢小母马,来到他身边。“这是什么地方?”   艾尔·索纳的目光始终不离城堡,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从未见过黑刃如此感伤。“你等在这里,”他说,“转告队长,我一个钟头后回来。”   他踢了踢马肚子,向城堡外墙的大门稳步行去。到了门口,他翻身下马,敲响挂在旁边柱子上的铜钟。不过片刻,一个身穿蓝色斗篷的高个儿身影出现在门口。距离太远了,瑞瓦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能感觉到此人面带微笑迎接黑刃。高个儿男人拉开大门,艾尔·索纳走了进去,他俩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他第一次走进那扇门时,也是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艾罗妮丝的坐骑在几码之外,她一边说,一边疑虑重重地打量那座城堡。   “这就是第六宗总部?”瑞瓦问。   艾罗妮丝点点头,动作娴熟地下了马,显然不是生手。她举起什么东西塞进马嘴,白鼻母马满足地嚼了起来。“糖块最能讨马儿的欢心。”她说着拍了拍母马的侧腹,然后取下鞍包,“我们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那不是我。   画在羊皮纸上的女孩非常漂亮——除了鼻子有一点点歪——乱蓬蓬的头发富有光泽,眼睛明亮动人,顾盼生辉。尽管带有艺术夸张,但在艾罗妮丝的笔下,瑞瓦气势逼人,甚至略显冷酷。她心里暗叹,只用炭笔和羊皮纸就能达成如此奇妙之事,艾罗妮丝赋予了它们生命。   “但愿北疆也有帆布和颜料。”艾罗妮丝说着,在瑞瓦优美至极的下颌弧线上加了几笔,“这幅画绝对值得上色。”   她们坐在城墙外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艾尔·索纳已经去了将近两个钟头。“你知道黑刃为什么来这儿吗?”她问艾罗妮丝。   “我现在才明白,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我哥哥的行为。”她抬头问道:“你为什么喊他黑刃?”   “这是我的族人给他起的名字。《第四经》里预言了一名可怕的异教徒战士,他使的剑有黑巫术加持。”   “你相信这种蠢话吗?”   瑞瓦脸一红,扭头望向别处:“圣父之爱可不是蠢话。你认为信仰蠢不蠢?你们假装祖先有灵,向他们的影子鞠躬。”   “我从来不鞠躬。我的父母非常虔诚地信奉至上信条,追求通向完美和智慧之路。要达到这种境界,就得按正确的顺序组合字词,比如一首诗或一首歌,从而解开灵魂的秘密,甚至世界的奥义。他们常常拉我一起参加集会,那时候都是秘密举行的。我们在地窖里背诵信条。每当我边背边笑,娘就会发脾气。我认为那净是胡说八道。”   “因为你乱说话,她打了你?”   艾罗妮丝眨巴着眼睛:“打我?当然不会。”   瑞瓦再次扭过头,知道刚才想错了。   “瑞瓦?”艾罗妮丝把炭笔搁到一旁,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搭着她的肩膀问:“你是不是……难道有人……”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别!”她挣脱开来,起身走到柳树的另一头,牧师的话萦绕在耳畔。“我知道你的心里糜烂透顶了,丫头。我早就看见过,你瞧她的眼神……”每说一个字,山核桃木杖就落下来一次,她只能站在那儿,双手垂落,不能动,也不能哭喊。“你玷污了《理经》!你玷污了《法经》!你玷污了《审判经》!”牧师的最后一击打中了她的太阳穴,她应声倒在谷仓地板上,头晕目眩,鲜血染红了干草。“按理说我应该杀了你,但你的血统救了你的命。圣父亲自交付的使命救了你的命。但既然要完成使命,我先要打掉你身负的罪孽。”牧师说到做到,最后她已没了知觉,任由黑暗吞噬。   她跪在草丛中,紧紧地缩成一团。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   艾尔·索纳从第六宗所在的城堡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正在西沉。他什么都没说,也未作停留,挥手示意侍卫们列队。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言。夜幕降临后,队伍就地扎营,他们吃了一顿谈不上美味但还算丰盛的行军餐。瑞瓦坐在艾罗妮丝对面,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只顾吃。太久了,她禁不住想。和黑刃相处了太久。和黑刃的妹妹也相处了太久。   一阵皮靴与路面刮擦的声响传来,她抬头看见艾尔·索纳站在前方。“该完成我们的交易了。”   他们离开了火堆旁的艾罗妮丝,找了一处远离营地的草丛。这儿的野草高大而茂密,甚至蔓延到了路边。瑞瓦盘腿坐下,艾尔·索纳蹲在一旁,神情专注地与她对视。“关于你父亲的死,你知道多少?”他问,“不是你猜测的,而是真正知道多少?”   “《第十一经》里记载了他是如何召集人手,死守凌绝堡,抵抗你们的进攻的。你率队突袭,使用黑巫术找到了进城的办法。效忠世界之父的真刃没能敌过强势的敌人和黑巫术的力量,他最终光荣牺牲。”   “换句话说,就是你什么也不知道。既然他手下没有幸存者,那么撰写《第十一经》的人肯定不在场。他没有召集人手。他只是等在那儿,还挟持了一名人质,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人。他利用人质逼迫我弃剑投降,以便杀了我。而且,他死得并不光荣,他临死前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他被迫弑父是出于同样的缘由。”   瑞瓦摇摇头。牧师提醒过很多次,当她与异教徒相处时,必然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赢了,所以他们可以随意编造故事。可刚才那番话仍然刺痛了她。尽管不大情愿,但她也承认,黑刃所说的确有实情。他深藏不露,隐瞒了很多事,不过,他本性诚实。另外,她完全不了解父亲,而黑刃说的话是可以亲耳听到的。“你撒谎。”她尽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是吗?”黑刃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攫住她,“我相信,你知道我说的是实情。我也相信,你早就明白,关于你父亲的故事是谎言。”   她挪开视线,闭上双眼。这正是他的力量,瑞瓦心想。这正是他施放的黑巫术。厉害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言语。真是高明的把戏,利用信任、透过真相传播谎言。“剑。”她嘶声说道,嗓音低沉。   “我们当时在凌绝堡的领主议事厅内。我的兄弟扔出一把斧头,正中他的胸口。他当场毙命。我记得他的剑掉进了房间的阴影处。我没有拿,也没有看见我的兄弟或是手下拿到。”   “你说你知道去哪里能找到。”   黑刃尚未回答,她就知道了答案,但当真正听到,依然心如刀割,比被牧师用手杖抽打还要痛苦。“我先前撒谎了,瑞瓦。”   她闭上眼睛,感到从头到脚都在剧烈地哆嗦。“为什么?”她只说得出这一句话,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你的族人说我有黑巫术。不过呢,曾经有个绝顶聪明的人告诉我,只有无知的人才这样称呼它。它就像歌声,始终引导我的歌声。它引导我找到了你。第一天夜里,我本来可以任由你消失在林中,但歌声要我等你。它告诉我,要把你留在身边,那些派你来找我的人没有教给你的知识,由我教给你。   “你从来没想过吗,为什么他们只教你使小刀,不教弓箭和剑术,不教一种令你更有机会对付我的武艺呢?他们只使你具备一定的实力,足以威胁到我,从而引诱我杀了你。真刃的血脉断绝于黑刃之手。又一个殉道者诞生了。你来找我的那一夜,还有别人藏在暗中。歌声发现了你,也发现了他们。有人跟踪你,他们等待着,观察着。他们是见证者,渴望为《第十一经》书写新的篇章。”   她站起身,黑刃也随之起立。背后的剑缓缓游移,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为什么?”她问。   “你父亲的追随者需要我的存在。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异教徒死敌。没了我,他们只是一群疯子,只能无止境地膜拜一个疯子的鬼魂。他们派你来寻找根本找不到的东西,就是希望我杀了你,为已有的仇恨添柴加薪,为神圣的使命火上浇油。对他们来说,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你的血脉和你的死。他们不在乎你的死活,可我在乎。”   长剑遽然出鞘,犹如利箭脱弦,直直地射向黑刃。他纹丝不动,不闪躲,不回避,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当剑尖刺抵衣衫,触及肌肤,他依旧面不改色。瑞瓦感到有泪珠划过脸颊,孩提时代的痛楚依稀浮现,那时牧师刚刚抓到她,残忍地抽打她。“为什么?”她流着泪,咬着牙,用力挤出几个字。   剑尖划破了衣衫,没入皮肉一寸之深。她只需往前轻轻一顶,黑刃就要承受永恒的折磨,而那是他罪有应得。   “正因为如此,我违背歌声的指示,尽管它催促我不要再管你。”他的神情和语调都不含一丝恐惧,“正因为如此,你不会杀我。”他抬起手,缓缓地伸过来,轻抚瑞瓦的脸颊。“我回来是为了寻找妹妹。现在我有两个妹妹了。”   “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你朋友。我寻找真刃之剑,联合圣父的爱众。”   他失望地轻声叹气,摇头道:“你所谓的世界之父不过是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罢了。如果他真的存在,他的代言人必然会说,他厌恶你们的所作所为。”   瑞瓦先前只是哆嗦,此时突然浑身一抖,手里的剑也微微颤动。再往前轻轻一顶……她猛地抽回剑,跌坐在地。   “和我们走吧,瑞瓦。”他恳求道。   她挣扎着爬起来,穿过影影绰绰的草丛奋力奔跑,双臂拼命摆动,利剑寒光闪闪。泪水奔涌而出,她使劲按捺住呜咽声,听见身后传来哀伤的呼唤:“瑞瓦!”    第九章 弗伦提斯   种子会长大……   于神庙杀死老人后的第二天清晨,他身上有种痒痒的感觉。弗伦提斯醒来时,发现女人赤身裸体地贴在身边酣睡,神色安详而满足,几绺黑发搭在她面前,在轻柔而平稳的呼吸中微微颤动。勒死她的渴望太强烈了。昨夜一番云雨,女人激动到难以自持,指甲掐进他后背的皮肉,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部,身体上下耸动,气喘吁吁地用倭拉语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我们……终于拥有了世界……爱人……让我们的盟友玩他的游戏去吧……很快我也有游戏可玩了……而你……”她忽然停止动作,笑靥如花,亲吻弗伦提斯的前额,汗珠从高耸的双峰滴落到他伤痕累累的前胸,“你将成为赢得此局的重要棋子。”   他仰面躺着,任由阳光透过钉着板条的窗户一道一道打在身上。他企图挪动胳膊,摸到女人的喉咙,可即便调动了全部的意志力,胳膊仍躺在身侧,安然不动。尽管她还在沉睡,或许正做着噩梦,但束缚之力丝毫没有松懈。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装饰精美的旅店天花板,这时感觉到身上发痒。在他身体一侧,位于胸骨底下,极其轻微,隐隐约约。他推测是某只虫子引起的,在帝国的这一角落,各种蚊虫无处不在,避无可避。可是那种痒感竟有节奏似的,轻微且持续不断地抓挠,虫子使坏不可能这么有规律。   女人微微一动,翻身躺平,继而睁开眼睛,嘴角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早上好,亲爱的。”   弗伦提斯没说话。   她眼珠子一翻:“噢,别生气了。那种人完全不值得你费心可怜他,相信我。”她起身下床,一丝不挂地走到窗边,透过板条的缝隙观察街道。“看来我们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可以想见。这群傻乎乎的可怜虫,发现他们信奉的神灵连自家神庙被烧也束手无策,当然有强烈的反应了。”   她扭过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起来穿衣服。我们的名单长着呢,路途也够远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在走廊上撞见了一名女招待,对方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臊得满脸通红。他把女招待关在门外,开始穿衣服。那地方还是痒,此时他有了活动手脚的自由,便摸索着胸骨底下的皮肤,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从腰部延伸至胸骨的粗硬疤痕……等等,似乎有个极其细微的变化,疤痕的外表略有不同,原本粗糙不平,如今却光滑了些。尽管凭肉眼看不出什么区别,但手感完全不同。难道……疤痕可以治愈?   他回想起昨天,当女人看到老头的血沾在他脸上时,那种万分警惕的神情,那种强烈到无以复加的束缚之力,那双密切关注他分毫变化的眼睛,还有老人吐出的临终遗言。种子会长大……束缚之力颇不耐烦地增强了,他赶紧穿好衣服。不管疤痕能否治愈,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紧控制着他。   他们来到码头,付过钱,上了一艘前往十二姐妹群岛的小商船。船长年纪不小,原是老水手,他疑虑重重地看了看弗伦提斯,对女人说了什么,令她开怀大笑。“他说你像北方人。”女人用倭拉语说,又用阿尔比兰语回答了船长。对方似乎满意了,于是在中层甲板上的一堆鸡笼子和香料桶之间圈了块地儿。商船将在一个钟头内出港,乘着西北风扬帆起航。   “我真是讨厌大海、船只和水手。”女人一脸痛苦地望着远方的滚滚波涛,“我有一回出海到极西之地,跟一帮奴隶和蠢货挤在船上,没完没了地在海上颠簸。航行途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不把那帮人杀个干净。”   船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他们回头一看,右舷船首处有个年轻水手指着前方,兴奋地叫嚷着。弗伦提斯和女人走了过去,一帮船员也挤到扶手边,用阿尔比兰语七嘴八舌地交谈。他一开始什么都没看见,不知道众人为何这般激动,随后发现约两百码之外的海浪在翻腾,水面露出一条巨大的鱼尾,犹如船帆。弗伦提斯估摸着这种动物是鲸。他以前在仑法尔的海岸见过鲸,确实是庞然大物,但对于水手来说并不算稀罕。   海浪翻腾得愈加猛烈,浮沫中现出一抹血红,然后冒起来一颗尖尖的大脑袋,巨嘴张开,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牙齿。它随即又沉入海里,须臾,巨大的鱼尾浮将起来。它身长超过四十英尺,背部呈深灰色,有一条条淡红纹路,腹部则是乳白色,滑溜溜的躯体在阳光下闪耀。那条巨尾左拍右打,最后消失了。染红的海水很快平静下来,只有一串串泡沫不断地从幽深之处漂到水面。   “红鲨,”女人说,“在离岸这么近的地方很少见。”   船员叽叽喳喳地交谈了一阵子,然后各自散去。看来是个好兆头。   “他们说海神欧尔比斯赐了一头鲸给鲨鱼,满足了它的胃口,所以我们此行得以平平安安。”女人扭头望向大海,依然掩饰不住那一抹傲慢的冷笑,“要满足我的胃口,一头鲸是远远不够的。”   四天后,陆地映入眼帘,晨雾之中出现了一座大山。随着海风助力,他们愈来愈近,弗伦提斯发觉大山的色彩异常灰暗,他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林木过于茂密,从山脚覆盖到了山顶。女人又带他来到了一处丛林。   他们所乘的小船驶进岛屿南岸的天然海港,停靠在一处狭小逼仄的码头。十二姐妹群岛仿佛一截截断裂的桥梁,镶嵌在大陆与海洋之间,此岛位于最东边,女人称其为乌尔彭娜。弗伦提斯跟着她出了码头,走进一个颇具规模的镇子。比起倭拉河岸边那个摇摇晃晃的奴隶市场,这个坐落在丛林里的镇子显然历史悠久,别有一番古典气质。这里的房屋全用木料建成,大多为双层建筑,每家门廊都有精美的木雕,而且造型各异。   “各房各屋都有特定的神灵,”女人再次读出了他的想法,“各家各户都有特定的守护者。”   他们在一家酒馆歇脚吃饭,享用了炖鸡肉,味道虽好,可惜调味过重。女人主动找招待他们的男人聊天,弗伦提斯的阿尔比兰语忘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听到了“律法”和“房子”等字眼。   “没有卫兵,”等那人走后,女人对他说,“这里的治安官倒是平易近人,据说相当受欢迎。没想到还有这种当权者。”   他们在酒馆逗留到日落时分,才出门上路。镇内仅有一条既干又硬的红土小路,通向丛林密布的山坡。他们沿路走了一个钟头,女人带他拐进岔道,穿过密林,来到一座漂亮的三层大宅跟前。这座大宅坐落于山腰的崖壁边,窗户大开,夜晚的海风透过窗叶灌进屋内。   “只用料理治安官。”女人嘱咐弗伦提斯。他脱掉衣物和靴子,只剩一条紧身裤,然后往裸露的皮肤上抹泥巴。“他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不过你无须理会他们。”女人轻轻一拧他的鼻子,“我是不是很体贴?快去吧,爱人。”   从酒馆打听到的消息很准确,这儿真没有卫兵。宅子后面的小花园里仅有一个仆人在干活儿,门廊还有一个仆人点灯。弗伦提斯匍匐而行,穿过浓密的灌木丛,等距离南墙不到二十尺时,他停止了行动,躺在厚厚的植被上。天一黑,他接着向前爬行。上墙尤其轻松,托修宅子那人的福,手扶脚蹬之处比比皆是。   他攀上顶楼露台,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房内有张大床,有个孩子睡在里头,铺盖里拱出小小的人形。他蹑手蹑脚地穿房而过,踏进走廊,发现这一层楼还有两间房,而且里面都有小孩睡觉,他便从楼梯走了下去。下面有两间房,其中一间堆满了书,估计是书房,不过里面没人看书;另一间是卧室,铺盖整整齐齐,随时备用。他正要返回,忽然听到一楼有人说话。   他往下走的时候,楼梯嘎吱作响,幸而脚步极轻,没有人注意到。说话的声音来自宅子靠前的房间,房门紧闭,一男一女正在里头交谈。弗伦提斯伏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等待。   他感到今天痒得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束缚之力并不是很强,他可以伸手去挠,虽然丝毫没能缓解,但又一次摸到了发生质变的伤疤,原本粗糙的皮肤愈加光滑……此时房门打开了,他赶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走出来,扭头对里面说了些什么,房内的灯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女人四十来岁,五官标致,秀发束起,身着浅蓝色丝袍,脸上挂着轻浅的笑意。敞开的房门内有男人说话,她咯咯一笑,走上了楼梯,完全没有注意到弗伦提斯的存在。   弗伦提斯耐心地等待,刚一听见女人走进楼上的卧室,他就起身走向那扇房门。女人出来时并未关紧,一眼便能看见里头的男人。那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朝一扇遥望大海的窗户,手拿卷轴,边看边哼着小曲儿。他中等个头,身材肥胖,头发几乎掉光,残留的也大多灰白。弗伦提斯希望知道他的名字,但小刀已从背后出鞘。   “就一刀。”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往山上爬。先前他们在丛林里藏了一夜,观察着宅子的动静,等待尖叫声传来。一听到治安官妻子的哀号,他们便动身爬山,远远地离开道路和镇子——凶案的消息不胫而走,可能已经有人在盘查最近来镇子的人。“干净利落,”女人说着,毫不费力地往上爬,“我允许你痛痛快快地赐他一死,你不打算感谢我?”   弗伦提斯只爬山,不说话。   当太阳升至头顶,他们也到了山巅。女人面朝西边,张开双臂:“荣耀归于十二姐妹。”   十一座丛林密布的岛屿耸立于海面,向浓雾弥漫的远方延伸。“长达数百年间,即便是最勇敢的人也没胆量在这儿生活,”女人接着说道,“据说当时发生了可怕的灾变,摧毁了我们与现在阿尔比兰帝国所在大陆之间的陆地桥。灾变因何而来,没人知道,但有千百种传闻。阿尔比兰人说,是众神与无名者作战,神之怒撼天动地,陆地桥坍塌入海;南方的部落说,有燃烧的火球从天而降,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倭拉帝国也有古老的传说,一个强大却愚蠢的魔法师,召唤出他无法驾驭的怪物,那怪物摧毁了陆地,继而挟惨呼之声,把他带去了虚空。不管真相如何,灾难过后,陆地桥就成了你现在所见的十二姐妹群岛。有很多故事都提到,破坏虽然已经结束,但邪恶之力和魔法依然存在于此地,野兽可以说人话,而人更像野兽。当最早的一批阿尔比兰探险家登上海岸时,他们肯定目瞪口呆,因为这儿除了恶臭扑鼻的丛林,什么都没有。”   她往西边走去,开始下山。“没时间欣赏风景了,亲爱的。我们最好在日落前离开这块大石头。你会游泳吧?”   乌尔彭娜与邻近岛屿之间的海峡最窄处有五英里宽。海滩上横七竖八满是轻木,女人又要他到丛林里砍了几根藤,做了个小筏子,用来放置他们的包裹。他推着筏子,双腿蹬水,如此慢慢前进。他的游泳技术向来不错,但只在宗会围墙外的布宁沃什河里试过身手。这儿可完全不一样,海浪无休止地翻涌,日落后的海水漆黑如墨,他脑子里浮现出巨大的红纹鲨鱼吞食鲸的血腥场景。   女人大笑起来,翻过身子,悠闲自在地躺在海面上,慵懒地踢着水。“别担心。我们太瘦了,还不够给红鲨塞牙缝的。不过,它倒是有体型小一些的亲戚。”女人再次放声大笑,游到了他前面。弗伦提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他们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对面的海岸,不过弗伦提斯可以发誓,海水里有什么动物蹭过了他的腿,感觉粗糙不平,似有鳞片。他收集来浮木,堆放在一起。女人抬手一指,伴随着痛苦却又愉悦的呻吟,一道火焰喷向木柴堆。女人的鼻子当即出了血,虽然她只是用拇指一扒拉,漫不经心地擦掉,但弗伦提斯看得出女人正极力忍耐那种痛楚——当火苗趋于稳定,她颤颤巍巍地松开五指,双肩止不住地抖动。万事皆有代价,我的爱人。   他们坐在火边烤干衣物,此时夜色渐深,半轮月亮高挂天空。   “你会唱歌吗?”女人问,“我一直都渴望坐在月光下,听爱人唱歌。”   弗伦提斯头一回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   她不悦地皱起眉头:“你要明白,我可以逼你唱。”   弗伦提斯盯着火堆,不再说话。   “你想知道他是谁,”女人说,“他为什么上了名单。”   痒感又来了,甚至有种烧灼的错觉。他强忍着没有扭动身子,双手仍搁在膝上。不知道女人是否知情,反正她的言行不见异常,一边说话一边把干燥的树枝丢进火里。“很遗憾地告诉你,他不是坏人,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位公正而博学的法官,刚直不阿,两袖清风。老百姓都信任他,无论穷人富人。危难之际,他是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她把最后一根树枝扔进火里,抬头看着弗伦提斯,悲伤地笑了笑,“这就是他上榜的原因。是他的价值使他丢了命,而不是你。这是个相当长远的计划,而你只是工具罢了。”   女人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他知道这幅画面一定很美——年轻的情人依偎在洒满月光的沙滩上。可当女人再度开口,那嗓音丝毫不带美感。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嘶声低吟,那是疯婆子失去理性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你很痛苦,”她说,“我记得那种痛苦,爱人,虽然那是好几个轮回之前的事了。你认为我残忍,但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吗?老虎猎杀羚羊是残忍吗?红鲨捕食鲸是残忍吗?你的疯子国王派你们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是残忍吗?你错把达成目标的方式归为残忍二字,而我自始至终都是有目标的。我不是糊涂的人。我向你保证,等这张单子上的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写一张自己的单子,到时候你每勾掉一个名字时,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喜悦。”   她紧紧地依偎着弗伦提斯,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奇痒无比的感觉如火烧灼一般。   他们在十二姐妹群岛又杀了两个人。一个在艾尔彭娜,是商人的雇员。那人喝了夜酒,正在小巷子里找地方撒尿时,女人上前勒死了他。还有一个在阿斯滕娜。那女孩是酒馆的招待,弗伦提斯在她眼前把玩一枚银币,令其蝴蝶穿花般游走于指间,如此将她诱至客房内。女孩傻笑着跟他上楼,傻笑着看他在房门口侧身鞠躬,傻笑着等他进了房,点亮一盏灯,然后用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女人再一次允许他速战速决。   他们于日出前找到一条船,借着早晨的潮汐出海了。四天后,船停靠在底奈尼斯,这是一座比米尔泰斯还要大还要热闹的港口城市。此时他们已经抛弃了贵族小姐和护卫的伪装,又扮演起丈夫和妻子的角色,不过这次她胆小如鼠,而弗伦提斯专横霸道,喜欢夸夸其谈。他的身份是梅迪尼安商人家的宝贝儿子,来这儿检查父亲的生意状况。在底奈尼斯,单子上的人名又划去了一个。那人是个胖乎乎的旅店老板,弗伦提斯吵吵嚷嚷的非拉着他喝酒,他招架不住,去了他们客房的阳台。他们走时,他仍在原地,神采尽失的双眼瞪着港口,空酒杯搁在滚圆的肚子上。   一路向北的旅程极其单调乏味,只是沿路寻找名单上的人。诸多名字毫无规律可言,至少弗伦提斯看不出门道:底奈尼斯十英里外的一个洗衣妇,两天后又是一个魁梧的农场工,再过一天是一个半瞎的聋子老头。若非亲眼见到那个口音似曾相识的男人把名单交给了女人,弗伦提斯肯定会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神经错乱的产物,是幻觉导致她随意杀人。可女人显然是有意为之,她在赫维利斯杀死那个老人的野蛮做法实在令人倒胃口,如今却异常高效,毫不拖泥带水。由此,弗伦提斯判断,这个任务确非消遣。无论女人是亲自动手,还是逼迫他动手,均是视情况而定。他们观察受害人的举动,等待机会出现,一旦下手,即便不算干净,但也绝对利落。等杀人案引起了注意,他们早已溜之大吉。   瓦瑞什的一个木匠。拉瓦尔的又一个治安官。盘踞西边丘陵的一个强盗头子。   “嗯,这个蛮厉害。”女人低头看着强盗的尸体,甩掉短剑上的污血。   弗伦提斯闪身避开对方的长矛突刺,那是最后一个强盗,其余五人全都躺在自己的营地里,血肉模糊,毫无生气。强盗的营地非常难找,他们在岩石遍地的丘陵中寻摸了好几天。等他们终于找到,女人不愿再等天黑,决定直接进去杀个精光。“我们没有时间耍花活儿了,亲爱的。”   强盗头子极为顽强,可惜没能抵抗多久。见他暴毙当场,喽啰们竟然没有一哄而散,证明这帮恶棍之间确有真情义。   残存的强盗满头皆是长辫,双眼和嘴巴周围密布错综复杂的疤痕。他吐出一连串不知所谓的阿尔比兰话,恶狠狠地咒骂弗伦提斯,然后以更为凶悍的力度,挥动长矛发起最后一击,结果用力过猛、幅度太大,带倒勾的矛刃远远偏离目标,令他空门大开。弗伦提斯一脚正中他的下颔,他当即昏死过去,倒在脏兮兮的石头地里。   “他看清了我们的脸。”女人说。束缚之力驱使弗伦提斯的剑,刺向强盗的脖子…………痒感再起,如火焰般猛烈而耀眼,他甚至怀疑那光芒会透过衣衫,闪瞎女人的…………剑刃割破皮肉,切断脊柱。强盗抽搐了一阵,死了。   他们牵走了强盗们的马——矮小敦实,四蹄粗壮,只比矮种马稍大些——艰难地向北骑行。他们连夜赶路,累得两匹马精疲力竭,但女人并不打算歇脚,次日早晨它们就死了。二人步行两天后,抵达了帝国首都阿尔比拉。   “壮观吧?”女人说,“他们的道路修得狗屎不如,可竟能修起这样一座城市。”   阿尔比拉城方方正正,内有不计其数的房屋和塔楼,外边是五十英尺厚的斜面城墙。看见如此宏伟的景象,弗伦提斯本应大为震撼,但先前那一幕杀人的场面始终盘旋在脑海里——那个农场工笑呵呵地放开犁杖,挥着手走过来,还以为他们是问路的旅行者,弗伦提斯的匕首一下子划开了他的脖子,两人看着他倒地挣扎,直到生命气息消逝无踪。   “看到了吗?”女人指着一处地方说,“皇宫的圆顶。”那圆顶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犹如银白色火焰。“外边贴满了银子。真想看看它烧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们在附近的丘陵扎营歇息。日暮时分,夜影渐长,城内点亮万家灯火,纵横齐整,酷似一张人为织就的蛛网。   女人从包裹里取出一张上过蜡的羊皮纸,打开后飞快地瞟了一眼上头的名字,然后将其扔进火里,羊皮纸瞬间卷曲起来,逐渐变得焦黑。“你还没想明白,对吧?”她问,“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弗伦提斯看着最后一小片纸消失在火中,不说话。   “你知道占卜吗?”她并未罢休。   他不想理会,但又希望知道,女人为何逼迫他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他真能获知其中缘由,也许那些残酷的画面可以不再折磨他。   “我听一个兄弟说起过,”他说,“凯涅斯兄弟,他知道很多事情。”   “那好。这位凯涅斯兄弟是怎么解释占卜的呢?”   “是黑巫术。一种预见未来的方法。”   “正是如此。但这种天赋极为罕见,而且结果远远谈不上精确。数百年来,议会致力于在帝国内外搜寻拥有这种天赋的人,唯一的目标,就是预测我们发动进攻时的情况。经过几十年的占卜——当然大多都是动用了酷刑——才完成了我们的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反复出现在预言者的幻觉中,乌尔彭娜的治安官届时会集合起一支武装商船队,骚扰我们的补给线;商人的雇员则注定在海战中成为伟大的战略家,缔造辉煌的胜利;而酒馆的娼妓有使用弓箭的天赋,她在射杀我们的舰队将军之后成为传奇人物。余下的想必你也能猜到了。我们的名单上全是英雄,亲爱的。除掉他们,就能确保倭拉帝国的伟业和永恒的荣耀。”   他的笑声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磨得喉咙生疼,以前从未有过——与其说是笑声,不如说是愉悦而刺耳的咳嗽。女人不禁眯起眼睛:“爱人,我的话很好笑吗?”   见女人动怒,他笑得更厉害了。束缚之力猛然收紧,他立刻噤声,身体前倾,十指痛苦地弯曲变形。“你不该嘲笑我。你亲眼见过,先前那个嘲笑我的人,被我喝了血。别忘了我的能耐。”   令他惊讶的是,女人给了他说话的自由。“你不会这么干的,”他嘶声说道,“你就是个疯婊子,你打心眼里爱上我了。”   女人僵住了,双拳紧握,面目扭曲。“看来你很懂什么是残忍嘛,出乎我的意料。”她缓缓地挺直身子,松开拳头,“我先前问你笑什么。”   这一次,束缚之力不许他保持沉默。“这个帝国的人口有百万之众,”他说,“不是奴隶,是自由民,多到不可计数。雅努斯派出了疆国历史上最庞大和精锐的军队,结果区区三座城市也只守了几个月。你认为我们杀了名单上的这些人,帝国就唾手可得了吗?你认为百万人之中,就没有可以替代他们的人吗?我倒是希望你那卑鄙无耻的族人放马来试试,我只求活得久一点,亲眼看看你们的末日。”   她哈哈一笑,带着渴求的口吻说道:“噢,我的爱人,你哪里知道你是多么天真懵懂,想法是多么浅显无知。你提到了攻占帝国,议会那帮傻瓜也确实只有这么一点点追求,像低贱的婊子一样卖身给盟友。他们想要整个帝国,随他们的便。我要的不止如此,而且我一定可以得手,只要有你在我身边。”   痒的感觉消停了大半天,此时突然来袭。这次没有那么痛苦,而是一种持久不息的悸动。   “不过首先,”女人说着站起身,掸掉衣衫上的尘土,“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名字要划掉。既然你觉得我很可笑,我就让你陪他们玩一会儿吧。那是个孩子,孩子天性爱玩。”   那座公馆坐落在城西的一块高地上,呈马蹄铁状,分上下两层,包括马厩、劳作场,以及装饰奢华的主楼,周围种植着整齐而茂密的合欢树和橄榄树。身披白色罩袍的卫兵两人一组,四处巡逻。弗伦提斯从可见的人数推断,这儿至少有一整队驻军。   他们经由高地南边斜坡的一条裂缝向公馆靠近。即使在白天,这一路攀爬也是危险重重,夜间行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心里清楚,多亏了女人,他才能如此灵活地攀岩而上,毫无偏差地找到手扶脚踏之处。不知为何,女人可以通过束缚之力将其技能临时赋予他,连同满腔的愤怒。痒感持久不绝,他始终为此提心吊胆,万一分神,或有失足踏空的危险。不过,女人的束缚之力和黑巫术连一点出错的余地也未给他,他们平安无事地抵达了高地边缘。   两名卫兵经过弗伦提斯头顶,他正用十指扣住边缘,浑身冒汗地悬挂在女人旁边。但他抓得极稳,身子纹丝不晃,恐怕只要女人乐意,他永远吊在这里直到饿死也未尝不可能。女人等卫兵的声响渐渐消失,便把身子拉了上去,冲进花园当中,弗伦提斯紧跟在十英尺开外。他们动作迅疾,却悄无声息。此时,他们躲在树下阴影处,等巡逻的卫兵走过去。他俩通体黑色棉衫,剑柄和刀把全用煤灰擦黑,以避免反射寒光。这儿的卫兵警惕性很高,相互之间极少交头接耳,他们眼珠乱转,四下搜寻可疑的动静。此地的住户显然拥有尊荣的身份,受到了皇帝所能提供的最高级别的保护。   将近一个钟头后,他们来到主楼后方。一楼的窗叶全都关严了,墙面平整光滑,几乎没有可以着手的地方。女人从腕底的丝袋里取出一个小物件,两边各有木头把手,中间是一根亮闪闪的、长约十英寸的金属丝,正是绞索。在十二姐妹群岛时,弗伦提斯见她在商人的雇员身上使用过。她选了一扇窗户,匆匆察看过窗叶上的马蹄状铁挂锁,然后把金属丝紧紧地缠在上头。她的双手飞快地来回移动,先前习惯了万籁俱寂,眼下金属丝与铁锁的刮擦声犹如尖厉的号叫。弗伦提斯负责观察周围的动静。远处,可以看见两个白色罩袍的影子在庭院里晃动,依照固定的线路,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步步靠近主楼。他和女人躲在马厩投下的阴影中,但是等两名卫兵走到三十步之内,这儿也难以藏身了。   “啪”的一响,接着是“咔嗒”一声,锁头脱离了窗叶,没等落地,女人就伸手接住。她拉开窗叶翻了过去,弗伦提斯紧跟着进屋,然后关好窗叶。他们进的是厨房,炉火尚未燃尽,昏暗的光线中,一排排悬挂的铜壶闪闪发亮。女人抽出剑,摸向门口。   夜已深,仆人大多回到公馆侧楼的房间里歇息了,但还有几个在主楼处理晚间杂务。他们看到一个老人在走廊点灯,对方完全没有觉察到他们接近,女人一剑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脖子。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仆,正挥动扫帚自下而上地打扫大厅的台阶时,一眼看到他们,惊得目瞪口呆。弗伦提斯扔出的匕首正中她胸口。他们拾阶而上,他顺手拔出匕首。这时,痒感变成了轻微的刺痛,令他的侧腰部极为不适,要不是有束缚之力的控制,他恨不得大呼小叫地跪在地上。   到了二楼,他们又干掉了三个仆人,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女人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最终找到了猎物。当走廊的灯光洒进房间,那个男孩半坐起来,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大约九到十岁的模样,一边口齿不清地咕哝什么,一边好奇地瞪着他们,眼神竟然毫无惧意。   “我们可不会出现在你梦里,小子。”女人说,然后朝弗伦提斯一点头,“带走。”她一转身,顺着走廊找到了另一扇房门,刚刚推开,里面有个女人发出了惊呼。   弗伦提斯走进男孩的房间,挺立在对方面前,伸出手来。男孩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忽然回过神来,眼里睡意尽消,惊恐万状。抱歉。弗伦提斯很想说。在束缚之力和腰部刺痛感的折磨下,他的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真的对不起。   男孩垂着脑袋,拉住弗伦提斯的手,由他带领,拖拽着一件丝绸睡衣,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们走进女人刚刚打开的房门。   他发现房内有名女子被绑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一头黑发荡来荡去。女人扯下窗帘拧成绳子,正在捆她。捆好后,女人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拉,露出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庞,只有受到供奉的阿尔比兰神像才有这般容貌。被绑的女人身着白色丝袍,绳子深深地勒进棕色皮肤,留下一道道红印。女人开始掌掴那张漂亮脸蛋,一次,又一次。打过第二次,被绑的女人猛地睁开眼睛,明亮的绿色眸子惊惶地转动。   “亲爱的,”女人用疆国语说,“请允许我为你介绍,这位是艾梅伦·奈萨·厄勒斯夫人,阿鲁兰·麦克斯托·塞尔瑟斯皇帝曾经的养女,死去的‘希望’——塞利森·麦克斯托·阿鲁兰的遗孀。”   艾梅伦夫人深吸一口气,头往后仰去。   “敢叫出声,这孩子就没命了。”女人说。   艾梅伦闭上眼睛,紧咬牙关,呼出的气息穿过齿间,嘶嘶作响。“不管你们是谁……”她说的是疆国话,虽不地道,但流畅自如。   “请原谅,”女人说,“我近来疏忽了礼数。当然了,你理应知道我们的身份。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是我的爱人,很快就会成为丈夫,弗伦提斯兄弟,曾经隶属联合疆国信仰之第六宗。至于我,很多年没用过名字了,不如称我为效忠倭拉帝国的仆人吧,暂时如此。”   弗伦提斯看得出来,艾梅伦夫人正在紧张地思索。她的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向弗伦提斯及其手中血迹斑斑的匕首,又落在沉默无言的男孩身上。只有看到男孩时,她眼中才流露出真正的恐惧。   他腰部的悸动犹如铁钉打进皮肉,一次又一次……   “既然你知道的这么多,”艾梅伦临危不乱,镇定地说道,“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在帝国没有权力可言。我在皇帝眼里无足轻重。我的死于他无害。”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害你们的皇帝。”女人回答。她走向那张大床,坐到柔软的垫子上弹着玩儿,双腿垂在床边来回摇荡,像个贪玩的小姑娘。“或许你愿意知道一点事,”她说,“与你近来到梅迪尼安群岛的旅行有关。如果你的阴谋诡计得逞了,将给我们带来多么巨大的帮助,你可知道?我们已经放弃了占用艾尔·索纳的想法,如今我们只要他死。每一次占卜都有他,每一个预言者的幻象里都有他。他无休止地妨碍我们的事业:我们要杀的,他救了下来;我们要保住的,他却杀了。比如你念念不忘的丈夫。”   艾梅伦瞪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恐惧,亦有愤怒。   “噢,是的,”女人接着说,“那些幻象再清晰不过了。如果他遇见艾尔·索纳却得以幸存,塞利森·麦克斯托·阿鲁兰就会策划刺杀行动,谋害你们的皇帝,并将此事栽赃给联合疆国的使节,挑起又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将持续数年,耗尽帝国的力量,而他会变成怪物,成为阿尔比兰帝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暴君,给人民带去深重的灾难。等我们的军队登陆,你们的帝国将无力招架。”   “我的丈夫。”艾梅伦夫人咬牙切齿地说,“是好人。”   “你丈夫贪恋男人的肉体,根本不想碰你。”女人的目光转向弗伦提斯身边的男孩,“不过他还是给了你一个孩子,真让人吃惊。话说回来,责任常常迫使我们做出最卑劣的举动。比如把我亲爱的未婚夫带到这儿。我也知道,我要他做的事情必定令他极为痛苦,可我非做不可。因为既然是爱人,那么教养他便是我的责任。你瞧,他不爱我。爱一个男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感受……”她叹了口气,悲哀地朝艾梅伦笑了笑。“好吧,我想你深有体会。你儿子的血,当着母亲的面流出来,可以使他的灵魂更加黑暗,使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我们每一次联手杀人,关系就更进一步。我相信他感觉到了,歌声告诉了我。”   弗伦提斯看见女人的脸颊流过一滴泪,还满怀爱慕之情地望着他。一种令人反胃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深为害怕。“先割下他的手指,爱人。慢慢来……”   ……悸动持续不断地冲击,难忍的刺痛一次次袭来,几不停歇……弗伦提斯猛地一拽那男孩,逼他跪在地上,继而发力迫使他伸出手指,匕首对准他的小拇指关节……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有人用阿尔比兰语高呼。   “海弗伦!”艾梅伦夫人拼尽全力尖叫一声,然后死命挣扎起来,脖子青筋暴起。   房门敞开着,可以听见雷鸣般的靴子声席卷而来。   “唉,真麻烦!”女人叹了口气,起身离床,拔出佩剑,向房门行去。“到底还是没时间玩,亲爱的。我下楼去。务必两个都杀了,别磨蹭。”   女人走了,弗伦提斯抓住男孩的头发,往后一拉,将匕首横在他暴露在外的喉咙上……他腰部的悸动突然爆裂,一大波难忍的剧痛扩散开来,烧得他脑子一片空白,也淹没了束缚之力的影响。他摇摇晃晃地松开了男孩,痛得蜷缩起身子。   男孩跑向母亲,拉扯绑住她的绳子。“Unteh!”艾梅伦疯狂地摇着头,朝儿子大喊,“Emmah forgalla.Unteh!UNTEH!”   弗伦提斯看着那男孩死命地扯绳子,心想,他不会逃走的。   这时,弗伦提斯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尽管从头到脚都痛得不行,但他真的可以动了。他走了一步,这是出于自身意愿走出的一步。束缚之力还在逼迫他割开男孩和母亲的喉咙,还在体内发挥作用,不过比起爆发的剧痛,那只是小小的刺激罢了。   楼下传来打斗的声音,怒喝、挑衅、刀剑相击、金铁交鸣,然后是“呼啦”一声巨响,仿佛一颗火星飞进了浸透浓油的火葬堆。紧接着惨叫连连,浓烟在门外的走廊上弥漫开来。   弗伦提斯跌跌撞撞地朝艾梅伦和男孩走去。他企图战胜疼痛,控制住身体,四肢却因此剧烈颤抖。他终于跌倒在艾梅伦面前,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号,气息喷到了她脸上。她惊惧交加,厌恶地扭动身子,见弗伦提斯颤颤巍巍地伸出匕首,又吓得尖叫起来。男孩冲向弗伦提斯,拳打脚踢,乱咬乱啃。他感觉不到男孩造成的疼痛,只是集中全部的意志力控制住匕首,迫使抖动的刀尖对准艾梅伦胸前的绳子。肌肉又一阵痉挛,他终于做到了,绳子断开,散落在地。匕首从他手里滑落,掉进艾梅伦的膝间。他躺倒在地,疼得全身抽搐。   又一波束缚之力在体内强劲地蔓延开来,腰部的疼痛慢慢地减弱了。还不够。他心里想着,咬紧牙关,倒地挣扎。种子尚未长大。   他知道艾梅伦站在旁边俯视,手里拿着匕首,那表情显然出离愤怒,却又迷惑不解。“抱——抱歉……”他说话时唾沫飞溅,“真的……很抱歉……”   她拉着儿子的手,目光却始终不离弗伦提斯。“Entahla!”   弗伦提斯很想大喊出声,要她赶紧逃走,但束缚之力卷土重来,他的行动再次受到限制。艾梅伦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身抱起男孩,逃了出去。她没忘记拐向左边,避开了通往会客室的楼梯。   束缚之力犹如巨掌,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迫使他站起身,并发出不容抗拒的命令:快去帮忙!   他抽出长剑,冲下楼梯,刚到会客室,就看见女人正与一名身披白色罩袍的卫兵缠斗。会客室的墙壁爬满了火舌,浓密的黑烟遮蔽了天花板。女人咆哮着,使尽浑身解数攻击对方,嘴唇上血迹斑斑。但那名卫兵显然是狠角色,手里的军刀快若闪电,一一化解了攻势。乍一看,此人有些面熟,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一头胡椒色灰发,瘦削的脸庞饱经风霜,是老兵无疑。看到弗伦提斯出现,他神色一凛,侧身跃起,摆脱了女人,径直冲向楼梯。   弗伦提斯挡开突刺而来的军刀,顺势划向卫兵的双目,可对方反应奇快,身形一矮,头顶几乎贴着剑刃躲了过去,然后跃上几级楼梯,转身与他们对峙。他与弗伦提斯目光交接,那双明亮的眼睛饱含绝望与愤怒,看得出他满心纠结,不知是要接着战斗,还是先去确认夫人及其儿子的情况。   他们没事了,弗伦提斯很想说,束缚之力当然不准他开口。   这时女人高喊一声,弗伦提斯扭头望去,又有两名卫兵逼向了她。敞开的大门已是烈火熊熊,竟然没能挡住他们。灰发人见机会来临,一刀刺向弗伦提斯。眼看这一击势在必得,他勉强扭身旋转,堪堪避开,刀刃割破了黑色棉衫,在弗伦提斯后背划开一条浅浅的伤口。   弗伦提斯一脚踹向卫兵的前胸,靴子猛地撞上胸甲,对方当即仰面翻倒。可惜女人急需摆脱战场,他已没时间穷追猛打。弗伦提斯冲过去挡住两名卫兵,女人则收剑回鞘,伸出双拳对准附近的那面墙。她厉声嚎叫,两条火龙激射而出,撞击墙面,炸得尘土四溅。拳头上的火焰熄灭了,与此同时,她的鼻子、耳朵、眼睛和嘴里全都流出汩汩鲜血。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失去了平衡。   不等女人倒地,弗伦提斯一把扶住,扛到肩上。他挡开卫兵的最后一次突刺,闪身钻进墙上的大洞。   公馆外边浓烟弥漫,一片混乱,卫兵们四处奔忙。弗伦提斯往屋子后面跑去,打算找到马厩,一路上惟愿见不着艾梅伦和那个男孩,因为他很清楚,束缚之力届时绝不会放过他们。马厩里挤满了卫兵和仆人,因为主楼已然陷入火海,他们希望保住这儿的马。弗伦提斯看中了一匹高大的公马,有个马房小子想来牵它,它却扬起前蹄以示警告。他一拳打中那小子的后脑勺,将其撂倒,然后抓住缰绳,把女人掀到马背上安顿好,再翻身上马。公马不等招呼就奋蹄狂奔,不顾一切地远离满是火焰和恐惧的地狱。   转瞬间,他们冲出了浓烟,向西边疾驰而去。身后,公馆在大火中化为废墟。 第二部   历史上有冰雪部落北侵之战一说,那个大举迁往北疆的族群,其起源至今仍是一个谜。他们的语言和风俗全然不同于疆国人,也与抵御他们侵略的俄尔赫人和瑟奥达人迥异。冰雪部落在平原地区溃败后惨遭屠戮,大部战死,只残余极少数人逃回冰原。因此,后代学者仅能通过疆国亲历者的回忆,获取有关冰雪部落的社会图景,而那些描述不可避免地存在偏见、歧视和夸张的成分,比如有关黑巫术的传闻以及超乎想象的战争巨兽。通过研究部分史实,有两点是可信的,一是冰雪部落对待外人残暴无情,不分男女老少;二是他们拥有操控动物的神奇技艺,并于战场上大规模使用。   ——奥利拉·努壬宗师,于北疆第三宗驻地   历史概况,第三宗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那臭气熏天的男人劈头盖脸地发问,吓得我背靠船舷,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我说。   那人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刀。肯定是藏在衣服里面的,因为他登船的时候,我明明见他手无寸铁。那把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抵住了我的咽喉,他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扯得我仰面朝天。他说话时,腐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抄书人,快说他在哪里!”   “在——在北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他回疆国后,麦西乌斯王就派他去了那边。”   “这我知道。”他一发力,刀尖紧紧地压住我的皮肉,灼烧感随之而来,“他眼下在哪里?关于他的事情,战争大臣跟你说了什么?你给他送了什么消息?”   “没——没有!我发誓。战争大臣根本就没提过他,而且好像还挺讨厌他的。”   臭男人靠过来,仔细观察我的表情,无疑是确认我有没有说谎。   “我相信你会赔偿我的一切损失,”将军说,“这家伙对我很有用处。”   臭男人哼了一声,放开我,走到旁边去了。我有气无力地靠着船舷,费了好大劲儿才站稳。瘫倒在甲板上是对主人的侮辱。将军妻子走过来,递给我一块丝织手绢。我脖子上破了皮,拿起漂亮的绣花巾稍稍一按,立刻沾上了斑斑血渍。   “你已经依照指示,审问过俘虏了吧?”那人问将军。他站在桌边,自顾自地斟了杯酒,一仰脖子喝得精光,红色的液体流过下巴,浸湿了本已污秽不堪的衣服。   “是的。”将军眯着眼睛,不悦地打量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家伙。他语气生硬,勉强应道:“关于黑刃的奇闻逸事到处都是,看来他很招人恨。没什么有用的消息。至于黑刃会来帮助他们,他们认为这种假设实在荒唐可笑。”   “是吗?”男人的目光又一次投向我,“过来,抄书人。”   我颤颤悠悠地走到桌边,不敢与他对视。   “你曾经和他一同前往群岛,”男人说,“依你看,他来拯救这帮对他恨之入骨的人,算是荒唐可笑的假设吗?”   我回忆起艾尔·索纳在航行途中给我讲的故事,那些改变他人生的审判和战争。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决斗那天,海盾昏倒在地,艾尔·索纳收剑回鞘,走出竞技场。我自有理由恨他,我仍旧日夜思念塞利森,然而仇恨就在那天淡去,虽永不会消亡,却不再似往昔那般炽烈。“恕我冒昧,主人,”我对将军说,“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会来找您的麻烦。即便不是来这儿,也会在别的地方。”   “那是当然。”男人又喝干了一杯酒,然后扔掉杯子,残留的几滴洒落在精美的地图上。他迈开大步,走向来时搭乘的小船。   “你没有搞到什么情报吗?”将军喊道。   男人扭头答道:“没有,别想得那么容易。”他毫不费力地跃过船舷——这个年龄的人几乎不可能有如此矫健的身手——落到小船上,厉声命令奴隶开船。小船顺着来路,驶向岸边,那人立在船头,一动不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恶臭。   佛奈娜低声念叨了一句,是我书中写到的句子,出自《金与尘之诗》第三篇——《探索政治之根本》。“‘见其盟友,知其国事。’”   攻城战于正午开始,运载数千瓦利泰和自由剑士的几百艘船驶过河面,向埃尔托的城墙靠近,迎接他们的是守军的一批批箭雨。暴风骤雨般的箭矢杀伤了大量桨手,有些船根本没办法靠岸,随波漂走了。在士兵们纷纷跳船、企图列队冲锋的过程中,又有不少人死伤。将军自认为有保护士兵的良策,同时也强烈要求我记录在册。   “把几块木板钉在一起,由两三个人高举起来,”他说,“到时候对付他们威力强大的长弓,可谓简单又有效。”   尽管有他所谓的良策,我粗略地数了数,第一营登陆时已损失两百多人。装载投石机的战舰移到距离埃尔托城更近的位置,现在发射的是浸了油的大捆破布,先用火把点燃,再向城内抛去。从冒起的滚滚浓烟判断,城内已有好些地方大火肆虐。“火是猛将的结拜兄弟啊。”将军打趣道,我不禁好奇他到底提前准备了多少这类妙语佳句。见将军妻子翻了翻白眼,我估计数量不少。   城墙豁口处的激战差不多持续了一个钟头,箭雨之下,倭拉军队前仆后继,却进展甚微。将军见时机已到,指示令旗官打出旗语,柯利泰随即发起进攻。一个营高举攻城梯,飞快地冲过堤道。尽管将军的推断是正确的,大多数库姆布莱守军集中在豁口处,但柯利泰依然遭受了猛烈的箭雨攻击,在抵达城墙、架起攻城梯之前,就有二十多人当场毙命。依我的观察,他们在爬梯子时至少又损失了一半人手,每隔一两秒就有人摔下梯子。不过,总算有一群人登上了城垛,他们身着黑衣,身处库姆布莱的绿衫之海,似乎随时有可能被冲下城头。将军手持小望远镜观察了一阵子,高声指示令旗官:“后备军出动!”   两个营的自由剑士高举攻城梯,冲过堤道。死在库姆布莱弓箭之下的人比先前少了些,因为柯利泰吸引了城墙上守军的注意力。自由剑士兵分两路攀爬城墙,许多守军又无暇顾及柯利泰,后者趁势杀出一条血路。这时,库姆布莱守军阵营忽然一阵骚乱,然后开始撤退,不多久就在城墙上消失了。倭拉军的大队人马突破了其中一处豁口,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结束了。”将军故意不动声色地说道。他把小望远镜递给身边的奴隶,然后走到一旁坐下,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倭拉史上最伟大的攻城战,说来也就是依靠合理的战术和几个钟头的战斗罢了。”他眼角的余光扫向我,看我有没有逐字逐句地记录。   “或许议会允准你给这座城市命名,”佛奈娜说,“叫托克瑞亚如何?”   将军老脸一红,故意不作理会。   “其实叫灰烬之城更合适。”她望向城里冒起的滚滚浓烟。   “我们会重建!”将军厉声说道。   她遥望埃尔托城,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忧郁和厌恶。“除非你那帮士兵饶过一些奴隶,不然哪儿来的劳力。”   又过了两个钟头,将军仍在等待攻陷埃尔托城的捷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发焦躁不安,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其间只要有奴隶水手做事出了一点点差池,他就命令督头往死里打。终于,一条船从岸边驶过来,船上的人身披校尉专属的黑甲。此人登船后,只见其满脸倦色,烟尘遍体,上臂扎有绷带。他向将军敬礼,又朝夫人鞠了一躬。   “怎么样?”托克瑞急切地问道。   “我们已经占领了城墙,将军大人。”军官汇报战况,“不过库姆布莱人似乎根本没打算守住城墙。他们拆掉了房屋,在城内建起街垒,堵塞道路,到处布置弓手,清出了一片屠宰场。我们在街巷里损失的人手比攻城时还多。”   “什么街垒!”托克瑞啐了一口,“还值得你特地跑来找我抱怨!拆掉不就行了,饭桶!”   “将军大人,一个钟头前,我们突破了第一道街垒,结果发现前面一百码处又有一道。城内所有的人都在抵抗,不分男女老少,我们只能逐房逐屋地战斗。而且,他们的女巫好像无处不在。”   将军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再说什么女巫,我就把你剥皮示众,以儆效尤。”   他走到船头,眺望埃尔托城。   “也许应该鸣金收兵,整军再战。”佛奈娜说。听她的语气,我知道这不是提建议。“先保住现有的战果。”   托克瑞的身子僵住了,我看见他背在后面的双拳捏得很紧。他扭头对校尉说:“停止进攻,重整部队,然后尽全力搜刮灯油。我们等天黑再动手,届时,我们不用逐房逐屋地战斗了,全都烧干净。听清楚了吗?”   是夜,埃尔托城仿佛戴上了一顶巨大的橙色王冠,火光直冲天际,群星也黯然失色。将军命我留在甲板上记录这一盛况,他则带了一个从岸上抓来的床奴——那女孩最多十五岁——回了房间。佛奈娜仍在甲板上,紧紧地裹着披肩。不知道舱内传出的声响有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反正她的表情不见半点异样,只是与我并肩立在船头,神色阴郁地望着埃尔托城。   “这地方的历史有多久?”她问我。   “差不多等同于库姆布莱封地的历史,女主人。”我回答,“至少四百年。”   “那两个尖塔是他们的神庙吧?”   “那是世界之父的大教堂,女主人。据我了解,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圣地。”   “你认为那是激励他们拼死抵抗的力量源泉吗?为了保卫神灵的家园而战斗,自感无比荣耀?”   “这我说不好,女主人。”或许他们意识到了,一旦战败,你们只会带来奴役和折磨,所以宁愿拼死抵抗。   “今天那个人,”她说,“那个臭气熏天的家伙。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的身份不配提这样的问题,女主人。”   佛奈娜扭头对我笑道:“情有可原,尽管你只当了几个星期的奴隶而已。你对生存的欲望肯定无比强烈。”她转身背对埃尔托城,倚着船头抱起双臂。“要是我说他根本不是人,有没有吓到你?他只是一具躯壳,内里的魂灵比那臭气还要肮脏污秽。”   “我……对此闻所未闻,女主人。”   “那是当然。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只有议会和极少数人知情,比如说我,因为实在太重要了,不能泄露出去。那么肮脏,那么无耻的秘密啊。”她说话时双目失神,似是勾起了不愿回想的往事。   她眨了眨眼,又轻轻地摇摇头。“跟我说说这个艾尔·索纳吧,”她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章 维林   “我也想她。”   正在雕木头的艾罗妮丝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射出凌厉的目光,四个星期以来都是这样。本来这次远行就有悖于她的意愿,对于增加兄妹俩的亲密度毫无裨益,而瑞瓦的消失更是雪上加霜。“你都没去找她。”她说。   虽说她明显是在苛责,但维林依然倍感欣慰——自从那天早上她发现瑞瓦不见了,就几乎没跟哥哥说过话。骑马穿越尼塞尔、乘船驶向北疆的漫漫旅途之中,除了必要的应答,艾罗妮丝始终拒绝与他交谈。   “我有什么选择?”维林问她,“莫非把她捆起来,绑在马上吗?”   “她就一个人。”艾罗妮丝接着雕木头,手里的短弯刀削出片片木屑。从登船的头一天起,她就开始做木雕了,以避免晕船——从霜港出发后的最初几天,她常常俯身往船舷外呕吐。一周过后,胃里不再翻江倒海,怒气却未消退,她拿着小刀飞快地削木头,手腕抖个不停。“她不认识别人,”她轻声说,“除了我们,没人帮她。”   维林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海面。北方的海面远比艾瑞尼安海澎湃起伏,波涛汹涌,寒风刺骨,无休无止地呼啸。这艘双桅战船名为莱娜号,以表达对国王妹妹的敬意,其船身狭小,约八十掌长,载满了奉命跟随维林一年的骑卫。队长名叫奥文·艾尔·梅尔纳,是一位身材健硕的年轻贵族。对于维林的大臣身份,他毕恭毕敬,丝毫也不敢怠慢,表面上完全服从命令,实则执行的是看守之务——国王要确保维林不改心意。   “你对她说了什么?”艾罗妮丝来到他身边,她的神色依然戒备,但没有前日那般凶狠,“你肯定说了什么,她才会离开我们。”   这件事已经困扰了维林好一阵子——究竟怎么向她解释,准确地说,是编造什么样的谎言?我对谁都撒过谎,骗骗妹妹又有何不可呢?艾罗妮丝信任他,也不知道他是骗子,他可以说,瑞瓦之所以逃跑,是因为由敬神而生的羞愧之心——瑞瓦接受他的指导,又对艾罗妮丝产生感情,这在主教们眼里都是重罪。这样一来可以自圆其说,还夹杂了一点令人尴尬的细节,足以阻止妹妹刨根问底。   维林张嘴欲答,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艾罗妮丝依旧气鼓鼓地瞪着他,目光中却不带猜疑。她看到的哪里是我啊,根本就是那个人——说起来,父亲有没有骗过艾罗妮丝呢?“瑞瓦说过有关她父亲的事吗?”维林问。   然后他和盘托出,毫无保留。从他被送到第六宗的那一天,到他返回父亲家中的那一晚。与他在去群岛的船上对阿尔比兰学者讲述的版本不同,这一次的讲述不仅完整,而且未经修饰,包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死亡,以及血歌的所有曲调。维林讲了很久很久,因为艾罗妮丝提了很多很多问题,整整一周过后,在北疆海岸浮出水面的那天早晨,他终于讲完了。   “你可以通过歌声看到她?”艾罗妮丝问。他们所处的舱房,是本船大副让给守塔大臣及其妹妹的。她盘腿坐在铺位上,膝间搁着接近完成的木雕。这段时间,她一边听维林讲故事,一边精雕细琢,木头一天天成形,可以看出雕的是一个胡须满面的瘦高男人。她找船上的木工借了一点儿清漆,用小貂毛刷子涂抹在木雕上,使其光泽温润,犹如青铜铸造。“我是说谢琳,无论她在哪儿你都能看见?”   “我刚学会如何歌唱的时候是的。”他回答,“但随着时日渐久,幻象也慢慢地消失。最后一次感觉到她的存在,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可你后来试过吗?”妹妹神情专注,目光依然充满信任,只是在哥哥第一次透露血歌的秘密时,她本能地表示过怀疑。但维林借鉴了阿姆·林学徒时期的经验,让妹妹拿走自己佩在腰间的刀,藏在船上某处,而他留在舱房里不出来。几分钟后他就找到了,原来塞在货舱里的两桶麦酒之间。艾罗妮丝又试了一次,找了个水手帮忙,藏到了瞭望台上。维林并没有爬上去找,只是叫瞭望员扔下来。妹妹没有再试,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有一阵子没试了,”他说,“聆听歌声和歌唱完全是两回事。歌唱相当费力,如果我用力过猛,甚至有生命危险。”   “巴库斯兄弟体内的那头怪物,你找过它吗?”   “我偶尔可以看见。它仍在世界的某处活动,欺骗、杀戮,执行幕后黑手的命令。不过画面极其模糊。我怀疑它有什么办法掩藏行踪,不然它怎么可能潜伏在巴库斯体内那么久?只有在它想到我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它,它的恨意是那么强烈,藏也藏不住。”   “它还会来杀你吗?”   “我想是的。它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找到我。”   “你回宗会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维林又一次忍不住想要骗她,上回拜访宗会所获知的消息令他备感苦涩,不大想说出口。但他终究没有说谎,只是有所隐瞒。“我见到了宗老。”   “这我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只见到了阿尔林宗老。我还见到了第七宗的宗老。不行,我不能告诉你此人是谁。这是为了保护你。”他身子前倾,攫住妹妹的目光,“艾罗妮丝,你必须时刻小心。身为我的妹妹,你可以说是众矢之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带你在身边,而且讲给你这么多事。北疆比国内安全些,但我有种预感,那怪物和它的爪牙如果真要找,一样可以找到这儿来。”   “那我可以相信谁?”   维林垂下目光。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骗她,此时又何必撒谎呢?“老实说,谁都不要信,”他说,“很抱歉,妹妹。”   她看着手里的木雕。“父亲去世时,你有没有……”   “只有回音。我以歌声寻找你们时,他已经过世。你和你母亲在火葬堆旁,那时天上在下雪,别无旁人。”   “不,”她微微一笑,“你也在。”   两天后,北塔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座宏伟的建筑,下粗上细,高约七十英尺,周围环绕一圈仅及塔腰的石墙。高塔的外观令维林回忆起在库姆布莱见过的古城堡——没有尖锐的棱角,也不见雕像与装饰,那种风格完全属于另一个时代。毕竟,北塔伫立在此已有一百多年。   港口内挤满了渔船和商船,当莱娜号威风凛凛地驶进码头时,各船的水手们纷纷收起缆绳和木桨为其让路。奥文队长命令骑卫率先走下踏板,站成左右两列,擦亮的盔甲熠熠闪光,与码头另一端身披墨绿罩袍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二十个人站成一排,高矮不一,盔甲也样式各异,大多是硬皮甲而非铁甲,虽然不至于衣衫褴褛,但也谈不上整洁干净。身披墨绿罩袍者大多肤色较深,显然是阿尔比兰帝国南部流民的后代,一眼望去身高均不低于六英尺。队列前面的人同样披着墨绿罩袍,个子尤其高大,旁边有个娇小玲珑的黑发女人,一身素净的黑衣。   “我看起来怎么样?”维林站在踏板顶端问艾罗妮丝。他身穿由御用裁缝定制的精美套装,上身是领子绣有雄鹰的蚕丝衬衫,下身是手感极好的棉质紧身裤,外罩一条深蓝色黑貂皮镶边长斗篷。   “很有贵族风范,”艾罗妮丝认真地说,“如果佩在身上,而不是这样拿着,就更好了。”她指了指维林手里的帆布包裹。   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下踏板,径直迎向黑发女人和高个儿男人,两人规规矩矩地向他鞠躬致意。   “维林大人,”女人说,“欢迎您来到北疆。”   “达瑞娜·艾尔·默纳小姐,”维林鞠躬回礼,“我们以前见过,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那天的场景我终生难忘,大人。”她一板一眼地应道,那张俊美的罗纳人面庞完全不带表情。   “国王陛下命令我转达他最热情的问候,”维林接着说,“他诚挚地感谢你为王室管辖此地。”   “陛下仁爱无疆。”达瑞娜小姐应道。她扭头望向身边的高个儿男人:“请允许我介绍北疆戍卫军的指挥官,阿达尔·泽努队长。”   队长的态度更是不冷不热,丝毫没有欢迎的意味:“见过大人。”   维林扫了一眼那排参差不齐的队伍:“这该不是你麾下的全部人马吧?”   “北疆戍卫军有三千人,”队长回答,“大多数受雇于别处。我认为没必要召集那么多人,也不大合适。”他与维林四目相对,略一停顿,继而补充道:“大人。”   “很好,队长。”维林朝艾罗妮丝招了招手,“这是我妹妹,艾罗妮丝·艾尔·索纳小姐。请给她安排合适的住处。”   “我来负责。”达瑞娜小姐说。令维林欣慰的是,她向妹妹鞠躬时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欢迎,小姐。”   艾罗妮丝稍显笨拙地鞠躬回礼——她仍旧不大习惯贵族礼仪。“谢谢。”她又草草地向队长鞠了一躬,“谢谢你,先生。”   队长极有修养地鞠躬回礼,相比先前对待新任守塔大臣,语气也热情许多:“非常欢迎您的到来,小姐。”   维林抬头望向黑压压直插云霄的高塔,只见鸟群在塔顶盘旋。血歌奏响,那温暖的调子出乎意料,饱含熟悉和安稳的意味。他有种感觉,高塔是在欢迎他回家。   塔底围绕着一大排彼此相邻的石头房子,有马厩和维持城堡运作的各式作坊。维林骑着他们带去的马,穿过正门,行至庭园,塔内的仆人在此列队迎接。他翻身下马,勉强讲了几句,结果回应寥寥,有些人的眼神明显不怀好意。   “这帮边疆居民真是友好啊。”他们走进高塔内部时,艾罗妮丝咕哝道。维林拍了拍她的胳膊,强颜欢笑地面对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脸颊的肌肉备感酸痛。   领主议事厅位于一楼,内有一张样式简朴的橡木椅子,置于高台之上,俯瞰宽敞的环形房间,另有一条倚墙而建的石阶盘旋而上。“真气派,”艾罗妮丝出神地四处张望,毫不掩饰赞叹之情,“真想不到,没有柱子还可以撑起这么大的天花板。”   “墙内有粗大的铁梁,小姐,”阿达尔队长解释,“从地基延伸到塔顶。每一层都搭建在铁梁上,均衡的力度使得它们不会垮塌。”   “我竟不知我们的先辈有如此高超的建筑技术。”维林说道。   “并非如此,”队长回答,“其实这是第二座北塔,是我们的族人在此避难时修建的。第一座北塔仅有现今的一半高,后来还倾斜了。”   悬挂在领主宝座后方的巨大挂毯吸引了维林的目光。挂毯长约十二英尺,高五英尺,绣的是战争场面:一群身披各式盔甲、手持各种兵器的战士,进攻另一群兽皮裹身的男女,这群男女全都是野蛮人的样貌,身边所带的大猫生有匕首般的獠牙,头顶还有盘旋的猛禽,体形比鹰还大,却是陌生的种类,它们张开利爪,作势扑向不同族群的联军。   “对抗冰原部落的大战?”他问达瑞娜。   “是的,大人。”   他指着画上的鸟类:“这是什么鸟?”   “我们称之为矛鹰,它们虽是鹰的后代,但专为战争而饲养。冰原人使用它们,正如我们使用弓箭。”   他凑近观看,找到了前任守塔大臣梵诺斯·艾尔·默纳,那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战锤,直指冰原人。站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引弓搭箭,一头长长的黑发。“这是你?”他吃惊地问。   “我当时在场,”达瑞娜回答,“阿达尔队长也在。我们都在,只要是身在北疆的疆国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拿得动武器的,全都和俄尔赫人以及瑟奥达人一起战斗。部落不管你是战士还是平民,我们需要所有人齐心协力把他们赶出去。”   “尤其是当时疆国没派援军。”队长补充道。   维林的目光在冰原部落之中的战猫身上逗留许久,血歌响起,带领他的思绪飘向西北方。看来,他们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容身之所。   达瑞娜突然呼了口气,维林一抬头,发现对方正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扬起眉毛:“小姐,怎么了?”   她脸颊泛红,移开视线:“我带您去房间,大人。”   “有劳。”   往上爬三层楼便是寝室,如此高度足以将镇子和周围的村庄尽收眼底。房内靠墙摆了一张铺有毛皮毯子的大床,朝南的窗前是一张结实的书桌。一沓文件堆在桌角,旁边有一支鹅毛笔和一满瓶墨水。   “我整理好了请愿书和报告,请您过目,大人。”达瑞娜伸手示意那些文件。此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队长陪同艾罗妮丝去楼上的寝室了。“系有红丝带的文件是需要紧急处理的。您或许可以先看看造船行会的信。”   他看了一眼,发现文件堆最上面有一封系着红丝带的信。“感谢你这么细心,小姐。”   “那好。请允许我告退。”她鞠了一躬,转身走向门口。   “说吧?”没等她出门,维林忽然问道。   达瑞娜一愣,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大人要我说什么?”   “你的天赋。”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双手搁在脑后,“我知道你有,不然你刚才不可能发现我有。”   达瑞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笼罩了一层恐惧的阴影,随即又怒容满面。“大人,您说什么天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是吗,我想你明白。”   他们无声地对视,达瑞娜的眼里闪过一丝忿恨,他知道积怨已深,势难化解。“我去哪里能找到我兄弟?”见对方不肯回答,维林换了个问题,“是个金发小伙子,带着漂亮的妻子,还有一只战猫。”   达瑞娜小姐既好气又好笑:“她说你自己就能知道,而且对你说谎毫无意义。”   “她说得对。她有没有跟你说不必怕我呢?”   “说了。可她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为你那位国王统治的人民,也不认识你。”   “你是说我们的国王吧。”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按捺住怒气,叹道:“正是,大人。是我口误了。瑟拉和她丈夫住在奈因角,西北方十二英里外的居住地。我相信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   他点点头,拿起最上面的信件:“那些造船工有什么要求?”   “商贸行会降低了维护船只所应付的薪水。他们声称由于阿尔比兰战争,贸易量下降,导致他们的收益大幅减少。造船工请求国王主持公道,恢复原先的价钱。”   “商人们说的是实话吗?”   达瑞娜摇头道:“某些货物的交易量确实有所下降,但青石的价格在战争期间翻了倍,不光拉平了整体的交易量,反而赚得更多了。”   “据我推断,青石价格上涨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吧?雅努斯王曾告诉我,矿层一年比一年薄。”   达瑞娜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们的先王为何这样说,大人。这么多年来,矿场的产量是稳定的。不仅如此,我父亲还有意减缓了开采速度,以防价格跌落。价格翻倍是因为疆国的货船不能直接开进阿尔比兰港口。”   维林暗自苦笑。看来老阴谋家编织的蛛网里头,又多了一根谎言之丝。他打开信,费力地签上名字,同时能感到达瑞娜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同意造船工的请求,”他说,“你还有什么需要给我看的?”   达瑞娜从歪歪斜斜的签名上移开视线,望向那厚厚一沓信件。“嗯,”她走到桌边,打开了另一封请愿书,“阿达尔队长需要为北疆戍卫军购置一批新靴子……”   当晚,他们在领主议事厅为维林举行了欢迎宴会,气氛隆重而又紧张,出席的人有镇子里各大行会的会长,各家宗会派遣到北疆驻地的较为年长的兄弟姐妹,还有大批商人。商人们最为活跃,一有机会就找新任守塔大臣谈话,个个都请求有空私聊。达瑞娜已经告诫过维林,她父亲无论会见何人,都安排有证人在场,以避免别有用心之人大做文章,所以他每每回应商人的请求时都要提起此事,认为这种明智的做法应当传承下来。   与维林一样坐在上席的,全是信仰之宗会的代表。北疆只有第二宗、第四宗和第五宗的驻地。第六宗从未在这里设立驻地,因为依据国王命令,本地的安全由北疆戍卫军负责。据达瑞娜所说,公开宣称的理由是第六宗的任务极为繁重,其中保卫疆国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但她父亲始终怀疑,是因为雅努斯强烈要求他们远离青石产地。   令维林吃惊的是,来自第四宗的霍伦兄弟是信徒之中最爱攀谈的。这个生性快活的胖子永远眯着一对近视眼,详细地讲述北疆的历史,以及他在宗会负责的事务,即精确记录本地贸易,尤其是青石的贸易情况。“您知道吗,大人,”他一边说一边凑近维林,其实毫无必要,可能只是希望看清守塔大臣的面貌,“这镇子里三家钱庄一个月的资金流动,比整个瓦林斯堡全年的资金流动还要多哪。”   “我还真不知道,兄弟,”维林回答,“你跟滕吉斯宗老多久通信一次?”   “这个嘛,”黑袍兄弟耸耸肩,“差不多一年来一封信吧,通常是提提建议,如何确保年轻的兄弟在困难时期仍保持坚定不移的信仰。我们驻扎在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大指望宗老费心关照我们,而且我敢说,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得操心呢。”   第二宗的韦茹拉姐妹则没那么健谈。她年纪不轻,身材苗条,看样子性格有几分孤僻,说起话来轻声细气,抱怨个没完,因为她打算去俄尔赫的游牧部落执行任务,可阿达尔队长拒绝派人护送。“就因为缺乏意志力,他们整个族群都不能接受信仰的洗礼,兄弟。”她似乎不知道如何称呼维林,“我敢肯定,本宗宗老对此极为不悦。”   “姐妹,”达瑞娜不耐烦地说,“上次前往俄尔赫的那批传教士,全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扔在高塔门外。我父亲在秋季马匹集市上提起此事,对方的回复再明白不过了——他们不喜欢听你们讲死亡是多么坏。”   韦茹拉姐妹闭上眼睛,默默地背诵了一段信仰教义,然后接着喝汤。   第五宗的代表是凯兰兄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神情严肃,始终疑虑重重地打量维林以及周围的人。   “不知道我的判断是否正确,兄弟,”他问医师,“你是在北疆服役时间最长的宗会成员?”   “是的,大人。”凯兰答道,顺手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酒,“三十多年了。”   “凯兰兄弟随我父亲一同北上,”达瑞娜一边说,一边深情地抚摸他的衣袖,“从我记事起,他就是我的老师。”   “达瑞娜小姐的医学知识非常丰富,”凯兰说,“近来与其说我是她的老师,不如说她是我的老师,因为她从瑟奥达带回了不少药物,药效特别好。”   “小姐,你去过瑟奥达?”维林问她,“我怎么听说他们不准外人进入他们的森林。”   “她是例外,”凯兰说,“说实话,我认为她在北疆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往来自如,绝无禁忌。”他探过身,盯着维林的眼睛,杯子里斟满的酒泼了些出来。“这便是她在北疆的威望和影响。”   维林和善地点头应道:“这是毫无疑问的。”   “达瑞娜小姐,瑟奥达人很凶吗?”艾罗妮丝问。她坐在维林左手边,几乎整晚没说话,显然是陌生的环境令她不大适应。“我对他们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历史上的传说故事。”   “不比我更凶,”达瑞娜回答,“我就是瑟奥达人。”   “我以为小姐是罗纳血统。”维林说。   “没错。但我丈夫是瑟奥达人,所以,依据他们的风俗,我也是。”   “你嫁给了瑟奥达人?”艾罗妮丝问。   “嫁过。”达瑞娜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露出悲伤的笑容,“我们是在部落南下入侵时相识的,我父亲请求瑟奥达人的帮助,有几千人前来救援,他是其中之一。和他相识的那天,我就想要嫁给他,但父亲坚持让我等到成年。我们结婚后,我在他的族人当中生活了三年,后来……”她叹着气,抿了一口酒。“罗纳人与瑟奥达人的战争从不曾间断。在你的族人迁来之前,两边就打了很久,再打个几百年也难消停,好多丈夫抛弃妻子而去。”   “我很遗憾。”艾罗妮丝说。   达瑞娜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爱过便是永恒,这是瑟奥达人的说法。”   达瑞娜眼中的悲伤,勾起了维林的回忆:那天,他把爱人交到阿姆·林怀里;那天,他在岸边驻足良久,目送那艘船载着她消失在远方。当年谢琳的模样依然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句,大人明天有什么安排?”霍伦兄弟的话打断了维林的思绪,“我有好几个月的财务档案需要守塔大臣的签名。”   “我有事要去奈因角一趟,”维林回答,“我打算介绍我妹妹给几位故友认识,据说他们住在那儿。等我回来再看档案,兄弟。”   韦茹拉姐妹听到这个地名,浑身一激灵。“我没听错吧,兄弟,你打算拜访黑巫沟?”   维林皱起眉头望着她:“姐妹,黑巫沟是什么?”   “愚蠢的谣传罢了,大人,”达瑞娜说,“世俗所不理解的人免不了受这类流言的困扰。北疆向来是流放者的避难所,居住着拥有不同信仰和风俗的人,他们在家乡都是法外之徒。在守塔大臣的领地内,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   “而且是不经仔细斟酌,就不该推翻的传统。”凯兰兄弟说着,又斟满了酒杯——这可能已经是第六杯了,“我们需要新鲜血液充实自身,梵诺斯常常这么说。你应该记牢了才是。”   维林颇有些厌恶此人的强硬口吻,即便只是酒后胡言。“兄弟,如果效命于我使你如此不满,你可以离开这儿,赶早回到疆国去。”   “回疆国?”凯兰涨红了脸,气冲冲地站起身,达瑞娜仓促间没能拉住他,“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的家。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自吹自擂的杀手,为疯子国王打了场败仗!”   “兄弟!”阿达尔队长上前抓住医师的胳膊,拉到了一边。“你胡说什么。这家伙酒喝多了,大人。”他对维林说。   “你知不知道你妄想取而代之的人物有多么伟大?”凯兰挣脱了阿达尔的挟持,怒气冲天地嚷道,“你知道这里的人当年是多么爱戴他吗?如今又是多么爱戴她吗?”他指着达瑞娜说道,后者静坐不动,绝望地闭着眼睛。“这儿不需要你,艾尔·索纳!没人要你!”阿达尔和一名戍卫军士兵把他推出议事厅时,他还在放声咆哮,众人则鸦雀无声,气氛尴尬。   “我还以为今晚的宴会肯定没有乐子呢。”维林说。   这话激起了一阵轻浅的笑声,气氛终究有所缓和,谈话声又起,只是略为低沉。   “大人。”达瑞娜凑过来,话音很轻,但语气诚恳,“凯兰兄弟很难接受我父亲的死。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治好我父亲的病。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个人。”   “他那番话就是叛国,”韦茹拉姐妹得意洋洋地说,“他说雅努斯王是疯子。我可听见了。”   达瑞娜咬紧牙关,没理会她,接着说道:“他为这片土地奉献的心血,无人能及。经他之手拯救的生命……”   维林按摩着太阳穴,突然感觉疲惫不堪。“我完全可以原谅一个伤心欲绝之人的酒后胡言。”他迎上达瑞娜的目光,“但是下不为例。”   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大人仁慈。这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保证。”   “很好。”他双手一推,椅子滑到后边,然后站起身,“感谢你今天费心照顾,小姐。请允许我告退,我实在是需要休息了。”   “俄尔赫人给它起的名字是奔蹄流火之神驹,因为它鬃毛的颜色。”马房主管抚摸着马儿的侧腹说道。这匹马体形俊美,肌肉厚实,虽不如疆国良种马那般健壮,却也高大威猛,马背及肩,通体深褐色,唯有鬃毛微微泛红。“俄尔赫人起的名字向来长得要死。我就叫它赤焰。”   “它年纪很轻。”维林边看边说,他检查了马儿的牙齿,发现鼻头不见灰毛。   “可是快如闪电哪,而且训练有素,大人。”马房主管信誓旦旦地说。此人自称波如恩,三十来岁,身材魁梧,左眼戴了眼罩,听口音是尼塞尔人。看见一大清早拜访马厩的维林,他立即殷勤地致以问候,反而令新任守塔大臣不大习惯。   “从俄尔赫人手里交易来时,它还是小马驹呢,”波如恩说,“原本是艾尔·默纳大人的预备坐骑。达瑞娜小姐认为理所当然归您骑。”   维林挠了挠赤焰的鼻子,马儿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鼻。至少它不咬人。“帮我装好马鞍,再给我妹妹找匹马。”   “交给我了,大人。”   等几匹马都被牵到院子里,艾罗妮丝出现了,她打着哈欠,紧紧地裹在毛皮里。即便是夏天,北疆的深夜依然寒冷。“有多远?”她睁着通红的眼睛问道,维林怀疑她头天晚上灌了太多酒。   “一般情况下,骑几个钟头就到了。”达瑞娜说着,翻身上了马,“但我们首先要去个地方。我希望带您看一个矿场,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当然可以。”维林望向艾罗妮丝,一歪头,示意她赶紧上马。她又打了个哈欠,嘀嘀咕咕地爬上马鞍,还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与他们同行的除了奥文的卫兵,还有阿达尔队长及其两名手下,一行人向北骑行,进入石楠遍地的丘陵地带。这条路显然经过精心维护,碎石铺设紧密而齐整,来往的车马也不少——他们好几次为满载货物的马车让道。   “我父亲最初接管此地时,这还是一条狭窄的土路。”见维林对路况表示满意,达瑞娜说道,“石头必须用驮马才能运到码头。他花国王的钱修了路,又凭借国王之令要求商人出资维护。”   他们俩并肩骑在队伍最前面。昨天达瑞娜脸上的木然和愤怒多少缓和了些,可维林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言行有所戒备。或许还在为醉酒闹事的医师担心吧,他心想。   “你没打算留下来,对吧?”他问。   达瑞娜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维林知道,她以为被血歌看透了心思,其实刚才的说法仅仅源自细致的观察。“我考虑过,我还是回森林里去,”她说,“在那儿住一阵子。”   “真遗憾,我本打算给你封个头衔。”   她饶有兴味地扬起眉毛:“头衔不是国王所赐的吗?”   “我代国王在此行使权力。北塔首席参事,听起来如何?”   她笑出声来,见维林神情肃然,便又收敛了笑容:“您希望我留下来?”   “我相信北疆人民必定因此欢欣鼓舞。我也一样。”   她皱眉深思,默默骑行,两人一时无话。“等您看过矿场之后,再问我一次吧。”她说完,策马奔向前方。   这儿便是矿场了——低矮丘陵的一侧挖出了豁口,由木头支架撑着,附近木屋环绕。矿工大多是健壮结实、肤色苍白的男人,头上的皮带里绑有蜡烛。工头大呼小叫,要求他们列队迎接守塔大臣,可他们只是敷衍了事地向维林鞠了一躬,对达瑞娜的态度却要敬重许多。   “一帮没礼貌的山民!”工头咆哮道,不过维林感到他的愤怒并非全然发自内心。工头的个子比矿工们高些,脸面也干净些,说话带有浓重的仑法尔土腔。“您原谅他们,老爷,”他说,“就这么点儿出息。”他提高了嗓门:“这帮没用的,成天不是搞山羊,就是抽五叶!”   “还搞过一只山猴子,欧廷!”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听声音很疲惫。   欧廷老脸一红,按捺住怒火。“全是我的错,老爷。我太纵容他们了。不说这个,欢迎您来匪徒谷。”   “维林大人想看看矿场里的情况。”达瑞娜对他说。   “当然可以,小姐,当然啦。”   他点亮一盏提灯,领着他们走向矿场的入口。艾罗妮丝只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深井,便当即表示她要留在地面上,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羊皮纸和炭笔,去寻找有趣的景致了。达瑞娜和维林跟在欧廷后面,顺着深井走下去,潮湿的井壁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闪亮。有几对矿工推着满载矿石的车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往下走了不过两百码,温度却一再升高,空气也变得浑浊,令人恍然以为前方是地底深渊。维林甚至有点后悔没跟艾罗妮丝一样临阵脱逃了,好在他们很快停下了脚步。   “到了,老爷。”欧廷举起提灯,照亮了一处洞穴,十几个矿工正用凿子敲击洞壁,还有人来来回回地忙碌,把敲下来的石头堆在一起。“这是北疆存量最丰富的矿层,石头的成色也是最好的。反正您别信默纳峰那帮骗子的鬼话。”   维林走到洞壁前面,只见一颗小小的青石镶嵌其中,仿佛灰色石海中闪耀的碧色明珠。“我有过一颗,跟我的拳头一般大,”他喃喃念道,“我拿去雇了一艘船。”   “还有一事,欧廷,”达瑞娜说,“那个东西也给维林大人看看。”   维林扭过头,发现欧廷正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达瑞娜点点头,他随即领着他们走向旁边的一条小隧道,出了洞穴。一路走去,隧道越来越窄,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尽头。欧廷手里的提灯照亮了一段约二十码长的石坡。见工头一脸期待,维林走到石坡前,发现除了裸露的岩石,还有一条粗大的淡黄色纹理贯穿首尾。他探询地看了一眼达瑞娜。“这是……”   “黄金,”她接道,“欧廷总管是行家,他向我保证,这些是纯度最高的金子。”   “正是,老爷。”欧廷伸手抚着那条淡黄色纹理,“我打小在仑法尔西部的金矿干活,从没见过哪个地方有这么多这么纯的金子。”   维林眯起眼睛端详矿层:“看起来不算很多嘛。”   “您误会了,老爷。我说的地方是指北疆,不仅仅是这个矿场。”   “还有?”   达瑞娜轻轻地拍了拍工头的胳膊:“欧廷总管,请让我跟守塔大臣单独说几句。”   他微微颔首,点亮了头带上的蜡烛,把提灯递给达瑞娜,然后回到了隧道里。   “我们发现了很多这样的矿层,”等欧廷的脚步声消失了,她对维林说,“这四年来,我们挖得越深,发现得越多。”   “我必须承认,麦西乌斯王从未提起过北疆有这么好的财运。”   达瑞娜撇了撇嘴。“对他来说是财运,对这片土地来说是灾难。”她说。   “你父亲知道吗?”   “正是他下的命令,禁止将此事泄露给国内。如今知情的人只有矿业行会、凯兰兄弟和我。”   “整个行会都知道,还能守口如瓶?”   “山民们都是一诺千金的人。在第一批阿斯莱人乘船登陆之前,他们早已居住在此。他们知道如果这种消息传遍疆国,会有什么后果。”   “疆国目前动荡不安。这么大一笔财富,可以有效地缓解局势,更别提还能实现我们国王的诸多野心。”   “有这种可能,大人,但也会像瘟疫一样横扫整个疆国。青石和黄金不是一回事。这种深藏在矿场里、俯拾皆是的黄色金属,最能勾起人们的欲望,诱惑他们干出蠢事。到时候一切都会改变,但是请相信我的判断,我们应该留住这片土地和生活在此的人民。”   “发誓也没用,这么大的秘密不可能永远保守下去。只要出一点点意外,有人动一点点心思,秘密就泄露了。”   “我并不是说要永远保守秘密,只是限制它的影响力。国王可以拿到金子,修建桥梁和学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但不能一次性拿到手。”   这是叛国的言论,看她说话时紧张的神色,想必她也清楚这一点。   “你太相信我了。”维林说。   达瑞娜耸耸肩:“你……和我原先想象的不一样。此外,如你所说,这种秘密瞒不了你太久。”   他望向矿层,黄金在灯光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芒。贪欲从来不是他的软肋,他甚至难以理解贪欲的威力所在,但又不可否认其对世人的巨大影响。他寻找血歌的踪影,却不见一丝痕迹,既不警示,亦未认可。或许,这个决定貌似非常重要,实则无关痛痒。   “达瑞娜·艾尔·默纳小姐,”维林回头看着她说,“我正式请求你接受北塔首席参事一职。”   她缓缓地点头:“乐意之至,大人。”   “很好。”维林动身回到那条狭窄的隧道,“等我们回到高塔,我需要你的协助,给国王写一封措辞谨慎的信,告诉他,我们幸运地发现了新的金矿,但存量非常稀少。”   当他们走进晃眼的阳光底下,发现阿达尔队长手拿卷轴站在外边。还有一名刚刚赶到的戍卫军士兵,他正在卸马鞍,那匹马儿已累得筋疲力尽。队长神色严肃地把卷轴递给维林:“报告来自我们最北边的前哨,大人。这是三天前的消息了。”   维林低头一看,卷轴上的笔迹潦草难辨:“你能不能……”   “是的,大人,这字写得也太夸张了。”身后的达瑞娜接道,她看了看,顿时瞪大了眼睛:“消息属实吗?”   阿达尔伸手一指刚刚抵达的士兵:“莱穆军士亲眼目睹了全部经过。他这人向来实话实说,不会添油加醋。”   “什么经过?”维林问。   达瑞娜拿过卷轴,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双手微微颤抖,这令维林深感不安。“部落,”她低声说道,“他们又来了。”    第二章 莱娜   她醒来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小女孩,瞪大了蓝汪汪的眼睛瞧着她。她头痛欲裂,像是有个小人儿拿根大棒子在脑袋里猛敲,嗓子也干得厉害,只能操着罗纳语嘶声问了个好,就说不出话来了。小女孩歪着脑袋,仍是望着她不言语。   “她是在看您的头发,女王。”达沃卡坐在相邻的床边,全身近乎赤裸,只在腰间缠了布,“罗纳人没有金发。”   莱娜掀开毛毯,双腿一摆,坐了起来,同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疼痛阵阵袭来,从后背牵扯到了脚趾头。达沃卡起身拿起一个木头杯子,倒了水,递到莱娜的唇边。衣衫尽去,达沃卡更显风姿,浑身的肌腱、疤痕和刺青令人叹为观止。等莱娜喝光了水,她把杯子放到一边,伸手摸莱娜的额头:“烧退了。很好。”   “我们在这儿有多久了?”   “三天。”   莱娜扫视了一圈房间,四面都是石墙,覆盖着精制的山羊皮和样式复杂的皮挂帘,以及人模兽样的木雕,有的极为抽象,难以辨识。   “这里是女厅,”达沃卡不知不觉换成了她的母语,“用来接生。男人禁止入内。”   莱娜感到有人动她的头发,转头看见那个小女孩正拨弄着一绺金发,眼睛依旧睁得老大,一脸迷醉。“你叫什么名字?”她微笑着用罗纳语问道。   小女孩昂起头答道:“Anehla ser Alturk.”是艾尔特克的女儿。   “她还没有名字。”达沃卡一边解释,一边轻轻地打了一下小女孩的手,想要轰走她。她跑到房间的一处角落,坐在地板上,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莱娜。   达沃卡从包里取出一个酒壶递给莱娜。“红花。”她闻出来了。   “带走疼痛。”   莱娜摇摇头,把酒壶递还回去:“饮红花者,必成其奴隶。”   达沃卡皱着眉头瞧她,继而哈哈一笑,举起酒壶喝了一小口。“女王对待自己很严厉。我明白了。”   莱娜起身离床,试着往前挪了几步。空气中有一丝凉意,令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微微刺痛。“索利斯兄弟他们呢?”她问。   “他们没事,就是不能进村寨。只有艾尔特克跟他们说话,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是这些人的领袖吗?”   “灰鹰部落的酋长。他统治着二十多个村寨及其战队。势力之大,仅次于玛莱萨。”   “你相信他吗?”   “他以前从未质疑过山中之言。”   莱娜察觉出达沃卡的语气略带犹疑:“以后也不会吗?”   “他多次带队袭击过你的族人、你那些憎恨神灵的宗会兄弟,害他流过血,也失去过亲人。我们打从出生起就接受仇恨教育。”她冲着角落里的小女孩点点头,“你以为她不恨你?她来这儿很可能就是为了监视我们,把我们说过的话告诉她父亲。”   “但玛莱萨还是盼望和平。尽管有可能导致你们内部分裂。”   “山中之言不容置疑。”达沃卡抓起一个陶罐子扔向小女孩,吓得她飞身逃了出去。“把这话告诉你父亲!”达沃卡冲着小女孩的背影喊道。   她回过头,打量莱娜赤裸的身体:“太瘦了,女王。要吃东西才行。”   接下来的三天,女厅只有她们两人。莱娜每天吃达沃卡做的饭菜,体力慢慢地恢复了些。她得到允许,可以在村寨大门附近散步。这儿有两名罗纳战士站岗,他们绷着脸,沉默不语地打量她,无论莱娜怎么打招呼,他们都不作理会。达沃卡则全副武装,如影随形,寸步不离。村寨的另一头,索利斯正与艾文兄弟练习一套剑招,他们身后的小石屋里人声鼎沸,少说也有十来人。莱娜挥了挥手,宗将随即收势,观望片刻,然后举剑行礼。艾文兄弟也跟着行礼,不过更像是炫耀那把亮闪闪的长剑。她笑着躬身还礼。   尽管达沃卡赶了好多次,但艾尔特克的女儿还是每每跑来,那双湛蓝的大眼睛闪动着坚毅的神色。莱娜拿出可怜人娜莎的那把玳瑁梳子,教她如何用梳子梳头,她特别喜欢,乐此不疲。   “你有兄弟姐妹吗?”莱娜问身后的小女孩。此刻,她们俩正坐在床上,小女孩伸出小手握住梳子,梳过她刚刚洗过的、湿漉漉的长发。   “Kermana.”女孩回答。意思是不计其数。“十个母亲。”   “母亲很多呢。”莱娜说道。   “以前有十一个,但有一个成了森挞,所以艾尔特克杀了她。”   “这……真让人难过。”   “不,才不是呢。她打我打得最多。”   “肯定是她的生母,”达沃卡插话,“生母最喜欢打孩子。”   “女王,你有几个母亲?”女孩问莱娜。和达沃卡一样,她没法理解女王与公主这两种称谓之间的区别。   “只有一个。”   “她打你吗?”   “不。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我不太记得她。”   “是因为打猎还是打仗?”   “都不是。就是生病了。”我父亲也是,不过母亲死得太早,而他死得太晚。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尽管年纪轻轻,那凶狠的模样却丝毫不逊于外边的战士。达沃卡提到过她是艾尔特克的长女,负责给她们送食物和柴禾,她每次来都一言不发,神情冷漠。“今晚你带梅利姆赫去塔莱萨的火堆。”女人对达沃卡说完,目光流转,忽然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在为莱娜梳头。她呵斥了一声,向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不高兴地扮了个鬼脸,但还是顺从地溜下床,慢吞吞地挪到她身边。   “丢掉。”看见妹妹手里还拿着梳子,年轻女人命令道。   “她可以拿走,”莱娜说,“这是……女王送她的礼物。”   “艾尔特克的血脉不要你的礼物!”女人吼道,一把从小女孩手里夺下梳子,小女孩痛得哼了一声。   “我说了,她可以拿走!”莱娜站起身,迎上那女人的目光。   罗纳女人气得浑身颤抖,慢慢地摸向腰带上那把鹿角柄小刀。   “别忘了山中之言。”达沃卡淡淡地提醒。   女人忍了好一会儿,抬手把梳子扔给妹妹,那双冒火的眼睛却始终瞪着莱娜。小女孩看了看那把梳子,突然甩在地上,提脚就踩。“梅利姆赫全都软弱无能!”她冲莱娜嚷道,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年轻女人轻蔑地一笑,也跟着走了。   “你在这儿不是女王,”达沃卡说,“千万别忘了他们恨你。”   莱娜低头看着已经粉身碎骨的玳瑁梳子。“他们是恨我,”她应道,然后抬头望着达沃卡,无力地笑了笑,“可你不恨我,姐妹。”   不出所料,艾尔特克的住处是村寨里最大的,围在石墙内的空间直径达二十步,上头盖有倾斜的石板屋顶。达沃卡带莱娜进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只见地面正中央的大坑里堆满木炭,熊熊火焰缭绕其间,端坐在火坑后边的正是酋长。除他之外,只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边,抄着胳膊,看莱娜的眼神与外头的人一般无二。还有一只大猎狗蹲坐在酋长脚边,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鹿骨。   “我听说,”艾尔特克说的是疆国话,显然认为没有寒暄的必要,“我的长女冒犯了女王。”   “没什么。”莱娜对他说。   “不管有没有什么,她没能严格执行玛莱萨的命令,这是软弱的表现。我亲自鞭打了她。”   “我们感谢你的关心。”莱娜还没来得及说话,达沃卡就用罗纳语对他说。   他点头以示接受谢意,继而上下打量起莱娜:“你恢复得不错,可以上路了。”他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们明早就往东北边的小路走。”达沃卡说,“我需要矮种马和护卫,一支满员的战队就够了。”   站在艾尔特克旁边的年轻男人轻蔑地笑了,酋长扭头一瞪,他立即收住笑声。“矮种马给你们,但没有战队去护送你们。”艾尔特克说,“我派出了全部兵力追捕森挞,余下的人必须守卫村寨。”   达沃卡一抬下巴,听她的口气,显然按捺着怒火:“我数过了,村寨里起码有两百战士。”   艾尔特克耸耸肩:“森挞的势力很大,你妹妹又嗜血无度。灰鹰还指望塔莱萨保护,我不能背弃他们。”   “你这是要背弃山中之言了。”   艾尔特克站起身来。尽管他手无寸铁,但气势汹汹,足令人心惊胆战。“玛莱萨没有命令我召集人马一路护送你们。我已经遵从山中之言,接济了你的金发贱娘们,只有下了崽儿的母猴子才有你这么矫情。”   达沃卡愤怒地大吼一声,长矛扬起,与此同时,年轻的罗纳男人手中多了一根战棍。   “住手!”莱娜抬起一只手,上前挡在达沃卡前面,“别这样,姐妹。这只会坏事。”   罗纳女人扭头望向别处,鼻孔一张一合,极力克制住战斗的欲望,最后缓缓地放低了长矛。莱娜转过身,对艾尔特克说:“塔莱萨,感谢你的热情款待。我,联合疆国的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来日必报此恩。明早我们就出发。”   骑着灰鹰部落提供的矮种马,莱娜无比怀念惨遭屠杀的黑貂。如今的坐骑脾气暴躁,常常自作主张地乱跑,受一点点刺激就扬蹄直立以示抗议。另外,这匹马的脊背瘦到吓人,莱娜也算长了见识,外加罗纳人的马鞍就是一层薄薄的山羊皮,根本不能为她的臀部提供缓冲,那感觉就像乱石堆里铺了一条毯子。斯莫林看来也深受坐骑的折磨,离开灰鹰村寨的时候,他时不时扭动身子,但索利斯和艾文丝毫不受影响,达沃卡当然也很轻松,她胯下的矮种马像是与她相识多年。达沃卡领着一行人策马快奔,期望在天黑前多赶些路。当他们来到峡谷最东边,爬上一处坡地时,莱娜最后一次回望村寨,心里想的是艾尔特克的女儿能否找到她藏在女厅里的一束金发——她深深地塞进石墙的缝隙里,那儿只有小手才能够到。   “我相信你们都受到了善待,好先生们。”渡过一条浅溪时,莱娜对他们说。   “回公主殿下,还好,只要沉默不算折磨。”艾文回答。   “对你来说就算。”索利斯低声说道。   “没时间闲话了,”达沃卡对大伙说,“日落前必须赶到河滩。”她一踢马腹,矮种马奋蹄奔跑,后面的人只好跟了上来。   和过去一样,莱娜感觉坐在马鞍上实属煎熬,令她心烦意乱,但也没有以前那么痛苦不堪。背部和腿部没有那么疼,大腿似乎也经得起反复的摩擦。她还发现自己的骑术有所精进,过去一旦策马疾驰,她就要费很大的劲儿稳在马鞍里,如今她可以随马而动,当蹄子如鼓点般敲过地面,长发随风飘扬,她甚至享受起风驰电掣所带来的一丝快感。或许我也变成了罗纳人,她这样想着,不觉咧嘴笑了。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河滩,此处水流湍急,河面约五十步宽,目力所及,不见首尾。达沃卡带领他们往东走,顺着岸边找到了一处渡河点,水流稍缓,但深不见底。   “从这儿涉不过去。”索利斯观察了一番。   “矮种马可以游泳,”达沃卡说,“我们也行。”   “呃。”莱娜含糊地应道。   “这儿的水流还是太急了,”索利斯不同意,“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找更合适的地方。”   “没时间了,”达沃卡说着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到河边,“森挞应该摸到我们的踪迹了。我们游过去。”   “我不行。”莱娜望着河面上翻滚的漩涡说。   “没有别的选择,女王。”达沃卡做好了跳进河水的准备。   “我说了我不行!”莱娜大喊。   罗纳女人回过头来,一脸诧异。   “我不会游泳。”莱娜闷闷地说,语气明显带有防备性。   “一点儿也不会吗,公主殿下?”艾文问。   “请原谅,我不是在你们宗会长大的,兄弟!”她反唇相讥,“我的老师犯了弥天大罪,竟然没有教我游泳,众所周知,这种技能对公主来说大有用处。”   听到如此激烈的言论,艾文自是不敢顶撞,却没能忍住笑意:“嗯,眼下还真是有用处。”   “说话注意点,兄弟!”索利斯厉声呵斥。   “我们必须过河。”达沃卡说。   “那好,我同意索利斯兄弟的意见。”莱娜抄起胳膊,尽量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我们应该找到一处更容易渡河的地方,水没有这么深……”   她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小,因为达沃卡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不要!”莱娜尖声警告。   达沃卡一弯腰,把莱娜扛到肩上,转身走向河边。“山猴子会游泳,也没人教它们。你照样可以。”   “索利斯兄弟,我命令你……”莱娜气急败坏地吼道,话还没说完,突然感到身子腾空飞起。河水冰冷刺骨,转瞬之间,从头到脚都麻木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到无数泡沫,紧接着她挣出水面,大喊一声,拼命地吸气。正如索利斯所判断的,水流异常湍急,转眼工夫,足足把莱娜向下游冲了二十步之遥。她竭尽全力地向岸边扑腾,连蹬带踢,双脚终于触到了滩底的石头。她从水里爬起来,浑身颤抖,不断地干呕。斯莫林急忙上前,小心地搀扶起她。“你这是侮辱我们公主!”他冲着大步走来的达沃卡怒吼。   “瞧,”达沃卡仿佛没看见斯莫林,对莱娜说,“你这不游得挺好——”   她一拳打向罗纳女人的脸。莱娜使了全力,可拳头刚刚碰到对方的下巴就弹开了,看不出有什么效果,她那只手倒是痛得火烧火燎。   斯莫林一手按住剑柄,空气瞬间凝固。莱娜疼得直甩手,达沃卡则揉了揉下巴,那儿出现了一小片瘀伤。她哼了一声,嘴角隐隐掠过笑意。“抱住马脖子,”她说着便转身走开,“没事的。”   结果渡河并没有索利斯担心的那么危险,尽管途中斯莫林和他的坐骑被激流冲散了,导致他顺水而下,幸而艾文救了他一命——年轻的兄弟正在旁边,一把揪住了领军将军的外衣。矮种马在急流中扑腾时,莱娜紧紧地抱住马脖子,不敢松手。矮种马似乎根本不怕水,但鼻息异常粗重,看来并不喜欢挂在身上的累赘。一个钟头后,五个人都安全地抵达了对岸,个个浑身湿透,或轻或重地感到疲乏。   “不能休息。”达沃卡爬上马背,策马向北疾驰。   大伙儿紧随其后,跑了十里地,钻进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达沃卡在峡谷里寻到了一处浅浅的洞穴,他们轮流睡觉直至天明。莱娜又一次冻得浑身颤抖,但还赶不上尼沙柯之嘴那次虚弱到晕厥的程度。她早晨醒来时周身酸痛,不过体力恢复了不少,可以接着赶路了。   此时,达沃卡正蹲伏在洞口,警惕地观察峡谷外面的崖壁。“有什么情况吗?”莱娜走过去问。   达沃卡摇摇头:“没影子,没气味。他们肯定在找我们,但这片林子里没动静。”听她的口气,这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很抱歉,我打了你。”莱娜说。   达沃卡皱起眉头看她,茫然问道:“抱什么?”   莱娜搜肠刮肚地寻找罗纳语,结果没有合适的词儿。“Illeha.”她最后说。是遗憾或内疚的意思,取决于重音的变化。   “罗纳黑姆一天到晚打来打去,”达沃卡耸耸肩,答道,“除非你拿刀对着我,那就不一样了。”她起身走回洞穴,见男人们还在熟睡,便踢了踢他们的脚。“起来了,软鸡鸡。该出发了。”   不到午时,他们走出了森林,疲惫不堪地向东北方骑行。此前一路上群山连绵起伏,相对而言,这边的乡野少有峰峦,多是辽阔草原。莱娜凭借大有精进的鞍上技术,紧跟在达沃卡身后。两人齐头并进,疾驰了好一阵子,达沃卡突然扯住缰绳,目光落在西边某处。莱娜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升起了一团烟尘。“是森挞?”她问。   “还能是谁?”艾文说。   “公主殿下!”斯莫林踩着马镫站起,手指从南边升起的又一团烟尘。   莱娜扭头一看,达沃卡正举目远眺北边的大山,无疑是在估算路程。   “太远了。”索利斯说着取下弓箭。听他的语气并不惊惶,却有一丝认命的味道。   “女王可以走,”达沃卡说,“我们拖住他们。”   莱娜望向西边的烟尘,数了数其中的黑点,数到五十便放弃了。“他们人太多了,姐妹。”她说,“但我还是谢谢你。”   达沃卡迎上她的目光,那眼神里头一回充满困惑,以及不愿接受现实的无奈。莱娜断定她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我很……抱那个什么,勒娜。”达沃卡说。   莱娜的脸上露出了真诚而随和的微笑,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是我的选择。”她说,然后看了看护在身边的三个男人——艾文和索利斯长弓在手,斯莫林拔剑以待。“好先生们,感谢你们为我效命,带你们参加这趟疯狂的旅行,我对此深感遗憾。”   索利斯哼了一声没说话,斯莫林庄重地鞠了一躬,艾文则说:“公主殿下,若您能赐一个吻,我必定无怨无悔地前去往生。”   莱娜盯着他不放,看到对方面红耳赤方才满意。“我道歉,公主殿……”他结结巴巴地说。   莱娜策马近前,探身一吻,印在他的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抽身回去。“可以了吗?”她问。   艾文终于也有了无言以对的时候。   “Sekhara ke Lessa Ilvar!”达沃卡一声大吼,吸引了莱娜的目光。我们活在众神的注视之下。这是表达对神灵赐福的感谢,通常是指意料之外的好运。   罗纳女人死死地盯着从南边滚滚而来的烟尘,那帮骑手已现出真容。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熊皮背心的大汉,手持一根粗大的战棍。是艾尔特克!   一时间,莱娜以为酋长也是来这儿杀他们的,其实这种想法很奇怪,他先前明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害他们。艾尔特克没有停留,带领他的战队往西边疾驰,五百多灰鹰战士全速冲刺,挡在了莱娜一行人与杀过来的森挞之间。   两百步之外,两支战队迎头撞上。寒风凛冽,驱散了飞扬的尘土,厮杀的场景清晰可见:双方的罗纳战士使用战棍、短柄斧和长矛展开恶斗,战号与矮种马的嘶鸣此起彼伏。她看见艾尔特克身处最激烈的战场,战棍和短柄斧狂飞乱舞,前方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达沃卡大喊一声,策马飞奔,很快就消失在混乱的战场之中,莱娜只依稀瞥见那支长矛在人丛中旋转突刺。   三名森挞脱离战场,向他们猛冲过来,战号嘹亮刺耳。两位宗会兄弟的箭矢分别射落了其中两人,斯莫林冲上前对付第三人,他俯身躲过对方的长矛,一剑扬起,砍中了其坐骑的侧腹。骑手滚落在地,艾文跟着射出一箭,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这场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幸存的骑手们接连扯住缰绳,灰鹰部落的战士纷纷下马,砍死那些倒地不起的伤兵。艾尔特克策马奔来,插在腰间的短柄斧和手里的战棍鲜血淋漓。上次见面时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如今仍骑马跟在一旁。   “女王,”艾尔特克向莱娜点头致意,“你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看来我又欠了你一份情,塔莱萨。不过要是在我们出发前,你把计划说出来,那样就更有礼貌些。”   艾尔特克唯一的表情就是微微抿起嘴,莱娜看不出他这是得意还是轻蔑。“没有诱饵,陷阱就不成其为陷阱。”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怒号,只见达沃卡带了一名俘虏走出尸横遍野的战场。那女孩双手被缚,脖子上还拴着一根绳子。   达沃卡一扯绳子,妹妹狼狈地趴倒在地。“你要带她进山?”艾尔特克问道。令莱娜惊讶的是,塔莱萨的口气居然有一丝关心的味道,尽管有些勉强。   “她将由玛莱萨审判。”达沃卡回答。   “我看到她杀了我五个人。”艾尔特克盯着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孩,“我要她血债血——”   “你的要求提得太晚了。”达沃卡打断他的话,瞟了一眼艾尔特克身边的年轻人,又看着酋长说:“而且你自己还要审判呢。”   艾尔特克脸色一沉,黯然点头:“的确如此。”   年轻人眉头一皱:“父亲……”   艾尔特克一挥战棍,正中他的脑袋,他当即翻身落马,不省人事。酋长召来附近的两名战士:“把这个瓦利希捆起来,我们今夜就审判。”   达沃卡的肩膀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索利斯正熟练地替她清洗缝合,与此同时,罗纳女人一边啜饮红花,一边紧咬牙关忍住疼痛。他们和灰鹰战队一同在草原上扎营。尽管大获全胜,他们却仿佛为阴影所笼罩,营火四周也没有庆功的欢歌与喧嚣。原因当然是那个年轻人——他已被五花大绑,跪在艾尔特克的火堆前,作为儿子,等待着父亲的审判。眼下日头西沉,暮色四合,他早已闹腾了许久,对从前的部落同胞极尽嘲讽和羞辱。“你们背叛了罗纳黑姆……迟早害我们成为梅利姆赫的奴隶……让我们的地界形同虚设,任由他们拿走我们拼死保卫的一切……他们会玷污我们……害我们变得软弱……变得跟他们一样……玛莱萨根本就是假的,她说的话不是神谕……”   没人去制止他胡言乱语,也没有人因为他大逆不道的言论施以惩罚。他们仿佛充耳不闻,任由罪人耗到精疲力竭。这就是瓦利希的下场,莱娜心想。   “你怎么知道是他背叛了我们?”等索利斯处理完伤口,她问达沃卡。   “他父亲也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的。除他以外,没人知道我们的路线。”她说完看了一眼那个俘虏。女孩被捆得结结实实,绑在一根深深插进土里的铁棍上,那条由莱娜亲手留下的伤疤从下颌划至眉头,在火光的照耀下血红刺目,写满仇恨。自从被捕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带到哪儿就倒在哪儿,神情惊恐不安,还有一丝懊恼。   等到月上中天,艾尔特克站起来,手持战棍,走到儿子身边。他举起双臂,灰鹰们便聚拢过来。“我召集你们,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来见证此次审判。”酋长说,“跪在这儿的卑劣小人,曾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背弃山中之言,口出忤逆之辞。这不是罗纳黑姆该有的做法。所以,他将受到审判。”   围拢的战士们窃窃低语,纷纷表示赞成。当艾尔特克走向儿子,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可他并未操起战棍痛打儿子,反而扔到一边,跪在儿子身旁。“正如他理应受审,你们也要审判我,因为是我的软弱,造就了今日的他。正因为我软弱,多年以前,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被梅利姆赫的大恶人打败,我却为他求饶;正因为我软弱,回到部落后,我只字不提他的罪孽,任凭羞耻蒙蔽良心。为了保住他的狗命,我软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这就是我所求来的结果,这就是软弱的下场啊。我,艾尔特克,灰鹰之塔莱萨,请求你们审判我。”   起初,莱娜以为这不过是演戏罢了,部落首领痛心悔悟,走走过场而已。可人们交头接耳,话音越来越大,群情逐渐激奋,如此种种,说明这一幕绝对不是演戏——艾尔特克讲的是真心话。他希望受到审判。   有一个人从战队里走出来,看年龄应是经验相当丰富的战士,此人精瘦如鞭,个头不高,但显然颇有威望——他举起战棍,众人立即噤声。他望着跪地不起的酋长,神色忧郁,满眼遗憾之情。“我们的塔莱萨请求审判,”他说,“根据他亲口交代的事实,审判成立。我,马斯戴克,从他能够骑马作战之日起,就是他的兄弟。他从未在战斗中畏缩不前,从未在面临艰难抉择之时逃避责任,我也从未见过他几时软弱……直到现在。”年迈的战士闭了一会儿眼睛,喉结滚动,费力地挤出几句话:“我裁定他软弱无能。我裁定他不适合再担当我们的塔莱萨。我裁定他应该和跪在他身边的瓦利希同一命运。”他扫视着整支战队。“谁对我的判决有异议?”   无人应答。在莱娜看来,他们脸上没有愤怒,只是漠然地认同了判决。此情此景,她是能够理解的,这些人受传统礼数的约束,正如疆国人受律法的约束。这儿不是伸冤报仇的地方,而是法庭,最终的判决已然通过。   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沉寂,在草原上空回荡。柯拉尔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满心愉悦地瞧着可怜的酋长,笑得银牙外露,身子抖个不停。达沃卡忽地站起来,冲过去猛扇耳光,要她闭嘴。可这样没用,笑声经久不绝,似乎每挨一次巴掌,她反而笑得越发欢乐。最后达沃卡往妹妹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又用绳子紧紧地绑在她脑后。笑声确实没有了,但柯拉尔并没有就此消停,她翻来覆去地打着滚,乐得泪水四溢。她瞧见莱娜正在看自己,便眨了眨眼,瞳孔里映射出火光。   莱娜回过头,看到马斯戴克双手紧握战棍,走到前任塔莱萨身边。“我用刀送你走吧,艾尔特克。”他说,“以纪念我们并肩作战的岁月。”   艾尔特克摇摇头:“杀我,但别羞辱我,马斯戴克。”   战士一点头,扬起战棍。   “等等!”莱娜站起身,穿过三五成群的灰鹰战士,走到艾尔特克和马斯戴克之间。   那年迈的战士瞪着她,眼神既惊又怒。“这儿轮不到你发言。”他低声斥道。   “我是梅利姆赫的女王。”她提高嗓门,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受玛莱萨的召唤,前去与她本人谈判,诸位必须保我平安往返,待我以应有的礼遇。”   达沃卡忽然出现在一旁,焦虑不安地扫视着人群。“这样做不明智,女王。”她用疆国话低声劝告莱娜,“这儿不是你们疆国。”   莱娜不作理会,凌厉的目光始终不离马斯戴克。“为了保护我,灰鹰部落的战士抛头颅洒热血,忠诚地履行了山中之言。”她一指跪在地上的艾尔特克,“全凭此人坐镇指挥。因此他有恩于我。根据我族的传统,有恩不报,可谓奇耻大辱。如若不等我报恩,你们就杀了他,那便是令我蒙羞,而你们也违逆了玛莱萨之言。”   “我不需要你为我说话,女人!”艾尔特克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低着头,巨手如钩,深深地插进土里。“我的耻辱之井还不够深吗?”   “他是瓦利希,”莱娜对马斯戴克说,“这是你们战队所裁定的。无论他说什么,对罗纳黑姆而言都没有意义。”   马斯戴克缓缓地放下战棍,眼里的怒火并未消退,但莱娜见其双肩微微一沉,知道他松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把他交给我,”莱娜说,“我带他去见玛莱萨。只有她可以清算我们之间的恩怨。”   “那这家伙呢?”马斯戴克扬起战棍,指向艾尔特克的儿子。   莱娜低头看了看那个满脸憎恨的年轻人。他冲莱娜啐了一口,然后拼命地挣扎着,企图站起身来,结果被周围的战士压住,重又跪倒在地。“软弱!”他狂吼道,“你们都成了这个梅利姆赫婊子的狗!”   莱娜回头对马斯戴克说:“我不欠他的情。”   他唱起了死亡之歌。战士们从他被缚的双手之间牵出一根绳子,拴在马斯戴克的矮种马身上。艾尔特克的儿子面对东升的旭日,语调轻快地唱起了一首罗纳挽歌,歌词多是古语,莱娜听不懂,但其中重复出现了“众神的复仇”这一句。马斯戴克一踢马腹,带着他飞奔起来,战队簇拥着他们,向南边疾驰而去,歌声渐行渐远。达沃卡说,她见过有人被矮种马拖着跑,足足坚持了一整天。艾尔特克望着曾经的族人消失在视野里,默然无声。   莱娜走到自己的矮种马旁边,检查它的蹄子有没有受伤的迹象,然后打理起乱糟糟的鬃毛。她察觉到索利斯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你有话要说吗,兄弟?”她问。   索利斯的表情仍是那么难以解读,但语气显然不同以往,过去多是不满,如今取而代之的似乎是尊敬。“公主殿下,我刚才在想,罗纳人或许没有说错。”他说,“我们跟随的是一位女王。”他略一颔首,走向自己的坐骑。   他们接着向北而行,又闯进了山区。此处的大山巍峨雄壮,峰峦高耸,云雾缭绕,比起司盖伦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条条羊肠小道盘绕于山腰,越走越窄,险象环生。这是头一个没有森挞追击的夜晚,他们选了一处悬崖扎营,据艾文估算,崖深约五百英尺。暮色降临时,湿漉漉的雾气如毯子一般将他们裹挟其中。   艾尔特克不和他们在一起,他独自坐在崖边,默然无语,纹丝不动,既不吃东西,也不管生火。莱娜打算过去陪陪他,但见达沃卡用力地摇摇头,也只好作罢。她转身走向柯拉尔,坐在女孩对面。达沃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另生了一堆火,把柯拉尔安置在那里,连双腿也绑了起来,因为这儿没有松软的地面可供打桩。女孩斜倚在石头上,兴味索然地望着莱娜,活脱脱就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小姑娘。   “疼吗?”莱娜指了指她的伤疤,问道。   柯拉尔皱起眉头说:“我不讲你们的狗话,梅利姆赫母狗。”   莱娜心里苦笑,看来不是什么开场白都有用,“我留给你的伤疤,”她说,“疼不疼?”   女孩耸耸肩:“疼痛对战士是常有的事。”   莱娜看了达沃卡一眼,罗纳女人正盯着她们俩,神色异常警惕。“我朋友认为你已经不是她妹妹了,”莱娜说,“她认为你占据了她妹妹的身体,真正的你根本不是她心爱的妹妹。”   “我姐姐盲目地效忠于伪玛莱萨。她本应看到真相,却轻信了谎言。”女孩的脸上没有异样的表情,而且语调平淡,就像孩子在背诵信仰教义。   “那真相是什么?”她问。   “伪玛莱萨企图消灭罗纳黑姆的灵魂,转移众神的目光,要我们在火堆边再无故事可讲,也无死亡之歌可唱。先与你们讲和,再与瑟奥达人讲和,那我们成什么样了?跟你们一样埋在土里生蛆吗?跟你们一样奴役女人吗?跟你们一样做牛做马到死吗?”依然是那么平淡的语调,如此疯狂的谩骂,竟然透露不出一丝一毫的激情。   莱娜朝艾尔特克的方向一点头,他壮硕的身影在雾气中是那般落寞。“你可知道我为何救他一命?”   “梅利姆赫全都软弱无能。你的心太软了,你所谓的恩情纯属自以为是的幻想。他听从的是伪玛莱萨之言,你根本不欠他的情。”   莱娜摇摇头,目光在女孩的脸上游移:“不,我之所以救他,是因为我看见你想他死。为什么?”   可惜她回答时没有一丝犹豫和慌张,根本不露马脚:“他长年迫害森挞,我为什么不想他死?”   从她身上找不到证据,莱娜心想。女孩确实性格古怪,有可能精神失常,但很难证实达沃卡的判断。她站起身,向众人所在的大火堆走去。   “我听说过一件有关梅利姆赫女人的怪事。”莱娜刚一起身,柯拉尔就开口说道。   “什么?”   女孩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嘴角掠过恶毒的笑意:“依照传统,她们在结合之前不能与男人亲近;结合之后,她们也只能有一个丈夫。是真的吗?”   莱娜微微点头。   “可是你,女王,尚未结合。”她贪婪地打量莱娜,那种眼神完全不似少女,即使罗纳少女也不可能如此猥琐,“你没有碰过男人。”   女孩纵声大笑,笑声极为刺耳,充满嘲讽的意味。莱娜一言不发,仔细观察女孩扭曲的面容。“我有个提议,女王,”她说,“我可以诚实地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只要让我尝尝你两腿之间那颗纯洁的桃子。”   来了吗?莱娜心想。莫非我终于找到了证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   过了一会儿,女孩的笑声渐渐平息,她靠着石头,又换上那副闲极无聊的面孔。“我是黑河部落的柯拉尔,罗纳黑姆的真玛莱萨。”她移开目光,愣怔怔地盯着火堆,一动也不动,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莱娜走到大火堆旁,坐在达沃卡身边。罗纳女人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能杀她,勒娜。”沉默片刻后,她带着歉意说。   莱娜拍拍她的手,躺了下来:“我知道。”   又跋涉了两天,他们看见了圣山,也就是玛莱萨的家。这儿最高的两座大山之间有一道小小的峡谷,它就从谷底拔地而起,从宽阔的基座到尖细的顶端足有三百英尺之高,宛如一柄石制长枪刺破苍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等走近了,莱娜发现其表面有无数露台和窗户,全是从石头里开凿出来的。通过风化程度推断,这应是真正的古代建筑,形制奇异,匪夷所思,仿佛来自未知的世界。   “这是罗纳黑姆建造的吗?”她问达沃卡。   她摇摇头:“大灾难结束之时,圣山就在此地等待我们。这是众神关爱罗纳黑姆的证据。不然还有谁能创造这样的奇迹?”   他们钻进一条隧道,抬头看去,石制拱顶的造型极为优美。而且这儿没有卫兵,他们得以畅通无阻地向圣山内部行进。大约走了一百多步,隧道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方宽敞的大院,条条走廊环绕四周,阳光透过不计其数的圆窗洒满了院子。一群女人静候在此,有些人手持兵器,装束与达沃卡类似,其他人则身着朴素的黑袍或灰袍。她们年纪各不相同,有老有幼,而这帮不速之客似乎也没有惊扰到她们,但当柯拉尔现身,那些全副武装的女人立刻投以凌厉的目光。   “看来你这趟旅行很有意思。”一名面容硬朗的矮个儿战士走来,接过达沃卡坐骑的缰绳,“相信你又有故事可以在火堆边讲了。”   “多的是呢。”达沃卡翻身下马,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奈斯塔,给我们安排住房。”   “早就安排妥当了。”奈斯塔扫了一眼,目光定格在莱娜身上。“女王,”她微微颔首,“玛莱萨说了,你到了就即刻去她那里。”她又神色冷峻地看了看柯拉尔:“这人也一起去。”   莱娜以为玛莱萨住在圣山的上层,结果达沃卡领着她走向房中的楼梯井,石阶旋转而下,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行!”看见斯莫林和两个兄弟打算跟来,达沃卡大吼一声,“就在这儿等。男人不许见她。”   斯莫林正要抗议,莱娜抬手制止:“恐怕你的剑在这儿也帮不上忙,领军大人。等我回来。”   他鞠了一躬,又退了几步,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仍是从前那位忠心耿耿的卫队长。尽管他没有了那套盔甲,也没有了那身华服,只剩下佩剑,即便是他有意保留下来的长靴,也已不复平日的光泽闪亮。这么多天来,莱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已经不堪入目:貂皮长袍没了,剪裁合体的骑马装也没了,只有耐穿的皮衣和结实的靴子,而且久经磨损,满是尘土。至于头发,倒是有了罗纳人的风格。   “求你了,姐姐!”   莱娜回头望去,柯拉尔正拼命挣扎,达沃卡拽着她的皮带往下拖。她那张先前毫无表情的面孔,如今因为惊恐过度而五官扭曲,乍一看像是戴着面具。“求你了,”她嘶声哀求道,“如果你还当我是妹妹,就杀了我吧!别带我去见她!”   达沃卡一把揪住她,强行拉下台阶,柯拉尔不断地恳求,不断地挣扎。当她们俩的身影为黑暗所吞没,她的求饶声顿时化作绝望的惨叫。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莱娜心想,在底下等着她的,比死亡还可怕。   她拍了拍破旧的衣衫,掸掉满身的尘土,然后跟着她们走了下去。    第三章 瑞瓦   她不停地跑,肺里火烧火燎,双腿酸痛难忍,她仍不停地跑。远离道路,远离他,远离那些谎言,跑过高高的草丛,跑进茂密的树林。她跑到精疲力竭,斗篷和佩剑彼此纠缠,害她摔了个狗啃泥。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东张西望寻找路标,胸膛剧烈地起伏,内心充满了恐慌。他肯定在追我,要抓住我,逼我听那些谎言……她还要跑,可刚迈开腿就失去平衡,原来是无力的双脚绊到了树根。她跪倒在地,呜呜抽泣起来,牵扯起阵阵疼痛,思绪也纷乱无章。如果他真的存在,他的代言人必然会说,他厌恶你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派你来寻找根本找不到的东西,就是希望我杀了你……又一个殉道者诞生了……“骗子!”喊声在林间狂野地回荡。然而,除了大风摇摆枝条的声响,林中并无回应。   她颓然坐在地上,抬头望天,张大嘴巴吸气。她知道艾尔·索纳没有追来,凭他的能耐,找到这儿易如反掌,可此时此地,只有她一个人。她还记得从身后传来的呼喊,其中有绝望,也有挫败……我违背歌声的指示,尽管它催促我不要再管你。   黑刃,遵从歌声的指引吧,她心想,我也要做自己的决定。   她伸出颤抖的手,抚着长长的头发,那是放荡无度的阿斯莱发型。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牧师!牧师可以戳穿这些谎言。她可以回去找牧师,获知事情的真相,而世界之父将再次以大爱赐福于她,证明她没有被厌恶,证明那罪孽已被逐出体外,证明她有资格背负神圣的使命……更有资格佩带父亲的剑。   剑。没有剑就回去找牧师,还要求他解释黑刃的谎言,太荒谬了。话说回来,如果她真能带剑回去,牧师的表情也足以透露出一切必要的真相。剑就是真相。   她睁开眼睛,望着点点繁星,认出了雄鹿座。她知道,雄鹿的前蹄差不多指向正南方,那个方向是库姆布莱、灰峰……以及凌绝堡。也许剑还在那里,孤零零地躺在领主议事厅的黑暗角落里,等她去取。如果那儿没有,找到的希望也就很渺茫了。   她正要起身,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仿佛脑海里有人不怀好意地低语,但稍纵即逝。回去吧。他们会欢迎你。   “用谎言欢迎我!”她嘶声怒吼。   还有爱。牧师何时给过你?   “我不在乎他的爱,也不在乎别人的爱。我唯一需要的是圣父之爱。”   她站起来,掸掉沾满衣衫的浮土,向南走去。   这把浅黄色的弓是用榆木制成,弓臂光滑亮泽,显然经常使用,两端各有雕饰,一头是雄鹿,一头是苍狼。她跑掉的那天没有带艾尔·索纳制作的梣木弓,而眼下这把有所不同,弓身既长又粗,射击力自然更强,攻击范围也更广。   弓的主人躺在草地上,倚着一截老树桩,这儿离大路少说也有好几英里。他双目紧闭,睡得正香,花白的胡须沾了些红色的液体,膝上搁着一个空荡荡的陶土酒罐。他旁边有一只无所事事的牧羊犬,身上的毛乱蓬蓬的,它神色忧郁地望着瑞瓦,一点儿也不防备她。见她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从醉鬼怀里抽出那把弓,牧羊犬只是好奇地歪着脑袋,观察她的举动。箭袋死死地压在那人背后,瑞瓦只好放弃了。箭矢比弓好做多了。   她走出二十步远,又站住了,仔细端详弓臂上的雕饰,比先前匆匆一瞥所见更显精美。上头的雄鹿低垂鹿角,摆出战斗的姿态,下头的苍狼作势欲扑,龇牙咧嘴地咆哮。雕工极其精湛,由此推断,这件兵器价值不菲。   剑是一切。牧师如是说。寻剑途中所犯下的任何罪行,圣父皆可宽恕。   瑞瓦叹了口气,折回去,又把弓放到醉汉怀里,坐在一旁等他醒来。过了一会儿,牧羊犬走过来,鼻子嗅了嗅,呜咽着索要她头天吃剩的兔肉。她扔了一块过去,牧羊犬感激地吠了一声,老头当即惊醒。   “啥!”他猛地抓紧了弓,到处摸索箭袋,“你要干啥,小婊子!”   他半天也没能从箭袋里抽出箭矢,只好弃弓不用,转而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小刀,再一抬头,发现瑞瓦掌心里有一块金子,不禁目眩神迷,两眼发直。   “真是把好弓。”她说。   伴随一声锐响,箭矢扎进树干约一掌之深。这并非真正的箭矢,只是一截被风吹断的梣木,长约一码,前端削尖,没有箭镞和箭翎,靶子则在二十步开外。   老头自称牧羊人,可方圆数里之内,连羊群的影子也没见着。据他所说,这把弓来自一场史书并未记载的与库姆布莱人的战争,他那时候年纪还小,领主老爷派人抓他去当兵,他可怜的母亲怎么哭也无济于事。瑞瓦觉得这故事不大可信。虽说这把弓制作精良,但并非库姆布莱的式样。她认为要么是这牧羊人偷来的,要么是赌博赢来的。不管怎样,对方这么费心地编造来历,无非是急于拿到价值不菲的金子。老头迈着蹒跚的步伐,提着酒罐子,走过没有羊群的草场,神色忧郁的牧羊犬尾随而去。   瑞瓦跟随雄鹿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南,已走了约莫两周。她始终远离大路,夜晚宿在林地的暗处,饿了就忍着,一有机会便打猎充饥。旅途中人烟稀少,醉酒的牧羊人是她这么多天来遇到的第一个。这儿距离大路非常远,少有机会碰见旅行者和歹人,但她始终保持警惕,以防强盗出现。   当天傍晚,她射杀了一只雌红松鸡,然后拔毛,开膛破肚,日落前就煮熟吃了。她知道先前跟着艾尔·索纳饱食终日,导致自己软弱了许多,从而深受饥饿的折磨。每晚她都感谢圣父,使其远离黑刃的谎言,同时为过去的放纵忏悔,祈求圣父的原谅。   吃完晚饭,她抽出小刀,揪住越来越长的头发,打算割掉。这成了一种每晚都会上演的仪式,其实她从来没有割掉过,每当刀锋触及那一团团放荡无度的发卷,原有的决心便逐渐软化了。她安慰自己说,这是必要的伪装,没有哪个阿斯莱女人留短发……而她即将跨越库姆布莱的地界。这件事与虚荣心无关,但艾罗妮丝确实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喜欢瑞瓦的头发沐浴在阳光中的样子。   她收刀回鞘,蜷缩在斗篷里准备睡觉。骗子,牧师的话回荡在耳畔,为圣父所不齿的虚伪的罪人……又走了一周,透过远方淡蓝色的山岚,灰峰的轮廓依稀可见。她越往南走,地势越高,覆盖丘陵的林木也越茂密。猎物日渐稀少,她打了一只落单的松鸡,还有一只上了年纪的野兔,它腿脚不灵便,没能躲过疾射而来的箭矢。两晚后,她估摸着最多再走半天就算是进山了。瑞瓦不清楚凌绝堡的具体位置,不过世易时移,当年库姆布莱人都不敢提起那个地方,但她父亲的殉难已改变了这一状况。她知道库姆布莱与阿斯莱的界河边有一座村庄,牧师曾说过,朝圣者可以去那儿寻求帮助,而所有的真刃之子都必须前往凌绝堡,缅怀圣父最荣耀的仆人。   她寻到了一汪水潭,上有瀑布凌空落下,于是脱得精光,钻进水帘里沐浴。等洗完了,她又搓净衣裤,摊开来晾干,然后靠在石头上晒太阳,望着变幻万千的流云。和往常一样,当她任由思绪飘远,便又想起艾尔·索纳教的剑术、艾罗妮丝画的画儿,还有醉醺醺的诗人语不成调的歌声。这样不对,她知道,这是放纵自己犯罪,于是她又祈求圣父宽恕。然而每天都有那么一阵子,她都随心所欲地沉浸在回忆中,等待那个不怀好意的低语声响起:此时不晚。回头往北走。坐船去北疆。他们会欢迎你……练剑是她自我惩罚的方式,剑招越使越快,直到头晕目眩,气力竭尽,步履蹒跚为止。待天光尽敛,她拢来一堆蕨草当作床铺,倒头便睡。这一次她没再费心拿小刀比划头发,其实头发已经长到该修剪了,只是没遮住她的眼睛而已。   尖叫声惊醒了瑞瓦。她翻身伏地,剑已出鞘,握在手中,双眼在黑暗的林间搜寻敌人的踪影,可什么都没有……等等。   鼻子先有感知,是微风带来的烟味,紧接着树丛中闪过黄色的光芒,那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尖叫声再次传来,惨厉,刺耳……是女人。   肯定有歹人,她站了起来。但不关我的事。   又有尖叫声传来,随后是语无伦次的求饶声,然后戛然而止,林中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瑞瓦想起先前在兰斯米尔干掉的歹人,奸尸的凯拉及其同伙,他们的死一点儿也没有搅扰她的清梦。   她收剑回鞘,寒光顿消。然后她挎上箭袋,拿起弓,向前走去,用的是艾尔·索纳打猎时教给她的步伐——脚板仅稍稍离地,弓腰伏背,碎步移动。等她摸到近前,只见林中有片空地,一堆木柴烧得正旺,火苗蹿得老高,人影憧憧,隐隐有说话声,听来煞是凶恶。   距离火堆不足三十步时,她伏下身子,左手持弓,弓弦搭在胳膊上,慢慢地匍匐前进。不大工夫,她目光一凛,停止了动作。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背朝火堆而立,目光如炬,来回扫视,捕捉林中的风吹草动。他背上佩有长剑,手挽一把蓄势待发的十字弓。此人是哨兵。强盗不可能如此尽职尽责,也没有这么精良的武器。   瑞瓦避着对方的视线,又缓缓地爬近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地面的树枝和枯叶,以及任何可能造成响动、泄露行踪的杂物。她终于看清了,哨兵身披黑色斗篷,是第四宗的兄弟。   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说话声清晰可辨,说话的人也出现在瑞瓦的视野内。他面黄体瘦,同样身披黑色斗篷,一边朝着他的右手边打手势,一边喋喋不休地叨念:“……你们生为绝信徒,也将为绝信徒而死。你们的灵魂无处安放,不能立足于逝者之林,误信伪神令你们苦度此生,死后亦孤寂永恒……”   等哨兵的目光转向左侧,瑞瓦尽可能支起身体,循着黄面人手舞足蹈的方向看去。那儿有四个人,全被五花大绑,嘴也堵死了,其中有一男一女,以及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和一个身板结实的少年,看样子比小女孩大五六岁。两名身披黑色斗篷的宗会兄弟手持长剑,立在他们身后。少年是四人之中最活跃的,仍在挣扎扭动。除了缚住手足的绳索,还有一块木板插在他的双肘之间,紧紧地绑在背后,勒得胳膊上瘀伤累累,他嘴里咬了一截六英寸长的木头,且被麻绳牢牢地捆住。少年发狂时涎水四溢,眼里饱含怒火,但并没有瞪着慷慨激昂的黑袍兄弟,而是越过那人,望向熊熊燃烧的篝火。   瑞瓦仔细一瞧,发现火堆里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通体焦黑,隐约可见人形,散发出一股血肉焦煳的恶臭。   “你!”黄面人气势汹汹地指着四人中的成年男子,他与少年不同,耷拉着脑袋,默然无声地跪在那儿不动,似乎已经认命。“你诱导孩子误信伪神,用绝信徒的肮脏思想玷污他们,如今你要见证你带给他们的命运了。”   一名黑袍兄弟揪住男人的头发,用力一扯,说来奇怪,他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当黄面人念念有词地走过来时,他眼中含泪,却并不害怕。   “好好看着,绝信徒。”黄面人嘶声说道,火光映红了那张扭曲的面孔。他抓住小女孩,把她提得站了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小女孩尖叫着,拼命地扭动身子,但黄面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悬空提起,朝火堆走去。那健壮的少年嘴里咬着木头,只能呜呜地叫唤,同时挣扎着企图站起来,结果背后的兄弟一棒子把他打翻在地,又用剑柄狠狠地戳他的后背。   转瞬之间,瑞瓦已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个演说家,俘虏身后的两名宗会兄弟,外加一名哨兵。她看见的就有四个人,肯定还有她没看见的,而且个个全副武装,都不是喝醉酒的山贼。获胜的希望几近渺茫,况且这本非她的任务,作何选择,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个死的是哨兵。瑞瓦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刀划过去,他只吭了一声,捂着破开的喉咙,脸朝下扑倒在地。瑞瓦收刀回鞘,引弓搭箭,射中了演说家的后背,当时那人刚把小女孩举过头顶。他颓然倒地,逃出魔掌的小女孩一阵胡踢乱蹬,想要挣脱束缚。   余下的两名兄弟终于回过神,在他们拔剑冲过来之前,瑞瓦还有时间再射一支箭。她选择了距离最近的那个,正是他强迫被俘的男人目睹亲生女儿受死。此人动作灵敏,瑞瓦一箭射向他的胸部,他飞快地向左闪躲——可惜还不够快。箭矢扎进肩膀,他当即翻倒在地。瑞瓦拔剑迎向另一名兄弟,半路经过中箭不起的伤兵时,顺手抹了他的脖子。   死者的同伴从俘虏们背后杀将过来,抬起了手里的十字弓。壮实的少年突然怒吼一声,肩膀猛地撞向那人,随着清脆响亮的肋骨断裂声,黑袍兄弟跌进了火堆里。他惨叫着拍打周身缭绕的火焰,疯狂地就地翻滚,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忽然有人大喊大叫,瑞瓦循声望向左侧,只见三名宗会兄弟手端十字弓,从暗处杀了出来。瑞瓦瞟了少年一眼,他跪坐在地,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饱含哀求的眼睛睁得老大。   她转身冲向林子,半路上还弯腰拾起先前丢下的弓,一支箭矢呼啸而至,擦着头发飞了过去,随后她便消失在黑暗中。   瑞瓦跑了二十步之遥,然后转身蹲下,深吸两口气,纹丝不动地伏在黑暗里,等待对方的报复。三名黑袍兄弟气急败坏,对少年拳打脚踢了一阵子,以宣泄怒气,然后聚在一起察看烧焦的兄弟,交头接耳地讨论接下来的行动。他们站成一排,火光勾勒出他们的影子。   希望也不是那么渺茫嘛,瑞瓦一边想着,一边拉弓瞄准。   少年名叫阿肯,妹妹是鲁阿拉,还有母亲埃丽丝和父亲莫达尔。火堆里的尸体是莫达尔的母亲叶尔娜,鲁阿拉和阿肯管她叫奶奶。瑞瓦没兴趣询问唯一幸存的兄弟姓甚名谁,只称他为演说家。   “拜神的女巫!”那人靠着树干喊瑞瓦,他的两条腿绵软无力地搁在面前。那一箭穿透了他的脊椎,导致腰部以下全都瘫痪了。遗憾的是,他说话没受影响。“你肯定施了黑巫术,才能这样屠杀我的兄弟。”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给瑞瓦定罪。演说家的皮肤苍白而湿冷,眼神越发呆滞。杀他实属仁慈之举,可之前在夜里,莫达尔不准她动刀子。   “他打算活活烧死你女儿。”瑞瓦提醒他。   “什么是仁慈?”他绷着长脸,神色哀伤,却依然不见愤怒。问这句话时,他挑起眉毛,似是诚心诚意地求解。   “什么?”她皱着眉头反问。   “仁慈是最甘甜的酒水,也是最苦涩的艾草,”身为母亲的埃丽丝说,“是善人的奖励,也是罪人的耻辱。”   “知识教理。”阿肯告诉瑞瓦,他搬起一名黑袍兄弟的尸体,丢进了火里。他的语气略带不满。“她明显是库姆布莱人,父亲,”他对莫达尔说,“十有八九没兴趣听你说教。”   教理?“你们是信徒?”瑞瓦大感意外。她原以为这一家人信仰某种乱七八糟的教派,因为自从宽容法令颁布后,许多教派都公之于众了。   “真正的信仰。”莫达尔说,“不是深受蒙蔽的信徒所追随的歪理邪说。”   演说家唾沫横飞地骂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绝信徒骗子!”   “疼就说。”瑞瓦伸手拔出了他背上的箭矢。不疼,因为他感觉不到。   烧伤的那名兄弟也逃过一劫,但终因伤势太重,没能熬到日出。他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当瑞瓦打算让他安静下来时,莫达尔又一次拦住了她。她大惑不解,只好去帮阿肯,两人忙着把尸体搬进火堆里烧掉。   “这家伙很厉害,”她抬起尸体的双腿,此人在兄弟之中个头最高,也是最后一个倒下的,“我认为他在加入第四宗之前曾是疆国禁卫军的一员。”   “没你厉害,”阿肯说着,抬起尸体的肩膀,“我很高兴你让他在死之前遭了罪。”   当时真是这样吗?瑞瓦确实耍了他一阵子。别人接连中箭倒下,他却俯身躲过,逃进林子里以求掩护。两人各持长剑,在林间空地的边缘对上了。他行动迅捷,经验丰富,知道很多花招。然而,瑞瓦知道的更多,速度也更快。她故意延长了交手时间,在一次次格挡与反击之中,她感觉到剑术有所精进。她在对手的脸上、胳膊上划出一道道伤口,与艾尔·索纳教授剑术时的举动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是玩真的。当瑞瓦发现小女孩还躺在那儿哭泣,嘴巴被堵着,身子也不能动,便一剑刺进那人的胸膛,结束了这场较量。   原谅我的放纵,世界之父。   火苗越蹿越高,莫达尔讲了几句话,他召集家人,感谢叶尔娜一生的奉献,怀念她的善心和智慧,怜悯那些选错了道路,最终丧命于此的人。瑞瓦站得远远的,擦拭剑上的污血,她发现莫达尔讲话时,阿肯脸色阴沉,虎视眈眈地瞪着父亲,似是怀有恨意。   是夜,瑞瓦睡得并不安稳。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演说家的说话声吵醒了她。此时,篝火已经熄灭,仅剩一堆灰黑色的余烬,经过雨水的冲刷,露出一堆骨骸。   “噢,我牺牲的兄弟们!”演说家喊道,“你们死于黑巫术。愿逝者洁净你们的灵魂。”   “不是黑巫术,”瑞瓦打着哈欠对他说,“就是小刀、弓和剑,还有相应的武艺。”   演说家本想回应,喉咙却呛住了,猛烈地咳了一会儿。“我……渴。”他沙哑地说。   “喝雨水。”   宗会兄弟们留下了几匹好马、数天的干粮,以及不少钱币。瑞瓦挑了其中最高大的一匹灰色公马,它脊背宽阔,精力充沛,显然是养来打猎用的,其余的马儿都放走了。昨晚,由于莫达尔的坚持,他们把宗会兄弟的武器全都扔进了火里,阿肯气得直哼哼——他早就拿了一把剑据为己有,可父亲走过来,动作轻柔却毫不犹豫地从他怀里抽了出去。   他们的牛车依然完好,拉车的公牛也在,只是车内一片狼藉,物品损毁严重。看到自己心爱的娃娃被扯得稀烂,鲁阿拉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们去南塔,”阿肯说,“有家人在那儿。据说只要到了南海岸,有守塔大臣的照顾,宏信徒不用担惊受怕。”   “他们追杀你们。”瑞瓦说。   阿肯点点头:“父亲热衷于宣扬宽容教义,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说。他希望在南边找到更多传教的机会,而滕吉斯宗老不想看到这种情况。”   瑞瓦发现莫达尔正在整理马车后厢,他把杂物扔到旁边,清出一块空地,铺好了毯子。“你这是干什么?”她问。   “安置受伤的兄弟,”他解释,“我们必须帮他找个医师。”   瑞瓦凑到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低语道:“要是你打算让你女儿跟这坨屎一起坐车,我就砍下他的脑袋丢进河里。”   说完这番话,她死死地盯着莫达尔的眼睛,确保对方听明白了。莫达尔双肩一沉,垂头丧气地招呼家人上车。   “往东边走几英里地有一个村子,”瑞瓦说,“我要去那里,不介意的话,我们结伴走一段。”   莫达尔本想抗议,他妻子却抢先应道:“非常欢迎,亲爱的。”   瑞瓦骑上灰色猎马,慢慢地跑向演说家倚靠的那棵树。   “女巫……你要……杀我吗?”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乌黑的眼珠子嵌在蜡白的脸上,宛如两颗煤球。   瑞瓦从猎马的鞍上取下沉甸甸的水壶,扔到他膝上。“我为什么要杀你呢?”她俯身向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双松弛无力的腿,“我希望你可以活得很久,兄弟。当然了,只要没有狼或是熊发现你。”   她调转马头,跟上了辘辘行驶的牛车。   这个村子实在古怪,库姆布莱人和阿斯莱人住在一起,说话带有奇异的口音,似乎是两大封地的方言相互影响的结果。对于川流不息的旅行者和车马客来说,这里是极为重要的驿站。物资在此汇聚,酒水北上,钢铁和煤炭南下。还可以看见一队疆国禁卫军,他们驻守在车马来往的十字路口,疏散交通,治理拥堵,保障贸易活动顺畅进行。路口南边有一座世界之父的神庙,对面是第五宗的驻地。   “宗会有专治刀伤的药膏,”瑞瓦对莫达尔说,“你最好说是遇到了强盗。他们抢完东西就跑掉了。没必要惊动卫兵。”   莫达尔凝重地点点头,流露出戒备的神色。他根本没有杀手的概念,瑞瓦心想。人家躺在那儿奄奄一息,他竟然打算去照料。这种信仰何其可笑。   “我们的感谢与你常在。”瑞瓦扯动缰绳的同时,埃丽丝说话了,她的目光真诚而热切,“欢迎你明天再和我们一起上路。”   “我要去灰峰。”她回答,“但还是谢谢你们。”   她策马向村子行去,回头一看,阿肯正坐在马车后厢目送她,迟疑地挥手道别。瑞瓦也挥了挥手,骑马离去。   旅店的三间房是村子里最矮小的建筑,挂在门口的牌子写的是“车夫歇脚地”。店内挤满了旅行者和牲口贩子,大多数人双手空空,看到她别在腰间的刀子,无不避而远之。她在角落里寻了张凳子坐定,等女招待过来招呼。“这儿管事的是辛道尔?”她问。   女孩警惕地点点头。   瑞瓦递给她一枚铜币:“我要见他。”   辛道尔是个精瘦的男人,嗓子粗哑,脾气暴躁。“你给我带的什么玩意儿?”当女招待领着瑞瓦走进后屋时,他正坐着数钱,“害我忘了数到多少,就为这个瘦不拉叽的婊……”他抬头看到瑞瓦的模样,忽然闭口不言。   她伸出大拇指按在胸前,也就是心脏上方的位置,往下滑了一次,又一次。   辛道尔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颔首。“上酒!”他朝女招待大喊,“还有吃的,馅饼要实在。”   他拉过一把椅子请瑞瓦坐在桌边,然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取下佩剑,脱掉斗篷。等女招待进进出出的忙完了,他才轻声说话,语气虔诚:“就是你了吧?”   瑞瓦猛啃馅饼,又咕咚咕咚直灌麦酒,听到这话,她挑起眉毛以示不解。   辛道尔越发压低了声音,凑到跟前说:“真刃的血脉。”   瑞瓦吃了一惊,差点笑出声来。此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有趣,却也使人有些紧张。他眼里神采飞扬,令瑞瓦回想起聚集在艾尔·索纳家门口的白痴异教徒。“真刃是我父亲。”她说。   辛道尔倒吸一口气,兴奋得十指交握。“牧师传话说,我们很快就会有你的消息,是足以撼动异教徒统治根基的重大消息。可我真的没有想到,做梦都想不到,我有幸亲眼见到你本人,更别提我以旅店老板的身份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你。”   牧师传话……“他说了什么?”瑞瓦尽量用轻松的口吻问道,似乎只是出于好奇,随口问问。是不是说我很快就会死?然后你们就有新的殉道者可以膜拜了?   “牧师的话非常简短,而且意思模糊,这也合情合理。如果讲得一清二楚,中途却被封地领主或是异教徒国王截去,那我们只能前功尽弃。”   她点点头,接着吃喝。馅饼风味极佳,松软的面皮里夹有浸过酒的肉排和烤蘑菇。   “恕我冒昧,”辛道尔接着说,“我不敢贸然打听你的任务,不知你完成了没有?我们最终的解放是否指日可待?”   瑞瓦淡淡一笑:“我要去凌绝堡。牧师说,去那儿的朝圣者都由你负责安排。”   “正是,”他低声说,“你想去朝圣是理所当然,只要我们还有时间。”他起身走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弯腰搬起一块砖,从里面抽出一样东西。   “画在绸子上,”他递来一块长不过六英寸的方巾,“方便藏在身上,必要时可以吞进肚子。”   方巾上画的是地图,线条简单,倒也很容易识别。从一堆可能代表村庄的符号里,牵出了一条线,弯弯曲曲地穿过山脉与河流,终点处有一个黑色的图案,形状酷似矛尖。   “从这儿出发要走六天,”辛道尔说,“最近朝圣者没有那么多了,所以路上比较安全。那里有我们的朋友,为了隐蔽身份扮成乞丐的模样。”   “没有驻军?”她大为讶异。她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为的就是躲过封地领主的卫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要塞。   “真刃牺牲后就没有了。看来埃尔托城里那个风流醉鬼很乐意任由凌绝堡化作废墟。”   瑞瓦吃光了馅饼,又灌完了麦酒。“我要一间房过夜,”她说,“还要给我的马在马厩里寻个位置。”她给钱,辛道尔不收,直接领她去了楼上。房间不大,床铺狭窄,不算特别干净,但自从离开黑刃的家之后,瑞瓦头一回看到床,便也打消了一切疑虑。   “我见过他一次,”辛道尔没有立即离开,目光依旧停留在瑞瓦脸上,“我是说真刃。那之前不久,他挨了强盗一箭,圣父保住了他的性命,我看到他的时候,伤疤还很新鲜,血红如宝石,在清晨的空气中闪亮。他站在那儿发表演讲,说的话……一听就让人觉得句句在理。我当时就意识到,我听见了圣父的召唤。”他目光如炬,嗓音低沉,令瑞瓦想起瓦林斯堡的铸剑师。他又说:“你有他的眼睛。”   瑞瓦把斗篷和剑放到床上:“疆国禁卫军去灰峰巡逻吗?”   辛道尔眨了眨眼,然后摇摇头。“只在平地的大路上有,强盗常常在那种地方出没。山里没有见过,我估计是因为太冷了。”他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摆了根蜡烛,然后走出门外,“早铃是五点钟开始敲。”   “那时我已经走了。感谢你的照顾。”   他离开前最后看了瑞瓦一眼,意犹未尽地说:“亲眼看到你的样子,就是给我的最好回报。”   她以前没来过灰峰,发现此处山势险峻,令人心惊胆战。目力所及,全是刀削斧砍的峭壁,随着她越走越深,悬崖也越来越高。天气常年阴冷,外加细雨和浓雾频繁造访,越发寒凉刺骨。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水流湍急,向东而去。她沿着河岸走,依据绸缎上的地图所示,从这儿去凌绝堡是最近的。当她策马踏上碎石遍地的浅滩,灰色猎马打起响鼻以示抗议。   “响鼻,”她一边抚摸马脖子一边说,“以后就这样叫你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她坐在鞍上扭头一看,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人一马。瑞瓦等在原地,看着那个身材魁伟的少年骑着一匹小马慢慢行来。   “是你偷的吗?”等阿肯走到面前,她问道。   “宗会兄弟的钱。”他干咳了几声,回答道。马鞍显然过于狭小,他坐在里面扭来扭去。   瑞瓦盯着他不说话,少年满脸通红,又干咳了几声。   “我要是再多待一天,肯定会忍不住杀了他,”他开口道,“再说你有恩于我。”   半空中隐隐传来雷鸣,瑞瓦抬头望去,一大团乌云自西边飘来。“我们最好离开河岸,”她一踢响鼻的肚子,“下雨的时候可能会发洪水。”   “他就是个车轮匠人,”阿肯说,“手艺不赖,懂的比镇上大多数人多一点点,信仰也虔诚些,可说到头还是个车轮匠人。有一天,第二宗的宗老到驻地视察,父亲找她请教教理,从那以后,一切就变了。”   他们在崖壁边找了一处狭窄的岩缝避雨。尽管此处躲开了暴雨的冲刷,但潮湿过度,无法生火,他们只好缩在斗篷里,依靠马儿的鼻息取暖。   “一有时间就跟愿意听的人讲啊讲,”阿肯接着说,“一有钱就造模子印传单,免费送给愿意要的人,我和妹妹每回站在路边好几个钟头,他也不管不顾。最见鬼的是真有人停下来听他讲。我恨这些人。要是没人听他讲,或许他就放弃了,第四宗也不会来抓我们。你们信的神,没有宗会侍奉吧?”   “这个世界是由唯一圣父的意愿造就的,”她说,“所以我们要认识他的爱。世界独一无二,圣父独一无二,教会独一无二。”尽管已腐化堕落。   阿肯点点头,打了个喷嚏,鼻尖上挂了一颗水珠。   “他们会来找你吗?”瑞瓦问。   他略显沮丧:“应该不会吧。话都说出口了。”   “说出去的话又不是射出去的箭,说了还可以反悔。”   “他要我什么都不做!”阿肯紧咬牙关,捏紧了斗篷底下的拳头,“他们骑马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时候,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只知道默念狗屁教理。这是什么人啊?”   虔诚的人,她心想。“他到底说了什么,惹得那帮人发那么大的火?”   “说信仰失去了方向。说我们都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说掐脖红扭曲了我们的灵魂,导致本该相爱的我们,如今彼此仇恨,导致应该由我们拯救的人,却遭受我们的杀害。还说对无信者的迫害,在生者与逝者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有一天,一个第四宗的兄弟找到我们家,送来一封他们宗老写的信,信里写得还算客气,但态度很坚决:不准再传道了。父亲把信撕得粉碎,扔到他脸上。两天后,店子被烧了。”   响鼻扬起前蹄,在岩石上踢踏,不耐烦地摇头晃脑。瑞瓦逐渐摸清了它的脾气,响鼻最讨厌站着不动。她起身走过去,从鞍包里掏出一根胡萝卜,递到响鼻嘴边,它嘎嘣嘎嘣地嚼起来。“你不欠我什么,”她对阿肯说,“跟我一起旅行只会……很危险。”   “你错了,”他说,“有恩就要报恩。再说我也不怕什么危险。”   他的眼神异常坚毅,还有一点儿羞涩。终究还是孩子。瑞瓦心想。不用理会他的心思。“我正在找一样东西,”她说,“帮我找到,我们就算两清了。到时候,你只管走你的路。”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就这么办。”   瑞瓦从鞍袋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扔给他:“你父亲忘记搜走演说家的武器了。”   他握住刀柄,抽刀出鞘。这是一把精钢打造的长刃兵器,刀身轻重均衡,乌木手柄的抓握感极强。“我不知道怎么使。小时候,父亲连木剑都不准我碰。”   瑞瓦回头张望,发现风停雨住,只有蒙蒙细雨仍在飘洒。她牵起响鼻的缰绳,走出岩缝。“我来教你。”   说是练剑,倒像是陪孩子玩,只不过这孩子的个头比她还高半英尺,体宽一倍。动作太慢了。瑞瓦心里想着,她矮身躲闪,随后阿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那把未出鞘的刀偏了足有一臂之遥。她翻身跃到阿肯的背上,手里的刀抵住了对方喉咙。“再来。”她说完便跳了下去。   阿肯转过身来,面色微微泛红,情绪有点激动,举刀的动作略带迟疑。不是因为丢脸。瑞瓦明白了。我不能再跳到他身上了。   接下来的四天,瑞瓦每天早晚各花一个钟头,希望教他学会刀的基本用法,却发现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但速度和敏捷不足,连瑞瓦最慢的动作也应付不来。于是,她叫阿肯把刀丢到一边,专心练习徒手搏击。这下好多了,他相对轻松地掌握了拳打脚踢的基本套路,还在简单的对打练习时,一拳击中了瑞瓦的胳膊,力道之重,胳膊顿时起了一块瘀青。   “对不起。”看见她摩挲胳膊,阿肯气喘吁吁地说。   “对不起什么?是我太——”瑞瓦忽然身形一矮,突破了他的防御,猛地一掌扇在他脸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旋身退开。“——慢了。今晚就到这里。我们吃东西。”   她心里清楚,允许阿肯留下来,是又一次的放纵。自从与艾尔·索纳分开,她就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另外,阿肯还担负起仆人的责任,任劳任怨地生火、做饭、照料马匹,夜夜如此,动作麻利堪比行军的士兵。这不公平。瑞瓦一边想,一边看着他切好腌肉,扔进锅里。我根本不需要他帮忙。还有他看我的眼神……并无欲望,也没有眉目传情的意思,只是充满渴求。终究还是孩子。   第二天他们看见了凌绝堡,远远望去,高耸入云的巅峰参差不齐。她听过很多传说,以为凌绝堡极其高大雄伟,是一座配得上他父亲英勇殉难的传奇要塞,但当他们越接近,就越觉得毫无美感可言:城墙破了大洞,城垛也裂开豁口,仿佛有巨人来过,照着石墙啃了几口。一条沿斜坡而上的土路通向大门,砌门的石头已破烂垮塌,成了一群长角山羊的窝,它们啃食着冒出石缝的野草,毫不理睬走过去的两人。   “太壮观了!”阿肯兴奋地喊道,此时他们站在大门前,仰头望着笔直向上延伸的城墙,“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塔。”   忽然有尖锐的铁器摩擦声响起,来自大门内侧的一扇小门。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阴影之中出现了一张苍老的面孔。“这儿没东西可偷了。”那人说。   瑞瓦比画出代表真刃的手势,神秘面孔上的敌意随即消散。“快进来。”他说完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瑞瓦走进去时,老人退到一旁。她发现很难猜测此人的年龄,从那张皱纹密布、皮肉松弛的面孔来看,七十多岁或许比较接近。老人裹着一条旧毯子,衣服相当破旧,很可能是长久以来在石头上搓洗的缘故。他有根一人高的手杖,瞧他拄着杖子的情形,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支撑身子之用。“我叫万提尔,”他自报家门,“我应该知道你是谁。”他又冲着牵马站在外边的阿肯一点头:“至于他,我不认识。”   “我信任他。”瑞瓦说。   对万提尔来说,似乎有这句话就够了。他步履蹒跚地走上一段陡峭的台阶。“你应该想先看看那间房吧。”   “是。”瑞瓦感到心跳加速,比面对演说家和那帮宗会兄弟时更紧张,“我想看看。”   房间没什么特别。相比起他们一路上经过的房间,无非是宽敞些,却一样年久失修。除了冰冷的石头和阴影,以及正对房门的一把高背座椅,再无他物。她要万提尔取来火把,照亮阴暗的角落,火光从墙壁上游走到柱子后面,又跳跃至椅子底下。   “你不想在椅子前祝祷吗?”万提尔显然对她的举动感到不解。   瑞瓦没有理会。她搜索过整个房间后,又从头开始找寻,一遍又一遍。借着火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每一处阴影,全都仔细筛查过了。一无所获。   “你来这里多久了?”她问万提尔。   “真刃牺牲后不久就来了。”   “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老人耸耸肩:“为真刃祝祷。在他殉道的圣地,向圣父——”   “他有把剑。他死的时候剑就在这个房间里。如今去哪儿了?”   万提尔茫然地摇头:“这儿没有剑,城堡里有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是黑刃那帮杀手拿走的,那就是封地领主的家丁捡去了。”   “黑刃没有拿。”她喃喃道,“封地领主的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每年都来,确保这儿没有朝圣者。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就躲进山里。上次是两个月前。”   一路千辛万苦,却一无所获。既然不在这儿,艾尔·索纳的人又没有拿,那就只可能在封地领主手里,必须去一趟埃尔托。   “今晚有没有地方供我休息?”她问万提尔。   “这儿欢迎真刃的血脉,你想住多久都行。”他有些焦躁,手杖在石头地板上敲了好几次。“要祷告吗?”他问。   瑞瓦最后扫了一眼:一把空椅子,一间空房子。没有真刃的一丝痕迹,连一块可供凭吊的血迹斑斑的石头也没有。他想过我吗?瑞瓦心想。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圣父知道我有多爱真刃。”她边说边走向门口,“还需要给那小子一张床。”    第四章 弗伦提斯   他爬上公馆几英里外的山丘,在坡顶的一堆岩石里藏身,这儿视野极好,周围灌木丛生的荒漠一览无余,而且树林茂密,不仅可供生火,还能遮掩行踪。他松开公马的缰绳,猛地一拍,催它向南疾驰,希望借此吸引追兵。第一晚,女人流血不止,鼻子、耳朵和眼睛源源不绝地涌出浓稠的红色液体,连裤子也湿透了,说明浑身都在出血。弗伦提斯脱光了她的衣服,不停地擦血,慢慢地,血越流越少。她赤身裸体地躺着,肤色苍白,不省人事,呼吸轻浅,既没有呓语,眼珠也未滚动,看来并未做梦。弗伦提斯以为她永远都不会醒来了,若是如此,他很可能要永远坐在这里,看着女人的尸体,度过残生。束缚之力一如既往的强烈,痒感却消失了。尽管女人毫无还手之力,尽管他是那么渴望一刀又一刀捅穿她的胸膛,弗伦提斯终究受制于她。讽刺的是,他还在照顾她,为她保暖,抵御夜晚的寒冷。第三天早晨,她突然睁开眼睛。   看到弗伦提斯,她笑了,眼里满是感激:“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爱人。”   弗伦提斯一言不发地瞪着她,惟愿对方看到自己眼里的恨意。   女人掀开盖在身上的斗篷,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脚。她比先前瘦多了,但身子依然柔软且结实……仍是那么漂亮。为此,弗伦提斯的恨意更深了。   “噢,别生气,”她呻吟了一声,说道,“杀他们是必要的。对盟友如此,对我们也一样。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她看到浸透污血的衣服,面露不悦之色,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换上那身黑衣黑裤。“我们还有吃的吗?”   他近来只弄到了一条岩蛇,是昨天抓住的,已经剥了皮,切成段。他把蛇肉挂起来,用小火慢慢熏烤,发现味道出奇的好。   女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剩下的蛇肉,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满足地直哼哼。“你这小子真令人惊喜不断,”吃完后,她的两片嘴皮油光锃亮,“当丈夫是再好不过了。”   趁着天气还没有热到完全无法赶路,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出发了。岩石堆里有个积满雨水的浅坑,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不过这几天缺少食物,旅行仍旧相当辛苦。经历一天半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穿越灌木丛,看到了海岸。女人判断,他们目前位于阿尔比拉北边二十英里外。   “简奈利斯的码头在北边,半天路程,”她说,“我们要偷点东西了,现在我们简直就是乞丐,穿得太破烂了。”   自从结束了在瓦林斯堡街头当扒手的生活,弗伦提斯就再没偷过值钱的东西了。虽说后来在宗会里,偷窃是受到鼓励的行为,但那与偷窃钱财根本不沾边。如今看来,少时的技术并未完全生疏,他在简奈利斯的街上晃荡了几个钟头,就搞到了两个鼓囊囊的钱袋和一大包珠宝,足够他们买新衣服,以及在上等旅店订一间好房。他们又一次扮演夫妻,新婚燕尔,恩爱有加,打算坐船到北方港口探亲访友。旅店老板推荐的是一艘商船,次日清晨前往玛贝里斯。   “我原以为动静会很大。”当晚,女人躺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说。女人这回要得没那么激烈,而且头一次亲吻了他,似有假戏真做的企图。束缚之力强迫他予以配合,把浑身战栗的女人拥在怀中,不断亲吻爱抚。完事后,他们的腿仍然纠缠在一起,女人的指头来回摩挲他结实的腹肌。   “‘希望’的遗孀和儿子,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她说,“居然没人提起这事。”   弗伦提斯怀念发痒的感觉,希望重温那种美妙的痛苦,从而自由地支配身体,成为救人者而不是杀人犯。他尽量不去回想事情的真相。为了掩盖前次任务的执行情况,他唤醒了那些残酷的记忆,沉浸在内疚与绝望之中。农场工,旅店老板,从床上坐起来盯着他的小男孩……“或许是皇帝封锁了消息,”她琢磨着,“以免造成民众恐慌。先是‘希望’死了,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恰巧在他打算宣布新皇储的时候。皇储可不是谁都可以当的,结果这个婊子死了。”她咯咯一笑,察觉到了弗伦提斯的惊讶。“我没告诉你实话,亲爱的。名单上的人不是孩子,而是他的母亲。杀那孩子,只是教训一下你。没错,她才是目标,必须划掉的是她的名字,艾梅伦·奈萨·厄勒斯,皇帝钦定的新的‘希望’,阿尔比兰帝国未来的女皇。”女人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睡意袭来,说话声随之越来越轻,“他再选谁都没关系了,一切希望都没了……”   前往玛贝里斯的航行花了八天时间,在船员面前,两人始终扮演着恩爱小夫妻的角色。这帮水手特别喜欢对他们开些低俗的玩笑,尤其是不问自答地建议弗伦提斯如何履行丈夫的职责,不过他不太懂阿尔比兰语,只能尴尬地笑笑。每到晚上,两人在舱房里办完了事,他可以使用仅有的一点点自由,摸索曾经发痒的伤疤。伤疤的变化是确定无疑的,光滑的手感越发明显,而且面积似乎也有所增加,可就是不痒,再没有突然迸发的痛感。快快生长吧,他一次次祈求,同时藏起内心的挫败感,唯恐女人察觉。   商船借着清晨的潮汐,停靠在玛贝里斯的港口,告别的时候,水手们又闹哄哄地拿他们好一顿取笑,最后才放他们走下踏板。“好了。”女人望向码头前方的玛贝里斯城,“该去找些人渣了。”   与所有的港口城市一样,玛贝里斯也有那种聪明人避而远之的街区。在瓦林斯堡,整个西区都不要涉足,而在这儿就小多了,只是环绕仓库区的一条窄街,里头的门廊一个紧挨一个。他们一路走过,破裂的门廊和斑驳而焦黑的墙壁,无不清晰地刻下了疆国禁卫军占领过的痕迹。喧嚣的码头上人来人往,证明玛贝里斯在战后恢复了许多元气,但在最贫困的角落里,依然留有战火肆虐的伤疤。   “听说城破之后,上千个女人遭到强暴,”女人说话的时候,他们正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屋,不知曾是谁的安家之所,“很多人受辱后被割了喉咙。你们就是这样庆祝胜利的吗?”   我当时又不在。他本想说,但没有出声。是否在场,无关紧要。不管是谁,只要参加过雅努斯发起的战争,灵魂都受到了污染。   “啊,为他人的罪行而内疚。”女人冲他摇起手指,“没有意义,爱人,毫无意义。”   他们在最阴森的巷子里找了家酒馆,女人亮出钱袋子,要了瓶红酒,然后坐在一张朝门的桌旁等待。没过多久,几个衣衫破旧、不修边幅的老主顾陆陆续续起身离开了,酒馆里只剩下他们俩和一个坐在隔间里的男人。那人叼着烟斗,青烟在黑暗中飘荡。   “找坐在那种地方的人总是没错的,”女人笑靥如花,向隔间里的人遥遥举杯,“他有一双善于发现机会的眼睛。”   男人又抽了一口烟斗,然后站起身,踱着步子向他们走来。他个头矮小,身材精瘦,模样酷似打手,一脸阴郁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明显缺了几颗。弗伦提斯判断此人来自北方,可他操阿尔比兰语跟女人说话。   “我说疆国语,”她应道,“另外,我不需要五叶,多谢。”   那人一歪脑袋:“啊,这么说你是要红花了。”他口音很重,听起来耳熟,是尼塞尔人。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有的,但价钱不便宜。这儿不比疆国。皇帝认为红花非常邪恶。”   “我们没打算买这种……消遣的玩意儿。”她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阵,压低声音说:“我们要去疆国。”   瘦子靠着椅背,乐得直哼哼。“祝你们好运。阿尔比兰的船不能再停靠在那边了。你们大概也听说了。没错,打仗嘛,总有这种小问题。”   女人凑近了,轻柔而坚定地说:“我听说可以……雇到别的船。不受皇帝控制的船。”   他收敛了笑意,眯起眼睛:“陌生人讲这种话,胆子很大啊。”   “我知道。”她说话极轻,几近耳语。“我们要离开这儿。我丈夫……”她示意弗伦提斯,“他是疆国人,我们是战前认识的。那时候可没这么麻烦,我们的结合得到了我父母的祝福,但是现在……”她露出悲伤的表情。“战争爆发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处处躲避家人和邻居。也许去了疆国,情况会好些。”   瘦子扬起眉毛,久久地审视着弗伦提斯:“来自疆国?具体是哪里?”   “瓦林斯堡。”   “啊,确实是那儿的口音。因为什么来了帝国?你看起来像当兵的,不像商人。”   “是水手,”他说,“在街上混不下去,就去当了船侍小弟。不跑路不行了。”   “为啥混不下去?”   “独眼。”   “啊。”瘦子喝干了酒,“这名字我听过。你应该知道他几年前死了吧?”   “知道。我可没哭。”   他的嘴角掠过隐隐的笑意:“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两个名字。不过得花钱。”   “我们有钱。”女人接过话,然后掏出鼓囊囊的钱袋给他看。   他摸了摸下巴,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在这儿等着。九点敲钟时我会回来。”   女人目送他离开,又回过头,扬起眉毛瞧着弗伦提斯:“独眼?”   他喝了一口酒,没说话,但束缚之力迫使他回答。“我的伤疤,”他强忍疼痛,嘶声说道,“就是他给了我这些伤疤。我的兄弟因此杀死了他。”   “这么说,”她喃喃道,束缚之力稍有放松,“你曾经属于过一个信使。”她语气沉重,看来并不喜欢这一事实。与神庙那次一样,她审视弗伦提斯的目光是那般强烈,不过这次未再施加折磨。片刻过后,女人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拍着他的手说:“原谅我的疑心,爱人。几百年了,我学到的教训是凡事小心为妙。”   她起身离桌,整了整藏在斗篷底下的短剑。“我们最好换个地方等我们的恩人。”   他们爬上一间屋子的房顶,从这儿可以俯视小巷内的情形。距离九点敲钟还有很长时间,瘦子就回来了,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们匆匆钻进酒馆,很快就又走了出来。四人之中块头最大的壮汉恶狠狠地教训起瘦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记重拳打在他胸前。   “一个都不杀,”女人耳语道,“别把酒馆那人打晕了。”   根据弗伦提斯的经验,块头越大、越好斗,战斗力就越弱。那些彪形大汉,尤其是受人指使干坏事的,往往擅长吓唬人,而非实战。因此对方没能躲开他的拳头完全在意料之中,只听那人的下颌“咔嚓”一响,身子轰然坠地。另一个块头更大的同伙目瞪口呆,也没能躲开他的飞踢,脑袋重重地挨了一下。第三个家伙是四人当中块头最小的,他企图拔出刀子,女人一拳打中了他耳后的经脉。第四个反应最快,操起棒子挥打女人,她沉身躲过,一脚踢碎了对方的髌骨,又一拳打中太阳穴,结束了战斗。   她拔出短剑,冲向那个瘦子。此时,那人正瑟瑟发抖地靠着墙,举起双手,不敢抬眼看他们。女人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仰起头来。“现在就把名字给我们。”   “你们这是玩的哪一出?”走私贩低下头,一脸嫌弃地看着遍体鳞伤、满身血污的瘦子,眼神却饶富兴味。经过一番“劝说”,瘦子带着他们,来到一间貌似只有茶叶箱子的仓库。在一面不是墙壁的墙壁后头,走私贩和几个水手正扔骰子玩。此人虎背熊腰,说话带有梅迪尼安口音,军刀搁在一旁,触手可及。他的同伙也都佩有刀剑。   “以儆效尤。”女人说着,扔给走私贩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这是不遵守约定的下场。”   走私贩掂了掂钱袋,照着瘦子的后背就是一脚。“这家伙带了四个人过去,他们人呢?”   “他们困了。”女人又拿出一个钱袋,以及弗伦提斯偷来的一大把宝石手镯,“等我们到疆国后,全都归你。这家伙说你有办法躲开国王的税收官。只当我们是加到船上的货物吧。”   走私贩把刚刚赚到的钱放进口袋,挥手召来两名手下,又冲那瘦子一点头。他们将其拉起来,拖到仓库深处的黑暗之中。“我很高兴和你们做生意,可他不该说出我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女人向他保证。   走私贩的船只比弗伦提斯儿时记忆中的河上驳船大一点点,不过船体更深,船帆更高。除开船长,只有十个船员,全都默不作声地认真干活儿,没人像商船上的水手那样开些下流的玩笑。对方指给他们靠近船头的一小块甲板,并说除此外哪儿也不准去。饭菜定时送来,没有一个人跟他们聊天。于是,这次航行可谓沉闷乏味,女人说个不停也没能有所改观。出海第四天,艾瑞尼安海已渡半程,迎接他们的是浓浓的雾气。   “我只去过你们疆国一次,”女人说,“肯定有,呃,一百五十年了。占卜师认为,有一个小贵族很可能在几年之内,利用阴谋诡计登上王位。我记得杀他相当简单,那人就是一头猪,压根经不起撩拨,我只用扮演妓女就行。当然,不等他摸到我,我就杀了他。对准胸膛正中,一拳完事,这招我花了好些年才精通。奇怪的是,几十年后雅努斯崛起时,盟友并没有下令杀死他。看来你们的疯王正合我们的计划。”   第七天傍晚,雾气逐渐淡去,船首左舷几英里外的海面上,露出了一片黑乎乎的陆地,那是疆国的南海岸。船长下令改变航向,小船向西驶去。弗伦提斯死死地盯着雾气迷蒙的海岸,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地标——小小的港湾里,挺立着一根无所依靠的石柱子。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吗?”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乌拉崖的老人柱。”他说。   “什么意思?”   “我们在南塔东边三十里处。”   “可以在这里登陆吗?”   奔狼赶赴南塔集合之前,曾沿着这条海岸追捕走私贩,忙活了好几个月。他很清楚,老人柱周围的海峡太窄,不适合普通的船只通行,但走私者的小船不在话下。他点点头。   “你先对付船长,”她说着,走向通往底舱的楼梯,“我负责甲板底下。”   尽管船长性情残酷,体格健硕,但打起来根本不堪一击,只用军刀勉强挡了一下,就被短剑刺穿了胸膛,一命呜呼。大副比较难缠,挥舞着船钩撑了几秒钟,一边高声呼喊船员来帮忙,一边用弗伦提斯听不懂的语言咒骂。骂归骂,胆大归胆大,最终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他拼命反抗,但还是死了,所有的船员也都死了。   “为什么这里叫乌拉崖?”女人问。他们正站在断崖上俯瞰港湾,小筏子就丢在底下满是卵石的海滩上。越过老人柱之后,走私者的船径直驶向断崖下方的岩壁,女人早已将舵柄牢牢固定在了合适的位置。   “从来没问过。”这是谎话,但弗伦提斯不介意她是否有所察觉。凯涅斯给他讲过这个故事,小港湾的名字是为纪念一个女人,因为她的丈夫受国王的征召出海作战——至于是哪朝哪代的国王,早已为历史所遗忘——她害了相思病。每天她都攀上险峻的老人柱,站在最高处眺望丈夫回家的身影。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无论风霜雨雪,她日日如此,从不懈怠。终于有一天,丈夫坐的船出现了,当她看见丈夫站在船头挥手,便纵身跃下老人柱,摔死在底下的礁石上。因为丈夫出海前曾不忠于她,她要丈夫亲眼看着她死掉。   他们目送那艘小船载着死去的船员冲向岩壁,“哗啦”一声巨响,船体四分五裂,桅杆倾斜,扯着随风抖动的船帆没入海水。他们走的时候,小船已沉了一半。夜幕迅速降临,海风强劲而冰冷,刺痛了他们的脸庞。   “南塔有人认识你吗?”女人问。   这一次他据实以答:“我认为没人还记得我。”当年国王集结大军准备侵略帝国,军中有维林·艾尔·索纳,谁还会记得第六宗的其他兄弟?弗伦提斯怀念与维林共度的岁月,但只要站在他身边,就明白无人问津的滋味。   他们整夜赶路,向南塔前行,女人不愿在发生海难的地方多作停留,因为不久就会吸引人来打捞。当太阳升到镇子的屋顶上,他们才放慢了脚步。南塔四面全是城墙,相比起周围的房屋,它可谓鹤立鸡群,名副其实,宛如一杆带有锯齿的长枪直插清晨的天空。他们从西门进城,仍扮演一对夫妻。看样子女人已经不再使用别的身份进行伪装,弗伦提斯估摸着她已经假戏真做了。   城门处的卫兵仔细搜过他们全身,没有发现武器,因为他们把剑藏在一英里外的草堆里,只带了足够进城花销的钱。其中一名卫兵盘问起女人奇怪的口音,弗伦提斯说她来自北疆,卫兵便没再说什么了。卫兵放他们进了城,同时严厉地警告他们,城内不许游荡,如果晚上十点尚未找到住处,就必须离城。   六年前,弗伦提斯从南塔启程时,还记得当年码头的喧嚣和繁忙,到处都是满载军队、准备横穿艾瑞尼安海的船只。如今这儿安静了许多,街道上也没有他记忆中货物满仓的马车和小贩,底下的港口最多泊着十几艘船。没有丝绸,没有香料,集市里也没有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气味。雅努斯害我们失去的不只是鲜血和生命。   他们在高塔不远处找了一家旅店吃饭,上菜的是个胖女人,老是热情洋溢地围着他们忙活,此时也没有别的客人需要招呼。“你说北疆啊?”她唾沫横飞地和女人闲谈,“离家很远啊,亲爱的。”   女人紧握着弗伦提斯的手,指头爱怜地抚过他的手背。“只要他开口,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情愿。”   “哎哟,你们俩好甜蜜哦。为了我那个冤家,我最多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他们深情感人的故事,换来了免费赠送的苹果派,房费也打了折扣。   那晚女人没有要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默然无语。他则站在窗前观察街上的情况。她的眼神格外警惕,那种紧张感前所未见。她对接下来的事没有把握,弗伦提斯心想。   女人看出来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使用束缚之力惩罚他。如今女人很少伤害他,自从玛贝里斯酒馆那次过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凶巴巴地审视过他了。她认为我已经完全属于她了,弗伦提斯猜测。就像一条狗饱受鞭笞之苦,已经惟命是从。他又一次摸索着伤疤,感觉那光滑的皮肤已经愈合,破坏了那些图案。他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默不作声地祈求道:“快生长吧!”   月亮攀上树梢之时,一条影子掠过鹅卵石街道,影子的主人从容不迫地行来,却看不清其样貌。弗伦提斯转身望向房门,女人则站了起来。他终于想起两人如今身无寸铁,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心这样安排。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女人朝弗伦提斯点点头,示意他去开门。站在门口的男人与弗伦提斯身材相当,不过至少大上十多岁,容貌英俊,棱角分明,一头黑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滑的前额。他身着朴素的衣裤,结实的靴子,从磨损程度来看,走了不少路。和他们一样,此人没带武器,但弗伦提斯轻而易举地看出对方是战士——从他双肩摆放的姿态,还有一眼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的习惯。那双绿眼睛先打量了一番弗伦提斯,又盯着女人看,立刻辨别出了谁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请进。”女人说。   男人缓步走进房内,足足与女人保持了两臂之遥,然后站在了窗前。   “他怕我们,爱人。”弗伦提斯关门的时候,女人说道。   那人俊朗的面庞掠过一丝怒气。“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失去圣父之爱。”他接受过良好的语言教育,但显然带有库姆布莱口音。   女人嫌恶地叹了口气,语气却不带一丝嘲弄:“你有名字吗?”   “我的名字只有圣父知道。”   弗伦提斯听过这套说辞,那时他们在尼塞尔追捕一帮拐带小孩的狂信徒。这帮人的头领是一个牧师,他因为宣扬异端邪说遭到世界之父的教会的驱逐,但他自认为还是牧师,狂妄地叫喊着祈祷之词,直到邓透斯一箭射中他的眼睛。   女人感知到他在回忆往事,便扭过头,扬起眉毛瞧着他。“他是牧师,”他对女人说,“他们加入教会时弃用了父母所给的名字。教会给他们起了新的名字,只有他们的神和教会才知道。”   女人鄙夷地撇了撇嘴角,然后强颜欢笑地对牧师说:“我想已经有人对你许诺过了吧,只要你帮我们,好处绝对不少。”   “没有许诺什么。”男人激动得面红耳赤,“只是证明了一样:你为世界之父办事。难道不是吗?”   弗伦提斯看见女人正强忍笑意。“当然了。我只是试探一下你,请原谅。不过凡事小心为妙嘛。怎么说呢,世界之父的仆从有很多敌人。”   “面貌各不相同。”牧师轻声低语。   “我听说你有情报,”女人接着说,“关于艾尔·索纳的下落。”   “一个月前他出现在瓦林斯堡。异教徒国王派他去北疆担任守塔大臣。”   “按我的理解,其中必然有诈。即使不是致命的打击,也可能造成重大伤害。”   “是的。结果确实……出乎意料。”   “每次都与他有关。”   “这一步已经迈出了。北疆不算远。”他拿出一个小皮包,放到床上,又退回原位。   女人拿起皮包,翻开看了看里面。“名单的事办完了,”她说,“我还要去瓦林斯堡见个人。”   “还要增加一个名字。尽管这个任务在我能力范围内,但信使坚持留给你去办。南海岸的守塔大臣养了一帮家丁,不是省油的灯,但总有下手的机会。”   女人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片,是一幅黑底白焰的版画。弗伦提斯非常熟悉,奔狼所追捕的狂信徒在杀害信徒的父母、抢走他们的孩子后,就用这样的东西玷污信徒的家:所谓圣父之爱的净火。   “我奉命转告你,仅仅封地领主是不够的,”女人说,“妓女也必须死。”   牧师的双目精光暴射,满怀敌意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理直气壮地沉声说道:“所有的妓女都必须死。”   她身子一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在牧师面前,双手张开犹如鹰爪,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寸之遥。   牧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等下次见面,”她说,“或许我会安排你见见那个让你五体投地的神。”   牧师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跳跃,弗伦提斯对他们俩所表露出的危险程度有所察觉:一人狂怒,一人沉静。牧师不知道我们是谁。他心想,也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的真相。   牧师沉默地走出门,没再说一句话。   “去宰了楼下的母猪,”女人下令,“我们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你们疆国真是个疯狂的地方。”次日早上,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着南海岸的守塔大臣及其夫人给穷人布施。他们身边只有两名南岸戍卫军的士兵,乞丐却难以计数,从高塔的大门一直排了出去。   “在倭拉,”她接着说,“没人挨饿,挨饿的奴隶没有用。如果自由民太懒了,或是缺乏头脑,不能赚钱养活自己,就卖身为奴,为自由民创造财富,他们自己也就不愁饿肚子了。可在你们这儿,所有的人受自由的束缚,自由到饿死,找富人乞讨。真让人恶心。”   这么多乞丐并不常见。他心想,却没说出口。我也曾是其中一员,只是我从不乞讨。   码头边的一条小巷子有两个烂醉如泥的流浪汉,他们穿的破衣服派上了用场。女人和弗伦提斯把这些臭不可闻的衣服披在外面,又往脸上抹了几团泥巴,用破布遮住。胖老板娘的厨房里有两把精钢厨刀,最近才打磨过,他们拿来藏在破衣烂衫底下,没人看得出来。   守塔大臣旁边的桌子上堆着一摞干净衣服,他面带微笑地招呼每一个点头哈腰的可怜人,说着和善的话,挥手回应他们的感谢。他的夫人负责接待孩子,给他们发糖果,如果孩子有母亲,她就领着母子到另一条队伍去,队伍最前头是两个身着灰袍的第五宗兄弟。   生长吧。当他们排在队伍当中,一步一步接近守塔大臣时,他祈求痒感快些出现。可身体没有任何感觉,不仅现在没有,昨晚他拿起枕头捂死睡着的胖女人时也没有。   “你管卫兵,”女人低语道,“做慈善的家伙归我。我最看不起伪君子了。”   快生长吧!   守塔大臣的模样有些眼熟,但弗伦提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是不是在打仗时见过?是不是哪个疆国之剑躲过了战场屠杀,回到家乡升官晋爵,转而大做慈善?问候那些可怜人的时候,他并非敷衍了事、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笑容也不虚伪,他甚至能喊出某些人的名字。“阿克尔!你的腿怎么样了?……迪梅拉,你应该戒酒了吧?”   生长吧!   他的手伸到破衣服里,抓住厨刀的檀香木柄。   “啊,新人,”当他们来到最前头,守塔大臣笑道,“欢迎新朋友们。我怎么称呼你?”   快生长吧!   “汉提斯·穆斯托尔!”女人大声说道,周围的人全都能听见。   守塔大臣皱起眉头:“我不……”   女人的第一击故意没有取他的性命,就是希望震慑住周围的穷人——这既是刺杀,也是做戏。刀子扎进守塔大臣的肩膀,他大吃一惊,痛得倒抽一口气,女人抽出刀子高喊:“以真刃的名义!”然后挥刀再刺。这一次,刀锋直取心脏。危急之中,这位显然在军中服过役的守塔大臣抬起胳膊,及时挡住这一刀,刀刃深深地砍进了前臂。   两名卫兵很快回过神,平举战戟冲了过来,弗伦提斯的厨刀疾射而出,正插中前面那人胸甲和脖子之间的缝隙,对方仰面翻倒。弗伦提斯大跨两步,抓起地上的战戟,扫向第二名卫兵的头顶。不过那人迅速闪开,凭借丰富的经验撩起战戟,反戈一击,差点刺穿了弗伦提斯的大腿。他侧步躲开突刺,手中战戟顺势扫向卫兵的双腿,对方当即倒地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他扭头看见女人杀向守塔大臣。守塔大臣已然转过身,吃力地迈动双腿,企图逃离现场,身上的两处伤口都在汩汩流血。   “去死吧,异教徒!”女人尖叫着举起刀,“这就是与圣父为敌的下——”   一双瘦弱的胳膊突然抱住她,把她往后拉。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染上酒瘾的女人,守塔大臣知道她的名字——迪梅拉。   女人猛一仰头,撞上迪梅拉的脸,对方崩掉了几颗牙齿,满嘴鲜血淋漓。女乞丐惨号一声,却并不松手。这时有好几双手伸出来,抓住刺杀守塔大臣的女人,一个老头抱住她的双腿,一个瘸子挥舞拐杖打中她的肚子,人越来越多,最后衣衫褴褛、邋遢不堪的人群完全淹没了她。   快啊!弗伦提斯内心祈祷。快死吧!   然而束缚之力汹涌澎湃,前所未有的强烈。帮她!   他照着卫兵的铁皮脑袋狠狠一踢,然后冲向围殴女人的穷苦百姓,战戟挥舞如风,左劈右砍,企图杀出一条血路。片刻工夫,已有四人倒地。他多么希望束缚之力突然消失,任由乞丐们夺走女人的生命。   他冲到半路,人群中忽然发生了爆炸。一时间热浪翻滚,汹涌的火焰在人群之中烧出了一个大洞,人们吓得慌忙后退。浓烟四溢,到处都是惨叫和呼号。   弗伦提斯挤进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发现女人跪在地上,如他所料,鲜血流遍全身,因为使用了偷来的天赋,也因为方才遭受的暴打。她满脸是血,怨愤交加。在她身后,迪梅拉的尸体倒在地上,四肢扭曲,衣服和皮肉烧得焦黑。弗伦提斯一把将女人拉起来,两人逃之夭夭。   “一百七十二年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尽管话语轻柔,眼里却怒气未消,“距离上一次失败已经有这么多年了,爱人。”   弗伦提斯当年特别熟悉下水道,那儿是最好的藏身处,还可以借此在瓦林斯堡的街道底下快速穿梭。后来,他又通过堆满污物的下水道,帮助维林拿下了尼莱什城。目前他们所在的下水道是最干净的,宽敞无比,砖块砌得整整齐齐,还有可供歇息的平台。不过里面的恶臭,仍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逃到空旷的野外无异于自杀,南岸戍卫军肯定在四处搜捕他们,所以他依着混迹街头的本能,把女人拉进了下水道。他们顺着水流的方向来到港口,静待暮色降临,借着夜晚的潮汐游出去。   “一百七十二年啊。”女人望向他,渴望得到回应。束缚之力放松了,他可以自由说话。   她需要安慰,弗伦提斯心想。为她刺杀失败寻求慰藉。女人心智错乱的程度,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他的预期。   “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他说。   女人困惑地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他接着说。   几周以来,弗伦提斯第一次展露笑容:“饥饿的乞丐和吃饱的奴隶。”    第五章 维林   “我们的巡逻队估计,他们约有四千人,正越过冰原而来。”阿达尔队长伸手点了点桌上的地图,“他们向着西南方前进。”   “上次他们直接攻向北塔,”达瑞娜说,“一路上见人就杀。”   “四千人,”维林坐在椅子上说,“规模不小,但还不是整个部落的兵力。”   “只是先头部队,这一点毫无疑问。”阿达尔回答,“看来他们上次学到了一些教训。”   “据我所知,经过上次的战斗,部落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   “有些人活了下来,”达瑞娜说,“几百人吧,都是女人和孩子。父亲放他们走了,尽管很多人主张处死他们。我们始终没搞清楚的是,他们到底有没有后备力量,是不是还在冰原那边伺机而动。”   阿达尔直起身子,面对维林,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请您准许我发布集结令。”   “集结令?”   “凡达到战斗年龄的北疆男子都要参军。五天之内,算上北疆戍卫军,我们的兵力可达六千人。”   “还要传话给俄尔赫和瑟奥达,”达瑞娜接过话头,“如果他们和以前一样做出响应,我们这边的人数就能超过两万。但整军备战需要数周之久。这段时间,部落的主力军足以杀过来了,而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可以对北边的居住地造成严重破坏。”   维林弯下腰研究阿达尔画在地图上的路线。他们一路策马狂奔,日落前就赶回了北塔,阿达尔在领主议事厅里挑了一张绘制精细的北疆地图。此时外头人马喧嚣,北疆戍卫军和奥文队长的士兵们正打磨刀剑,整备马鞍。他曾希望研究地图、制订作战计划的日子一去不再复返,在北疆不必有血腥的屠杀,然而战争仍如影随形,一如既往地没有放过他。多少使他感到安慰的是,血歌的调子难以置信的柔和,虽不是全无警戒之音,却没有那般急促刺耳——想当年,他计划偷袭莱伦绿洲的时候听过那种调子,最终邓透斯在战场上送了命。   “上次部落来袭时,他们有多少人?”他问。   “我们只能估计,大人,”阿达尔说,“他们是一大群同时杀过来,不列阵型,也没有编制。霍伦兄弟在正史中记录的数字超过十万人,包括老人和孩子在内。与其说他们是一支军队,倒不如说是全民皆兵。”   “北边的居住地已经派人通知了吗?”   达瑞娜点点头:“我们刚收到消息就快马传信。他们会自行组织防御,但毕竟寡不敌众,如果没有援军,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很好。”维林起身下令,“队长,发布集结令。挑选精兵强将,负责招兵买马、守备高塔和镇子,以防对方攻城。我们带领北疆戍卫军和国王的军队去北边,尽我们所能援助居住地。”   “我手下的戍卫军超过半数分布在北疆各地,”阿达尔说,目光移向达瑞娜,“所以我们目前还不到一千五百人。”   “那更好。”维林拿起桌上的帆布包,走向楼梯井,“我们要拼命赶路了。达瑞娜小姐,我知道,或许你希望留在这里,不过我要求你一同前往。”   她吃惊地皱起眉头。维林知道她不愿留下来,正准备为此争执一番。“我……当然乐意与您同行,大人。”   他们快马加鞭,直到夜色渐黑,在高塔北边约二十英里外的山麓扎营歇息。在塔内的楼梯上与艾罗妮丝道别时,她火冒三丈,但维林不为所动。“战场不是艺术家该去的地方,妹妹。”   “那我该做什么?”她说,“整天干坐着,担心你的死活吗?”   他握住艾罗妮丝的手:“留下来的人也不太可能有时间闲着。”他轻吻妹妹的额头,然后走出去,接过卫兵手里的缰绳——赤焰已整装待命。“还有,”他翻上马鞍时说,“我需要你抛头露面。看到守塔大臣的妹妹,民心才不会乱。当然了,很多人会向你提问。告诉他们,一切尽在掌握。”   “真的吗?”   他策马行来,俯下身子,轻声说:“我不知道。”   北疆戍卫军扎营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不过转眼的工夫,生火、拴马、卸鞍、打桩,根本不需要阿达尔队长下令或做出什么指示。御林骑卫们也不逊色,熟练地生起火堆、搭好帐篷,奥文队长例行视察,还惩罚了两名没有擦亮胸甲的士兵。   “在这儿打仗和沙漠大不相同,大人,我没说错吧?”奥文队长说着,走到维林和达瑞娜、阿达尔所在的火堆边。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狼皮,紧紧地裹在肩上,不断呵气暖手。   “你也去了猩红山丘?”维林问。   “是的。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参战。最后一次冲杀时,算我走运,一个阿尔比兰人的长枪刺中了我的腿,随后医师送我去了乌恩提什,在那儿上船返回疆国。不然的话,城破之时,我肯定还跟在国王身边。”   “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被杀了吧?”达瑞娜问。   “是的,小姐。我是我们兵团唯一的活人。”   “看来阿尔比兰人跟部落一样野蛮,”阿达尔说,“我们这儿的人也有不少故事,说的都是他们怎么遭受皇帝的压迫。”   “他们不野蛮,”维林说,“只是愤怒。可以理解。”他扭头问达瑞娜:“我要知道部落的有关情况。他们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血。”阿达尔说,“只要是部落之外的人,就要他们流血。”   “这是他们的信条?非我族类,不留活口?”   “这是他们的做法。至于信条,我们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语言难以理解,在我们听来就是叽里呱啦、狂呼乱吼,而且我们抓到的俘虏都非常顽固,活不了太久,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我听说他们带有战争野兽,”奥文说,“大猫和鹰。”   “的确如此,”阿达尔说,“幸运的是,他们带的战猫也就几百只。说实在的,列队迎接这些怪物的冲击,那滋味真不好受。至于矛鹰就不一样了,他们养了数千只,头顶上的啸叫声不绝于耳,一不留神你的眼珠子就被挖了。即便到了现在,戴眼罩的人在北疆也是随处可见。”   “那你们怎么对付他们?”维林问。   “大人,您说说,别的仗都是怎么打赢的?无非是胆子大,刀剑利,”阿达尔笑着看了达瑞娜一眼,“再就是有关敌方兵力配置的准确情报。”   维林扬起眉毛瞧着达瑞娜:“准确情报?”   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说道:“先生们,失陪。我要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骑行两天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居住地——在山的背阴处聚集了一批房屋,四面围有栅栏,南面的山坡则布满了矿洞。站在栅栏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北疆戍卫军军士和一个愁容满面的镇长。   “小姐,有什么新的消息吗?”镇长开口便问达瑞娜,汗津津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他们什么时候打到我们这儿?”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伊迪斯。”达瑞娜肯定地说。她的语气干巴巴的,明显有些厌恶。然后她抬手示意维林:“你还没有见过守塔大臣吧?”   “噢,那是那是。”镇长匆匆向维林鞠了一躬,“失礼了,大人。欢迎来到默纳峰。我们非常高兴见到您。”   “别的居住地有什么新的情况吗?”维林问他。   “没有,大人。我很担心他们。”   “那我们就不耽搁了。”维林掉转马头,正要出门,镇长忽然伸手拉住缰绳。   “可是大人,您千万别丢下我们不管。我们只有两百个矿工带剑,外加十来个北疆戍卫军的士兵。”   维林默默地看着那人紧抓缰绳的手,等他自行松开。“说得好,先生。”他抬头望向那名军士,“集合人马。跟我们一起走。”   军士看了看阿达尔,见队长微微颔首,便去召集部下了。   “您这是置我们于死地啊!”伊迪斯喊道,“我们在部落面前形同赤身裸体。”   “那我准许你去北塔避难,”维林说,“我们这一路都没有危险。不过,如果你关心这座镇子以及生活在此的人,或许你愿意留下来,为他们而战。”   话音未落,伊迪斯骑上一匹快马,向南边狂奔而去,一路扬起滚滚烟尘。   “矿业行会的会长同意接管镇子。”一个钟头过后,达瑞娜走出大门,向维林汇报,“经过我的劝说,他们答应给女人分发兵器,这样一来,守镇子的武装力量就有三百五十多人了。”她翻身上马,与维林四目相对。“伊迪斯是胆小鬼,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但他想的确实没错。如果部落打过来了,这地方最多能撑一个钟头。”   “那要看我们能不能挡住部落了。”他一挥手,带领一队人马向北疾驰。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去了默纳峰北边的三个居住地,发现各处只有忧心忡忡的矿工,不见部落的踪影。谢天谢地,矿工们的头儿比伊迪斯勇敢多了,防御工事也已准备就绪。每到一处,维林就建议他们前往默纳峰,聚少成多,积弱为强,但他们都拒绝了。   “我们在这儿开凿石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老爷。”斯莱德山的镇长说,这个健壮的尼塞尔人背后绑了一把巨斧,“上次那帮冰蛋子来的时候,咱们就没跑,这次咱也不跑。”   他们不停地赶路,进入平原地带,肆虐的寒风犹如万千铁箭,洞穿铠甲,刺透衣衫。   “信仰啊!”奥文紧咬牙关,挤出几个字来,狂风如鞭,抽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年上头都是这样吗?”   阿达尔笑了:“这还是温暖的夏日呢,队长。你应该等冬天再来试试。”   “现在我们和冰原之间没有大山阻隔,”达瑞娜解释,“俄尔赫人称这风为黑风。”   他们赶了十英里路,然后扎营歇息。维林派出斥候分别去东、西、北三个方向侦察敌情。入夜,斥候先后返回,依然没有摸到部落大军的踪迹。   “这不对啊,”阿达尔说,“他们现在早该进山了。”   达瑞娜突然直起身子,扭头望向西边,明亮的眼睛饱含期待。   “怎么了,小姐?”维林问。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大人。”   他听到了,那是隐隐的雷鸣,持续不断,越来越响。   “备马!”他一边大喊,一边大步走向拴着赤焰的地方,众人手忙脚乱地都去牵马。   “没必要,”达瑞娜喊住他,“部落不骑马。来者另有其人。”   西边腾起滚滚烟尘,越来越近,雷鸣也渐渐震耳欲聋。第一批骑手已极目可见,他们骑着毛色各异的高头大马,人人臂挽长枪,鞍上还绑着角弓。从烟尘中现身的人马越来越多,维林已经数不清了。他们拉缰止步,停在不远处,待尘埃落定,可见对方约有两千余人马,有男有女。他们面色苍白,梳着乌黑的辫子,酷似维林多年前见过的那个鹰钩鼻瑟奥达人。这些人大多身着深棕色皮衣,颈挂骨头或鹿角制成的项链,静默无言,连坐骑都没有打一声响鼻。   有一名骑手策马而来,径直朝维林行去。他停在几步开外,低下头,凌厉的目光射向维林。此人个子不高,但显然强悍有力,他的脸庞爬满皱纹,却又有几分清癯,难以推断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骑手嗓子粗哑,说的是不太正宗的疆国话。   “看我怎么选了,”维林回答,“不过瑟奥达人称呼我为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知道森林的子民如何称呼你,以及为何给你这个名字。”鞍上的男人微微躬身,眉头深锁,“平原上鲜少有渡鸦的身影。如果你想要我们给你起名,你只能自行争取。”   “当然,我乐意之至。”   骑手冷哼一声,倒转长枪,挥手掷向维林脚边。尽管地面相当硬实,铁枪头仍深深地插进土里,枪杆受到强劲的冲击,剧烈地颤动着。“我,俄尔赫的赛恩李希·珀塔,携我长枪,前来响应守塔大臣的召唤。”   “非常欢迎。”   达瑞娜面带笑容,上前迎接俄尔赫酋长。“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们,平原兄弟。”说着,她握住酋长的手,十指紧紧缠绕。   “我们本来希望先找到兽人,”他回答,“取他们的脑袋,作为礼物献给你们。但我们根本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我们也没有找到。”   骑手似乎大惑不解:“你也没有吗,森林姐妹?”   她防备地看了一眼维林:“我也没有。”   当晚,他们与俄尔赫人一同以干麋鹿肉为食。尽管这种干粮硬实难啃,但味道相当不错,尤其是稍加火烤,再就着浓稠的白浆吞下——这种液体散发出辛辣的芳香,喝起来很有劲儿。   “信仰啊!”奥文忍不住高呼,刚喝了一口他就龇牙咧嘴地做鬼脸,“这是什么啊?”   “用麋鹿的奶酿制的。”达瑞娜说。   奥文强忍呕吐的冲动,把皮袋子还给了那个年轻的俄尔赫女人——先前众人围着火堆坐下时,她主动坐到了身边。“多谢,小姐。我不喝了。”她皱起眉头,耸耸肩膀,用土话说了句什么。   “她想知道你打过多少只麋鹿。”达瑞娜翻译。   “麋鹿?没有,”他微笑着,冲年轻女人点点头,“但打过很多野猪和鹿。我的家族拥有很大一片领地。”   达瑞娜翻译了他的回答,对方显然疑惑不解。   “她不知道领地是什么意思,”达瑞娜解释,“俄尔赫人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土地。”   “他们也不理解,他们世代居住的平原为何归国王所有,”阿达尔插进话来,“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认为没必要抵抗疆国的第一代移民。人不能拥有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所以有什么好争的?”   “英莎·卡·佛纳。”年轻女人对奥文说,然后拍了拍胸脯。   “意思是月光寒铁,”达瑞娜微微一笑,说道,“她的名字。”   “啊,奥文,”队长也拍了拍胸脯,“奥——文。”   随后年轻女人又和达瑞娜交谈了几句。“她想知道这名字的含义。我告诉她,这是传说中一位伟大英雄的名字。”   “但事实并非如此。”奥文说。   “队长……”达瑞娜沉吟片刻,忍住笑意,“一个俄尔赫女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男人,这对你可是极大的肯定。”   “噢。”队长朝英莎·卡·佛纳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方也报以微笑,“那我该怎么回应呢?”   “你已经回应了。”   不多时,达瑞娜就向大家问候晚安,起身离开火堆,走去摆弄那个精巧的发明了。从北塔出发时她就随身带着这东西,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大包麋鹿皮和几根木头,只需几分钟的操作,就变成了一个小巧却实用的帐篷,和御林骑卫们搭的帐篷差不多。北疆戍卫军中也有人携带类似的东西,不过大多数人更愿意幕天席地,裹一张毛皮就睡了。   维林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她说话。这一路走来,他的疑问有增无减,为了寻求答案,他已经耽搁了太久。   “小姐。”见达瑞娜坐在帐篷外,他打了声招呼。   她没有回答。维林看见她双目紧闭,长发在寒风中飞舞,纷乱搅扰,她似乎毫无察觉。   “您现在不能跟她说话,大人。”阿达尔队长出现在帐篷旁。火光给他乌木般黝黑的脸膛勾上了红边,神色尤显戒备。   维林又看了一眼达瑞娜,见她面容沉静如水,双手纹丝不动地搁于膝上。血歌奏起熟悉的调子,那是识别之音。   他友好地冲队长一点头,走回火堆旁。   “铁水溪,”第二天早上,达瑞娜说,“东北方向,距离此地四十英里。他们那么多人从冰原南下,一路上只有那儿可提供充足的水源。既然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那么推断他们驻扎在铁水溪是合乎情理的。”   “只是合乎情理的推断吗?”维林问,“小姐,还有没有别的情报来源?”   达瑞娜避开他的目光,气鼓鼓地回击道:“没有,大人。您当然可以不考虑我的提议。”   “是吗,如果我无视新任首席参事的提议,那也太失礼了。就去铁水溪吧。”   他们兵分三队,维林率领北疆戍卫军和奥文的士兵走中路,两侧是俄尔赫人。他听过不少有关俄尔赫人骑术精湛的传闻,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在平原行进的路途中,骑手与马匹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他发现俄尔赫人有意放慢了速度,以配合守塔大臣这批人马的步调,而且还有一人混进了他们的队伍之中——英莎·卡·佛纳与奥文并肩骑行,胯下的花斑公马比队长的坐骑还要高上一掌,她的辫子迎风飞扬,神色有几分骄傲。   临近傍晚,他们遭遇了冰雪部落。铁水溪东岸有一大片营地,火堆不计其数,青烟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寒风中。距离营地两百步时,维林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两翼的俄尔赫人向外散开,亲率的疆国军队摆出战阵。他从鞍上解下帆布包,伸手摸向最大的绳结,只轻轻一拉,绳结随即松开。他知道这把剑今日定将无比闪耀,划破长空的声响必将奏起又一曲血歌,那是他最擅长的乐章。自从与海岛之盾对决过后,长剑始终藏在鞘里,裹于布中,从未见过天日。他并不喜欢那天拔剑出鞘的感觉,手握寒芒……是那般神清气爽。   “大人!”是阿达尔队长的喊声,他抬头望向营地,只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向他们走来,此时,营地边缘聚集了一群人,或许因为光线和距离造成了错觉,他们看上去格外憔悴,瘦得皮包骨头,面无血色的脑袋探出兽皮,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敌人,神情麻木,全无愤恨。   “没看到那家伙带兵器,大人。”奥文说。   “肯定有诈,”阿达尔斩钉截铁地说,“冰雪部落玩的花招教人防不胜防。”   维林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人。他个头偏矮,和其他人一样体形消瘦,但年纪很大,步伐缓慢而坚定。他拄了一根奇形怪状的大棍子,再靠近几步便能看清,那是一根长长的腿骨,不知来自于何种野兽,上面刻满了错综复杂的雕纹和符号。   “是萨满!”阿达尔长弓在手,嘶声惊道,“大人,请准许我首战立功。”   “萨满?”维林问。   “他们操纵战争猛兽,”达瑞娜解释,“负责驯养,并带领它们参战。我们根本搞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好像没有带什么野兽在身边。”维林一边观察一边说,那矮个儿男人走到二十步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那他就太蠢了。”阿达尔说着引弓搭箭。   “住手!”维林厉声喝道,那语气饱含不容置疑的权威,震得众人一惊。   阿达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弓弦未收。“大人?”   维林并不拿正眼瞧他。“你听我指挥。服从命令,不然我撤你的职,外加军法惩治。”   他歪着头,仔细端详起那矮个儿老人,一旁的阿达尔怒不可遏,幸而有达瑞娜极力安抚。萨满双手握住骨杖,举在面前,在黑风中抖抖索索地摇晃。   维林立刻感觉到了,血歌的调子传达了天赋者的问候。达瑞娜的身子顿时僵住,搁在阿达尔肩上的手慢慢地滑下来。维林朝着萨满的方向一偏头:“小姐,看来他们是请我们去谈判。”   出于恐惧,达瑞娜双目圆睁,脸色苍白,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策马行至萨满面前,翻身下马。凑近再看,他的消瘦程度令人心惊肉跳,裹在脸皮里的头骨苍白可怖,简直像是包在湿纸当中的牲畜残骸。灰黑夹杂的长发垂至双肩,蓬乱肮脏,还挂了些暗淡无光的护身符。维林发现,他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饥饿。于是,一个残酷的真相摆在了眼前:他们来这儿不是打仗,而是送死。   “你有名字吗?”维林问他。   萨满没有回答,把骨杖插在土里,双手扶在顶端,犹如捕食的猫头鹰,死死地盯着维林的眼睛。目光攫住了他,渐渐将他拉近。突然有异物侵入脑海,令他一时间深感不安。肯定有诈,阿达尔如是说。然而血歌依旧摆出欢迎的姿态,他便也任其自由发展。那异物似是一段回忆,来自未知年代的被遗忘的画面,但并不属于维林。   有裹着兽皮的人,还有野兽。那体形庞大的白毛巨兽——熊,也在暴风雪之中艰难跋涉。好多人身受重伤,好多孩子。骑手们忽然自风雪中现身,黑衣黑甲,手起剑落,枪花朵朵……鲜血染红了雪地……好多好多血……骑手们肆意冲杀,放声大笑,越来越多的骑手冲出风雪,裹着兽皮的人们四散而逃。有一个人举起巨大的骨杖,熊群发起冲锋,熊掌的重击杀死了一批又一批骑手……可是还有骑手出现……源源不绝……幻象消失了,骨杖的顶端之上,萨满面如止水,一语不发。   维林望向达瑞娜,见她满脸惊惧之色:“你看见了?”   她点点头,藏在兽皮中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身子稍稍向后退缩。维林感觉到她想要逃走,眼前的矮个儿老人手无寸铁,只有一根骨杖,却吓坏了达瑞娜。不过她终究没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拒绝移开视线。   维林回过头,问萨满:“那些骑手追杀你们,你们逃掉了?”老人皱起眉头,显然一个字都听不懂。维林叹了口气,扭头瞟了一眼队列齐整的疆国军队和俄尔赫人,然后开始歌唱。只是小小的调子,不至于引起流血。他唱出了疑问,并将萨满先前的幻象混杂在其中。   老人挺直身子,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他又迎上维林的目光,很快,脑海中出现了不同的幻象。   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穿越冰原,白熊庞大的身躯在人海中起起伏伏,他们一路向西逃亡,远离那些骑手……没时间休息……没时间打猎……只能拼命地逃……或是掉队等死。先是老年人,然后是年幼的孩子,在跨越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的路途中,这支部落的生命力慢慢地流失。白熊因为饥饿而发疯,摆脱了萨满的控制。战士们只好杀了它们,分食其肉,这些坚强的人流下了眼泪——没有了熊,他们又算什么?等平原出现在眼前,他们知道全族灭亡的时候到了……他们什么都不要,只求平静地死去。   幻象消失了,达瑞娜泪如雨下,哭得喘不上气。“我们这帮麻木不仁的蠢货。”她低声叹道。维林再次歌唱,歌声中有悬挂在高塔里的挂毯——画的正是部落以及他们操纵的可怕野兽。   萨满厌恶地哼了一声,以幻象回应维林。战斗异常激烈,残酷而血腥:战猫和白熊发疯似地相互撕咬,天上流云翻卷,矛鹰遮天蔽日,羽毛纷飞,洒下一片血雨,战士们手持长矛和骨棒奋力厮杀。血色的一日结束了,熊人让猫人明白,在冰原上开战是何等荒唐。他们彼此再未相见,猫人自行离开,去了南方的平原,因为他们欺软怕硬,期望找到容易捕获的猎物。   这些是熊人。维林抬头望向营地,只看见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以及几个孩子,没有老人,更没有野兽的踪影。他们失去了白熊,从而也失去了名字。   他收回目光,看着萨满,最后一次歌唱,唤回那些黑衣黑甲的骑手形象,以疑问的调子作为终结。熟悉的疲惫感袭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唱了。   萨满终于张口说话,他的嘴唇扭曲着,吐出了或许是他唯一会说的外族词语:“倭拉嘶嘶。”   维林命令北疆戍卫军上交一半补给,只留下十二人,余下大部返回原来的岗位。阿达尔队长——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怒火越烧越旺,脾气越来越坏——受命南下,终止集结令,同时派人通知瑟奥达人,他们的战士可以回家了。   “猫人也好,熊人也罢,”离开前,他扯着嗓子对达瑞娜说,故意叫维林也听见,“终究是属于冰雪部落的。不能相信他们。”   “你不明白,阿达尔。”她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任由他们全都死去之后,我们如何面对自己今日的选择。”   “没人欢迎他们,”阿达尔队长警告,“甚至会有很多人找他们寻仇。”   “我父亲向来只做正确的选择,不管别人能否接受。”达瑞娜沉默片刻,维林感觉到她的目光投了过来,“如今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当晚,俄尔赫人走了。离开之前,赛恩李希·珀塔向维林抬手致意。“艾文苏拉。”他说。   “我的名字吗?”维林问。   俄尔赫酋长指向北边,一颗明亮的星辰冉冉升起。“一生当中,它只有一个月会如此明亮。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   他再次抬手致意,调转马头,带领族人向东边疾驰而去,只有一人除外。   “她不肯走,大人。”奥文队长笔直地立着,不敢看他的眼睛。那边,英莎·卡·佛纳正在给孩子们分发麋鹿肉干,还打着手势,叫他们不要吃得太快。“我问达瑞娜小姐这是为什么。她说我,呃,明知故问。”   “你希望她走吗?”   队长干咳几声,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恭喜你,队长。”维林拍拍他的肩膀,走过去找达瑞娜。   她和萨满在一起,正蹲在一个老妇人身边。老妇人倚着草堆,比部落的其他人还要瘦,胸脯缓缓地起伏,嘴巴微张,双目失神。萨满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深深的孤寂和哀伤,即便没有幻象来解释,维林也知道,这是丈夫在守护临终的妻子。   达瑞娜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到老妇人嘴边,几滴清澈的药水滋润了她干渴的舌头。她微微一动,轻皱眉头,闭上嘴巴享受新鲜的水分,眼里恢复了些许神采。萨满弯腰拉着她的手,用他们的语言轻声说话。在维林听来,这种语言以喉音为主,粗糙刺耳,但即便如此,仍能感受到其中的柔情蜜意。萨满说的是,他们安全了,维林猜测。他告诉妻子,他们终于找到了避难所。   老妇人的目光在丈夫脸上游移不定,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笑,然而表情就此僵住了,眼中神采尽失,胸脯也停止了起伏。萨满一动不动,依然伏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与她一样静谧安详。   达瑞娜起身离开老妇人,走向维林。“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我的族人称之为灵魂漫步。”他们坐在熊人营地外围的火堆边。四下寂静,冰雪部落的族人默默地吃着送来的干粮,照顾病患伤员,没人欢欢喜喜地庆祝劫后余生。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维林心想。他们失去了名字。   “很难描述,”达瑞娜接着说,“并不是真的走路,更像是飞翔,高于一切,同时可以看到一块块辽阔的土地。不过我必须离开我的肉身才能做到。”   “你就是这样发现他们的,”他说,“你用这种能力找到了冰雪部落。”   达瑞娜点点头:“一旦获知敌人的行军路线,制订作战计划就容易多了。”   “疼吗?”他想的是,自己若是歌唱太久,就会流血。   “不疼,至少飞翔的时候不疼,但回来之后……刚开始特别兴奋,非常愉快。谁没梦见过飞翔呢?我听说过黑巫术的传说,知道应该害怕才对。但飞翔实在太美妙了,令人无法自拔。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刚满十三岁。我躺在床上,醒着,但并不焦虑,非常平静,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很难那么平静。然后我漂了起来,往下一看,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一张大床上。我很害怕,以为在做噩梦。因为恐慌,我想到了父亲,于是我飞到他的房间,他和往常一样,晚上仍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文稿。他伸手拿酒杯,结果碰倒了墨水瓶,弄脏了袖子,他骂了起来。我想起蓝叶,那是我的马,于是飞到马厩看它。我想起凯兰,就飞到他那里,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木杵和石臼捣药。这是多么美妙的梦境啊,想到什么,就可以飞过去,可以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不只如此,我不仅能看见他们,还能看到他们的颜色,他们灵魂的光芒。我父亲周身都是明亮的浅蓝色,蓝叶是淡褐色,凯兰似乎在闪烁,一时红,一时白。我往上飞去,越飞越高,俯瞰整个北疆,底下全是闪光的灵魂,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射出天上的繁星。   “奇怪的是,我在梦境里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回到身体里去。我感到床有一点点冷,但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的衣服袖子上沾有墨迹,我知道那不是梦。虽然很害怕,但我并没有就此放弃——那种欢喜难以抗拒。于是我一有空就飞,翱翔在群山和平原之上,观看俄尔赫人追猎大麋鹿,在来自冰原的暴风雪之中尽情舞蹈。有一次,我飞过了西边的海洋,飞了很远很远,希望看见极西之地的海岸。可是时间过了太久,我知道父亲还在等我吃晚餐,于是飞回到身体里,结果就像突然穿上冰衣雪裤,冻得我惨叫不止。我父亲找到我,发现我缩在房间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像是刚从冰水里爬出来。   “当时我就告诉他了。他并不害怕,也不吃惊。他抱我上床,叫人送来热牛奶,陪着我,直到寒冷退散。然后他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你的族人怎样对待如我这样拥有天赋的人,嘱咐我永远不能告诉别人。”   “然后部落来了?”   “那是两个夏天之后的事。我后来特别谨慎,每次飞行都不超过一个钟头,而且总是在晚上,坐在烧旺的火堆旁。我第一次目睹了屠杀,一辆运送青石的马车从白银谷去往南边,四十来个牲口贩子带着战猫和矛鹰冲过去杀了个精光。战士们拿着刀在死者当中游走,不断地割下战利品,他们的光是黑色和暗红色。我以前从没见过灵魂逝去的样子,大多看起来就像是风吹熄了烛火,但有一个灵魂格外闪亮,越升越高,整个世界似乎都围绕着它,为它扭曲成一个漩涡,把它吸了进去,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维林凑近了追问:“哪里?”   “我不知道。但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了漩涡里头的东西。好黑好暗。”她陷入沉默,抱紧胳膊,身子瑟瑟发抖,“很高兴我只看到过一次。”   “你以天赋为名提出警告,从而督促艾尔·默纳大人备战?”   达瑞娜点点头:“我跑过去告诉他这个消息,当着凯兰和阿达尔的面脱口而出。他要他们俩发誓保密,这么多年他们俩始终信守诺言。不过,我相信早有人怀疑过,比如赛恩李希,他似乎知情。”   “俄尔赫人不怕黑巫术吗?”   “他们和瑟奥达人一样,持尊敬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尽管天赋可能被滥用,但除非真有其事,否则他们并不害怕拥有天赋的人。”说完,她扬起眉毛,期待地望着维林。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他心想。   “瑟奥达人称之为血歌。”他说。   她脸上掠过一丝恐慌,和观看萨满给出的幻象时一样。“瑟奥达人告诉你的?”   “一个盲女人。她自称勒苏丝·希尔·霖。我在马蒂舍森林见到了她。”   她越发惊恐,连说话声都在颤抖:“见到她?”   “那是一个隆冬的晴朗夏日。她说那是记忆,困在石中的记忆。她说了我的名字用瑟奥达语如何称呼。”   “伯纳尔·沙克·乌尔,”恐惧变成了迷惑,“是她给你起的名字?”她眨了眨眼,又摇头道:“当然是她了。”   “你认识她?”   “所有活着的瑟奥达人都知道她,但没人见过她……除了我。”   “什么时候?”   “我丈夫死后。”他察觉到达瑞娜的不安,就像有人知道坏消息早晚会来,而预感终于成真的那一刻。“她说的那些话……可是,我相信……他死的时候……”说话声几不可闻,她沉浸在回忆中。   “你丈夫?”维林提醒她。   达瑞娜看他的眼神充满戒备,甚至有些恼怒,慢慢地,又化作浓浓的哀伤。“我要想一想。感谢您诚实以告,大人。很高兴我没有信错人。”她说完站起身,走进了帐篷。   维林扭头望向北方,找到了赛恩李希所指的那颗星辰,此时它已高挂天际,比月亮还要明亮。艾文苏拉……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   好名字。他笑着想。总算有了个好名字。    第六章 莱娜   她动身往下走,没入黑暗之中。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手扶墙壁,脚踏台阶,慢慢向前摸索,指引她的还有达沃卡妹妹惊惧过度的啜泣声。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柯拉尔已不再求饶,只是低声呜咽,时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起初,莱娜以为那光亮是失明造成的幻觉,它极其暗淡,只是给达沃卡高大的身影罩了一层浅浅的粉色光晕,但愈往下走,光亮愈盛。等她们抵达最底层,已经完全沐浴在深红色的光芒之中。   此处空间广阔,四面八方皆为圆形,严丝合缝地镶嵌着大理石片。墙壁上有不计其数的隧道口,高度足以供人进出,洞内黑漆漆的,似是通往未知世界。红光来自地面正中央那一口巨大的圆井,冒出来的蒸汽滚滚升腾,钻进顶上另一口尺寸完全相同的圆井。   达沃卡拖着哭哭啼啼的柯拉尔走向井边,莱娜紧随其后。蒸汽温度极高,她们走到距离圆井十二英尺的地方便无法前行。莱娜眯着眼睛,透过灌进顶部圆井的蒸汽看见了湿漉漉的井壁,井筒向上延伸,通向人工改造的山体之中。   “我们最初来这儿的时候,井筒底部还有巨大的铜刀。”   说话的女人站在其中一个隧道口。她满头黑发,穿着朴素的黑色棉袍,胳膊裸露在外,井口蒸腾的热量给她的皮肤染上淡淡的绯红色。“碎石堵塞了井筒底部。”女人说着,向她们走来。   柯拉尔抓着达沃卡的腿,低声念叨:“求你了,姐姐!求求你!”   那年轻的女人完全不理会她,走到距离莱娜不远的地方,笑脸相迎:“在我们脚下三百英尺之深,有一条地下河与尼沙柯的血管相连,源源不绝地产生蒸汽,再通过井筒升腾而上,穿过交叉摆放的四把铜刀。而接在铜刀末端的巨型铁轴,笔直地延伸至塔楼的第三层。真是个耐人寻味的谜团,你觉得呢?”   莱娜看着她沉静的面庞,听着她笃定的话语,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所表现出的自信而惊叹。她的疆国话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目光淡然,表情略带好奇。   “蒸汽带动铜刀旋转,”莱娜说,“就像风车。”   年轻女人的笑容愈加灿烂。“是的。可惜的是,这么新奇的装置,却因为最早踏足此地的罗纳黑姆而失传了,从他们看到的第一眼起,铜刀就注定变成生活所需的锅碗瓢盆,巨型铁轴则被熔化,做成斧刃。我在下令清理井中的石头时,才明白铜刀的作用。我一次次暗下决心,要造出新的铜刀来,因为我真的好想看到它们再次运转,可我从未做到过。”她的目光投向瑟缩在达沃卡脚边的女孩,“毕竟,总有别的事情需要分心。”   “铜刀旋转所产生的力量,”莱娜问,“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铁轴顶端有一根巨大的榫头,当初所带动的东西不知为何物,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早已风化成灰。不过据我推测,可能是为我们头顶上的山体供暖之用。”   她静立不动,无言地端详瑟瑟发抖的柯拉尔。须臾,她抬头看着达沃卡,用罗纳语说:“这就是你妹妹的躯壳?”   “是的,玛莱萨。”   “如果我带她回来,她会……发生变化。不仅是伤疤的问题。你明白吗?”   “明白,玛莱萨。我懂我妹妹的心。她一定愿意回到我们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玛莱萨微微颔首:“如你所愿。带她过来。”   “不要!”柯拉尔厉声尖叫,企图爬开。达沃卡一把将她揪起,拽向圆井。   “你以为这东西害怕我,”玛莱萨对莱娜说,“你错了。真正令它害怕的,是我送它返回虚无后,它将因为失败而遭受的惩罚。”   柯拉尔尖叫着,絮絮叨叨地求饶,又拼命挣扎、吐口水、咒骂,但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达沃卡把妹妹拖到了井边,两人热得汗水淋漓。玛莱萨走到柯拉尔面前——莱娜发现她身上一滴汗都没出——从井边拿起一个瓶子。瓶子很小,透过模糊不清的瓶身,隐约可见装在里头的黑色液体。   “把她的手递过来。”玛莱萨对达沃卡说着,拔出了瓶塞。只见瓶口冒出一团雾气,一股臭不可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达沃卡抽出小刀,割开捆住柯拉尔手腕的绳子,强行将她的一只手扭在身后,另一只手拽向玛莱萨。   “所有的痛苦和哀伤都因它们而来。”她对莱娜说,然后拿住柯拉尔握成拳头的手,轻轻地摩挲不断抽搐的皮肤,女孩不再尖叫,早已喊破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闷哼。“或许你以为它们的数量堪以军团计,其实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个。这一个是最年轻的,被捕捉和扭曲的时候是女性,也只能夺占女性的躯壳,一次最多操纵一人,直到死亡将其释放。而且,她欺骗的手段也不甚高明。她的哥哥则厉害多了,可以同时操纵几具躯壳,不限性别,甚至可以藏而不露地生活多年,即便是自小与那具躯壳亲近的人,也无法察觉他的真实身份。而她的姐姐,噢,要我说,最好永远别遇见那个女人。一百年又一百年,永无休止的谋杀和欺骗,她从世界的这头到那头,编织起一张恶毒的蛛网,如今又为实现他们主子的巨大阴谋而奔波。他们三个,受困于自身的怨念。但怨念又从何而来?还不是恐惧……和痛苦。”   她倾过瓶子,在柯拉尔的手上倒了一滴液体。   从女孩喉咙中爆发出的呼号,充满极度的痛苦和狂暴,莱娜只好闭上双眼,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感。几周以来,她多次濒临绝境,一再目睹惨烈的死亡,或许心肠早已变硬了,但这般毫无人性可言的号叫,犹如医师的解剖刀,切开了新生的那层硬皮。等她睁眼再看,女孩跪在地上,玛莱萨双手扣住她的面庞,两眼圆睁,一眨不眨。   “疼痛是一扇大门,”玛莱萨说,“恐惧是一杆撬棍,用来剔除那个影响她心智、如水蛭般牢牢附着天赋的污秽之物。”柯拉尔浑身颤抖,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即便是这种东西,也害怕真正的虚空,若它真有胆量不走,我势必将其摧毁到片甲不存。”   玛莱萨松开手,柯拉尔双目紧闭,身子瘫软下去。达沃卡顺势拥她在怀中,只见她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块红中带黑的烫伤,仍热气腾腾。   莱娜咽下苦涩的胆汁,走过去摸了摸女孩的脖子,感受到了强劲的脉搏。   “多……多久?”她背后忽然有人含混地问道,有气无力,悲伤莫名。   莱娜抬头一看,发现不是玛莱萨,那个成竹在胸的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女孩,纤细的胳膊紧紧抱在胸前,满眼迷惑地盯着她。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窈窕身姿,内里却不是同一个人。   “玛莱萨?”莱娜起身走向她。   女孩吐了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发笑,更有几分癫狂。她看到了手里的瓶子。“是啊,噢,是啊。我是玛莱萨。我的力量,伟大而又可怕……”她絮絮叨叨地说到一半,突然哀伤地笑了笑。   “五个夏天了,”达沃卡说,“自从复生以来。”   “五个夏天。”女孩的目光在莱娜身上游移,看过她的头发,又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梅利姆赫女王。她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好久。那么多的幻象……”她伸出双手,轻抚莱娜的脸颊,“这么美丽……好可惜……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说什么,玛莱萨?”   “杀了那么多人。而我,只杀了我母亲……”   小女孩忽然不见了,惊魂未定的表情转眼消失,变成了自信满满的神态。莱娜退了一步,捧在脸上的双手自然垂落下来。   “她对你说了什么?”玛莱萨问。   莱娜还想往后退却,旋转而上的楼梯仿佛在召唤她,可她终究忍住了。你想要证据。她提醒自己。证据出现了。   “她说她杀了母亲。”莱娜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啊,没错,多么悲伤的故事。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心地善良,拥有触体疗伤的能力,但性子也相当暴躁,狂野至极。触体疗伤的能力向来都有负面影响,搅乱拥有者的心智。天赋皆有代价。而她一直幻想自己的母亲被仇恨之神杰沙克所操控。她杀死了母亲,从而在部落中没了容身之地。因为她的天赋,族人没有杀她,所有罗纳黑姆都知道,唯玛莱萨有权审判天赋者。她在山里游荡,达沃卡找到了她并带来见我。她是完美的容器,可以算作我使用过的极品之一。可惜,比起前一个容器,她太容易脱离控制。”   玛莱萨回到柯拉尔身边,握住她触目惊心的右手。女孩抽搐了一阵子,忽然醒转,企图挣脱出达沃卡的怀抱。“我……姐姐?”她目光流转,认出了达沃卡的脸,“我……好冷。”   玛莱萨松开她的手,莱娜情不自禁地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那块红中带黑的烫伤竟然消失了,手背上仍残存淡淡的疤痕,可皮肤完整如初。证据。   “确实会耗尽人的精力。”玛莱萨活动着手指,光洁的眉头微微皱起,“别的天赋都没有这么费神。或许疯狂便是由此而来,每一次治疗,都会丧失一部分自我。”她再度起身,退到一旁,对达沃卡说:“艾尔特克来了吗?”   “来了,玛莱萨。”   “毋庸置疑,他已迷失方向,心也碎了。一个失去了部落的塔莱萨。若我准许他投进尼沙柯之口,他可能还会好受些。”   “我欠了艾尔特克很大的……”莱娜正要求情,玛莱萨摆摆手,打断了她。   “不必害怕,女王。他太有价值了,岂能在自怨自艾之中浪费生命。”她的目光在柯拉尔神志未清的脸上逗留了片刻,然后移向达沃卡:“一千年以来我最大的收获,便是吸取残酷的教训,切莫忘记反省自身。占据你妹妹躯壳的东西颇有头脑,利用了罗纳黑姆的历史——有关森挞的传说确实经久不衰,富有号召力。你去告诉艾尔特克,他现在是森挞的塔莱萨,真正的森挞,受真正的玛莱萨祝福。他要出山,前往每一个部落,甄选出最强的战士。他们要有一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们不打猎,不争地,他们千锤百炼只为战争,只听从我的号令。”   达沃卡庄重地点点头:“玛莱萨,请您在森挞之中给我一席之地。我会成为您的千人之眼,千人之喉……”   玛莱萨微笑着摇头。“不,我闪耀的长矛,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她又望向莱娜,“或许你会视其为诅咒。带你妹妹上去吧,她需要休息。女王和我还要进一步交谈。”   达沃卡轻柔地拉起了柯拉尔,女孩看她的眼神半是好奇半是害怕,看到莱娜的时候,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她看见了,”柯拉尔缩起身子,嘴里低声念叨,“她听见了……她知道了……”   “冷静点,小猫咪。”达沃卡安慰她,“这是勒娜,梅利姆赫的女王。她是我们的朋友。”   柯拉尔吞了吞口水,垂着脑袋,满怀愧疚地说:“它想要她……想要伤害她,特别特别强烈……我感觉到那种渴望……”   莱娜走过去,伸手抬起柯拉尔的下巴。“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她说,“你姐姐是我的姐妹,所以,我也是你的姐妹。”   柯拉尔盯着她,神情几近敬畏:“它怕你……所以才那么渴望伤害你……你是新的……意料之外的……伊瓦瑞克从未揭露你的本性……”   伊瓦瑞克……这个词听起来是古语的发音,与罗纳语当中的“视野”或者“幻觉”有些类似,但语调特别庄重,莱娜不敢妄加揣测。“伊瓦瑞克,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带你妹妹上去,达沃卡。”玛莱萨柔声重复了一遍,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语气。   达沃卡点点头,领着柯拉尔走上楼梯,女孩边走边低语。“它睡着的时候,我见过它做的噩梦……它掐死了亲生的婴儿……”   “请吧,我带你看样东西。”等柯拉尔的低语声消失了,玛莱萨说,“只有罗纳黑姆见过的东西。”   隧道内并没有莱娜想象中那么漆黑,洞壁发出绿莹莹的冷光,不用火把就能顺利前行。“这是来自西边山区的一种粉末,”玛莱萨解释,“可以自行发光,而且永远不灭。他们在雕琢圣山的时候,也运了大量的粉末过来,涂抹在墙壁上。真是高明,你觉得呢?”   “是的,”莱娜同意,“但还是不如你高明吧,玛莱萨?”   女人没有立即作答,莱娜不用看也知道她面露微笑。“此话怎讲?”   “没有诱饵,陷阱就不成其为陷阱。我之所以来,是受你的邀请,而对于你先前驱逐的东西来说,我又是极具诱惑的目标。我敢肯定,你很清楚这一点。”   “的确如此。”   “为了送我来,多少良善之人丢了性命。有我的族人,也有你的族人。”   “良善之人终究逃不过一死。恶人亦如此。为你所追求的东西而死,死得其所。”   “有所追求,又能活着,岂不更好?”   “太多事情由不得我们选择。拿我的族人来说,梅利姆赫登陆海岸,如瘟疫降临,并不是他们的选择。三十年来毫无尊严地东躲西藏,也不是他们的选择。耗尽仅有的一点气力,在冰雪覆盖的大山里开凿出栖身之所,更不是他们的选择。”令莱娜诧异的是,玛莱萨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宣泄怒火,她的语气平淡而随和,两人像在宫殿里漫步,畅谈艾卢修斯诗中的妙语佳句。   “我无力担负祖先的罪行,”莱娜的语气可轻松不起来,“但对于那些为了和谈而丧命的人,我必须有所交代才是。等我的女官娜莎小姐的父母得知,他们的女儿为你所谓的追求而送命,他们何以求得安慰?”   玛莱萨哂然一笑,轻浅到难以察觉:“他们怕是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们也一样。”   她停下脚步,隧道尽头露出一个极其宽阔的圆形大厅,比她们先前所在的房间要大上三倍不止。这儿没有井,唯一的光线来自涂满地面和天花板的绿光粉末,远比隧道亮堂,看书也不成问题。奇怪的是,顶上和脚下都那么明亮,唯有墙壁是黑乎乎的。空气干燥,隐隐可以闻到一股霉味。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玛莱萨走了进去,扬起双臂说,“欢迎你来到罗纳黑姆的记忆殿堂。”   墙上全是书。莱娜跟着她走进去,这才发现从地面到天花板,堆满了不计其数的典籍和卷轴。她立刻就着了迷。有的是极其厚重的大部头,几人合力才能抬起,有的则小到一掌可容。她拿起手边的书,脑海里一闪念,意识到先问过主人再动手才合乎礼数,但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本书有皮革包边,封面上有错综复杂的压纹,尽管年代久远,书页却完整无缺,翻起来流畅顺手,而不是轻轻一碰就碎裂成灰。书里字迹优美,配有闪闪发亮的金叶子和色彩艳丽的墨汁,可惜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瑞尔泰慧论》,”玛莱萨说,“他唯一的哲学著作。他研究最多的是天文,是首位计算出月亮周长的罗纳黑姆学者。不过阿基欧认为他的计算结果有大约二十英尺的偏差。”   莱娜抬起头,一脸疑惑,她很难将“罗纳黑姆”和“学者”这两个词联系起来。   “没错,”玛莱萨说,“曾几何时,我们并不是只会打仗的民族。在你的族人到来之前,瑟奥达人还在森林中游荡,与土地交融,迷失了自我。而我的族人学会了观察和思考,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书写出辉煌的诗篇。如今你在这儿看到的,只是沧海一粟,我们所抢救下来的一点遗产罢了。如果世事安稳,或许再过一百年,即便是这座大山的秘密,也能尽在我们的掌握。遗憾的是,以我们高超的智慧,也未能发现炼铁的奥秘。在你看来,也许只是小事一桩,但小事往往决定战争的胜败。”   “你认识他吗?”莱娜扬起那本书问道。   玛莱萨摇头笑道:“即便是我,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不过我倒认识他的一个后代,天知道隔了多少代的曾孙。我亲眼见他辛苦劳作,最后饿死。”   莱娜把书放回原位。“你以前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噩梦不断的女孩。如今依然没有摆脱。此时此刻我正在见证其中一个噩梦的发生。”玛莱萨神色肃然地端详着她,眼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丝毫没有打趣的意思。于莱娜而言,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未曾有过——面对着一个与她同样明察秋毫、洞悉谎言的人。令她深感羞耻的是,虽然那么多条无辜丢掉的人命仍是压在心头的重负,可此时她竟有了一丝感激,庆幸自己来了。这张面孔洞察了莱娜的一切。她无处可藏,也不必掩饰,忸怩作态、耍弄心机以逃避审视更是毫无意义。透过这张面孔,她却只能看到封存在万千典籍之中的厚重历史和冰冷理性。这种感觉是那么新鲜,是一种暗含愧疚的欢愉。   “伊瓦瑞克,”她说,“幻象。就是这个意思。”   “在你们的语言当中,意思最接近的词是‘占卜’。你懂什么是占卜吗?”   “一种窥探未来之事的黑巫术。”   “我并不窥探未来。是未来看到了我,我便看到了未来,然后看到了你。”   “我在做什么?”   玛莱萨脸色一沉。“两件事当中的一件。”她走到旁边,从书堆上拿起一根卷轴,递给莱娜:“这是给你的。”   “礼物?”   “是协议。你我之间的战争结束了,和谈成功,请接受我的祝贺。”   莱娜走上前接过卷轴,展开一看,里面有两段工工整整的文字,上面一段用的是疆国语,下面一段的文字与刚才所看的书里一样。“没写条款,”她说,“只作了一份声明,我们之间的冲突到此为止。”   “你还想要什么?”   “按照惯例,我们要讨论边界问题,还有贡品之类的事情。”   “边界变化不定,无休无止。另外,你为我消灭了伪玛莱萨,这算得上是一份厚礼,因此我也要回赠你一份礼物。你带了一把小刀吧?”   莱娜摸了摸挂在颈上的链子:“只是饰物,不能伤人。我根本不会使飞刀。”   “暂时而已。”玛莱萨伸出手来,莱娜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还拿着小瓶子,“给我。”   瓶中液体的恶臭难闻和柯拉尔惨号的痛不欲生依然如临其境一般,莱娜稍作犹豫,取下了链子,把小刀放在玛莱萨的掌心里。   “你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握住刀柄,拿起瓶子,悬于刀刃之上,“罗纳学者当中,不仅有诗人和数学家,还有化学家。几百年前,他们合成了一种物质,只用小小的一滴,就可以使人产生最纯粹最剧烈的痛感,但又足以承受,不致死亡。”她倾过瓶身,一滴黑色的黏液滴在刀刃上,腾起一团骇人的雾气,莱娜不由自主地掩住鼻子,退了一步。液体流遍刀身,待雾气慢慢消散,黑液消失无踪,如同水滴浸入棉布。   “给。”玛莱萨把刀递给莱娜,“于你无害。与铁器交融之后,见血才会生效。”   “我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莱娜没有接。   “为了做两件事当中的一件。”   玛莱萨显然无意就此深谈。莱娜试探地伸出手,碰了碰刀身,只能感觉到铁器的寒意。   “永远带在身上。”玛莱萨说。莱娜接过小刀,把链子挂在颈上。   “不管怎样,我都会带着它,”莱娜回答,“这是我唯一珍爱的礼物。”   玛莱萨的神色依然严肃,但略显惊讶。“你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伊瓦瑞克描绘的是完全不同的画面。”   “我的个头高些吗?”莱娜轻轻一笑。   “不是,你原本充满野心。这一路上牺牲的人命,你并不在乎,那不过是斗智棋盘上的棋子罢了。此次会面令你暴跳如雷,伊瓦瑞克所揭露的真相使你心生怨恨,看到我给予你的回报,你疯狂地咒骂,撕毁了手中的协议。可你的内心改变了,莱娜·艾尔·尼埃壬。是因为愧疚吗?是伊瓦瑞克没能觉察的一桩罪行?你愧疚到这种地步,连灵魂也改头换面了。”   父亲,我恳求你……“我敢说,”莱娜说,“你账上的罪行远比我多。”   “为了确保我的族人生存下来,我也难免作恶,这是事实。我说过谎,杀过人,施过虐,也有过堕落不堪的经历。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每一桩罪行我都愿意再做一千次。记住了,女王,当你望着冲天的烈焰,千万记得扪心自问:我愿意再做一次吗?”   玛莱萨走过来,拿起莱娜翻过的那本书,递给她。“没人敢动这里的东西,哪怕拿走片言只字都是死罪,不过我可以当你是例外。探讨神学是特别有趣的事。瑞尔泰写了好一通长篇大论,批判教理的荒谬之处。”   “我看不懂。”   “你我都很清楚,你有学习异族语言的才华。协议中的罗纳黑姆语足以供你参考了。而且,我那闪耀的长矛可以帮忙,她认得很多字。”   “达沃卡吗?”   “两国言和,互派使者,也是外交惯例吧?她就是我的使者。”   “达沃卡负责外交……好得很。我自会挑选合适的疆国官员,尽快派他过来觐见。”   “悉听尊便,不必仓促。但贵国使者务必是女性,除非你希望使者向我献上整个疆国。”   “男人这么容易为你的美貌所俘虏?”   “不,是天赋的作用,那个女人已死于三百年前。奇怪的是,这种天赋只对男人有用。”   莱娜接过书:“抱歉,我没什么可以回赠的。”   玛莱萨收回了审视的目光。“你已回赠,”她幽幽地说,“认同这份协议,本身就有重大的意义。”她伸手与莱娜相握。“他们来了,女王,他们要来摧毁一切。你的世界,还有我的世界。当你身负枷锁之时,莫忘了‘魅兽者’。”   “玛莱萨,你说什么?”   可玛莱萨又不见了,变回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她颤抖着手,扬起头,与莱娜四目相对,眼中饱含莫可名状的恐惧。“什么感觉?”她问道。莱娜知道女孩仍在重复先前的问题,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我没有杀过人。”莱娜告诉她。   “噢……”她的目光在莱娜脸上梭巡,“没有……现在还没有……但终究会有。”   “有什么?”   女孩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绿光中闪耀:“你那些伟大的印记啊。”   她走回热气蒸腾的房间,顺着楼梯盘旋而上,来到了地面。她先前在底下待了一个多钟头,抛出一个又一个疑问:“玛莱萨提到的主子是谁?他到底有什么阴谋?谁要来摧毁一切?”   可那女孩魂不守舍,前言不搭后语,莱娜如坠五里雾中。“他潜伏于虚无……饥饿……他是那么饥饿……母亲说我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罗纳黑姆,我拿父亲的刀割开了她的喉咙……”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胡言乱语,沉默地瘫坐在地上,没精打采,双目失神。莱娜等了好一阵子,希望玛莱萨回来,但又直觉这不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叹了口气,抚着女孩的肩膀问道:“你有名字吗?”   “海尔莎。”女孩低声回答。治疗者,或是古语中的救世主,取决于重音的变化。   “幸会,海尔莎。”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但愿吧,希望哪天还能来。”   海尔莎听了,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但稍纵即逝,又露出茫然无措的眼神。莱娜捏了捏女孩的肩膀,走进隧道里。她满心悲伤,没有再回头。   等莱娜回到地面,看见两名宗会兄弟和斯莫林仍在原处等待。院子里只有他们三人,来时迎候的那些女人已不知所踪,履行玛莱萨交付的职责去了。   “艾尔特克呢?”她问索利斯。   “他走了,公主殿下。达沃卡跟他说了话,他就离开了。”   “竟然不辞而别,”艾文说,“我好受伤。”   “达沃卡呢?”莱娜问。   “去哪儿照顾她妹妹了,”年轻兄弟说,“她们给我们安排了楼上的房间。”   莱娜点点头,看着手里的卷轴。   “您完成任务了吗,公主殿下?”斯莫林斗胆问道。   “是的。”她强颜欢笑,“非常成功。今晚好好休息,好先生们。明早我们返回疆国。”   不到两周,他们抵达了司盖伦关,达沃卡挑选的路线比来时好走,只是路程较长。莱娜原本提议带上柯拉尔,但罗纳女人拒绝了。“留在山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   “可她刚刚回到你身边。”莱娜不同意,“你不想和她多相处一阵子吗?你随时来王宫找我都可以。”   达沃卡摇摇头,只说了一句:“玛莱萨的命令已下。”   旅途的夜里,她们合作翻译《瑞尔泰慧论》,可达沃卡发现作者的诗化语言实在很伤脑筋。“‘神学之表象为参悟,’”一天晚上,她皱紧眉头念道,“‘其本源系无知。信条如黏土,黏土聚成堆,教理即可成。’”   她抬眼看着莱娜:“我不喜欢这本书。”   “是吗?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早晨,达沃卡教她使用飞刀,北上进山的时候把这事儿耽搁了。艾文兄弟很快也参与进来,他找了一块既薄又大的木板作为靶子,时而抛向空中,以惊人的速度和准头掷出飞刀,正中靶心。   “移动靶子我可没输过,”他说,“同龄的学徒兄弟中,我赢的飞刀最多。只有弗伦提斯有资格跟我比比。”   弗伦提斯。莱娜听过这个名字,哥哥多次提到过。“你认识弗伦提斯兄弟?”   “我们在宗会是同一组的,公主殿下。”   “国王对他的勇气称赞有加。他说要是没有弗伦提斯兄弟,乌恩提什撑不过第一天。”   艾文神色哀伤地笑了笑:“听上去是他的做派。剑术试炼后,他被分派到了奔狼,我则来了这里。说来惭愧,我当初很嫉妒他,觉得他比我幸运。”   日子一天天过去,莱娜的飞刀技艺也有所精进,不脱靶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终于明白,达沃卡当初所言是真理:一次又一次地扔,直到扔中为止。然后就知道怎么使飞刀了。   那天早晨,距离司盖伦关仅一天路程时,艾文的木板掉在地上,莱娜的飞刀插在正中。她终于可以说,她知道怎么使飞刀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莱娜一行人返回司盖伦关时,竟然有人迎接。除了驻军,还有一个齐装满员的疆国禁卫军骑兵团,他们受国王之命,准备开进罗纳人领地寻找莱娜公主。幸运的是,他们前一天刚刚抵达,还在为这场极不明智的远征做准备,而且远未准备好。   “可您毕竟受到了袭击,公主殿下。”第二天,当莱娜要求领军将军护送她南下时,那人竟然不同意,“那帮蛮子必须接受一点教训,我愿光荣地……”   她举起卷轴:“我们现在与罗纳人讲和了,大人。况且,你们若是真去了关隘以北,接受教训的只能是你们自己。”   不远处,索利斯兄弟从另一个兄弟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浑身一激灵,立刻吸引了莱娜的注意。索利斯兄弟见她有所察觉,便迎着她的目光走来。“疆国传来消息,公主殿下。守塔大臣艾尔·拜拉遭遇了刺客。他没死,但伤势严重。在场的人认为是库姆布莱狂信徒干的。”   莱娜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好容易结束了一场战争,后院却又失火。“国王有什么命令?”   “战争大臣集合疆国禁卫军,前去铲除狂信徒,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已下令提供协助,但人民是否服从,要另当别论。”   “我明白了。我在此不宜久留。将军大人,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   领军将军鞠了一躬,大步走开,高声号令部队。莱娜扭头对索利斯说:“看来我们只能匆匆道别了,兄弟。我知道,不论我赏赐什么,你都不会接受,所以我只能深表谢意,感谢你保全我的性命,顺利地完成任务。”   “这趟旅行……很有意思。”他稍作犹豫,又说:“还有别的消息,公主殿下。艾尔·索纳大人已经返回疆国。”   维林……“回来了?”莱娜忍不住惊呼,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干咳了一声,“怎么回来的?”   “皇帝释放了他,说是感谢他效力有功,具体细节尚不清楚。他几周前去了瓦林斯堡。看来他与我们宗会已无瓜葛。麦西乌斯王派他去了北疆,担任守塔大臣。”   北疆……她那愚蠢的哥哥总算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但她打心眼里觉得,要是维林缓一缓再启程就好了。“请替我感谢艾文兄弟,”她对索利斯说,“另请转达歉意,我不能再赐吻了。”   “我认为一个已经绰绰有余,公主殿下。”   “你去哪里?”莱娜问,“这儿已经没有敌人需要你应付了。”   “宗老派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公主殿下。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这次鞠躬比以往更深,之后他直起身子,走向关隘最南边的矮堡。   一名疆国禁卫军军士跑到她跟前,手里牵了一匹漂亮的灰色母马。“领军将军大人送给您的礼物,公主殿下。”那人说着递上缰绳,“特意从大人的私家马厩里带来的。”   莱娜回头挠了挠矮种马的鼻子。近来她喜欢管这匹马叫健步,达沃卡似乎觉得这事儿挺有趣,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罗纳人有可能宰了马过冬,所以从来不给这种朝不保夕的畜生起名字。“我有坐骑,军士。”她说完爬上马鞍,如今她早已熟悉健步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喀都灵城内的街上挤满了欢呼雀跃的人群,高楼之间的无数桥梁挂满了彩旗,市民们把五颜六色的鲜花扔到她所经过的道路上。等她抵达中央广场,城主献上了一段辞藻华丽但稍嫌冗长的演讲,称赞她是和平缔造者和救世主。“公主殿下有何吩咐,本城必定全力以赴。”最后,他夸张地鞠了一躬。   莱娜坐在健步的鞍上稍稍挪了挪身子,全场鸦雀无声,满怀期待地听她发言。“洗澡,先生。”她说,“我很想洗个澡。”   于是莱娜在城主的宅邸里洗了澡,而且洗了两次,然后挑选起衣服来——这些都是城内最好的裁缝制作的,可达沃卡相当不满。“穿成这样不能骑马,”她说,“也不能打仗。”   “我希望骑马打仗的日子就此结束。”莱娜回答。“这件给我。”她指着一条深蓝色雪纺绸长袍对女仆说,然后褪下了浴袍。女孩倒吸一口气,慌忙扭过头,面红耳赤地望向别处。“没见过女王的胸部。”见达沃卡一脸的莫名其妙,莱娜解释道。   她换好长袍,站在一面穿衣镜前,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镜中人的曼妙身段,尽管腰部比她所希望的略为宽松,估计是连续多日骑马的缘故。当她看到自己的面庞,不禁一怔,原以为艰苦的旅行会留下一丝痕迹,多少有些饱经风霜世事的味道,结果与从前一般无二,除了……她的眼睛里有些变化?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率真?   “您……真美,公主殿下。”女仆终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恭维道。   “谢谢。”莱娜说着,露出最甜美的笑容,“明早请为我备好骑马装,其他衣物请打包收拾好。”   城主以给莱娜公主接风洗尘之名大摆宴会,她浪费了好些时间,聆听城里的名流政要轮番致辞,忍受夫人们空洞乏味的连篇废话。她唯一一次登台讲话,只是宣读了玛莱萨给的协议,她下令即刻复制多份,送到疆国的各个角落。从人们的致辞和谈话可以看出,在他们的眼中,莱娜是凯旋的胜利者,而不是和平的缔造者,似乎她打赢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而不是经历了一趟危险重重的旅行,带回了一纸文书。看着身边一张张笑逐颜开、醉意渐浓的面孔,她不由回味起玛莱萨的话。他们来了,女王,他们要来摧毁一切……你的世界,还有我的世界。   她举起酒杯,暗自叹了口气。我拿到了证据,然后怎么做呢?   次日清晨,他们出发了,尽管城主极力恳请她多住几日。“公主殿下您大驾光临,本城备感富足啊。”莱娜估算了一下他们打算赠送的礼物,以及无休无止的庆典活动,心想,若是再逗留一日,他们怕是要破产了。她只接受了一件礼物——玛莱萨那份卷轴的副本,抄写在绢布之上,配以一幅莱娜在城门口骑跨健步、高举卷轴的画像。书记行会显然是通宵达旦地赶工,此时墨迹未干。   从喀都灵城往南走了两天,领军将军手下的一名斥候疾驰而至,带来了新的消息——她一路南行,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这件事。“封地领主达纳尔前来问候公主殿下,大人。”   “是敌人吗,女王?”达沃卡见莱娜如此紧张,急忙问道。   “还记得我对你提起过的那个人吗?”   达沃卡点点头,此时一队骑兵跃入眼帘:“他来了?”   “不,是他的对头。”   多年不见,封地领主达纳尔的面容英俊如故,上次会面是在莱娜王兄的加冕仪式上,他们相互致意,并未交谈。他没有戴头盔,但身披全套铠甲,其上镶满了繁复的蓝珐琅饰纹,胯下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一头长长的黑发梳至脑后,露出俊朗的脸庞,俨然一副贵族骑士的派头。高贵是一种谎言,父亲曾告诫她。一种自以为是的,超乎金钱和武力的伪装。傻子也能假扮高贵,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女儿,这样做的大半是傻子。   “公主!”达纳尔大人高呼道,他扯住缰绳,翻身落地,然后单膝跪下。他身后随行的五十来个骑士依样照做。“欢迎您来到仑法尔。请原谅我迎候不周,昨天才接到您要过来的消息。”   “封地领主,”莱娜应道,她伸手示意达沃卡,“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达沃卡夫人,来自罗纳人领地的使者。”   达纳尔站起身,乜斜着眼睛瞧罗纳女人,面露难以掩饰的厌恶之情。“传闻是真的?蛮子们终于投降了。”   莱娜看到达沃卡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她倒是乐见罗纳女人发泄怒火。达纳尔在玛贝里斯城陷后的所作所为,可谓人尽皆知,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没有投降一说,”莱娜告诉他,“我们签署了和平协议。仅此而已。”   “真是遗憾,拿他们松松筋骨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罗纳人,就那种货色,你们也好意思称其为男人。”   “我不能允许你杀他。”见达沃卡放低了矛尖,莱娜赶紧说道。   “您学了他们的语言?”达纳尔哈哈一笑,“好一个可人儿,竟然……”   “大人,你还有事吗?”莱娜打断了他,“我们此行路途遥远,国王还在等我平安返回。”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请借一步说话。”   她本想断然回绝,可有那么多疆国禁卫军和骑士在场,先前已有失礼,再来这么一出,恐怕不甚体面。“好。”她翻身下马,用罗纳语对达沃卡低声说:“别离得太远。”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距离骑士们不算太远,莱娜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看戏。“封地上有这么一个人,”达纳尔说,“他图谋推翻我的领主地位,四处散播谣言,玷污我的名誉。我想您一定同意,公主殿下,不忠于我,就是不忠于国王。”   莱娜并未轻易下断言,只提出了问题:“抗议你的人是谁?”   达纳尔厌恶地扭曲着嘴唇,挤出一个名字:“班德斯!”   “修林·班德斯男爵?仑法尔最受尊敬的骑士,从阿尔比兰战争中荣归疆国的为数不多的将军之一。你说这个人是叛徒吗?”   “我以国王之名统治封地,这也是联合疆国赖以存在的基石。”   一个人居然能见识过如此之多,改变却如此之少,她心想。那种东西还在,当初促使她立即违背父亲愿望的东西,仍在他的表情里,他的姿态中——根深蒂固的自以为是,傲慢无度,耀武扬威。他年少时该是多么可怕……如今依然没有长大。“疆国是自由的,”她说,“任何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用担心受到迫害。”   “只要想法不足以引发暴动。那家伙在朝堂拉帮结派,公主殿下。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有事情都去找他,可他在封地内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一个乞丐骑士。”   “大人,你要杀乞丐吗?这可有辱骑士身份。”   “不管您听说过什么流言蜚语,但我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人。流放或许是最公正的判决。”   同时也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平民迁怒于你。达纳尔老奸巨猾的行为令莱娜颇为恼火,如果此人是傻子该多好。   “流放并罚没财产,”封地领主补充道,“当然了,我会安顿好他的家人。”   最后一句话令莱娜微微一怔。报复老对手只是事情的一面,他要的不只如此。“你说的事情,我会转告国王,”她说着,扭头准备走开,“如果没有别的事……”   “还有我未曾熄灭的爱火。”   他言语中的真诚令莱娜深感不安,一如他眼里燃烧的热情。莱娜以前从未注意过,他的双眼竟是如此湛蓝。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她或许愿意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但此时此地,她只想赶紧上马,逃得越远越好。   “那件事已成定局……”莱娜压低声音说。   “对我来说不是。”他走近一步说道。毫无疑问,他有拉住莱娜的冲动,但终究没有动手。“没有一天是您说的那样。难道您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何始终未娶?我日日咀嚼委屈的滋味,为何忍了又忍,没有召集家丁,烧了班德斯的城堡,而是一心维护疆国的和平?除了他,这片封地上还有不少忘恩负义的家伙。我都是为了您啊,莱娜。也许您可以看清我……”   “我早就看清你了,”她的语气冰冷而平淡,“我也看够了。”   达纳尔低下头,牙关紧咬,微弱的声音带有深深的遗憾:“这就是您最后的答复?”   “我最后的答复,已经在八年前说给我父亲了,我认为没必要再说一次。”   他抬起头,爱意虽未消散,但由于愤怒的缘故,已然淡去了许多。“如果您的王兄死在乌恩提什,您现在就是女王了。看到他平安归来,强颜欢笑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王兄不幸身亡,你一定会戴着镣铐,头一个被押回帝国,为你犯下的罪行负责。”   “罪行?”他发出刺耳的笑声,“您说什么罪行,好像打仗是玩游戏,杀人还要讲规矩,仿佛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似的。莱娜,我看清您了。”他凑过来,乌黑的眼睛仿佛要看穿莱娜。“我知道您的真实面目,朝臣和平民却被蒙在鼓里。而我看到了,因为我在我心里看到了,我知道我们可能拥有的一切。只要我们俩结合,用不着十年时间,整个世界尽在我们手中。”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皱眉问道:“公主殿下,您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狂取代了残酷。”   他像是挨了一鞭子,面如死灰,突如其来的愤怒导致他全身僵硬。达沃卡的矮种马打了个响鼻,缓缓地踱了过来,封地领主已在长矛的投掷范围之内。   “我相信,”达纳尔咬着牙说,“艾尔·索纳已经回了疆国,不再受第六宗的保护。我可以向他发出挑战,他也可以接受了。说说看,您是喜欢他的脑袋,还是心脏呢?”   “你尽管去挑战吧,大人,正合我心意。到时候我喜欢什么,从你的残肢碎肉里挑选就是了。说不定,余下的部分我会送到玛贝里斯,作为战争赔偿的象征。”   他呆呆地立在那儿,气得满脸的肉都在颤抖,好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公主殿下,我非常希望,”他嘶着嗓子轻声说道,“您记住今天您对我说的话。我希望您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里。”   “那我遗憾地告诉你,大人,我打算等你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忘掉。我希望你赶紧这么做。”   达纳尔可以拒绝,莱娜无权命令他离开,只能希望。通常点到为止也就够了,但这个英俊潇洒的疯子吃这一套吗?   他闭上眼睛,轻柔地呼吸着,嘴里吐出轻不可闻的低语。“信仰保佑,我非试不可。”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怒气已然消散,连残酷的神色也不见了,只有麻木,似乎已认命。他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上马便走,再无多言。   “让我去追他吧。”达沃卡目送着达纳尔和他的骑士们翻过一道山坡,消失在视野里,“今晚就能解决。他的心脏会在睡梦中停止跳动,怪不到别人头上。”   “不。”莱娜说着,走向健步。   “我了解他那种货色,勒娜。我杀了好多,太了解他们了。那人绝对不会收手,他非要你付出血的代价不可。”   莱娜骑上矮种马,迎上达沃卡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罗纳女人咬着牙,不再多说。   “领军将军艾尔·斯莫林!”莱娜喊道,骑卫队长立刻策马奔来身前,潇洒地敬礼。“改变路线,大人。我们去一趟班德斯家族的城堡。”    第七章 瑞瓦   最先见到的是大教堂的尖顶,从山巅上冒出了头,此时两人正牵着马儿爬山。“信仰啊!”当他们爬到山巅,阿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教堂,轻声叹道。两座尖顶从城中拔地而起,犹如一对箭头。“它们有多高啊?”   瑞瓦引用牧师的话作为回答:“高到足以辉映圣父的荣光。”   埃尔托城是又一处她从未涉足的地方,但牧师给她讲过很多故事,尤其是这座城的命名,取自世界之父第一位也是最伟大的先知。此城是为赞美圣父的荣耀而建,建成之初,满城的大理石华美非凡,堪称奇景,令阿斯莱人的木屋相形见绌。望着铺展于脚下的埃尔托城,瑞瓦不禁怀疑,牧师的讲述有添油加醋之嫌,可能是认定她一辈子都不会亲眼见到。埃尔托城比瓦林斯堡小些,坐落在冷铁河上一座四面围墙的岛屿,没有那么臭,至少目前还闻不到。可她没见到什么奇景,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房子,上千根烟囱喷出的浓烟厚厚地积在半空中。唯有大教堂例外,她听过牧师的描述后,凭借少女的想象在脑海中勾勒的画面,算是与实景比较接近,但也没有这般烟熏火燎。经过数百年的风蚀,大理石塔尖也变得黑乎乎的。   “你在这儿有家人吗?”阿肯问。近来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令人生厌。可瑞瓦发现自己没办法对他撒谎,每次回答虽简短,但全是事实。   “有。”她爬上响鼻的马鞍,开始下坡,“有个伯父。”   “我们去跟他一起住吗?”听得出他满怀期望。夜夜露宿野外,早已磨灭了少年的各种雄心壮志,有吃有住的生活显然更合他心意。   “希望不会,”她回答,“我觉得他见到我不会高兴。”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城门口的卫兵忙着找小贩们收费,没怎么费心盘查他们。瑞瓦用毯子裹住武器,捆在响鼻的背上,阿肯则把小刀藏在衣服里。他们顺利地进了城,却很快就受困于汹涌的人流,无法前进。由于人味儿过浓,响鼻不悦地翕动鼻孔,甚至抬起了前蹄,瑞瓦只好下马安抚它。“不喜欢是吧?”她说着递了一根胡萝卜喂到它嘴里,“生来就不为进城吧?我也一样。”   他们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了个把钟头才挤出去,又扎进了集市周围纵横交错的街巷。他们没头苍蝇似地乱窜了好久,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带马厩的旅馆。响鼻以及阿肯那匹名为驼背的矮马——因为它的背部坐着不大舒服——安逸地享受起马房小子的照料,瑞瓦则出了五个铜板要了一间房,与弟弟同住。   “弟弟?”旅馆老板心照不宣地递了个眼色,“长得和你不像啊。”   “只要我五分钟不管他,你连你自己都不像了。”瑞瓦回答,“从这儿怎么去封地领主的庄园?”   那人受到威胁后便老实了些,但说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咯咯笑:“看着尖塔走,就能找到。在大教堂对面。不过请愿要等到费迪安日。”   “我们等。”   他笑得更灿烂了:“那你还要预付两天的房钱。”   瑞瓦把武器和阿肯都留在房里,告诫他说,如果旅馆老板来打探,可别房门大开,然后她就出去找庄园了。她按照指示朝着尖塔的方向走,一路行去,越发震惊于它们的高度,最后她走出了街巷,走进宽阔的中心广场。广场的地面铺的全是花岗岩,一群群鸽子飞来飞去,聚了又散。左手边的大教堂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庞大的建筑,而且如此之高,真不知道是如何保持墙体不倾斜的。对面是一座宏伟的三层大宅,窗户奇多,周围环绕了一圈十英尺高的石墙,墙顶插满铁刺。一对对侍卫正沿着墙边巡逻,还有五人把守大门。她数了数,屋顶至少有四名弓手。很显然,伯父非常在意自身的安全。   她绕着庄园走了几圈,尽量藏在阴影之中,避人耳目。背面的屋顶上又有四名弓手,后门则有四人把守。围墙受到了良好的维护,距离最近的掩体也有二十多码。侍卫们相当警觉,每隔两个钟头就换一次岗。地底应该有水渠,可以经由下水道摸进庄园,但她有理由相信,负责保护伯父安全的人,对于那种地方肯定也是严防死守。   进不去,瑞瓦最后得出结论。她坐在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拿了一个刚从旁边的水果小贩那儿买来的苹果。   “来请愿的吗?”她刚咬了一口,那人就问,“不像是城里姑娘,你睁着眼睛到处瞅。”   “我爹死后,继母霸占了他的农场,”她嚼着苹果胡诌,“那母猪不想分给我和我弟弟。”   “愿圣父拯救我们,免受贪婪女人的剥削,”他说,“给你个建议,别找大人请愿,去找妓女。”   “妓女?”   “是,近来大人只有她一个。还是阿斯莱人。大人的事儿都是她帮着出主意,大家都说她挺公道,虽说是妓女,还是异教徒。”   瑞瓦笑着说:“多谢了,老爷子。”   “我没有那么老。”小贩佯作恼怒,“早几年啊,我要是看上你,你不乐开花才怪。”忽然他的目光瞟到瑞瓦背后,立刻收敛起老不正经的表情。“都这个时候了啊。”他说着回到摊贩小车边,单膝跪下。   瑞瓦回过头,看到一支队伍从北边走进广场,所经之处,周围的人纷纷跪下。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身着牧师长袍,迈着沉稳的步伐,高举一面纹有圣父之焰的锦旗。他身后有五人并肩而行,深绿色长袍是主教才有资格穿着的服饰,每人两手里都各有一本书。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位身穿素净白袍的老者,他目不斜视,沉静自若,气度不凡,就是隆起的腹部有点碍眼。   “快跪下,丫头!”水果贩子轻声呵斥,“你想挨鞭子吗?”   是诵经者,瑞瓦下跪的时候才想起来,此时队伍已走上几码开外的台阶。牧师的指示非常明确,她父亲的剑才是第一目标。糜烂教会的堕落首领,和庄园里那个醉鬼一样,都是出卖圣父的无耻叛徒。   在瑞瓦的注视下,那白袍老人提起长袍下摆拾级而上。他的五官无甚特色,除了鼻子稍带鹰钩,皱纹满面,眼神无光,善恶难辨。教会坚持认为,诵经者每次诵读《十经》时,能聆听到世界之父的圣意。多么可笑的说法啊,现在圣父已明确指示应有十一本经书了。这个大腹便便的老人和一帮跟着拍马屁的家伙称得上最恶劣的异端,他自称可以聆听圣父的言语,不过是害怕失去凌驾于教会的权力。   一次解决一件事。她心里想着。等队伍消失在大教堂里,她又扭头望向庄园。进不去……只能等到请愿日。   接下来的两天,瑞瓦游走于街巷之间,尽可能搜集有关领主庄园内部的情况。   “他坐在大厅高台上的一把椅子里,”旅馆老板说,“人们走过去,说事儿,提出请求,这些全都会记录在案,一周后他再给出裁决,准确地说,是妓女帮他给出裁决。”   “大家不恼火吗?”她尽量只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封地实际上由阿斯莱的娼妓统治。”   旅馆老板咯咯一笑——瑞瓦发现他经常这样。“要是她干得不好当然恼火了。我听说和别的封地比起来,我们这儿街道干净,贸易有序,坏人也不敢造次。我敢说,大人的父亲在位时都没有这般光景。”   她从收集来的情况得知,请愿者早晨在大门排队,十点钟正式开始,不过封地领主通常没那么准时到场。请愿过程持续到傍晚六点钟,顺序由抽签决定。按照惯例,封地领主为请愿者提供午饭。“不是宴席,”水果贩子对她说,“但也是蛮体面的大排场,庄园里的所有仆人都要出来忙活。”   仆人……那就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有侍从,也有女仆。   当天傍晚,她和阿肯坐在大教堂的台阶上,等待一辆驶向庄园的马车。   “你要找的东西在那里吗?”阿肯半信半疑地说。   “我认为是的。”   “你打算偷出来吗?”   “拿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算不得偷……不过确实是偷出来。有问题吗?”   “从封地领主家偷东西。”他摇着头,面露苦相,“要是被抓住了,他们会杀了我们。”   “不,他们只会杀了我。你不要跟来。”阿肯正要抗议,她抬手制止,“我需要你在外头接应。你牵着马在城门等着。”   “如果你不来呢?”   “那就骑上马,快跑。”   “我不能……”   “这不是传说故事,也不是歌谣,你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勇士,可以把我救出来。你说得对,如果我被抓了,我就死定了,你等多久也没有用。到时候你骑上马,带上钱,走。”   一辆满载葡萄酒和各种食物的马车抵达了庄园大门,她的目光立刻移了过去。侍卫打开大门,一群仆人走出来,从马车上卸货,大多是男人,也有几个女人。瑞瓦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们的装束——淡蓝色头巾包住头发,黑裙子,白上衣。   “我能去哪儿呢?”阿肯问,那口气听起来特别像小孩子。   她目送那群仆人走回宅子里。“去北方,”她说,“北疆。如果你能见到守塔大臣,就报上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会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半晌,阿肯充满敬畏地低声说道:“你认识艾尔·索纳大人?”   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当然,不久前我还是他妹妹。”   她买了一件纯白上衣、一条蓝色头巾和两条裙子,一条黑色,另一条绿色。请愿日的头天傍晚,她把两条裙子缝到一起,绿裙在外,黑裙在内。侍卫盘查访客的仔细程度她是亲眼见过的,于是打消了在裙子底下藏刀的念头。万一真有需要,总能找到厨房,那里的刀子多的是。第二天一大清早,她来到庄园大门前,手里捏着卷轴,在请愿书里假模假样地要求继母赔偿。她有点心绪不宁,因为与阿肯道别的场景略显尴尬,少年凑上前亲了她的脸颊,见她吓得往后一缩,阿肯的表情有些受伤。   “记住,不要等。”瑞瓦说,“如果早上城门打开了一个钟头,我还没来……”   “我知道。”他有点闷闷不乐。   瑞瓦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但愿这样他会好受些,然后就出发去庄园了。她到得挺早,但前面已经排了十多人,等大门打开时,这条队伍早已不止两百人了。一名家族侍卫顺着队伍走过来,手里提了一条敞口的麻袋,他走过身边的时候,排在队伍里的请愿者就伸手进去取一块木牌。轮到瑞瓦时,她尽量扮出焦虑的样子,也取了一块。   “六号!”看到瑞瓦所抽木牌上刻着的符号,排在后头的老妇人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老妇人抽到的是五十九号。“一整天我都要耗在这儿啦,可怜我这双老腿哪能撑得住呀。”   在瑞瓦看来,这个老妇人身子骨挺结实,但她还是假装同情地说:“别担心,老奶奶。我跟你换,喏。”说着递出木牌。   老妇人怀疑地眯起眼睛:“多少钱?”   “圣父赞赏慷慨之举。”瑞瓦笑容满面地说。   “噢。”妇人扭头看了看大教堂,然后递上自己的木牌,“对哦。”   等最后一块木牌抽走了,队伍后方闹开了锅。“这不是我的问题!”提着麻袋的侍卫一边往队伍前面走,一边回头喊道,“下个月早点来。”   他们很快被领进大门内,挨个儿接受检查,确定没有携带武器,才能接着往前走,经过种满果树的场子,以及修剪得千奇百怪的灌木丛,最后进入主楼。请愿者们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有几扇门依次排列其中,门上油漆剥落,可见已有多年未经使用,走廊尽头则是他们集合等候所在的大厅。大厅内的高台上摆了一把椅子,前头有一队侍卫警戒。等一百个请愿者全都进来了,一名侍卫抬起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联合疆国最忠诚的仆人,奉国王之命治理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大人到,各位鞠躬。”   瑞瓦站在大厅靠后的位置,从这儿无法看全那个从侧门走进来的男人。他中等个头,五十来岁,衣着华丽,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走路时背部微微佝偻。等他坐下来,瑞瓦总算看清了他的样子,发现那张脸实在是不堪入目:两颊深陷,肤色蜡黄,胡子拉碴,双眼红得古怪,即便醉鬼也不至如此。她原以为能从那人脸上找到与自己相似的容貌特征,毕竟两人拥有相同的血脉,可一点儿也没有,她不禁暗自琢磨,自己可能更像母亲而不是父亲。   这时,侍卫用战戟底部重重地敲击地面,再次通报:“诸位安静,库姆布莱领主的荣誉参事,韦丽丝小姐到。”   登台的女人身着朴素的衣裙,与头一天瑞瓦所观察到的女仆装束别无二致,只是多佩戴了一条黄金项链,吊坠则是一颗青石,很容易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她丰满的胸部。她的头发略呈深棕色,用蓝丝带扎了个式样简单的马尾,再看她的容貌,清秀端庄,嘴唇丰满,脸颊红润,不着粉黛。   “肮脏的妓女。”一个陌生男人凑到瑞瓦耳边嘀咕,他压低了嗓音,侍卫们听不见。   韦丽丝小姐笑靥如花,张开双臂摆出欢迎的姿态,她话音咬字清晰,但低俗的阿斯莱口音立刻揭穿了伪造的贵族头衔。“我代表穆斯托尔大人欢迎诸位的到来。请放心,今天我们会依次听完所有人的请愿,而且经过仔细商议,才会做出裁决。请大家保持耐心,圣父教导我们,耐心是最大的美德。”她再次展露笑颜,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说得好像圣父愿意看你似的,不怕脏了眼睛。”不知是谁低声咕哝道。   “我们开始吧,”韦丽丝接着说,“一号。请上前,报上名字、住址和情由。”   第一位请愿者是个老头,代表村民来抱怨最近上涨的租子,怪他们的地主老爷太过溺爱儿子。“每个月给他买匹马,大人。这不行啊,大伙都在挨饿,可那十二岁的小少爷非要骑新买的公马。”   “你们地主的名字?”韦丽丝问。   “回小姐,是加文老爷。”   “啊,我记得加文大人的长子死在了绿水滩,是不是?”   老人生硬地点点头:“还有村子里一半的孩子,小姐。他们没有死在滩上,当时已经投降了,答应说优待俘虏,后来全被杀了。”   韦丽丝面露难色,毕竟绿水滩之战是阿斯莱人发动的大屠杀。“正是。”她望向高台一侧,那儿有两名书记官坐在桌前,其中一人抬起头点了点。“你所述情由已记录在案,”韦丽丝对老人说,“我们会尽快商议。”   于是,请愿者们一个接一个,诉说着大同小异的悲哀故事——租子不公、胡乱剥夺继承权、抢夺土地,还有个年轻姑娘请求拨一笔救济金,给爷爷买一条木头假腿,他是在为封地领主某位野心勃勃的祖先效力时残疾的。“我认为这个判决可以立刻下达。”韦丽丝说着做了个手势,仆人上前递给姑娘一个钱袋,钱数是她所请求的两倍之多,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交口称赞。她不傻。瑞瓦心想。伯父选择妓女很有眼光。   上午的最后一个请愿者最是有趣,那人中等年纪,个头比多数男人矮,但身体格外结实,也没有这个年纪的男人常见的圆肚子,衣衫之下依稀可见强健的胳臂。此人是弓手,瑞瓦判断。男人鞠了一躬,开口说道:“我叫布伦·安提什,来自裂头峡,请求召集一队弓手。”   听到这个名字,靠在椅子里的封地领主终于有了反应,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当时在尼莱什城有一位安提什将军,”他嗓音粗哑,“对不对?”   弓手点头:“正是,大人。”   “据说他救了黑刃的命,”伯父接着说,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是真的吗?”   安提什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答道:“我不用那个名字称呼他,大人。根本没有黑刃,那只是哄小孩的故事。”   骚动之中,有人提高了嗓门呵斥道:“异端!经书里有写……”侍卫抬起战戟猛击石板,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封地领主似乎并不在意现场的状况,他抬手擦了擦昏花的眼睛,接着问:“一队弓手是吧?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峡谷的年轻人都变得懒散了,大人,整天喝酒吵架。拉弓射箭可以集中注意力,锻炼身体和精神,他们也有了养家糊口的本事,更能引以为荣。我们那边的林子里有不少鹿,可惜没几个人有本事捕到它们,除非使用十字弓,”他轻蔑地撇了撇嘴,“我可以负责教导年轻人使用弓,让他们继承父辈们的技艺。”   “每个月我还要付你薪水吗?”封地领主问。   安提什摇头道:“我们不要钱,大人。我们自己能制作弓和箭。我们只是请求得到您的允许,组建一支队伍,可以自由地练习弓术。”   “如要打仗,这支队伍能不能为我效力呢?”   安提什犹豫不决。瑞瓦推测,他早料到有这样的问题,只是担心对方真的问出来。他回答时,语气异常沉重:“我们听候您的调遣,大人。”   封地领主的目光飘向远处,喃喃回忆道:“小时候我很擅长弓箭,其实比我弟弟还厉害。我也知道,真是不敢相信,我竟然有一样强过他。我如果不是……因为生活而分心,也许我也有你这么强健的肌肉,将军。”   弓手立刻接话,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如果大人希望重拾弓术,我很愿意教您。”   穆斯托尔微微一笑。“弓术高明,嘴巴也利索。”他扭头看着书记官,提高嗓门说:“库姆布莱封地领主在此声明,特许裂头峡的居民召集一队弓手,队长是……”他笨拙地摆手示意。“安提什教头,期限为一年。”他回头看着安提什,“一年后我们再议。”   弓手鞠躬致意:“感谢您,大人。”   封地领主点点头,站起身来,满怀期待地望向韦丽丝小姐:“开饭吧?”   仆人们抬着饭桌和长凳走进大厅,桌上很快就摆满了面包、鸡肉、奶酪和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正如水果贩子所说,食物寻常却很丰盛。请愿者们高高兴兴地落座吃饭,而封地领主和韦丽丝小姐已经离开大厅,单独用餐去了。瑞瓦发现旁边坐的就是排队时那个身子骨结实的老妇人。她已经请过愿,要求前任雇主付清所欠的报酬,但还是等到了吃饭时间。   “我给那个忘恩负义的婊子缝了将近十年的衣服,”她嘴里塞了满满一口鸡肉,“手指头都肿了。有一天她说受够了我说话刻薄,打发我收拾东西滚蛋。行啊,老爷的妓女肯定会处置她的,没错儿。”   老妇人夸夸其谈,瑞瓦礼貌地点着头,只吃了很少一点东西。她观察着仆人进进出出,大多是通过开在东墙上的一扇大门。他们做事效率很高,动作麻利,鲜少交谈,瑞瓦据此推测,韦丽丝小姐容不下懒惰的仆人,而这就意味着她可能认识所有的仆人,即便叫不出名字,也记得住样子。   她等了片刻,喊住一个走过身边的女仆,询问去哪儿方便,女仆指了指开在西墙上的一扇小门。她进了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便赶紧换装,裙子翻了个面,头发紧束在脑后,再包上蓝头巾。伪装的关键是不出意料,牧师曾教导她。人不会质疑意料之中的事物,只有与众不同才会吸引目光。而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女仆就是来回忙碌,少说多做的,于是她照此执行,出了便所就毫不犹豫地甩开大步,来到桌边拿起一摞空盘子,然后走向东边的大门。令她颇为欣慰的是,走过桌边的时候,老妇人只顾着吃,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见有别的仆人迎面进门,她便退到一边等候,幸亏他们专心致志地各司其职,无暇注意她。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截楼梯,可能通向楼下的厨房。楼梯井回荡着嘈杂的说话声,于是她打消了先去摸一把厨刀傍身的想法。她把空盘子搁在旁边的窗沿上,开始寻找藏身之处。走廊上只有一扇门没上锁,打开后发现是杂物间,只有拖把和扫帚之类的寻常物件,幸好有一个大大的柳条篮,堆了满满一篮子脏衣物。她钻进去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安稳地藏在一堆床单和衣服底下。躲在这儿应该不容易暴露,因为等请愿者走后,够仆人们收拾一阵子的,那么这些脏衣物可能会留到明天再洗。既然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她便沉沉睡去了。   一股轻柔的压力惊醒了她,又有脏衣物丢到藏身的篮子里。她依稀听见有人疲倦地说着话,等门关上就完全听不见了。她双手握拳,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就停了下来,然后重新开始数,每数一轮就伸出一根手指。当十根手指全部伸出来,又握成拳头,整个过程重复了三次,然后她才钻出洗衣篮。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摸到门边,打开一条缝,观察着外头昏暗的走廊。什么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整座庄园都休息了。   她脱掉沉甸甸的双面裙子,露出始终贴身穿着的紧身裤,然后溜进走廊,竖起耳朵,依然什么都听不见。她满意地直起身子,向楼梯走去。厨房宽敞,空无一人,唯一的声响来自搁在铁灶上的几个热气腾腾的汤锅。她很快看到砧板旁有闪着寒光的铁器。刀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提供了充足的选择,大到宽刃切肉刀,小到尖细如针的烤肉叉子。她挑了一把寻常的屠夫用刀,刃长六英寸,握持的手感不错,然后插进了脚踝上的皮带里——早在穿裙子之前她就绑在那儿了。   正如她的预料,厨房与另一截楼梯相通,她希望可以直达封地领主的住房,珍贵的物品肯定都摆放在那里。她轻轻悄悄地登上楼梯,落脚非常谨慎,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第一间房里有一张长长的餐桌,干净的黑漆桌面反射出油灯的亮光,墙上挂满了织锦和画卷,大多是肖像。尽管有些自责,她仍情不自禁地任由目光在画布上流连,端详一张又一张面孔,期望找到与自己相似的容貌,却一无所获,只看到不少伯父所特有的下巴和宽鼻子。   餐厅旁边是藏书室,三面倚墙而立的架子上堆满了书。房中央有一张写字台,一本书摊开着摆在桌上,书页间有条丝带,旁边搁着几张写了字的羊皮纸。瑞瓦经过时驻足片刻,合上书看了看封面——是邓得里什·亨德拉尔撰写的《国家与财富》。羊皮纸上的字迹相当工整,书写之人必定受过训练。封地的兴衰取决于葡萄酒的定价。她默默地读道。其财富来自于葡萄藤。谁是封地上最重要的人?是拥有葡萄藤的人,还是摘取葡萄的人?   瑞瓦把书还原到先前摆放的页码,接着往前走,在藏书室的尽头又发现了一截楼梯。等她走进另一间房,心脏猛地一跳——好多剑!   这间房没有窗子可透光,只有一个大烛台悬挂于天花板,层层烛火照亮了满满四面墙的剑。地面铺的是木板,走上去可以感觉到脚底的弹力。她走到距离最近的一把剑跟前,这把阿斯莱式样的长剑样式简单,但做工精良。这儿的大多数剑也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全都搁在铁架子上,方便拿取。剑架上方的白色石膏像吸引了瑞瓦的目光,尽管已经褪色,但内容清晰可辨,浮雕刻画的男子摆出劈砍撩刺的各种造型。她明白了,这是用来练习剑术的房间。她父亲肯定就是在这间房里学习的剑术。伯父若要收藏弟弟的剑,还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吗?   她的目光在墙上游移,只见到处都是阿斯莱式样的剑,各种古代的长剑和匕首,没有一把符合艾尔·索纳的描述,也不像铁匠拿给她看的……等等!   对面那堵墙的中间,有一把剑与她在铁匠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剑柄做工精良,镶嵌有银质纹章——橡树叶子包围着一张拉开的弓,正是穆斯托尔家族的标志。就是这一把吗?她伸手触摸剑柄,端详着残缺不平的剑刃,以及剑身的一道道划痕。这把剑被使用过,有人拿它打过仗。或许是伯父将其从凌绝堡带回来后,重制了剑柄,使得弟弟的遗物多少体面些。   就是这把剑了!她想定了,便握住剑柄,从铁架上取了下来。必须是它。   她闭上眼睛,拿到面前,将冰冷的剑刃贴着前臂,极力平息鼓点般的心跳。终于……她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恢复了镇定。只有她和阿肯出了城,这件事才算圆满。她现在要返回杂物间,等到天亮,然后把剑藏进装满脏衣物的柳条篮,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走出大门。   她返回楼梯井,抬眼一瞟……竟然看见转角处有一只手,距离她不过十来级石阶。手掌很小,皮肤光滑而年轻,只是沾了血迹,纤长的手指纹丝不动。   手中的长剑极其笨重,并不趁手,令她怀念起自己那把来自极西之地的剑,但她还是倒握剑柄,剑尖低垂,慢慢地登上楼梯。女孩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老大,歪戴着蓝头巾,脖子的伤口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上衣。血还在流,惨剧刚发生不久。   瑞瓦抬眼观察上方的石阶,发现了一连串血脚印,而且脚印叠着脚印。不止一人。或许不止两人。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冰冷可怖的事实。是圣子,一定是他们。圣子们来了,不是来找我的。   她本能地想要逃走。这座庄园很快就会陷入混乱,尽管有危险,但她也有机会趁乱逃走,带着刚刚拿到的宝贝……他们是来杀我伯父的。   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竟然令她难以接受。伯父是她唯一在世的血亲,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从小也很鄙视他,而他如今要带着阿斯莱妓女一起赴死了。这是圣父的叛徒及其异教徒荡妇理所应当的下场。她默诵起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试图唤醒那种狂热的激情,结果压根打不起精神。在这一幕惨景的映衬下,经文是如此空洞而虚伪。   她怎么了?瑞瓦心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被杀女孩的面庞。她为何招致这样的厄运?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楼梯,悄无声息地跨过尸体,双手紧握剑柄,横剑于胸前。越往上走,血脚印越淡,但好在仍有血迹指引方向,带领她一路来到顶层。在最后一个转角处,她伏下身子,拿屠夫刀当镜子使用,探出去观察最后几级石阶的情况,只见昏暗的走廊上有黑影移动。他们没有留人守住退路,竟然犯这种错误……除非他们确定事情不会有变故。   她钻出转角,踏进走廊。一共有三个人,全是一身黑衣,面容隐藏在丝巾底下。每个人都提了一把剑,是阿斯莱式样的轻型剑,不似她手中的开锋铁棍那么笨重。他们伏在一扇房门外,透出门缝的昏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房内有人声传出,是一男一女。女人语调急促,似有些恼怒,男人则疲倦不堪,显然喝醉了酒。谈话声含含糊糊,依稀可以听见“弓手”和“愚蠢”这样的字眼。这时,最靠近房门的人探身握住了门把手。   “你们为何杀那个女孩?”瑞瓦问。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准备打开门的男人站起身,碧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瑞瓦,显然是认出来了。她也很熟悉这双眼睛。   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里的长剑慢慢垂下,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我——”她噎住了,慌忙咳了一声,拿起长剑,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我找到了。瞧!”   碧绿的眼睛眯了起来,透过面纱发出的声音,是那般冰冷、无情和凌厉,犹如他每一次动手打瑞瓦。“杀了她!”牧师说。   离她最近的那人长剑倏地一伸,堪堪刺了过来,剑尖直指咽喉。她本能地发起反击,使用的招数大多是艾尔·索纳所教——只见她后撤一步,抬起重剑,挡开对方的剑尖,接着又矮身躲过一记横扫。那边,牧师踹开房门,举剑杀了进去,激起女人的一声惊叫。   瑞瓦横跨一步,又避开突刺,两指顺势插进对方的双眼,然后抬起重剑猛地一旋,砍中了那人的小腿,剑刃深深地咬进肉里,对方当即倒地,拼命地翻滚呼号。她从那人身上一跃而过,冲进卧房。   牧师的同伙背对着她,正朝床上一阵猛砍,剑刃划开被褥,羽毛漫天纷飞,有人缩在厚厚的铺盖底下瑟瑟发抖。瑞瓦举剑杀去,拼尽全身的力量,把剑尖压进了对方的背心处,剑身穿膛而过,透出前胸一英寸之长。那人佝偻着背,口中鲜血喷涌,当场倒毙。   瑞瓦原以为封地领主已经死了,结果他从躲藏的被褥底下探出脑袋,张大了嘴巴瞧她,只在脸颊上有一道小小的割伤。愤怒的喊叫把瑞瓦的目光吸引到了床的另一边,牧师正与韦丽丝小姐激烈缠斗。她龇牙咧嘴地吼叫着,手持一把短刺剑攻向牧师,每刺一剑就吐出一连串脏话:“吃鸡巴的混子!老娘非要你吃了自个儿的卵子不可!”   尽管怒气冲天,但韦丽丝小姐的控制力令人叹为观止,突刺既快又准,而且见好就收,逼得牧师连连后退,离开了床边。牧师挽起一朵朵剑花,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攻势,以前面对瑞瓦的小刀,他就是这样格挡的。不管韦丽丝小姐武艺如何,她终究没能占据上风,反被抓住了破绽——牧师佯装刺向她的眼睛,然后一拳砸中脸部,韦丽丝小姐应声倒地。   瑞瓦捡起了死掉那人的剑,站到牧师和床之间。   牧师盯着她,眼里饱含愤怒和挫败。“你这是大逆不道,背弃了圣父之爱!”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放声嘶喊,“艾尔·索纳的黑巫之力扭曲了你的灵魂!”   “不,”她低声叹道,眼里流出厌恶的泪水,“不,是你扭曲了我的灵魂。”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   她一剑刺去,又快又低,剑尖破空而至,咬中了牧师的大腿,抽出来时鲜血淋漓。他哀号着扭身欲逃。   瑞瓦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喊,纷乱的脚步声犹如雷鸣。牧师趁她分神的当儿,举起凳子砸向最近的窗户,顿时窗帘翻飞,玻璃破碎。他回头看了瑞瓦一眼,那双明亮的眼睛饱含恨意,然后飞身跃出空洞的窗框,逃之夭夭。   瑞瓦丢下手里的剑,呆呆地看着窗帘在晚风中翻卷,夜色漆黑,空无一物。长剑出鞘的刮擦声、挑衅的呼喊声充盈了她的耳朵,与此同时,几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住手!”有人一声断喝,房里立刻安静下来。   封地领主骂骂咧咧地从铺盖底下钻出来,又跌跌撞撞来到她跟前。可瑞瓦没有看他,依然呆呆地望着挂在窗上的布帘。   “看着我。”封地领主轻轻地托着她的下巴,柔声说道。她看着伯父通红的眼睛,看他又哭又笑,嘴里吐出温柔的低语:“瑞瓦。”    第八章 弗伦提斯   他们在野外逗留了十天,深入南塔以北林木茂密的山丘,远远避开一切道路和巡逻队可能经过的路线。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追来了。南岸戍卫军带着猎犬和追踪者展开大范围搜捕,他们被迫每天挪一次营地,有时候还要伪造出前往库姆布莱边界的踪迹。他们无法在一处久留,导致打猎也成了奢侈的事情,结果饥肠辘辘,只能靠一路上采摘的蘑菇和植物根茎勉强维持体力,晚上则挤在一起取暖,不敢生火。   女人大多时候沉默无言,成天咀嚼着失败的滋味,目光中似有动摇之意。弗伦提斯希望从中寻求慰藉,女人意志消沉便是对他的鼓舞,可惜事与愿违,她眼里酝酿的是更凶恶的计划。他早已熟悉了女人的秉性——尽管他痛恨这一点——知道她无论有什么样的反应,最终只会更为疯狂地杀戮。她非常厌恶他人敬奉神祇的行为,但她自己对于杀戮的狂热尊崇,堪比库姆布莱最走火入魔的狂信徒。   “我不怪你,爱人。”一天晚上,她打破了好几天的沉默,终于开口说话,“别乱想了。我只怪我自己,我现在认识到了。我对你的爱使我忘乎所以,瑞瓦克的天赋又令我自鸣得意,于是我沉浸在无人能敌的幻想之中。这是一次残酷的教训,真正的教训都是这么残酷。”   第十天,他们找到了一座破旧的守林人小屋,这儿荒草丛生,几近坍塌,但还能勉强栖身,也能遮住夜晚的火光。弗伦提斯出去觅食,照例带回了植物根茎和蘑菇,还有一条徒手抓到的鳟鱼。那条鱼在附近的溪流里游荡,可惜离岸太近,被他一把捞起。他去除了鱼的内脏,用牛蒡叶子裹好,放到火上烤熟。女人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份。“饥饿向来是最好的佐料。”她吃完后说道。这么多天过去,她的嘴角终于掠过了一丝笑意。   弗伦提斯吃了自己的那份,一言不发。   “你在担心,”她说着,慢慢挪过来,靠在他身旁,“你不知道等我们到了瓦林斯堡,接下来杀的是谁。不过,我相信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弗伦提斯更喜欢她深切反省不可自拔的时候,他现在也有足够的自由说出来。如今女人极少约束他说话,似乎想从他的只言片语之中寻求安慰,尽管那些话很可能冰冷无情。你怎么没死在南塔呢?他很想说出口,但终究忍住了。他知道他们正在达成某种事情的过程中,不论女人有什么疯狂的目标,他们距离成功的那一刻越来越近。而他如今也有所领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愿意做交易吗?”他问道。   女人皱起眉头,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交易,爱人?”   “爱人,”弗伦提斯重复她的话,“你一直这样叫我,而且你是真心的,对吧?你活了这么久,可你从未爱过,直到遇见我。”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隐隐有所戒备。她点点头,可能以为弗伦提斯又要说些伤人的话,或是满腔怨愤地表明什么态度。   “你想要我,要我的整个身心,”他接着说,“你可以得到我。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都行。你也不必再强迫我,我不会再抗拒你。我们走,走得远远的,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与世隔绝。我们就住在那儿,只有你和我。”   她面不改色,只有嘴唇轻轻一抽,眼睛眨了眨。   “你能解读我的感觉,”他说,“所以你知道这是我的真心话。”   女人说话时嗓音低沉,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哀伤:“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   “不,只是我的提议。”   “条件是什么?”   “不走从前的老路,不再杀人。无论瓦林斯堡那边有什么任务,放弃掉。”   她闭上双眼,转过脸去,火光映红了她俊美的脸庞。“我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只知道仇恨。仇恨和爱情一样,璀璨而辉煌,这样的仇恨与天赋的歌声结合,传到了虚无之中,传到了某个东西的耳朵里,而它也要和我做交易。于是我答应了,爱人。我做了交易,用鲜血的海洋来实现,所以我不能再和你做交易了。”   她睁开眼睛,又回头看着弗伦提斯,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和困惑,令人难以直视。“你说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地方,盟友什么都知道。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完成他的计划,你还不明白吗?给他片刻的胜利,为他宏大的蓝图添上最后一笔,唯有这样,我们才能获胜。到时候,爱人,我向你保证,不用找什么没人知道的地方,不用四处躲藏。我们把他要的胜利给了他,然后连同他一起全部摧毁。”   弗伦提斯扭头望向别处,她又挪近了些,双臂滑到他的腰部,头枕在他的肩上。“我会杀了你,”他说,“你要知道。”   女人亲吻他的脖子,这一次他没有退缩,尽管他有躲开的自由。“那么,爱人,”女人轻声叹道,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上,“你会毁了你自己,也会毁了这世上所有的人。”   他们又躲藏了三天,直到没有了追捕的动静,林间没有了远远传来的犬吠,也没有了火把燃烧的气味。他们向北走去,一路仍保持警惕,避开大路和容易设伏的小道,远远看见几间农舍,也不敢去偷东西。如今女人专心致志地执行任务,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她很少说话,晚上也没有再要弗伦提斯。他们每天就是赶路、睡觉、觅食。   又过了两周,他们来到平原,走上通往布宁沃什河大桥的道路。此时两人格外消瘦,在野外生活了太久,身上也污秽不堪,女人似乎对此还挺满意。“逃跑的奴隶很难填饱肚子。”进城的前一夜,女人说。他们在距离大桥几英里处的上游河岸宿营,因为没钱交过桥费,也担心引起守桥卫兵的注意。   “我们是在坑里认识的,”她对弗伦提斯说,“他们把两个奴隶扔进一个洞里,指望我们俩生孩子。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人,是被某个凶残的北方部落抢走的。部落名字无关紧要。他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战士,好多柯利泰原是北方废物的后代,被抢过来后养大的。我原以为你生性残忍,会蹂躏我清白的肉体以泄欲,结果发现你很善良,于是我们之间滋生了爱意,打算一起逃出去。这趟跨越帝国的旅行是一次可歌可泣的生死考验,最后我们抵达倭拉城,藏在船上一路西行,到了瓦林斯堡的码头,届时会有一位好心的大人认出你来。”   她微微一笑,知道弗伦提斯听到所谓好心的大人时吃了一惊。“这是一个相当长远的计划,爱人,我们的盟友有很多傀儡。”   翌日清晨,他们游泳渡河。旭日东升,河上起了雾气,他们游过湍急的河水,抵达了对岸。驻守西门的卫兵挥手拦停了一辆马车,几个打算进城的旅行者也被推了出去。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整整一个兵团的士兵正迈步穿过城门。弗伦提斯认出了那面旗子,一头长着红色獠牙的野猪,是第三十步兵团,在乌恩提什全军覆灭,如今又重整旗鼓。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第十六步兵团,俗称黑熊。一个又一个兵团开拔出城,似乎所有的疆国禁卫军都出动了。他们走到一群围观者旁边,听见别人的闲谈中蹦出了几个词——“库姆布莱”和“守塔大臣”。   “也不算太失败嘛。”疆国禁卫军走过时,女人喃喃道。   弗伦提斯数出了十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团和五个骑兵团,紧接着最后一支队伍出现了。和前面的兵团不一样,他们披着深蓝色斗篷,锁甲加身,头戴皮盔,打出的旗子是高塔奔狼。这支队伍的将军比大多数士兵都年轻,尽管体格偏瘦,却有不怒自威的非凡气度。他同样是第六宗兄弟的打扮。   弗伦提斯心念一动,刚要大喊,束缚之力忽然收紧,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女人露出遗憾的笑容,强迫他转过脸去。“还不到兄弟重逢的时候,亲爱的。”   于是他没能目送凯涅斯带领奔狼离开瓦林斯堡,队伍里的老兵也无暇留意人群中那个浑身湿透的强壮乞丐。   西城区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或许干净了些,但孩提时代熟悉的那些街道、小巷和门廊依然如故,只是时隔多年,好像统统变小了。在他小的时候,这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前一刻还是大胆小贼的游乐园,遇到帮派火并,转眼就变成了血淋淋的战场。嘲笑街上有一间用木板围挡的小屋,他可以睡在外边。曾经住在那儿的女人有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由于过度服食红花导致眼神呆滞,还有一个男人浑身散发尿骚味儿和酒臭气,弗伦提斯当时年纪小,还没记清那人的长相,后来不知道是结了什么仇,他在一家酒馆背阴处被人捅了刀子,血流干了。不久,头发蓬乱的女人也失踪了,据说去了窑子,也有人说她跳河了。至于她姓甚名谁,弗伦提斯从来不知道。   “别担心,”女人捏紧他的手,“很快就不会有了。我的丈夫不用再回忆起这么多残酷的事。”   她带领弗伦提斯来到仓库区,走到一扇做了记号的门前,那是用粉笔画出的同心圆。她重重地叩门,然后原地等待。出来应门的人一身穷苦水手的行头,但弗伦提斯立刻辨别出他是柯利泰,体态和举止一目了然。他向女人点头致敬,然后退到一边,要是在倭拉,他必须深鞠一躬。仓库里堆满木桶,摞得老高,仅有中间的一块空地,十几个柯利泰等在那儿,腰挎带鞘短剑。女人走过去,他们纷纷鞠躬。“这里谁是头儿?”她问。   门口的柯利泰踏步上前:“我是,女主人。”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女主人。”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王宫。等您抵达此处,我们于一个钟头后发动袭击。继而我们到北门集合,袭击第六宗主楼。”   “多少人?”   “所有暗线全部出动,女主人,外加一队自由骑兵。我们的全部兵力应有五百人。”   女人看了一眼弗伦提斯:“还不够。等将军上岸了,告诉他,要三倍的兵力,我说的。”   “是,女主人。”   她四下张望,闻到了仓库里的霉味,不禁皱起鼻子:“这破地方有吃的吗?”   他们拿来了加浆果的燕麦粥,这是柯利泰的标准餐食,弗伦提斯早在坑里就知道了。尽管逐渐滋长的恐惧令他心惊肉跳,但因为太过饥饿,他还是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两碗。他正用勺子刮着碗底,有人重重地叩响了仓库的门。   女人向他们的头儿点头示意,后者打了个手势,派出两名手下。两人抽出短剑,隐入仓库门两侧的阴影之中,然后头儿打开门。走进仓库的男人个子很高,衣着华丽,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可惜有几分惊惶失色,但表情还算坚毅。见他走来,女人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大人。”   那人点点头,直勾勾地盯着弗伦提斯:“真的是他?冒牌货的话,国王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可以保证,大人,这就是死而复生的弗伦提斯兄弟,麦西乌斯王英勇的战友,绝无虚言。”   那人的目光始终不离弗伦提斯:“国王惯用哪只手?”   弗伦提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书写用左手,使剑用右手。在他的小时候,他父王逼迫他改掉了左手用剑的习惯,就是担心打仗时成为弱点。”   那人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女人说:“大人,我们为什么要骗您?我们做出了那么多许诺,到目前为止失信过吗?”   他没理会女人的问题,左右张望着问道:“你那个助手呢?我认得他的样子。”   “你还会见到的,用不了多久。等城市落到我们手里,一切都安排妥当后。”   “我还有一个条件。”   她轻轻地撇了撇嘴,眉头的皱褶细微到不易觉察,但在弗伦提斯看来,这位衣着光鲜的大人只求速死,倒也如愿以偿了。“大人请讲吧。”   那人一点头,舔了舔嘴唇。他的双手收在貂皮镶边的斗篷里,不过弗伦提斯知道它们在抖。“莱娜公主很快就会返回瓦林斯堡。国王迎接老战友的时候,必然要她陪在身边。不要伤害她,无论如何都别伤害她。我为她担保和负责。我是否继续合作,取决于此。我希望我表达清楚了。”   女人歪着脑袋说:“公主以美貌闻名,既然大人您想尝尝额外的好处,我们当然不忍心拒绝。”   那人眼里有怒火闪过。“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我参与了……这项事业。我得以幸存和高升,在外界看来必须是一个实在人的明智举动。”   女人笑了,弗伦提斯心想,应该是折磨至死。“条件不少啊,大人。不过无需担心,照您说的做就是了。”女人低眉顺眼地送他走到门口,装得像模像样,犹如奴仆对待好心的主子。“船明后天就到码头。等你认出了弗伦提斯兄弟,再把消息送去。”   最后她又恭恭敬敬地点头致意,替对方打开门。那位大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匆匆地离开了。当然,他说了也只能导致自己死前多受些折磨。   “爱人,你怎么看?”女人回到弗伦提斯身边,问道,“烧死还是剥皮?”   “按照疆国传统,叛国贼应当被绞死,”他回答,“但我认为烧死更适合他。”   当晚,等女人睡着了,弗伦提斯拼尽全部的意志力,恳求逝者带回发痒的感觉,他们却没有回应。于是他又请他们原谅,转而求助于他记得的所有阿尔比兰神明,老人所侍奉的无名先知、海神欧尔比斯、维林的石匠朋友在尼莱什雕刻的勇气之神玛修尔,可他们通通没有回应。于是他放弃了前去往生世界的希望,向库姆布莱的世界之父恳求起来。如果你听得到,请释放我,请还给我那种疼痛。我愿意放弃信仰,我愿意离开宗会,永远侍奉你。请给我自由!   然而,世界之父与别的神明以及逝者一样,对他的乞求充耳不闻。   接下来的两天早晨,每当涨潮,港口的水面徐徐升起之时,他们就爬上仓库的屋顶张望。船只来来去去,女人始终遥望着海平面。   “我的提议依然有效。”第二天,弗伦提斯对她说,语气充满了绝望。他痛恨自己只能这样摇尾乞怜。“求你了。”   她仍然望着大海,一言不发。   十点的钟声响过不久,雾气里出现了一张船帆,紧接着露出了船身——那是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主桅杆上飘扬着倭拉帝国的旗帜。货船的外表有几分土气,由于常年使用,船帆和木头色泽发暗,船身太沉,吃水很深。   “求——”弗伦提斯刚要说,束缚之力堵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爱人。”她背朝大海,走向搭在屋顶的梯子,“时辰到了。”   他们扮成码头工,戴着宽沿帽子遮住面容,走进了港口,等待那艘货船停靠在码头边。踏板放下后,他们大大咧咧地登上船,又径直下到船舱里,连甲板上的水手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等候在舱内,他身着黑色短装,表明他是这艘船的船长和船主。他向女人深鞠一躬:“最尊贵的市民。”   女人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船舱——里头整整齐齐地坐满了人,默然无声。可能有三百人,全是柯利泰。“舰队呢?”她问。   “在远海等待,”船长说,“日落就发起进攻。我们这一路上遇见的船,不是抢了就是烧了,连同船员一起。这些拜鬼的家伙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   她开始脱衣。“我们要换装。最卑贱的水手穿的那种旧衣服。”   他们丢掉了破衣服,换上薄薄的棉裤和上衣,只比先前的乞丐打扮强了一点点。“不必拘束。”女人对船长说。   “给我下船,你这没用的贱娘们!”他破口大骂,挥舞着鞭子,把他们赶过甲板,“带上这条疆国狗,给我滚!”   女人瑟缩在弗伦提斯的胳膊底下,远远地躲开船长。他们匆匆走下踏板,逃到码头上。“算你们走运,没把你们丢下船喂鲨鱼!”船长在他们身后高喊,“偷渡的就该是那种下场。”   他们彼此搀扶着站在码头上,见船长仍骂个不停,有几个好事的人驻足观望。弗伦提斯惊讶地四处张望。“瓦林斯堡!”他怔怔地说。   女人抱住他,眼里闪耀着喜悦的泪花。“我们真的到了,弗伦提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   一个身披貂皮镶边斗篷的高个儿男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原本光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似是认出了眼前的人。“你是……”他吃惊地瞪大眼睛,走上前,恭敬地深鞠一躬,“弗伦提斯兄弟!”他直起身子,扭头向围观的人喊道:“弗伦提斯兄弟回疆国了!”他招了招手,一名仆人立刻小跑上前。“快去王宫。通知卫兵,我即刻带弗伦提斯兄弟觐见国王。”   那人点头如捣蒜:“遵命,艾尔·泰纳大人。”   艾尔·泰纳带他们离开码头时,人们交头接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些人甚至满脸敬畏之色。他们认为我是英雄。弗伦提斯心想。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只能勉强地笑笑,却没人能听见他内心无声的呐喊:杀了我吧!    第九章 维林   他们和熊人共处了三周,最初几天就是解决饥饿的问题,食物源源不断地从南边运来,偶尔还有俄尔赫人的狩猎队送来的麋鹿肉。熊人们保住了性命,但大多情绪低落,郁郁寡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穿越冰原的死亡之旅余韵犹存,仍有人不断逝去,多是老人,第一周便有几十具裹了兽皮的尸体躺在平原上。对于死者,熊人不兴火化,也不土葬,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荒野自会收留那些无用的肉身。   至于萨满的本名,维林费尽唇舌也念不出来,但从对方传递的幻象来看,是熊的凶猛与渊博知识的结合,便称其为智熊。他们大多通过幻象沟通,不过维林发现经常性地传递幻象实在费力,于是在达瑞娜的帮助下,开始教老人学说疆国语。   “熊!”老人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骨杖,刚才达瑞娜连说带比画,表示她想知道这根骨头取自什么动物。   “这些呢?”她抚摸着刻在骨头上的诸多符号,又问,“是字吗?”   老萨满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达瑞娜如此无知。维林慢慢地明白了,此人掌握的黑巫术知识,是他们望尘莫及的。他好像从不因使用天赋而疲倦,虽说年纪这么大,疆国语水平却是突飞猛进,这也多亏他可以通过幻象诠释他们所教的字词。然而这一次,达瑞娜的问题好像难住了他。   “写字。”维林歌唱了一小段,传递出文字的感觉。   “啊。”智熊先是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摇头道:“不是……字。”他抚摸着骨杖上的无数刻纹。“力量。”   到了第二周,他们准备挪窝了,达瑞娜带领熊人往西南方向走。“沿着海岸走五十里左右,有一个内湾,”她解释道,“那儿的森林里有猎物,水里的鱼也多。很多年前曾经是一个居住地,不过那里的青石存量太少,入不敷出,当地人难以熬过冬天。我想这些熊人不会遇到类似问题。”   旅途之中,维林得以拼凑出熊人们背井离乡的故事全貌。根据智熊的讲述,在漫长的岁月里,熊人与冰原西边的猫人冲突不断,而与冰原北边的狼人保持贸易往来。后来猫人忽然变得野心勃勃,情况就变了。他们似乎有新的萨满崛起,控制野兽的能力极其强大。在他的统治下,猫人蠢蠢欲动,觊觎起邻居们所拥有的丰美猎场。当然他们也清楚,虽然豢养了战猫和矛鹰,但仅凭一己之力肯定无法得逞,于是去找冰原南边的铸铁族结盟。一直以来,外族不大理解铸铁族的生活方式,也瞧不起他们。铸铁族一年上头从不迁徙,每到降雪之时便与世隔绝。唯一有用的就是他们打造的铁具,可以交换毛皮。然而最近数百年,情况有所改变,他们的活动范围逐渐向北方扩展,而且并非只为了交易方便。熊人的孩子们经常失踪,有人看见他们戴着镣铐被抓到了南边。熊人当然要寻仇,冰原上没有干戈化玉帛一说,铸铁族死伤惨重,但势力仍在,而猫人的萨满由此看到了结盟的机会。   “可你们打败了他们,”维林传递出猫熊大战的激烈场景,“把他们赶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   “死了……很多人,”智熊说,“很多熊。太多了。”   他们的胜利只是暂时的,而且代价高昂。当倭拉帝国的大军从北方杀过来时,他们寡不敌众,难以对抗。狼人东逃,熊人西窜,冰原从此不再是他们的家园。   内湾名为镜峡,因为这里风平浪静,水面倒映出两边林木茂密的山坡。达瑞娜带着他们来到从前的居住地,这里位于东海岸,如今栅栏摇摇欲倒,木屋爬满蔓藤和苔藓。智熊只扫了一眼,就扭头望向水面。“船。”他说。   “我可以送几艘过来。”维林说,但萨满摇摇头。   “造船。”   他带着一群年轻男女,消失在森林之中,很快,林间回荡起砍伐木头的声响。几个钟头后,他们抬回了若干中等尺寸的树干,着手剥去树皮。清理过树皮,他们又挥起斧头,精准地劈开树干,挖空后,把弧形的木头制成船壳。两天之内,熊人就有了十条小船,还有更多小船仍在海边制造。他们已从内湾打了足够食用的鱼,大多是鳕鱼,还有少量鲑鱼。   他们没有费力气修复居住地,还砍了几间木屋当柴禾烧。他们搭盖了方便拆卸的圆顶帐篷,以扭在一起的枝条作为骨架,上头覆盖毛皮或者树叶。“我们走,”维林问他们打算去哪里建立家园,萨满回答,“家园是人……不是地方。”   当晚诞生了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因为孩子母亲决心要生,家人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忍饥挨饿,保证了孩子母亲的食物供应。萨满从帐篷里钻出来,高高地举起婴儿,她扭动着小小的身子,面朝天空大声啼哭。冰原人纷纷起立,全场肃静,聆听萨满那一大段高深莫测的祝祷之辞。维林感觉到,从遇见熊人那天起,始终弥漫在他们当中的绝望,慢慢地消散了。有些人绽放笑颜,有些人流出眼泪。他们或许失去了名字,但他们已然重生。   第二天早晨,维林走了,承诺两个月后再带些新鲜物资回来,不过考虑到熊人高超的打猎技巧,恐怕这是多此一举。维林与智熊握手道别时,老人热情地感谢他,但也流露出不祥的预感。“倭拉人,”他说,“不会停止。”   “他们不可能找到这儿,”维林说,“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萨满神色哀伤,传递过来的幻象带有深深的歉意: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越过冰雪覆盖的平原,漫山遍野全是黑衣黑甲的步兵和骑兵,他们的目标是南边的一个港口。“不是……找我们,”他说,“是找你们。”   大半天时间,他都沉默不言,老人灌注到他脑海中的画面令人不悦,但又挥之不去。   “他们给婴儿起名叫黑瞳,”达瑞娜与他并肩而行,“以表达对您的敬意。”   他点点头,心思仍在别处。老人说有一支军队正向疆国杀来,可血歌完全没有发出警告。况且,倭拉帝国远在重洋之外。   “能回家我很高兴,”达瑞娜说,“我有好几年没这么骑马了,恐怕是越来越贪图安逸。”   “我希望在回塔之前先拜访一下朋友,”他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陪我去。”   “我愿意,大人。”她沉默片刻,又轻轻一笑。   “怎么,小姐?”   “只是刚刚想到,凯兰兄弟曾说,‘他们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好战分子。’没想到,送来的是和平使者。”   当晚,他远离达瑞娜、奥文队长和俄尔赫女人所在的火堆,避开那些容易使他分心的声音,独自坐在远处歌唱。他先找到了妹妹,艾罗妮丝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描绘出海港的场景,那些船只和水手的逼真程度令人发指。她是那么全神贯注,沉浸于其中,但见她孤单一人,维林感到心疼。   接着是瑞瓦,维林还是第一次寻找她。令他深感欣慰的是,瑞瓦安然无恙,不过满脸怒容——维林尤其怀念这样的表情——对面是一个手握卷轴的丰满女人。她们所在的房间似乎是藏书室,透过窗户可见埃尔托城大教堂的双塔尖。奇怪的是,瑞瓦竟然穿着裙子,一边听女人说话,一边难受地扭动身子,颇不耐烦。话说回来,那女人似在哪里见过。看样子瑞瓦越发恼怒,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什么,无疑是伤人的狠话。女人只是笑了笑,又取来一个卷轴。   然后是凯涅斯,他和疆国禁卫军在野外扎营,正与奔狼的将官们围坐开会。他们神色紧张,概无例外,这样子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即将奔赴战场的人特有的表情。疆国内又起了纷争?维林越发不安。或者还有更坏的情况?   凯涅斯还是那样,战火烧到眉毛了也不担心,下达命令异常果决,维林至今难忘。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兄弟时,血歌曲调哀婉,他知道,他们俩上次有过一番对话后,自己始终无法释怀。   他接着找人,却感到周身寒意蔓延,这意味着他必须赶紧停止歌唱。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寻找起弗伦提斯,却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希望。歌声走调了,画面支离破碎,只能看到一片灌木丛生、岩石成堆的沙漠,一座失了火的大宅子,一艘驶向港口的船……最后一幕画面的感觉尤其强烈,尽管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歌声充满了不祥的调子,只见那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身和船帆旧得发黑……寒意忽然裹住他,带走了身体的热量,他知道必须停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打算平息歌声,未料歌声不止,画面自行切换到了一条横穿尤里希森林的大路,只见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骑着矮种马,身边有个人高马大的罗纳女人,还有一支骑兵紧随其后。莱娜……这些年来,公主愈加楚楚动人,不过最近似乎有所历练,内心深刻的改变甚至超越了美貌。莱娜的举止前所未有的洒脱,她和罗纳女人纵情欢笑,看来两人拥有真正的友情。还有那傲人的智慧,过去她那么小心地掩藏,如今却在眼里闪耀光彩,无拘无束,令人动容。画面未变,血歌渐渐低沉,他满脑子都是莱娜的面容,继而不祥的调子再度扬起,随后那艘破旧的木船闯进脑海,歌声刺耳,犹如尖啸……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感到有血黏在下巴上,然后又躺在地上不断干呕,冷得浑身发抖。“躺着别动,大人。”达瑞娜轻声说道,那双温暖的手捧着他的脸,眉头也皱紧了。“看来您干了什么傻事。”   “我和瑟奥达人一起生活时,遇见过一个女人。她个子很小,年纪很老,但部落里的每个人都给予她最大的尊重。”达瑞娜边说边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维林裹着斗篷,尽可能靠近火堆。他已经没那么冷了,可身子仍在发抖。   “我感觉到了她的天赋,”达瑞娜接着说,“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瑟奥达人和我们不同,他们公开谈论黑巫术,畅所欲言,极力探索其中的奥秘,即便如此,他们之中最富有智慧的贤者,也无法理解透彻。她告诉了我一些天赋的特性,她说越是强大的天赋,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正因为如此,她极少使用天赋。她的能力非常强大,每一次使用都令她距离死亡更近一步,而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孙儿孙女长大。我只见她使用过一次,是在一个夏天。盛夏的几个月,大森林里常常失火,因为木头特别干燥,一道闪电就能引燃一片林子。瑟奥达人不怕夏天的火,反而很欢迎,因为大火可以烧掉特别茂密的林子,有利于他们打猎,而且有灰烬作肥料,树木会生长得更加茁壮。但有的时候火势太大,甚至有几处火场汇聚到一起,就引发了可怕的火灾,那就没有什么好处了。而我说的那个夏天非常炎热。   “大火扑过来的速度很快,人根本逃不出去,火焰在树木之间跳跃,犹如饥肠辘辘的巨兽,我们则是它的盘中餐。当时,大火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营地,我们在中间挤成一团,兄弟姐妹们一起吟唱死亡之歌。这时,小个子老妇人走上前去,她不念咒语,不打手势,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大火。然后那天空……天空变暗了。狂风刮起,寒冷刺骨,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势如倾盆,雨点把我们打翻在地,我担心最后的结果不是烧死,而是淹死。雨水浇在大火上,顿时蒸汽滚滚,我们周围全是浓雾,等雾气消散,大火已灭,只剩潮湿而焦黑的树桩。那个老妇人躺在地上,就和你刚才一样流血不止。”   维林搓着手,牙齿止不住地打架:“她活下来了吗?”   达瑞娜微微一笑,点头道:“多活了一季。据我所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使用过天赋。奇怪的是,那天过后,夏季就结束了,艳阳不再,风雨交加,随后是凉爽的金秋。她对我说,她过度地改变了大自然的平衡,假以时日方能恢复正常。”   达瑞娜向火堆伸出手,摊开掌心感受温暖。“我们的天赋即是我们本身,大人。它们不是从别处降临的,而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和您的思想、感觉一样,如同活动需要精力,使用天赋也必然带来消耗,就像这堆火,烧完了就只剩灰烬。”她抽回手,神情严肃,“作为首席参事,我请求您以后使用天赋要格外谨慎。”   “有、有什么东西来了,”他沮丧地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歌声带来了警告。”   “警告什么?”   莱娜的面容……犹如尖啸的歌声……   他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里的画面,若是歌声再起,一曲终了,他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我不知、知道,不过有一个住在天赋者之中的人可能知道,那人住的地、地方,他们称之为黑巫沟……他叫哈力克。”   达瑞娜希望他休息一天再动身,但他拒绝了,强行爬上赤焰的马鞍,全凭意志力稳住身子,好几次多亏奥文队长扶住才没有跌落。守塔大臣这突如其来而且无法解释的毛病,着实把这名骑卫吓得不轻,但他还算聪明,没有胡乱提问。然而英莎·卡·佛纳就没有这么拘束了,一整天都缠着达瑞娜嚼舌根子。维林心想最好还是别请人翻译为好,同时又注意到奥文神色异样,看来他的俄尔赫语已经大有长进。   到了正午,寒意渐渐消散,等到扎营的时候,身子已不再发抖。只是,那画面仍在,满脑子都是公主的面容,挥之不去,实在令人恼火。他被囚禁的那几年,从未使用歌声寻找过莱娜,与其说心怀怨恨,倒不如说是漠不关心。维林对她的愤怒在尼莱什码头的那天就消散了,但也没有增加一分敬意,仅仅和以前一样,佩服她的冰雪聪明。她曾经野心太盛,他们共同犯下的罪行也过于骇人,所以两人不可能成为爱人或朋友。但也有那么几次,他感觉到歌声拽着他,唤回了最后一次看到莱娜的画面——公主孤身一人,暗自饮泣。然而,维林总是抗拒歌声的召唤,专心寻找弗伦提斯,偶尔寻找谢琳。对于前者,他只能匆匆一瞥,什么也看不清;对于后者,他看到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是不是因为她对我的爱情淡去了?维林常常思索。如今他知道血歌并非全无限制,他只能找到那些他认识的人,触及过他灵魂的人,而且,幻象的清晰度也各有不同。他最初看到谢琳的时候,仿佛透过光洁的玻璃观察对方,画面明亮,纤毫可见,渐渐地,玻璃越来越不透明。他最后一次看见谢琳和阿姆·林一起,是在一座形制陌生的宅子里,谢琳站在院中与一个衣着普通的男人说话,那人虽没带武器,却有战士的气质。维林看到那人有意掩饰自己对谢琳的好感,可目光怎么也离不开她。维林知道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幻象消失了,徒留伤痛和遗憾。此后约有一年之久,他没再找过谢琳,等再找的时候,他用尽了全力,却只能感觉到清新的空气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流淌,谢琳似乎站在山巅……还有,她很开心。   他们翻山越岭,花费了一周时间,抵达了韦茹拉姐妹称为黑巫沟、达瑞娜称为奈因角的地方。沿路的几处居住地招待了他们,维林也顺便体察民情,知道那些来北疆讨生活的人过的是怎样辛苦而甜蜜的日子。   “我是四年前北上的,老爷。”一个满口豁牙的阿斯莱船员对他说。这儿是洛温湾,一处专为运输矿石的小港口,矿场位于镜峡南边四十余英里。“打小就在布宁沃什河的驳船上干活,后来舰艇大臣拉我到国王的船上干了三年。现在一半舰队没了,卖掉了,就为打仗欠的债。我也被丢到了码头上,除了一件衣服啥也没有,想办法搭上货船来了北疆。上岸的时候身无分文,现在我房子有了,娶了老婆,生了儿子,还有三分之一艘驳船呢。”   “你不想念国内吗?”维林问。   “有啥好想念的?在那儿,全看出身;在这儿,靠自个儿打拼。还有空气,”船员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多么清新,多么甜美。国内可呛死我了。”   奈因角坐落在海角之上,俯瞰一条镰刀状的海湾,那儿波浪汹涌,冲刷着白沙覆盖的海滩。此地约有四十间房屋,石墙厚重,足以抵御海风。他们抵达时天色已晚,一群孩子正从一座大房子里走出来。这里看不到一丝信仰存在的痕迹,也没有卫兵和哨所。   维林策马走向大房子,那边有个满头金发、胡须浓密的男人,正在和一个约莫六岁的金发男孩玩耍。孩子伸出小手,从脚边的石堆上拿起一块块石头,用力地丢过去,金发男人则挥舞木棍,把飞来的石块打开。男孩年纪虽小,臂力却相当强,扔石头又快又准,不过金发男人手中的木棍疾如闪电,石头纷纷弹飞,无一命中男人。这时他看到了维林,动作一顿,男孩扔来的石头正中胸口,疼得他大叫一声。   “打中你了,父亲!”男孩欢呼着,兴奋地蹦了起来,“打中咯!打中咯!”   不等靠近,维林便翻身下马,迎着金发男人走去,那人扔掉棍子,飞奔过来与他拥抱。   “兄弟。”维林说。   “兄弟!”诺塔大笑,“简直就像做梦,可你真的来了。”   维林回身一看,只见那男孩一脸好奇,远处的居民们也纷纷驻足,望着他们的守塔大臣。由于靠近了如此之多的天赋者,血歌高昂地奏起了熟悉的调子。   “阿提斯,”诺塔对男孩说,“跟维林叔叔打招呼。”   男孩盯了维林片刻,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叔叔。”   维林鞠躬回礼,感觉歌声略有降低。这孩子没有天赋。“侄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臂力。”   “你应该看看他使弹弓的本事。”诺塔说。他向走过来的达瑞娜鞠躬。“小姐。我们一如既往地欢迎你来。”   “老师。”她鞠躬回礼。   “听说部落来了,”诺塔说,“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担心。”   “不是部落,”她回答,“只是一群快要饿死的人在逃难。守塔大臣把他们安顿好了。”   “扑了个空啊,兄弟?”诺塔神色一动,“滋味不大好受吧。”   “我愿意消受。”   诺塔的目光投向了维林挂在马鞍上的帆布包。他眯起眼睛,却没说什么。“来,来。”他转过身,牵着阿提斯的手,招呼他们跟上,“瑟拉肯定等不及见你了。”   在一间平房旁边,他们看到瑟拉正把刚洗好的床单晾到绳子上,身边还有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她坐在一只大猫身上,随着大猫蹦来跳去,高兴得咯咯直笑。当大猫露出匕首般的獠牙,马儿们立刻惊惶不安起来。维林和达瑞娜下了马,命令奥文找一处比较远的地方扎营。   瑟拉面带灿烂的笑容走来,热情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她仍是记忆中那么漂亮——尽管还挺着大肚子——裙裾随风摇摆。是双胞胎。她见维林注意到了肚子,便打起手语。龙凤胎。男孩的名字叫维林。   “噢,别给他带来晦气。”他说着,握紧了瑟拉的手。   绝对不是晦气。那是祝福。她又向达瑞娜伸出手,后者上前握住。“好久没见了。”   雪舞无声地走来。在失落之城的时候它还小,如今已经长大。它那颗硕大的脑袋顶在维林腰间,任由他抚摸光滑的皮毛,嘴里呜呜的呼噜声犹如远方的雷鸣。它背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维林。血歌扬起相识的调子,他脑海中忽然画面翻滚,玩具和糖果,欢笑和泪水……他呻吟了一声,难受得直眨巴眼。   瑟拉拍了拍手,幻象消失了。小女孩噘起嘴巴,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摇晃手指。抱歉。瑟拉对维林打手语。这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她还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   维林蹲下来,平视女孩的眼睛。“我是维林叔叔,”他说,“你是谁啊?”   他脑海中响起轻柔而羞怯的呢喃。萝伦。   瑟拉又拍了拍手,女孩皱起眉头,闷闷不乐地说:“萝伦。”   “幸会,萝伦。”   “我做过一个梦,”她咧开嘴笑道,“看到你在沙滩上,那是晚上,你用斧头杀了一个人。”   瑟拉牵着她的手,从雪舞的背上拽了下来,又打出食物的手势,拉着女儿走进房子。   “别紧张,”诺塔说,“你应该听听她梦到我干什么了。”   瑟拉给他们做了鱼肉馅饼和洋葱土豆汤,诺塔讲起了他们从失落之城到北疆的经历。“我们走了将近四个月,不是所有人都到了这儿。”   “因为罗纳人?”维林问。   “不是。很奇怪,他们从没找过我们麻烦。是因为寒冷,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当时我们还没走出平原。要不是俄尔赫人,我们肯定都饿死了。天赋者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他们没法凭空变出食物。俄尔赫人给我们吃的,又带我们去北塔,多亏好心的达瑞娜小姐替我们说话,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允许我们来到奈因角,暂住在这个废弃已久的居住地。”   “你的母亲和姐妹们呢?”维林问。   诺塔脸色一沉。“母亲在我们抵达北疆的一年前就过世了,至于我的姐妹……”他沉吟片刻,瑟拉握住了他的手。“怎么说呢,不是什么人都能克服对黑巫术的恐惧。你侄女还小的时候,没学会说话,但她可以在你脑袋里发出声音,当然是有一点点吓人的。哈拉嫁给了北疆戍卫军的一名军士,凯岚嫁给了商人。她们就住在北塔,我们觉得还是不去拜访为好。”   维林吃完食物,又换了一个话题:“哈力克还跟你们在一起吗?”   “算是吧,”诺塔回答,“他一个人住在海滩上的小屋子里,从早到晚写个不停。还不让别人看他写的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不去管他,除了韦弗。他用他编的篮子交换食物,养活两个人。”   维林起身离席。“我和小姐还要找他谈事,恕我们失陪了。”   你们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吧。瑟拉打着手语。我们有房间。   房子确实够大,可以同时容留好几个客人。据诺塔所说,房子是一个来自阿尔比兰帝国的流亡者建造的,他要继承家族传统,也就是一夫多妻的生活。   “他打一个太太,”萝伦插嘴说,“打得好狠,别的太太都生气了,一起拿刀刺他。”她捏紧手里的叉子,戳向一块小面包。“刺啊!刺啊!刺啊!”瑟拉又拍了拍手,她很不高兴地做个鬼脸,乖乖地停下来。   “我很高兴住在你们家。”维林对瑟拉说,然后望向达瑞娜,“小姐愿意陪我去海滩走走吗?”   “我见识过战争、火灾,还有杀人的暴徒。”达瑞娜说。他们走向哈力克住的小屋,此时夜幕已降临,海浪汹涌,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可就算全加起来,也不及刚才那个小女孩让我害怕。”   “这种力量必然使人害怕,”维林同意,“随着她年龄增长,这样的天赋更是难以负担。”   “至少现在有了一个同样是天赋者的叔叔来保护她。”   “的确如此。”   “您上次见老师是多少年前了?”   “你为何这样喊他?”   “他就是这样自称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名副其实。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聚集在他的学校里。也有成年人,那些不识字或者不识数的人。他全都教,而且教得很好。就这件事情而言,他也有天赋。”   维林回想起知识试炼之前,诺塔曾耐心地帮助邓透斯,还能让弗伦提斯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讲,以及在奔狼训练弓手时也效率惊人。这么多年来,他骨子里就是老师。如果他留在宗会,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弓术宗师。“有八年多了,”他说,“上次见面是在失落之城。很高兴看到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   “有人劝我父亲把他们打发走,”她说,“俄尔赫人毫不避讳地提到了他们的能力,导致疆国民众非常害怕他们。”   “但他听了你的意见。”   “其实我觉得,他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们提供住处的。他心肠很软,没办法不做善事。”   这番话令他想起了谢琳,心里颇有些不痛快,幸好小屋已近在眼前。这间用浮木搭建的房子摇摇欲倒,屋顶铺着石片,一根烟囱伸了出来。小屋没有窗户,半掩的房门里透出烛光。一个肩膀宽阔、身穿无袖短装的男人坐在门口的沙地上干活,海风吹乱了那一头卷曲的金发,他弯着强健的胳臂,用灵活的双手编织着宽叶海草。   “韦弗,”维林问候他,“很高兴又见到你,先生。”   他扬起那张俊俏的宽脸,嘴角挂着隐约的笑意。那双碧蓝的眼睛看看维林,看看达瑞娜,眨了眨,又回到了手头的活儿。“没有受伤。”他说。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开门的男人身材偏瘦,长发灰白,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你要干什么?”他语气生硬,饱含怨愤。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请自来,也可能是因为上次见面时,维林的言行令他心有余悸。   “和上次一样,兄弟,”维林回答,“我有疑难问题请教你。”   哈力克摇摇头,转身欲走:“我没有你要的答案。别打扰我……”   “依我看,你的宗老可不会同意。”哈力克一听,停下了脚步。维林接着说:“我最近见过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你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图书馆员紧咬牙关,叹息一声,走回屋内,不过没有关门。维林向达瑞娜鞠了一躬:“小姐,请吧。”   哈力克的小屋里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狭窄的小床。角落里有个铁炉子,搁在架子上的水壶刚刚烧开,冒出了白气。桌上的羊皮纸堆得老高,几根鹅毛笔随处摆放,旁边的墨水瓶大多是空的。不过,小屋里最惹眼的是卷轴,无数卷轴从对面的墙根堆到了天花板,足有二十英尺高。   “一旦你写了下来,”维林问,“你会忘了书里的内容吗?”   哈力克正向炉子走去,闻言发出了一种刺耳的声音,有可能是笑声。   “恕我失礼,小姐,”维林说,“请允许我介绍第七宗的哈力克兄弟,曾是瓦林斯堡大图书馆的学者。兄弟,这位是达瑞娜·艾尔·默纳小姐,北塔的首席参事。”   哈力克向达瑞娜微微鞠了一躬:“小姐,寒舍款待不周,请原谅。我刚泡了茶,请您喝一杯。”   达瑞娜还了礼,面带微笑,婉言回绝:“改天吧,先生。”   “甚好。”哈力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我也只有这一杯了。”他从一个陶土罐子里舀了些叶子出来,倒进瓷杯中,然后泡上开水。   “你的宗老讲了个故事。”维林说,“说的是一片森林和一个死去的男孩。”   出乎意料的是,哈力克搅动茶叶的手丝毫没有颤抖。不过,他警惕地看了达瑞娜一眼。   “我在这位小姐面前没有秘密。”维林对他说。   哈力克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撒谎,大人。我们都有秘密。我认为这位小姐有一大堆秘密,你肯定也有。”   他变了。维林心想。不知何故,这家伙无所畏惧。维林的目光移向墙边的卷轴堆。难道是他读到了什么?   “说吧,”哈力克坐在屋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啜饮着茶水,“我的宗老有什么信儿带给我吗?命令我回答你的问题?”   “没有。”维林回答。“但他告诉了我,你并不是因为深受信任,从而到这儿执行什么任务的。你不喜欢他心慈手软。实际上,你活下来算你走运,而这——”他环视了一圈,“这是对你的惩罚。你被流放了。”   “你也一样。”哈力克厌倦地说。他把瓷杯搁在一边,斜靠在椅子上。“如果你是来报仇的,那就快动手吧。我的行为或许是受到了误导,但也出自诚实和无私的动机。”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维林感到怒火上涌。“误导?你在尤里希森林安排杀手,企图除掉我,结果杀了我兄弟。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他们砍下了他的头。你是不是也在场?你是不是在等着瞧你那无私的动机造成了什么后果?”   “大人。”达瑞娜沉声说道。维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双拳紧握,步步逼近学者。   哈力克抬眼瞪着他,无动于衷,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维林深吸一口气,退了两步,强迫自己松开拳头。“你知道我的天赋?”等呼吸平缓了些,他冷冷地问道。   “《案例收录》第一卷,”哈力克不带感情地背诵起来,“ 第四节,第一栏。已知瑟奥达人案例,未有多例同时出现之记录。瑟奥达语翻译过来即为‘血之歌’或‘血歌’,取决于音调变化。截至记录时,疆国内已知案例:无。所有已发现案例均已加急向宗老报告。”他迎着维林的目光说:“附录:疆国内已知案例:一。”   “什么时候?”维林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怕是比你早。预言的语义非常明确,实属罕见。‘医师和战争大臣所生。’还能是谁呢?”   “预言还说了什么?”   “‘他将在荒漠之月的照耀下,败给伺伏者。恶灵复生,夺占他的歌。’”哈力克又喝了一口茶,“我不要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宗老告诉我,其实还有一个预言,并没那么悲观。而你们选择不相信。”   “人总要做选择。有的选择格外艰难。”   “所以你雇佣杀手,阻止预言成真。”   “我怎么可能去雇佣杀手?大图书馆的学者没那么神通广大,况且我也知道,宗老肯定不支持我的做法。不过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想到了一个人,他绝对有这个本事,而且对他也有好处。我认为,国王的第一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他的手肯定不干净。”   国王的第一大臣……“阿提斯·艾尔·森达尔。是诺塔的父亲雇的杀手?”   “而且一拍即合,真的。他起先假装不情愿,等我透露了一些有关黑巫术的事情,他就来了兴致,当然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另外,如果战争大臣的儿子在宗会里的命运如此悲惨,他也没必要再把儿子拴在那里了。”   “你们的计划失败后……”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抹掉了我们的痕迹,可你们宗会不肯罢休。他们花了两年多时间寻找真相,最后终于找到了……我的宗老很不高兴。我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为此,艾尔·森达尔大人被处以极刑,给他安的是贪污腐败的罪名吧。”   很多年前,雅努斯说过一句话:他偷的不是钱,而是权力。诺塔的父亲被处死,是因为擅自动用权力去杀人,那是独属于国王的权力。   “那晚还有别的人,”他对哈力克说,“杀手提到了。他们非常害怕那人。是谁?”   学者啜了一口茶水。“我不知道还有别人。”他说话时,嘴角微微抽动,鼻孔略张,终于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血歌奏起刺耳的调子。   “你知道我的天赋。”维林提醒他。   哈力克放下茶杯,没说话。维林不由自主地手握成拳,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打到哈力克说出实话,这家伙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懦弱。“确实有别人。”维林说,“和你有同样的信仰,也是第七宗的人。你不是孤身一人。”血歌确认了此话为真,哈力克却没吭声。“即便到了现在,”维林接着说,“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沉浸在幻想之中,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不,”哈力克回应道,“所有的预言都是错的。我现在看透了。那些拥有占卜天赋的人大多是疯子,脑袋里、梦境中充斥着颠倒错乱的幻象。他们看到的不是确切的未来,只是可能性罢了。而可能性有无穷之多。你不觉得吗?但也有可能,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来自往生世界的恶灵,夺占了你的天赋,还成了守塔大臣。命运或许证明了我是错的,但也只是毫厘之差。”   “不是命运,”维林说,“是血,大多是无辜之人的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哈力克微微颔首赞同,然后认命地望向维林:“多谢你让我喝完了茶,大人。”   维林悲哀地笑了笑:“噢,我没打算杀你,兄弟。你或许是个傲慢自大的无耻之人,但我用得着你。你还有很多的债要抵偿。我正式任命你为北塔的案卷管理员。”他朝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摆了摆手,然后走向门外。“收拾好了,准备明早出发。我们回塔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小姐,走吧?”   达瑞娜转身欲走,又回头向愣在原地的哈力克鞠躬贺喜,然后跟随维林走出小屋。   “我不喜欢那家伙。”达瑞娜说,此时他们走在海滩上。   维林回望小屋,看见学者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门前。“恐怕他也不喜欢自——”   血歌的调子骤然升高,犹如重锤猛击。他登时站立不稳,颓然倒在沙子上,感到鲜血从鼻子里汩汩涌出。随着刺耳的尖啸,幻象浮现脑海……火,到处是火焰、痛苦和狂怒……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女人死了,孩子们也死了……尖啸不绝于耳……无数火焰盘绕,聚合,形成一颗骷髅,两个漆黑的眼窝嵌于其中,然后面容尽显,貌美绝伦……而且似曾相识……是火焰拼凑而成的莱娜……尖啸无休无止。    第十章 莱娜   修林·班德斯男爵的城堡在距离阿斯莱边界约三十英里处,风格特异,外表极不规整,而且墙面斑驳,新旧不一。城堡四周山丘起伏,森林茂密,鹿群出没其间。他们抵达时已近黄昏,距离主楼还有好一段路程,一队骑士便匆匆赶来迎接——五十多人披盔戴甲,摆出了迎战的阵型。骑士首领掀开面罩,可见一道伤疤贯穿鼻梁,他看到莱娜,当即打消了满脸的疑虑。尽管此人面貌不善,但举手投足颇有骑士风度,说话也极具涵养。   “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公主殿下。”他赶紧下马,单膝跪地,低着头说道,“我们见您军容壮盛,有所误会。”   “不必在意,大人。”莱娜回答。她向来认为仑法尔骑士的礼仪过于复杂无趣,此时更没有心情容忍这些繁文缛节。“我来找班德斯男爵。他在家吗?”   “回公主殿下,他在。”骑士当即飞身上马,“请允许我护送您去见他。”   班德斯男爵候在家门口,他并未穿戴盔甲,但手提一把未出鞘的长剑。他身后的年轻女人紧紧盯着莱娜,手里牵着一个体形瘦长的少年。少年个头虽高,但年龄不超过十四岁。   “公主殿下。”班德斯单膝跪下,面色淡然,语气也不瘟不火,“欢迎您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   “我很高兴在你家过夜,大人。”她说着,从健步的背上滑了下来,然后大步上前,递过纤纤玉手。“但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男爵的双眼微微睁大,瞪着莱娜的手——众所周知,公主鲜少如此,若有,便是极大的恩惠——继而亲吻了她的指尖。“答应您一件事,公主殿下?”莱娜退了一步,男爵随之起身。   “是的,不要大摆筵席。”她笑道,“我今晚只想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当然要有你作陪。”   据男爵介绍,年轻女人名叫乌丽丝,是他的养女,男孩叫艾伦迪尔,是养女的儿子。他没有提及姓氏,不过莱娜很容易看出班德斯和乌丽丝在容貌上的相似之处,他们眼睛的颜色和形状几乎完全一样。没有继承家族姓氏,说明乌丽丝是没有得到承认的私生女,但观其衣着服饰,仍可见父亲爱女情深。奇怪的是,男孩的容貌只与母亲有些许相似之处,而完全不像外祖父。他的眼睛是蓝色,他们的则是褐色;他满头黑发,凌乱卷曲,垂落及肩,与他母亲的茶色硬发和班德斯稀疏而灰白的板寸头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在大厅里吃了一顿美味而俭省的晚餐。侍者每上一道菜,达沃卡都要拿起盘边的古怪餐具,笨拙地切割食物。她仔细观察莱娜的动作,依样画瓢地操作各式各样的餐具,可惜大多数不得要领。   “随意吃就好,”莱娜对她说,“主人不会见怪。”   “你学了我们的习俗,”达沃卡皱起眉头,专心致志地切肉,“我也学你们的。”   “您说罗纳语!”艾伦迪尔大喊道,他呆呆地瞪着莱娜,满脸震惊。班德斯猛地一捶桌子,男孩赶紧加了句:“公主殿下。”   “比我说得还好,有的时候,”达沃卡的嘴里塞满了鹌鹑肉,边嚼边说,“比我识字多。”   “公主获得了伟大的成就,是世人的榜样。”乌丽丝说。她举止拘束,羞于与外人打交道,但她注视莱娜的目光充满羡慕之情。“她带来了几百年都没有的和平。真希望贵族小姐们都能像她这样。”   “我听说关隘以北的环境相当恶劣,”班德斯说,“虽说干掉过不少罗纳人,但我还没去过那边。”他看了看达沃卡,罗纳女人一边嚼着肉一边咧嘴冲他笑。   “谢天谢地,那种日子总算都过去了。”莱娜说。她举起酒杯,摆出敬酒的姿态。“大人,愿意与我为和平碰杯吗?”   班德斯无力地笑笑,但还是爽快地举杯,喝酒。“谁都喜欢和平,公主殿下。”   “没错。你的封地领主也关心这一点。我在路上遇见他了。”   “当啷”一声,乌丽丝手里的餐叉掉落在面前的盘子里。莱娜扭头一看,她慌忙低下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   “小姐,你没事吧?”莱娜问她。   “请原谅,公主殿下。”她轻声应道。身边的艾伦迪尔抓住她的手,担忧地望着母亲。   “公主殿下,不如,”班德斯的语气有几分强硬,“用完餐再谈论封地领主。这种话题容易让人反胃。”   余下的时间众人沉默无言,只有达沃卡偶尔询问送到面前的食物是什么。“果冻?”她用勺子戳了戳,那块城堡造型的甜点颤颤悠悠地晃动着,“看上去像鼻涕。”   “我相信,大人,”莱娜说,“用不着我来告诉你,疆国最近有多少麻烦事儿。”   此时大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对猎狼犬。两只狗儿似乎挺喜欢莱娜,她坐在巨大的大理石壁炉边,它们都把脑袋搁在她膝上。班德斯站在壁炉架前,神情依然戒备,但隐隐透出怒气。“用不着,公主殿下,”他回答,“当然用不着。”   有只猎狼犬响亮地吠了一声,莱娜揉了揉它耳后的绒毛。“守塔大臣艾尔·拜拉遇刺之后,说不定还会出更大的乱子。”她说,“联合疆国之内,要数仑法尔少有罪案和暴乱。我相信你也希望这种情况能够持续下去。”   “我又没有捅娄子,只是保住本属于我的东西。”   “有必要毁掉你的封地领主的名声吗?”   “他的名声多少年前就毁掉了,甚至在战争之前就无药可救了。我只是诚实地说出真相,而且有人问我才说。”   “你有多少次被问到呢?”   班德斯拿起一根拨火棍,又快又猛地捅了捅壁炉里的木炭。“有很多人都认为,接受那家伙的统治有辱他们的荣誉。假如有哪位骑士来找我诚心求教,难道我避而不见吗?”   “你应该维护国家的和平。你在仑法尔封地的地位,甚至在疆国内的地位,都可以说相当之高。再没有骑士如你这般深受敬重。但是,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这是由不得你选择的。”   见他低下头,莱娜想起了乌丽丝,还有她那个没有名分,一头乌黑卷发的亲生儿子。只是保住本属于我的……“你为何不认你的女儿?”她问,“还有你的外孙?”   班德斯直起身子,避开她的目光:“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公主殿下。”   “你没有娶妻,没有别的孩子。你的女儿,无论是不是婚外所生,毕竟也是你的血脉。看得出来,你非常珍视她。可你却没有赐她你的家姓。”   他从壁炉边站起来,转过身去,背起双手:“这是我的私事……”   “大人,我走了太远的路,也经历了太多的事,顾不上讲究那些鸡毛蒜皮的礼节了。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上莱娜的眼睛,脸上的哀伤多过愤怒。“乌丽丝的母亲……身份卑微,是一个磨坊主的女儿,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父亲一天到晚不是赌博就是嫖妓,根本不管我,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结交朋友,无拘无束。我成年后,非常想娶卡尔拉为妻。然而,那个从来不管我、不用礼节约束我的父亲,怎么也不肯同意。他的土地和头衔还没有因为赌博嫖妓而挥霍干净呢,而磨坊主女儿的后代必将继承这一切。想都别想。父亲过世后,我指望塞洛斯可以同情我们的处境,可我们的老领主只认正统的骑士血脉,顽固得不亚于侍奉信仰的信徒。于是,我放弃了,回家和卡尔拉过起了夫妻一样的生活,只是没有正式成婚。乌丽丝出生时,她难产而死,我一直没有再婚。”   “那你的外孙呢?”莱娜问,“乌丽丝这么年轻,应该不是寡妇吧。”   班德斯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公主殿下就喜欢明知故问吗?”   黑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当然了,我会安顿好他的家人。“达纳尔大人。”   “乌丽丝当时太年轻,”班德斯接着说,“刚刚十五岁,跟我一起去封地领主的城堡。达纳尔和我从来都不是朋友,他见他父亲那么尊敬我,便心生怨恨,因为塞洛斯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不成器。他追求我女儿就是为了报复我,但乌丽丝看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少女的幻想,以为骑士都是英雄。于是,当封地领主那个英俊的儿子求爱时,她又怎会不信以为真呢?后来达纳尔当然抛弃了她。当乌丽丝说自己怀了孩子,达纳尔嘲笑她;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塞洛斯,他又嘲笑我。塞洛斯狠狠揍了那小子——这是常事——就在领主议事厅里,当着所有女眷和家丁的面,眼看快要揍死了。遗憾的是,终究没揍死他。第二天,我不再为领主效力,带女儿回家,抚养外孙。几年后,我在夏令集市上找他寻仇,我相信那天您也在场。要不是他的一个家丁拿狼牙棒偷袭我后背,我当时肯定能报仇。”   “达纳尔还没有结婚。”莱娜想了起来。   “也没有别的孩子。至少我们不知道。”   “所以如果你认乌丽丝为女儿,艾伦迪尔就成了贵族。一个拥有封地领主血脉的贵族孩子,有权继承领主宝座。”   “我打完仗回来后不久,达纳尔来了,说他有权要回儿子。我告诉他,他没有儿子。他只带了二十人,全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家的老兵都在玛贝里斯送了命。而我手里有五十多名久经沙场的骑士。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没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麻烦。”   “他还没放弃这个要求吗?”   班德斯摇了摇头:“他想把继承人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培养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就是随心所欲地丢弃。但是,如果我赐家姓给艾伦迪尔,就相当于公然争夺领主宝座,如此一来,仑法尔势必燃起战火。”   “感谢你这么克制。”   “分裂仑法尔封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公主殿下。不过,万一无法幸免,有国王的协助,至少我还能挽救局势。而我们的封地领主只能破坏,什么也挽救不了。”   莱娜忍不住想警告他说话注意些,但这番露骨的言论确有几分事实。“仑法尔不能开战,”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战。你明白吗?”   他望向炉火,绷着脸点点头。   “请你务必保持耐心,大人,忍辱负重。明天艾伦迪尔随我去瓦林斯堡,我自当进谏国王,收他进宫。他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届时为国王效力,远离他父亲的触角。如果他母亲愿意,也可以进宫陪他,我也很高兴多个伴儿。”   “这个家是他们的整个世界,”班德斯柔声说道,“而我有幸见过了更大的世界,做梦都希望他们也有机会看一眼。”   莱娜最后拍了拍两只猎狼犬,起身离席,块头较大的那只不满地呜咽起来。“身为贵族的代价,就是我们无法选择何种人生,只能选择怎样度过。失陪了,大人。你还要去告知家人。”   莱娜料到乌丽丝会痛哭流涕,却不知还能收获对方的感激之情。“您真是智慧与善良兼备。”翌日清晨,他们在班德斯城堡外道别时,乌丽丝强忍泪水说道,“愿逝者永远保佑您,公主殿下。”   乌丽丝正欲鞠躬,莱娜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够了,小姐。我真心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进宫。”   “父——男爵需要我。”乌丽丝抹去满脸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儿子要走,母亲应该知道何时放手,您不觉得吗?”   莱娜紧紧地捏住她的胳膊:“我懂。”   “我可以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吗,公主殿下?”莱娜还没上马,乌丽丝又说,“当然您所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   “说,”见女人吓得脸色发白,莱娜立刻露出笑容,“不必客气。”   乌丽丝凑近了,悄声说:“千万别让封地领主带走他。把他藏起来,送到大海对面去都行,就是别让他落到他父亲手里。”她那羞怯的表情不见了,俨然一位愤怒的母亲。   莱娜拉起乌丽丝的手,吻了吻她的脸颊,凑到耳边低声说:“他胆敢靠近你儿子,我一定杀了那个强奸犯。我向你发誓。”   乌丽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到班德斯身边,向愁眉不展的艾伦迪尔伸出手:“来,跟母亲道别。”   他母亲或许心怀感激,但艾伦迪尔面色阴沉,那是青春期孩子的怨恨。“非要现在走吗?”他闷闷地说,“为什么不能等到冬天,或者明年再说?”   “艾伦迪尔!”他母亲厉声喊道,又往前伸了伸手。   男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外祖父抬起膝盖把他顶了出去。“臭小子,不要磨磨蹭蹭的,对公主殿下太失礼了。”   达沃卡策马跑过来,还牵了一匹漂亮的灰色母马,是领军将军在司盖伦关送给莱娜的。“给。”她一甩缰绳,扔向艾伦迪尔。男孩低头看了看,嘴巴一撇。“我自己有马。”他说。   “有点高,他不好骑吧,”莱娜对达沃卡说,“我们还有适合孩子骑的马吗?”   “我能骑!”艾伦迪尔回嘴。他一脚踏上马镫,熟练地翻进马鞍。“只不过不是我的马。”   乌丽丝走到男孩身边,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班德斯走上前,温柔地拉开了女人。莱娜看见艾伦迪尔满脸通红,扭头望向别处。“男爵!小姐!”她提高了嗓门,确保周围的骑士都能听见,“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请放心,你们收养的孤儿将在宫里接受最好的教育。”   班德斯环住女儿的双肩,抱紧了她,莱娜则掉转马头,带领兵团离开了城堡。   他们的行进速度很快,三天后就到了尤里希森林北边,并在此扎营。莱娜和达沃卡照旧每晚练习飞刀。罗纳女人又搞到一对小刀,估计是司盖伦关某个兄弟未加防备,让她得了手。于是艾伦迪尔也参与进来,但是明显技不如人。   “从来没学过怎么战斗的孩子。”达沃卡说。艾伦迪尔刚刚掷了一次,飞刀远远偏离了作为靶子的一截破木头。   “我学过!”艾伦迪尔辩解,“我会骑马,还会使长枪和剑。外祖父教过我。从我八岁起,就每天练习。我还有自己的盔甲,就是他们不准我穿。”   “盔甲。”达沃卡嗤之以鼻,甩出的飞刀几乎插在木头正中心,“铁肚子最容易杀,等他们扎了营再动手就行。唯一不好对付的是他们正面冲过来。”   “等我们回宫,你可以挑一套盔甲。”莱娜对艾伦迪尔说,她掷出的飞刀“啪”的一声插在木头上沿。“王宫里的走廊多到数不清,全都挂满了盔甲,还有一架子又一架子的剑。我总是想不通,我们花了好多钱用来装备疆国禁卫军,为何还浪费这么多剑当装饰。”   “外祖父也有很多剑,还有长矛。是他从沙漠带回来的。”   “他说起过吗?”莱娜问他,“关于那场战争的事情。”   “说过,有时候说起来很伤心。艾尔·索纳大人被出卖,让他特别难受。他说如果他们都知道的话,谁都不会离开,包括库姆布莱人在内,肯定拼死也要阻止阿尔比兰人带走他。”   莱娜觉得自己挺喜欢他,性格率直,不讲礼数,确实讨人欢心,但在朝中特别容易吃亏。至于达沃卡……“那不是个好地方。”当晚,她对罗纳女人说。   此时她们俩在火堆边,艾伦迪尔早已进了帐篷,睡得正香。达沃卡坐在自己那张狼皮上,伸开两条长腿,用猎刀切下一条条干牛肉,喂进嘴里。“危险吗?”她用疆国语问。莱娜发现她现在经常说疆国语。   “各种各样的危险,而且很多时候你意识不到。那里的人拿谎言当美德。我们俩的亲密关系会引起某些人的怀疑和嫉妒。还有的人会想办法为自己谋利。你说话要当心,不要指望得到别人的信任。”   达沃卡一边嚼牛肉一边咧嘴笑道:“有你的信任就够了。”   “姐妹,你虽然称呼我为女王,但那里不归我统治——在王宫里,我所提出的谏言,参考或采纳与否由我的王兄来决断。我担心,仅凭我的信任,不能在那个残酷的地方保全你。”   “那里是你的家,可听你的口气,好像很讨厌它。”   讨厌?人有可能讨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吗?那个地方早在我童年时就失去了神秘感。然而这么多年来,有过无数张面孔来来去去,无数人死于绞索或战争。阿提斯大人虽然是贪图权力的傻瓜,却也有令她钦佩的求真务实的品质。还有胖胖的艾尔·乌恩萨大人和他笨拙的舞步,尽管他是一个贪婪无度的人,但常常逗乐莱娜。还有林登,可怜又可爱的傻瓜林登……以及维林。   “也许是吧,”她承认,“但我没有别处可去了。”   “你哥哥治理国家,非要你的谏言不可吗?”   “他肯定不想要,可我并不愿意放弃他。也许有一天,等疆国安宁些了,我再去找一个家。”   达沃卡咧嘴笑道:“山里地方多着呢。”   莱娜笑了。“恐怕玛莱萨不欢迎我。”但是,北疆可以……“这片森林非常古老。”达沃卡望着路边茂密的林子,神情有些不安。莱娜早就发现她不喜欢树林,其空间之逼仄,与她熟悉的苔原和山区形成鲜明对比。“我闻得出它的年龄。”   “尤里希受国王的保护,是疆国境内最大的森林。”莱娜说,“至少在这块大陆上,是仅次于北大森的。”达沃卡皱起眉头看着她:“什么大陆?”   “就是我们走过的这片土地。”   “还有别的土地?”   莱娜差点笑出声来,却见达沃卡满脸好奇,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的知识很丰富,同时也相当匮乏。“目前已知的有四块大陆,”她说,“我们这里最小。也许还有别的大陆,但没有哪个疆国人去过那么远又能回来的。”   “不对,”艾伦迪尔插嘴,“无信者科尔李斯。据说他两次环游世界,现在正在第三次环游。”   “只是传说,”莱娜说,“神话。”   “不可能,”男孩一口咬定,“凡登大叔叔发誓说见过他一次,大约在三十年前。”   “这位凡登大叔叔是谁呢?”   “外祖父的表兄,是那个年代最威风最厉害的骑士。我喊他大叔叔,是因为他对待我就像叔叔。他已经很老了。”   “多老啊,还能见到那个永远不死的人?”   艾伦迪尔的脸色又阴沉下来。“是真的。大叔叔不会说谎。那是他在北海岸当典狱长的时候,他在追捕走私贩的战斗中受伤了,又和手下失散,独自一人闯进了靠近海边山崖的乱石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担心自己的血快流光了,然后发现科尔李斯和一些奇怪的人住在山里。大叔叔那时候快不行了,不过他们当中有个会黑巫术的小男孩,一碰就治好了他的伤。”   莱娜来了兴致:“一碰就治好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太神了,外祖父告诉我,那是老人家做梦时说的胡话。可是大叔叔给我看了他的伤疤,他肩膀上有一块麻麻点点的皮肤,皱得厉害,摸起来很粗糙,但最中间非常光滑,形状是一只手,小孩的手。”   达沃卡不悦地哼了一声,一夹马肚子跑到了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她不喜欢这个话题,”莱娜解释,“你接着讲完。”   艾伦迪尔神色戒备,似乎害怕莱娜是故意寻他开心,不过他只是稍作犹豫,便接着讲了下去:“虽然男孩愈合了他的伤口,但大叔叔很快发起高烧,病倒了。科尔李斯他们带他避开了涨潮的海水,来到岸边生起火堆。那一晚,他浑身发抖,一心等死,科尔李斯就坐在大叔叔身边,亲口讲了那个故事。传说中,他因为不接受信仰,而遭到逝者诅咒,实则不然,是他拒绝去到往生世界,拒绝与他们为伍。所以,他们关闭了一切通向死亡的大门,连无尽虚空也不为无信者敞开。他已经两次环游世界了,大叔叔说。他两次回到这片土地,一边寻找,一边尽力帮助别人。”   莱娜很熟悉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但这些情节倒是头一次听到。科尔李斯这个人物是用来劝诫世人的,他没有亲朋好友,是永世徘徊于凡间的迷途之人,无比渴望获得解脱。他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谈何寻找?“他寻找什么?”莱娜问。   “大叔叔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可能科尔李斯以为他必死无疑,于是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了。他俯身凑近我大叔叔,低声说,‘寻找兑现给我的承诺。有一天,这片土地上将出现一个能够杀死我的天赋奇人。等我见到他,自然会认出来。在此之前,我要尽力多救人,因为他或许几年后就出生在我所救的人当中。过几年,这些人的大多数后代要么散去,要么遇难,我就再次动身。这是我第三次环游世界,大人。我不知道还会见到什么。’然后大叔叔就因为发烧而昏睡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死,而科尔李斯和那群奇怪的人都走了。”   果然只是老人家做梦时说的胡话,莱娜心想,与其说是相信这一点,倒不如说她真心希望如此。在玛莱萨那里的所见所闻,不仅搅扰了她夜晚的梦境,连清醒的白日也不曾放过。我长途跋涉只为了寻找证据,如今证据有了,为何又感到不堪重负?   他们沿路走了两天,周边的树林日渐稀薄,终于变成了瓦林斯堡城墙外围的草场。他们抵达北门之时,八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都城戍卫军正在点亮悬挂于两侧的大油灯。与喀都灵城的情况不一样,这里没有悬挂彩旗,也没有欢呼雀跃的人群迎接她,看来王兄没打算公开庆贺妹妹谈判成功并安然回家。或许是为了省钱多修一座桥吧,莱娜心想。路旁站了不少闲来无事的看客和支持者,骑兵左右护卫,为她开出通道。一路上虽然也有人高声赞美,喊着欢迎的话,但远不如在北方那般热情。事实上,大多数围观者对达沃卡更感兴趣,有些人一看见罗纳人——况且是罗纳女人——骑马走过都城的街道,立即张大嘴巴,指指点点。达沃卡忍气吞声,神色如常地接受人们的审视,但莱娜发现,每当有人流里流气地评头论足,她的手便握紧了长矛。   到了王宫附近,人群有些拥挤,卫兵们只好推推搡搡地清出一条道,确保莱娜顺利进宫。大门前,有一个膘肥体壮的秃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迎候在那里。“公主殿下。”他深深地鞠躬致意。   “艾尔·登撒大人。”她应道。艾尔·登撒是王室总管,向来处事稳重,波澜不惊,今日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国王没能亲自来迎接您,特命我转达歉意,公主殿下。”胖总管对她说,“今日有一桩大喜事,他实在无暇分身。”   “喜事?”莱娜从健步的鞍上翻身落地,把缰绳递给马夫。   “简直称得上奇迹,公主殿下。弗伦提斯兄弟返回疆国了,他远渡重洋而来,安然无恙。感谢逝者的保佑。”   弗伦提斯?在乌恩提什死了那么多人,哥哥最挂念的就是弗伦提斯。“确是喜事。”她说。   “我真不愿意这个时候麻烦您。”艾尔·登撒说着,取出小小的卷轴递过来,“看来国王陛下心甘情愿为那家伙提供一切方便。”   “谁?”莱娜展开卷轴,但见行文用的是疆国语,字迹工整漂亮,只是某些笔画写得过于花哨。   “是一位阿尔比兰学者,公主殿下。好像是来撰写史书的。国王认为,哄好了他,说不定可以修复两国之间的裂痕。”   莱娜一看见卷轴上的签名,眉毛就扬了起来。“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皇帝的御前史官。他人在这里吗?”   “他来过,公主殿下。他请求随同疆国禁卫军前往库姆布莱,国王允准了。不过,您从他的信中可以看到,他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召见。”   她当然很熟悉佛尼尔斯的著作,尽管从阿尔比兰语翻译过来,损失了一些原文的神韵。如有空闲,莱娜甚至有意亲自翻译他的诗文。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寻求真相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要问的,肯定是我父亲及其发起的战争。“我当然会见他,”莱娜对艾尔·登撒说,“等他回来,你就安排会面一事。”   艾尔·登撒鞠了一躬。“遵命,公主殿下。不过,国王请您即刻去王座厅。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弗伦提斯兄弟及其同伴也在面见国王的路上。”   “同伴?”   “一个倭拉女人。好像他们在一起做过奴隶。具体细节还不清楚,不过我们今天有耳福了,他们的冒险故事肯定精彩。”   “那是当然。”莱娜招呼达沃卡和艾伦迪尔上前,“这位是达沃卡夫人,罗纳人领地的使者。这位是班德斯家族的侍从艾伦迪尔,到时候交由国王抚养。你给他们安排合适的住处。”   “遵命,公主殿下。”   “我先带他们去我房间。转告国王,我即刻就到。”   “弗伦提斯兄弟!”莱娜领着他们穿过无数条游廊,走向位于王宫东翼的公主寝宫,一路上艾伦迪尔兴奋地嚷个不停。“他简直就是跟艾尔·索纳大人一样伟大的英雄。我能见他吗?”   “我认为可以,”莱娜回答,“等你见到国王,记得称呼他‘陛下’。拜访王宫的客人要注意这些小细节。”   寝宫的布置、家具的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样。书籍多到难以计数,全都依照她指定的顺序摆满了长长的书架,闪亮的封面落了薄薄一层灰,但无人翻动过。她常用的书桌上放着满满一瓶墨汁和几支新制的鹅毛笔,这是每日清晨所必备的。还有舒适到无可挑剔的床,那么柔软,那么暖和……那么宽大。奇怪,房里的物件似乎都缩小了,唯有床不知为何变大了些。   住在这儿的人是谁?她心里想着,走向书桌,把《瑞尔泰慧论》放在一摞羊皮纸边。是哪个孤独的老女人住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写个不停?   莱娜任由女仆们惊慌失措了一阵子,然后要她们取一套得体的礼服来,再给客人们拿些食物。“我不知道要花费多久。”她对达沃卡说着,脱下骑马装,换上蓝色丝裙和有金线刺绣的束腰外衣。她站在镜子前,女仆拿来一顶小小的宝冠,按在她盘起来的发髻上。“你和那孩子最好留在这儿等我,我明天再安排时间带你们觐见国王。”见达沃卡没应声儿,双眼盯着她不动,眉头微微皱起,莱娜话语一转:“怎么了?”   “你……变了样子。”达沃卡上下打量着莱娜,轻声说道。   “只是换了衣服,姐妹,”她用罗纳语回答,“一种伪装罢了。”还有一样没有换掉,她想着,拨弄起挂在胸前的飞刀。从司盖伦关启程后,她一直公开佩戴,不过现在觉得还是藏起来为好,于是她取了下来,塞进束腰外衣的花边里。永远带在身上。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到!”门口的侍者用高亢的声音通报,手杖在王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重击三次。大臣只敲一次,宗老两次,公主和王后则是三次。父亲为彰显王权,制定了一系列的仪式,此为其中之一。莱娜有一次问他手杖击地的意义所在,结果父亲只是冷冷一笑,未作答复。一切仪式皆为虚无,瑞尔泰这样写道。这位罗纳学者早已辞世,可越读他的文章,莱娜越佩服他非凡的洞察力。   “妹妹!”麦西乌斯迎上前来,与她亲密拥抱,“你这一路远行,为兄深为担忧。”他在耳边低语道。   “我比你更忧心。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哥哥。”   “到时候再谈。”他退后几步,伸手指向站在王座厅中央的两个人,那是一对年轻男女,虽衣衫破烂,却掩不住出众的体貌。男人肌肉发达,面色冷峻,但有些消瘦,看样子经常挨饿。那女人也毫不逊色,身段苗条犹如舞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貌。她似乎被眼前的阵仗吓坏了,紧紧靠在男人身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大臣和侍卫。   “你来得正是时候,与我共享这一欢乐时刻。”麦西乌斯说着,走到年轻男人身边。“弗伦提斯兄弟。”他摇头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啊!”   莱娜走向王座左边她惯常坐的位子,半路上亲吻过王后的脸颊,又悄悄地跟侄子侄女打了招呼。“您给我们带礼物了吗,姨妈?”小德娜问。   “带啦。”她轻轻一拧侄女的鼻子,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送你一匹罗纳小马,还给你哥哥带了一个新的玩伴。我们明天就去骑马。”   “我是……”莱娜就座后,弗伦提斯兄弟犹犹豫豫地说,“我是来,陛下,是来请您……宽恕的。”   “宽恕?”国王哈哈一笑,“宽恕什么?”   “乌恩提什的事,陛下,我没有守住城墙……我的手下……是我的失败导致城池沦陷。”   “乌恩提什沦陷是迟早的事,兄弟。不要为根本不存在的失败求什么宽恕。”   莱娜注意到艾尔·泰纳大人,曾经的国务首相,远远地站在王座厅的另一头。他通常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不然就是奴颜婢膝、满脸堆笑,但今天鞠躬的时候,表情却有几分异样的紧张。莱娜听一个女仆说,正是他今天在码头上认出了弗伦提斯,考虑到他久已失宠,这是讨好国王的天赐良机,可他怎么没有一点洋洋得意的表情?她心想。还有平日里递来的眼色呢?那家伙也是一个纠缠她多年的追求者,莱娜拒绝他就跟拒绝达纳尔一样干脆,但他和封地领主一样,热情从未消减半分。   “遭受了这么多年的奴役和折磨,”弗伦提斯兄弟说,“我的愿望之一,就是站在您面前,请求您的原谅。”   “那么我很难过,让你失望了。”麦西乌斯张开双臂走向前,热情地拥抱弗伦提斯,“因为没有什么好原谅的。”麦西乌斯退后一步,双手仍搭在兄弟的肩膀上。“现在讲给我听,你是怎么回来的,还带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同伴。”   弗伦提斯微微一笑,颔首应承,突然双手疾射而出,扣住国王的脑袋,再猛地一拉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国王的脖子断了。   莱娜起身之时,飞刀已捏在手里。她不记得是怎么从束腰外衣里抽出来的。一时间,众人惊得鸦雀无声,继而一片混乱,尖叫和怒吼此起彼伏。在王后的惊叫声中,那个身段苗条的女人俯身躲过侍卫横扫而至的战戟,一拳打中了对手的咽喉。与此同时,莱娜的飞刀脱手而出,扎进了弗伦提斯的肋部。他身子一抖,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和柯拉尔一样撕心裂肺的惨号,然后颓然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起来。   倭拉女人打死了侍卫后,回过身,看到弗伦提斯翻滚在地,不由惊骇地张大嘴巴。突然,他身子一软,停止了挣扎。女人轻声吐出一句倭拉话:“爱人?”   “杀了她!”王后惊惧万分地大喊,“杀死他们两个!”   守在王座厅各处的侍卫纷纷举起战戟,冲上前来。女人没有理会他们,只死死地盯着莱娜,面容狰狞,充满深深的怨恨。当侍卫们逼近身前,她展开双臂,掌中竟射出两道火焰。   女人旋转着身子,火焰横扫王座厅,吞没了众多侍卫和大臣,一时间热浪滚滚,莱娜震惊得连连后退。她看见小德娜浑身是火,王后亦未能幸免,然后轮到了小雅努斯,转眼的工夫,三人的身体已经焦黑枯萎。莱娜本能地想要尖叫,呛人的浓烟和血肉焦煳的恶臭堵住了她的嗓子,她只有趴在地上拼命喘气的份儿。   “你夺走了他!”女人冲莱娜尖叫道。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双眼汩汩冒血,犹如浓稠的猩红泪珠。“你夺走了我的爱人!你这个贱人!”   女人抬起双手对准莱娜,这时,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漫天烟雾,按住了她的胳膊。是艾尔·泰纳,莱娜惊呆了。   前国务首相和女人厮打起来,还冲着对方大喊大叫,可惜火势凶猛,呼呼作响,莱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那女人龇牙咧嘴地咆哮着,手掌按到他的脸上。艾尔·泰纳的鼻子塌陷在头骨里,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双膝跪地,倒地而亡。   女人跌跌撞撞地靠近了,莱娜只能挣扎着往后缩,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喷射而出……她着火了。    第十一章 弗伦提斯   那把飞刀刺进皮肉之中,当即引发了剧烈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听见惨号声,也知道是自己发出来的,接着双腿一软。这种滋味,好似一只密布铁刺的巨掌紧紧地捏住了他,疼痛锥心刺骨,令他渐渐失去意识,记忆也化作纷飞碎片。维林、宗会、女人……国王死前的双眼,闪耀着异样的神采——那是一个终日愧疚的人终于获得了解脱。远远的有惨叫声传来,周边热浪滚滚,但痛苦隔绝了一切,他对外界的感知极其迟钝。此时,他的脑子里只残存一个念头:至少我不用活下来背负罪过。   变化随之发生。刀尖造成的痛苦,唤醒了从前的那种疼痛,一粒压抑已久、无法生长的种子,获取了新的生机。种子会长大……铁刺扎身的感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难以承受的灼烧感,炙热的火焰在他体内冲撞,遍及皮肤,寻到了身上的疤痕。痛感逐渐增强,那些形成奇异图案的伤疤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猛烈地灼烧……之后消失了。所有的疼痛,一瞬间全部消失……连同束缚之力在内。   他翻了个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由的感觉席卷全身。他抚着胸膛,摸索熟悉的疤痕,却只摸到光滑的皮肤。它们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了伤疤,也就没了束缚。我可以动了。我可以动了!   他打算起身,感到肋部又有剧痛传来,却是公主掷来的飞刀,依然咬在原处未动。这竟是一把宗会所用的飞刀,他颇为讶异地将其拔出来。伤口很深,血流不止,但并不致命。他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身处熊熊大火之中。烧得焦煳的尸体随处可见,烟火吞没了四面墙壁,而国王的尸体就在他面前,双目圆睁,与他对视。   忽然左侧有人大喊,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女人抬起手,火焰喷向趴在地上的莱娜公主,掠过她的头发和面庞,激起一连串惊骇的惨叫。“不。”女人熄灭了手中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鲜血不断地淌过脸颊。“太便宜你了。对你,我要日日强奸,来上一整年。对你,我要千刀万剐,每次只割一块肉。对你,我要——”   战戟的尖刃从女人背后猛插进去,戳出了前胸。她仰着身子,嘴里血如泉涌。愣了片刻,她扭过头,看到了弗伦提斯。“爱人。”她深情地笑了笑,露出血红的牙齿。弗伦提斯手里的战戟猛地一转,女人眼里的生命之光暗淡了下去。   公主拼尽全力站起身,惨叫声越发凄厉,双手胡乱拍打着头脸,火焰逐渐熄灭。   “公主……”他走过去,可莱娜吓得退开了。她哭号着冲进浓烟,眨眼间,蓝色长裙已失去踪影。他追上前去,却处处撞上火墙,又被满地的尸体绊倒。等他找到走廊,才脱离了浓烟的笼罩。惨叫声从远处传来,公主仍然在失去理智地乱窜。他追了过去,没跑多远,却看到一具侍卫的尸体。这人喉咙破开,不是烧死的,是被人从背后割喉,一刀毙命。柯利泰。他们已经来了。计划开始了。   他捡起侍卫的剑,循着公主的惨叫声往前跑,每到一处转角都发现了尸体,原本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已是血迹斑斑。很快,打斗的声响和痛苦的呼号越来越近,淹没了公主的惨叫声。原先潜伏于暗处的柯利泰,已经开始忠诚地执行任务。他经过一处庭院,看见一个女仆站在四具尸体当中,惊骇地四处张望,还抱着一篮子脏衣服。不等他跑到跟前,一个柯利泰从背后拱门的阴影中现身,一剑刺穿了女仆。   那人冲他而来,弗伦提斯抬起手,高举短剑,用倭拉语说:“国王已经解决掉了。我奉命去抓他妹妹。”   柯利泰一愣,手里的剑只是稍稍地放低了一点点,但已足够。弗伦提斯的剑尖掠过对方的铁刃,捅进眼窝,穿透脑袋。他拔出剑,继续前进。   尸体越来越多,柯利泰以可怖的高效不断杀死仆人和士兵,他们人数太多,难以一一应付。弗伦提斯只干掉挡路的柯利泰,无暇顾及其他。手握阿斯莱剑劈砍撩刺的感觉是那么熟悉和愉快,瞬间找回了在宗会受训多年的技艺。我不再是奴隶。他想了起来,同时闪开一记突刺,砍断了对方的胳膊。我是第六宗的兄弟。自由令他欣喜若狂,不禁脚下发力,加速飞奔。他本应深深地自责——刚刚杀死了联合疆国的国王,还在阿尔比兰帝国夺走了无数人命。但没有束缚之力的感觉太过美妙,根本没有悲伤绝望的立足之地。然而,他心知肚明,这种感觉早晚会来。   在坑里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杀了我。他边跑边想。我要让他们的侵略变成自身的毁灭。我要他们的军队流干最后一滴血,要他们的帝国一蹶不振。   他经过一条两边挂满巨幅画作的走廊,看见一名禁卫军军官正与两个柯利泰缠斗,便停下了脚步。从那人所穿的制服来看,应是御林骑卫的领军将军,而且剑术高超,竟能招架住两个强悍对手的同时进攻。不过,柯利泰们慢慢地把他逼进角落,将军逐渐抵挡不住,生命危在旦夕。   弗伦提斯从靴子里抽出公主的飞刀——刃上还沾着他的血——向较近的柯利泰扔了过去,飞刀扎进那人的下颌。另一个柯利泰立刻从将军面前退开,扭头发现了弗伦提斯,然后摆出防御架势——这种姿态他早在坑里见过。将军瞅准机会,一剑刺向对手的前胸。   “不!”弗伦提斯大喊,可惜为时已晚,将军上当了。柯利泰旋身避开剑锋,手中短剑顺势向上一挑,深深地插进了军官的胸膛。   弗伦提斯一跃而起,冲向柯利泰,短剑横扫,弹开对方的突刺,紧接着发起反击,那人本能地挥剑封住。这时,弗伦提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发现竟是熟人。是在仓库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头儿,他想起来了。是柯利泰的队长。那人面无表情,明知对手昨晚就跟在女主人身边,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机械地做出反应。柯利泰是为战争而豢养和训练的,除了使用药物,还有天知道什么稀奇古怪的黑巫术。他们是精心打造的完美杀手,无所畏惧,也不因挑衅和侮辱而分心。即便如此,死在弗伦提斯剑下的已有不少,无非再杀一个罢了。   接下来攻向柯利泰队长的,是他在索利斯宗师手下学到的一套剑招,招招致命,专用来对付武艺高强的敌人。那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劈砍撩刺,全照着面门而去,逼迫对手抬剑格挡,导致胸腹暴露在外,然后不用剑,用脚。弗伦提斯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头儿的胸前,骨骼断裂声清晰可闻。柯利泰倚着墙颓然倒下,口吐鲜血,却还有力气发起最后一击。弗伦提斯挥剑挡开,回手割断他的喉咙。   “国——国王……”倒地的将军抬头望着弗伦提斯,语不成句,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   弗伦提斯走到他身边察看伤口,发现是无可挽救的致命伤。“国王死了,”他说,“但莱娜公主还活着。我要找到她。”   “兄弟……弗伦提斯,是你吗?”军官嘶声说道,“我见过你……在奔狼的时候,很多年前……”   “是我,弗伦提斯兄弟。”我是第六宗的兄弟。“您呢,大人?”   “斯——斯莫林。”他咳出的鲜血沾满了下巴。   “大人,您的伤……我没办法……”   “别管我,兄弟。去东翼找她……她的寝宫在那边……”斯莫林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嘴角却露出微笑,“替我转告她……和我深爱的女人一路远行……对我而言何其珍贵……”   “大人?”   将军唇边的微笑消失了,五官松弛,变成一张毫无生机的面具。弗伦提斯捏了捏将军的肩膀,转身走开。他拐了一个弯,向他所认为的东边飞奔而去。王宫的这一带空荡荡的,没有尸体,但仍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他经过一扇巨大的窗户,看见城里火光冲天。他驻足观望,只见港口挤满了倭拉战船,远远不止一千艘,无数士兵从中涌出,登上码头,还有满载士兵的小舟,从港口外的大船处源源不断地驶来。他看不到疆国禁卫军,满眼都是瓦利泰和自由剑士,他们列队跑步前进,按照早先的精心部署,慢慢地散布到城内各处。这是一个相当长远的计划,爱人……瓦林斯堡今夜必定沦陷,他心想,然后赶紧挪开视线,接着往前跑去。他必须找到公主,带她出城。再去宗会,警告他们大战在即。   他来到王宫东翼,又发现了尸体——东翼与主殿之间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几具尸体躺在蔷薇花丛和樱花树下。前头的门廊处传来打斗声,有人说着异族语言挑衅对手。是女人的声音。   他冲了进去,发现四个柯利泰正在对付一个人高马大、遍体文身、手舞长矛的女人。只见矛尖飞旋,鲜血四射,一个柯利泰已经倒地,另一人极为鲁莽地向前突刺,女人挥矛刺穿对手的腿,然后迅速闪开,不给其余两人夹击的机会。通过女人的文身以及意义不明的凶狠咒骂,弗伦提斯判断她是罗纳人。在女人身后,有一个体形瘦长的少年,手握长剑,弓背弯腰,瞪大了眼睛,正犹豫不决地在一旁观战。令弗伦提斯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逃跑。   他走到受伤的柯利泰身边,一剑抹了脖子,又刺向另一人的后背,弹开第三人的劈砍,随即后撤一步,看着罗纳女人的长矛刺进对方的肚子。她一脚踩断那人的脖子,旋身面对弗伦提斯,长矛平举。“你是谁?”她用疆国语问。   “我是第六宗的兄弟,”他回答,“来找莱娜公主。”   “你没有披斗篷。”她怀疑地眯起眼睛。   “弗伦提斯兄弟?”瘦高的少年走上前盯着他,“你是弗伦提斯兄弟吗?”   “是我,”他说,“公主在这里吗?”   罗纳女人放低了长矛,但仍未打消疑虑。“这地方到处都是谎言,”她对男孩说,“别轻易相信人。”   “可这是弗伦提斯兄弟,”他说,“你也看到了他刚才的举动。如果连他也不相信,那就没有人可以相信了。”   “公主。”弗伦提斯重复道。   “她不在这里,”男孩说,“自从她去见国王,我们就没看到她了。我是艾伦迪尔,这位是达沃卡。”   “你离家很远。”弗伦提斯对罗纳女人说。   “我是使者,”她回答,“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国王遇刺,王后和孩子们也死了。莱娜公主逃了出来,但身受重伤,我们必须找到她。”   罗纳女人惊怒交加,急忙问道:“受伤了!怎么受的伤?”   “被火烧了。那刺客……有操纵火焰的黑巫力量。”   达沃卡扬起长矛:“刺客在哪儿?”   “被我亲手杀死了。我们现在没时间细说。此时此刻,倭拉大军已在港口登陆,都城很快就会沦陷。”他环顾空荡荡的寝宫,知道公主肯定不在这儿。“我们得走了,”他说,“去宗会。”   “不能丢下女王。”达沃卡说。   “如果还不走,你们就死定了,一样找不到她。”他指了指男孩手里的长剑,“你会使吗?”   男孩抓紧剑柄,点点头。   “那么,下次要帮忙,别干站在一旁。”他向庭园跑去,艾伦迪尔跟了上来。   “达沃卡,”他回过头,嘶声召唤罗纳女人,“快走!”   弗伦提斯向西墙跑去。现在王宫大门应该早在倭拉人的控制之下,他们必须另找一条路。等到了墙边,他回头一瞟,看到了达沃卡高大的身影。他往右边走了四十英尺左右,找到一条浅浅的排水沟,又脏又臭的水流经其中,再灌进墙底下的一条下水道。   “太窄了。”艾伦迪尔皱着鼻头说。   洞口不及一尺高,幸运的是没有安装栅栏。“脱衣服,”弗伦提斯说着,扯下了上衣,“再抹些屎,就容易挤过去了。”   他带头动手,从污水底下挖起一坨污物,抹在前胸和胳膊上。然后他把剑扔到前面,趴了下来,扭动身子钻进下水道。石头把皮肤磨得生疼,肋部的刀伤遇到脏水隐隐作痛,无疑已经感染。他吃力地呻吟一声,终于把整个身子都挤了过去。站定后,弗伦提斯弯下腰,向男孩伸出手。男孩照样把长剑推到前面,臭气熏得他不断地咳嗽和干呕,但还是坚持过来了。最后轮到达沃卡,先是那根长矛“当啷”一声甩了出来,然后脑袋冒出洞口,她咬紧牙关,费力地往外钻。弗伦提斯和艾伦迪尔拉住她的胳膊,将其拽了出来。见艾伦迪尔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对糊满了屎的赤裸双乳,达沃卡一巴掌扇在他头上,捡起了长矛。   “我们在这底下怎么走呢?”艾伦迪尔揉着脑袋问。   弗伦提斯闻言一笑:“谁会在家附近迷路?”   他打算先试试通向城北河流的下水道出口,这边最近,而且是前往宗会的捷径。他让达沃卡和艾伦迪尔原地等待,一个人爬出通到河岸的管子,探头张望对岸,看见了露出半截的北门。瓦利泰已经占领守卫室,城墙上人数更多,还有几名弓手。他本想沿着河岸爬过去,再穿过城墙底部的沟渠,但他们立刻会被发现,逆流游上去也是不可能的。   “不行,”他爬回来汇报,“他们守住了城墙。”   “没有别的路吗?”达沃卡问。   “只有一条路了。”他不喜欢那样七弯八拐,绕老远的路去宗会,但别的出口恐怕已经有倭拉人严加把守。他虽然憎恶倭拉人,却不得不佩服他们办事高效。   “你当时在场。”达沃卡说道。弗伦提斯正领着他们向东走去,穿行于迷宫般的隧道,脚底污水横流,艾伦迪尔每走一步都犯呕。“你看到了刺客?”   国王的眼睛……还有脖子折断的脆响,犹如一根干木头……“我在。”   “没有前兆?没有机会阻止吗?”   “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不会放过。”   她沉吟片刻,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儿。“刺客有什么特……特征?叫什么名字?”   “一个倭拉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隧道里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转瞬即逝,弗伦提斯立刻抬起手,蹲下身子静静聆听。他只听到含糊不清的低语,似在争吵,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弗伦提斯弓着腰向前走去,双脚浸在污水中滑动,然后靠在转角处,说话声清晰多了。有两个人,而且都是男人。“我他妈的可不想在这儿过夜。”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尖锐的嗓音带有几分绝望。   “那就去外面散个步吧,”另一人则冷静许多,但也非常紧张,“交几个新朋友。”   对方沉默片刻,闷闷不乐地抱怨道:“肯定有别的去处,总比钻进屎尿堆里强。”   “没了。”弗伦提斯说着,走出转角。   蹲在前方隧道里的两个男人瞪着他,赶紧站了起来。个子偏小的那人是光头,戴了一对金耳环,手持一把长刃匕首。他的同伴个子挺高,一头蓬松的黑发,冲着靠近的弗伦提斯挥起了棍子。   “你他妈的什么人?”大个子问。   “我是第六宗的兄弟。”   “放屁,你的斗篷呢?”他咆哮着,扬起棍子走过来。弗伦提斯的剑尖不知何时抵住他的下巴,他顿时僵住了。   “足够证明了吗?”弗伦提斯问。   小个子正要出手,突然看见达沃卡平举长矛走了过来。“别见怪,兄弟。”他说着把匕首插回腰带,举起双手,“我是乌尔文,这位好汉人称黑熊,因为他的头发,你瞧!我们就是俩老实人,正在找地方避难。”   “是吗?”弗伦提斯歪着头,端详大个子惊慌失措的面孔,“这家伙过去为独眼收钱的时候叫公鸭,而你叫贼猫,因为你们本性难移。”   小个子吓得一缩,眯起眼睛问道:“我认识你吗,兄弟?”   “你以前一边踹我,一边骂我屎兜子。独眼的绰号拜我所赐,那天夜里我记得你俩就在他身后。”   “弗伦提斯。”那人声若蚊蝇,一小半是因为震惊,一多半是因为恐惧。   “是弗伦提斯兄弟。”他纠正道。   贼猫咽着口水,往背后瞟了一眼,做好了逃走的打算。“好……好多年没见了,兄弟。”   他做梦都希望有报仇的机会,那些挨过的打,被抢走的东西,所有的仇都要报。杀死他们太容易了,毕竟他杀人已是轻车熟路。   “听我说,独眼当时怪罪我们,”贼猫说着慢慢后退,“就因为那晚没抓到你。我们被迫离开了都城,这么多年过得跟叫花子没两样。”   “真是可怜啊。”弗伦提斯盯着公鸭,对方眼里只剩恐惧,令他回忆起荒漠中的强盗、走私贩的大副……“我们要去港口那边的管子。”他收回剑,向前走去。经过贼猫身边时,那家伙缩成了一团。“你们也可以跟来,但要是再敢放屁,你们就死定了,懂吗?”   他们在污水里跋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找到了通往港口围墙外的管子。这一路走来,瓦林斯堡沦陷的各种声响在下水道里回荡,痛苦和恐惧的惨叫、大火燃烧的呼啸和墙倒房塌的轰响。到处都有清晰可闻的战歌,以及金铁交鸣、愤怒嘶吼……还有濒死之人的哀号。   “信仰在上啊!”贼猫抬头望着隧道顶部,那儿的管子里渗出了鲜血,“没想到我也会可怜都城戍卫军那帮家伙。”   弗伦提斯透过管子张望码头,只见倭拉战船挤满了港口,还有许多没有靠岸的大船,士兵们蜂拥而出,登上小舟。据他判断,最近的船约在一百步开外,他们处于弓箭的射程之内,暴露的可能性很大,他只能指望弓手是从别处雇来的。不管有多危险,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介意我先走吗,兄弟?”贼猫自告奋勇,“我来开路如何?”   “去你的,”公鸭回答,“为什么你要第一个走?”   “因为殿后的人,背上很有可能挨一箭。”弗伦提斯说。他招手示意艾伦迪尔过来。“管口距离底下的岩石堆有十英尺高,”他告诉男孩,“现在退潮了,所以我们不用游泳。顺着岩石堆往北跑,绕过海岬,跑到看不到船的地方,就在那儿等我们。”他向达沃卡点点头:“你第二个,然后是你们两个。”他没给贼猫插嘴的机会。   艾伦迪尔深吸一口气,钻进管子里,爬到出口处,跳了下去。达沃卡没有立即跟上。“你要是死了呢?”   “宗会在西边十二英里。找到北边的路,沿路走过去就到了。”   她点点头,钻进了管子。弗伦提斯扭头一看,贼猫和公鸭正在掷硬币。贼猫输了,公鸭喜出望外。“尝尝弓箭的滋味吧,小兔崽子。”他说着,费劲地爬进管子里。   “那头肥猪怕是要把管子堵死了。”贼猫抱怨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鸭仍扭来扭去,吃力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终于,巨大的身影消失在管口,伴随着一声惨叫,他摔到了岩石堆里。   贼猫压根不用催促,一头扎进管子里,短短几秒钟便无影无踪。弗伦提斯跟着爬进去,等他的脑袋冒出管口,不禁迎着呼啸而过的海风,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整个身体钻出来后,跳到了底下的岩石堆里。石头湿滑,他差点摔倒,但还是稳住了身子。抬头一看,公鸭正一瘸一拐地跑向海岬,但后出发的贼猫已经超到了前面。弗伦提斯回头望向港口里的战船,只见船上热火朝天,但似乎没人发现他们。   他足尖轻点,从一块岩石跃到另一块。在他小的时候,每到退潮就来这儿,有些漂浮物随海浪冲到岩石堆里,偶尔有值钱的玩意儿,但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喜欢在岩石间跳来跳去,以此锻炼飞檐走壁的能力。他希望早日出师,等到年龄再大些,就可以真正地偷东西了。   “别丢下我,兄弟。”弗伦提斯超过去的时候,公鸭嚷道。   “那就快点。”弗伦提斯忽然停下来,只听背后传来异样的响动,他返身跃回,双手抓住公鸭的腿,将其拉倒在岩石堆里。“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公鸭先前所在的岩石,瞬间弹飞出去,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什么?”公鸭喘着气问道。   “弩箭,”弗伦提斯说,“看来我们被发现了。”   “噢,信仰啊!”公鸭带着哭腔喊道,“信仰啊,怎么办?”   “在我小的时候,你可是很厉害的人物。”弗伦提斯抬头一看,距离最近的船头挂了一盏提灯,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一辆形如蜘蛛的弩车,旁边有不少晃动的人影,正悠闲地操作着绞盘。看来只是闲极无聊,拿散兵游勇练手,弗伦提斯心想。这些人是自由剑士,不是奴隶。“我们运气不错。”他对公鸭说,然后站起身,双臂扬起。   大个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往前走。”弗伦提斯挥舞双手,嘴里命令道。   “什么?”   “快跑!”只听“啪”的一声,对方松开绞盘,弩箭疾射而出。弗伦提斯原地不动,等心脏跳过两次,双膝一沉,弩箭掠过头顶,射进岩石堆里,弹飞了。他听见公鸭一边逃跑一边骂骂咧咧的不停嘴。   船上响起一片惊呼,也有人喝彩,显然很喜欢这种消遣。弗伦提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缓步走向海岬。弩车是极其可怕的武器,但毕竟不是弓箭,而且这帮人的技艺远不如训练有素的奴隶。   抵达海岬之前,他又被迫躲了三箭,直到公鸭消失在视野中。在转进岩层之前,他站住了,向那艘战船挥了挥手,引起对方的齐声哀叹。船头上聚集了好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弗伦提斯双手拢在嘴前,用倭拉语大喊:“笑吧!你们全都会死在这儿!”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三部   如有学生认为,诵经圣者的角色古已有之,代表库姆布莱敬神传统的原始形态,是依照先知的要求,以凡胎肉身承载世界之父的意志与权力的神圣代言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十经》里不曾提及这样的人物,至于教会现行的权力架构,由于其矛盾之处纷繁复杂,我们难以理清辨明。   最早有关任命诵经圣者的记录仅在三百年前,当时也只是将其作为一种荣誉称号,授予特别虔诚的牧师。教会中由一个人掌握无可争议的绝对权力,这种制度也是两百年后传到库姆布莱所在地才得以确立,并且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邓得里什·亨德拉尔宗老,《谬论与教义》   敬神本源,第三宗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当曙光刺破城市上空的滚滚浓烟,将军妻子终于命我退下。早前,双方交战的声响已然减弱,但截至目前,仍没有信使带来胜利的消息,而城墙豁口处不断有倭拉伤兵蹒跚退却,说明这场战斗远未到最后一刻。伤兵全是自由剑士,那些奴隶士兵当然只能在哪儿倒下,就在哪儿等死。   将军在底舱玩弄床奴的时候,我以浓烟滚滚的埃尔托城为陪衬,向将军妻子讲述了我所认识的艾尔·索纳,知无不言,足足花了好几个钟头。她好奇心极盛,提了不少问题,但就我感觉,她似是刻意描绘想象中的希望杀手。   “这么说,对于你们所传闻的那些神力,你根本没有亲眼见他施展过?”她问,当时我正讲到艾尔·索纳在帝国期间的一些传说。   “他不过是个凡人,女主人。”我回答,“武艺极高,老奸巨猾,这倒不假。他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很多人可能误以为那是什么魔法,但我没看到可信的证据,证明他能够读心、与野兽或是死灵交流。”   “当他面对我亲爱的夫君时,你觉得他会展现出老奸巨猾的一面吗?为了挽救埃尔托城,耍点什么小聪明。”   她语气轻快,暗含讽刺,我由此确信,这个女人有根深蒂固的宿命论,仿佛这儿发生的一切无甚新鲜可言,结局也早已注定,不可逆转,而且极其乏味。“我认为是的,女主人。”我回答。   “算他擅长谋略吧。”她笑了笑,“这种人我见过不少。有个家伙自以为天纵奇才,派出五万人,结果全在浸满油的沼泽里烧死了。你说,如果艾尔·索纳统率疆国禁卫军对抗我丈夫,会不会是同样的下场呢?”   她肯定知道,这么敏感的问题,如何回答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这种事无法推断,女主人。”   “噢,我觉得完全可以,尤其是对于精通历史、知悉古今战役之人,比如说你。”   如此咄咄逼人,我非回答不可,然而我也知道,若是一味奉承她丈夫,她不但听得出来,而且绝对不会受用。“战争大臣过于自负,”我说,“另外,遭到盟友背叛是意料之外的事。艾尔·索纳不会这么容易受骗。”   “而且他寡不敌众。你说过,这是决定性的因素。”   “在莱伦绿洲,艾尔·索纳只带了几百人,就改变了一整支帝国精兵的行军路线。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打胜这一仗,他肯定能想到。”见将军妻子扬起眉毛,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补了句“女主人”。我吓得心脏怦怦乱跳,额头渗出冷汗。   “我还奇怪呢,以为你得意忘形了。”她说。   “请原谅,女主人……”我语无伦次地道歉,但她挥手打断,望向浓烟弥漫的埃尔托城。“佛尼尔斯大人,你是不是有妻子?”沉默片刻,她问道:“有家人在阿尔比拉等你回去?”   这个问题无需思考,我多次回答过。“我耗费全部的精力著书立说,无暇分心,女主人。”   “分心?”她回头看我,面带微笑,“爱情也算分心?”   “我……不知道,女主人。”   “你撒谎。你爱过一个人,却失去了她。到底是谁呢?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姑娘,令我们伟大的学者也心生敬佩?她写诗吗?”她假装懊恼地噘起嘴。若不是怕得要命,那一刻我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把将她掀到海里去,兴高采烈地看她淹死。   我选择了最安全的做法——撒谎。“她死了,女主人。死于战乱。”   “噢。”她神色一凛,扭过头去,“真可怜。你应该休息了。等到明日,我亲爱的夫君还有很多血腥的细节要你记录,这是毫无疑问的。”   “谢谢,女主人。”我鞠躬道别,然后克制住逃跑的欲望,快步走下通向舱房的梯子。将军生性残忍,令人害怕,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艘船上,最该害怕的是他的妻子。   我睡了大约两个钟头,又做起了鲜血淋漓的噩梦,疆国禁卫军败北的壮烈场面再度来袭。当他们转而攻击己方侧翼,战争大臣脸上的表情……凯涅斯兄弟试图集结起逃窜的士兵……醒来后,我强行喝掉了放在门口的稀粥,又花几个钟头修改前一天的记述,以求合理合情地解释倭拉大军在进攻中的费解之处,并确保在行文中表现出将军深谋远虑,早已为城内的持久战做好了精心准备。   不久,我接到传唤,来到甲板上。他召开了作战会议,地图桌周围站满高级将官,一名校尉正在汇报战况。“我们采用纵火的方式把他们逼出来,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将军大人。”那人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声音异常疲惫,“但他们反应很快,在街道之间设立障碍,阻止火势蔓延。还有,这座城大多是石头建筑,不易燃烧。还有我们的士兵……水火无情,我们损失的人手也不比他们少。士气……很低落。”   “如果你的士兵这么容易尿裤子,”将军回答,“我们有经验丰富的督头,最擅长用鞭子把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治得服服帖帖。”他目光一转,望向旁边的倒霉蛋,那是自由剑士的指挥官,脸被熏黑了,面颊上还有一道刚刚缝合的刀伤。“你呢?昨天动了鞭子没?”   “抽了四个人,将军大人。”此人声音嘶哑地回答。   “那今天就抽六个。”他扫视了一圈,搜索下一个猎物。“你!”他用指头点了点一个机械师打扮的人,那人负责弩车和投石机。“我说的拿俘虏吓唬人的小把戏,你们试了没有?”   “试了,将军大人。”对方回答,“遵照您的吩咐,扔过去了五十颗人头。”   “然后呢?”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校尉开口了:“敌方也俘虏了我们的人,将军大人。他们从街垒那边给我们扔回来了五十颗人头。”   “女巫干的好事。”一名瓦利泰的营尉轻声咕哝道。   将军双眼冒火地瞪着他,手指犹如长枪,直直地戳了过去。“此人即刻革职,贬为普通士兵。给我拉走,今日安排他第一批冲锋。”   罪人被带走了,他则盯着地图不动。“既不合情理,也不合历史。”他喃喃道,“城墙失守,城池必然沦陷,胜者肆意抢掠财物和俘虏。向来如此。”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我:“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学识渊博的奴隶?”   可能是陷阱,抑或真是无知。无论怎样,我没有时间精心编造谎言。“恕我冒昧,主人,并非如此。眼下的……困境,历史上也有参照。”   “参照。”他轻声复述道,然后直起身子,哈哈一笑,将官们也松了口气,纷纷附和。将军张开双臂,眉毛一扬:“那就教教我们这些愚昧无知的倭拉蠢货吧,伟大的佛尼尔斯。你所说的参照发生于何时何地?”   “是锻造年代,主人。大约是八百年前,打造倭拉帝国的一系列战争。”   “我知道锻造年代,你这个阿尔比兰贱货。”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明显克制着没有发作。我确信,我这条小命之所以能保住,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妻子的影响。“接着说。”等怒火平息了,将军没好气地命令道。   “克希亚城,”我说,“如今埃斯克希亚省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它是最后一座被帝国大军征服的城池,坚持了大半年后,城墙失守,但战斗仍未结束。克希亚城的国王是威名在外的战士,根据传说,他还是强大的施法者,给人民提供了超乎想象的耐力。每间房屋都成了堡垒,每条街道都成了战场。据说,绝望和恐惧的情绪弥漫在帝国军队中,因为对面的那座城永不沦陷。”   “结果还是沦陷了,”将军说,“我亲自到克希亚的废墟上走了一遭。”   “是的,主人。”我说,“议会指派了新的将军,形势发生逆转。瓦特克将军,史称‘矛尖’,因为他永远亲自带兵参战,从来都是第一个冲锋陷阵。有他的英勇无畏作榜样,士兵们消除了恐惧。经过好几周的激战,克希亚城沦陷了,所有男人都被杀死,妇女和孩子成了奴隶。”   现场鸦雀无声,将军冷冷地瞪着我。我尽量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读者应当理解,我说这番话并非出于勇敢,也无意含沙射影,借古讽今。我不过是服从主人的命令,道出了史实,至少史书是这样记载的。   “夫君大人。”佛奈娜出现在甲板上,一袭素净的白布长袍,搭着一条红绸披肩。她走到丈夫身旁,搁了一杯酒在他手边。“再喝一杯吧,亲爱的。我那昂贵的奴隶净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野史,你不必听进去。”   将军慢慢地端起酒杯,喝酒的同时,他始终盯着我,时间之久,足以考虑清楚有关惩罚的种种事项。“我们在该省抓了多少奴隶?”他扭头看着校尉。   “不如别的地方多,将军大人。可能有三千。”   “那么明天扔五百颗脑袋过去。”将军命令机械师,“挖掉眼珠子。砍头之前先用酷刑,刑场就设在街垒附近,要俘虏们喊自己的家人。要是他们也砍了我们的人作为回应,不必介怀。只有懦夫才会沦为俘虏。如果明天他们还要顽抗,那就送一千颗人头过去。”他喝光了酒,把杯子甩到一边,朝我咧嘴笑道:“奴隶,听到没有?我也知道怎么作榜样呢。”    第一章 瑞瓦   “我不穿那种玩意儿。”   韦丽丝小姐笑了。她手里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瑞瓦连连后退。“可是很衬你的头发啊,”她说,“至少试试看嘛。”   “我自己的衣服呢?”瑞瓦问。   “烧了,我希望是烧了。那种破衣服不适合封地领主的侄女。”   “那我就不换衣服了。”她此时穿的是送早餐的女仆留下的便装。昨天晚上,伯父的侍卫带她进了这间房。当时庄园上下乱成一锅粥,按照韦丽丝的命令,侍卫们彻查所有房间,连壁橱也不放过。瑞瓦却没什么感觉,她满心绝望和悲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仅仅是听从指令,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对别人的提问充耳不闻。杀了她。牧师当时说。杀了她……房里有一张大床,她一进去就立刻瘫倒在上面,缩起身子,抱住膝盖。她不愿意哭,可泪水忽然涌出眼眶,滑过脸颊。杀了她……睡意袭来,一夜无梦。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盖着被子,一个女仆正将早餐托盘搁在梳妆台上,门口还有一名侍卫。她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疏于防范的时候,被人脱光了衣服也没惊醒。   韦丽丝放肆地打量她,满眼羡慕之情。“我也想啊。可我觉得你伯父还是喜欢小孩子打扮得体面一点。”她把裙子扔到床上,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瑞瓦,丰满的嘴唇掠过一丝笑意。   “你太不礼貌了。”瑞瓦抱怨着,拿起了裙子。   韦丽丝笑了,转身走向门外。“等你换好了,有侍卫送你下去。”   花园的灌木丛当中摆了一张小圆桌,伯父坐在桌边,一瓶酒已经喝掉大半,可瑞瓦推断现在才九点多钟。酒瓶边搁着她昨晚偷来的长剑。韦丽丝小姐正在附近读一份卷轴。   “我勇敢的侄女!”封地领主起身招呼她,笑容温暖灿烂。瑞瓦接受了他的拥抱,没想到伯父又亲了亲脸颊,酒臭扑鼻而来,熏得她皱紧了眉头。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等伯父放开手,她问道。   “啊,看来你的外祖父母真的用她的名字给你起名了。”他回到桌边,示意瑞瓦也就座,“我很高兴。”   “外祖父母?”她站在原地,环顾花园四周。好多侍卫。   “是啊。”伯父有些茫然,“不是他们抚养你长大的吗?”   那一刻,瑞瓦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念头。她走到空椅子边,坐了下来。“我的外祖父母死了,”她说,“我母亲也死了。我父亲……”她沉默片刻。父亲的遭遇,无需多言。“您怎么不让他们杀了我呢?”   他笑了,又往杯子里倒酒:“那我成什么伯父了?”   “您认识我母亲?”   “认识。当然不如对你父亲那么熟悉,可我记得很清楚。”他红通通的双眼端详着瑞瓦,“真是漂亮啊,还特别活泼。汉提斯爱上她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她的鬼魂回来救我了。你和你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眼睛。你有汉提斯的眼睛。”   爱上她?对于父母之间的关系,牧师没留给她任何想象空间。你母亲是妓女。他直截了当地说。是圣父为真刃降下神谕之前的诸多诱惑之一。如今你有机会赎清她的罪孽,为你私生女的空洞人生赋予意义。   “如果她不是女仆,他们可能就结婚了,”伯父接着说,“你祖父得知你即将出生,当时气得呀,那场面可有看头了。当然了,那些年还有别的姑娘,有几个私生子,可他一个都不想要。你祖父给了瑞瓦一大笔钱,送回她父母的农场,汉提斯也被派到尼塞尔边界,对付一帮极其凶残的匪徒。当你母亲难产而死的噩耗传到他耳朵里,我认为,他若不是悲伤过度,不可能做出那般鲁莽的举动。老汉提斯绝不会冲向三十英尺开外的弓手。”   “‘虽然背负罪孽,但即将成为真刃的人永不逃避责任,’”她背诵起经文,“‘他为民效命,却被法外之徒的一支箭射中,身负重伤。他丧失一切意识,在痛苦之中躺卧数日,最后圣父神谕唤醒了他,将新的使命交付于他。’”   “这么说你知道《第十一经》?”   “了如指掌。”那是打出来的,打到我比他还要熟悉经书。   “昨晚那人,”封地领主说,“你认识他,对吗?”   她点点头,一时哑然,说不出“牧师”这两个字。   “那你知道他的名字,”韦丽丝的目光离开卷轴,投向瑞瓦,“他的同伙,就是被你砍残废了的那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他不大可能知道。圣子们很少使用真名,彼此之间也不会提起。”   “圣子。”伯父叹着气,又喝了一口酒,“当然是他们咯。还会是谁?老是天杀的圣子。”   “不过,”韦丽丝又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瑞瓦,和先前一样兴致盎然,“现在我们有了圣女。”   “侄女,”封地领主淡淡地说,“是我的侄女,参事。”   “别误会,大人。毕竟,和您一样,这位有趣的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别无他想,只希望讨她欢心……”   “那个残废,”伯父打断她的话,“还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全在这儿。”韦丽丝把卷轴扔到桌上,“净是毫无新意的胡说八道,什么为世界之父光复封地,结束异教徒统治之类的。费了点事儿,他才合作。”   穆斯托尔大人拿起卷轴,眯着眼睛读起来。“是女仆吗?”他问,“他们就是这样进来的。”   “看来她很有同情心,不料得到的回报却是被割了喉咙。以后雇人,我要更加严格审查才是。我正派人搜查她的房间,不过怕是搜不出什么来。”她神情严肃地望向瑞瓦。“名字。”她说。   “我从来不知道,”瑞瓦回答,“牧师从不说出圣父赐给他们的名字。”   韦丽丝和穆斯托尔交换了眼色,她脸上掠过胜利的喜悦。“什么也说明不了。”伯父提醒道。   “也许只是时候未到。”韦丽丝轻轻一弹手腕,离开了小圆桌。“不过很有启发,对付我们的俘虏,我又想到了新的路子。请允许我告退,大人。”她又向瑞瓦鞠躬,“小姐。”韦丽丝走了几步,经过瑞瓦身边时,伸手搭在她肩上。“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可以算作我对你表达的敬意。一会儿就到。”她眨了眨眼,然后顺着砾石小道,大步流星地走向主楼,看上去干劲十足。   “她会折磨那残废吗?”瑞瓦问。   “没那么粗俗,”他回答,“除非真有这个必要。韦丽丝小姐擅长调配某种草药,可以松弛人的舌头,还有意识,审问起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这位参事的言行偶尔有点……不大含蓄。但她忠于封地,也忠于我。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   穆斯托尔大人笑了,他把剩余的酒全倒进了杯子。“只当是恭维吧。她这人很挑剔。”   瑞瓦不愿再就这一话题探讨下去,她伸手摸了摸剑柄。“您保住了它,”她说,“还收藏起来。我应该为此感谢您。”   他皱起眉头,不解地说:“你曾祖父的剑一直挂在练功房,打我记事起就没动过。我特别好奇的是,你干吗千里迢迢而来,就为偷这把剑?”   “曾祖父?”她呻吟了一声,抽回手,“我以为……”我跑了这么远,结果一无所获。   “你以为这是汉提斯的?”他眉毛一扬,明白了,“真刃之剑。确实是伟大而神圣的遗物。我也希望我拿到了。”   “您没拿到?”   “他死的时候遗失在凌绝堡了。等我想起来去找,已经无迹可寻。我当时应该要求艾尔·索纳,逼迫他兵团里的地牢鼠辈们交出来,可惜那时候我人微言轻。”   “全都白费了,”瑞瓦轻声叹道,“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路上撒谎、伤人、杀戮,却是为了找一样根本找不到的东西。”   “牧师。是他派你来的吗?”   “他派我去送死,我现在明白了。艾尔·索纳说得对。我的任务就是成为又一个殉道者,他们好以此为号召,重组真刃之子。这就是牧师的计划,从我蹒跚学步开始,他养育我的目的就是要我死。”   “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不记得你的外祖父母吗?”   “有一点……印象,在认识牧师之前,还有些面孔很熟悉,很慈祥。但他们就像一个梦。可牧师如此真实,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圣父的真理。只不过他本人是骗子。伯父,这是什么意思呢?圣父之爱又算什么呢?”说着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只好用那条滑稽裙子的花边袖口抹去。   伯父喝干了杯里的酒,拿起空杯子晃了晃,仆人赶紧一路小跑去取酒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好侄女。”他凑近了,压低嗓门耳语道:“世人或许认为我是不敬神的罪人,可我从不怀疑,圣父始终注视着我。我每天都能感觉到,圣父的目光满满的……全是失望。”   她没忍住,破涕为笑。   “不过还有,”他接着说,“除了圣父,还能有谁会给我送来如此大礼?一个救星,一个侄女,恰好就在刺客来杀我的那一晚。你要说圣父没有插手这件事,我可不信。”   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便转过身去。“啊,看来参事的礼物送到了。”   一群人走进门来,瑞瓦立刻警惕地站起身,只见四名侍卫正推搡着一个肩宽体壮的少年。他们站住了,瑞瓦跑上前去,发现阿肯眼底有一处青紫色的瘀伤。“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抱歉,大人。”见穆斯托尔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带队的军士说,“这小子看见我们来了,就跳出了酒馆的窗户,怎么也不肯听我们解释。”   瑞瓦摸了摸阿肯脸上的瘀伤,皱眉道:“我说了叫你别等。”   他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不想一个人去北疆。”   封地领主心照不宣地干咳了一声。“到头来,”瑞瓦说,“我们真要跟我伯父一起住了。”   他们给瑞瓦安排了一个女仆,此人沉默寡言,鲜少提问,但目光敏锐,她怀疑女仆主要的职责是向韦丽丝小姐打报告。她有了不少衣服,还有几间房,就在伯父及其参事的楼下。阿肯则住到了隔开的侧楼里,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他只是我的朋友。”次日清晨吃早餐时,面对封地领主的提问,瑞瓦斩钉截铁地回答。   “阿斯莱朋友。”伯父一语点破。   “和韦丽丝小姐一样。”她应道。   “所以为了应对那些封地独立分子的冷嘲热讽,我有了丰富的经验。如果你希望我正式承认你是我的侄女,你可要……慎重考虑才是。”   一个臭名远扬的嫖客,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慎重考虑,实在是讽刺。但瑞瓦决定不拿这个说事儿。“承认?”   “是。你不希望吗?”   “我……不知道。”其实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牧师是骗子,剑又无处可寻,而圣父之爱……“我想我也许会去北疆。我有朋友在那儿。”   “艾尔·索纳,你所谓的朋友。”伯父的语气酸酸的,终于有人没那么敬畏她的剑术教练了,“我不太喜欢我的侄女接近那个男人。麻烦事太容易找上他了。”   “这么说,我现在是您的囚犯了?只能留在这儿听您的命令。”   “你想去哪儿都行。可你不愿意稍作停留,陪陪你孤独寂寞的老伯父吗?”   瑞瓦正苦苦思索如何回答,韦丽丝来了。他们通常在大餐厅里用早餐,这儿的墙壁都挂满了肖像画。韦丽丝和封地领主的习惯特别古怪,两人分坐长桌两端,讲话要靠喊。   “有没有搞到新的情报,参事?”穆斯托尔问道。韦丽丝已经就座,面前的盘子里有熏肉、鸡蛋和蘑菇。   “很遗憾,我们的俘虏在审问期间断气了。”她一边打开餐巾,一边大声喊,“药里的鼓草放多了。费了老大的劲儿,只榨出来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说什么强有力的盟友,足以匹敌维持异教徒统治的黑暗力量。”她摇了摇头。“狂信徒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她犀利的目光投向瑞瓦:“你必须换身衣服,亲爱的。穿得正式一点,喜庆一点。今天是圣父日,我们需要出席一个仪式。”   “仪式?”   “是埃尔托城建立三周之后,第一个预言到来的纪念日。”伯父说,“每到圣父日,诵经者亲自在大教堂主持仪式,这一传统延续至今。”   “仪式是对《十经》的曲解。”瑞瓦无意反驳,只是回想起来,“经书里并未提及仪式的必要性。真正的爱众不需要腐败教会举行的空洞仪式。”   “这是牧师教你的?”伯父问。   她点点头:“远不止这些。”   “看来圣子们尽管心智错乱,却也有一点洞察力。不管仪式对错,你若是愿意出席,我感激不尽。我想,诵经者会发现你很有趣。”   她接连试了四条裙子,才算找到了韦丽丝满意的。这是一条黑色束腰长裙,高领,袖口带蕾丝边。“好痒。”在大门前列队的时候,瑞瓦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左右各有一队侍卫,众人沉默无言地走出庄园,来到前面的广场。   “力量是有代价的,亲爱的。”韦丽丝一边满脸堆笑地面对广场上的人群,一边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什么力量?”   “一切力量。统治的力量,杀戮的力量。这个美好的早晨,我们即将见到一头老山羊,而你拥有激起他欲望的力量。”   “欲望?我没兴趣激起谁的欲望。”   韦丽丝扭头看着她,神色古怪,笑容忽然变得真诚了:“恐怕你要失望一辈子了。”   大教堂内部堪称壮观,拱顶和窗户极其高大,透过彩绘玻璃的阳光也染上了各种颜色,穿梭于石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浓郁气味。他们来到了位于西墙的包厢,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大教堂的正中央有一方讲台,周围环绕了十个诵经台。   过了许久,所有人才全部到位。最前排的是锦衣华服的贵族和商人,穷人在后排,最穷的只能贴着墙边。瑞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聚集于一地,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全城人都来了吗?”她小声问伯父。   “远远没有。或许来了十分之一吧。城里还有别的教堂,只有最虔诚的和最富裕的才来这儿。”   钟声敲响,窃窃私语的人群安静下来。片刻之后,白袍诵经者出现了,走在他前面的仍是五位手持经书的主教。他们分别走向诵经台,满怀敬畏地将经书搁在台上,接着退后一步,双手交握于前,低眉颔首,等待诵经者走上讲台。他面带一丝笑意,俯视着台下的众人,然后抬头望向包厢,朝封地领主和韦丽丝小姐微笑致意。看到瑞瓦的时候,他的脸色微微泛白,笑意瞬间溜走,松弛的嘴唇挂在那张老脸上,活像两条湿漉漉的蛞蝓。   瑞瓦判断,这绝非好色之徒的表情。   诵经者似乎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转过身,翻开一本经书,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朗读起来:“‘恨有两种,分别来自熟悉你的人和畏惧你的人。示其以爱,两种恨都将不再有。’”   《第十经》,瑞瓦听出来了。《智慧经》。   “恨。”诵经者复述道,他抬起双眼,望向众人,“你们或许以为,世界之父的爱足以驱散人们心中所有的恨。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敞开心扉接受这样的爱。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聆听《十经》里的箴言,很多人只是装模作样。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勇气背弃旧的道路,驱逐内心的罪恶,在圣父的注视下过上新的生活。圣父所求如此之少,而他赠予我们的是大爱。圣父之爱,必将永保你们的灵魂……”   他就这般唠唠叨叨地说了下去,瑞瓦觉得无聊了,而且领子那儿越来越痒,但她只能忍着,定定地坐在原处不动。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心想。为了表现对伯父的尊重和顺从?可我根本不熟悉他。还有他的妓女。   瑞瓦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很想直接站起来走出去。伯父说过,她是自由的,想去哪儿都行,而她现在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废话连篇的老头。但她又想起了诵经者看到她时的表情。那不是欲望,而是恐惧。诵经者深深地畏惧她,她忽然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诵经者讲了大约一个钟头,瑞瓦感觉过了足有一百年。他偶尔停顿片刻,朗读起另一本经书的某个段落,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大谈圣父之爱和罪的本源。孩提时代,她少有的欢乐时光,就是牧师教她学习《十经》,并大义凛然地逐段朗读,她情不自禁地沉醉于那些激情澎湃的词句。不过,时间总是非常短暂,因为牧师朗读完了就要考她,一旦她背诵时稍有不畅,那根山核桃木手杖随时会抽过来。   在这座由大理石和彩绘玻璃组成的巨大洞穴里,她找不到牧师当年的激情,只有老人空洞乏味的教条。不可能全是谎言,她按捺住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感。即便是森提斯伯父,也感知到了圣父之爱。这儿仍有真理存在。   诵经者的长篇大论收尾的时候,瑞瓦还沉浸在回忆中,与艾罗妮丝相处的日子是那么快乐,真希望还能看她画画。这时,诵经者终于闭上嘴,走下讲台,众人纷纷离席,垂首致意。尽管有的主教年纪与诵经者差不多大,但他们全程肃立听讲,结束后,主教们才拿起摆在诵经台上的经书,庄严而沉默地跟随诵经者离开。钟声再次敲响,大教堂内变得空荡荡的。有些贵族和商人等候在包厢的台阶下,企图找机会与封地领主说上几句,但都被侍卫赶走了。   “好了,”等众人全部散去,森提斯伯父站起身,向瑞瓦伸出手来,“我们去看看那老混蛋打算说点什么。”   “是您的侄女,大人?”诵经者刻意调整过语气,平静的口吻里掺杂了足够多的惊讶之情。先前,一个态度冷淡却也毕恭毕敬的牧师把他们带到了诵经者的房间里,此人赤裸裸地表达了对韦丽丝的鄙视,还满脸不屑地向瑞瓦施以冷笑。她决定出去的时候揍这家伙一顿。   “正是,诵经圣者。”森提斯伯父回答,“是我的侄女,很快会得到正式承认。如果您愿意作证担保,我必将深感荣幸,也免得民众胡猜乱想。我已经备好了文书。”   韦丽丝小姐把卷轴放到诵经者的书桌上,展开后又用墨水瓶压住。“我已经做了记号,劳您费神,诵经圣者。”   诵经者看也没看一眼,显然很难从瑞瓦身上挪开视线,看样子也没那么害怕了。他还是有欲望的,瑞瓦心想。“孩子,你多大了?”他问。   不知为何,她非常确信诵经者早已知悉她的年龄,很有可能连具体日子都清楚。“今年夏天满十八岁,诵经圣者。”她回答。   “十八岁。”老人摇着头说,“时间一晃,我都这把年纪了。感觉就像是一周之前,你父亲来找我,寻求指点。他特别想娶你母亲为妻,我建议他娶过来,不必顾及他父亲的反对——我真不愿意当着你伯父的面说这样的话。‘心灵的结合是喜悦的。’”   “‘唯有罪之人才会斩断爱的结合。’”瑞瓦替他说完。《第二经》,即《祝福经》。   诵经者笑了笑,满意地叹道:“我看见圣父之爱在你体内明亮地燃烧,孩子。”他拿起一支鹅毛笔,伸进墨水瓶里蘸了蘸,在文书上签名。于是,瑞瓦正式成为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库姆布莱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的侄女。韦丽丝拿起卷轴,回到封地领主身边,轻轻地吹干墨迹。   “我真不愿意再麻烦您,诵经圣者,”封地领主说,“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您。”   老人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疆国禁卫军又向我们的边界开进。这消息实在可怕。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仁慈的圣父,拯救我们免遭巧取豪夺。”   “疆国禁卫军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在深山老林里搜捕刺杀南塔大臣的狂信徒。等他们一无所获,自然就回去了。这是我们必须向阿斯莱人民作出的姿态。我接到了国王的命令。”伯父的红眼睛头一次那么清澈明亮,仔细审视着诵经者的表情,“但不是这件事,我要告诉您的消息严重得多。您看,我侄女不仅熟读《十经》,而且剑术高超,甚至比我过世的弟弟还要出色。”   “是吗?”诵经者好奇地望向瑞瓦,“如此看来,圣父的祝福相当慷慨。”   “非同一般的慷慨。”森提斯伯父说,“圣父将我侄女送到庄园里的那一晚,有三名刺客前来杀我。如果不是她,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儿。”   瑞瓦看得出来,诵经者的惊讶是发自真心的,那张皮肉松弛的老脸不断抖动,眉头也因为愕然无措而微微皱起——人在惊惶之时正是这样的表情。“感谢圣父,您没有受伤,大人。”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刺客还活着吗?”   “很遗憾,没有。一个被我的好侄女杀了,一个死于家族侍卫之手。”他顿了顿,目光须臾不离诵经者的脸,“但还有一个跑了。我侄女坚持认为,那人是教会的牧师。”   诵经者的惊慌同样发自真心,但没有先前那般讶异。他知道。瑞瓦心想。他知道牧师的身份。看见老人面露哀伤,故作沉思状,瑞瓦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遗憾的是,成为牧师也避免不了误入歧途,”他说,“这是您弟弟的原话。他们虽是异端,却有很多自愿献身的追随者,其中也有牧师。当然,我一定会动用教会的一切资源,把这个恶徒抓回来审判。如果您能提供详细的描述……”   韦丽丝又拿出一个稍小的卷轴,放在他的书桌上。“啊,您办事还是那么麻利,小姐。”诵经者说,“我这就派人复写多份,尽快送到各个教堂。教会绝不庇护此等恶徒,我向您保证。”   瑞瓦的拳头早就捏痛了,忍不住向诵经者走近了一步,伯父却温柔而强硬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感谢您费心,诵经圣者。”伯父说,“今天我们太打扰您了。”   “请随时来找我,大人。”对方面带微笑地看着瑞瓦,“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带来了如此赏心悦目的客人。”   伯父扯了扯瑞瓦的胳膊,走向门口,但她没有动。“‘欺骗,’”她对诵经者说,“‘是最难察觉的罪,因为很多谎言出自善意,很多真相本质残酷。’”   诵经者面色如常,眼里却有一道光转瞬即逝,那是愤怒。“极是,亲爱的。极是。”   “瑞瓦。”森提斯伯父站在门口喊她。   瑞瓦向诵经者鞠躬道别,跟着伯父走了出去。那个面带冷笑的牧师站在走廊里,依然满脸不屑地打量她。   “请原谅。”瑞瓦站住了。对方个子很高,她只能仰起头说话,但并未高到够不着。“你的鼻子好像流血了。”   他眉头一皱,摸了摸鼻子,什么也没摸到。“我没有……”   话未说完,他脸上挨了一拳,脑袋往后仰去,这样的力道不足以要他的命,但鼻梁应声而断。他趔趄着退了几步,撞上了墙壁,然后瘫倒在地,满脸是血。   “不好意思,”瑞瓦向前走去,“现在流了。”   “这种做法太不得体了。”森提斯伯父责备她。他们已经返回庄园,来到了藏书室,已有满满一瓶酒候在那儿。韦丽丝小姐则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瑞瓦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解开讨厌的领子,狠狠地挠着痒。“那老头是骗子。”她说。   “再明显不过了。”伯父拔出软木塞,凑到瓶口嗅了嗅,“安布林谷,五年份。很好。”   “那就这样算了?”瑞瓦问,“他当着您的面撒谎,您却什么都不做?”   封地领主只是笑笑,拿起瓶子倒酒。   “我们给出了警告。”坐在书桌边的韦丽丝抬起头说道。她的书桌正是瑞瓦寻剑途中看到过的。韦丽丝还在研读那本讲财富和葡萄酒酿造的书,桌上的笔记堆得老高。“我们伟大的伪君子要转攻为守了。”   “我希望他永远那样,”森提斯伯父接过话茬,“你那爱吹牛的祖父从来没办到过。”   “他知道,”瑞瓦说,“知道牧师是谁,也知道在哪儿。我看出来了。”   “你想报仇吗,亲爱的?”韦丽丝问,“他对你就那么坏吗?”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瑞瓦起身离座,走向门口。“我去换衣服。”   “如果我们知道的多一点,找到他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听到韦丽丝的话,她站住了。“比如他是怎么养育你的。你们住在哪里?是城堡呢,还是山洞?”   “谷仓。”她低声答道,走出房间。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急匆匆地脱掉裙子,粗野的动作导致好几处开了线,她随手扔到角落。她换回了最喜欢的骑马裤和宽松的衬衫,那是她不顾韦丽丝的反对强行要来的。我要自己找到他,她束紧靴子时下定决心。今晚就溜进大教堂,逼那个老头子说出实话……忽然传来轻柔的叩门声,持续不断。她打开门,发现是伯父,表情和蔼而坚定。“谷仓?”他问。   她叹了口气,走回床边坐下。伯父走进来关好门,坐到她身边。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拿酒瓶。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瑞瓦酝酿着语句,琢磨怎么说伯父才能听懂。“那个谷仓,”她终于开口了,“很大。里面没有畜生,没有铁犁,只有我和他,还有大堆的稻草。我最早的记忆就是顺着房梁爬上爬下。如果我掉下来了,他就打我。”   “他打得多吗?”   “多到数不清。他很会用杖子打人,不留伤疤,除了这个。”她撩开头发,露出右耳上方的疤痕,是牧师打晕她那次的见证。   “这个谷仓,你知道在哪里吗?”   “周围是广阔的田地,草很深,人迹罕至,来的都是凶巴巴的男人,看我的表情很古怪。他称他们为兄弟,他们称他为真牧师。不过有一个人和他们不一样。那人一年只来一两次,每次来的时候,牧师就叫我躲在暗处。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牧师称他‘大人’。”   “你能描述他的样子吗?”   “肩膀很宽,不是特别高。秃头,黑胡子。”   从伯父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认识这个人。瑞瓦等他说出名字,他却说:“接着讲。你还记得什么?”   “等我长大了些,他就带我一起去村子,那是他补充物资的地方。我完全没有跟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兴奋地大喊大叫,指指点点,结果换来了一顿打。‘一定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说,‘你必须进入他们的生活,却又不留一丝痕迹。’不久,他让我晚上独自去村子,要么是偷东西,要么是想办法偷听别人谈话。我认为,这是为我履行神圣的使命做准备。很快,我熟悉了那些村民,通过他们的闲聊,我得以窥探他们的生活。面包师的妻子与补锅匠有染,他每两周来一次。车轮匠的一个儿子死在了绿水滩。村子里的牧师对麦酒的喜好远超常人。某天晚上,我偶然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望进去……”我只知道她是木匠的女儿。她站在水盆前,正用毛巾擦洗身体。在提灯的光芒中,她的皮肤闪闪发亮,秀发犹如金子……“瑞瓦?”森提斯伯父催促她。   她摇了摇头。“牧师一直跟着我,夜夜如此,我却不知道。我在那扇窗户底下逗留了太久,第二天他给我留了个纪念。”她摸了摸头上的伤疤。   “村子叫什么名儿?”   “科恩米尔。”   这个名字似乎印证了伯父的怀疑,他点了点头。“我很遗憾,瑞瓦。”伯父搭住她的肩膀,把她搂了过来,“我或许不是最好的封地领主,但我决定当最好的伯父。作为给侄女的见面礼,我要找到这个牧师,亲眼看你给他开膛破肚。你喜欢吗?”   她眨眨眼,挤掉泪水,抱紧了伯父,低声说:“喜欢,伯父。我好喜欢。”   接下来的日子,她逐渐养成了在庄园里的作息习惯:早上和阿肯在练功房练剑,中午与韦丽丝和封地领主一起用餐,紧接着的一个钟头甚至更久,她坐在角落里,列席他们或其中某人与商人或贵族的会谈,这些人都是有求而来。傍晚可以随意和阿肯出去骑马,伯父把响鼻和驼背安顿在了庄园的马厩里。他们可以骑马出城,天黑再回来,有机会甚至可以打猎。阿肯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把长弓,他拉得开,瑞瓦不行,但他射箭的准头远远不如使用榆木弓的瑞瓦。每到费迪安日,她必须全程出席,坐在那里听完请愿,等所有的请愿者都唠唠叨叨地说完了,韦丽丝还要她评价其中的是非曲直。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韦丽丝提起一桩有关赠地的争议案,问她有何看法。瑞瓦的祖父早年将一块土地赐给了以前的一名家族侍卫,如今侍卫的长子和次子为此争吵不休。“平分成两半吧。”   “土地的肥沃程度不一样。”韦丽丝解释。她似乎有无穷的耐心,而瑞瓦满脸倦色,兴味索然。“肥沃的牧场连着岩石遍地的沼泽,就像不同布料拼起来的衣服。这种土地难以分割。”   “那就让他们卖掉地,平分收入。”   “哥哥肯定愿意,可弟弟和家里的妻儿都住在那里,他们不想搬走。”   “‘世间一切土地为圣父所赐,’”瑞瓦引用了一段经文,强忍着没打哈欠,“‘唯在土地上劳作之人有权占有。’《第七经》,埃尔托对贪婪地主的判决。”   “那就把土地划给弟弟,不管会不会激怒哥哥吗?”   “他是个大人物吗?”   “算不上,不过他很喜欢招待一些小贵族。”   “那他生气也不碍事。我们说完了吧?”   那天下午她又去纠缠伯父,打听牧师的消息,这几乎成了每日的惯例。她走进房间,看见伯父正在扣衬衫纽扣,一个身穿灰袍的壮汉站在窗前,手拿小瓶子,迎着光摇晃。   “瑞瓦,”封地领主招呼她,“你认识哈宁兄弟吗?”   灰袍壮汉回身向她鞠躬:“这位就是你大名鼎鼎的侄女?依我看,跟汉提斯完全不像。太漂亮了。”   “是的,她很幸运,继承了母亲的容貌。”   眼前的壮汉令瑞瓦疑虑重重:“你是医师?”   “正是,小姐。我以前是第五宗的骨学宗师,宗老派我来照料你伯父……”   “以及所有经我允许住在城内的异教信徒。”森提斯伯父打断他的话,“别忘了他们。”他语气冰冷,哈宁兄弟不由扬了扬眉毛,他什么也没说,把小瓶子递给封地领主。   “剂量和往常一样吗?”伯父问。   “最好加点。每天四次……”   “加在清水里,我知道。”   哈宁兄弟拿起皮包,挎在肩上。“下周我再来。”他走到门口,又回身向瑞瓦鞠躬,然后出去了。   “他没有对您使用敬称。”瑞瓦说。   “因为我要他别说。跟一个用手指捅你屁股的人讲究礼节,实在是有点蠢。”   她对着瓶子点点头:“这是什么?”   “一点儿补药。”伯父搁到了桌上,“喝了好睡觉。你又来问牧师的事情。”   “让我去找他,”她说,“派我去,一个月内,我就绑他回来受审。我发誓。”   “现在还不是时候,疆国禁卫军在我们的边界游荡,民心不稳。事关诵经者,如果此时揭穿他们的阴谋,只会打草惊蛇。”   “您知道那人是谁,就是牧师称呼为大人的那个。我看得出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我不能仅凭怀疑,就去打破长久维持的和平局面。我们一定会采取行动,瑞瓦,我向你保证。但我们要悄悄地、慢慢地行动,那老混蛋才不会察觉到我们来了。”   “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瑞瓦不肯松口。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擅长……伯父摇头道:“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可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民众要习惯于看到你在我身边。”   她吞下失望的苦涩滋味。“为什么?您已经承认了我。他们为什么还需要看见我?”   伯父一愣,继而眉毛挤成一堆,似乎恍然大悟。“原来你不知道?你是真的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对什么没概念?”   “瑞瓦,你应该注意到了,庄园里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了。我没有继承人,在我之后,没人坐上封地领主的宝座。但是现在,我有了你。”   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胸口。“什么?”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来,我没少见过你父亲当年……造的孽。有的希望得到承认,只能失望而归。大多只是要点好处,或是一笔钱。我很开心地把他们都打发走了。直到你出现,瑞瓦。牧师把你从外祖父母身边带走的时候,你有多大,记得吗?”   “我知道当时多大,他告诉了我。我六岁。”   “你父亲差不多是九年前死的。也就是说,在汉提斯刺杀父亲,导致我们封地燃起战火的三年前,他抓走了你。汉提斯有那么多孩子,他唯独找到了你。他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   瑞瓦困惑地摇了摇头:“您看见什么了?”   “登上封地领主宝座的下一代穆斯托尔,”伯父走过来,携起她的手,又亲了亲脸颊,“是圣父亲自送来的,他一定听见了我的祷告。”   “姑娘家不能叫封地领主。”阿肯说。那天傍晚,他们出去骑马,沿着河堤一路向北,奔向林木茂密的山丘。   “封地小姐。”瑞瓦的胸口寒意未消。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因为伯父的话重逾千钧,压得她没有了表达情绪的余地。   “听起来怪怪的,”阿肯说,“你应该想个更好的称号,比如女伯爵。”   “尼塞尔人才有女伯爵。”她一扯缰绳,响鼻站住了。她在鞍上呆坐了许久,寒意逐渐消退,心脏却惊惧地狂跳起来。“我不能留在这儿,”她断然说道,声音却在发抖,“我根本就不该留下来。”   “你伯父对你很好,对我们都很好。”   “因为他想要继承人。”   “不仅如此。他爱你,我看得出来。”   或许爱的是记忆中的弟弟,他成不了的那个人。瑞瓦伸出颤抖的手,抚着前额。“北疆,”她说,“我们可以去那里。你说你愿意。”   “那是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们有马,有武器和盘缠……”   “瑞瓦……”   “我做不到!我是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你不明白吗?”   她一夹马腹,响鼻奋蹄飞奔,冲向树林。跑到半路,她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一匹马。马儿步伐不稳,口吐白沫,显然已累得筋疲力尽,骑手趴在马背上,仅能勉强稳住身子。久经考验的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她看着一人一马缓缓行来,胯下的响鼻躁动不安,急切地想要跑开,它的鼻孔一张一合,因为闻到了同类濒临死亡的恶臭。北疆,瑞瓦心想。艾尔·索纳会欢迎你的。   她策马迎了过去,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骑手累得根本没有注意到瑞瓦,她手一伸,拉住缰绳,对方的坐骑停下了脚步。从装束可以看出,此人是疆国禁卫军,胸甲上有棕红的污渍,鞍上只有一把空荡荡的刀鞘。“你的军刀呢?”她问。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干涸的血迹。他惊恐地打量了瑞瓦一番,又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是埃尔托吗?”他沙哑地问道。   “是,”瑞瓦回答,“是埃尔托,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男人露出一口牙齿,吃吃傻笑,眸子闪着奇异的光,“他们杀了我,丫头。他们杀了我们所有人。”他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猛地咳嗽起来,然后身子一软,从鞍上跌落。瑞瓦下了马,从响鼻的鞍袋里取出水囊,递到禁卫军士兵的嘴边。他又咳了几声,但很快就大口吞咽起来。   “我……要见封地领主。”他灌饱了水,喘着气说。   瑞瓦回望埃尔托城,无数烟囱吐出的炊烟氤氲不散,依稀可见庄园的轮廓,里面的仆人们正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餐,而那一对雄伟的塔尖,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老骗子的家。“我带你去见他,”她说,“他是我伯父。”    第二章 维林   “倭拉帝国大军主要有三种士兵,”哈力克兄弟骑着矮种马,随着马背起起伏伏,他说话的声音也忽高忽低,“征召的市民,称为自由剑士;数量居多的奴隶士兵,称为瓦利泰;柯利泰则是经过特训的奴隶精英,武艺高强,令人闻风丧胆。五百年来差不多都是这样。”   返回高塔的路上,他应维林的要求,连续不断地讲了几个钟头,倾吐出他所知道的关于倭拉帝国的一切。“单个士兵组成营,营组成师,满员为八千人。一个典型的倭拉师包括自由剑士和瓦利泰,以及配属的机械师和柯利泰。三个以上的师组成军团,由将军统率……”   前一夜,可怕的幻象将维林击倒在沙滩上,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并坚持立即动身返回。幻象虽来势汹汹,但持续时间极短,而且尚未散尽的寒意也没有以前那般锥心彻骨。不过,幻象消失后,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适感,结论是肯定的:有极其恶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与诺塔和瑟拉匆匆道别,因为感觉到他们惶恐不安,临走前只好违心地说了谎话。“可能没什么,”他说,“只是我年纪大了,容易紧张过头。”   “烧了!”他走向门口时,小萝伦兴奋地蹦蹦跳跳,像唱歌一样喊道,“房子烧了!人烧了!坏人把什么都烧了!叔叔要去杀他们!”   维林叫醒了奥文队长。不出意料的是,队长慌慌张张地穿靴子时,他的帐篷里探出了俄尔赫女人的脑袋。“战斗号令,”维林对他说,“两翼设斥候。人手一根火把。再派一队人马去沙滩,到那儿的小屋子里找一个人。他跟我们一起走。如果他拒绝,就捆在马上带来。”   “将军这个级别一般提拔自人数少但家资巨万的统治阶级,”哈力克说,“他们是倭拉社会当中仅有的红衣阶层。尽管特权地位赋予了他们统率千军的机会,但也只有领军经验丰富的人才能担任将军……”   “他们为什么而来?”维林插嘴,“他们要什么?”   哈力克思索了片刻,可能是在酝酿一个长篇大论的答复,但看见维林的表情,他立刻言简意赅地答道:“我认为,他们什么都要。”   他又开始介绍倭拉帝国议会的运作,维林却摆摆手:“暂时说到这里。”   达瑞娜小姐始终沉默地骑在马上,听着哈力克的讲述,掩饰不住满眼的忧虑。“我知道这种反应也许有点过度……”维林还没说完,她摇了摇头。   “我相信大人的……判断。”   “很抱歉,我必须请求你……”   “今晚,”她说,“等我们回到塔里再说。”   “是不是太远了?”   “确实不近,但我以前做到过,那还是在宗老大屠杀之后,频繁发生暴乱的时期。父亲担心疆国四分五裂。”   “感谢小姐。”   “等我带回了平安无事的消息,再感谢我吧。”   “我真心希望如此。”你尽可抱有希望。盘绕在脑海中的疑虑嘲笑他。你知道她会带来什么消息。   天空已然破晓,马蹄声在砾石路面上清脆回响,北塔院门大开,迎接他们归来。维林翻身下了赤焰的马鞍,强打精神,召唤阿达尔队长。   “大人。”队长简短地打了声招呼,他神色严峻,显然仍为维林可能解除他的职务而难过。   “发出集结号令,”维林拾阶而上,走进高塔内,“全体北疆戍卫军立刻在此报到。另外送信去俄尔赫和瑟奥达,守塔大臣要求他们尽可能多地派兵过来。”   “大人……”   “快执行命令,拜托了,阿达尔。”达瑞娜经过队长身边,匆匆走上楼梯,“我需要几个钟头的时间。”她对维林说了一声,便消失在拐角。   维林疲倦不堪,颓然坐进领主的椅子里稍事休息,阿达尔四处走动,高声下令,吵得他不胜其烦。我还能再来一次吗?他心想。搁在膝上的帆布包越发沉重。   “维林?”艾罗妮丝裹着披肩站在他面前,因为石头地板寒冷刺骨,还趿了一双拖鞋。她疑惑地瞪大眼睛,频频望向人喊马嘶的塔外。维林看到她的手指上沾了不少干结的颜料。   他向妹妹伸出手来,艾罗妮丝走上前,伏在他膝上。“出什么事了?”她小声问。   “看来我母亲确实是非常睿智的女人,一再言中。”他笑着说。艾罗妮丝抬眼望他,眉头紧皱。他撩开挡在妹妹眼前的发丝。“总会有战争的。”   “王宫已成废墟。”达瑞娜面色苍白,双眼通红,泪痕未干。不过,她报告情况时咬字清晰,声音平稳。“街上的尸体堆积如山。倭拉战船挤满港口。几百人在码头上排队,个个披枷带锁。”   维林在楼上的房间里召集会议。阿达尔队长抱着胳膊,站在窗边。凯兰兄弟——达瑞娜坚持邀请他与会——坐在她身边,神色忧虑。在场的还有维林请来的第四宗的霍伦兄弟,他抱着一堆卷轴,瞪着达瑞娜,毫不掩饰眼里的恐惧。维林建议过她,在尚不清楚内情的人面前,尽量不要暴露天赋,但她不听。“我看过那么可怕的景象,保密也不起作用了。况且,我早就怀疑,很多人已经知道了。”   坐在角落的是哈力克兄弟。身为北塔的案卷管理员,他没有记录会议内容,但维林知道他记得住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稍后自会抄写在案。艾罗妮丝坐在维林身边,从昨晚开始,她的双手就抖个不停,此时她十指紧扣,借以掩藏内心的恐惧。她为艾卢修斯担心,维林心想。还有本瑞宗师。   “疆国禁卫军呢?”他问达瑞娜。   “我没看见他们,大人。某些地方有都城戍卫军进行了抵抗,但毫无用处。”   “国王呢?莱娜公主呢?”   “我尽量在王宫内多查看了一阵子,只能看到尸体和焦黑的残骸。”   维林点点头。达瑞娜疲惫不堪地坐了下去,悲伤地垂着头,凯兰兄弟握住了她的手。“队长,”维林说,“我们的兵力有多少?”   “目前响应号令的有两千多人,大人。余下的将在七天内到达。我手头的北疆戍卫军有三千,要等外派出去的队伍回来报到才能满员。考虑到路程,可能需要两周时间。”   “兵力不够,”达瑞娜说,“我看到的敌军数量肯定有我们的六七倍,即便算上瑟奥达和俄尔赫的战士也不够。”   “征召范围还要扩大,”维林对阿达尔说,“凡达到参战年龄的,包括矿工和渔民,一律响应集结号令。”   阿达尔缓缓地点头。“遵命,大人。”他紧咬牙关,犹犹豫豫地说。   “有问题吗,队长?”维林问他。   “队伍里已经有些怨言了,大人。”   “什么怨言?”   “他们不想去。”见阿达尔沉吟半晌,凯兰兄弟替他回答,“半数士兵出生在这里,一辈子没去过国内。而另一半人也不愿意再回去。他们的疑问不无道理:为那片土地而战的理由何在?当我们面对部落的进攻,他们也没有出兵救援。这场战争与他们无关。”   “等倭拉人来了,战争就与他们有关了。”不等维林发火,达瑞娜抢先说道,“我看透了他们的灵魂,那是贪婪和欲望的光。他们绝不仅仅满足于征服瓦林斯堡,或是库姆布莱,或是尼塞尔。他们一定会来,夺走我们的一切,苟全性命的人全都沦为奴隶。”   维林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也许你可以对他们说说,小姐,”他说,“我觉得你的话很有分量。”   她点头应承:“当然,大人。”   维林扭头对队长说:“再有怨言,必须严加惩处。本人治理北疆,是奉国王的命令,不需要经过他们许可。这场战争与他们有无关系,我说了算。”   “人数的问题仍需要考虑,大人。”霍伦兄弟在羊皮纸上写了一串数字,递到维林面前。   “直接说。”维林命令这位胖乎乎的兄弟。   “征召范围扩大后,我估计兵力可达两万,俄尔赫和瑟奥达人已经算在内。我们的港口仅有一艘战船,商船的数量也就是六十出头,其中有半数已经出海。运送这么多人马到疆国内,外加武器和补给,至少需要四个来回。”   “而且不能遇上风暴。”阿达尔队长补充道。   “不必,”维林说,“我们不坐船,我们步行。”   达瑞娜慢慢抬起头:“从北疆到国内只有一条陆路。”   早先他在查看地图时,目光掠过代表北大森的大片黑块,血歌忽然清晰地奏响。这个调子唤醒了沉睡的记忆:那是一个遥远的夏日,一位盲眼的女人,一处林间空地。“我知道。”   他们在镇子外面建起军营,用来接纳日渐壮大的军队,征召来的士兵很容易就被分配到指定的队伍。前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坚持每年全军集结四次,确保军队的纪律不松懈。新兵来源复杂,有工匠、矿工和劳工,由于生计中断,很多人公开表示不满,不过阿达尔队长行动迅速,掐灭了不少暴乱的苗头。而每到一批士兵,达瑞娜就重复做一次演讲,减轻他们对于此次集结远征的疑虑。“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会问,‘如果守塔大臣艾尔·默纳还在,他会怎么做?’”她说,“作为他的女儿,我告诉各位,他一定会采取同样的行动。我们必须战斗!”   训练新兵的任务,阿达尔交给了北疆戍卫军,他挑选出一批在对抗部落的战斗中表现出众的士兵,晋升为军士或小队长。尽管北塔的所有铁匠、裁缝和鞋匠已经夜以继日地生产军队所需的武器、盔甲和靴子,但装备匮乏仍是个问题。维林非常清楚,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地增强军队的战斗力,可远征的必要性一天强过一天。瓦林斯堡一日之内就沦陷了,敌军接下来会攻打哪里?达瑞娜提议,如有必要,她可以每天探查疆国内的情形,但自从上一次使用过天赋后,她元气大伤,维林认为最好还是养精蓄锐。“等我们穿过森林后,”他说,“那时你再飞。”   “您就这么自信,他们一定会允许我们通过吗?”达瑞娜问。他们正在视察营地,维林希望尽可能多地出现在士兵面前。“我父亲是唯一有权进去的疆国人,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携带武器,还有同伴。”   他只是点点头,脚步不停,目光投向了两个手持木剑对打的人,许多人围在旁边看热闹。个子较高的那人击飞了对手的木条,然后起腿横扫,将对手掀翻在地,一整套动作流畅自如。高个子把落败的新兵拉起来,张开双臂,咧嘴大笑。他身材健壮,一头长发扎在脑后,垂落至背心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津津滑溜溜的,结实的肌肉微微闪光。“四个了!还有谁来?”   此人武艺高超,年纪却不大,维林估计也就二十岁左右,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一帮胆小鬼!”见无人应战,他哈哈一笑,冲围观的士兵嚷道:“来吧!打败我就赏三枚银币!”他说完又纵声大笑,发现维林后,立刻收敛了狂态。他微微咧嘴,眯起眼睛,血歌透露出令人不快的真相。   “不如您来试试,大人?”年轻人持剑致敬,继而喊道:“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普通船工一点面子,咱们点到为止?”   “改天吧。”维林说着转身走开。   “来嘛,大人!”年轻人又喊了起来,语气微变,“可别让周围这些好汉误以为您害怕了。好多人都在猜测,不知道您为什么不佩剑。”   一名北疆戍卫军士兵上前一步,正要斥责那人,维林摆摆手,让他退下。“你叫什么名字,先生?”他走进人群中,脱去斗篷。   “回大人,我叫达文。”那人鞠了一躬,答道。   “船工是吗?”维林把斗篷递给达瑞娜,弯腰捡起一根木条,“你的武艺可不是砍木头砍出来的。”   “工作之余,人总有爱好嘛,您不觉得吗?”   “没错。”维林站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达文藏得很深,但维林看到了——那压在心头的仇恨。   达文一眨眼,只见维林手里的木条向上一挑,似要攻向头部,忽又避开他的格挡,猛地刺中了空门大开的胸口。达文连连后退,双臂乱舞,企图保持平衡,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众人顿时乐开了花。笑声中,有硬币叮当作响,那是人们在瓜分赌注。   “别看对手的眼睛,”维林说着,向达文伸出手,“我的宗师给我上的第一课。”   达文没理会维林的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来一次。说不定我也给您上一课。”   “不必了。”维林把木条扔给那名戍卫军士兵,“他可以当军士。让他教兄弟们练剑。”   “随时恭候您,大人!”达文在他身后高喊。维林从达瑞娜手里接过斗篷,走开了。   “当心那小子,”达瑞娜告诫他,“我认为他有伤害您的意思。”   “情有可原。”维林喃喃应道。   例行巡视完毕后,他看见艾罗妮丝正在他的帐篷外面。维林和士兵们住在一起,在营地边缘搭了一座帐篷。妹妹手拿画笔,正对着画架涂抹。她从塔里的木匠那儿借来一套工具,发明了一种可以活动的三脚画架,很容易就能收起来,变成不到一码长的木块。她成了营地里的常客,每天肩上挎着一包画笔,胳膊下夹着画架,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画。她最近画的是营地的全景,每一座帐篷和每一处围场都表现在画布上,其细节之精准,至今仍令维林惊骇莫名。“你怎么做到的?”他好奇地站在妹妹背后张望。   “跟你做别的事情一样。”艾罗妮丝转过身,用蘸了酒的软布清洗刷子。维林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他扬起眉毛,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他们为此已经争论过太多次。“还要一周,甚至更久。”   “穿过森林,进入疆国。我们到了之后怎么做,你应该有计划了吧。”   “是的。我打算打败倭拉人,然后回家。”   “家?你已经把这里当家了吗?”   “你没有吗?”他抬头遥望,营地的尽头是绵延的镇子和高耸的北塔,映衬在黑色的海水中,“我一到这儿就感觉到了。”   “我喜欢这里是没错,”艾罗妮丝回答,“我没料到这么有趣,五彩斑斓。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瓦林斯堡的那栋房子。如果达瑞娜小姐没说错,如今可能已经烧空了。”她别过脸,强忍住担忧的泪水。须臾,当她再次开口,神色异常坚定,说的仍是重复了好多天的话。“我不要留在这里。就算是把我捆起来,关进地牢,我也要想办法跟你们走。”   “为什么?”他问,“你以为除了危险、死亡和苦难,你能在那里找到什么?这是战争,艾罗妮丝。或许你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但战争没有美好可言,再者,我也不希望让你看到。”   “艾卢修斯,”她说,“本瑞宗师……瑞瓦。我要知道他们的情况。”   瑞瓦……维林想过她很多次,血歌次次奏起熟悉的曲调,与杀手行刺埃雷拉宗老那晚的曲调一样,也是催促他钻进马蒂舍森林追击黑箭的曲调,还是穿行于凌绝堡寻找汉提斯·穆斯托尔时的曲调,其含义从未更改。找到她。维林克制住用歌声寻找她的冲动,担心幻象再度来袭,担心这一次永远也醒不过来。   “我也一样,”他说,“明早去找凯兰兄弟报到,我相信他很乐意有人帮忙。”   艾罗妮丝微笑着走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谢谢哥哥。”   他每晚召集队长开会,监督招募和训练新兵的进展。七天过去,军队已有一万两千余人,但只有一半可以作为士兵使用。   “我们一边行军一边训练。”维林否决了阿达尔延迟一个月出发的请求,“每耽搁一天,疆国就有人丧命。霍伦兄弟报告说,全员的武器装备五天左右就能准备完毕。那个商人相当有魄力,竟囤积了满满一仓库的斧枪和盔甲,只等时机来临大赚一笔。全军装备完毕后,我们就出发。”   没过多久,他解散了会议,达瑞娜抱着一堆文件等在旁边。   “请愿书?”他问。   达瑞娜抱歉地笑了笑:“一天比一天多。”   “你把需要由我签字的文件留下,其余的我很愿意交给你裁决。”   “这些就是需要您签字的。”   她把那堆文件放在地图桌上,维林哀叹道:“你父亲真的亲力亲为?”   “他要亲自读过每一份请愿书。后来他眼睛不大好了,就让我读给他听。”达瑞娜翻动着文件,“我……也可以读给您听。”   维林叹了口气,迎上她的目光。“我不识字,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应该就看出来了。”   “我不是为难您,只是想帮忙。”   他拿起最上面的卷轴,展开来,显露出一堆杂乱无章的符文。“母亲教过我,可我当时闲不住,没办法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吃东西的时候也一样。她逼迫我学习,但我就是搞不清楚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是诗歌,是历史,在我看来就是乱涂乱画,那些字好像在纸上跳来跳去。她坚持了一阵子,直到我终于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来病魔带走了她,宗会带走了我。宗会里没有识字的必要。”   “我在书中读到过,有类似您这样读写存在障碍的人。”达瑞娜说,“我相信这是可以克服的,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我很愿意帮忙。”   如今哪有听课的时间,他本想一口回绝,但还是忍住了,因为达瑞娜的语气特别诚恳。我已经赢得了她的尊重。维林察觉到了。她怎么看我?是父亲的影子?还是过世的瑟奥达丈夫的影子?可她看到的并不是全部。他的目光移向帐篷角落里的帆布包,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包裹却仍未解开。每当他摸到束口的绳子,内心便涌起强烈的反感。她还没见过我杀人。   “也许每晚可以抽一个钟头,”他说,“你来指导我。只当是每日行军过后的消遣。”   达瑞娜微笑着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卷轴。“‘光荣的纺织行会,’”她读道,“‘请求守塔大臣知悉,西海岸的农民肆意提价,为了维持羊毛供给……’”   无论行军还是打仗,每到晚上,所有的军营都是一个样。不管是在沙漠、森林还是深山,那场景、气味和声音从未改变。音乐声回荡在帐篷搭建的城里,因为每支军队都配有乐师,而当人们聚在一起赌博时,又有了一阵阵笑声和骂声。到处都有亲密的朋友三五成群,悄悄地谈论家乡、思念爱人。这种熟悉的环境,令维林深感慰藉,特别安心。他们慢慢地变成了一支军队,他一边想,一边独自走在营地边缘,远离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们会齐心协力地战斗吗?   没过多久,他忽然站住了,扭过头,观察着近处参差不齐的林木线。功夫不错,带剑,但是脚步不够轻,他正想着,血歌奏响了警告的调子。“你有事找我商量吗,达文教头?”他向黑漆漆的林间喊道。   须臾,有人含混不清地咒骂了一句。片刻过后,船工达文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腰间佩剑,一手紧握剑柄。维林见他上唇汗水闪亮,开口时声音却平静如常。“我看见您走来走去,还是没有带武器,大人。”   维林没有理会他的话:“你是不是早就预演过这一刻?”   达文镇定的神情似有动摇。“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打算告诉我,你父亲是个好人。我杀了他,也毁掉了你母亲的生活。对了,她还好吗?”   达文的嘴唇抖动着,强忍住咆哮的冲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维林感觉到,对方决定不再伪装了。“对你的仇恨让她受尽煎熬,直到死去,”船工终于开口,“我十二岁的时候,她投海了。”   他心里一沉,那时的记忆闪回脑海。瓢泼而下的冰冷雨水,染血的沙地,还有一个垂死之人的低语,“我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事,”他对达文说,“我很遗憾……”   “我不是来要你道歉的!”年轻人咆哮着,逼近了一步。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维林问,“用我的血洗刷掉所有的悲伤?让痛苦的生活重新变好?你真以为能够遂了那些心愿,而不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来讨个公道……”达文慢慢逼近,同时按住剑鞘,准备拔剑。听见维林大笑一声,他停止了动作。   “公道?”维林收敛笑意,“有一次,我找到一个诡计多端的老头子,为的也是讨个公道。他给了我公道,而我付出的回报是我的灵魂。我那样做是为了你和你母亲。艾林没告诉你们吗?”   “母亲说他撒谎。”达文的语气有点不大确定,但吼起来仍是那么凶狠,与此同时,警告的调子越升越高。多少年的仇恨,仅凭几句话是不可能化解的。   “艾林希望用谎言熄灭她的怒火,”达文接着说,“改变我的志向,而我的要求是公平合理的。”   “那你现在就应该杀了我,了结这件事。”维林摊开双手,“既然你的要求是公平合理的。”   “你的剑呢?”达文问,“去拿剑来,我们再决斗。”   “我的剑不是用来对付你这种人的。”   “去你妈的!拿你的——”   林间传来轻微的脆响,恰似树枝折断的声音。   维林突然冲向达文,搂住他的腰,两人翻滚倒地,此时他的剑刚刚拔出一半。在他们头上一英尺处,似有一物呼啸而过。   达文扑腾着,双脚乱蹬,维林迅速滚开。林间又传来几声脆响。“往右边滚!”他朝船工喊着,自己往左边滚去,转眼间,至少有十支箭扎进了他们周围的泥土。   “怎么回事?”达文茫然无措,企图站起身来。   “趴下!”维林嘶声命令道,“我们遭到袭击了。”   又一声脆响,达文立刻趴下,箭矢在昏暗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黑线。   不是他,维林盯着空无一人的树林,这才明白。歌声的警告并不是针对他的。   “快跑回营地,”维林对达文说着,解下了斗篷,“去发警报。”   “我……”达文趴在地上,疯狂地四处张望,“是谁?”   “长弓手,若要我判断的话。”维林一甩手,把斗篷扔到半空中,只见乱箭飞射,斗篷狂舞,“快跑回营地!”   他猛地爬起来,奔进树林,数到三便趴在地上,一阵箭雨呼啸着掠过头顶。然后他起身接着冲刺,左右腾挪,最后终于看见了一个对手。那人头戴兜帽,于十英尺开外的草丛里站起身来,半拉开弓。维林冲过去,就地翻滚,箭矢疾射而至,偏了寸余。他迅速起身,一记猛拳正中弓手的下颌,当即将其击倒。另一人从左侧杀过来,弃弓不用,手持一把长刃小刀。维林捡起先前那人的长弓,抡圆了胳膊,弓臂硬生生地撞上对方脑袋。那人顿失平衡,连连后退,同时挥刀乱砍。维林静立在原地,一次心跳过后,突然沉身闪开,一支箭擦了过去,扎进对面那人的胸膛。   接着他向右侧跑去,前方又有一个弓手站起身,弓已拉满。十五英尺,维林迅速估算。太远了,来不及靠近。这时,弓手背后出现了一个影子,银光闪过,那人颓然倒地。达文来不及喘息,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影高举弯刃斧,猛扑过来。他闪身避开,一剑横扫过去,然而对方并非善茬,操起斧柄封住剑招,紧接着反手一击,达文应声翻倒。   眼看那人举起斧头,即将砍死达文,维林发足狂奔。还是太远了,他心想。   黑暗中响起野兽的咆哮,维林面前突然闪过一个巨大的黑影,挥舞斧头的人消失了。继而马蹄声如鼓点传来,一人一马冲出暗处,骑手所持的长棍上下翻飞,又一个头戴兜帽的人栽倒在地。咆哮声再起,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脚步……然后是五声惨号,一声接一声,干脆利落,戛然而止。   “兄弟,”诺塔扯住缰绳,停在身边,满眼忧虑地望着他,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萝伦做梦了。”   次日清晨,维林来到医疗帐篷,达文正好钻出来,鼻子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周围有大片瘀青。   “断了吗?”维林问。   达文瞪着他,不回答。   “我欠你一声感谢,”维林接着说,“或者,你昨晚救我,是为了亲手杀我?”   “啥嘛刚变无鸟。”达文说。   “什么?”   达文面红耳赤地舔了舔嘴唇,放慢语速。   “什么都改变不了。”   “啊。”维林点点头,走过他身边,“很好。还有士兵等你去训练,军士。”   走进帐篷,维林看到妹妹正往一个束发的壮汉脸上抹药膏。比起此人下颌所受的伤,达文的断鼻子也不算什么了。壮汉戴着脚镣手铐,坐在凳子上,左右是阿达尔队长和一名戍卫军士兵。他满脸仇恨地瞪着维林,拼命向前挣扎,镣铐叮当作响,他嘴里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艾罗妮丝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   “他下巴断了,”帐篷另一头,凯兰兄弟一边捣药一边说,“谁知道老师这么有力气?”   “我知道。”维林走到艾罗妮丝身边,抚着她的胳膊,“你吓坏我妹妹了,先生。”他对镣铐缠身的壮汉说。   那人冲着他咕哝了一句,唾沫飞溅而出,有一滴沾在了维林脸上。“闭嘴!”阿达尔大吼,一巴掌扇在壮汉的后脑勺上。   “够了!”凯兰说,“我的帐篷里不许虐待人。”   “兄弟,这叫虐待?”阿达尔戏谑道,然后弯腰在壮汉耳边低语,“那我就等他先治好伤。结束得太快可没什么意思。”   “把他绑在柱子上,然后你们先出去。”维林说。阿达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遵照命令用绳子将壮汉绑起,带着手下走了。“你也是,兄弟。”维林对凯兰说。   “我说了不许虐待。”年迈的兄弟强调。   “走吧,兄弟。”艾罗妮丝走过去,把他往帐篷外拉,“大人才不屑做这种事情呢。”她扬起眉毛,询问的目光投向维林。见哥哥点头,她冷冷一笑,走了出去。   “只有你活下来了。”维林拿了一张凳子放在壮汉面前,坐下来说道,“我打倒的那人本来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可我兄弟的战猫不大听话。”   那人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憎恨居多,也有恐惧,维林通过歌声推测。   “十个库姆布莱人,三周前乘船至此,”他说,“职业是猎人,因此携带长弓。来北疆是为了猎熊,熊皮和熊掌在疆国内越来越罕见,可以卖出高价。故事编得挺圆满。”   恐惧和憎恨依然没变,还凭空添了一丝兴味。   “那么,”维林接着说,“是为金子还是为神?”   恐惧之中,稍有动摇。壮汉皱起眉头,情绪一时间混乱不堪,继而稳定为轻蔑。   “那就是神了,”维林推断,“世界之父的仆人到北疆来,为了求取杀死黑刃的荣耀。”   困惑加深,恐惧增多……还有,那是回声……不,是气味,若有若无,却极其污秽刺鼻,而且非常熟悉,就深埋在此人的记忆之中,深到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哪里?”维林凑近了,盯着弓手的眼睛逼问,“女巫的私生子在哪里?”   困惑,还有蔑视。他以为我疯了,但内心也……有所怀疑,那是一段令人不快的记忆。   “一个不是人类的男人,”维林柔声说道,“一个以他人的躯壳为面具的怪物。我从你身上闻到他的气味了。”   恐惧忽然波动,其中有承认。   “你知道他。你见过他。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和你一样是弓手吗?”   只有恐惧。   “是士兵吗?”   只有恐惧。   “牧师吗?”   惊骇,犹如火上浇油,突然炸开……那就是牧师了……不,血歌没有确认。不是牧师。可他知道牧师,他听命于一个牧师。   “是牧师派你来的。你肯定知道,他是派你来送死。你和你的兄弟们都回不去。”   愤怒,却也有承认。他们知道。   维林叹了口气,站起身。“想必你不会觉得奇怪,我不大熟悉《十经》。但我有个朋友,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听听我背的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复述瑞瓦常常引用的一句话:“‘黑巫术与爱众水火不容。圣父与黑巫术不可能同时知晓。知晓黑巫术之人,亦抛弃灵魂。’”   他低头盯着披枷带锁的壮汉,感觉到了意料之中的情绪。羞耻。   “你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的却是陌生人,”维林说,“他以前是什么人?”   那人扭开头,双眼无神,情绪慢慢地冷静下来。羞耻,承认。他哼哼着,摆了摆头,拼命从受伤的嘴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词,而且反反复复,只见唾沫飞溅。维林最初听不懂,几次过后就明白了。“老爷。”   “找一艘开往北海岸居住地的驳船,带他上去。”维林出了医疗帐篷,命令阿达尔,“扔到森林深处,给他一把弓和一袋子箭,放了他。”   “为什么?”阿达尔大惑不解。   维林走向自己的帐篷:“他是猎人,兴许能找到一头熊。”   等他钻进帐篷,看到了诺塔和雪舞,还有艾罗妮丝。妹妹正抚摸着雪舞腹部厚厚的毛,巨大的战猫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真漂亮。”   “是啊,”诺塔同意,“可惜没有公猫,不然可以生出漂亮的小崽。”   “一定在哪儿有,”艾罗妮丝说,“她应该是从野生种群驯化过来的。”   “那肯定在比冰原还远的地方。”维林说着,接过诺塔递来的一杯水。   “他说了什么吗?”兄弟问。   “比他希望的多,比我想要的少。”他看了一眼诺塔带来的包裹,有一把剑靠在上头。   “达瑞娜小姐的礼物,”诺塔解释,“是我要来的。既然要上战场,应该有件武器才是。”   “战争已经不是你该管的事了,兄弟。我没有到奈因角招兵是有原因的。你有家人。”   “我妻子认为,唯有我们提供帮助,我的家人才能安全。”   “你们?”   “来。”诺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认识一下他们。”   他领着维林走向候在营地外的四个人,其中一人维林早已认识。韦弗低着脑袋,盯着地面,他通常面色冷淡却也和善可亲,此时烦躁不安,垂在两侧的双手不断地抽搐着。“你为什么带他来?”维林问诺塔,“他不适合打仗。”   “不是我带他来。他非要来,我求他回家,他死活不听。他想要些麻布或是麻绳。只要是能编东西的材料就行。”   “交给我了。”   “这位是卡拉。”诺塔介绍韦弗身边的女孩。她约莫十六岁,体形纤瘦,眸子乌黑,维林回忆起在失落之城里,那个躲在父亲斗篷后面盯着他看的小丫头。   “见过大人。”女孩小声说,眼睛始终望着营地。尽管女孩很羞怯,血歌却奏出强劲的调子向她致意。不知道她的天赋是什么,维林心想,总之非常强大。   “洛坎。”诺塔示意旁边的年轻人,听口气有些勉强。他比女孩大上几岁,同样体形细瘦,却没有那般沉默寡言。   “非常荣幸见到您,大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向维林致意,笑容极其灿烂,“真没想到,我这样卑微的人,居然有机会成为伟大的维林·艾尔·索纳的战友。啊,我最亲爱的母亲一定会骄傲地流下泪水……”   “好了,”诺塔打断了他,“话太多,但他很有用。”   维林走到最后一个人的前面,此人虎背熊腰,威风凛凛,胡须浓密,头发灰白。   “在下马肯,见过大人。”大汉自我介绍,说话带有尼塞尔口音。   “他也许能帮忙,”诺塔说,“搞到你想要的情报。”   所有尸体都摆在营地边的一座帐篷里,搜刮到的财物则分给了那些愿意按库姆布莱传统埋葬死者的士兵,毕竟是件瘆人的活儿。马肯走到最近的尸体旁边,此人矮壮结实——弓手通常如此。死者临终前可怖的表情凝固在半边脸上,另外半边被战猫的爪子扒掉了,场面如此血腥,马肯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跪下来,手掌搁在尸体的额头上,刚一闭眼就睁开了。“乱糟糟的,早在雪舞杀他之前,这家伙就半疯了。”   他往前走去,依次摸着一具具尸体,在第四具尸体旁停下脚步。根据脸上的皱纹判断,此人是其中年龄最大的。“这个好些,”他说,“有点儿红,迷迷蒙蒙的,但神志还算正常,勉强可用。”他抬头看着维林:“大人有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方面?我好有个谱儿。”   “一个牧师,”维林说,“一个贵族老爷。”   马肯点点头,双手放在死者头上,闭上眼睛。他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呼吸轻柔,面容平静。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维林怀疑他已经灵魂脱壳了,也许和达瑞娜一样,可以飞出去,只不过他是钻进尸体的意识里,而不是飞上天。   大汉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从尸体旁退开。他回过头,责备的目光投向维林:“大人应该事先提醒我那儿有邪门的东西。”   “抱歉,”维林回答,“这么说你找到了?”   “他两鬓的头发还要厚一些,”马肯对艾罗妮丝说着,在画像上指指点点,“嘴没这那么大。”   艾罗妮丝挥动炭笔,熟练地添了几下,又蘸湿手指,晕染了部分线条。“这样呢?”   “对,”马肯的浓密胡须分开来,露出一口白牙,“小姐真有天赋。”   “这就是他?”维林接过艾罗妮丝画的肖像,问道。画布上的男人脸盘宽大,小眯眼,秃头,蓄须。不知道艾罗妮丝是不是沾染了本瑞宗师的喜好,为了增加艺术感,给画中人的嘴角添了一抹残酷的意味。   “和我记忆中的很相像了,大人。”马肯说,“那东西的面具就是这副模样。”   “你在死人的记忆中看到它的时候,你感觉到了?”   “我看见它了,藏在面具底下。我们所看见的世界总有未知的事物,然后深深地印在这里。”他伸出短粗的手指,戳了戳脑袋,“尤其是当我们看到不理解的事物。”   “你知道面具的名字吗?”   马肯满怀歉意地做了个鬼脸,浓密的胡子挤成一堆。“我的天赋仅限于他们看见的,大人。至于他们听见的,我力不能及。”   维林把画像摆在艾罗妮丝完成的另一幅旁边,另一位画中人年纪较轻,容貌俊朗,但在妹妹的笔下,他的鼻子和下巴尖得有点不正常。“这就是牧师?”   “不敢说一定是,但死者和某些人都听从这人的命令。他最鲜活的记忆,除了被雪舞扑倒,就是这人说话的场景。他们当时在一个码头上,准备登船。”   维林盯着两幅画看了许久,希望血歌有所提示,可惜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们是不是该带马肯师傅去餐食帐篷了?”艾罗妮丝打断了他。   “那是当然。”维林望向马肯,露出感激的笑容,“多谢了,先生。”   “我们就是来帮忙的,大人。”大汉站起来时呻吟了一声,揉了揉背部,“话说回来,我真希望这场战争是早些年发生的啊。”   靶场设在河岸,维林在那儿找到了诺塔。他自己带了弓,是俄尔赫人造的,与过去在宗会使用的强弓类似。看来他的弓术比起以前打仗时又有精进,一支支箭矢快若流星,精准无比地飞向靶子,周围的弓手纷纷放下弓,引颈张望。   “你吸引了不少目光。”维林说。   诺塔环视一圈,然后一箭射中靶心。“不多。军队人少,弓手更少。”   “大多都是从居住地征召的猎人,还有一些疆国禁卫军的老兵。”维林表示同意,“你愿意当他们的队长吗?也许可以再从新兵里挑一些出来。”   “谨遵大人命令。”   “我不想对你下什么命令,兄弟。我最想做的就是送你回家。”   诺塔脸色一沉,竖起长弓,双手搭在弓梢上。“做梦的不光是萝伦,兄弟。她只梦到你和好多使弓的人作战,还觉得挺激动人心。可是瑟拉……瑟拉梦到她看见我们都死了。我、萝伦、阿提斯和尚未出生的双胞胎。我们全都被抓走了,受尽折磨,当着她的面惨死,整个奈因角燃起了大火。你要是听到了她的尖叫,就知道她为何叫我来,以及我为何要来了,尽管我并不喜欢我们即将去做的事情。”   “你还……”维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觉得你还能杀人吗?”   诺塔扬起眉毛,忽然之间,胡须满面的老师不见了,变成了言语刻薄的年轻人。“你呢?我有一把亮闪闪的新剑呢。你的剑才是成天包着吧,从来不叫人看见。”   我所担心的是,一旦长剑出鞘,释放出来的东西,或许比侵略疆国的军队还要可怕。维林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而是换了话题。“你带来的那些同伴当中,我知道韦弗的本事,也见识了马肯的能力,还有两个人呢?”   “卡拉可以召来雨水,不过你在请她使用天赋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效果确实……壮观,但后果难以预料。”   “男孩呢?”   “洛坎可以隐身。”   维林皱起眉头:“我看得见他啊。”   诺塔笑了笑:“这个……不好解释。反正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他有很多大展身手的机会。”   “没错。”维林握住兄弟的手,感到诺塔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我很高兴你来了,兄弟。抓紧时间挑选人手,明天我们就向疆国进军。”    第三章 莱娜   水……滴答作响……缓慢而有节奏地落下,溅起回音阵阵。我在山洞里吗?她后来意识到,这是她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现在她是联合疆国的女王了。而随之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绝望,她不禁剧烈地扭动身子,发出惊恐的尖叫……从倭拉女人掌心喷出的火焰,麦西乌斯、欧德菈、雅努斯和小德娜,还有她的皮肤和头发燃烧时的恶臭……尖叫声却生生堵在喉咙里。她嘴里似乎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牢牢地卡在牙齿之间。她想取出来,却发现双手无法动弹,竟被缚住了。她这才想到,应该睁眼看看。   四周昏暗,只有一道微弱的亮光,依稀可见模糊的人影蜷缩在里面。真是洞穴。但为何如此摇晃?怎么还有吊在顶上的锁链?   有个人影忽然抽搐了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继而有响亮的呕吐声传进耳朵里,污物四溅。然后又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呜咽声,偶尔响起铁器相撞的叮当声,还有木头受到挤压发出的嘎吱声。   不是洞穴。是船。   “啊,”左侧的阴影中,有人粗声粗气地说话,“尖叫鬼又醒了。”   她眯起眼睛张望,企图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只能隐约见那人脑袋方正,须发皆无,在头顶的光线中微微发亮。方脑袋一歪,咕哝道:“好像没发疯了。真可惜,你很快就会知道,还不如疯了好呢。”   她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东西仍堵在嘴里,还用皮带紧紧绑在脑后。再低头一看,只见手腕上有锈铁反射的微光。她用力一拉,链子哗啦作响,有镣铐擦过皮肤的痛感。   “督头嫌你累赘,”那人说,“要把你扔下去。主人不同意。我不大懂倭拉语,但他好像提到了什么种畜。”   对方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述说实情。疼痛再次来袭,莱娜面容扭曲,双目紧闭,泪水奔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掀动她的头皮,席卷她的面庞。她的皮肤和头发都在燃烧……她悲痛难忍,禁不住低声啜泣,继而瘫倒在潮湿的木板上浑身战栗,涎水顺着堵口物流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过了数日,她疲惫不堪,失去了意识。沉沉的睡眠没有噩梦侵扰,令她深为感激。   她忽然惊醒,似有什么在拉扯堵口物,她的脖子被迫伸直,整个人跪坐起来。她仰着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彪形大汉。那人弯腰凑近,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满意地哼了一声,把她脑后的皮带解开,取下堵口物。莱娜咳了起来,干呕不止,喘不过气,彪形大汉却一把捂住她的口鼻,憋得莱娜无法呼吸,被迫与他对视。“不许……尖叫,”他的疆国话说得不大连贯,“你。不许再尖叫。否则。”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那细长之物缠成一堆,末端是铁制的手柄,“懂吗?”   莱娜挪动脑袋,吃力地点头。   大汉又哼了一声,放开手走掉了,靴子踏得污水四溅。途中,他用鞭子柄戳了戳一个蜷缩不动的人影,无奈地骂了句什么,然后弯下腰,拿挂在颈上的钥匙打开镣铐,又扭头喊了一声。从暗处走出的两个男人没有他那般魁梧,他们一前一后抬起那人,登上悬于莱娜头顶的梯子,从那儿透进的天光照亮了部分船舱。两人抬着尸体走上去时,莱娜从梯子的间隙里瞟见了死者的容貌,是个女人,五官松弛,面色苍白,生前似乎相当漂亮。   那个督头——莱娜凭直觉判断出他的身份——在一大堆人当中又找到两具尸体,他们挨个搬上去,很可能扔下了船。她数不清这儿关押了多少人,船舱稍远的地方太黑,目力所及之处,约有二十来人。十码见方的空间里有二十人,倭拉奴隶船一般有八十码长,因此船舱里可能装了一百五十人。   看不见的暗处,又传来钥匙开锁的响声,跟着有人呜咽。督头出现了,推搡着一个脚步趔趄的人影,是个年轻苗条的女孩,黑发遮住了面庞,走上去时,哭泣声清晰可闻。   “那个是第三次了,”光头说,“在这条船上,长得漂亮可不是好事儿。我们很幸运,是吧?”   莱娜想说话,无奈口干舌燥,发不出声。她清了清嗓子,尽量润湿喉咙,又试着说话。“多久了?”她嘶声问道,“从瓦林斯堡出来。”   “四天了,据我估计,”那人回答,“我们在伯瑞林海上走了差不多两百里。”   “你有名字吗?”   “有,以前有。名字在这儿没用,小姐。你是贵族小姐吧?看你打扮,听你说话,不像是混街头的。”   街头。逃出满是火焰和死亡的王宫时,疼痛夺去了她的一切理智,她疯狂地穿梭于街巷,厉声尖叫,不停地跑啊跑……“我父亲是商、商人,”颤抖的声音掩饰了她的谎言,“我丈夫也是。他们希望得到国王的器重,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怕是没人还能升官发财咯。疆国灭亡了。”   “整个疆国吗?短短四天就灭亡了?”   “国王和宗会就是疆国,现在都没了。我被带到码头的时候,看到第五宗的城堡烧起来了。全没了。”   全没了。麦西乌斯,孩子们……达沃卡。   梯子上又有脚步声传来,她抬头望去,只见督头那个不算魁梧的手下,带了一个体形修长的年轻男人下到船舱里来,然后拿一副空闲的镣铐将他锁住,距离莱娜仅数尺之遥。   “又是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光头咕哝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兄弟。”年轻人语气轻佻,刺痛了莱娜的耳朵。她承认此人五官精致,英俊潇洒,令她回想起艾卢修斯在战争和酗酒之前的样子。   “肮脏的败类。”光头说。   “伪君子。”年轻人冲莱娜一笑,“看来我们的尖叫小姐恢复了理智。”   “不是贵族小姐,”光头声音粗哑地说,“只是商人的妻子。”   “噢。真遗憾,我喜欢贵族同伴。无所谓了。”年轻人向莱娜鞠躬致意,“在下费明·艾尔·奥伦,见过夫人。听候您的吩咐。”   艾尔·奥伦。她没听过这个名字。“大人,你家、家人在瓦林斯堡有房产吗?”   “唉,没有啊。我出生前,祖父就赌得倾家荡产了,我们孤儿寡母身无分文,要想攒些家业,只能耍点聪明,招徕生意。”   莱娜点点头。看来是小贼。她转而对光头说:“他管你叫兄弟。”   阴影之中的人没有说话,费明立刻替他回答:“可怜我这位朋友被逝者抛弃了,夫人。一下子掉进了烂人堆里,就因为他企图对……”   光头突然往前一冲,锁链瞬间绷直了,借着透进来的光线,莱娜看到了此人凶狠的面容,畸形的鼻子尤其惹眼。“闭嘴,费明!”他吼道。   “不然呢,你要怎样啊?”贵族小贼大笑一声,“你现在拿什么威胁我啊,伊尔提斯?现在可不是关在地窖里抢食的时候了。”   “你们一起坐过地牢。”莱娜恍然大悟。   “正是,夫人。”费明看着颓然坐回阴影中的伊尔提斯,咧嘴笑道。“都城沦陷后的第二天早上,主人们找到了我们,杀了那些还傻待在城内的卫兵,也杀了大部分俘虏,只留下了强壮的,以及——”他冲莱娜眨眨眼,“漂亮的。”   是奴隶,莱娜心里想着,缩起身体,察看连接锁链的铁架子。我现在是奴隶女王了。她这样一想,不禁发出刺耳的笑声,差点就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她强行收住笑声,注意力集中到铁架子上,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半圆形的铁环和一块铁片,被两根结实的栓子固定在橡木条上。她不能指望徒手将其卸下来。唯一能打开镣铐的,只有督头的钥匙。   “你有名字吗,夫人?”莱娜靠在梯子的支柱上,听见费明问。   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雅努斯王之女,麦西乌斯王之妹,联合疆国的统治者,信仰的守护者。“名字在这儿没用。”她轻声说。   翌日,督头没有再发现尸体,自此开始,发给他们的食物丰盛多了,先前的清汤寡水换成了掺有浆果的浓粥。是为了淘汰弱者,莱娜推测。另外,饥饿的奴隶是没有用的。   督头巡查时,莱娜有了接近的机会。当他弯下腰察看奴隶的情况时,莱娜便直勾勾地盯着那把晃来荡去的钥匙,可惜还是太高了,没办法抓住。而且就算我扯下来了,不等我打开镣铐,就会被他打倒。莱娜瞟了一眼正在吃麦片粥的伊尔提斯,他用短粗的手指刮着残留在碗底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塞进嘴里吮吸。第四宗的,她心想。滕吉斯的守信徒爪牙。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这时,督头走到了身边,莱娜赶紧低下头。他弯腰从铁架子上解开锁链。“起来!”他命令道,同时用鞭子柄戳了戳。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痛得两腿直打颤。督头把她拉到光亮处,捏住脸左右转动,眯起眼睛仔细察看,最后嫌弃地撇了撇嘴。“毁得太厉害了,”他用倭拉语咕哝道,“怕是连船员也不愿意操你这种货色。”话音未落,他直接掀起莱娜的裙子,粗暴地上下其手。莱娜拼命克制住呕吐的冲动,直直地站在原地。“搞不好他们会愿意的。”督头若有所思地说,又起身解开她的胸衣,手眼并用地检查她的双乳。   不要叫,莱娜心里想着,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任由对方揉搓乳头。不要再叫了。   “而且还不蠢。”督头扳过莱娜的脸,强迫她看过来,“我很好奇,你以前是什么人?富贵人家养的妓女?有钱人家的宝贝女儿?”督头说话时,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看她能否听懂。莱娜瞪大了眼睛,一半的恐惧是装出来的。   督头哼了一声,退后几步,手里的鞭子一指。“坐下!”   莱娜跌坐到木板上,慌忙整理起胸衣。督头锁好镣铐,登上梯子出去了。达沃卡会切开他的肚子,大笑着看他的肠子流出来。斯莫林一转眼就会砍下他的头。索利斯兄弟会……他们都不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颤抖的双手,弯下腰,仔细地系好胸衣。这儿没人保护你。也没人侍奉你。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夜晚的时间最难熬,俘虏们时常夜惊,在睡梦中大喊大叫,不是因为失去亲人,就是乞求重获自由。莱娜的睡眠却是断断续续的,常常因为疼痛和回忆而惊醒。这一晚,她又梦到了倭拉女人,但从掌心喷出的不是火焰,而是奔涌的洪水,灌满了王座厅……她爬起来,换成惯常的蹲坐姿势,等待心跳缓和下来。梦境很真实,这是因为她再三强迫自己回忆在王座厅看到的所有细节,同时她头一次意识到,惊人的记忆力是天赋也是诅咒。她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弗伦提斯兄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火舌的舔舐。   他的表现毫无破绽,莱娜心想。无论怎么看,都堪称完美,根本不像是演戏。一个受过重创的人,举止谦卑,亦有几分傲气,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家。那女人也是,胆怯不安,彻头彻尾的落跑奴隶的模样。我哥哥一死,全都变了。我杀了弗伦提斯之后,她勃然大怒,似乎也不像是演戏。莱娜仔细回忆那女人的面孔,那伴随鲜血从她眼里流露的悲痛和狂怒。是意外,莱娜心想。她没料到弗伦提斯会死。这件事不在计划之中。由此,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她还需要弗伦提斯做什么呢?或者是因为痛失所爱而愤怒?玛莱萨的话浮现于脑海,每当莱娜思考这个谜题时都会如此。他们有三个……他的姐姐……最好永远别遇见那个女人。可能吗?她是不是遇见了玛莱萨提到的第三个邪恶奴仆,最终幸免于难?   头皮又起了一阵痉挛,痛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或许幸免于难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各种疑问堆积如山,却没有答案。没有证据。可我一定要找到,无论花费多少年……无论我要流多少血。   她忽然留意到左侧有什么动静。费明正弓背弯腰,伸手对着地板,左右摇晃一根指头,同时面带笑容,望着两脚之间。莱娜循着他的视线,发现地板上有一只小小的黑老鼠,正仰头盯着摇晃的手指,脑袋随之摆动,节奏分毫不差,似是有无形的绳索操控它的动作。   莱娜探过身,试图找个更好的角度,链子却哗啦作响。费明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的手指微微抽动,老鼠突然窜进阴影之中。莱娜没有挪开视线,他却扭头望向别处。此时此刻,玛莱萨的话在脑海中回响,犹如胜利的号角:当你身负枷锁之时,莫忘了魅兽者。   “请问大人,”第二天早晨她问费明,“你是哪种贼?”   费明头一次不愿意搭话,避开了她的目光。“搞不到啥东西,穷贼呗。”   “他们带你……上去的时候,”她不肯罢休,“你肯定注意到了船上有多少船员。”   他抬眼与莱娜四目相对:“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啊,夫人?”   锁链哗啦作响,身后的伊尔提斯挪了挪身子,正合她的心意。“你想当奴隶吗?”她问费明,“一辈子就为他们干这种事?你觉得去了他们的帝国,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   “比扔进海里强。我愿意吮吸他们伸到面前的每一根阳物,我愿意撅起屁股让一千人轮着来。我这人不害臊,只害怕。我想要活下去,无名夫人。”他别过头,“不管你想了什么鬼点子,别算上我。”   “别理他,”伊尔提斯轻蔑地粗声说道,“胆小鬼对我们没用。”   莱娜回头看他:“你刚才是说‘我们’吗,兄弟?”   “别耍我,女人。我注意到了,你的眼睛扫来扫去,把船舱看了个遍。你看到了什么?”   她转过身子,往前挪了挪,尽可能靠近伊尔提斯,虽然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确保费明还能听见。“我家里人经商,这你知道了。我们和倭拉商船做过生意。这种尺寸的船,大约有四十个船员,最多五十个。”   伊尔提斯皱起眉头:“所以呢?”   “而船舱里至少有一百五十人。如果他们能自由活动,胜算是三比一。”   “很多人太弱了,没法打,而且一半是女人。”   “女人要是有了合适的理由,打一百个男人都行。而且,一旦叫恐惧与仇恨点燃了,弱者也能变强。”   伊尔提斯身边的人动了动,抬起头来。伊尔提斯恶狠狠地瞪着他:“敢说一个字,你再醒来的时候脖子就断了。”   那人摇了摇头,坐起来,挪近了些。尽管不如伊尔提斯块头大,但他身体很壮实,下巴突出,两边脸颊都有伤疤,看来不是匪徒就是士兵。“没了链子,”他说,“我徒手就能对付一打杂种,撕了他们的喉咙。”   是匪徒,莱娜心想。   见那匪徒满脸热诚,伊尔提斯打量了他一阵子,沉默片刻,又问莱娜:“督头的钥匙,你有办法弄到吗?”   没有。“有。但我们要有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把这话告诉周围的人,轻点声,提醒他们做好准备。”   “我们怎么知道能不能相信所有的人?”伊尔提斯问,“有人也许会出卖我们,以此换取优待,甚至换取自由。”   “我们别无选择。”莱娜瞟了一眼费明,看见他缩着身子,背朝他们,但握紧了拳头,“这是非冒不可的风险。”   一整天,消息在俘虏之间挨个转告,各种疑问也来来回回地低声传达。他们都很害怕,但除了费明,没人拒绝,也没人把他们出卖给督头。内心依然渴望自由,莱娜心想。还没有真正变成奴隶。   莱娜的问题也传递给了那个窈窕少女,她被带上去的次数最多。船员有多少人?多少人有武器?当她又一次被带上去时,头发捋到了耳后,双眼仍然含着泪水,却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等她回到船舱后,答案传递了过来。三十个船员。十五名卫兵,守在舱口附近,每五人一组轮岗。   等伊尔提斯睡着后,莱娜又找费明说话。他坐在地板上,身体半转,面对船外,双目紧闭,微微皱眉,似乎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紧张。莱娜仔细倾听,有一种抑扬起伏的嗡嗡声远远传来。   “鲸歌。”她说。   费明扬起眉毛,嘴角掠过一丝残酷的笑容:“就快没了。”   鲸歌戛然而止,片刻之后,船外回荡起血肉撕裂的巨响。“红鲨鱼,”费明说,“它们永远都是饥饿的。”   “你能听出它们是饥饿的?”   他回头看了看莱娜,脸上又没了表情。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莱娜说,“魅兽者。”   “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商人的女儿。督头猜对了没有?富贵人家养的妓女?我知道你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   “妓女有钱赚。奴隶不行。”   “你想要我做什么?”   “做你的本行,偷窃。准确地说,让你的小朋友替你偷。”   “督头的钥匙。”   “正是。”   “我们释放所有人,然后夺下这艘船。这就是你的伟大计划?”   “如果你还有别的计划,我洗耳恭听。”   “我倒是有个计划,是关于我自己的。听着,这条好船的主人要我。他家财万贯,在倭拉城附近有大片地产,宅子的侧楼全都用来安置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年轻人。我将是他带回的第一个疆国人,我能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你只能年年生孩子,直到你的肚子再也生不出来。”   “这就是你的志向?当人家豢养的宠物,直到人老珠黄,失去魅力。”   “那时候我早就跑了,别担心。有那么大的帝国可以游历,那么多的宝贝可以偷窃。”   “为此愿意抛下一切?包括你的城市,你的母亲?”   这句话似乎击中了要害,他嘴角抽动,说明正在极力控制情绪。   “她怎么样了?”莱娜接着刺激他,“你知道都城沦陷的时候她的情况吗?”   他抱紧膝盖,前后摇晃,忽然间像个孩子。“不知道。”他低声说。   “你说你为了养她才偷东西,不是吗?为了她。你不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吗?”   “我们怎么知道那里的人是死是活?我们怎么知道还有没有人是自由的?”   “我知道。我认为你也知道。”   “戍卫军抓住我后,她买通了管地牢的老爷,让我能吃饱肚子。如今国王也容许地牢里稍稍舒适些,只要给得起钱。至少,老爷这么办了。”他闭上双眼,紧紧地抱着膝盖,“她死了,我知道。”   “你真这么想吗?因为我真的相信,在我们疆国之内,还有自由的人,我们在这里深受折磨,而他们仍在反抗。”   他睁开眼睛,莱娜看见了闪烁的泪光。“你不是妓女,”他哑着嗓子说,“没有妓女会说这样的话。”   “帮助我们。我们要夺下这条船,返回疆国。我一定帮你找到她,我保证。”   他咬紧牙关,嘶嘶地吸气。“我每次都用鼬鼠,”须臾,他开口说道,“老鼠不适合偷东西。我需要时间,这么艰难的任务,必须先建立强大的联系。”   “多久?”   “至少三天。”   三天。莱娜不希望拖这么久,但此去倭拉,路途尚远,如果利用三天时间改善饮食,到时候也有好处。她点点头:“谢谢你。”   费明无力地笑了笑:“但愿这帮人里头有水手,不然我们孤零零地漂在茫茫大海上,那麻烦就大了。”   老鼠把浆果扔到费明面前,坐下来,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胡须微微抽动。费明面带怜爱的笑容,眨了眨眼,老鼠飞快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它又带回一颗浆果,放在费明脚边,浆果越堆越高了。   “我不喜欢这种事。”伊尔提斯低声说。他面色阴沉,莱娜知道他因为疑虑重重,心里特别紧张。“使用黑巫术是背弃信仰的行为。”   莱娜很想告诉他,最早的教理根本没有提及黑巫术,直到掐脖红爆发后,疆国律法才出现了非难黑巫术的条款。问题是,伊尔提斯不大可能是那种能够理性讨论的人。“我们别无选择。”她轻声道,“没有其他办法能拿到钥匙。”   “她说得对。”疤脸匪徒说,“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愿意把灵魂献给库姆布莱的神。”   伊尔提斯重重地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挺起壮硕的身躯。“信仰不坚定,很容易变成异端。我的信仰就从不动摇。”   “我们要是拿不到钥匙,你以后当奴隶的日子长着呢,足够考验你宝贵的信仰会不会动摇。”匪徒讥讽道,伊尔提斯气得怒吼一声,冲了过来。   “不要害了我们。”莱娜说。   伊尔提斯咬牙切齿地退回去,靠在舱壁上,再次隐没于阴影之中。   “你明白自己的任务吗?”莱娜问匪徒。   他点点头。“去操舵室,干掉舵手。我带三个最强壮的一起去。”   “很好。”她扭头问伊尔提斯:“兄弟,你呢?”   “镣铐打开后,等着夜间巡查的卫兵们下来,用我们的链子勒死他们,拿走武器。再带五个人,去甲板上杀他们。督头的舱房在船尾,旁边就是主人的舱房。先杀督头,再杀主人。”   “我带领其他人对付船员,”莱娜说,“把他们赶到船舷边,死死地堵在那儿。我们需要你们帮忙解决掉他们,所以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我们的人要是能活下一半,就算撞大运了。”匪徒说。   四分之一就算走运,她心想。“我知道。其他人呢?”   “他们知道了。”匪徒吞了吞口水,挤出一丝笑容,“站着死也好过跪着活,对吧?”   费明宣布,他的老鼠今夜即可行动。小家伙已经完全处于他的控制之下,正坐在他的掌心,一动不动地望着魅兽者,安静得可怕。“它挺聪明,”费明说,“不如鼬鼠聪明,但足以实施今晚的逃跑计划。”   莱娜感到头顶有一阵剧痛袭来,疼得龇牙咧嘴。这两天,疼痛的方式有所改变,越来越集中在特定的部位,当时火焰肯定就是从这些部位烧进皮肉里的。除了疼痛,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罗纳语有一个专门的词,Arakhin,形容这种战前的胆怯。“那我们就开始吧。”她说。   费明把老鼠放到甲板上,它立刻蹿向梯子,一级一级地往上跳,最后消失在视野中。费明仰着身子,紧闭双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莱娜缓慢而平稳地呼吸着,尽力压制在肚子里翻涌的呕吐感。众人默默地等待,四周静得可怕。她仔细观察费明的脸,见他始终闭目坐在原地,偶尔皱起眉头,身子微微抽动,不知道有何意味。他能透过老鼠的眼睛看见外面的情况吗?她正想着,小贼的嘴边露出一丝笑意。   “拿到了。”他低声说,吓得莱娜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样,跳下来,然后回到下面——”他突然睁开双眼,从头到脚剧烈地抽搐,然后往前一扑,干呕起来。   “费明!”莱娜喊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甲板上传来沉重的靴子声,回荡在船舱里,惊动了众人的目光。脚步声忽然停住,须臾,有一样小小的东西落下来,掉进梯子底下那一摊映着月光的污水里。黑毛,断背,触目惊心。   费明不再干呕,他坐直了身子,盯着船舱的木板,眉头深锁。   督头慢悠悠地走下梯子,手里的鞭子刮着木头,不慌不忙地进了船舱。他沐浴在月光里,用靴子踢了踢那只死老鼠。“真有趣啊。”他用倭拉语咕哝道。   费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呼吸也渐渐沉重,周身汗水涔涔,目光却始终不离舱板。   “魔法,”督头抬起头,用疆国语说,“这里有一个人,会魔法。是谁?”他一甩手,鞭子松散开来,犹如一条毒蛇溜到了地板上。“这儿所有的,换一个会魔法的。”他走到匪徒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问:“懂吗?”   匪徒抖如筛糠,那害怕的样子,眼看就要吐露一切秘密。但他还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站着死也好过跪着活。   督头耸耸肩,退开几步,转过去,突然迅疾回身,手里的鞭子犹如电光火石般甩了过来,只听一声脆响,匪徒那张结了疤痕的脸颊再度皮开肉绽。   “是谁?”督头又问了一次,扫视着众人。只有匪徒痛苦的呜咽声。   这时,费明喘了一口气,身体瘫软下去,后背汗水淋漓,吸引了督头的注意。他正要朝那边走去,只听链子哗啦作响,莱娜勉强把身子抬高了几英寸,用倭拉语说:“是我!我有魔法!”   督头眯起眼睛,嘴角掠过一抹笑意,继而走到莱娜面前。“我早该猜到,”他用倭拉语说,“找一个不容易,可一旦找到,往往就是最聪明的那个。”他提起挂在颈上的钥匙。“派你的小朋友来拿这个。很聪明,差点就成了。可惜,我现在要杀掉十个人以儆效尤。不杀你,你值一千个人。但是,选择权交给你。”   他走回洒满月光的地板上,哈哈一笑,摊开双手:“选吧,你这个烧毁了容的婊子!你希望看到他们当中谁——”   船体突然倾斜,他打了个趔趄,只见舱外的木板裂开一条口子,海水犹如喷泉,猛灌进来。督头失去平衡,向伊尔提斯和匪徒扑倒。那一瞬间,他满脸震惊,张大嘴巴,冲着大块头兄弟而去。伊尔提斯的方脑袋往前一顶,撞上督头的鼻子,鼻骨当即断裂,鲜血四溢。等督头摔倒,匪徒一拧身子,双腿绞住倭拉人的腰部,按得对方动弹不得,伊尔提斯接着用头猛撞,骨裂声声,血流不止。   “钥匙!”莱娜大喊。   伊尔提斯满脸污血地抬头瞪着她,眨了眨眼,怒火这才消退,恢复了理智。在匪徒的协助下,他翻过督头的身体,四处摸索钥匙。   “我没法……”费明有气无力地说道。莱娜回头一看,见他颓然倒地,鼻孔和眼睛流出了血。“我现在没法……阻止它了。你们动作要快。”   “拿到了!”伊尔提斯用短粗的手指捏着钥匙,企图塞进锁孔里。   船体再次遭到撞击,木板的裂口更大了,越来越多的海水涌进来,淹到了他们的脚背。伊尔提斯大骂一声,只见钥匙脱手而出,在空中飞旋,落到莱娜脚边。她伏下身子,双手在水中摸索,恐慌差点令她失去理智……找到了,指头摸到了一片光滑的金属。她紧紧地抓起来,拿到镣铐前,扭过锁头,对准钥匙,极力稳住颤抖的双手。慢慢来,别急……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镣铐开了。   她顾不上浑身剧痛,立刻站起身,看到了几张暴露在亮处的面孔,无一不充满恐惧和绝望,眼神饱含哀求。梯子就在旁边,船不久便会沉没……她先解开伊尔提斯的镣铐,然后是匪徒。“守住梯子!”   “那怎么夺船呢?”匪徒问。   莱娜看了看破裂的船体,走向旁边的俘虏,这个女人与她年纪相仿,正感激涕零地望着她。“很快就没有船可夺了。”她说着,扶起那个女人。   莱娜又给旁边的男人松开镣铐,然后把钥匙递给他。“解开他们的镣铐,要快。”   她来到费明身边,发现流血已经止住,人却精疲力竭,昏死过去。“醒醒!”莱娜拍打他的脸,“醒醒,大人!”   见他眼里恢复了些许神采,莱娜将其拉起来,他不满地呻吟了一声。“怎么回事?”她问,“你干了什么?”   “它们永远都是饥饿的。”费明轻声说道。   在俘虏们的惊叫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船身游过,船身倾斜,越积越多的海水四处激荡。这时,一名卫兵慢慢地走下梯子,可能是奉命查看督头的情况。他一眼看到伊尔提斯和匪徒,不禁大吃一惊,正要扭头招呼甲板上的同伴,还来不及张嘴,匪徒手里的链子甩过去,缠住了他的腿,再猛地一扯,卫兵面朝下跌倒,被匪徒拖下了梯子。伊尔提斯将卫兵死死地按在海水里,直到他不再挣扎。   “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钥匙。”莱娜说。   伊尔提斯搜查了一番,无奈地举起双手。   莱娜看了看船舱内,已有二十个俘虏获得了自由,然而海水仍在疯涨。   “你能不能暂时困住它?”她绝望地问费明,“坚持到我们解开所有人的镣铐。”   他笑了,露出血迹斑斑的牙齿:“能给的,我全给了……”   甲板突然破开,海水奔涌而入,只见当中冒出一颗硕大的三角形脑袋。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一口咬住两个俘虏,犹如巨镰割草,轻而易举地咬断了他们的身体,涌进来的海水顿时染得血红。硕大的脑袋左右摇摆,木板随之纷纷断裂,力度之强,震得整条船都在颤抖,然后它就不见了。   “我叫它相信了我们是鲸。”此时海水已经快淹到了费明的肩膀,他盯着莱娜的眼睛说,“我母亲名叫特蕾拉。记住您的承诺,女王陛下。”   伊尔提斯的巨手抓住了她,拉向梯子,与此同时,海水没过了费明的头顶。伊尔提斯推着她走上梯子,来到甲板。这儿一片混乱,几个重获自由的俘虏四处乱窜,船员们有的惊呆了,有的只顾着放下小船,无人理会一个高个子黑袍男人的命令。   “我们需要一条船。”莱娜说。   伊尔提斯点点头,舞起铁链,大步走向距离最近的小船,匪徒和他一起,杀出了一条血路,其余的俘虏挤成一团,紧紧跟随。有的船员奋起抵抗,有的掉头就跑,但大多愣在原地傻看着。   莱娜看到一名跪在甲板上的卫兵,额头显然遭受了伊尔提斯的撞击,还在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渗血的伤口。她从那人的剑鞘中抽出短剑,疾步走向高个子黑袍男人,他仍在原地扯着嗓子下达毫无意义的命令。男人背对着莱娜,因此当短剑刺进身体时,他完全没有反抗。他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我要让你知道,”莱娜凑到他耳边,用倭拉语说,“从今日起,我人生的每时每刻,都将用来撕裂和焚毁你的帝国。等我烧掉你家的宅子时,一定代你问候你那些收藏品,主人。”   她拔出插在那人背上的剑,向小船飞跑过去。船员们此时只顾着自保,没人去管俘虏,于是他们顺利地把船掀下了海。这活儿干起来挺省事,因为海面已经接近了船舷。匪徒一跃而下,跳进小船,然后伸手接后面的俘虏上船,正是那个深受船员喜爱的窈窕少女。莱娜注意到她的指甲断了,血肉模糊。   船身又是一震,海水没过了甲板。莱娜被伊尔提斯提了起来,扔向小船,她一把抓住了系缆绳的墩子,匪徒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了上去。伊尔提斯跃过船舷,摔在这群幸存者当中。莱娜数了数,只有五人,个个衣衫褴褛,精疲力竭,全都望着她。   王国不算大,她心里想着,随小船在海浪中起伏。她回头看去,只见大船的桅杆滑进了波涛,一大堆漂浮物绕着桅杆打旋。“我们有桨手吗?”    第四章 弗伦提斯   他们在北边的大路上伏击了一支自由剑士组成的骑兵巡逻队,当时那四名骑手下马方便,正好距离他们藏身的草丛不远。达沃卡用长矛解决了一个,弗伦提斯用剑干掉了两个,最后一个企图上马逃跑,贼猫和公鸭将其按在地上,棍子和小刀一顿伺候,完了开始争吵那双靴子归谁。达沃卡扯下对手血迹斑斑的短装,穿在自己身上,弗伦提斯只要了剑带和剑鞘,他抽出倭拉骑兵爱用的长刀,扔到一旁,把阿斯莱剑插了进去。他还在马鞍包里找到了一些绷带,拿来包扎身上的刀伤——现在情况不妙,伤口的烧灼感持久不退,眉头滴汗不止,视线也逐渐模糊。   天很快就亮了,他们策马西行,地势一路升高。艾伦迪尔与达沃卡共骑一匹马。贼猫和公鸭跟在后面,一颠一摇,显然缺乏在马背上的经验。弗伦提斯原以为他俩绕到山崖另一侧的海滩就会逃之夭夭,结果他们居然没走,或许是担心他报复,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倭拉人,如今敌人无处不在。仅仅一个钟头之内,他们又遇见了两支巡逻队,但彼此相距甚远,不至于形成威胁,随后就看到半英里远的山坡上驻有一整支骑兵团。   “没希望了,兄弟,”贼猫说,“这条路给那帮混蛋封死了。”   确实,他们不能抄近道前往宗会,意味着只剩一个选择。“尤里希森林,”他掉转马头,面朝北边的大片树林,“走六英里地,我们就能到河边,然后顺着河岸到宗会。”   “不喜欢树林,”公鸭咕哝道,“里面有熊。”   “总比那帮杂种强,”贼猫狠狠地踢着马腹,“快走啊,你这该死的畜生!”   忽然从倭拉骑兵团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啸,类似贵族狩猎时吹的号角,弗伦提斯立刻策马疾驰。他们被发现了。树林越来越近,路面坎坷难行,他们被迫放慢速度,最后下马步行。弗伦提斯紧张地搜寻追兵的迹象,却只听见森林之歌。或许他们认为不值得为我们浪费力气。   他取下鞍包,一掌拍上马屁股,催马跑进树林深处。“我们接下来步行。”他对众人说。   “感谢信仰!”公鸭呻吟着爬下马鞍,不停地按摩腰背。   “我们要去的房子,”达沃卡问,“是蓝斗篷的家吗?”   “正是。”我的家。   “那些新来的梅利姆赫好像知道不少,”达沃卡接着说,“他们肯定知道你的房子,你的宗会。”   “是的。”弗伦提斯提起鞍包,挎在肩上,向北走去。   “那他们肯定会进攻你的房子,”她说着,大步跟上,“也许已经攻打下来了。”   “那我们更不能耽搁了。”伤口的阵痛再度袭来,疼得他嘶嘶吸气,脚步却一刻不停。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河边,暂作歇息。公鸭和贼猫瘫倒在岸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连声咒骂。弗伦提斯脱下上衣,着手更换绷带。达沃卡走过来看了一眼,立刻皱起鼻子,用她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什么?”弗伦提斯问。   “伤……”她寻找着合适的词,“病了,病重了。”   “化脓了。”他轻轻地翻开伤口,见其仍在渗血,但已经肿胀发炎,周围的皮肉红得泛紫。“我知道。”   “我会治伤。”她说着,环顾附近的灌木丛,“要找对植物。”   “没时间了。”弗伦提斯把换下来的绷带扔到一边,从鞍包里抽出一条新的。   “我来。”达沃卡拿过绷带,紧紧地缠在他腹部,“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不久你就会死。”   死于公主之手。他心想。应有的下场。“我们该走了。”他站起身来。   他们离开河岸,借助林木的掩护,顺着河流往西行去。过了一会儿,河上出现了一条驳船,随着波浪起伏,绳索和碎木块散落在水中,垮掉的船帆盖在甲板上,不见船员的影子。   “这代表什么?”艾伦迪尔好奇地问。   “我们接近宗会了,”弗伦提斯说,“驳船很少驶到上游这么远的地方,除非是给我们送补给。”   他们又走了一英里,看见林子里升起一股黑烟,弗伦提斯立刻全速冲过去。达沃卡在身后高喊,可他毫不理会,也不顾伤口犹如炭火灼烧,眼前金星直冒。第一具尸体出现时,他踉踉跄跄地止住脚步。那人身披蓝色斗篷,背靠树干,面色犹如大理石一般苍白。弗伦提斯走过去,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并不熟悉。太年轻,可能最近才正身。这名兄弟右手可及之处有一把剑,剑刃乌黑,沾满了干涸的血迹。他的胸前插着自己的剑,身下的泥土湿润了一大片。   “死亡为何物?”弗伦提斯低声道,“死亡乃通向往生、得见逝者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擦去滚落到眼皮上的汗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他看到了许多尸体,全是柯利泰,至少有十二具,散落在林子里,有几个身负重伤,仍未断气,很快一一死在他的剑下。走了一百码,他又看到一名兄弟,高个儿,胸口插着两支箭。斯蒙提宗师,哑巴园丁。“你总是赶我走,”弗伦提斯回想起当年去果园里偷苹果的任务,“吃起来好香甜。”   一幕怪异的场景吸引了他的目光——又是一个死去的柯利泰,但不是躺在林地上,而是被钉在一截断掉的树枝上,离地至少十英尺之高,鲜血不断滴落,汇聚成一汪血池。   弗伦提斯浑身一颤,又一波剧痛和灼烧感席卷而来。他强行从那血腥的场面中挪开视线,踉跄了几步,却实在疼痛难忍,颓然跪倒在地。不!他拼命往前爬去,发现前面还有身披蓝色斗篷的尸体。我要回家。   “兄弟?”有人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候,听起来很耳熟。   弗伦提斯翻身躺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只见阳光刺眼,透过簌簌抖动的树叶,晃得他头晕目眩。光线忽然暗淡下去,一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假若我生性多疑,”格瑞林宗师说,“看到你在这么特别的日子回归宗会,我一定会浮想联翩。”   影子消失了,弗伦提斯感到脑袋耷拉下去,身体被抬了起来。   有人在触动他的伤口,他猛然惊醒,发现天色已黑。“躺着别动,”达沃卡说,“不然就弄散了。”   他松弛下来,感到身子底下垫的是软绵绵的蕨草,抬头又看到一块布做的顶棚。“胖子的斗篷很好挡风。”达沃卡擦了擦手,席地而坐。弗伦提斯看了一眼伤口,发现那儿覆盖了一大团蠕动的白色蛆虫,不禁厌恶地咕哝了一声。   “森林里到处都是死物,在慢慢腐烂。”达沃卡说,“白虫子只吃死肉。再过一天,它们就能清洁好你的伤口。”她说着摸了摸他的前额,满意地点点头。“不烫了,很好。”   “我们,”弗伦提斯清了清嗓子,问道,“我们在哪里?”   “森林深处,”她说,“这儿的林子很密。”   “那个胖子呢?只有他一个人?”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去告诉他你醒了。”   格瑞林宗师挪动着硕大的身躯,在弗伦提斯身边坐下来。岁月几乎没有改变他的腰围,但他脸颊瘦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肉已然松垮。   “宗老呢?”弗伦提斯开门见山地问。   “死了,或者被抓了,据我推测。他们来得太快,兄弟,兵团又远在库姆布莱捕风捉影……”他摊开双手。   “您见到还有谁死了?”   “豪恩林宗师和胡提尔宗师都死在了墙外,但他们肯定也没让对手好过。敌人的营队冲进大门的时候,我看见马克里尔宗师带着猎犬杀了过去,可那时宗老命令我们逃跑,我便去了地窖。里面有条密道通向尤里希森林,是几百年前修建的,专为应对紧急情况。我、斯蒙提宗师和几个兄弟过来了,结果他们在出口堵住了我们。”   格瑞林平平淡淡地讲述着事情经过,令弗伦提斯吃惊的是,他嗓音清亮,态度冷漠,仿佛是在讲述他肚子里装的无数历史故事。“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听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困惑,“小家伙们打起来活像野猫,宁死不屈。”他肥厚的嘴唇掠过一丝慈爱的笑意,继而沉默不语。   “照现在的状况,您成宗老了?”须臾,弗伦提斯问道。   “你知道,宗老一职并不是论资排辈。我自认为不能很好地体现本宗的特质,你觉得呢?但现在确实如你所说,在我们与北方的兄弟们会合之前,此时此地,本宗仅剩我们二人。”   “您说得对。”弗伦提斯还没说完就咳了起来,然后接过格瑞林递来的水壶大口灌水。   “说得对?”他问,“我说了什么?”   “怀疑我为何于今日回归。我出现在这儿并不是巧合。”   格瑞林眼中闪过熟悉的光:“我有种感觉,你要讲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兄弟。”   “罗纳女人,还有其他的人。”几个钟头后,格瑞林说道。此时森林里一片漆黑,只有临时帐篷外的火光。“你在国王遇刺一案中被迫扮演的角色,应该还没有透露给他们吧?”   “我告诉他们有个刺客,被我杀了。宗师大人,我无意洗清我所犯下的罪行……”   “这不是你犯下的罪行,兄弟。而且我认为,诚实用错了地方,未必有什么好处。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你再愧疚不迟。”   “是,宗师大人。”   “那个和你一起旅行的女人,你确定她死了吗?”   她血淋淋的笑容,饱含深情的双眼,手里的战戟一转……爱人……“完全确定。”   格瑞林沉默了好一会儿,陷入浑然忘我的迷思。等他再次开口说话,却是喃喃自语:“她窃取了一种天赋……”   “宗师大人?”   格瑞林眨了眨眼,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休息吧,兄弟。你越早康复,我们就能越早制订战斗计划,对吧?”   “您打算参战?”   “难道这不是我们宗会的使命吗?”   弗伦提斯点点头。“我很高兴,我们在这件事上的想法完全一致。”   “渴望复仇吗,兄弟?”   弗伦提斯感到有一丝笑意爬上嘴角:“等不及了,宗师大人。”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因为心跳缓慢而平稳,心里没有仇恨和愧疚,前所未有的富足。他站在一片海滩上,看浪花拍打海岸。浪花之上,有海鸥低低地盘旋,空气略带寒意,皮肤微微刺痛,却也非常舒适。有一个大约七岁的小男孩正在水边玩耍,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站在很近的地方,以防孩子不小心冲进了浪里。女人背对着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漫卷,肩上裹着一条素净的羊毛披肩。   他踩着柔软的沙子,蹑足走了过去。女人的目光始终不离小男孩,似乎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等他走近了,正要箍住对方的脖子,女人突然转身抓住他的手,一脚把他踹倒在沙滩上。   “终有一天。”他双眉紧蹙,抬眼看她。   “但不是今天,爱人。”女人笑着说,把他拉起来。   她贴了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回身望着小男孩,任由他的双臂温柔拥住。“我说过他会很漂亮。”   “是的,你没说错。”   女人在风中打了个寒战,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膊,裹在自己身上。“你为什么杀我?”   眼泪滑过他的脸颊,内心的富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和饥渴。“因为我们杀死的那些人。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的疯狂。因为你拒绝了这种生活。”   他收紧了胳膊,女人急促地喘着气,肋骨根根断裂。小男孩被卷进了海浪,在水里蹦蹦跳跳地欢笑,向父母挥手致意。女人大笑着,咳出血来。   “你有过名字吗?”弗伦提斯问她。   她的身体在怀里抽搐着,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那血淋淋的笑容正再次绽放。“我现在还有名字,爱人……”   吵闹声惊醒了他。他一骨碌从蕨草软床上翻起身,感到全身酸痛无比,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他看了看伤口,发现蛆虫无影无踪,绷带已经缠好,只觉得头晕脚轻,口干舌燥,但是退烧了,浑身冰凉,没有出汗。他穿上死人的短装,走出临时帐篷。   “那兄弟我认识!”贼猫冲格瑞林宗师大喊,“你我不认识,胖子。别他妈的瞎指挥我。”   弗伦提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宗师居然没有当即把这个瘦巴巴的小贼揍趴下,而是双手交握,耐心地点了点头。“不是指挥你,好伙计。只是去观察一下……”   “别跟老子说这种屁话——”   弗伦提斯一巴掌拍在贼猫的脑袋上,他立刻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不准这样对他说话。”弗伦提斯说完,又扭头问格瑞林:“有什么问题吗,宗师大人?”   “我认为出去侦察一下比较好。”格瑞林回答,“不用太远,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就行。”   弗伦提斯点点头:“我去。”他向达沃卡鞠了一躬,虽然匆促,但态度恭敬。此时罗纳女人正坐在火堆旁给刚抓的兔子剥皮。“使者夫人,你愿意出去走走吗?”   她耸耸肩,把剥了一半皮的兔子递给艾伦迪尔,提起长矛。“照我教你的做,毛皮留着。”   “任何时候都要尊重格瑞林宗师。”看见贼猫正闷闷不乐地揉着脑袋,弗伦提斯对他说,“服从他的命令。你要是做不到,随时可以走。这林子大着呢。”   “你睡得不踏实。”达沃卡说道。他们正往东边走去,除了剑,弗伦提斯还带了一把宗会常用的弓,是处变不惊的艾伦迪尔从一名死去的兄弟那里拿到的,可惜缺乏远见,只取来了三支箭矢。   “因为发烧。”弗伦提斯回答。   “你的梦话我听不懂。听起来像是那些新来的梅利姆赫的叫声。还有,你的烧早退了。”   是倭拉语。我竟然做梦说出了倭拉语。“我去过很远的地方,”他说,“战争结束后。”   达沃卡站住了,转身面对他说:“我受够了这种遮遮掩掩的话。你认识那些人。你一回来,他们就庆祝,然后是死亡和大火。现在你在梦中又说他们的语言。他们干的好事也有你的一份。”   “我是第六宗的兄弟,信仰和疆国的忠实仆人。”   “我的族人有一个词,加维什。你懂吗?”   他摇了摇头,这才发现达沃卡持矛的方式不同以往,双手紧握,隔开一定距离,俨然一副战斗姿势。   “就是没有目的,胡乱杀人。”她说,“这种人不是战士,不是猎人。是杀手。在我看来,你就是加维什。”   “我有目的。”他回答。不是我自己的目的而已。   “女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手里的长矛握得更紧了。   “她是你朋友?”   罗纳女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似在克制某种深邃而痛苦的情感。她也有愧疚之心,弗伦提斯猜测。   “是我姐妹。”达沃卡说。   “那我为你难过,也为她。我讲过当时的情况。刺客用火烧伤了她,然后她跑了。”   “只有你见过刺客。”   爱人……“我杀了刺客。”   “见过刺客和杀了刺客的都是你,也只有你。”   “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是探子吗?那我带你和那男孩躲在森林里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她紧张的情绪稍有缓和,握着长矛的手也松开了。“我知道你是加维什。除此以外,我们再走着瞧。”   他们往东边走了五百步,然后转向北边,绕了一个大圈,林木愈渐稀疏。“你熟悉这片森林?”达沃卡问。   “我们经常在这里训练,但没有进到这么深的地方。我认为即便是御命林官,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走这么深。有很多故事讲的就是人们闯进森林深处再也出不来,他们被林子吞噬,四处游荡,直到饿死。”   达沃卡恼怒地哼了一声:“我们山里才有这种事。这儿除了绿,还是绿。”   他们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虽然遥远,但清晰可辨。是一个男人痛苦的惨叫。   他们当即交换眼神。“营地可能有危险。”达沃卡说。   弗伦提斯搭上一支箭,向前跑去。“战争永远有危险。”   等他们靠近了,惨叫声渐渐弱去,化作哀怨的哭号,又响起一阵浑厚而凶猛的嗥叫,勾起了弗伦提斯的回忆。他放慢脚步,紧贴浓密的灌木丛,伏身前行。忽然,他举手示意停下,抬起头,鼻孔微张。轻风拂过,带来一丝刺鼻的气味,勾起了更多回忆。逆风,他心想。很好。   他压低身体,趴在林地上,匍匐前进,达沃卡跟在他身边照做,两人悄无声息地爬近了,透过叶子的间隙观察前方的情况。那只狗体形硕大,高约三英尺,浑身长满肌肉,口鼻宽阔且粗短,耳朵小而扁平。它边吃边叫,时不时冲周围的三只狗嗥叫,满嘴鲜血淋漓。   是小花脸,弗伦提斯下意识地认为,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也明白这种想法太过愚蠢。这只狗的体形没有小花脸那么大,鼻头也没有伤疤——老朋友正是因此而得名。他时常想起小花脸,不知道它近况如何,维林在尼莱什城舍身成仁的时候,它可能跑掉了,或是被杀了。无论怎样,眼前的狗不是它。这只狗是一群奴隶犬的头领,刚刚咬死了人。   “救命!”半空中传来一声喊叫,弗伦提斯猛地抬头,透过深绿的橡树叶子,看见了一个女孩的鹅蛋脸,她面色苍白,双眼圆睁,惊骇不已。   听到有人喊叫,头领犬停止进食,好奇地咕噜了一声,抬起脑袋,鼻孔翕动。它的嘴里还叼着一样粉红色的东西,弗伦提斯盯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人耳。   “救命啊!”藏在枝叶间的女孩又喊道,头领犬吠了一声,手下的“兄弟”们立时围拢过来,冲向不到十五步远的橡树。这棵橡树颇有些年岁,树干高大而粗壮,攀爬上去对奴隶犬而言不成问题。弗伦提斯见过小花脸毫不停歇地上到一棵桦树的中间。   他从灌木丛里抬头观望。没有倭拉人,暂时没有。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查看狗儿们的猎物。   “别让它们近身。”他对达沃卡说,然后站起身来。   他等第一只狗跃上树,然后一箭射穿了它的后背,那畜生哀号一声,摔倒在地。其他几只狗立刻掉头,龇牙咧嘴地嗥叫起来,头领犬冲向他们,另外两只则分头包围。小花脸就是这么聪明,弗伦提斯记得很清楚。   他尽量做到一击必杀,等头领犬靠近了,一箭射中它的眼睛。那畜生奔跑的势头丝毫不减,直到箭头插进脑子,才四足一软,摔倒在他面前。他跃过狗尸,扔掉弓,抽出剑,猛地削向从侧面冲上来的大狗,割开了它的鼻子。奴隶犬向后跳开,狂暴地晃着脑袋,依然高声嗥叫……继而歪倒在地,达沃卡的长矛捅穿了它的胸膛。   她抽出矛尖,旋身与仅剩的大狗对峙。那畜生一动不动,困惑地眨巴着眼睛,面对达沃卡的攻击,它畏缩了。   “等等!”弗伦提斯喊道。太迟了,罗纳女人已经一矛洞穿大狗的脖子。   “奇怪,”她说着,在狗皮上擦干净矛尖,“冲过来的时候凶得像猿猴,然后又缩头缩脑的像只病狗。”   “这是……它们的天性。”弗伦提斯正说着,见那女孩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她重重地落在地上,光着脚跑向他们,仍是惊魂未定。女孩看样子不过十四岁,一袭污渍斑斑的华美衣裙,发型是贵族式样。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女孩飞奔向弗伦提斯,紧紧地抱住他,“一定是逝者派你们来的。”   “呃。”弗伦提斯一时失语。他经历过战争、深坑,以及漫长的杀人之旅,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好了,好了。”   她仍旧伏在弗伦提斯怀里痛哭,最后达沃卡走上前,将她拉开了。女孩瞪着罗纳女人,甩开胳膊,躲到弗伦提斯身后。“她是外族人!”她嘶声说道,“是他们的人!”   “不,”弗伦提斯说,“她是从别处来的。她是朋友。”   女孩半信半疑地呜咽了一声,依然抓紧弗伦提斯的袖子不放。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   “还有加菲尔。我们是从马车上逃出来的。他和一个拿鞭子的打了起来,我们趁机跑了。”   “加菲尔?”   “阿琳小姐的管家。他肯定也在附近。”她走开几步,高声叫道:“加菲尔!”达沃卡提起长矛指向灌木丛里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依稀还可辨认出人形。女孩当即闭了嘴。   “噢。”女孩低声叹道,当场晕倒。   “你背她。”达沃卡说。   她名叫伊莲·艾尔·杰文,卡林·艾尔·杰文的三女儿,近来他们家族因为盛产上好的花岗岩,深受国王恩宠。   “花岗岩?”达沃卡皱起眉头问。   “就是石头,”弗伦提斯解释,“用来建房子。”   “国王最喜欢建房子!”伊莲说,“父亲的采石场造的石头最好了。”   “采石场不造石头,”艾伦迪尔奚落道,他正搅动着火堆上方的炖锅,“那叫采集石头。”   “你懂什么?”伊莲反唇相讥,“你是仑法尔人,依我看还是乡巴佬。”   “你才是呢,”他回嘴说,“我外祖父是修林·班德斯男爵……”   “够了!”弗伦提斯说,“伊莲小姐,说说马车的情况。”   她朝艾伦迪尔做了个鬼脸,接着讲起来:“我当时正和阿琳小姐聊天,她常常在父亲出门的时候邀请我过去。我们看见城里在冒烟,然后那些人就来了。那些可怕的家伙,拿着鞭子,带着狗……”她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你们被抓了?”弗伦提斯又拾起话头。   “所有的人都被抓了,除了年纪比较大的仆人和阿琳小姐……他们当场被杀死,就在我们眼前。我们被锁在一起,拉上了马车。车上已经有不少人,大多是平民,也有上等人。”   “多少人?”弗伦提斯有意忽略了她骨子里的傲慢。   “四十人,也许有五十人。他们带我们回到城里,谁敢哭出声,或是看他们的眼神凶了一点儿,就会遭到鞭打。我们旁边有个女人,是在我们之前被抓的。一个拿鞭子的摸、摸了她,她冲他们吐口水,结果喉咙被割了。锁在她身边的丈夫拼命地哭喊,最后被他们打晕过去。”   “小姐,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格瑞林宗师问。   “加菲尔的靴子里藏了一根针,他拿针捅了捅锁孔,铁链就松了。”   “这家伙有点本事。”贼猫咕哝道。   “他放开了车上所有的人,说等到树林更茂密的地方再行动。看到林子越来越密,他挥起铁链打向一个拿鞭子的人,我们趁机跑了出去。一开始还有十到十二个人,很快就只剩加菲尔和我了。然后我们就听见了狗叫声。”她绷着脸,强忍泪水,没有再说下去。   “除了拿鞭子的人,”弗伦提斯说,“还有看守吗?有没有士兵?”   “还有些人骑着马,手里有剑和长矛,大概六七个吧。”   弗伦提斯面露微笑,指了指炖锅:“吃吧,小姐。你肯定饿了。”   他冲格瑞林宗师和达沃卡摆了摆头,三人走进树林里,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两个贼,两个孩子,”格瑞林说,“还有一个老胖子。这支队伍不像样啊,兄弟。”   “我们需要补充新兵,”弗伦提斯说,“感谢那位小姐,我们知道去哪儿找人手了。”   “现在他们都走出好远了。”达沃卡说。   “恐怕没有。奴隶贩子绝不会扔下狗不管。”   他们把几只狗的尸体拖到北边两英里处,然后折回营地。那些循迹而来的人沿路所留的足印并不难找,但要让贼猫和公鸭保持安静,以免引起警觉,就没这么容易了。   “看到没?”达沃卡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树枝,烦躁地低声说道,“木头很干,踩上去很响。”她扔向公鸭。“注意脚底下。”   还不到傍晚,他们就在一处林木稀疏的地方发现了对方的营地。格瑞林宗师和伊莲、艾伦迪尔候在原地,弗伦提斯则带领其他人继续前进。“等看到我了再动手。”他轻声叮嘱贼猫和公鸭,示意达沃卡跟上,两人抄右路绕了过去。只见四辆马车围成一圈,里头关押着锁成一长串的俘虏。六名卫兵分守四周,五个奴隶贩子围坐在火边,有一个哭哭啼啼的。   太自信了,弗伦提斯看见卫兵们在马车外边信步闲逛。根本不应该冒险闯进森林深处。   他悄悄地出现在最近的卫兵身后,等对方的同伴消失在马车那一头,手里的猎刀无声地割开了喉咙。通过此人七拼八凑的行头,可以推断是雇佣来的自由剑士。   他的目光扫向达沃卡,示意另一名卫兵的方位。那人背朝树丛,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轮上,正用砥石打磨短剑。不等达沃卡动手,弗伦提斯潜到马车旁,凑过去偷听奴隶贩子的对话。   “那是从小崽子养起,”有人带着哭腔说,“亲手调教出来的。”   “振作点,”一个同伴面露同情的笑容,说道,“那儿的小男孩,你挑一个上。我每次干完就来精神。”   “等我找到杀狗崽子的家伙,”好哭佬说,“我要狠狠地干他。”说着挥起长刃匕首。“就用这玩意儿干。”   从营地另一头突然传来喊叫声,跟着是混乱的打斗声——贼猫和公鸭的行动暴露了。弗伦提斯抽出长剑,左手握着猎刀,从马车后面走出来。“作为对你的补偿,”他对好哭佬说,“我最后再杀你。”   “不要动!”达沃卡说着,为公鸭缝合胳膊上的刀伤。铁针穿皮而过,大个子呜咽着,紧咬牙关,胳膊微微颤抖。   “活该,你这个笨手笨脚的混账。”贼猫说。他的脸颊上有一片青紫色的瘀伤,指节处擦掉了一大块皮,一个奴隶贩子被他揍得半死。获释的俘虏们正聚在一起处理后事。   他们一共解救了三十五人,男女数量差不多,看来都不超过四十岁,有几个尚未成年。还有一批奴隶贩子们搜刮来的武器和财物,很快就有俘虏为此争吵起来。   “这是我老妈的!”年轻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古董花瓶,信誓旦旦地说。   “那是阿琳小姐家里的,你很清楚!”伊莲斥责道。“兄弟——”她一把拉住经过的弗伦提斯,“这个仆人企图偷走雇主的财物。”   弗伦提斯站住了,严厉的目光投向怀抱花瓶的年轻女人。片刻过后,她吞了吞口水,乖乖地把花瓶递过来。他翻转瓶身,见其花纹精美,画的是一只异域飞鸟翱翔于丛林之上,令他回想起米尔泰斯的南部乡村。“真漂亮。”他说着,扔向旁边的一棵树。   “只带武器、工具、衣服和食物。”他提高嗓门,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否则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疆国正值战争期间,全民皆兵。不愿意的,可以随便挑几样东西跑路,不过我相信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回到运奴车上了。这是自由的疆国,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上。”   弗伦提斯接着往前走去,看见一个人正在一堆五花八门的兵器里翻找。他很瘦,长发遮住了面容,但移动的姿态颇为眼熟,一条腿明显有点瘸。他忽然停止动作,似乎认出了什么,跪下来去拿,长发披散开来。   “简利尔!”弗伦提斯冲到曾经的奔狼号手面前,伸出手来,“信仰啊,见到你真好,军士!”   简利尔·诺林没有抬头,从杂七杂八的兵器里抽出一把剑。这是一把仑法尔剑,式样简单却耐用。简利尔坐到地上,握住剑柄,指头摩挲着剑身。弗伦提斯看到他瘦削的脸颊上有一片片瘀伤。她的喉咙被割了……丈夫拼命地哭喊,最后被他们打晕过去……“简利尔,”他喃喃说道,蹲在歌手身边,“我……”   “他们来的时候,我们还在睡觉。”简利尔嗓音低沉。“我没有安排人守夜,以为在距离都城这么近的地方没有必要。这个——”他拍了拍那把剑,“就放在我们的床底,安安稳稳地裹在毯子里。我差点就摸到了,可他们还是把我们拽了出去。这把剑,是我离开奔狼那天,柯瑞尼克军士给我的。他说任何人都需要剑,无论歌手还是士兵。好像是我们夜袭凌绝堡的那天他捡来的。不知道他为何一直没有丢,样子不大好看,对吧?”   简利尔的目光转向弗伦提斯,那眼神与疯子无异。“你把他们全杀光了?”歌手问。   弗伦提斯点头。   “我还要杀。”   弗伦提斯摸了摸剑刃。“有的是机会。”    第五章 瑞瓦   “疆国禁卫军全军覆没?”森提斯伯父问。   骑兵点点头,端着酒杯的手抖个不停。这是第三杯了,仍未能安抚他的紧张情绪。“除了那些没有驻扎在海岸和边境的兵团,大人。四万人,或许再多一点。”   瑞瓦看到伯父的身体瘫在椅子里。除了她和伯父,此时领主议事厅里只有韦丽丝小姐和骑兵。   “这怎么可能?”韦丽丝问那人。   “他们人多势众,小姐。而且那些骑士……”他连连摇头,欲言又止,灌了几口酒才鼓起勇气接着说。“冲垮了我们的侧翼,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就灭了两个兵团。紧接着,倭拉大军蜂拥而上。”   森提斯伯父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韦丽丝小姐似乎也不知道再问什么了,抚着额头的手微微颤抖。   “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瑞瓦打破了沉默,“疆国禁卫军离开瓦林斯堡两天后,接到了敌军入侵的消息,对吗?”   骑兵点点头。   “战争大臣下令全军掉头,一天过后,当你们与倭拉大军对阵的时候,封地领主达纳尔率领骑士们出现了。”   “我们以为他是援军,只是感到奇怪,他为何行动如此之快。”   “你是说,”韦丽丝插嘴道,“封地领主达纳尔是叛徒?他率军对付国王的军队?”   “是的,小姐。提到国王,我路上遇见了从瓦林斯堡逃出来的难民。他们说国王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瑞瓦大感意外,原以为异教徒国王死了,应该是值得庆贺的好消息。可我居然只是害怕。   “没有幸存者吗?”韦丽丝逼问道,“战争大臣呢?”   “最后一次看到他,他正独自一人冲向倭拉大军。”骑兵回答,“至于幸存者,领军将军凯涅斯集合了奔狼等几个兵团边打边撤,但我走的时候,他们的情况非常不妙。本兵团的领军将军派我和另外四人来给您送信,只有我赶到了。”   “谢谢你。”森提斯伯父无力地说,“请先退下吧,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你带来的消息。住处很快就能安排好。”   骑兵点点头,站起身,又犹犹豫豫地说:“请您务必知道,大人。根据我一路听到的传闻,敌人的残酷本性无需怀疑。倭拉人不只是为征服疆国而来,他们还要奴隶和杀戮的快感。他们是不可能谈判的。”   韦丽丝小姐礼貌地笑了笑,向房门摆手示意,目送骑兵走了出去。“看来达纳尔大人有谈判的本钱。”等房门关上了,她开口说道。   “达纳尔是个自命不凡的傻瓜。”封地领主淡淡地说,“但我完全没有料到,虚荣心竟会导致他走到这一步。任谁都好奇,倭拉人究竟许诺了他什么。”   “我已经命令侍卫队长派人去北边探查情况。”瑞瓦说,“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可以事先得知。”   “我严重怀疑根本没有‘如果’这一说。”伯父扭头望向韦丽丝。她正捂着嘴,若有所思。“我最信赖的参事,没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韦丽丝吞了吞口水,瞟了一眼瑞瓦。   “我的继承人应该聆听你明智而诚实的谏言,不是吗?”他说。   “庄园的地窖里藏有五磅重的金子,”韦丽丝说,“马厩里有快马,一个钟头就能赶到南边的繁华港口。”   瑞瓦忍不住站起来,紧握双拳,向女人逼近。   “他要听诚实的谏言。”韦丽丝连连后退,急忙辩解。   “瑞瓦!”她正要伸手揪住阿斯莱女人,森提斯伯父大声喝止,“别动她!”   “果然只是个妓女。”瑞瓦瞪了一眼韦丽丝,退了回去。   “考虑到你为封地忠心效命,而且办事得力,”森提斯对韦丽丝说,“你可以带一磅金子,挑一匹快马,离开此地,没有人指责你。”   韦丽丝气得面红耳赤:“您知道我不会干这种事。”   “可你希望我这么干?”   “我希望您保全性命。您听见刚才那个当兵的说了什么。既然疆国禁卫军都挡不住他们,我们还有什么机会?”   森提斯伯父起身离席,走到议事厅另一头的长窗边,眺望围墙外的土地和高耸的屋顶。“这座城从未沦陷过,你知道吗?当年我祖父据此抵抗雅努斯的父亲,足足撑了一个夏天。最后,围城大军忍受不了饥饿和疾病的侵袭,仅一半人返回了阿斯莱。雅努斯比他父亲明智多了,从来没想过攻城,他知道只要蹂躏这块封地,即可逼迫我们屈服。”   “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止倭拉人做同样的事?”韦丽丝问。   “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森提斯伯父回过头,笑着对瑞瓦说:“你,我的好侄女,也可以随意……”   “伯父,您有什么打算?”她打断了伯父的话。   森提斯伯父看着她,表情尤其陌生,酒红色的唇边爬上一抹古怪的笑意。自豪。瑞瓦忽然意识到。他为我而自豪。   “我第一次接受雅努斯王的款待时,”须臾,封地领主说,“还没有培养起嗜酒等诸多喜好,我当时喜欢赌博,尤其是纸牌。阿斯莱有种复杂的玩法叫做虚张声势,赢钱主要靠的是如何下注。赌注下得太大,对家就知道你有一手好牌;下得太少,对家就知道你是虚张声势。我赌过上千局,而且赢了好多钱。最后,找不到人愿意陪我玩了,我只好转而寻找别的乐子。”   “那么,”韦丽丝问,“您现在打算下多大的赌注?”   “‘虚张声势’这个名字取自其中一手牌,也就是利刃之主和另外五张牌的组合。即使对家手里有更大的牌,只要你拿到‘虚张声势’,就赢定了。”伯父走向韦丽丝,抱住了她,瑞瓦看见她在伯父怀里捏紧拳头,指节泛白。森提斯撤回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我打算押上一切,小姐,因为我怀疑利刃之主就捏在我们手里。”   埃尔托城戍卫军司令昂首站立,身姿挺拔,胸甲闪亮,灰色胡须修剪得干净整齐。他身后是六百名列队林立的戍卫军士兵,个个盔甲锃亮,站得笔直。戍卫军旁边另有四百多人,是封地领主的家族侍卫队,依照惯例,身高全都不低于六英尺。一千人守一座城。瑞瓦目送伯父登上一辆马车,心里想着。人数肯定不够。若论战斗,她经历了很多次,战争,却从未参加过。毫无经验可言,本不应妄下论断,但根据骑兵所描述的状况,她根本乐观不起来。   集结令是不到一个钟头前下达的,全军在兵营旁铺满碎石的练兵场上集合。流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目睹了那名骑兵通过城门的情形,在场的士兵也肯定知道有麻烦来了,但他们常年服役,纪律严明,脸上只有坚毅的表情。风势很大,扬起尘土,吹得斗篷狂舞,旌旗猎猎招展,伯父被迫提高嗓门,确保众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战争找上门来了!”他喊道,“不请自来,也不讲公义!而把战火引到我们海岸上的,是这世上前所未有的邪恶族群。我不求你们忠心为国,也不打算说服你们。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必须坚守在此,对抗即将到来的敌人,否则,幸运的话,你们丢掉性命,不幸的人则沦为奴隶。除此之外,我们的敌人没有别的礼物送给你们!今天一整天,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回家去,和家人们在一起,看看你们妻子的脸,想象她惨遭强奸,看看你们的孩子,想象他们无辜死去。再看看我们这座城,想象它燃起大火,烧成废墟。明早回来,决定你们是否愿意与我以及我英勇的侄女一道,保卫埃尔托!”   他转身欲走下马车,却又惊讶地站住了——队伍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很快,所有人都高声呐喊,拳头和佩剑指向天空。瑞瓦扫视着那一张张面孔,发现大多数人神色恐惧,满脸汗水,但还有别的。不是勇气,是孤注一掷的绝望,或者应该说是希望?他们在醉鬼的一席话里找到了希望。   戍卫军司令大步上前,向刚刚走下马车的封地领主举手敬礼。   “阿伦提斯大人,何事?”伯父问。   “我可以代表我的弟兄们说话,大人。”他一本正经地说,身姿仍是那么挺拔,“我们不需要时间考虑。城防工作必须立即着手。”   “依你所言。到时候你肯定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请示。”封地领主伸手示意瑞瓦,“瑞瓦小姐全程陪同你们开展城防工作,一切问题交由她裁定。”   老兵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瑞瓦无法判断他的反应,但等他回应伯父时,可以听出语气颇为生硬:“听凭大人吩咐。”   森提斯伯父倾过身子,亲了亲她的脸颊,耳语道:“替我盯着那老秃鹫。”   “我希望阿肯来协助我。”等伯父退了回去,她说。   “我派他过来。”森提斯说完走向自己的马车,只剩下瑞瓦和司令大人。   “我打算去巡视城墙的状况,小姐。”老兵说,“不知你是否愿意同行。”   城墙由巨大的花岗岩堆砌而成,每块石头都比她高,凭借自重牢牢地压在原地。“四百年来从未破裂过,小姐。”阿伦提斯回答她的疑问,“底层的部分石头有少许裂缝,但我敢说,城墙结实得很。”   瑞瓦回想起艾尔·索纳在沙漠之战中的一次壮举,具体细节却不甚明了。关于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不论她提出什么问题,艾尔·索纳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摆摆手拒绝回答。不过,她知道与阿尔比兰人的巨大攻城器有关。   “不会有攻城器吗?”她问,“那种可以打垮城墙的庞然大物。”   阿伦提斯放肆地笑出声来。他们正顺着城垛走过,一路上看见许多戍卫军士兵忙着堆放武器。“我们的城墙是打不垮的,我向你保证。攻城器打垮一座城堡,或许只是时间问题,但埃尔托的城墙抵挡住了阿斯莱人绞尽脑汁设计的最强攻城器。不可能,我们赢定了。”他一掌拍在垛口上,“要想夺城,他们必须翻过城墙,等他们爬上来的时候……”他眯起眼睛,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可不是阿斯莱人。”   “我是阿斯莱人,”阿肯说,“而且城里还有大约两百个阿斯莱人。”   “那么,年轻人,我真心希望他们在战斗中的表现,要强过保卫自家封地的疆国禁卫军。”   阿肯吸了口气,正要反驳,瑞瓦却摆手制止了他。“据说倭拉军队数量庞大,”她说,“而我们只有区区一千人。”   “是的,”阿伦提斯叹道,“我打算请求你的伯父大人,凡达到作战年龄的人,一律参与守城战。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我们尽可能从封地各处召集人手。”   “他们的家人呢?也要带来吗?”   “那可不行。围城战的关键是,不仅要能打,还要能挨饿。城里吃饭的嘴越少越好。”   “那我们就任由她们面对奴役和死亡,而她们的男人还在为我们战斗?”   “这就是战争,瑞瓦小姐。库姆布莱人非常清楚如何承受战争的代价。”   “您又不用承受。”阿肯一针见血,“您可以安安稳稳地躲在这坚不可摧的城墙后头。”   阿伦提斯脸色一沉:“小姐,这么一个目无尊长的阿斯莱平民,大人居然容许你带在身边,我好生不解。”   真是个傲慢自大的傻瓜,瑞瓦心想。她颔首笑道:“抱歉,大人。我们接着巡视吧?”   黄昏时分,韦丽丝小姐手头的名单上增加了三千人,半数拥有长弓或各式兵器。信使们已前往封地各处,要求所有达到作战年龄的男性,于三周内到埃尔托城报道。在瑞瓦的强烈要求下,信里加了一段话,表明为所有进城避难的人提供保护。韦丽丝提出反对,原因与先前阿伦提斯大人所说的一样,但封地领主否决了她的意见。“如果我们连自己的人民都不能保护,那我们于他们而言还有什么价值?”他反问道。尽管伯父说话时神色笃定,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但瑞瓦禁不住怀疑是自己的言行影响了他。   每一天,一群群樵夫从周边的林子里带回刚刚砍伐的梣木和柳树,用以制作箭矢,铁匠们则炉火不熄,制作数以千计的箭簇。大量的粮食存储起来,商贾区的库房很快堆满了谷子,庄园内的空地也派上了用场。封地领主派人给诵经者送信,请求贡献出大教堂的地库,对方的回答极其简短:“圣父之家并非棚屋。”   实际上,这场迫在眉睫的围城战,对诵经者的日程几乎没有影响。他和主教们依然每天穿行于广场,但没有那么多人下跪了,众人忙着完成韦丽丝小姐指派的繁重任务。诵经者的仪式也不曾间断,只是台下的座位空了一大半,据某些人说,他的布道辞比以往更有激情和感染力。   “完全不提战争。”一名家族侍卫告诉瑞瓦,她和阿肯正帮忙搬运箭矢到城垛上,“这些天来最喜欢念《第六经》。”   《牺牲经》。“有没有特别提到哪一段?”她问。   “噢,上次说什么来着?”侍卫提起一大捆箭矢,堆放在大门前,“当暴徒来找埃尔托时,孩子们拒绝离他而去。”   “‘失爱者之剑在月亮底下闪耀,’”瑞瓦背诵,“‘却不敌殉难者的血光。’”   “就是这一段。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听,可妻子非要我一起去。比起前一个诵经者,如今这个完全可以听上一整天。他简直让经书唱起歌儿来了。”   第一周结束的时候,新兵开始大批抵达埃尔托城。最初每天大约一百人,十天后暴增到了每天四百余人,很多都拖家带口。一般而言,年纪偏大的背挎长弓,年纪轻的则带了祖辈传下来的剑或战戟,不过很多人只有钩镰之类的带刃农具。少数人甚至赤手空拳,森提斯伯父只好贡献了收藏在庄园练功房的剑。   “这一把我还是留着吧。”伯父拿起他祖父的剑,其余的已经搬出庄园,分发下去了。“砍几个倭拉人如何?”他当着瑞瓦的面,笨拙地挥了几下。   “我相信,我砍死的倭拉人足够算上您的份儿,伯父。”她说。   “噢,不。”他语气强硬,“围城战期间,你不准离开我和韦丽丝小姐。”   瑞瓦目瞪口呆:“我才不要……”   “不行,瑞瓦!”伯父头一次提高嗓门这样说话,见他满脸怒容,瑞瓦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伯父看到她惊慌失措,表情立即柔和下来。“对不起。”   “战斗,”她说,“是我的本事。我只会战斗。我能为您和这些人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不。你能做的远不止如此。你能带来希望,那是面临绝境之时,封地仍然可以存在下去的希望。这样的希望是不能死的。我见过战争,瑞瓦。战争是无情的,它一视同仁地夺去人们的性命,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武艺高超还是低微,”伯父伸出手,她拉住了,“老人还是孩子。我要你发誓,你必须留在我和韦丽丝小姐身边。”   他的手掌温柔而坚定地握拢。“如您所愿,伯父。”   森提斯伯父捏了捏她的手,转身走回庄园。   “利刃之主,”她说,“您确定他会来吗?”   “你不相信吗?你比我更了解他。”   “北疆远在千里之外,天知道我们之间有多少阻隔。而且,这块封地上所有的人对他只有恐惧和憎恨。他为何要来?”   伯父揽住她的肩膀。两人走过花园,左右堆放着一排排高高摞起的谷袋,修剪成动物形状的灌木丛几天前就砍掉了。“凌绝堡沦陷那天,我看到艾尔·索纳蹲在你父亲的遗体旁边,背诵他们的教理。不知为何,他似乎深为不安。他还妥善地安葬了你父亲的手下,因此他们得以在圣父的注视之下歇息。无论我们的人民有多么仇恨他,我认为他不会以怨报怨。他会来的,我毫不怀疑。我们需要确保的是,等他来的时候,这儿还有救。”   到了下午,她常常与家族侍卫对练。面对两三个人手持木剑同时进攻,她跳起独有的舞步,一一化解攻势,招招击中对方。没人因为败给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恼羞成怒,反而个个为她的精湛剑术大受鼓舞,有人甚至视其为天赐神力。   “圣父指引你的剑,小姐。”一名高阶军士赞叹道。瑞瓦刚刚略施小计,他手下的两人收势不及,撞到了一起。此人名叫莱克林,是个体格健壮的老兵,有抓捕匪徒和讨伐叛乱的丰富经验,也是绿水滩之战的幸存者。除了诵经者以外,他也是瑞瓦遇到的第一个熟悉《十经》的库姆布莱人,甚至与她不相上下。“‘爱众不必畏惧战争之潮汐与恶人之利剑,因圣父使他们不败。’”   亦不许他们将战火延及失爱者。瑞瓦知道下一句经文,但感觉最好别说出口。   她的目光被吸引到了练兵场的尽头,一队新兵正在向满面倦容的韦丽丝小姐报名。城里各处时常可见她的身影,不停地代表封地领主签署许可令,以及记录人数和补给。两名助手跟在后面,怀抱无数卷轴和账簿。到了晚上,所有记录都要仔细誊抄到一大本皮册子里。瑞瓦不止一次在藏书室见她趴在册子上,轻轻地打着鼾。此时,瑞瓦看到她疑虑重重地打量面前的人,那弓手带了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是布伦·安提什,瑞瓦想起来了。他信守了诺言。   她向军士鞠了一躬便退开了,向练兵场的另一头走去。韦丽丝小姐正死死地盯着安提什。“没有别的名字吗?”她显然话里有话。   安提什摇摇头,似乎完全摸不着头脑:“小姐,我还能有什么名字?”   “我可想到了好几个。”韦丽丝回答。   “安提什队长,是你吗?”瑞瓦说,“我伯父肯定很高兴看到你信守承诺。”   弓手匆匆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深深地鞠躬:“你是瑞瓦小姐吧。”   “正是。如果韦丽丝小姐这边完事了,我带你上城墙,看看你负责的地方。”   韦丽丝一扯她的胳膊,拉到了旁边。“别相信这人,”她低声说,“他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瑞瓦皱起眉头,大惑不解:“他信守誓言,响应封地领主的召唤。这种人不会靠不住吧。”   “多留个心眼,亲爱的。”韦丽丝紧紧拉住瑞瓦的手,失去了以往悦耳的音调,“你知道的不少,但还不够多。一半都不到呢。”   她紧张的眼神和话语令瑞瓦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知道这人是为封地上的人民请战,”她说着抽出了手,“不光是他,还有几千人都一样。他们可没有金子和快马。”   “你知道我为何那样说。”   “我知道我们没时间任由你胡乱猜疑。你给他们安排的是哪里?”   韦丽丝叹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一捆信件里抽了一封出来,上面封了蜡,尚未拆开。“看来你伯父早就等这位队长践约归来,所以任命他为弓手总兵。他自己挑地方。”   “我成了安提什大人。”弓手若有所思地说,此时瑞瓦陪他走上了城墙,“至少,我妻子肯定很开心,或许我有钱买下她常念叨的那块牧场了。”   “你妻子没跟你一起来?”瑞瓦问。   “我送她和孩子取道霜港,去了尼塞尔。万一埃尔托城沦陷了,他们再去北疆,我有理由相信,那边是会欢迎他们的。”   “守塔大臣欠你一份情,我知道。”   “守塔大臣会欢迎他们,是因为他们需要庇护,而提供庇护是他天性使然;我和他的人情债,随着战争结束,早就一笔勾销了。”   “我伯父相信他会来援助我们。”   弓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我可要怜悯即将面对他的倭拉人了。”他走到齐胸高的垛口前,望向自城门延伸出去的堤道,双目出神,默默地估算。“不难看出这地方从未沦陷的原因:只有一条进军路线,而且过于狭窄,外加四周环水,一年到头深不见底,无法徒涉。”   “阿伦提斯司令确信城墙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你似乎并不确信,小姐。”   “据说,瓦林斯堡一夜之间就沦陷了。疆国最大的城市被攻占,国王被杀,他的军队数天内几乎全军覆没。我对军队和战争所知不多,但如此惊人的战果,必须经过精心准备,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谋划。”   他看了瑞瓦一眼,目光中有讶异,也有一丝欣慰。“很高兴看到封地领主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有过深思熟虑。小姐,你认为倭拉人也针对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谋划吗?”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就发生在你找伯父请愿的那天夜里,有人企图谋害我伯父的性命。一旦刺客得逞,如今封地必定大乱,也不会有人出面组织守城。”   “那些刺客没能得逞,肯定是一帮蠢货。”   “的确如此。”   “如果小姐判断正确,那么倭拉人的计划失败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围城。”   “也许吧。或者这只是他们全部计划的一部分。告诉我,关于真刃之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的双眼蒙上阴云,回头望向河流。“据我所闻,他们是你先父的狂热追随者。他们在南边没有什么号召力,那儿的人对于敬神的事更讲求实际。你认为他们和刺杀案有关?”   “我认为。”瑞瓦顿了顿,注视着弓手。他敏锐的目光在两岸之间跳跃,毫无疑问是在估算距离。“为什么韦丽丝小姐对你的疑心那么重?”她问。   “不是因为我和圣子有瓜葛,我向你保证。”他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瑞瓦带的榆木弓,眉毛扬了起来。“圣父之见啊,小姐,你在哪里找到的?”   她取下弓,耸了耸肩:“找一个喝醉的牧羊人买的。”   安提什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我可以看看吗?”   她递了过来。安提什双眉紧蹙,端详着弓臂,手指抚过雕饰,又轻轻拨动弓弦,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我还以为它们全都遗失了。”   “你认识这把弓?”她问。   “只听说过。我小时候有幸拉过它的姐妹弓,箭道前所未有的平直。”他摇摇头,递还给她,“你真不知道这把弓的来历?”   她只能摇头。“牧羊人吹牛,说是和以前的一场战争有关。我没留意听。”   “嗯,或许不全是吹牛,因为阿伦的五把弓确实是在战争中遗失的,也就是最终将封地并入疆国的战争。小姐,你拿着的是库姆布莱名副其实的传奇之弓啊。”   瑞瓦看了看手里的弓。她时常惊叹于那精美的雕花,也知道这是一把强有力的武器,但称得上是传奇之弓吗?她怀疑弓手只是随口说笑,正如老兵喜欢调侃不懂行的新兵。“真的?”她扬起眉毛问。   然而,安提什的回答没有一丝戏谑的意味。“千真万确。”他挺起胸膛,眉头紧锁,目光愈发热切,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瑞瓦一番。“穆斯托尔家的血脉带着阿伦的弓。”他柔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忽然转身拿起自己的弓。“我要担负起总兵的职责了,小姐。”   “我还要听你说!”安提什大步走开,瑞瓦在身后喊道,“阿伦是什么人?”   他礼貌地挥了挥手,脚步未停。   次日,斥候回来了。领主议事厅里,两名疲惫的骑手向封地领主和队长们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边界已经乱成一团,大人。”较为年长的说,“所到之处,人们成群结队地逃向南边,我们问到的每一个人,都提到了屠杀和耸人听闻的事情。各种流言蜂起,但似乎可以确定,国王真的死了,瓦林斯堡和阿斯莱大部已经沦陷。”   “有莱娜公主的消息吗?”封地领主问,“我听说她为了什么和平谈判,不惜冒险去罗纳人领地。”   士兵摇摇头:“她应该是返回瓦林斯堡了,就在倭拉舰队出现的那一天,大人。据说王宫烧毁的时候,艾尔·尼埃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未能幸存。”   “你有没有看见疆国禁卫军?”韦丽丝小姐问。   “只有少数掉队的士兵,小姐。他们形容憔悴,眼神涣散,丢盔弃甲,拼命地逃向南边。我们昨天找到了一队混编的禁卫军,他们还有点战斗力,只有一百来人。我们叫他们过来。”   “倭拉人呢?”封地领主问,“看见他们了吗?”   那人点头道:“只是先头部队,大人。那是六天前,在边界南边约十英里的地方。据我判断,有三千骑兵、两倍于此的轻步兵正快速向南行军。”   “我们现在有一万三千人了,大人。”阿伦提斯大人说,“我们暂时占据优势。”   “训练有素的战士还不足一半,”安提什说,“只有几百匹马。我们不能指望在开阔地与他们对阵。”   “当然不会。”阿伦提斯大人吸了口气正要反驳,森提斯伯父斩钉截铁地接过话头:“谢谢你们,两位好兵。”他对斥候说:“去厨房吃点东西吧。转告厨子,就说是我的要求,给你们提供莫顿谷的红酒。”   “先头部队,”等士兵走了,韦丽丝小姐说,“也许只有全军的五分之一?”   “更可能是十分之一,”安提什说,“就算从阿斯莱传出的流言只有一半是真的,能够占领整块封地的兵力一定相当可观。”   “而且多亏了达纳尔大人的叛变,他们无须提防北翼,”森提斯伯父说,“他们夺占城镇后必须派兵驻守,还要分兵劫掠周边的乡村。但我们不能自欺欺人,他们的兵力远比我们强大。”他扭头问安提什:“于是问题来了,我们有足够的箭矢对付他们吗?”   弓手苦笑道:“我估计至少需要现有存量的四倍,大人。”   “造箭师正在全力以赴地赶工,”韦丽丝小姐说,“我还召集了城里所有的木匠和木工。”   “还要找人,”封地领主说,“凡手头空闲之人,如不造箭,即断配给,等他们造箭再发放。阿伦提斯大人,派出你的一半人马去林子里伐木,争分夺秒,把能找到的树木和树苗通通砍回来。”   “不光是木头,大人,”安提什说,“我们需要铁用来制作箭镞。”   “城里不缺铁,”森提斯伯父说,“我查看过了,所有的窗户、围栏和风向标都有铁。搜索整座庄园,所有锅碗瓢盆以及装饰品全都拿走,然后全城征收。”他忽然吸了口气,面色惨白。   “伯父?”瑞瓦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   伯父咧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伯父老了,累了,我的好侄女。”说着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瑞瓦感到伯父的手微微颤抖。“几个钟头没喝上一口了,”他对队长们说,众人紧张地赔着笑,“你们都有任务在身,好先生们,大人们。赶紧去办吧。”   瑞瓦和韦丽丝小姐搀扶他走上楼梯,回到房间。“蓝瓶子,麻烦了,小姐。”他说。韦丽丝赶紧拿过来。他接过瓶子,喝干了里面的液体,无力地笑笑,然后弯下身子,痛得五官扭曲,空瓶子掉在地毯上。   “我去找哈宁兄弟!”韦丽丝说着,匆匆跑出房间。   瑞瓦跪在他面前,再次握住他颤抖的手。“怎么了?”她问,“是什么使您如此痛苦?”   他往后靠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却面露微笑:“我的生命,瑞瓦。我的生命使我痛苦。”   哈宁兄弟神情严肃地掩上身后的房门,韦丽丝和瑞瓦候在走廊里,等他告知病情。“我加倍了剂量,”医师说,“给了他一壶红花,可以缓解他的痛苦。”   “你说过药物可以延缓几年的。”韦丽丝小姐说。   “平静的几年,小姐。不是打仗的几年。精力衰竭不利于他的身体状况。”   “什么状况?”瑞瓦说。   哈宁瞟了一眼韦丽丝,后者绷着脸点点头。“你伯父这辈子喝了太多酒,小姐。”兄弟说,“多到超乎想象,我都不敢相信人可以喝这么多,还能活到这把年纪。”   “他还不到六十。”瑞瓦轻声说。   “酒伤人的内脏,”哈宁解释,“尤其是肝。”   “如果他不喝了呢?”韦丽丝问,“完全不喝了,从此戒酒。永远不喝了。”   “那会要了他的命。”哈宁直言,“他的身体需要酒,尽管这也是慢性自杀。”   “还有多久?”瑞瓦问。   “休息好的话,最理想的情况是六个月。”   六个月……我认识他还不到三个月。“谢谢你,兄弟。”瑞瓦感到泪水慢慢地流过脸颊,“如果没事了,请退下吧。”   他鞠躬道别:“我明天再来。”   韦丽丝走过来,摸着她的手:“他不希望你知道……”   瑞瓦抽回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不要再这样。她下定决心。不要再哭了。   “粮食储备,”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可以维持多久?”   韦丽丝犹豫了片刻,然后朗声回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考虑到城内人数在不断增加,也许可以维持四个月。还必须定量配给。”   “派出家族侍卫队,方圆五十英里以内所有的食物,每一头牛、每一头猪、每一只鸡全部带回城。烧掉来不及收割的庄稼,给所有的水井投毒,任何可供敌方使用的物资全部销毁。”   “农田里还有人在劳作……”   “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进城避难,封地领主答应了的。他们也可以选择碰碰运气,自行面对倭拉人。”   她走到封地领主的房门前。“我想跟我伯父单独谈谈。”   他坐在桌旁,一杯酒搁在手边,他祖父的剑斜靠在一旁,手里的鹅毛笔在铺开的羊皮纸上游走。“我的遗嘱,”等瑞瓦关上房门,他说,“想来是时候了。”   “那些书可以留给韦丽丝。”她说。   “其实呢,她非常心仪北边的一块地。漂亮的大宅子,精心维护的花园。”   “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把鹅毛笔扔到一旁,扭头面对瑞瓦。“我害怕你跑掉,”他说,“如果你跑了,我也不会怪你。”   “您现在却诅咒了我。”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你知道吗?根据韦丽丝记录的数字,我是最成功的库姆布莱领主。在封地的历史上,前任领主们从来没有生产出如此之多的酒,创造出如此之多的财富,也未能见证一个和平安宁的时代。而等我死后,我会因此流芳百世吗?当然不会,我永远是醉醺醺的好色之徒,还有一个疯子弟弟。可是你,瑞瓦,你将成为库姆布莱的救星。受圣父祝福的伟大战士,敞开城门,为人民提供庇护,对抗邪恶的无神异端。我曾以为需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人民才能真心接纳你。感谢倭拉人,现在只要几个月就够了。”   她摇摇头,沉着脸戏谑道:“我还以为韦丽丝是阴谋家,结果发现您才是。”   伯父难过地呻吟了一声。“别恨你的老伯父。我不希望带着这种想法去永恒之境。”   瑞瓦走过去,环住他的肩膀,在他头上深深一吻。“我不恨您,您这个老酒鬼。”   第一批倭拉人于三天后的正午时分抵达,是一队骑兵,徘徊了几分钟便消失不见。瑞瓦命斥候追踪敌人的动向,并派出骑手传令,催促难民进城,召回搜集食物的队伍。斥候当天即回来报告:倭拉先头部队距离埃尔托城不超过十五英里。等到天黑,当最后一批穷人稀稀拉拉地进了城,她随即下令关闭城门。   “我们去找封地领主吗?”安提什问。他们正站在城门上的棱堡顶部,眺望堤道以及暗藏凶险的夜色。   “让他睡吧,”她说,“恐怕明早还有很多事要忙。”   日出东山之时,他们来了。先是骑兵,列着整齐有序的队伍稳步推进,开向堤道前方的平地。随后是步兵,阵型紧密的营队在前,举手投足惊人的一致,后面的队伍则稍显松散,步伐也有些凌乱。倭拉军队的阵型始终不变,两翼是骑兵,中间是纪律严明的步兵,松散的队伍置于后方,推进起来既快又稳,这必然是多年苦训的成果。   “前排是奴隶战士,”韦丽丝说,“他们称之为瓦利泰。后面是征募来的自由剑士。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见瑞瓦疑惑地皱眉,她补充了一句。   “他们军队里有奴隶?”瑞瓦问。   “倭拉帝国建立在奴隶之上,”伯父说,“他们也是为奴隶而来。”他披着厚厚的斗篷,扶着瑞瓦的肩膀,呼吸异常沉重,然而通红的双眼闪亮如往常。   “没有攻城器,”安提什观察了一番,“也没有攻城梯。”   “迟早会来,毫无疑问。”森提斯伯父说,“不过他们可能打算先试试,看能不能吓死我们。”   瑞瓦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一名骑兵从队伍中出列,沿着堤道策马疾驰。他在城门前一百步处扯住缰绳,抬头望向他们,长长的斗篷在风中飘动。此人个头很高,外罩黑漆胸甲,手里捏了一份卷轴。他目光扫过,找到了封地领主,嘴角爬上一抹轻蔑的笑容,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展开卷轴。   “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他用疆国语念道,口音虽重,咬字还算清晰,“命你就此投降,将土地、城市和财产献与倭拉帝国。如奉命归顺,你和你的人民可享受我国公正而慷慨的对待。如你在我军监督下,自愿将权力移交给倭拉帝国统治者,作为回报,你将……”   “安提什大人,”森提斯伯父说,“我看不见白旗的影子,你呢?”   安提斯抿着嘴摇头:“我也没看见,大人。”   “那好。”   “……尽快转移到你所选择的土地,”倭拉人手持卷轴,目不斜视,“另赠一百磅黄金——”念诵声戛然而止,安提什的箭矢穿透卷轴,扎进胸甲。他翻身落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卷轴钉在胸前。   “好了,”封地领主转身走开,“等余下的来了,再通知我。”    第六章 维林   俄尔赫妇人盘腿坐在火堆对面,他发现很难估摸对方的年纪,只能说介于五十到七十岁之间。她一头铁灰色的长辫子,满脸皱纹,嘴唇干裂,但又精瘦有力,生气勃发,身姿挺拔,赤裸的胳膊上肌肉鼓胀。妇人身后聚集了一大群俄尔赫战士,有些下马等候,大多仍稳坐于鞍上,他们有一万多人响应了守塔大臣的召唤。通过英莎·卡·佛纳的翻译,这个妇人的名字在俄尔赫族当中非比寻常,仅有一个意思:慧明。   “你要得太多,守塔人。”年轻的俄尔赫人告诫过他,“与兽人作战时也没有这么多。而且他们认识老守塔人,不认识你。慧明自会裁定。”   那天下午,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妇人透过火堆上袅袅升起的青烟盯着他。血歌并未奏响,说明对方没有天赋,至少是维林所无法识别的。经过十天的行军,他们抵达了俄尔赫人称为银泪湖的地方,一泓池水镶嵌在茫茫平原之上,犹如闪亮的珍珠,而俄尔赫人已经全员候在此处。   “艾尔·默纳希望过平静的生活。”慧明操一口地道的疆国话,忽然打破了沉默,维林闻声一惊。“那人过去打了很多仗,厌倦了战争。我们信任他,正是基于他厌战。他曾拥有巨大的热情,无比渴望战争,而你,维林·艾尔·索纳,你的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吧。”他回答,“但我也受够了战争。带领这么多人再次参战,我很痛苦。”   “那为何要去呢?”   “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参战的原因是什么?保卫美好的事物,摧毁邪恶的力量。”   “倭拉人要毁灭你的家乡,可你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   “你的森林姐妹见过那些人的心。他们绝不仅仅满足于摧毁我的家乡。我看见过他们对冰原人的所作所为。他们要夺走一切,无论瑟奥达人、罗纳人,还是你们,都难逃此劫。”   “若我将我族战士交付于你,那些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能有多少人回来?”   “我不知道。很多人会牺牲,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知道的是,俄尔赫人无法避免与倭拉人交战,不在我们的疆国,就在这里的平原。”   “要抵达你们疆国,我们必须穿过森林。你指望瑟奥达人允许我们这么做吗?”   “我指望他们听从盲女的指引。”   慧明神色一凛,眯起眼睛:“你见过她?”   “还与她对过话。”   俄尔赫妇人的嘴角微微抽搐,显然是在克制恐惧。她站起身,喃喃道:“我们给你起错名字了。”然后她昂首阔步向族人走去,回头抛出一句话:“我们跟你走。”   “慧,明。”维林一字一顿地读出来。   “好,”达瑞娜说,“这个呢?”她的手指移向下一个词。   “赞——同?”   她笑了。“很好,大人。再过几周,您就不需要我了。”   “恐怕没有你说的这么乐观,小姐。”他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夜间训练非常艰苦,太多士兵步伐错乱,本身对左右就缺乏概念,白天行军本已疲惫不堪,夜间训练就更是雪上加霜。但面对训练有素的敌人,若要求取一线获胜的希望,他们别无选择。   离开湖泊后,俄尔赫人负责打前哨和护卫侧翼,大部队向南走了四天,距离森林仅剩不到一周的路程了。达瑞娜有些焦急,目前他们还没有遇到一个瑟奥达人,维林叫她不必担心,语气相当肯定,但其实他内心没有十分的把握。只要说出你见过几百年前的一个盲女,他们就会敞开胸怀欢迎你吗?他自问。你真以为有这么简单?   但血歌仍未变调,前往疆国的路线就在森林之中。于是他领军前进,早晚各训练两个钟头,其间饱受队长们的抱怨和猜疑;睡前则有一个钟头的幸福时光,由达瑞娜小姐教他识字。   他认识的字词越多,就越能体会其中的快乐,母亲试图教给他的诗歌不再云山雾罩,写在纸上的空洞教理也语义渐明,闪耀光彩。他不禁深深地羡慕哈力克兄弟,一个人的脑中拥有一整座图书馆,这种天赋的力量与美感该是何等惊人。   此时,达瑞娜和他坐在一起,正在修改与俄尔赫人正式联盟的协议书,添加最后的条款,包括俄尔赫人尚未提出的请求——北方平原的永久所有权。协议书需要联合疆国最高统治者的批准,前提是他们还能找出一位来。维林早已命令哈力克兄弟列出一份王位继承人的名单,以确认艾尔·尼埃壬家族是否仍有血脉在世。名单上只有四人。   “雅努斯王的很多亲属都因掐脖红丧命。”哈力克解释。“余下的幸存者又有不少在统一战争中死亡。据我所知,疆国之内——”他拿起名单,“仅剩一个健在的血亲,当然我有好些年不在疆国生活。”   “有名望吗?”维林问。   哈力克若有所思地说:“艾尔·珀尼尔大人是负有盛名的养马人,假设他还活着的话。大人,您必须提前设想联合疆国的王位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一旦发生那种情况,就要考虑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   “没有君王,疆国就不成其为疆国。乱世之中,无关血脉和地位,强者为王,方是民心所向。”   维林端详着哈力克的脸,以为对方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兄弟,这也是出自诚实和无私的动机吗?”   “只是饱读史书之人的见解,大人。”   “那么,请你在我划定的范围内提出见解。”   他走向地图桌,目光掠过埃尔托城,血歌忽然奏响,和每次想到瑞瓦时一样。最近音调有所改变,急迫之中夹杂了不祥的旋律。倭拉人冲她而去了,维林心想。她是不会逃走的。   “埃尔托城有多少人?”他问哈力克。   “根据十年前国王的调查,总数是四万八千人。”兄弟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围城战期间的人数可能会翻倍。”他顿了顿。“我们要去那里吗?”   “尽我们的最快速度。”   “可是距离……”   维林摇摇头。“不是问题。我们去埃尔托,即便看到的只是废墟。暂时就这样,兄弟。”   四天后,远方出现了一条参差不齐的黑线。他们越是接近,黑线就越粗,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组成的高墙,向两边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头。维林下令在树林外半英里处扎营,然后向达瑞娜鞠了一躬:“请允许我护送你回家,小姐。”   诺塔策马上前,雪舞如影随形。“我们也去,”他说,“看见战猫,他们或许不敢对你们动怒。”   “更有可能激怒他们。”达瑞娜对他说,“不管怎样,我的族人不会伤害我们的。我可以肯定。”维林见她神色戒备地望向森林,知道她内心并没有那么自信。   “如果你们没回来呢?”诺塔问。   维林本想敷衍一句,但见达瑞娜也焦虑不安,便一本正经地答道:“那我的职位由你接任,兄弟。你带领军队返回高塔,准备应战守城。”   “你认为这些人愿意跟随区区一个老师?”   “带了只战猫的老师。”维林微微一笑,催促赤焰前行。   他们靠近森林边缘时,血歌越发高亢,不是警告,而是欢迎。林木围拢过来,血歌渐渐平息,奏起柔和的调子,空气阴冷,有一股奇异的霉味,混杂了森林里千百种不同的气息。达瑞娜收紧缰绳,翻身下马,她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枝丫,闭上双眼,嘴角掠过一抹笑意。“我想念你们。”她轻声说。   维林下了马,任由赤焰吃起一丛草,他则扫视着周围的树林,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两棵榆树之间,眉头深锁,正注视着他。   “赫拉!”达瑞娜兴奋地喊道,冲向那个瑟奥达人,跳起来拥抱他。   等达瑞娜抽身退后,可见那人并没有她那般兴奋,却也微微一笑,面带欢喜。那一头夹杂灰丝的长发披在脑后,惹眼的鹰钩鼻子唤起了维林的记忆。   “赫拉·达基尔,”他说着走了过去,“守塔大臣艾尔·默纳的朋友。我……”   “我知道你是谁,”赫拉·达基尔说,他口音浓重,但吐字清晰。“伯纳尔·沙克·乌尔,我曾经希望回到梦幻年代猎杀,就在你的影子降落于森林之时。”   “我为友谊而来……”   “你为战争而来,迈厄利姆一贯如此。”瑟奥达人亲热地摸了摸达瑞娜的脸颊,然后转过身,“来吧,石头在等你们。”   等待他们的是十二位瑟奥达人酋长,五女七男,与坐在他们中间的赫拉·达基尔年纪相仿。先前,赫拉·达基尔领着他们走到几英里外的一处林间空地,一根石柱矗立其中。石柱的形状和高度,令维林回想起曾经在马蒂舍森林见过的场景,当时的石柱埋没在茂密的野草和藤蔓里,而眼前的石柱并没有被植物覆盖,精雕细琢的花岗岩也没有经历岁月和自然的侵蚀。远处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很多瑟奥达人,面容掩藏于阴影之中,但长弓和战棍依稀可辨。是战士,他心想。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维林和达瑞娜坐在十二位酋长面前,看对方的眼神,显然没有欢迎的意思。有人说了句什么,那是一个头上插有乌鸦羽毛的女人。   “我们不许你进入森林,”达瑞娜翻译,“可你依然来了。她要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来寻求你们的帮助。”维林回答,由达瑞娜翻译给酋长们,“强大而可怕的敌人袭击了我的人民。很快他们就会杀到这座森林,给你们带来烈火和痛苦……”   赫拉·达基尔抬起手,维林闭嘴了。瑟奥达人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你的族人没能夺走我们的森林,”达瑞娜翻译,“他们试过。我们不害怕你们,为什么要害怕新的来者?”   “我的人民拥有和平共处的智慧,我们的敌人则没有。问问你们的姐妹,她看见过他们的心。”   酋长们的目光转向达瑞娜。她点点头,用瑟奥达语详细地讲述起来,肯定是说她利用天赋看到了瓦林斯堡的惨景和倭拉人的残酷本性。   “你们确实遇到了可怕的敌人。”她翻译了一位酋长的话,那人身形瘦长,颈上围有狐狸尾巴,“但那是你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迈厄利姆的战争与我们无关。”   维林稍事停顿,思考如何措辞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勒苏丝·希尔·霖称我为伯纳尔·沙克·乌尔。说实话,我见过盲女,也曾与她对话。她祝福过我的人生道路。这儿谁有过同样的经历吗?”   他看到酋长们面带疑虑,却既不震惊,也不恐惧,更未改变心意。   “如果你受到过盲女的祝福,”达瑞娜翻译赫拉·达基尔的话,他指着维林身后说道,“她现在可以听到你的话。”   维林回头望着石柱,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你不用这样。”达瑞娜走到他身边。他低头看着平滑如镜的石台,中间有个圆形的浅池。“我去跟他们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一定可以说服他们。”   “他们要看一场好戏,我岂能拒绝?”他问,“或许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你不明白。瑟奥达人祖祖辈辈都来这里,通常是老弱病残,还有疯子。他们都来摸这块石头,寻求盲女的指引。绝大多数人摸了石头,等了一会儿,就失望而归,但有些人,极少数人……被带走了,只剩空空的躯壳。”   “你没有,”他说,“你说你见过她。”   “那是在我丈夫死后……”她的视线移向石头,眼里满是哀伤,“我非常难过,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来到这里,寻找一个答案,一个理由。如果不能如愿,我也乐意接受死亡。盲女……给我看了值得我为之活下去的东西。”她伸出手,悬在石台上。“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因为她希望如此。”   “那么,”维林踏步上前。“但愿她也为我找到这样的意义。”   手掌底下的花岗岩冰凉刺骨,但他没有异样的感觉,歌声也没有变调。当他抬头望向达瑞娜和瑟奥达人时,发现他们都消失了。此时已是深夜,一个女人坐在火堆前,背朝着维林,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勒苏丝·希尔·霖,”维林喊出她的名字,走到火堆边。她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红色石眼周围密布深深的鱼尾纹,满头白发,不见一根青丝。盲女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   “你年纪大了些,”她说,“歌声更强了。”   “你说过我应该熟悉歌声。”   “是吗?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你之后,又有过很多次幻象。”她从脚边的柴火堆里捡起几根树枝,扔进了火里。“还在效忠信仰吗?”她问。   “我的信仰是谎言。不过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谎言若有人诚心笃信,那真的还是谎言吗?你的族人希望通过信仰,理解世上诸多神秘之事。或许受到了误导,却也只是因为真相并未完全显露。”   活在巴库斯体内的怪物,残酷的笑声。“灵魂可以受困于往生。”   “并非所有灵魂,只是拥有天赋的灵魂。这种力量,燃烧在你我体内的这种火焰,等我们生命消逝,也不会熄灭。”   “再就滑进虚无之中。然后呢?”   她苍老的面庞绽放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了。”   “有什么东西,存在于虚无之中。那东西带走了那些灵魂,将其扭曲,变成为它效力的傀儡,又送灵魂重返人世,夺取其他天赋者的身体。”   她眉毛扬起,略微讶异:“这么说,它终究还是成长了。”   “什么成长了?那里究竟有什么?”   她扭过头,空洞的眼睛对着他,表情充满遗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需要如此。它很饥饿。”   “它要什么?”   她说出了答案,那确定无疑的语气,没有留给维林怀疑的余地:“死亡。”   “你能告诉我如何击败它吗?”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为了我们的世界和所有的人,必须抗争到底。”   他抬头仰望,透过繁密的枝丫,看到了大剑座的七颗星星。大剑座高挂空中,表明此时正值初秋,比真实的时间早多少年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已经发生了吗?”他问,“我的人民已经来夺取这片土地了吗?”   “到那时,我早就死了很多年。不过我看过不少那个时代的幻象,对此我深感庆幸。”   “未来呢?这片土地的未来呢?”   盲女久久地“盯”着火堆,维林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她却又开口道:“你是我能看到的最远的未来,伯纳尔·沙克·乌尔。在你之后,没有未来。我看不见。”   “那你还要我抗争?”   “我的天赋并不完美,许多事情无法看透。无论如何,除了抗争你还有别的打算吗?放弃希望,坐以待毙吗?”   “我希望说服你的族人,从而安全地通过这片森林。我应该怎么告诉他们?”   她戏谑地皱起眉头:“就告诉他们,我要求他们放行。说不定有用。”   “这就够了吗?”   她眉头舒展,大笑一声,其中带有一丝苦涩的滋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森林里找到的人,也许说着我的语言,与我有共同的血脉,但他们不是我的族人。那些前来触摸石头的,是昔日伟大而美丽的暗影。他们聚为部落,与罗纳人永无止境地争斗,神话和传说取代了知识和智慧。他们遗忘了原有的身份,放任自流,自甘堕落。”   “如果他们不帮我,即便是你所谓伟大的暗影也会消逝,连重现辉煌的机会也没有了。”   “残破的随它残破,此乃万物之道。”她回头望向石柱,“这种记忆和时间的容器不是我们建的,它们的存在远远早于我们。我们只是有幸发现了它们的用途,而它们变化无常,遇到认定无价值的人,便吸走其意识。曾经有一支远比瑟奥达人伟大的族群,修建了与这片土地同样大小的城市,创造了无数奇迹。如今,连他们的名字也无迹可寻。”   她又盯着火堆,一脸倦容,久久无言。“我本来希望,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欢乐的,你讲述的故事是你娶妻生子,幸福安稳地度过了这一生。”   维林想要拉住她的手,也知道什么都抓不住,却仍然伸出手,与她隔空相握。“让你失望了,我很难过。”   盲女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幻象渐渐地消逝。维林回到石柱旁,伸出手,犹豫地定在那儿。“再会,勒苏丝·希尔·霖。”   她没有回头。“再会,伯纳尔·沙克·乌尔。如果你获胜了,回到石头这儿来。也许还有人与你对话。”   “但愿吧。”他的手掌按住石头,转瞬间天光变换,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他沉住气,面向瑟奥达人,尽可能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盲女说了……”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众人都望着别处,十二位瑟奥达人酋长全部起立,瞪着他旁边的什么东西。附近的达瑞娜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转过头,血歌猛然奏响。   巨狼蹲坐在地,碧绿的眸子审视着他,这种目光令他记忆犹新。在维林的印象中,狼以前没有这么大,如今站起来也不比他矮。过了片刻,它舔舔嘴,抬起鼻子,一声嘹亮的嗥叫直冲云霄,盖过一切声响,震耳欲聋。   巨狼低下脑袋,嗥叫声消逝了,森林沉寂了片刻,方圆数英里之内的林中再次响起狼嗥,此起彼伏,北大森的每一匹狼都在回应,嗥叫声经久不息。巨狼站起身,跑上前,硕大的脑袋悬在维林的胸前,鼻孔翕张,嗅着他的气味。他听见了狼的歌,是一种怪异的曲调。他想起邓透斯死的那天,那陌生的歌声变幻不定,但有一个音调特别清晰,绝无弄错的可能。信任。它信任我。   巨狼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又舔了一下,然后回身跳进林中,犹如一道银光闪过,转眼消失无踪。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也随之平息。   赫拉·达基尔和其他瑟奥达人走上前,在他四周站成一圈,阴影之中的战士也走出林子,将他团团围住。这些已达到作战年龄的男男女女,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战棍。赫拉·达基尔也拿起战棍,平举在胸前。“明日,”瑟奥达酋长说,“我将向旭日唱响战歌,指引你们穿过森林。”   “不准点火,不准伐木,不准打猎。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不得偏离行军路线。我们严格遵循瑟奥达人的指引。”   他注意到几个队长警惕地交换着眼神,阿达尔的表情尤为不安。“大人,违反规定又如何惩罚?”他问。   “不需要惩罚,”维林说,“瑟奥达人自会按他们的规矩来,我对此毫不怀疑。”   “大人,如果不汇报士兵们的想法,那就是我失职。”阿达尔接着说,“依照您的命令,很快就没有人公开抗议了,但我们没办法管住每一张嘴。”   “又怎么了?”维林疲惫地捋了捋头发。与勒苏丝·希尔·霖的会面并不轻松,盲女所知太少,未来的不确定令他大伤脑筋。另外,他逐渐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从来不喜欢领军——士兵们的抱怨无休无止。“靴子太硬?训练太苦?”   “他们都害怕森林。”诺塔说,“不怪他们。我还没有走进去就吓得不轻了。”   “知道了。”维林说,“那好,有谁胆子小到不敢走进树林的,我准许他们离队。只要他们上交武器、靴子、补给和迄今领到的军饷,他们就可以回家,等着倭拉舰队出现,然后好好欣赏壮烈的大屠杀。这样一来,他们也许会考虑考虑因为胆小付出的代价。”他一拳砸在地图桌上,牙关紧咬,吐出一口恶气。“不然你直接列个名单,告诉我谁抱怨最多,我挨个抽打。”   “我去和他们谈。”见队长们坐立不安,现场气氛尴尬,达瑞娜开口说,“减轻他们的恐惧心理。”   维林默默地点头,又摆了摆手,请霍伦兄弟照例汇报每日补给情况。   “她对你说了什么?”等会议散场后,达瑞娜问。外面的营地一片嘈杂,全军正在拆卸帐篷,准备开进森林。“导致你的情绪这么糟。”   “重要的是她没有说的。”他回答,“她没有答案,小姐。没有伟大的智慧指引我们的道路。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妇人,最后一次深受幻象之苦,那是她所痛恨的未来。”   达瑞娜沉默了片刻,目光却没有离开维林。自他们从森林回来,达瑞娜就一直这样。“那匹狼,”她说,“你以前见过。”   维林点头。   “我也是。很小的时候,父亲找到我的那一夜,狼用舌头赐福我……”她神思飘远,沉浸在回忆中,很快又眨了眨眼,摇着头起身。“我该走了,还要发表演说呢。”   最后,没有一个人拒绝走进森林,达瑞娜的演说再次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留住了士兵们的心。他们爱达瑞娜,维林心想。她轻松自在地穿梭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地记起每一张面孔和每一个名字,所到之处,欢声笑语不断。他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天赋,追随他的人大多出于责任,或是因为畏惧。他只希望他们对达瑞娜的爱戴和对自己的畏惧,足以支撑他们面对倭拉人。   北疆戍卫军头一批开进森林,他们牵着马穿行在林间,四面八方有数十个瑟奥达战士冷眼观望。维林带领第一步兵团紧随其后。他以一千人为一个兵团,把军队划分为十个兵团,并编上序号。不过,他允许各兵团自行决定旌旗的图案。第一步兵团大多是矿工,旗面以蓝色作底,画了两把交叉的铁镐。带队的是来自匪徒谷的工头欧廷,当然,几名北疆戍卫军军士的协助不可或缺。   “我走进大森林了。”他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叹道,“还在老爷身边指挥一个兵团。以前我老爹说,我最大的出息就是给工头倒尿桶。”   “你离开仑法尔多久了,队长?”维林问他。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叫我欧廷好了,老爷。就连小子们喊我队长时都憋不住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对不对,你们这帮没礼貌的狗崽子?”   “滚你娘的蛋,欧廷!”前排有人骂道。维林双眼一瞪,那人面色发白,赶紧低下头。维林本想厉声呵斥,但看到对方额头上的汗水,同伴惊恐的表情,以及所有人游移在林间的目光,他还是忍住了。   “超过十五年了,老爷,”欧廷说,“自从离开那个我称之为家的破地方。我可没啥念想,那可鄙的村子靠挖矿过活,全是可鄙的人,一个可鄙的老爷,发给你可鄙的薪水。有一天,我听一个补锅匠说起北疆,那边的矿工挣的钱是这里的四倍,只要不怕冷,不怕野蛮人。我一攒齐了买铺位的钱,立刻就上了船。从那之后,再没想过回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家可回,维林心想。   每个兵团都有一个瑟奥达人指引。赫拉·达基尔负责第一步兵团,除了指路和举手示意停下,几乎什么也不说。比起他们第一次会面,赫拉·达基尔越发不愿与维林接触,总是避开他的视线,而且净说瑟奥达语,达瑞娜只好继续充当翻译。是狼的缘故,维林推测。他们可不喜欢在自家森林里感到恐惧。   瑟奥达酋长带领他们来到一条小溪附近的空地,在这儿扎营过夜。依照维林的命令,士兵们不能生火,只好缩在斗篷里,就着一点腌肉,吞咽既硬又冷的面包。很少有人说话,也没人唱歌,众人警觉地聆听着森林里的响动。   “那是什么?”欧廷轻声问。周围的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哭号声。   “野猫,”达瑞娜说,“正在求偶。”   维林在小溪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赫拉·达基尔。水很浅,但泼溅声足以预告访客的到来。瑟奥达人眯起眼睛,看着维林走近,却没有问候,低下头接着打理弓弦。这把弓的弓臂相对扁平,中间包裹厚皮。维林注意到他使用的箭头并非铁制,而是某种闪耀黑色光泽的材料。“这种箭可以射穿盔甲吗?”他问。   赫拉·达基尔取过一支箭矢,举了起来,箭头映着月光,在维林看来不像燧石,倒像是玻璃。“来自山区,”瑟奥达人说,“为此打过罗纳人。距离够近,什么都可以射穿。”   “那个呢?”维林示意那根触手可及的战棍。战棍约一码长,从中折弯,犹如带抓握凹槽的斧柄,粗大的棍头酷似变形的铲刀。距离棍头不过一寸处,有一根长约十英寸的可怕长钉。“挡得住利剑的劈砍吗?”   “干吗不试试呢?”瑟奥达人打量了他一番,“可惜你没带剑。”他把弓放到一旁,拿起战棍递给维林。维林接过来,挥舞了几下,感觉很轻,抓握舒适。这种木头非常陌生,漆黑且光滑,手指抚过,察觉不到纹理。   “黑心树,”赫拉·达基尔解释。“砍伐和制作的时候木头很软,用火烤过后硬如岩石。断不了的,伯纳尔·沙克·乌尔。”   维林微微颔首,递回战棍。“你还没有问我,盲女说了什么。”   “她说我们应该跟随你。瑟奥达人很熟悉她的幻象。”   “但你们先前并不打算听她的话。”   “你的族人不信神,我们也一样。盲女生活在很多年前,她可以看见未来。幻象大多成真,有些则没有。我们接受她的引导,但并不崇拜她。”   “那你们崇拜什么?”   瑟奥达人头一次被逗乐了,咧开嘴笑了笑:“你站立之处就是我们所崇拜的,伯纳尔·沙克·乌尔。你们称之为北大森,我们称之为瑟奥达,因为它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它。”   “要对抗我们的敌人,你们只能离开这里。”   “我曾经离开过,我跟随前任守塔大臣,去看过你们的领地。我看见了很多事,全都丑陋不堪。”   “这次你看到的,只会更加丑陋。”   “是的。”瑟奥达人把战棍搁在一旁,躺到石头上,闭了眼睛,“的确如此。”    第七章 莱娜   “又来了!”米欧尔冲到船头,惊慌地指着大海,小船随之倾斜,“你们看见了吗?”   莱娜望向海面,又看见巨大的鱼鳍一晃而过,很快潜入水中。它们永远都是饥饿的。   “说不定它喜欢咱们。”疤脸匪徒说。他名叫哈文,自称手下的帮派有三十人,因为和一位贵族出身的漂亮女人由爱生恨,遭到背叛,结果被抓入狱。伊尔提斯对此嗤之以鼻。   “更有可能是在酒馆里嫖了妓女没给钱,人家出卖了你。”他纵声大笑。   斗嘴时有发生,常常差点就动起手来,莱娜已经放弃了调解纷争的打算。如果两人当中死一个,还能省点口粮。   “撞烂船舱的时候,爱上了兄弟的漂亮脸蛋,”哈文接着说,“如今离不开了。”   “你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渣!”伊尔提斯骂道。   争吵不可避免,越来越激烈,莱娜扭过头,在波涛之中搜寻鲨鱼的影子。他们在大海上漂了四天,唯一的旅伴就是一条红鲨鱼。奇怪的是,为何它不直接撞翻小船,悠然自得地吃掉他们呢?既然连大船都可以撞沉,对付小船能有什么难度?她不断地回想起费明临死前的笑容,那满是血痕的牙齿。能给的,我全给了……鱼鳍再次出现,身边的米欧尔吓呆了,下意识地咬住伤口已结痂的指尖。这次的距离近了许多,鱼鳍劈开波浪,画出一条弧线向他们游来。米欧尔闭上眼睛,开始背诵信仰教理,莱娜搂住她的肩膀。鱼鳍越来越大,伊尔提斯和哈文忽然停止了争吵。游到距离小船约二十码外,鱼鳍猛地扬起,浑身布满红色斑纹的鲨鱼跃出海面,乌黑的大眼闪闪发亮。米欧尔睁开眼呜咽了一声,又紧紧地闭上。鲨鱼一摇尾巴,消失在水底。   “它走了,”莱娜安慰啜泣不止的米欧尔,“你瞧?”   女孩只是摇头,恐惧抽干了她的力气,她的身子瘫软下去,头枕在莱娜的膝上。   莱娜扫视着木船上的小王国,五个饥肠辘辘的臣民,心想或许把他们留在船舱里更为仁慈。大船沉没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从漂浮的木桶里掏了些食物,大多是腌鱼,她第一次吃的时候差点吐出来,然而饥饿很快就战胜了胃部的不适。她最害怕的本来是缺乏淡水,不过这个担忧也打消了,大雨日日狂降,甚至有可能压沉小船,他们只能不断地往船外舀水,倒也不存在干渴的问题。他们使用大船甲板上的两块短木片作为桨,匪徒和伊尔提斯朝西边划了大半天,然后一个性格温和、名叫本顿的年轻人——他是瓦林斯堡的渔民,是他们当中仅有的水手——指着黄昏时分的星星,判断他们位于头一晚出发时的东边五十英里处。   “也就是说,我们在瓦林斯堡南边很远的地方。”他说,“这种时节,伯瑞林海的水流是向东的,无论怎么划都没有办法改变航向。”   东边。那儿就是倭拉帝国,而且他们的食物也撑不了那么远。莱娜读过很多航海故事,知道饥饿会导致绝望的人们做出各种极端的事情,海幽灵号的遭遇是她最难忘的。那是父亲第一批战舰当中的一艘,造价昂贵,有人说是疆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好船。在雅努斯统治的第二十年,海幽灵号消失在北海岸的一场风暴之中,失踪了好几个月,最后仑法尔渔民发现它漂到了南边。他们发现船上仅剩一个船员,话也说不清了,啃咬着同伴的大腿骨,还有一堆头骨整齐地堆放在甲板上。父亲下令烧沉海幽灵号,不让水手们再驾驶它。   米欧尔的头挪动了一下,莱娜发现她睡着了,嘴唇半张,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无疑在做噩梦,重温在大船上遭受的折磨。莱娜很想抚摸她的头发,却没有动手,因为任何触碰都只能激起一阵尖叫。对不起。她看着米欧尔的眼皮不断抖动,在睡梦中抽搐。看来我没办法打垮他们的帝国了。   船身再次倾斜,莱娜抬头看到本顿正立在船尾,手搭在眼睛上,眺望东方。   “鲨鱼吗?”莱娜问他。   年轻的渔民一动不动地观察了片刻,身体僵住了,他扭过头,神情肃穆地说:“是船帆。”   所有人都转过身,小船差点倾覆。“倭拉人?”伊尔提斯问。   “更惨,”本顿说,“梅迪尼安人。”   梅迪尼安船长靠在船舷边,俯视着他们。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蔑视,还有一点儿好奇。“我挺喜欢你们陆地种当奴隶,很适合你们。”   伊尔提斯挥舞着留在身边的一条锁链——莱娜怀疑这是用来在必要时杀死哈文的。“不是奴隶了,我们解放了自己。”   “船呢?”船长问。   “沉了,连同抓我们的人一起。”   “以及所有的贵重财物。”他的目光在船上游移,先是盯了一会儿米欧尔,又看到了莱娜满脸的伤疤。“他们要你有什么用,美人?”他咧嘴笑道。   莱娜强忍怒火,她深知如果对方走了,这条小船上所有的人都会死。“我学识渊博,”她回答,如果说出真相,只能召来更多笑声,“会说很多种语言。主人想让我给他的女儿们当老师。”   “真的吗?”船长接着用阿尔比兰语说,“你读过《金与尘之诗》吗?”   “读过。”而且差点就见到作者了。   “何处有理智之心?”   “知识,但唯有与怜悯结合之时。”希望你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她暗暗地想。   船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倭拉话呢?”他又说回疆国语。   “会。”   “读和说都会?”   “是的。”   他摆手召来一名船员:“带她上船。其他人不要。”   “不!”莱娜大喊,“我们都得上船。不管你指望我做什么,带上所有的人,我才帮你。”   “你没资格谈条件,烧焦的美人!”他哈哈一笑,说道,“不过,为了显示我的慷慨,我们就带上那个美人儿吧。”   靠着船舷的一个船员忽然直起身子,手指海面,惊慌地喊叫起来。莱娜回头一看,只见鲨鱼的脑袋从十五码外破浪而出。它翻转身体,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梅迪尼安人立刻开始操作索具,船长一边大声下令,一边低下头,惊慌地看着莱娜。她的一只脚伸到了小船外。“我们全部上船!”她喊道,“不然我就跳下去。”   船员们把其他人押进了船舱,面对一把把出鞘的军刀,伊尔提斯和哈文无可奈何地交出了链子。船长把莱娜推进自己的舱房,里头空间狭小,堆满一卷卷地图和上锁的箱子,地板上还钉着一张矮桌。他抱起一个箱子搁在桌上,转动钥匙,打开沉重的大锁,然后抬起箱盖,取出一个封印已拆的卷轴,递给了她:“读。”   她展开卷轴,匆匆浏览一遍,很快理解了文件的内容,但她决定不要立刻翻译出来。此人眼神太尖,莱娜很不喜欢。“阿克里夫·恩崔尔议员致倭拉帝国大军第二十军统帅,”她佯装吃力地念道,“赖柯拉·托克瑞将军。向我尊敬的妹夫致以问候。尽管捷报尚未传来,但此乃必胜之战,我应当可以恭贺您。请代我向尊贵的妹妹致以最热情的问候……”   “够了。”船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皮册子递给她,拿回了卷轴,“再读。”   莱娜翻开前几页,忍住了笑意,继而皱起眉头,露出迷茫的表情。“这……没有意义。”   他的眼睛眯得更紧了。“为什么?”   “文字打散了,混杂有数字。或许是什么密码。”   “你还知道密码?”   “我父亲做生意就使用密码。他是商人,常常担心竞争对手知道他的价格……”   “你能破译吗?”他打断了莱娜的话。   她耸耸肩:“给我时间,也许可以吧……”   船长踏近一步,呼出的气喷到她脸上。“相信我,陆地种,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需要找到密钥。”   “密钥?”   “任何密码都需要密钥,这是破译的基础。很可能只有少数人掌握……”   船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从舱房里推了出去,穿过甲板,走向船舱,皮册子仍攥在她手里。莱娜在途中见到了其他人,发现大家都缩在阴影里,周围全是船员,米欧尔惊恐地抬头看她。船长走到船尾附近,在一扇紧闭的舱门前停下脚步,那儿有个人在站岗。“开门。”船长下令。   门打开了,一股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粪便、尿液和馊汗混杂而成的味道。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被船长一把推了进去。一个男人缩在舱房的阴暗角落里,头发很长,油腻腻的,身上的制服已破烂不堪,沾了不少污物,手腕和脚踝挂有沉重的镣铐。从气味判断,他被关在这儿已有好些天了。   “要是他敢动,就给我狠狠地打!”船长对看守吼道,那人抽出一根棍子,走上前来。“这家伙的动作跟蛇一样。身上居然藏着一把细剑,插了我手下的眼睛,我只有这么一个船员懂他们的猪叫。”船长抬起靴子尖,狠狠地戳向囚犯的肋骨,他当即疼得吸了口气。船长放下脚,抓住他的头发一扯,让他面对莱娜。“如果还有知道密钥的活人,那就是他了。”   莱娜蹲下来,向囚犯挪近了些,她知道看守也靠了过来,那人的靴子里插有匕首,黄铜刀柄露在外头,闪着微光。囚犯斜着眼瞅她,莱娜有种感觉,在肮脏污垢和干涸血渍的面具底下,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庞。“现在又派怪物来折磨我了。”他咕哝道。   “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莱娜用他的语言问。   “看来他们找到了个聪明的怪物。”他回答,“告诉这条海盗狗,赶紧杀了我为好,一旦我们的舰队找到他……”   “如果你想活命,就闭上嘴,照我说的做。”莱娜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相信我,你的性命对我毫无价值,他们把你扔下去喂鲨鱼,我也只会看热闹。但是,如果我不能让海盗相信你愿意合作,他们很可能接着就把我扔下去。说吧,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囚犯歪着头冷笑,默默地思量着,莱娜感觉到对方颇有心计。有脑子的达纳尔,她心想。这可不大好办。   “背叛,”他说,“欺骗。一个奴隶的谎言,也只有傻子会相信奴隶。一整座岛上都是财宝,他向我保证,全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梅迪尼安海盗抢来的。长久以来人们只当是传说,可他有地图,希望拿地图换自由。无非偏离几天航线,我以为没什么问题。”   “等你到了岛上,发现等待你的是这帮家伙,而不是传说中的宝藏。”   他疲惫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莱娜说,“你是傻子。”   他扑向莱娜,锁链哗啦作响。看守走上前,用棍子架起他的下巴,他渐渐安静下来。   “我什么都不说。”倭拉人的目光越过棍子,恶狠狠地射向她。   “他说他要去阿尔比兰的港口,”她用疆国话对船长说,“以此交换密钥。”   船长用胳膊肘顶了顶看守,那人拿开棍子,退了回去。“我自认为非常慷慨,”他捋着胡子说,“我就从他的左手开始,每次一根指节。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报酬。”   “你什么也不用告诉他们,”她用倭拉话说,“只要让他们以为你说了就行。”她又挪近了些,举起皮册子。“他们想要密码的密钥。如果他们以为你说了,我就可以假装我能破译。但是需要时间,或许需要很久,足以等到你的舰队发现我们。”   “等不及做奴隶吗?”   “做过,比跟他们在一起强多了。倭拉人不会碰我,因为我的脸,但这群狗没那么讲究。”   “我要是玩这么一出,又怎么阻止他们杀我?”   “我会告诉他们,必须保住你的命,因为密码非常复杂,我还需要帮助。”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不会告诉他们,他们抓住的是议员的儿子。”她锐利的目光扫向囚犯身上破破烂烂的红衣,胸前还有金线刺绣的纹章,样式与先前卷轴上的印章一样。“这么有价值的战利品,一定要带回群岛。你认为如此奇耻大辱,你父亲的仕途还有戏吗?你的仕途呢?”   他抬起头,急切地打量莱娜:“你这个怪物女人究竟是谁?”   “只是一个逃跑的奴隶,想要活命。”   他瞪着莱娜,半天没说话,面有怒色,却神情漠然。“把册子拿给我看。”他最后说。   莱娜打开册子,挪了过去,指点着里面的文字。“我听说,”她低语道,“在倭拉帝国,拥有的奴隶达到十万人,才可以穿红衣。”   “这话没错。”囚犯轻声应道,当莱娜凑近了看那些文字,他故意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这么年轻,就积累了如此巨大的财富。”她眉毛一扬,假装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是我父亲送我的成年礼物。”囚犯的语气极为勉强,“他三分之一的财产。他给了我最好的床奴。”他斜着眼,看了看莱娜脸上的烧伤。“对不起呀,可能令你失望了,亲爱的。我恐怕不能要你。”   莱娜点点头,合上册子,席地而坐。“感谢你告诉我。”她说。   “我履行了承诺。”囚犯淡淡地应道。   “不,我是说动起手来更容易。”   他皱起眉头:“什——”   莱娜一扭身,从看守的靴子里抽出匕首,刺进倭拉人的胸膛。正中。达沃卡说过。永远瞄准胸膛的正中,你一定能找到心脏。   那一瞬间,莱娜喘不过气来——船长狠狠地把她摔在地上,然后手持寒光闪闪的匕首逼近。“你这个狡猾的婊子!”船长一手提起她,按在舱房的墙壁上,匕首抵住喉咙,莱娜拼命地吸着气。“他们都说我的人靠不住。”   “你……”她咳嗽着,呼吸粗重,“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会捅了我和我的船员,只等我们背过身去。”   “你可以相信我能破译这本册子。”   “你有何证据让我相信?我只看到你和那臭东西猪叫来猪叫去,然后就捅了他。”   她盯着船长的眼睛:“你的目标是他的船。”   他慢慢地凑近,刀尖刺疼了莱娜的皮肤。“你说什么?”   “为了拿到册子。船王们派你抢走他的船和那本册子。”   他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欲言又止。船长退了一步,匕首却没有动。“你知道的太多了,烧焦的美人。”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了:“二十八根印有恩崔尔家族纹章的金条,十二桶埃斯克希亚产的葡萄酒,一把仪式用短剑,刻在剑上的诗是统治议会为表彰托克瑞将军的胜利……”说到一口气出完了,她看见对方犹犹豫豫的,没有下手。“这些是你在他们的船舱里发现的,不是吗?”   “你怎么……”   “就列在册子里,第一页。”   “你不过看了几眼。”   “足够了。”   “那是密文。”   “一种基于递减数字序列的置换密码。只要清楚原理,就不算特别难。现在我是船上唯一的,可能也是这半个世界唯一能读懂册子的人。”   船长把先前塞在腰间的册子抽出来,递了过去:“那就给我读。”   她挺起胸膛,等呼吸平缓下来。“不。”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没资格……”   “谈条件?”她笑了,“噢,我觉得我有。”   来自小船的男人们在船舱里有了指定的角落可以歇息,外加新衣服和食物。莱娜和米欧尔、奥瑞娜三个女人同住大副的舱房。   “你确定吗?”米欧尔轻声问道。   女孩企图藏起一面小镜子,莱娜却伸手拿了过来。“是的。”   镜子的背面是银质的,其繁复的雕花是阿尔比兰北部港口的工艺,造型则是一个男人与一头狮子搏斗。她用手指摩挲着雕花,然后把镜子翻了过来。   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没有尖叫,没有流泪,也没有绝望到极点,歇斯底里地发作。其实她全都感觉到了,痛苦的风暴在心底疯狂肆虐,但她只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盯着镜子里的陌生脸孔。大部分头发都没有了,裸露出粉色和鲜红的头皮。上半边脸惨遭火焰舔舐,疤痕起始于鼻梁处,从左脸颧骨斜至下巴右侧以上的皮肤全部烧焦了,像是在瓦丁之夜用来吓唬孩子们的可怕面具。   我不是女王,她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人的眼睛,心想。哪个画师愿意描摹如此丑陋的肖像?再者,我究竟在钱币上铸什么图案呢?想到这儿,她不禁笑出声来,米欧尔肯定以为她精神失常了。   莱娜把镜子还给她:“谢谢你。”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奥瑞娜问。这个女人身材苗条,有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脖子上有不少瘀伤,显然遭受过虐待,但精神创伤没有米欧尔那么严重。不管怎样,她还知道害怕。   “我杀了一个倭拉人。”莱娜认为没必要隐瞒。   “为什么?”   “确保我们留在船上。”   “船开往哪里?”   “梅迪尼安群岛。到了那儿,我们就可以回疆国了。”   “拿什么交换?”   莱娜拿起放在床上的小册子,从中间翻阅起来。“帮他们一点小忙。不用担心,船长答应了,只要我表现好,就不会有人碰我们。”   “这可说不准。”女人嘀咕着,抱起胳膊在舱房里踱步,“那些海盗……我不喜欢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奴隶贩子就够糟的了。真没料到,我竟然想我丈夫了,那个胖傻瓜。”   米欧尔瘫倒在床上。“既然他又胖又傻,你为什么嫁给他?”她问。   奥瑞娜面露嘲弄的表情:“他有钱。”   她俩聊了起来,莱娜则全神贯注地研究小册子。大多是无趣的军情往来、物资清单,以及预期的路线。她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倭拉人的计划囊括了所有的封地,唯有仑法尔除外,她想起了上次见面时,达纳尔说的最后一句话。信仰保佑,我非试不可。   我终于有理由吊死那个披盔戴甲的傻子了吗?她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可以留待日后决定。船王为此派出了最得力的干将,其中必有原因。   写文章的人非常聪明,并未完全依赖密码,某些地名使用了暗语:她判断出怪城代表瓦林斯堡,因为提到了街头计划;鸦巢明显是埃尔托,还有哪座城在岛上?其他的则没有这么容易猜到,海鸥岩无从推测,渡鸦阁也一样,但提及了矿场,令她联想到北疆。我很同情被派过去的人,她心想。不过,最费笔墨的莫过于蛇窝,地形复杂,港口和海峡不计其数。随之附有大篇幅的进攻计划。   “此事迫在眉睫,”她读道,“在成功封锁并平定怪城之后,集结最大数量的舰船,攻击蛇窝。发动进攻的时间必须在冬季风暴到来之前。各支舰队由卡里夫司令指挥,首要任务是封锁敌人的港口……”   她起身离床,走到门口,刚刚拉开舱门,外边的看守就按着刀柄走上前。此人正是先前看守倭拉人的船员,似乎不敢靠得太近。“我要见他。”莱娜说。   “我相信你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她在船长的舱房里说,“关于密码的事情,我最好现在就告诉你。”   说服船长并不难,莱娜有种感觉,他似乎早已有所怀疑了。他下令打开所有的船帆,扔掉所有的超重物品,包括从倭拉人那里抢来的金条。根据目前的海水流向,他们需要先航向南边,再转向东边,船长催促船员们全力以赴,不可松懈。   “发生了什么事?”伊尔提斯问。几个逃亡者围住了莱娜。   “倭拉人朝着梅迪尼安群岛去了,”她说,“我们要赶回去警告他们。”   “我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哈文问。   “船长答应释放我们。我有理由相信他。”   “为什么?”匪徒追问。   “他需要我去说服船王。”   两天后,风云突变,海浪翻涌,船长尽可能地调整航线,狂风几乎要把操作索具的船员刮走。船一刻不停地摇晃,大多数人都吐得昏天黑地,只有她和本顿安然无恙。   “以前坐过船吗,小姐?”趁着风暴稍息的当儿,年轻的渔民问她。此时,其他人全都趴在船舷上,哈文一会儿呕吐,一会儿破口大骂,全是各种花样的脏话,莱娜闻所未闻。   “婊子生的操猪仔!”他吼道。船员们听了只觉得有趣。   “我不是贵族小姐,”她对本顿说,“在此之前,我坐过几次布宁沃什河上的驳船。”最后一次是和我的侄儿侄女们,我那时还没去北方。小雅努斯看见了一只爬上河堤的水獭,它嘴里叼着刚刚抓到的鲑鱼,鱼儿还在扑腾,他拍着小手,高兴得手舞足蹈……“小姐?”本顿关切地问道。   莱娜擦了擦眼睛,发现有泪水。“是妇人,”她纠正,“我是寻常商人的女儿。”   “不。”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绝对不是。”   风暴肆虐了整整六天才渐渐停歇,船帆全部回归原位,截住西来的海风。阳光晒干了甲板,却也晒得伤疤生疼,于是莱娜拿围巾盖住了斑驳的头皮。这条围巾险些酿成大祸。当时一个船员嘲弄地向她鞠躬,将其递了过来。“拿去遮脸吧,女人。”他说。   伊尔提斯笑了,笑声格外洪亮,他大步走过去,友好地向梅迪尼安人伸出手,对方傻乎乎地跟他握手,结果倒了大霉。   “他两只胳膊都折了,还怎么干活?”过了一会儿,船长责问。斗殴的时间很短,但相当激烈,被伊尔提斯打残的船员在甲板上扑腾,活像一条刚刚蹦上岸的鱼。与此同时,哈文和本顿也跟船员们过起了招。当一个船员抽出军刀时,船长厉声喝止了双方。   “我们有一个是水手,”莱娜回答,“可以接替他。”   她感觉到船长发起火来不大正常,对伤员的处理相当敷衍,明显没心思管这种事。“不如他好用!”船长吼了一句,却没再多说,走过去骂起了舵手,责怪他大大偏离了罗盘所指的方向。   她看到米欧尔正在船舱里照料伊尔提斯,女孩的纤纤玉指捏着一块染红的布,轻轻地擦拭兄弟身上的瘀伤。莱娜什么都没说,在他满是发茬的脑袋上轻轻一吻。令她高兴的是,在伊尔提斯低吼着扭过头之前,他的嘴角掠过一抹笑意,尽管转瞬即逝。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到甲板上待着,这已经成了习惯。奥瑞娜和米欧尔喜欢在睡前叽叽喳喳地聊几个钟头,聊的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莱娜怀疑她们选择无关痛痒的话题,只谈论旧日的爱情故事和少女时期的各种劣迹,是为了回避此前所遭受的苦难——多亏了毁掉的面容,她不用感同身受。她倒不是嫉妒她俩如此闲散安逸,只是感觉需要到甲板上来,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接着琢磨搜集到的证据。   最初,所有的思绪全都围绕着王座厅内发生的惨案,这种恐惧主宰了她的一切念头,推导出来的结论令人不安。这是一个密谋多年的计划,她心想。准备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杀手。谁会想到艾尔·泰纳死得那么英勇?她稍感愧疚,毕竟这位大人多次示好,全都遭到断然回绝。看来他的为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差,面对黑巫术造出的火焰,这位大人竟然毫不畏惧,不顾性命地拯救她。但是,就算他是英雄,也只能当一个糟糕的丈夫,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她慢慢意识到,仅仅专注于王座厅惨案,只能导致一叶障目,忽略掉其他证据。她想起《瑞尔泰慧论》里的一句话:“要提防仓促定论的诱惑。切不可执迷于你渴望的答案,知悉全局为先。”   征服瓦林斯堡那么大规模的城市,需要数千人的军队,她盘算起来。即使疆国禁卫军不在……疆国禁卫军的开拔,距离倭拉人入侵不过几天时间,运气糟糕到令人发指。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南岸守塔大臣遇到了刺客……她回忆起有关守塔大臣遇刺案的报告,尽量还原每一点细节。两个刺客,库姆布莱狂信徒……两个刺客。   她缺乏证据,只能说是怀疑,但内心非常确定。两个刺客就是弗伦提斯兄弟和倭拉女人。他们一直没闲着。她竟然对弗伦提斯的死感到些许遗憾。如果他活了下来,我还可以问出多少证据来呢?但倭拉女人还活着,肯定还在杀人,她的同胞还在践踏我的国家。   莱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手已握拳,和刺死倭拉人的时候一样。她回想起从匕首传到掌心的震动,那是倭拉人的心脏被刺穿后的最后一次抽搐。倭拉女人可以杀人。她暗暗地想。现在我也可以了。    第八章 弗伦提斯   自由剑士举起兵刃。借着月光,欣赏锐利的剑锋,看到凝固于其中的灰焰,他不禁微微一笑。真正的宝贝,不虚此行。“不是你的。”弗伦提斯说着,纵身跃过城垛。   柯利泰或许有机会挡开这一剑,但此人的反应达不到超常的程度。猎刀直接割开喉咙,他什么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身体瘫软下去。弗伦提斯一手扶住,轻轻搁在地上,等待尸体完全停止抽搐。他伏着身子向下望去,庭院里只有几个倭拉人活动着,在熟悉的门廊之间走来走去,全是自由剑士。柯利泰太珍贵,站岗实属大材小用,他心想。   他望向宗会主楼,一时间挪不开视线,那屋顶和砖瓦,还有每一处角落,都与记忆中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今夜在城墙上巡守的不是蓝斗篷,而是泛滥成灾的倭拉人。   他换上自由剑士的斗篷,拿起宗会的剑,轻手轻脚地走向最近的卫兵,等两人近到看得清面目了,他甩出飞刀,杀死了对方。不到一个钟头,他在城墙上走了一圈,见人就杀,只有一人稍作抵抗,那是一个面容黝黑、肤色古铜的军士,大抵来自帝国南方,正在守卫室里执勤。他勉强挡开了一两剑,高声呼叫那些死掉的同伴帮忙,星银剑从他短剑旁边掠过,破开胸甲,插进了腹部。弗伦提斯用猎刀结果了他,然后躲在暗处,等人过来回应军士的呼救。没有人来。   他溜出阴影,拿起固定在墙上的火把,站到城垛上来回挥动三次。很快,树林里有了动静,一百多个人影冲向宗会大门,领头的是人高马大的达沃卡。弗伦提斯下到庭院里,抬起闩住大门的橡木板。他并未接应众人,而是找到了通向地窖的走道,飞快地逐级而下。宗会物资仓库的大门由两个柯利泰看守,表明倭拉人在此存放的东西颇有价值。弗伦提斯认为已经无须遮掩,索性甩下自由剑士的斗篷,一手执剑一手握猎刀,走上前去。不出所料,柯利泰并未惊慌失措,他们直接亮出兵刃,摆好了合击阵型——他在坑里见过,一人蹲伏在前,一人直立在后。   区区六个回合,战斗就结束了,比他在坑里最好的表现还少用一个回合。先佯攻前者,实则纵身跃起,劈砍后者,逼其挥剑格挡,继而一脚踹向前胸,令其下盘不稳,再封住前者的剑招,回手划开脖子。此时后者撞上墙壁,反弹回来,猎刀随即飞旋而出,插进其眼窝。   他拔出猎刀,从钩子上取下钥匙,打开门锁。地窖和记忆中一样漆黑,深处隐隐有火把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压低身子,耳听八方,只听见痛苦的喘息声。   他们被铐在墙上,胳膊吊起,手腕被扣。第一个人已经死了,皮肉松软,毫无生气,宽阔的胸膛满是严刑拷打的痕迹。是耶斯廷宗师,他再也不能铸剑了。弗伦提斯强忍悲伤,接着往前走,发现了更多受尽折磨而死的尸体,大多是宗会兄弟,当中还有耶克林宗师,不知道宗会的狗舍命运如何。   他原以为旁边的人也死了,那人中等年纪,体形瘦削,耷拉着脑袋,赤裸的身体沾满干涸的血迹。锁链忽然哗啦作响,那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吓得弗伦提斯差点尖叫出声。“死了,”壬希尔宗师抬头看着他,眼神狂乱,“马厩烧了。我所有的马儿都死了。”   弗伦提斯半蹲下来,迎上他迷乱的目光:“宗师大人,我是弗伦提斯兄弟……”   “是那小子。”壬希尔肯定地点着头,“我早知道他会等着。”   “宗师大人?”   壬希尔神经兮兮地晃着脑袋,扫视周遭的黑暗:“谁知道往生居然这么黑?”   弗伦提斯站起身,挨个试过钥匙,最后打开了宗师的手铐,紧紧搂住他的腰,扶他站了起来。“这儿不是往生,我是来带您走的。您知道宗老被关在哪里吗?”   “走了,”壬希尔呻吟着说,“到阴影里去了。”   弗伦提斯忽然看到一丝隐隐的光亮,在黑暗之中画出了一扇门的轮廓。那是格瑞林宗师的房间。满架子的武器,怕是早被洗劫一空了吧,但还是看一眼为好。他扶着步履蹒跚的宗师走到墙边,任由其瘫软在地。“稍等,宗师大人。”   他拔剑在手,走过去用靴子一顶,房门大开。一个瘦弱的男人跪在地上,旁边的桌上搁着一具尸体,鲜血犹如一条条小溪,顺着桌边流到地面。“饶命啊。”跪着的那人用倭拉语轻声说道,弗伦提斯看见他的双臂沾满了新鲜的血迹。   他没理会那个不断求饶的家伙,走到尸体旁。此人身体健壮,胸毛茂盛,只是体无完肤,面庞布满铁青色瘀伤,头皮尽是三角形烙印,从残存的部分可知原有的头发非常浓密。弗伦提斯回忆起来,他的脸原本很宽,还有几分粗野,只在追踪的时候,五官才有了活力。如今他的眼窝空落落的,犹记得那锐利的眼神可与野狼匹敌。   “看来他们攻破大门时,他还没有死。”弗伦提斯喃喃道。他环顾四周,格瑞林宗师曾住在这儿,一丝不苟地记录宗会的每一件武器、每一颗豆子和每一块布料。账簿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摆放整齐的铁器,闪闪发亮,锋锐无比。   “饶命。”双手染血的男人呜咽着,他跪的地方有一摊浓稠的液体,慢慢地流过石头地板,向外扩散。“我只是服从命令。”   “为何这样对他?”弗伦提斯问。   “因为这个人,营队损失了很多自由剑士,营尉的侄子也在里面。”   “你是奴隶。”弗伦提斯说。   “是,我只是服从……”   “是的,你刚才说过了。”打斗声传进地库,倭拉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弗伦提斯向门外走去:“营尉住在哪里?”   原来营尉占用了豪恩林宗师的房间,从这儿正好可以俯瞰庭院。弗伦提斯打开了百叶窗,好让俘虏们听见奴隶正在干的活儿。他们跪在院子里,两百多自由剑士仅存十二个,大多受了伤。弗伦提斯先去检查了一番狗舍,任由俘虏们受尽煎熬,回来再看他们的表情,恐惧的程度令他颇为满意。   “你们的营尉不太愿意说话,”听到弗伦提斯使用倭拉语,有的人惊呆了,“我们宗会的首领是阿尔林宗老。我知道你们打进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儿。第一个说出下落的人,可以饶他不死。”   上头传来一声惨叫,弗伦提斯在坑里听见过——阉割时的叫声格外高亢。   有一个俘虏浑身发抖,呕吐起来,他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旁边的人却抢了先:“你说的是那高个子?”   “对。”弗伦提斯说。俘虏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发言,直到周围的战士举着剑逼近,才安静下来。他走到最先开口的人前面:“就是那高个子。”   “将、将军手下的一个军官把他带走了,回、回到城里了。就在我们占领要塞之后。”   “这儿不是要塞。”弗伦提斯把那人拉起来,向大门外推去。他们经过了简利尔·诺林,曾经的歌手等在那儿,仑法尔剑倚在肩上。“不要耽搁太久。”弗伦提斯命令道。   院子里突然惨叫连连,与此同时,他拽着那人走出大门,用小刀割开绳子。“回城里去,把这儿发生的事告诉你的同胞。”   那人惊骇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飞跑,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跤,终于消失在视野里。弗伦提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那人,他跑反了方向。   返回营地的路上,达沃卡不怎么说话,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加维什,他心里叹道。   “我知道罗纳人是怎么对付俘虏的。”他忍不住打破了难挨的沉默。   “有的罗纳黑姆是,”她反驳道,“我不是。”她扭头一看,那个瘦弱的奴隶脚步蹒跚,双眼圆睁,一脸等死的表情。“你带着他又是玩什么花样?”   弗伦提斯轻轻一笑:“不是玩,是干活。”   “你不是加维什。”他快步走到前面,听见背后的达沃卡说,“你比加维什还要坏。”   格瑞林宗师热情地张开双臂,满面笑容地迎接他们,然后一把抱住神志不清的壬希尔。   “我的马都被烧死了。”疯子宗师认真地对格瑞林说。   大胖子露出悲哀的笑容,放开了兄弟:“我们再给你找马来。”   “杀了两百多人,”稍后,弗伦提斯向格瑞林汇报,“缴获了大量武器,以及各种盔甲、食物和几把弓。当然了,这次还有不寻常的新人加进来。我们损失了四个。”   “永远不要低估突袭的威力。”宗师说。   他们正坐在距离营地不远的河堤上。如今营地已有三百多人,过去几周,他们接纳了不少难民和获得解放的奴隶。当这些人搞清楚了他们是要与倭拉人作战,有的选择了离开,大多数人仍然决定留下。即便如此,他们的战斗力量也不到一百人,其余的都是老弱病残,以及未经训练者,不能拿起武器对付倭拉人。昨晚之前,他们的战果微不足道,仅限于偷袭运奴车和倭拉人的补给队。   “他们会来的,”宗师说,“现在我们不是小麻烦了,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都知道他们会来。宗师大人,关于宗老……”   格瑞林摇了摇秃脑袋:“不行。”   “我知道怎么去……”   “就为了一个人找遍全城,而据我们所知,他应该在奴隶船上受苦,恐怕已经漂洋过海了。抱歉,兄弟,你不能去。这些人需要强者的带领,比什么时候都需要。”   奴隶坐在弗伦提斯安排的位置,不说话,也不动,旁边就是达沃卡和伊莲共用的帐篷。女孩一脸好奇地盯着他,同时还在搅动吊在火堆上的一钵汤,闻到那股味儿,弗伦提斯断定她绝对没有烹饪的天赋。   “兄弟!”她兴奋地喊道。弗伦提斯正解下背后的剑,往自己的帐篷走去。“又打胜仗了。整个营地都沸腾了。你真的杀了十个畜生吗?”   “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   “下次带上我,”艾伦迪尔闷闷不乐地用棍子戳了戳火堆,“我可不止杀十个。”   “你连老鼠都杀不死。”伊莲哈哈一笑。   “我是在班德斯家族受过训练的侍从,”男孩回嘴,“战友们都去打胜仗了,我却留在这儿陪着你,真是太可耻了。”   “营地需要有人看守。”弗伦提斯加重了语气,表示他已经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他拿了一个碗,从锅里舀了些汤,走到奴隶身边坐下。“吃。”他递到奴隶面前。   奴隶接过碗,拿到嘴边,顺从地吃了起来。味道肯定不怎么样,但他面不改色。   “你有名字吗?”等他吃完了,弗伦提斯问。   “有,主人。三十四号。”   有编号的奴隶是某方面的专家,从小就针对专项任务进行特训。此人不超过二十五岁,但我敢说,他杀的人远远比我多,而且没有一次是速战速决。   “我不是主人,”他对三十四号说,“你也不是奴隶。你自由了。”   听到这个消息,奴隶脸上并未流露出喜悦之情,只有茫然。他语气呆板地说了一句话:“自由,一旦失去,就不能再有。那些出生即无自由之人,缘于其软弱的血脉,即因自身的软弱而放弃自由、接受奴役之人。”   “是你读过的什么文字吧。”弗伦提斯听出来了。   “《统治议会》第六卷附录。”   “好吧,忘了议会和帝国,你现在离它们远得很。这儿是疆国,没有奴隶。”   三十四号谨慎地瞟了他一眼:“您带我来不是为了报仇?”   “你只是服从命令办事,从你记事起就是这样。我说得对吗?”   三十四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就挂在他的项链上。“我需要这个,可以麻痹痛苦……我的痛苦。我就是这样办事的。”   弗伦提斯看着瓶子里的浅黄色液体,感到胸口有束缚之力的阴影闪过。“如果不喝呢?”   “我……疼。”   “你现在自由了,喝或是不喝,随你。跟我们一起或是离开,也随你。”   “您需要我做什么?”   “你有技术,对我们很有用。”   达沃卡从宗会里扛来了一袋粮食,扔到火堆旁。看到奴隶,她面色一沉,然后接过伊莲递来的汤,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你别再做这个了。”她对伊莲说,顺手取下钵子,通通倒进了蕨草丛里。她又走进帐篷,拿出一把缴获的倭拉小刀,扔给了女孩。“你学打猎。艾伦迪尔,快去炖汤。”   伊莲欣赏着手里的小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得意洋洋地朝艾伦迪尔挥舞起来。   “走,我们去看陷阱。”达沃卡说着,提起长矛。她经过弗伦提斯身边时站住了,冲着三十四号皱起眉头。“给他另找一个地方,”她轻声说,“我不希望他靠近孩子们。”   她大步走开,伊莲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我不是孩子了,”女孩说,“再过一年半,我就可以嫁人了。”   艾伦迪尔照着汤锅踹了一脚,抱怨道:“搞清楚啊,我有仑法尔领主的血统呢。”   弗伦提斯站起身,招手示意三十四号:“我带你看样东西。”   简利尔坐在俘虏对面,正拿着砥石磨砺剑锋。这个倭拉人块头很大,肌肉异常发达,双臂扭到背后,被粗绳子牢牢地捆在一棵榆树上。他脸上布满割伤和瘀青,有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也裂了,这是最近受的伤。   “说什么了吗?”弗伦提斯问简利尔。   军士无言地摇摇头,看到三十四号,他眯起了眼睛。   “他也许能帮上忙。”弗伦提斯说。   简利尔耸耸肩,起身踹了那人一脚。他猛地抬头,没肿的那只眼睛紧张地四处张望,等回过神来,又眯成一条缝,挑衅意味十足。   “我们抓住他的时候,他戴着这个。”弗伦提斯指向挂在简利尔颈上的银盘,上面刻有锁链和鞭子的浮雕,“我们认为他很可能有点来头。”   “行会之主的标志,”三十四号说,“他可以指挥五十个督头。我以前见过这人,是在舰队集合的时候。我认为他直接听命于托克瑞将军。”   “真的?”弗伦提斯让到一旁,如此一来,俘虏可以清楚地看见三十四号。“那就太有趣了。”   他看到奴隶,没肿的眼睛陡然睁大。“我们的新人有话要问你。”弗伦提斯对行会之主说。   弗伦提斯让他俩独处了一阵子。三十四号蹲在旁边,那人翕动破裂的嘴唇,絮絮叨叨地招供,不带一丝犹豫。而施虐者压根没有碰他。   “三天后将有一支运奴车大队从北边的领地开过来。”过了一会儿,三十四号向他们汇报,“那里的领主提供了一份名单,列出了他认为有价值的奴隶。”   弗伦提斯翻译了施虐者的话,格瑞林宗师直起腰问道:“达纳尔大人和他们合作了?”   面对弗伦提斯的提问,三十四号微微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这是一个相当长远的计划,弗伦提斯苦涩地想。“还有吗?有我们宗老的消息吗?”   三十四号摇摇头。“他不知道什么宗老,他只关心奴隶和生意。”   “他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吗?”   “他知道运回帝国的奴隶数量和价格,以及主人此番投资的大致收益。”   “尽量套他的话,尤其是和那个将军有关的事。等你确定已经榨干了,就交给诺林军士。”   “我答应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是他求我的。”   “对畜生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听过弗伦提斯的解释,简利尔回答。这么多天来,他说的话就数这句最长。   “你愿意留下吗?”弗伦提斯问三十四号。   瘦弱的男人掏出挂在颈上的小瓶子,拔出瓶塞,双手微微发抖。他犹豫片刻,然后倒空了。“我愿意,但有条件。”   “奴隶贩子交给你处置。”   三十四号摇摇头。“不。我想要个名字。”   “你们的角色,”弗伦提斯对身边的伊莲和艾伦迪尔说,他们三人正躺在茂密的草丛里,“再给我说一次。”   艾伦迪尔不耐烦地翻起白眼,伊莲却认认真真地说:“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假装受伤了。等车队出现,我们就坐下来等着。”   弗伦提斯又检查了一遍他们的形象,沾满兔血的破衣烂衫足以瞒过倭拉人。“进攻开始之后呢?”   艾伦迪尔抢先开口,惹来伊莲狠狠的瞪视。“把马车里的俘虏放出来。”他举起其中一把钥匙。根据以往的经验,奴隶贩子懒得换锁,他们缴获的钥匙可以打开绝大部分镣铐。   “进攻一开始,达沃卡会尽快跑到你们旁边。不要离开她。”   他瞥了一眼几码开外的罗纳女人。达沃卡绷着脸,扭头望向别处——她不赞成带上年轻人。   “我以为罗纳人的孩子从小就学打仗。”先前在营地里达沃卡就表示反对,弗伦提斯如是回应。   “他们不是罗纳黑姆。”她回答,“这两个孩子除了享受,根本一无所知。”   弗伦提斯知道原因不只如此,当达沃卡看到孩子们,尤其是伊莲的时候,想到的是另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战火很快就会烧到森林里来,”他说,“我们不能再玩捉迷藏的游戏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一声短促而尖厉的口哨声自北边传来,战士们深深地伏进草丛里。弗伦提斯回头看着两个即将以身犯险的年轻人:“是时候了。”   他们演得不错,只是伊莲的蹒跚脚步略显做作,艾伦迪尔则稍嫌呆板。车队出现在北边数百步开外的山坡上,负责护送的是一队自由骑兵。打头的军官一看到两个年轻人,立刻举起手,车队停了下来。弗伦提斯看见倭拉队长扫视着四周,仔仔细细,不慌不忙。过了一会儿,他向一个军士发令,四名骑手策马向前冲去,在浑身是血的难民面前扯住缰绳,相距仅数英尺之遥。两人外貌俊美,绝无当场杀掉的可能。   弗伦提斯紧握着弓,从草丛中现身,一小队弓手随之站了起来。这是一次并不熟练的齐射,好在箭矢够多,四名骑手纷纷跌落马下。达沃卡跳将起来,向前猛冲。弗伦提斯则带着二十名弓手杀向车队。   倭拉队长显然经验丰富,先命令骑兵队摆出小规模战斗的阵型,然后发起冲锋,三十多人平举长剑,策马疾驰而来。   弗伦提斯刹住脚,又搭上一支箭,继而抬起手,盯着早先放在路边的白色大石头。等一马当先的骑兵到了标记点,他的手往下一挥。   道路两边的草丛里,忽然跃出二十多头怪兽,向骑兵队狂冲而去,吠叫声犹如滚滚惊雷。对方一时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怪兽跳将起来,一口咬住骑手,将其从马鞍上拽了下来,利齿刺破皮肉。尽管有刀光剑影间或闪过,但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等到惨叫声完全平息,弗伦提斯才慢慢地靠近。现场血流成河,仿佛铺了一张猩红的地毯,有几名弓手连连作呕,扭过头不敢看各种可怖的死状。   一头猛兽蹲在倭拉队长的残骸上,正舔着血淋淋的爪子。看到弗伦提斯,它呜咽了一声,伏下身子,舔了舔他的手。“大砍,”弗伦提斯跪下来抱住他的老朋友,“真是个好小子,我的老伙计。”   马车四周爆发了一场短暂而残酷的战斗,雇佣兵和殿后的骑兵拼死抵抗,依然敌不过达沃卡带领的战士,但他们也损失了五人。他看见达沃卡抱住伊莲,女孩挣扎着,朝一具尸体又踢又吐口水——那个督头的胸口插了一把飞刀。女孩骂出一连串脏话,弗伦提斯不禁怀疑她的教养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最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罗纳女人怀里抽泣。“对不起,”她低声说,“他碰了我,你看见没?他不该碰我。”   艾伦迪尔正在路边忙碌,给一队俘虏打开镣铐。他的额头上有一小道割伤,除此以外安然无恙。弗伦提斯看了看俘虏,与往常一样,都是年纪轻轻的男女,要么漂亮,要么强壮。倭拉人挑选奴隶的标准反倒为他日渐壮大的军队保证了上好的兵源。   “厄蒙德!”乱哄哄的俘虏之中,艾伦迪尔盯着一个人喊道。那人肩宽体壮,鼻梁带疤,背上有新鲜的鞭痕。他走过去时,对方一脸茫然。   “艾伦迪尔?我没做梦吧?”   “不是梦,好先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母亲和外祖父……?”   那人摇摇欲倒,弗伦提斯和男孩一起扶住他,带到马车的轮子旁靠着,弗伦提斯又递过水壶。   “这位是厄蒙德·鲁因,”艾伦迪尔对弗伦提斯说,“我外祖父的首席骑士。”   “达纳尔的狗跑到家里来了,”骑士喝饱了水,说道,“五百人都不止。太多了,我们打不过。经我再三催促,你外祖父带上你母亲跑了。我们……挡了一阵子,那场面真壮观……”骑士眼眉低垂,疲惫地耷拉着脑袋。   “我给他找匹马。”弗伦提斯一按艾伦迪尔的肩膀,走开了。   经历了猎犬的突袭和先前的激战,仅有几匹马幸存下来。弗伦提斯下令把它们集中到一起带回营地,壬希尔宗师亟需精神寄托。疯子宗师每天不是发呆,就是随便找一个人背诵他驯过的每一匹马的名字。然而,他偏偏想不起弗伦提斯的名字,只是喊“小子”。   弗伦提斯牵了一匹俊美的公马,毛色黝黑,光滑如绸缎,鼻孔一翕一张,原来是闻到了不远处狗儿们啃食尸体的血腥味。他一边轻声安抚,一边领着它走向昏迷不醒的骑士,却看到简利尔·诺林手里耍着剑,正在一排六个倭拉人面前踱步,嘴里问道:“你们有人会唱歌吗,有没有?我们的营地没有音乐,老子晚上要享受享受。”他站住了,转身面对俘虏们,剑尖趋前,戳进了打头那人的脸颊。“唱!”   弗伦提斯走过去,看见那人茫然不解地望着简利尔,惊惧的泪水流出眼眶。   “我叫你唱,婊子养的烂人。”简利尔低声说着,手里的剑指向那人的耳朵,“我以前经常唱歌,我妻子跳舞……”   “军士。”弗伦提斯说。   简利尔回过头,表情隐隐有些恼怒:“兄弟,怎么了?”   “没时间磨蹭了。”他示意排在第三个的俘虏,“那人是少尉,也许知道点什么。带他回去问话,其他人都杀了,动作要快。”   简利尔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然后缓缓地点头。“听你的,兄弟。”   “我们搞不清楚的是,为什么达纳尔选择那个时候采取行动。”厄蒙德说,他苍白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红。艾伦迪尔坐在骑士身边,担忧地蹙起双眉。在他的旁边是伊莲,正抚摸着膝上的狗脑袋。之前大砍带着一群猎犬来到火堆边,一只体形比同伴略小的母狗把头搁在女孩的腿上,抬眼看着她,显然是期待爱抚。伊莲一时间有些紧张。   “她喜欢你。”弗伦提斯解释。他左边蹲着大砍,右边是大砍的后代之一。据格瑞林说,业已牺牲的耶克林宗师将这些狗儿命名为信仰猎犬,比起失踪多年的祖先小花脸,它们的体格只是略小,腿更长,口鼻更狭细。但是,奴隶犬的绝对忠诚和顺从依然一脉相承,而且它们还更容易管束一些。   “我被抓了之后,才听说倭拉人打进来了,”厄蒙德接着说,“路上看到的惨烈景象可不少。达纳尔一口气清算了所有跟他有过节的人。”   “他的手下也一起叛变了吗?”格瑞林宗师问。   “关在马车里面打听不到消息,兄弟。”厄蒙德回答,“他带的骑士肯定很忠诚,因为他挑的人都一个样儿,全是没良心的蠢货,不讲荣誉,贪得无厌。可我知道我们那儿的人心。达纳尔从来没有好名声,现在又跟侵略我们的异国人搞到一起,难以想象还有人支持他。”   “我的外祖父去了哪里,”艾伦迪尔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孩子。但是,换做我的话,应该北上到司盖伦关,寻求宗会的庇护。”   “那里的驻军已经没有从前的规模了,”格瑞林说,“近年来阿尔林宗老被迫缩减了编制。我们不能指望索利斯兄弟带来强大的援军。”   “没人帮我们。”达沃卡说。   “有人,”弗伦提斯说,“北疆的守塔大臣一定会来。等他来了,我们就能夺回疆国。”   火堆旁的人纷纷赞同,达沃卡不禁皱起眉头:“北边的废物们离我们太远了。这个守塔大臣带来的人马也不可能多过倭拉人。”   伊莲笑出声来:“维林大人就算单枪匹马过来,一天时间也够打赢这场仗了。”   达沃卡扬起眉毛,未再就此争论下去。   “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弗伦提斯说,“在疆国内抗争到底,等到他来。”   “而且杀的人越多越好。”简利尔接道。他站在外面,昏暗的火光中,犹见他坚定的目光投向弗伦提斯。“对吗,兄弟?”   大砍扬起脑袋,或许是感觉到了歌手的杀气,喉咙里发出低吼。弗伦提斯挠着耳朵安抚它。“对极了,军士。”   三十四号从黑暗中现身,吓了伊莲一跳。施虐者似乎拥有一种神出鬼没的能力。他还没有选好名字,倒也不碍事,因为营地里很少有人能够,或者说愿意跟他讲话。“少尉很顽强,”他说,“但也不算夸张,创伤很小。”   “你挖到了什么消息?”弗伦提斯一伸手,示意他坐下。   三十四号选择了达沃卡和弗伦提斯之间的地方,罗纳女人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可他似乎全不在意。“他们知道您了,知道您这支队伍。自由剑士称您为红兄弟。他们正在计划把您逼出森林。将军悬赏一万个方币要您的脑袋。”   “意料之中,”弗伦提斯说,“还有呢?”   “占领城市和击败您的军队所付出的代价,超出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等待新的援军从倭拉过来。大部分军队向南进军了。南边的领主拒绝谈判,他们要围攻他所在的城市。”   “达纳尔叛变了,穆斯托尔是硬骨头,”等弗伦提斯翻译过来后,格瑞林宗师叹道,“战争一来,黑白颠倒。”   弗伦提斯看到了达沃卡急切的表情。“有女王的消息吗?”他问三十四号。   “他认为国王及其家人全都死了。没有接到追捕女王的命令。”   “就这些吗?”   “他想念妻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在冬天出生。”   “太遗憾了。”弗伦提斯扭头对简利尔说,“他和囚犯已经说完了。”   歌手微微一笑,消失在黑暗中。弗伦提斯挠着大砍颈上的毛,摸到了底下厚实的肌肉。我们早就是怪物了,老伙计。他心想。可如今我正在亲手改变他们……    第九章 瑞瓦   堤道上铺满了尸体,黑压压的一片,令瑞瓦回想起村民们每年围捕麻雀后的场景,谷仓旁的田地里全是死麻雀。梯子也在尸体堆里,没有一个人靠近到二十码之内。她数了数,大约死了四百人,统统丧命于安提什大人指挥的强弓利箭,就在倭拉先头部队抵达的第二日。之后,他们未再直接发起进攻,只是闷头修建防御工事,在周围的村庄巡逻。   “他们在等。”伯父说。他坐在藏书室的壁炉旁,膝上搭了一条厚毯子,蓝瓶子和红花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他们有什么不能等的?反正我们无处可逃。”   正如哈宁兄弟预料的一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面颊越发凹陷,肤色日益苍白,透过包裹手背的皮肤,依稀可见骨头和血管。但他的眼睛,瑞瓦心想,还是那么明亮。   迄今为止,她始终信守承诺,留在伯父身边。尽管第二天号角吹响时,她极其渴望爬上城墙,但还是克制住了,活像一只困守笼中的野猫,在庄园里四处游荡,直到轻松退敌的消息传来。不过伯父今日没有强求,因为倭拉人的大军兵临城下,他没有力气亲自察看军情。   “大人们。”瑞瓦走上守卫室顶部的城墙,问候安提什和阿伦提斯。两人向她和韦丽丝鞠躬致意。   “知道他们的人数吗?”韦丽丝问。   “我认为不知道为好,小姐。”安提什说,“众寡悬殊可能令人们丧失勇气,尤其是敌军不断来袭的时候。”   瑞瓦走到城垛前,观察倭拉大军。营地的帐篷密密麻麻,延伸至晨雾之中,远远望去,不像营地,倒像一座城池。至少有两千步兵正在横穿平原,西面的丘陵还有军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不过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位于敌方防御工事后面的高大木架。   “那就是他们的攻城器吗?”她问。   “我们没见到什么攻城器,小姐。”阿伦提斯大人回答,“那是攻城塔,通过底部巨大的轮子向城墙推进。”   “我准备了火焰箭,”安提什说,“还有充足的油罐。”   “他们好像建了很多那玩意儿。”阿肯说。他现在喜欢和安提什一样穿短猎装,背挎自己的长弓和箭袋。   “那我们就有足够的靶子了,年轻的先生。”安提什对阿肯说。尽管这话很有底气,但瑞瓦听出他不甚乐观。他不是傻子,瑞瓦心想,恐怕这位弓手总兵谨慎估算过倭拉人的兵力。   “他们何时发起攻击?”她问。   “据我估计,就在攻城塔到位之时。”安提什回答,“我怀疑他们并不想延迟攻城。他们还要占领整个疆国,不希望太多兵力受此拖累,从而耽搁计划。”   她的目光又投向高大的木架,感觉就在刚才爬上守卫室的这当儿,攻城塔又有升高。她脱掉斗篷,露出一身轻型锁子甲——那是在几近搬空的庄园武器库里找到的——剑带扣于胸前,兵刃挎在背后,右肩上方露出剑柄,便于拔出,这是艾尔·索纳教的。她向阿肯一伸手,对方立刻递上那把榆木弓和满满一袋铁头箭。   “瑞瓦……”韦丽丝张开嘴。   “你该回到我伯父身边了。”瑞瓦对她说,“从现在起,我的职责在这里。”   韦丽丝望向倭拉大军,又看着她说:“你答应过他……”   “他会理解的。”瑞瓦看见韦丽丝抱着胳膊,强忍泪水。她走上前,握住参事小姐的手。“陪着他。等守住了城,我再回去。”   韦丽丝深吸一口气,抬起明亮的眼睛,强颜欢笑:“又是一个承诺?”   “这个承诺,我一定信守。”   韦丽丝紧紧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献上轻柔而温暖的一吻,然后转身走下楼梯,再也没有回头。   “大人们。”瑞瓦扭头对安提什和阿伦提斯说,“我希望再巡视一遍城墙。”   那天夜里,他们来了,或许是希望借着夜色的掩护赌一把,少挨些箭矢。若果真如此,那么事实证明他们想错了。安提什准备了成捆的浸了沥青的柳条,从城墙上扔下去,用火焰箭点燃,熊熊大火照得四周一片亮堂,只见攻城塔正缓缓地通过堤道。每一座塔台后方都有长长的遮盖板,底下的倭拉人踩着某种听不见的节奏,用力推动攻城塔向前。安提什按兵不动,等到第一座攻城塔距离城门五十码之时,他一声令下,数十个陶罐抛了出去,砸碎在塔台前,紧接着一波火焰箭齐射而出,灯油迅即燃烧起来。   攻城塔又前进了几码,瑞瓦伸长脖子望向后方的遮盖板,可以看见无数条腿仍在整齐划一地用力蹬地。她拿起弓,搭上一支箭,拉开来,瞄准了。箭矢飞出,射向遮盖板后半部下方,几秒钟后,她满意地看见有人卧倒在地。那家伙抓着腿,痛苦地翻滚,随后的几支箭矢将他钉死在原地。周围的弓手立刻有样学样,攻城塔后方很快出现了一串伤兵,此时,火焰已经吞没了塔台的上半部。攻城塔停在二十码开外,听得见里面的人被烧得连声惨叫。塔台剧烈地晃动起来,犹如受伤的巨兽,里面的人纷纷逃窜,大多跑不出几码,就成了长弓下的冤魂。攻城塔死透了——大火吞噬了木架,上半部垮塌落地,四周火焰缭绕。城墙上响起一片欢呼。   “晚些再庆祝!”安提什大喊着,指向另一座攻城塔,它正努力绕开熊熊燃烧的兄弟,“给那家伙上油罐。”   第二座塔台的命运不比之前的强,没抵达城墙就烧垮了,全队士兵尽殁于箭雨之下。瑞瓦看见有几个人为躲避铁头箭跳进了河里。第三座攻城塔走得最远,火焰和箭矢逼停它时,距离城墙仅十码之遥。   “梯子!”左边某处有人大喊。瑞瓦望向堤道,只见几百人绕过塔台冲来,手里高举攻城梯。等抵达堤道尽头,他们兵分两路,沿着城墙的方向跑了一百步,然后掉头冲过来,架起攻城梯。这段时间,至少数十人死于箭下。这群人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也不管身边有多少战友濒死挣扎,或是摔下梯子。他们是瓦利泰,瑞瓦想起韦丽丝的话。奴隶战士,没有自我意识。   忽然有什么东西搅动空气,呼啸而来,她立刻低下头,一支箭矢擦过头顶。旁边的一名弓手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箭矢扎进他的脸颊,他身子一仰,向后翻倒。瑞瓦探头瞟了一眼城墙外,只见堤道尽头密密麻麻全是强弓手,一波又一波箭雨射上城墙,放箭的速度和准头十分稳定。他们和梯子上的人一样悍不畏死。   安提什大人召集了几十名弓手聚成一组,躲在墙垛后搭箭上弦,然后起身齐射,铁头箭犹如暴风骤雨,撂倒了一片倭拉弓手。齐射接连不断,直到敌人全部倒下。瓦利泰也很快被解决了,他们最多爬到一半就摔了下去,攻城梯也被推翻,倒在城墙底下的尸山之上。   余下的四座攻城塔在尸堆里磕磕绊绊,企图强行挤开仍在燃烧的兄弟残骸,结果发现道路受阻,只好嘎吱嘎吱地停下来。“稳住,伙计们!”火焰箭飞射而出,安提什大人高呼,“不要浪费。”   不到一个钟头,四座塔台全都燃起大火,幸存的倭拉人沿着堤道逃回去了。城墙上一片欢呼雀跃,人们高举弓箭,尽情地辱骂城外的倭拉人,瑞瓦感到有人猛拍她的后背。   “不是很难啊,对吧?”阿肯说。他脸上脏兮兮的,沾满了汗水和烟灰,箭袋也空了。瑞瓦走到墙边俯身看去,只见城外的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还有几名伤兵仍在爬动,欢呼声盖过了他们的呻吟。他们是奴隶,她心想。不过是一次豪赌中花掉的几个铜板。她抬头望向倭拉营地里不可计数的火光,不管是他们当中的谁指挥了这场败仗,那人一定正凝视着血腥的战场,谋划第二天如何改变攻城策略。   她感到手背刺痛,正是韦丽丝吻过的部位。其实那儿一直在疼,只不过她刚刚注意到。“我回庄园了,”她对阿肯说,“等他们再来,你就去找我。”   她回到庄园的领主议事厅,发现森提斯伯父闹了脾气,但似乎并不是由于自己不守承诺,而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断鼻子牧师。“这是什么意思?”封地领主瞪着牧师,粗声粗气地问道,手里挥着一张羊皮纸。韦丽丝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诵经圣者的意思非常清楚,大人。”牧师警惕地看着大步走到伯父身边的瑞瓦,“他的洞察力来自圣父的恩赐,可以看透如今我们悲惨遭遇的源头。是我们深重的罪孽,招致了圣父之怒,城外那群渎神的野兽就是他的惩罚。”   “‘世界之父全知全见,大慈大悲,’”瑞瓦引用经文,“‘弃爱于你,是他唯一的惩罚。’”   牧师没有看她,仍对封地领主说:“我们的解决之道很明确,大人。为求得圣父宽恕,我们必须剥离自身的罪孽。”他锐利的目光扫了韦丽丝一眼。“所有人的罪孽。这座城是为纪念圣父最伟大的先知而建,但我们竟然容许渎神之人进城……”   “你那位诵经者,”森提斯伯父打断对方的话,他的下嘴唇挂了一丝涎水,“只顾着坐在他的大教堂里面乱涂乱写,拒绝全城人危难之际的吁请,而人民正在抵御奴役和屠杀!”他突然住嘴,一阵疼痛席卷全身。瑞瓦抚着伯父的后背,轻轻地从他颤抖的手里接过羊皮纸。   “‘城内所有的异教徒必须集中起来,接受圣父的审判,’”她一边读,一边缓步走向牧师,“‘诵经圣者将亲自验证他们是否受圣父之爱的眷顾。任何不能或不愿放弃异端邪说之徒,通通移交给他们在城外的异教徒同伙。’”   瑞瓦抬头看着牧师,发现对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畸形的鼻子微微上翻。“这样做就能救我们吗?”她问。   “诵经者的话是给封地领主……”   不等牧师说完,她把羊皮纸撕成两半,甩到地上。“出去,”她说,“如果你胆敢再来转述那个老糊涂的胡说八道,打搅我伯父休息,我们就看看城外的异教徒怎么处置最虔诚的信徒,比如说你们两个。”   他正要反驳,却又不敢说出口,转身走了。   “跟他说,”瑞瓦冲着牧师的背影说,“等这件事完了,他最好招出那混蛋的名字。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可怕吗?”韦丽丝问。她们坐在藏书室里,伯父在楼上睡觉。他先前冲牧师发了一顿脾气,耗尽了体力,于是喝过红花便歇息了。韦丽丝一直陪在身边,等他睡着。   瑞瓦脱掉了锁子甲,不过几个钟头,气味竟已如此难闻。她躺在壁炉边的一张软椅里,韦丽丝坐在对面,专注地打量着她,似在搜寻受伤的迹象。“我们打退了敌人,”瑞瓦回答,“他们损失惨重,不过明天还会来的。”   “流血见过不少,”韦丽丝说,“我以前也流过一点血。但我从没经历过战争。”   瑞瓦想起受伤的瓦利泰四处蠕动,而上千人正在庆祝他们的死亡。“很可怕。”   “你不用参加战斗,瑞瓦。人民需要你,万一有闪失……”   “我必须参战。我也一定要参战。”瑞瓦端详着韦丽丝沮丧的面孔,感觉她还是笑起来更好看。“我以前对你说的话,”她说,“有些太过分了……”   “我听过更过分的话,相信我。婊子、妓女、骗子……探子。况且说的也没错。所以不用担心我的感受,亲爱的。”   “你为何留下来?你本可以离得远远的,而且很有钱。”   “我不能丢下他,尤其是这种时候。”   瑞瓦站起身,摩挲着酸痛的胳膊。拉开榆木弓十分费力,但等到兴奋的劲头过去了,她才感到肌肉酸胀。“你跟了他多久?”她问韦丽丝。   “我们是好些年前在瓦林斯堡认识的,当时他还是国王的朝中贵客。对我来说,他是出手阔绰的常客,所以当他回到这里坐上领主宝座,我很难过。又过了几年,我因为……某种紧急的情况,离开了瓦林斯堡,心想也许在这儿能找到容身之处,或者至少可以拿一笔钱再远走高飞。出乎意料的是,他非常欢迎我,而且听得进我的建议。”   “到时候,你愿意同样待我吗?”   韦丽丝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道:“我认为你是知道的,只要你开口,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亲爱的。”   瑞瓦扭过头,专心捏揉胳膊。   “你伯父和我,”韦丽丝说,“我们没有……很长时间没有那个了。饮酒不仅伤害了他的肝脏,而且我的,呃,个人爱好又在其他方面,他并不阻拦我,任由我自行考虑。所以,不存在什么背叛。”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理经》当中,”瑞瓦说,“提到了圣父使男人和女人彼此相爱,是他博爱众生的表现。《法经》规定婚姻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审判经》中写道,亵渎男女的结合,便是犯下违逆圣父之爱的罪孽。”   “几行文字罢了,亲爱的,”韦丽丝说,“而且是那么古老的文字。我看到了,瑞瓦,我看到你的眼睛在何处徘徊,尽管你试图隐藏。”   手背忽然又有些刺痛,瑞瓦摩挲起来,希望有所缓解。“他要打掉我身负的罪孽,”她闭上眼睛,低语道,“可是埋得太深太深,就像无法洗掉的污点。”   “污点?”瑞瓦感到她走过来,坐在身边,她的手抓住自己的手,手背仿佛在灼烧。“这不是污点。是美好,是天赐的礼物。”她的气息喷到瑞瓦的脖颈上,轻柔而温暖,她的嘴唇又刺痛了肌肤。   忽然传来一阵撞门的声响,她慌忙站起来,挣脱韦丽丝的怀抱,转身面对冲进藏书室的阿肯。“他们又来了!”   这次他们使用了盾牌,其实是钉在一起的大木板,四角各有长杆,可以举过头顶,大小足够遮挡十个瓦利泰。他们向城墙跑来,步伐惊人的一致。朝阳正在升起,整个倭拉战阵一览无余,按瑞瓦的估算,他们第一波进攻的人数超过了三千。安提什布置弓手从侧面射击,不打算在盾牌上白白浪费箭矢。这支攻城大军在通过堤道时至少损失了五分之一,弓手们箭无虚发,倭拉人纷纷倒地,或是掉进河里。   抵达城墙后,他们同时从三处进攻,架起攻城梯,城墙上间或有大石落下,砸向盾牌。瑞瓦不断地起身射箭,命中那些脱离了盾牌防护的人,等他们开始爬梯子,她又转而攻击梯子上的人。瑞瓦等他们爬到距离地面二十英尺左右再送出箭矢,希望他们摔下去可以砸到自己的战友。她只数到第六个就停了。   “大人!”有人从西城墙跑过来,呼叫安提什,“河上有情况!”   瑞瓦和阿肯跟着安提什去查看险情。西城墙的守军正在指指点点,目不转睛地望着冷铁河,只见五十多条大木筏劈开黑水而来,载满了带有盾牌的倭拉人,他们使用长篙撑动木筏。通过这些人的动作,瑞瓦判断他们不是瓦利泰,可能是自由剑士。很快就会成为自由的尸体,她冷冷地想。   “你的手下要分散开,”安提什命令家族侍卫队长,他负责守卫西城墙,“分成十个组。每组负责一条筏子,叫他们瞄准篙手射击。”   当木筏进入射程,他立刻下令放箭,一支支箭矢划过天际,飞向移动中的自由剑士,他们被迫举起盾牌,一刻也不敢放下。   “射中了!”阿肯大喊道。最前头的木筏上,其中一个篙手应声落水,有人正要接替,又被瑞瓦一箭射翻。   木筏越来越近,箭雨也越来越密集,弓手可以瞅着盾牌之间的缝隙放箭,打头的木筏很快失去控制,在激流中打转,尸体四散而落,被河水卷走。又有两条木筏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其余的抵达了岸边,不过队形已经散乱。   自由剑士们先后登陆,冲向预定地点,开始攻城。死在箭下的不少,但对方人数太多,很快就把攻城梯架上了城垛。自由剑士当中也有弓手,接连不断地向梯子所倚靠的城墙处射击。瑞瓦看见有两名弓手冲上前,企图推开梯子,结果中箭倒地。   “矛兵准备。”安提什命令家族侍卫队长,此时倭拉人已经攀上攻城梯。   瑞瓦瞄准一个爬梯子的倭拉人,射出最后一支箭后,看也没看就蹲了下来。她回到侍卫队长旁边,见他正在将矛兵布置成紧密的阵型。身边的阿肯举起了从兵器库里挑的斧头。瑞瓦虽然教过他剑术,却没有什么进展。   安提什的弓手们尽量守了一阵子,给攀爬攻城梯的敌人造成了不少死伤,但也被城下的倭拉弓手射死了几个。“好了,退后!”他喊了一声,走到瑞瓦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弓放在内墙的顶上。“该跳舞了,小姐。”他说着,抽出了剑。   瑞瓦把榆木弓放在他的长弓旁边。“我还有疑问。”她拍了拍弓臂上的雕花。   “明天再问我。”他微微一笑。   第一个爬上城垛的倭拉人个头挺大,肤色黝黑,戴着厚厚的铁头盔,五官狰狞。他发出如雷的怒吼,翻过城墙而来。瑞瓦冲上前,伏地一滚,闪开倭拉人的猛砍,随即起身拔剑,刺中那人的下颌。剑刃一推,贯穿舌头,破骨而入,直抵大脑。她抽回剑,转身劈向又一个正在翻墙的倭拉人,剑刃划过面部,他瞎了双眼,惨叫一声跌落下去,撞上仍在攀爬的人,把他们一并带去了地狱。   越来越多的倭拉人出现在两边,矛兵们高呼一声,发起冲锋,一时间矛尖如林,死伤无数,城垛上爆发了一场恶战。有一个倭拉人立刻吸引了瑞瓦的注意,他先是砍翻了冲过来的矛兵,然后双手短剑上下翻飞,杀出一条血路,接连撂倒了三人。他身披的盔甲不似其他人那般笨重,虽有护腕,但双臂裸露在外,也不戴头盔,脑袋剃得锃亮。战斗之中,他面无表情,闪转腾挪,招招致命,速度之快犹如电光石火。   阿肯大喊一声,不顾瑞瓦的警告,高举战斧,冲向了那人。对方双剑交叉,向上一抬,封住了凌空劈下的战斧,紧接着踹向少年的腹部,阿肯当即四脚朝天地摔倒,战斧脱手而出。倭拉人正要使出致命一击,瑞瓦冲过去,一剑弹向对方的眼睛,逼退了他。那人站定了打量瑞瓦,眼底的伤口渗出鲜血,脸上却不见讶异之色。他身形一动,一剑扫向头部,另一剑刺向腹部。瑞瓦一旋身,长剑上扬,接连弹开对方的两剑,随后单膝跪地,剑刃画了一道弧线,咬中了那人踝骨上方的小腿。他配有厚实的护胫,这一剑不足以造成伤害,面色也依然如故,无所谓痛楚或震惊。他举剑刺下,剑尖却撞上坚石,应声碎裂——瑞瓦再一次旋身避开,再起时,剑刃直透对方颅骨。   两把短剑“咣当”坠地,武艺高强的倭拉人沉膝跪倒。瑞瓦抽出剑来,他浑身抽搐,然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她吸了口气,寻找阿肯的身影,却见他和守军们站在一起,捂着胸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翻过墙头的倭拉人已经无影无踪。她走到墙边,看到他们纷纷逃窜,有的缩在盾牌后面,慢慢地退向堤道,有的乱跑一气,四处寻找掩蔽,大多被箭矢放倒。   “我们可以松口气了……”话未说完,瑞瓦转过身,看见众人全都跪在地上,垂首致意。她环顾四周,正要斥责伯父为何上了城墙,却发现哪里有伯父的人影。他们是向她跪拜,连安提什和阿肯也在其中。   “别这样。”她小声说。   上午余下的时间,瑞瓦帮着搬运伤兵去临时治疗室,那是哈宁兄弟将城门附近的一家酒馆改建而成。哈宁兄弟带的两名医师也来自第五宗,是一个年长的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他们不知疲惫地缝合伤口、处理断骨,偶尔还要抢救奄奄一息的伤兵。   “这个你也许有兴趣,小姐。”哈宁举起一件器械走到伤员身边,正是头天晚上脸颊中了一箭的那个弓手。箭杆已经取下来了,但箭头仍死死地卡在骨头里。兄弟给他用了很多红花,但他还是疼得直哼哼,满脸惊惧地盯着哈宁手里的玩意儿。“这叫穆斯托尔枪,以纪念你去世的父亲。”   哈宁俯身检查他的伤口,弓手吓得缩成一团。他的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裂口,刚清理过,但还在渗血。瑞瓦抓着他的手,紧紧地捏住,挤出一丝笑容鼓励对方。“纪念我父亲?”她问哈宁。   “是的,他著名的箭伤和这个不幸的家伙非常相似。箭头插得太深,直接挖出来的话,可能导致伤员死亡。治疗他的医师被迫设计了新的工具。”哈宁兄弟拿起长长的探针,递到她眼前。“看到尖端的形状了吗?非常细,可以伸到箭头的底部,然后这样。”他用拇指轻轻一推,探针一分为二,“我打开后,夹住箭头,就可以既快又轻松地取出来。”   “不疼吗?”她问。   “噢,当然不可能。”他说着弯下腰,慢慢地把探针伸进伤口,“据说极其痛苦。替我按住这家伙的胳膊,好吗?”   她在酒吧间找到了阿肯,年长的医师正用绷带包扎他的胸部。“肋骨断了,”他咧开嘴,伤心地笑了笑,“还好就两根。”   “你的行为太蠢了,”她说,“下次挑个容易点的。”   “没一个容易的,除非是你来。”   “好了,”医师打紧了结,“本来我应该给你一瓶红花止疼,但现在必须限量供应。”   “庄园里还有,”瑞瓦说,“我派人拿来。”   “你的伯父需要红花,小姐。”   他无福消受那么多红花,瑞瓦心想。这念头过于残酷,她不禁皱起眉头。“他……肯定不愿意看到人民受苦。”她扭头握住阿肯的手,“休息吧。”   她出去找安提什大人,发现他正在守卫室的房间里,与阿伦提斯大人争论如何分配人手。“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集中兵力攻打一两处,对他们没有好处。”他耐着性子说,“下次他们就会多点开花,考验我们的实力了。圣父知道他们有足够的兵力这样做。”   “我们必须挺住,”阿伦提斯嗤之以鼻,“而且保留精兵强将,一旦城破,还可以反击。”   “一旦他们突破城墙,埃尔托是无论如何也会失守的,大人。”   她走过来时,两人同时闭嘴。安提什仍是那副异样的表情,与众人向她鞠躬的时候一般无二。阿伦提斯则有些疑虑,或许是不愿相信传遍城墙的神奇故事,但她倒是挺喜欢这样子的。“大人们,有问题吗?”   “弓手总兵希望支配我的手下,小姐。”阿伦提斯说,“调遣家族侍卫队和我麾下的戍卫军。我已经分出了太多精兵去进行……无谓的防御,再这样分割兵力,我们将无以应对敌军的猛攻。”   “敌军现在的进攻还不够猛吗?”安提什奚落道,他的耐心几近耗尽,“小姐,埃尔托城能否守住,取决于我们安置在城墙上的兵力。如果我们同时遭到多方进攻……”   她抬手打断了安提什的话:“大人们,其实两位的观点各有所长。”她走到两人之间的地图桌前。为何这地方如此之大?“我冒昧地提个建议。”她指向靠近城中心的军营,“布置这么多兵力在这里似乎没有意义。假如倭拉人真的夺占了一部分城墙,他们很难及时到达敌占区发起反击。但是,如果把他们一分为四,各控制一部分城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就可以及时施以援手。我建议家族侍卫队驻扎在这里,也就是城门后。戍卫军分成三拨,由阿伦提斯大人安排他们的驻地。”   安提什看着地图思考了片刻,然后朝阿伦提斯扬起眉毛。老司令捋着尖尖的胡子,缓缓地点头。“这个策略……或许有点用。”他从桌上拿起头盔,匆匆地鞠躬道别,“我最好这就去办,告辞,大人,小姐。”   “我觉得他喜欢你。”等阿伦提斯离开了,安提什说,“你一来,他眼睛都发亮。”   “说话注意点,大人。”瑞瓦的语气还算平和,“我们今天损失了多少人?”   “三十五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考虑到城外的那么多尸体,敌我伤亡比还不错。”   “那些奴隶贩子简直拿人命当草芥。如此带兵,为何军队还这么忠诚?”   “忠诚和恐惧往往是一回事,尤其是打仗的时候。”他顿了顿,严肃地问道:“我可否打听一下封地领主的身体状况?”   瑞瓦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不行了。若圣父慈悲,或许还有一个月。”   “我知道了,请节哀顺变,小姐。他……在最后时刻证明了自己。”   “最后时刻尚未到来。”她拿起榆木弓,“你还欠我一个故事。”   “阿伦是库姆布莱有史以来最好的弓匠。”安提什说。他们走在城垛上巡视东区,众人见到瑞瓦,纷纷恭敬地致意,她只能耐着性子颔首回礼,忍受人们饱含敬畏的注视和交头接耳的赞颂。“搁到全世界也许都是。他手艺出众,做出来的弓更是令人惊叹,有人甚至说他在制作过程中使用了黑巫术。其实,我觉得他只是技术超凡,又传承了古代的伟大工艺。从很早开始,他就制作出了威力强大,同时造型精美的弓。”   安提什举起自己的弓,展示其粗壮的弓臂,由于经年使用,木头已光滑可鉴。“长弓极具威力,造型也朴素,但阿伦赋予其美感,以某种方式装饰弓臂,却又不降低威力。自然而然,他造的弓价格不菲,不过受到库姆布莱的领主召唤后,他相当明智,愿意免费为其造弓。”他说着,目光投向瑞瓦的弓。   “这把弓是他为我曾祖父做的?”   “正是,还有四把弓与其类似,刻有反映领主诸多爱好的雕饰,譬如文学、音乐等等。看来你这把是狩猎弓。领主下令,将五把弓作为穆斯托尔家族的传家宝。可惜,没过几年,雅努斯强迫我们加入他的疆国,这些弓统统遗失了。阿伦的村子遭到突袭,他就此丧命,据说雅努斯希望活捉他,所以处死了相关人等,不过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   他站住了,靠在城墙上,困惑的神情一如当初认出此弓之时。“而你,穆斯托尔家流浪在外的女儿,华丽的武技与阿伦造弓的手艺如出一辙,还碰巧找回了家族最珍贵的宝物之一。我打了一辈子仗,从来不信运气,当然有理由怀疑所谓的圣父之见。但是小姐,你让我拿不定把握了。”   瑞瓦走到他身边,眺望远处的河岸。一支车队正向倭拉营地驶去,公牛拖着庞大的货车,黑衣人骑马护卫。过了一会儿,车队停止前进,一名骑手下了马,走到最后一辆货车旁。他钻了进去,再次现身时,拉出了一个年轻男人。那人双手被缚,似乎在求饶,骑手强迫他跪下来。紧接着寒光一闪,年轻男人扑倒在地,隐约可见脖子处有红色的细流。骑手弯腰解下锁链,重又上马,车队继续辘辘向前,尸体被留在岸边。   “我也怀疑过圣父之见,”瑞瓦坦承,“我见过太多丑陋、残酷、谎言……还有背叛。但我也见过美丽、善良和友好。如果埃尔托城沦陷,我将再也无法看到这一切,我们都看不到。我有种感觉,圣父之见降临在此地。我没法解释,但我就是知道。”   她目送着那支车队停在倭拉营地的边缘,并未驶进哨兵的警戒范围。   “他们没有加强东岸的防御,”她对安提什说,“我们有船,对吧?”   安提什不赞成她去,甚至不惜威胁说,要是她再坚持,他就放弃总兵身份,自降为普通弓手。他派出三十个精兵,驾驶十几条小船,午夜过后,从北岸出发。这一夜,倭拉人没来骚扰,四下寂静无声,直到他们返程。奴隶贩子的营地燃起熊熊大火,他们拼命地划桨,驾船驶向东城墙,船上载满了解救出来的俘虏。此时风平浪静,不必与激流抗争,但倭拉人追击而至,射出一片片箭雨,情况极其凶险。好在大多数船已经驶出弓箭的射程,唯有最后一条船没能逃脱。他们解救了四十来人,将近一半是疆国禁卫军,其余是库姆布莱人,大多年纪较轻,女人们则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显然遭受了虐待。   突击队还给瑞瓦送来了大礼。此人个头很高,身着黑色皮衣,手掌奇大,肯定喜欢握鞭子,而非戴上自家的镣铐。   突击队将其拖上岸,他一眼看到瑞瓦,当即吓得缩成一团,惊恐地睁大眼睛,嘴里抖抖索索吐出几个字:“艾尔维拉!”   “小姐,您打算怎么处置这家伙?”突击队的首领问道。这个眼神凌厉的老兵,是安提什在沙漠之战中认识的。   “把他带到守卫室顶上,”她说,“明天上午,确保他们全都能看到的时候,割了他的喉咙。” 第四部   你们将认出他,因他所佩之剑以及使剑所用的黑巫之力,无人知晓圣父之爱能否击败黑刃,但你等必须与其为敌。   ——《十经》之第四经   预言,第七卷,少女之梦 佛尼尔斯的记述   又是漫长的一日,埃尔托城依旧没有沦陷。浓烟更甚,又有伤兵逃离战场,将军越发怒气冲天。后来我为此深感内疚,但我必须承认,我当时和将军一样,极其痛恨这些库姆布莱人。假如他们直接投降——因为战败在所难免——那我便不必留在这艘可憎的船上,忍受他别出心裁的残酷折磨。   我逐渐认识到,将军并非真正的聪明人,他确实阴险狡诈,控制欲极强,伺机而动,但很多孩子也是这样的。不,我越来越确信,他其实是蠢人,只不过出身权贵,有机会接受教育罢了。一个接受过教育的施虐狂,尤其知道如何惩罚学者。我受命牢记柯佛尔·德拉肯所写的全部诗歌——无疑是倭拉文学当中最糟糕的作品,或许放眼各语种也找不到更差劲的——还要不顾廉耻地拿这些多愁善感、毫无韵律的傻话污染人耳。我只有短短一个钟头,要记住全部四十首诗,然后一字不差地背诵给将军解闷。当我站在船头背诵歪诗的时候,脸颊和后背汗水淋漓,因为他警告过我,一旦出错,当即处死。   “爱人的唇犹如玫瑰花蕾,盖着我的唇似烈火燃烧,我擦去欢喜的泪,又觉伤悲,如今我们的爱逝如流水。”   “好极了!”将军鼓掌喝彩,又举起酒杯致意,“再来!”   “英雄仗剑而来,剑锋闪亮不虚……”   这时,一个信使从岸边乘船过来,他摆摆手,示意我闭嘴。信使攀上甲板,递来一份卷轴。“有进展?”他对信使说,“也是时候了。”   “是的,将军大人。长官建议,只要有足够的援军,日落前即可攻占全城。”   “不行。不能动用预备军,到时候还要守住这坨湿漉漉的粪堆。告诉他,停止多点攻击,集中突破。还有,如果日落前未能献上埃尔托,我希望他可以英勇战死,因为我可给不了他那份光荣。”   他挥手示意信使退下,回头望向我:“你瞧,奴隶,我忘了刚才背到哪儿了。从头开始吧,好吗?”   他要我完完整整地背诵了三遍,每一行都是那个毫无文采的倭拉笨蛋所写。即便到了现在,多年以后,德拉肯的诗歌我依然倒背如流。这虽不是我遭受的最严重的创伤,却也是牵引痛苦回忆的线头。   到了下午,他终于允许我回到底下的舱房,他则一边玩弄床奴,一边等待胜利的喜讯。我瘫倒在小床上,浑身战栗,因为精疲力竭,也因为极度恐惧,如果不是肚子里空空如也,我一定会呕吐。然而可怜如我,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舱门打开,女主人的奴隶向我招手:“传你过去。”   她在自己的舱房里。与我狭小的牢狱相比,这儿相当宽敞,轻纱幔帐,软垫暖床,舒适无比。她一袭白色长裙,从领口到腹部的曲线极其优美,而当她走过来时,衣衫半透,尽显曼妙身姿,只是脚步蹒跚不稳,还有一杯酒举在唇边。“你应该听说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激烈的围城大战快要结束了?我的夫君大人即将获得胜利?”   “我听说了,女主人。伟大的一日。”   她笑出声来,脚步踉跄,酒水也喷回杯中。“伟大的一日!是啊,年迈的孩子拿到了新的玩具,多么伟大啊。”她皱起眉头,双目直眨,面露苦相,“我有五十多年没喝醉了。理由我很清楚。”   五十年?她看出我的困惑,又笑了起来,这次只是咯咯轻笑,就像心里有秘密的小女孩。“比我的外表看起来老多了,大人。你觉得我多少岁呢?”她凑上前,我忍不住想躲开,却又不敢。“老实说,你觉得我多大年纪?”她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胸膛,“我命令你说真话!”   我深吸一口气,真不知道一个人如此恐惧,怎么还能保持理智:“我不敢相信女主人超过三十岁。”   “三十岁?”她退后一步,假装受到了冒犯,“我告诉你,我做交易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八岁,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眯起眼睛,无言地观察我,仍举杯喝酒,我不禁怀疑她并没有醉到刚才所表现的地步。“没什么想说的吗?”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请原谅,女主人,但是这不可能。”   “是啊。”她喃喃自语,又走近了,贴着我的身体,头靠在我的胸前。“可我就在这儿,拥有那么多记忆。我还是那么美,对吗?你不想要我吗,大人?还是说,你满脑子想念的仍旧是那个死去的女诗人?”   我重燃怒火,却又强压下去,言不由衷地说:“女主人美极了。”   “没错。可你不想要我,我能感觉到。而且我知道原因。”她抬起头,端详我的脸,“你看到了,不是吗?你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了什么,女主人?”   “疲惫。谁料我竟然会如此倦怠?彻头彻尾的疲惫。你想象不出,我消耗了多少才活了这么多年,浪费了多少生命,就为了保住一个疲惫的老女人存留于世,倒霉地嫁给一个凶残的蠢货,看他没完没了地屠杀。你瞧,那就是我们做的交易。跨越时间的力量,只给红衣人,当然,即便在红衣人当中也只挑选极少数。从而我们拥有了真正的力量,议会不过是幌子罢了。我们啊,永葆青春、越来越疲惫的我们,是真正的掌权者,如今他们乞求我们的垂怜。那些红衣白痴渴望有机会做同样的交易。我们以为自己是奴隶主,其实是傻瓜。我们就是奴隶。我们交易来的伟大礼物,是最沉重的枷锁。”   她单手举起,快如闪电,我感到刀刃抵在颈上,冰冷刺骨。“你鄙视我。”她似乎很受伤,“你本可以要我,却只想要某个死掉的书呆子。你知道我有过多少情人吗?多少男人拜倒在我裙下,只求亲吻我的玉足?”   “我非常愿意亲吻女主人的玉足。”我柔声说道,刀锋越压越紧,我感到有一滴血顺着脖子流下去。   “可你并不想。你只要你的阿尔比兰婊子。或许我应该送你去见她。你想不想?”   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这一幕,我仍对当时的反应感到困惑不解。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我体味到了她的感觉,那种无边无尽、沉重不堪的疲惫。我只记得,当时我知道难逃一死,或是死于她丈夫的暴怒,或是死于督头的鞭子,如果不是明天,运气特别好的话,就是后天。   我退开一步,张开双臂,颈上浅浅的刀伤渗出了鲜血。“没有女诗人,”我说,“不是女人。但我确实爱过,我爱的男人死了,死于另一个男人。而我发自真心地希望,那人立刻来到这里,杀死你,还有那个你称呼为夫君的卑鄙之徒。这是你赐我的礼物,女主人。我很欢迎,因为我不用再与你同处一室,呼吸同样的空气。”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而我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就是勇气吗?我心想。希望杀手驰骋战场之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如此异样的平静。   “我常常在奴隶身上找乐子,”她说,“可以消除疲惫感,至少缓解一阵子。而你这么有才华。”“当啷”一声,她把刀扔在地板上。“退下吧,多写些阿谀奉承的废话,”她瘫坐在软垫里,疲倦地摆了摆手,“没准还能多活几天。”   不到两个钟头,我又被召上了甲板,平静的心绪已然消失。佛奈娜坐在她丈夫身边,显然已经清醒了,此时换了一身红黑相间的雪纺绸长裙,颇为得体,尽显优雅。她赤裸裸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头对将军说:“督头都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吧?”   将军神色忧郁,与床奴厮混似乎没能缓解他的焦虑。“实际问题交给我处理,爱人。”他咕哝道。   “不管我们找到什么,必然给你们家族分一杯羹,向来如此。”他盯着我,看到了我手中的卷轴,“是你新写的文章吗,抄写奴隶?”   “是的,主人。”   “那就拿过来,让我瞧瞧你还有没有资格受我纵容。”他刚刚展开卷轴,一名卫兵报告说有信使抵达。“终于来了。”他把卷轴扔到地图桌上,起身迎候,摆出坚毅而沉稳的神态,这是将军接受来之不易的胜利所应有的威仪。   “抓住女巫了吗?”信使尚未走到面前,他就迫不及待地发问,“或是战死了?这对她是好事。说来奇怪,我倒是有点儿佩服这样的人……”   “请原谅,将军大人!”信使脱口而出。他身披自由骑兵的将官盔甲,神色紧张,满脸是汗。“我带来了重大消息。今早我们的斥候队发现了一个骑手,是自由剑士第十二营唯一的幸存者。看来他被俘过,然后又被放了。据他所说,有一支军队正向我们快速开进。”   将军瞪着他:“军队?什么军队?”   “估计有五万多人。”军官从腰间抽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递给将军,“那人还有封信带给您,将军大人。”   将军朝我一摆手:“读。我不懂他们的鸟语。”   我从军官手里接过羊皮纸,展开了。“是用倭拉语写的,主人。”我说。   “快读。”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心脏狂跳不止,重如鼓锤。我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刚才给他的卷轴,盘算着等读完这封信之后,如何趁乱拿回来。   “致当前围困埃尔托城的倭拉军队指挥官,”我读了起来,但愿他没有注意到我先前的犹豫,“本人在此要求您解除武装,交出所有俘虏,准备接受对您多项罪名的审判。如果您依令而行,除您以外,军中将士可免死罪。奉旨签名,北疆守塔大臣,维林·艾尔·索纳。”    第一章 维林   森林在白天展现出其壮美的一面,树影斑驳的林间空地、年深日久的参天古木,还有淙淙流淌的溪水,先汇成一道道薄如绸缎的瀑布,再聚为一池池清澈透明的水潭,而阳光抹亮了这样一幅变化万千的画卷。维林感觉到,在森林里行进的途中,全军的紧张情绪多少有些缓解,大自然的威严战胜了恐惧感,甚至有人唱了几首进行曲,尽管许多歌词在森林里唱出来有亵渎之意,犹如在阿尔比兰神庙里骂骂咧咧,实在不合时宜。从他走进森林起始,血歌再未高声喧嚷,旋律始终轻柔悦耳,却又带有庄严的音调,但不是警告,而是敬畏。这片森林实在太古老了,他心中惊叹。比膜拜它的民族还要古老得多。   走了四天后,赫拉·达基尔告诉他们行程已经过半,这里是疆国和北疆之间最狭窄的地段。维林彻底放弃了清点随行的瑟奥达人的数量,询问向导也没用,瑟奥达人根本不关心数字。“很多,”鹰脸男人耸耸肩,“很多很多。”   虽然士兵们逐渐适应了在森林中行军,但有一批新兵明显没那么喜欢。“还要走多久?”洛坎问话的时候,连往常热情洋溢的敬语也忘了。由于持续不断的疼痛,他深锁眉头,眼眶也凹陷下去。马肯和卡拉则没有他那么备受干扰,但坐下来吃冰冷的早饭时,都有些焦躁不安。只有韦弗似乎毫不在意,忙着摆弄瑟奥达人提供给他的麻料。不知为何,他不再编篮子,转而编起紧致结实的绳索,如今已长达十英尺,仍在日益增长。   “四天而已。”维林安慰洛坎。   “信仰啊,真不知道我能否坚持住。”他按摩着太阳穴,“您感觉不到吗,大人?”   “感觉什么?”   “重量,”卡拉向来沉默寡言,却也开口了,“伟大天赋的重量。”   “谁的天赋?”维林问。   看她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对守塔大臣抱有敬畏之心。“森林啊,维林大人。森林有天赋,覆盖了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和每一片树叶。”她十指紧扣,无力地笑了笑。“也许我们会习惯的。看来瑟奥达人就应付得很好。”   为何他们可以感觉到,而我没有?后来他琢磨起这件事。为何我只能感受到欢迎?   “因为它欢迎你,”晚间的识字课结束后,达瑞娜说,“它认识你,看透了你的灵魂。”   “听你这么说,好像它有生命似的。”   她的表情犹如卡拉的翻版,却更为严肃。“它当然有生命。围绕在我们四面八方的,是远古的生命,方圆数百英里,别无其他,全是生命,它在呼吸、感受和观察。它看见了你,并为之喜悦。”   “它看见过你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   “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不管是狼还是森林的欢迎,我都以为在做梦。”她沉默了,然后继续给箭矢上翎。和瑟奥达人一样,她自己制作箭矢,技艺相当娴熟。几天前,达基尔给了达瑞娜一把弓,和他自己那把很像,但是弓臂上刻有符文,乍看不过是描绘林中野兽的简笔图,再仔细看,线条极其洗练而明晰。通过她接受武器时的虔诚表情,维林推测这对于他俩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你记得以前的生活吗?”他问,“你在族人当中度过的童年时光?”   “罗纳人不是我的族人。他们的语言,我只记得寥寥几个字。有一座小村庄,是在大山里的某个地方。还有一群女人,抽起耳光来既快又狠,但也有和善的时候。我记得有天夜里,到处是大火、尖叫和鲜血,可能她们都死了吧。有个男人拿着刀,慢慢地走向我,他背朝火光,看不清面目……然后狼出现了。它可能杀了拿刀的人,尽管我完全没有印象。它走到我面前伏下来,我感觉到它在催促我爬到背上。   “我紧抓着毛,骑着狼跑了很久,冷风犹如刀割。我并不害怕,反而满心喜悦,最后它停在一个很黑很暗、树木环绕的地方。我从它背上翻下来,接着它祝福了我,舌头舔过我的脸,驱散了恐惧。之后它就走了。早上,父亲发现了我,那是瑟奥达人第一次允许迈厄利姆走进森林,而我是他看见的第一个活物。”   听她的语气,维林刚刚得出的结论,她早在很久以前就想通了。这并非意外。我们都是狼的孩子。   “你见过它几次?”他问。   “只有两次,包括我们走进森林的那天。你呢?”   “四次。”可能还有一次,当时它在雕像里面……“每次都救我于险境,正如当年救你。”   达瑞娜忽然住手,维林看出了她的恐惧,和他们最初面对智熊时一样紧张:“什么险境?”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眼下的事情吧,需要我们去打的这场仗。”   “它祝福我的时候,我年纪太小,直到现在才慢慢意识到那种感觉,作为一个如此古老的生命,它的思维,我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对它来说,我们不过是只有两条腿,却满世界乱跑的无毛怪物,它肯定见过我们不计其数的纷争和战乱。这一次又有何特别呢?”   他回想起阿尔林宗老关于疆国命运的一番话,当时他问及支持雅努斯王的战争行为是否明智,宗老回答:疆国必然遭到毁灭。不是四大封地烽烟再起,而是彻头彻尾的灭亡,土地枯萎荒芜,森林焚化成灰,所有的人,疆国人、瑟奥达人和罗纳人全都难逃一死。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因为这场战争不仅要夺占我们的世界,还要夺占它的世界。”他说,“我们都很清楚,除了倭拉人,还有别的敌人。”   “所以这位好兄弟还在这儿。”她回头看了一眼哈力克兄弟,艾罗妮丝正在和他进行愉快的谈话。妹妹深深地着迷于学者无穷无尽的知识,甚至连续几个钟头提出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但依然难不住他。   “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知识。”达瑞娜说。   “他会说的。”维林信誓旦旦地说,“如有必要,我一定榨干他肚子里的墨水,直到他断了气说不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与俄尔赫人同行,马背上的民族牵着坐骑穿过林间,看样子和天赋者们一样难受。“马儿们看不到天空,”赛恩李希·珀塔说着,轻抚公马的脑袋,那畜生的耳朵不断抽动,眼睛瞪得老大。“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森林不欢迎俄尔赫人吗?”维林问。   走在战酋身边的慧明轻轻一笑。“我们没有理由进来。虽然俄尔赫人和瑟奥达人说的语言相似,也相互交换毛皮和武器,但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属于森林,我们属于平原。”   “俄尔赫人有故事吗?”维林问,“在去平原之前,在迈厄利姆到来之前?”   赛恩李希和慧明愉悦地对望了一眼。“不存在平原之前的时代。”赛恩李希解释,“俄尔赫人一直在平原上骑马,以后也是。从前,瑟奥达人在森林的人数没有这么多,那是我们的祖先提及他们的祖先时所说的。可我们不知道迈厄利姆的存在,直到他们来丘陵挖石头。”   “可你知道盲女?”维林问慧明。   两个俄尔赫人立刻沉默不言,赛恩李希牵着他的马走开了。   慧明久久没有答话,神色肃穆而阴沉。等她开口时,语气极为勉强:“曾经有一座古城的废墟,位于罗纳人领地的边界。俄尔赫人不喜欢那地方,离得远远的,祖辈们说,谁胆敢进去,轻则噩梦连连,重则神志不清。但我那时还是年轻姑娘,充满好奇,好奇是智慧通明之源,不过当时我还未获此名。于是我独自一人去了那里,发现只有某个辉煌文明的遗迹。我在废墟之中露营,火堆边来了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双眼空洞的瑟奥达人,却还能看见我。我并没有特别害怕,因为论及天赋者,瑟奥达人比俄尔赫人更多。她自称也经历了长途跋涉,专程来看这些废墟,我们当晚就这座古城的来历进行了有限的交流。她在碎石堆里挑了一块石头指给我看,石头很小,双手就能握住,方方正正,表面光滑,完好无损。我问她是不是想要,她只是摇头,‘这是给你的。’她说。于是我捡了起来。”   “它带你去了别处。”见老妇人沉默不言,维林提起了话头。   慧明摇头道:“不。它给了我……知识。很多很多知识,一瞬间的工夫。你的语言,罗纳人的语言,甚至我们如今的敌人的语言,还有很多。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你们的信仰教理,背诵世界之父的《十经》,说出阿尔比兰的所有神祇和罗纳人的神话传说。并非洞彻其理,也没有来龙去脉,只是单纯的知识。感觉……很疼。我疼得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时,盲女已经走了,但知识还在。”   “这么说你是天赋者?”   她轻叹一声,摇头道:“有人或许称之为受诅咒者。无与伦比的迷茫。那块石头,小巧而完美的石头,装满了世上所有的知识,却又那般古老,早在那些语言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是谁造的?又是为何?”   “你还留着它吗?”   她抬起头,目光在树冠之中梭巡,无疑是希望瞥见天空。“不,”头顶那一抹湛蓝,令她微微展露笑颜,“我找了一块更重的石头,把它砸碎了。”   又过了一天,林子明显稀薄了不少,空地也越来越多,尽管与尤里希森林相比,树林仍算浓密。士兵们的心情也有所改善,相对宽敞的地带可以容纳不少人同时扎营,也带来了久违的安全感。许多人纵然惊叹于森林的壮美,但本能的恐惧始终挥散不去,因为他们不属于这里。维林在空地之间穿梭,视野的开阔,也有助于他了解瑟奥达人的数量。   “他们肯定超过八千人。”诺塔在当晚的将官会议上说。   “一万零八百七十二人,”霍伦兄弟汇报,“这只是看得清、数得着的瑟奥达人。现在全军人数超过了三万。”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给军队起个名儿。”诺塔说,“北疆大军,诸如此类的。”   维林看了一眼阿达尔队长,后者点点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对军队的士气有利无害,大人。”   “很好,”维林说,“我叫妹妹设计一面军旗,要有点气势。”他低头查看地图。“瑟奥达人说再走一天就到尼塞尔了。奥文队长,带人去东边侦察。阿达尔队长,派一队北疆戍卫军往西,你亲自带一队人向南。三十英里以内只要有成建制的倭拉军队的踪迹,尽速派人回报。”他看向达瑞娜,“当然了,我们还要深入敌后侦察。”   “今晚就办,大人。”   “感谢,小姐。”他离开地图桌,对所有人说道:“明早,全军整顿武器装备,我们以作战阵型开进疆国。务必使你们属下的每一个人明白,我们正在行军打仗,很快就会开战。如果有人企图逃军,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当然,我不建议他们从森林里原路返回。”   “好地方。”赛恩李希·珀塔再次骑上马背,心情尤其欢畅。尼塞尔北部确实适合骑兵驰骋,到处是绵延起伏的草地和向南延伸的低矮丘陵。“有多少麋鹿在这儿游荡?”   “据我所知没有。”维林回答,“不过往南边走,你可以看到鹿和野山羊。”   “山羊,”赛恩李希一脸嫌恶,“十只山羊的皮只够一座帐篷。一头麋鹿就是两座。”   全军以紧密的阵型开出森林,尽管步调不完全一致,但军容壮盛,队列整齐。十个步兵团组成庞大的纵队,每两个兵团齐头并进,俄尔赫人分守侧翼,负责殿后的一大群瑟奥达人来自不同部落,对于编制和阵型毫无概念可言。北疆大军的军旗飘扬在步兵纵队的最前头,由欧廷工头亲自掌旗,今早维林将旗子交予他时,他凶狠地挡开了一双双伸过来的手。艾罗妮丝请来军中的裁缝,实现了她的设计:一只雪白的巨鹰,俄尔赫人的长枪和瑟奥达人的战棍分饰两边。鹰的下方有一块碧蓝亮泽的椭圆形青石。   “也许太简单了点。”妹妹把草图拿给他看的时候说。   “对当兵的来说,”维林抱了抱她,说道,“再简单也不为过。”   他等到最后一个瑟奥达人走出来,目光久久地在森林里徘徊,不知道能否看到一双碧绿而明亮的眼睛。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林木以及深不可测的黑暗。但血歌开始低吟浅唱,那音调孤独凄凉,飘忽不定,却蕴含了古老的力量,传递出一线希望。   “也祝你好运。”维林轻声应道,掉转马头,跨骑赤焰向南而去。   他带领全军南行十五英里后扎营,安置的岗哨是往常的三倍之多。俄尔赫人无拘无束地策马狂奔而去,有人发出了喜悦的呜呼声,一扫受困于森林的沮丧心情。等夜幕降临,各支战队先后返回,有的还带回了打到的几头鹿。瑟奥达人则靠北边扎营,尽量挨近森林。他们安静地围坐在火堆边,修整箭矢,磨砺小刀,无论男女,人人面色冷峻,默然认命。   他看到达瑞娜坐在赫拉·达基尔的帐篷外,双眼紧闭,面容沉静。瑟奥达酋长坐在她身边,和维林一样满脸关切之情。   “曾经有个孩子失踪了,”等维林坐到火堆旁,他说,“我们担心是野猫抓走了他。艾祖·杜若尔就像这样坐了整整一夜,然后带我找到了他。他在河里的石头上滑了一跤,撞伤了脑袋。他活下来了,但至今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艾祖·杜若尔?”维林问。   “高飞之灵。还有更适合她的名字吗?”   达瑞娜轻声呻吟,睁开了眼睛。寒意袭来,冻得她脸色僵硬,她赶紧朝火堆挪近了些。维林给她披上了毛毯。“你去了太久。”他说。   “需要看的太多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关于埃尔托城,你说中了。他们还在抵抗,而且城墙上有一个非常耀眼的灵魂。”   “路上有多少障碍?”   “大批倭拉人在阿斯莱和库姆布莱移动。尼塞尔那边比较少,但有很多从瓦林斯堡过去了。都城北边的森林里还有灵魂,相当耀眼,但也非常黑暗,有的比倭拉人还要黑暗。我感觉那里发生了大屠杀。”她停顿片刻,拿起水壶大口灌水。“残余的疆国禁卫军正在向灰峰北部前进,看来是打算穿越尼塞尔边界。我估计他们有三千人。他们的灵魂是黑暗的,承受了战败的沮丧和恐惧。我看见有一大群人从尼塞尔西边接近,但我不能再停留了,没有辨明他们的身份和意图。”   “你所做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要求,小姐。”   营地东边忽然响起号角,代表有骑手接近。维林站起身,只见阿达尔队长策马奔进营地,扯住缰绳,神情严肃地举手敬礼:“大人,我们找到了一座村庄。”   尸体堆在村子的空地上,衣服全被扒光,惨白的肉体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已然僵硬。大多被割开喉咙,有的进行过殊死搏斗。   “老人和孩子,”诺塔说,“大部分都是。”   “卖不掉的一律杀死。”达瑞娜说。看到如此惨景,她的语气虽平静,泪水却奔涌而出。“就像牧民处理掉没用的牲口。”   村子已被洗劫一空,贵重物品全被带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这儿的景色原本很美,墙舍鲜亮,篱笆环绕,屋顶盖满茅草,附近的山丘矗立着高高的风车房,叶片仍在转动,对其修造者的命运一无所知。“建一个火葬堆,”维林对阿达尔说,“叫凯兰兄弟送他们上路。”   “雪舞闻到气味了。”诺塔指着战猫说。它伏在地上,双耳平贴,瞪着东边,那儿有一道车辙从村庄里延伸出去。   “他们一天前就离开了。”阿达尔说。   “我只要一天时间。”诺塔回答,询问的目光投向维林。   “你还需要什么?”   “一队北疆戍卫军就够了,再带上洛坎。”   “还有我,兄弟。”维林拉过赤焰的缰绳,翻身上马,“我要见识一下看不见的人。”   “我不知道行不行。”洛坎握着小刀的手抖个不停,双眼在渐暗的天光中异常明亮,“我从没……”   维林看到诺塔的头微微一沉,知道他心里也非常纠结。“我们要求过你什么吗?”他对年轻的天赋者说,“这么多年来,你有家可住,有饭可吃,有学可上,还有大伙的接纳,我们要求你回报过吗?”   “老师,我……”   “来。”维林从他手里拿过小刀,收回刀鞘,刀身在前,递了回去。“这样握紧,用刀柄打他们,使出全力照耳朵底下打。如果第一下对方没倒,那就再来一下。”   洛坎犹豫了片刻,接过小刀,转身向倭拉营地的火堆走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诺塔说:“老师,如果我死了,告诉卡拉……”他顿了顿,勉强笑笑。“告诉她,我是英雄。她不会相信的,但至少可以逗她笑。”   他接着向前走去,橙红的火光映出瘦削的黑影,不过他步态如常,没有一点儿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意思。他走了大约十五步,维林听见阿达尔和其他北疆戍卫军士兵轻声惊叹,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面。维林皱起眉头,只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在旷野上穿行。   “应该不用多久。”诺塔抽出一支箭,准备跟上洛坎,“我们去保护奴隶。听到动静你就赶快过来。”   “他会被发现的。”维林示意洛坎越走越远的身影。   “是吗?”诺塔扭头笑道,“我看不见他。”他弓着腰往前走去,雪舞溜进他身边的草丛。   “他说得对,大人。”阿达尔小声说,“那小子突然就……消失了。”   他们等到地平线完全没入黑暗,繁星透出无云的夜空,半轮明月给摇曳的野草抹了一层浅蓝。   “大人。”维林回过头,看到阿达尔递上一把剑,剑柄在前,剑身倚在臂上。   “谢了,不必,队长。”帆布包拴在鞍上,束口的绳子仍未解开,“我感觉今晚用不上。”   不久,尖叫声惊起,却又戛然而止,唯余雪舞的咆哮。维林驱策赤焰疾驰过去,北疆戍卫军紧随其后,转瞬之间,他们已经冲进了倭拉人的营地。他在营地当中扯住缰绳,看见一只奴隶犬飞过半空,撕裂的喉咙拖曳着一道血水,雪舞将其扔到一边,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尸体凌乱地倒在马车之间,有几人身中箭矢,大多数显然死于战猫的爪下。还有几个倭拉人企图用鞭子和短剑对付北疆戍卫军,但旋即便被砍倒,有人扔掉武器,举手求饶——然而,见过了村子里的惨状,来自北疆的士兵已无仁慈之心。   他看到诺塔正帮着洛坎解救马车里的奴隶。他们至少有一百人,说明奴隶贩子去过不止一座村庄。有人刚刚摆脱枷锁,立刻发了狂,见到倭拉人就打,无论死活,但大多脚步踉跄,惊魂未定。有一个人认出了维林,当即双膝跪地,呼天抢地,泪流不止,很快就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也照做起来。他翻身下马,走了过去,抬手止住众人的哭号。   “他们回应了,”认出他的人依然跪地不起,说道,“我们向逝者祈祷,求他们派您过来,他们真的做到了。”   维林伸手拉起那人。“没有人派我……”他未再说下去,因为对方眼中满是虔诚。此时,大多数重获自由的俘虏已经围拢过来,一双双灼热的眼睛盯着维林,仿佛他刚刚从梦境跨进现实。“我来解疆国燃眉之急,”他说,“愿意跟随我的人,我唯有血战和杀戮提供给诸位。不愿意的人可以自行离开。”   “我们除了跟随您,哪儿也不去,大人。”那人哭哭啼啼地说,其他人立即随声附和。他狂热地抓住维林的胳膊:“尼莱什城那时我就跟随您。我知道您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俘虏们纷纷围上前,满怀敬畏,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您一定能带我们重获自由……逝者祝福守塔大臣……为我们讨还公道,大人……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好了!”诺塔挤进人群中,用手里的弓推开他们,“威猛无敌的大人也要有点空间,你们这帮只知道拍马屁的蠢货。”   最后多亏了北疆戍卫军,维林才摆脱众人的疯狂追捧,阿达尔队长牵着赤焰走过来,他终于可以骑马离开了。“护送他们回营地,”他对队长说,“愿意参战的人,给他们分发武器。”   “女人也一样吗,大人?”   维林想起先前有个女人用锁链反复抽打倭拉人的尸体,眼神饱含仇恨,杀气腾腾。“女人也一样。不愿意或者不适合参战的,可以做饭或是帮助凯兰兄弟。”   他和诺塔以及洛坎一同返回,雪舞向前猛扑,在草丛里翻滚跳跃,尾巴甩来甩去。“打完猎就喜欢这样。”诺塔解释。   “你还……好吗,兄弟?”维林斗胆问道。他注意到兄弟异样的眼神,一如从前。   “本以为这次轻松些,”诺塔勉强笑了笑,“可即便是这种人渣,杀起来也和过去一样难受。”   “还行。”洛坎说着,举起拔了塞子的酒壶递到嘴边。听他含糊不清的咬字,维林怀疑这不是第一口。“最后一个混蛋就是按您教的打法,大人。照他耳后猛敲两下。可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倒下,只是晃了一晃,然后伸手拿剑。”洛坎又举起酒壶时,维林看到了他手上的红棕色污渍。“他看见我了。每次都是这样,我一碰他们,他们就能看见我。”   “但只对非天赋者有用,”维林说,“我们无论怎样都能看见你。在别人看来,你好像消失了。”   “推断得好,大人。”洛坎鞠躬致意,“但我并不是真正地消失了。应该说我溜进了他们注意不到的盲区,比如苍蝇的嗡嗡声,或是鸟儿投在地上的影子。小时候,我走在南塔的大街小巷,好些年都是想偷就偷。他们看到我,其实又看不到我,所以我能够偷他们身上的东西,除非我碰到他们,如今我却要杀死他们。”他再次举起酒壶,猛灌一口,差点从马鞍上翻倒,幸而诺塔伸手扶住。“别告诉卡拉,老师。”年轻人说,“我做的事情,不想叫她知道。”   他们早上继续行军,正午歇息时,奥文队长骑马归来,确认了达瑞娜早先的警告——有一支军队正从西边接近。“今早距离我们还有十二英里路,大人。”他向维林报告,“除了前排的骑手,我们只看到扬起的尘土,说不清有多少人。”   维林命令各兵团面朝西边,沿一座低矮的丘陵列队迎战,两翼是俄尔赫人,诺塔带领的弓手在前方百步之外松散地站成一排。瑟奥达人自然担负了后卫的角色,以部落为单位围住辎重车队,搭箭上弦,严阵以待。维林位于正中,北疆戍卫军在左,奥文的队伍在右,欧廷工头带领的矿工兵团在前。达瑞娜在他身边,全然无视阿达尔不悦的神情。   队列之中几乎没人说话,维林回想起大战之前,士兵们总是自然而然地闭嘴。他跨坐在赤焰背上,眺望西边丘陵处扬起的烟尘,血歌奏响温和的曲调,并未提出警告。片刻过后,他们终于现身,一群群阵容松散的轻装步兵走出烟尘,几队骑兵呈扇形护在侧翼。他们在三百步开外排出了一条并不齐整的阵线,当中竖起一杆猎猎飘扬的旌旗,旗面绘有六辐车轮,一把战斧居于轮内。   “放下武器!”维林下令,“原地不动,稍息。”   他骑着赤焰向前走去,等到矿工们让出通道,随即策马慢跑,同时举起手,迎向从尼塞尔军中出列的一名骑手。此人脸颊瘦削,左耳残缺,一头短发。“希望你不止带了这么些人马,大人,”马文伯爵说,“恐怕远远不够啊。”   封地领主达瓦斯·埃祖厄可能是维林所见过的最老的人,他坐在领主专属的高背椅上,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抓扶手,仔细地打量维林,令人回想起雅努斯那猫头鹰一样的眸子。此时他们在尼塞尔营地中央的大帐里,维林和达瑞娜站在年迈的领主面前,左右两边则是他的孪生外孙,两人似乎尽力与对方区别开来,盔甲和披风大为迥异。不过,他们都是高个儿,满头金发,容貌更是一般无二,维林还发现,他们都有眨巴眼睛的不良习惯。马文伯爵站在帐篷的角落里,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瞧,这趟小小的旅行简直要了我的命。”封地领主达瓦斯的嗓音相当沙哑,但发声洪亮,咬字清晰,“还有给我抬轿子的可怜虫。”   “战争主子向来不好伺候,大人。”维林回答。   “战争?”老人咯咯一笑,“你凭什么认为我来这儿是为了战争?”   “我们的国土受人践踏。不然您为何率军而来?”   “谈判的同时,展示力量尤为重要。当年我向雅努斯屈膝,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虽说那时僵硬得像块木板,可他还是逼我跪了,那个阿斯莱混蛋。”   “我理解得对吗,大人,您打算和倭拉人谈判?”   维林感觉到旁边的达瑞娜身子一僵,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他与雅努斯多次交涉,知道怎么跟老奸巨猾的家伙周旋。这不过是作戏罢了,真正的价码还在后头。   “有何不可呢?”达瓦斯回答,“达纳尔就那样做了,他的封地完好无损。”   维林极力掩饰内心的惊惶。仑法尔的封地领主是叛徒?   “居然不知道,哈?”老领主又咯咯一笑,轻易看透了他的想法,“你离开太久了,小子。达纳尔领着他的骑士团对付疆国禁卫军。据探子回报,倭拉人赏了他半个阿斯莱,我们现在说话的工夫,他正在统治瓦林斯堡。”   “叛徒可不是好榜样,大人。”维林回答。   达瓦斯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失色:“我的人民指望我提供保护,而我老了,心有余力不足,这么多年来,你的国王们强加给我的所有屈辱和羞耻,我哪一次不是硬生生地咽下!”   “倭拉人不会带来屈辱和羞耻,这是没错。他们带来的只有死亡和奴役。昨天我们找到一座归您管辖的村庄,老人和孩子全被杀掉,其他人披枷带锁被掳走。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已经是军中的一员,所有人都希望参战,誓死保卫您的封地和疆国的自由。如果您需要榜样,我建议您不必看得太远。”   当他讲述村庄的遭遇时,注意到孪生兄弟不约而同地交换眼神,握紧了剑柄。不是他们的主意,维林心想。他们只是认为老人说的是肺腑之言。   “祖父大人,”左边的兄弟说,“关于我们今早讨论的……”   “闭嘴,梅泽尔,”老人厉声说道,“还有你,凯泽尔。你们亲爱的亡母在世时总有良策献上,可你们俩整天扯什么骑马打仗啊,刀枪棍棒的。”他瞪圆了眼睛,直到小少爷挪开视线。“他们的母亲嫁给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仑法尔骑士,”他对维林解释,“那时我还有儿子,所以也没当回事,结果那蠢货染了花柳病,早早进了坟墓,未留子嗣,我就只有这俩小子了。”   “恕我冒昧,大人。”维林说,“您到底要什么?我认为我们都很清楚,您无意拱手把人民交给敌人处置,而且时间紧迫,我不想和您讨价还价。”   达瓦斯靠在椅背上,唇齿之间探出粉色的舌头。雅努斯是猫头鹰,维林心想。这家伙是蛇。   “出去!”封地领主冲外孙们大吼,两人同时鞠躬,退出帐篷,举手投足一模一样,就像是事先排练好的。“你留下,马文。”伯爵正要离开,达瓦斯叫住了他,“我需要一位可靠的见证人。”   老领主的目光投向达瑞娜,说道:“我有个探子,最近偶然结识了一个来自北疆的家伙。是某个冷得要命的矿石镇的镇长,好像最近遇到了麻烦,还遭受了无情的对待。”   维林听到达瑞娜轻叹了一声。是伊迪斯。   “遗憾的是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就喝醉了,掉进了霜港的深水。”达瓦斯接着说,“但死之前,他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说了,大人。”维林说,“时间紧迫。”   “金子。”老人慢慢地说,目光仍旧停留在达瑞娜脸上,“你很能保守秘密,小姐。”他俯身向前,舌头又探出嘴唇。“活了一大把年纪,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发财的机会来了又去,如同无法预知的潮汐,可惜尼塞尔人每每错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要分一杯羹。”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保守这样的秘密。”达瑞娜说,“为北疆好,也为您的封地好。”   “情况变了。”封地领主应道,“如今我们门口饿狼成群,而且维林大人也急需军队。”   “你究竟要什么?”维林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我亲爱的亡女、白痴双胞胎的母亲脑子灵光极了,她常说金子如水,容易溜过指缝。富有的并非挖金子的人,而是卖给他们镐头的人。”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了一会儿,“从北疆挖掘的所有金子必须送到尼塞尔港口出售。”   “这就行了?”达瑞娜问。   老人笑了,微微颔首:“这就行了,小姐。”   每一盎司的黄金都在他的封地上出售,维林心想。任何有意购买的商人只能到此,随行的还有他们的文书和货船,而船上载满了用来交易金子的货物。区区一代人的时间,这条蛇就能让尼塞尔成为全疆国最富有的封地。如果雅努斯还活着,也要对此人刮目相看。   “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大人。”他对达瓦斯说,“但需要国王批准。”   “国王?”老人再次咯咯发笑,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戳向维林。“如今只有一个人的脑袋有资格戴上王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二章 莱娜   船长贝洛拉斯是斗智棋高手,对于这种游戏的诸多微妙之处理解到位,同时讲究策略,可以算作棋艺出众的对手。莱娜用二十步战胜了他。本来十五步足矣,但她认为,围观的船员那么多,还是留点面子为好。   棋盘对面的船长瞪着她,飞快地移走了余下的棋子。“再来一盘。”   “奉陪。”莱娜说着,也移走自己的棋子。尽管船长棋艺尚可,但他对斗智棋最关键的步骤——摆子——存在错误的认识。摆子貌似走走形式,实则关联了其后的每一步。当他没有在棋盘左区放置足够的矛兵,以对抗莱娜于六步之内发起的枪兵攻击,这一局就已经输了。游戏从你落的第一枚棋子开始。这是很多年前父亲教给她的,当时她只有五岁,而大多数成年人都玩不懂斗智棋。不到一年,她在某次棋局中,历经一百二十三步,最终击败了父亲,假如有人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完全有资格载入斗智棋的史册。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下过棋,不久,棋盘和棋子也从她的房间里消失了。   船长执皇帝从第一排左边冲到第三格,这是标准的进攻打法,或是以攻为守的战略。作为回应,她在第二排中间摆了一个弓手,接着摆出标准阵型,应对船长貌似复杂的布局。皇帝先手,她暗自叹了口气。这时,船员们和疆国人正围着他们下注,赔率似乎更看好她。这一次,十三步即可解决对手。   但她尽量拖到了十七步,再放水就太明显了。   “黑巫术。”当她从棋盘上拿掉船长的皇帝时,一名船员小声说。   “不管是不是黑巫术,”哈文笑着说,“你欠我两杯朗姆酒,朋友。”   面红耳赤的船长又开始移走棋子,莱娜望向风平浪静的大海。三天了,竟然一丝风也没有,她心里想着,随即看到了熟悉的场景——巨大的鱼鳍划破水面,继而潜入海底,留下一道长长的波纹。   风停时,船长命令船员们去划桨,但这一带气候炎热,他们被迫频繁休息,避免因为力竭而晕倒。疆国人也轮流划桨,包括莱娜在内,不过他们不熟悉节奏,经常帮倒忙。上次休息期间,船长取出了斗智棋,要求大副与他对弈,结果只用四十步就打败了对手,据说是船上的新记录。   “我们小姐可以打破记录。”本顿胸有成竹地说。   “是这样吗?”船长浓密的眉毛拧成一团,莱娜此时正靠在桨上,按摩酸胀的手臂。   莱娜瞪了一眼年轻的渔夫。关于斗智棋的事,她从未提过一个字,可本顿的直觉相当了得。   “我会玩。”她耸耸肩,回答。   第三局,船长更加孤注一掷,他不再从棋盘左边精心布局,玩一些虚虚实实的招数,而是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掩护向中间靠拢的三个盗贼。   “恭喜,船长。”三十步后,她鞠了一躬。   “恭喜什么?”他瞪着莱娜手里的皇帝吼道。   “陪我玩了如此特别的一局。”她扬起脸,察觉到有一阵轻风拂面而来,依然敏感的伤疤微微发痒。感觉不到风拂动头发,真是不习惯,她心想。“我认为我们可以接着航行了。”   西风渐强,越刮越猛,梅迪尼安人管这个叫葡萄丰收,因为常有满载货物的商船沿这条路线航行。不过如今海面空荡荡的。   “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能看到这么空的海面。”莱娜照例夜登船头,船长走到身边说。   “我以为至少能看到阿尔比兰的船。”她回答。   “聪明的话,他们要在港口里躲好一阵子了。战争把所有的水手都变成了海盗。”他踱到船首雕像旁,这是一尊凶神恶煞的女人像,挺着一双豪乳,张牙舞爪地面对汹涌而来的海浪,“知道这是谁吗?”   “应该是司盖尔瓦,灵魂偷窃者,这是她的真实形态。她奉鲸神玛津提斯之命,惩罚那些对大海犯下罪行的人。据说她就在我们当中,伪装成美丽的少女,寻找最英勇的男人,以享用他们的灵魂。”   他抚摸着司盖尔瓦的木头肩膀:“你有没有忘过事?”   “据我所知没有。”   “你让我的船员紧张不安,他们越来越好奇,怀疑你就是她,只是困在了两种形态之间,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那就是说,需要英勇的男人来填饱我的辘辘饥肠了?”   莱娜看见他掩在胡子底下的嘴角露出笑意,然后船长又望向大海:“你的朋友吓死人啊。”   海水汹涌,但依然能看见鲨鱼的背鳍正在船头一侧劈波斩浪。“这件事情我真的没法解释。”她诚恳地说。   “船舱里有那些陆地种传出的流言,他们提到了什么魅兽者。”   费明被海水淹没前的微笑……记住您的承诺,女王陛下。“他为了救我们而送命,”她说,“不知道怎么召来了鲨鱼。也许是召唤的影响尚未消除,所以它一直跟着我们。这种事情,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船长嘲讽道:“总算有你不知道的了。”然而欢乐转瞬即逝,他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距离群岛只有不到一周的航程了。”   “船王在等我们。我说到做到,保证让他们心服口服。”   “船王是一回事,海盾是另一回事。”   海岛之盾。哥哥的探子带回不少有关他的消息,那人是著名的剑客和海盗,负责防卫群岛。“他不会相信我吗?”   “重要的不是他相信与否,而是关心与否。”船长抬手示意船上的甲板和索具,“海刀号是他的船。他在船坞里亲眼见证它的诞生。每一块木板、每一颗钉子、每一条绳索,他都摸过,甲板上还有不少他流过的血。多年以来,我们驾驶着海刀号追波逐浪,群岛任何一条船带回的金子和货物都没有我们多。现在我成了船长,他却躲在一块成天风吹浪打的岩石上。要是由他亲手掌舵,我们早就到家了。还有,我怀疑你只用二十步拿不下他。”   “十五步,我留了面子。这位伟大的船长为什么躲起来?”   贝洛拉斯回头望向大海,柔声叹道:“因为伟大的人物难以接受失败,就连想死却死不成这样的失败也不例外。”   “‘预计抓获奴隶约两万五千人,’”莱娜背诵,“‘从总人口来看,产奴值很低,必须考虑到超高的劣种屠宰率。蛇窝真正的价值在于其港口以及我们所能俘获的船只,岛民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但在这一领域的技能出奇的高超。’”   与此同时,坐在一起的船王们寂静无声,大多数人惊得目瞪口呆,还有些人,比如坐在最中间的那位,越听越恼怒。那是一个面如狐狸的瘦子,戴有手套的双手反复握拳。   “‘众所周知,蛇窝在附近海域保有一支舰队,用于护卫群岛,预计该地区的抵抗会非常激烈。因此推荐调虎离山的策略,由一个师引开敌军,另一个师登陆进攻。表七针对登陆部队的伪装提供了详细建议……’”   瘦子抬起手,莱娜立刻闭嘴。“贝洛拉斯,”船王问船长,“你担保这女人说的都是实话?”   “是的,埃尔-努林大人。”   船王又看向莱娜:“你准备了翻译的文本吗?”   “有的,大人。”她走上前,递过一捆羊皮纸。   “你还写得一手好字,”埃尔-努林扫了一眼,说道,“作为商人的女儿。”   “我父亲指望我替他写信,他的手因为疟疾不中用了。”   “我非常熟悉瓦林斯堡的商人。和我的大多数同胞不一样的是,我没当过海盗,在那儿人缘不错,当然了,是看在我的船舱里装满新鲜茶叶的分上。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认识他。”   “特拉弗·胡尔廷,大人。他主要经营丝绸生意。”确有其人,而且确有其女,巴结了她父亲很多年。   “我听过这名字,”埃尔-努林说,“你呢,小姐?”   “珂拉,大人。我不是贵族小姐,只是普通妇人。”   “的确。你希望回到疆国,是吧?”   “是的,大人。还有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人。”   “谈好的交易,岛民从不赖账。”他冲着船长点头,“等我们完事了,你负责送他们回去。现在,商人之女,请你退下,我们要私底下商讨此事。”   她鞠躬道别,走出房间。大门将关未关之时,有几句话漏了出来。“你给他送信了吗?”埃尔-努林问。   “我一到就派了条船去,大人……”   其他人正在码头上等候,身上全是七拼八凑的梅迪尼安人服饰,模样和带他们过来的海盗差不多。她走近的时候,他们纷纷起立,眼里夹杂着希望和担忧。   “船长会给我们安排一条船。”她说,“等下次潮起,我们就出发。”   哈文如释重负地大叫一声,抱住了本顿,莱娜第一次看到奥瑞娜露出笑容。就连伊尔提斯也快要笑出来了。   “为什么?”有人低声问。莱娜扭过头,发现米欧尔站在一旁,眉眼低垂。   “什么为什么?”奥瑞娜问她。   “为什么要回去?”   “那是我们的家啊。”哈文说。   “我的家被烧光了,我的父母也在里面。”米欧尔回答,“如今那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呢?”   “疆国遭到了侵略,”莱娜说,“人民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能帮上什么忙啊?”女孩问,“我又不能打仗,除了针线活也做不来别的,而且连这个也做得不大好。”   “我在船上看见你挖了一个人的眼珠子,”哈文说,“在我看来,你挺能打的。”   “她有一点说得对。”奥瑞娜说,“在疆国,等待我们的只有战争和死亡,而我已经受够了这两样。”   “那怎么办?”伊尔提斯回答,“你们就在这儿等倭拉舰队来吗?”   “可以去别的港口,”米欧尔说,“阿尔比兰帝国,极西之地。”   “有件事你们忘了。”伊尔提斯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我们欠这个女人一条命。如果不是她,我们所有人只能葬身在鲨鱼的肚子里。”   “我感激不尽。”米欧尔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抓住莱娜的手,“我真的很感激。可我只是一个年轻姑娘,我不想再受伤害了。”   联合疆国的女王,莱娜心想。却不能劝说五个穷途潦倒的人为她效命。看到米欧尔吸溜着鼻子,她想起在倭拉人的运奴船上,他们从船舱里带女孩上去,发丝遮住面庞,啜泣声犹在耳畔。“非常抱歉。”她捏紧了女孩的手,“我不会要求你们跟我走,你们必须自行选择。但我一定要回到疆国,无论有没有人一起去。”   “我去。”伊尔提斯说,“我还没有杀够倭拉人。远远不够。”   “我跟你走,小姐。”本顿说,“我父亲肯定盼着我回去,他一个人摆弄不来渔网。”听他的口吻,莱娜知道他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伊尔提斯扭头问哈文:“你呢,匪徒?有胆子偷东西,有胆子打仗吗?”   “我有没有胆子,你早在船上见识过了,兄弟。”哈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满怀歉意地望向莱娜,同时拉起奥瑞娜的手:“可我如今……要负起责任了。”   看来还有我没注意到的事情,莱娜心想。   “你没有必要去。”米欧尔依然拉着莱娜的手,“跟我们走吧。有了你,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她声音渐弱,眼睛瞪大了,直勾勾地盯着莱娜身后。   莱娜转过身,看到船王埃尔-努林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过来,左右两边带了至少二十名全副武装的水手。他在莱娜面前几码处站住了,水手们呈扇形排开。三个男人紧紧地护住女人们。   “关于你们在航行途中的细节,贝洛拉斯讲得有点迟,”船王说,“尤其是你非凡的棋艺。特拉弗·胡尔廷也喜欢斗智棋,他确实主要做丝绸生意,但他走私茶叶,而且女儿很胖。另外,他每每说起唯一一次进宫的经历就没完没了,他见过国王的女儿,对于公主在斗智棋上的造诣赞不绝口,而据我所知,他的棋艺很烂。”   埃尔-努林单膝跪下,目光始终不离莱娜:“我在此代表船王议会,欢迎您来到梅迪尼安群岛,陛下。”   他们用来安置莱娜的房间位于一座高楼的顶层,临窗可以远眺港口,房内各种生活所需一应俱全。当时,伊尔提斯上前一步,不让人带走她,哈文和本顿也紧随其后。但她伸出手掌,坚定地按在伊尔提斯胸前。“不用,兄弟。”   “是真的吗?”他轻声问道,目光在莱娜脸上游移,“陛下?”   莱娜拍了拍他宽厚的胸膛,笑道:“不要留在这儿。带他们走,照米欧尔说的那样远走高飞。这算是我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命令。”   整整四天,没有人来打扰她。先是仆人送来食物,鞠躬,一言不发地退下。随后,同样沉默不语的女仆送来衣服。上好的布料,但样式简单,颜色素雅。是行刑用的吗?她心想。   第四天傍晚,船王埃尔-努林独自登门。此时楼下的海港华灯初上,镶嵌在诸多塔顶的神像也隐没了面目,犹如灰暗的枪尖。船王再次深深地鞠躬,毕恭毕敬的态度似是发自真心,并无戏谑之意。为此,她竟有几分感动。   “您还缺什么吗,陛下?”他问。   “自由。”   “我们很快就会谈到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您或许愿意知道,您的子民拒绝离开。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们提议送他们返回疆国,但他们拒不接受。”   “我相信他们都安然无恙。”   “他们就在楼下,我保证没人找他们麻烦。”他走到阳台,侧身以待,示意莱娜也过去。他们望着夜色中的城市,埃尔-努林的目光不断瞟向她的脸。须臾,她摘下头巾,走近两步,歪着脑袋,完全暴露在船王眼前。“请吧,大人。愿意看多久都行。”   “我……非常抱歉。”他说。莱娜退了回去,重又包好头巾。“我不过是想确认……”他顿了顿,极其痛心地皱紧眉头,“我见过您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后,您亲临瓦林斯堡码头迎接您王兄的一艘船,好像是执行了一次漫长的探险任务。”   “燕翅号,”她回忆道,“是疆国第一艘远航至南方冰墙的船,花了五年时间。”   “惊人的壮举,不过梅迪尼安的水手早在二十年前就做到了。”他回头望向城市,夜色中亮起的灯火越来越多。“您觉得景色如何?”   “很漂亮。”莱娜斜睨了他一眼,“你想说的是,我父亲犯下过可怕的罪行,而你们从废墟和灰烬之中重建了美丽的家园。”   “您果然聪明睿达,名不虚传。不过我想问的是,您能否合理地解释他的行为?”   “你们对商船的劫掠已经不容忽视,”莱娜直言,“他不能接受疆国的贸易长期受到影响,况且事关他梦寐已久的战争计划。”   “这么说,他那时候就有战争计划了?把我们的城市夷为平地,就为了十年内都不可能爆发的战争?”   “我怀疑他早在建立联合疆国之前就有计划了。那是他统治时期的辉煌顶峰。”   “一败涂地也算辉煌?”   一败涂地再贴切不过。“青年的宏图大志变成了暮年的孤注一掷。好心的大人,或许你可以解开我长久以来的疑问:他是如何说服船王运送军队登陆帝国海岸的呢?”   “很多很多金子,一整船青石,外加一个承诺:等打赢了战争,乌恩提什城归我们所有。那是艾瑞尼安海最富裕的港口之一。船王议会认为值得冒风险,即便失败了,看到你们全军覆没也是乐事一桩,毕竟这支军队摧毁过我们的城市。另外我要说,船王议会做决定的时候,我还没有如今的身份。”   他沉默片刻,那张狐狸脸混杂了悲伤和忧虑。“你们打不打?”莱娜问。   “我们还有选择吗?”   “有几个。群岛不缺船只,带你们的人全体逃亡,到阿尔比兰境内寻求庇护。你们的舰队如此庞大,必有可用之处,皇帝或许愿意既往不咎。不然,你们还可以航向更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大陆。燕翅号的船员提到过,南边有绵长的海岸线以及大片的无人地带。那也是我哥哥的伟大抱负之一,如果国库充盈,足够挥霍,他打算建立新的居住地。”   “等您回家了,您会这样对人民说吗?背井离乡,远走高飞?”   “听你的意思,你们打算释放我?”   “我们挑拣同盟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您父亲犯下罪行之后,我们一直没有闲着,最好的防御莫过于可靠的情报,于是我们在全世界的各个港口都有了耳目。”   “因此贝洛拉斯船长的任务是去截获密码本。”   “正是。在议员儿子的身边安插探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他贪得无厌,可供我们利用。我们在您的疆国也有眼线,相信您不会觉得意外,他们传来消息说,倭拉人还没有得逞。埃尔托城仍在抵抗,奴隶贩子不敢走出瓦林斯堡的城墙,他们的军队所到之处,全是烧毁的庄稼、死去的家畜和下毒的水井。看来您仍有疆国可以回,陛下,尽管我说不好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那就送我回去。等我夺回疆国,我们的铁拳也为你们所用。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您的话,不过时间似乎与我们作对。”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纸卷。又是密文,但比倭拉人的简单多了。   “VF从瓦林斯堡启航。”她读道。   “这是今天下午的飞鸽传书。我们有探子,我说过。信是两天前发出的。”   VF就是倭拉舰队。“他们多久能到?”她问。   “顺风的话,两周。”   “大人,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有的,陛下。”他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地说,“您可以为您父亲赎罪,为我们寻回海岛之盾。”   “那就是温瑟尔岛啊,”哈文眺望着半英里之外那块高出海面的岩石,“看起来不大像啊。”   “放尊重点!”伊尔提斯厉声说,“你有幸见到了信仰的起源地。”   “不尽然,兄弟。”莱娜说,“只是最初书写教理的地方。”   伊尔提斯立即鞠躬致歉:“受教了。请原谅,女王陛下。”   别这样,她很想说,而且兄弟以前大大咧咧的样子更可爱。自从她暴露身份,他们的表现都变得不正常了。米欧尔最严重,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莱娜恨不得抽她几个耳光。   “我什么都没看见。”女孩靠着船舷张望岩石。   “宗会主楼和岩石浑然一体。”伊尔提斯解释,“那是信仰历史上最古老的宗会,原始教理之库。就连梅迪尼安人也满怀敬畏,从不打扰宗会的兄弟们。”   海刀号从群岛启程,航行了两天,海面一直非常平静,今早接近温瑟尔岛时,风浪忽然变大。贝洛拉斯船长提醒过他们,这座岛屿周围的海水动荡不定,暗礁和急流不计其数,在此驾船的难度众所周知。所以他选择在这儿避世?莱娜望着拍打岩石的浪花,心想。如此一来,登门拜访的人自然少了。   贝洛拉斯大步走来,鞠躬致意:“小船已经准备好了,陛下。”   “谢谢你,船长。我们讨论过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点头,向一个船员招招手,那人拿来一个帆布包和一只小木箱子,放在莱娜脚边,笨拙地鞠了一躬。莱娜抬起头,看着面前患难与共的五个人,心里明白彼此之间已经永无成为朋友的可能。一向如此。我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关系,莱娜。父亲说,当时她正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在王宫里嬉戏追逐。我们成不了他们,他们也成不了我们。他们为我们效力,我们给他们下令,也反过来为他们效力,只不过是用命令的方式。   她蹲下身解开包裹,露出三把阿斯莱剑,旋又站起,招手示意男人们来拿。“这个仪式通常没这么简单,也许以后我们再安排正式点的场合走一遍。不过现在,好先生们,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务必自行做出回答,不必考虑责任轻重,更不必担心受到非难——你们愿意用手里的剑为联合疆国效命吗?”   话还没说完,他们已经单膝跪地。令莱娜吃惊的是,伊尔提斯举起剑时,双手竟然微微颤抖,然后他低下头。“我愿意,陛下。”他说,本顿和哈文立刻随声附和。   “这是我的荣幸,”她说,“我在此任命你们为疆国之剑。女王有令,你们先前所犯罪行和不端之举既往不咎。”她走向仍跪在地上的伊尔提斯。“平身,兄弟。”   他慌忙起身,僵硬地立正站好,吞了吞口水。“伊尔提斯……”莱娜卡住了,因为不知道他的姓氏。   “埃卓尔,陛下。”大汉说。   “谢谢。伊尔提斯·艾尔·埃卓尔大人,我任命你为女王的御前护卫,若你有意返回宗会,届时再解除这一职务。”   “我永无此意,陛下。”   她微微一笑,走向哈文。“没有姓,女陛下。”他说,“反正我不知道是啥。”   “明白了。既如此,我便称你为破枷者哈文大人,若你想到更喜欢的名字,届时再改换。”   “我觉得这个好,女陛下。”   “称呼陛下即可,大人。”   “灰鸥,陛下。”本顿见她走过来,说道,“渔民用家族的船起名字。船可能沉没,或者报废,但名字永远不改。”   “那便是本顿·艾尔·灰鸥大人。从现在起,你和哈文大人听伊尔提斯大人调遣。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疆国的王冠必须戴在头上,你们要确保我不掉脑袋。”   她从甲板上拿起小箱子,走向女人们,两人已经跪下。莱娜打开小箱子,递到她们面前。“这不是我希望的样式,但眼下也能凑合。”两枚指环一模一样,银质的戒圈上镶嵌有一颗小小的青石,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梅迪尼安的珠宝师已经尽了全力。“女王要有女官。但选择权在你们手里,前路漫长,而且危险重重,所以考虑好再回答——你们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米欧尔立刻接过戒指,奥瑞娜稍有犹豫。“女王陛下,”她说,“我以前的生活……并不检点。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名声,辱没了您的好意。”   “区区小事,从此不必再提了,小姐。”莱娜说。   奥瑞娜眨眨眼,挤掉泪水,接过了戒指。“邓撒是我亡夫的姓,但我想用我自己的,瓦德里安。”   “奥瑞娜·艾尔·瓦德里安小姐。平身,请就位。”   米欧尔接过莱娜伸来的手,亲了亲指尖,泪水肆意流淌。“哈、哈滕,女王陛下。”   “米欧尔·艾尔·哈滕小姐。”莱娜抓住女孩的胳膊,温柔地拉起来,撩开挡在面前的发丝,又在她额前轻轻一吻。“你真的不要再哭了。”   温瑟尔岛的守岛人在码头迎候,所谓码头,其实就是一块削平的岩石。这位第一宗兄弟上了年纪,斗篷原本是白色,因为常年穿着,如今已变成灰色,大把胡子犹如散开的绳索。   “确实是重大消息,陛下。”听莱娜讲述来此的缘由后,他说道。在他看来,女王的容貌和疆国的麻烦,似乎还不如天气转坏更值得担忧。   他自报家门说是勒肯兄弟,然后带莱娜登上通往宗会主楼的石阶,这些石阶大约是七百年前开凿出来的。有几位兄弟候在主楼内,向她鞠躬致意,但显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多数人很快回去读卷轴,或是坐下来冥想。他们大多与勒肯兄弟年纪相仿,莱娜颇为好奇,不知道他们怎样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生存。   “岩石里的小池子有螃蟹和蚌,”勒肯解答了她的疑问,“另外我们在退潮时收集海藻。只要烹饪得当,味道非常好。如果您船上缺乏食物,我可以给您拿一些。”   “怕是不必了,兄弟。”她扫视着周围的房间,里面住的全是年迈的兄弟,“他在这里吗?”   “阿瑟兰·埃尔-奈斯特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陛下。他来这儿有好几个月了,我们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来,我带您去见他。”   她跟着老兄弟,穿过宗会主楼,出来就是一条崎岖小路,沿着狭窄的山脊,通向两百步之外的海角。“您走的时候最好压低身子,陛下。”勒肯建议,“有时候海浪会打到山上。”   陪在莱娜身边的只有伊尔提斯,他走上前劝道:“走过去太危险,陛下。我去带他过来。”   “不用,大人。”莱娜走上小路,发现岩石比她预料的更为湿滑,“我认为这事儿最好由我亲自来办。你等我回来即可。我相信勒肯兄弟可以给你展示教理的原本。”   “当然可以。”勒肯忽然来了兴致,“大人,您是学者吗?”   伊尔提斯面色僵硬,犹如周围的花岗岩。“我曾是第四宗的兄弟。现在不是了。我就在这儿等女王回来。”   看到老兄弟异样的表情,莱娜强忍着笑,顺着山脊走上去,按他的建议压低身子。走到半路,一个浪头打过来,猛地拍上岩石,溅起冲天的水花,力道之大,直接压趴了莱娜,她只好四肢着地,紧紧地攀住岩石。等海浪余威散尽,她才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抵达海角之前,她又经历了两次这样的折磨。   这条依山而上的小路是在凸凹不平的花岗岩上开凿的,终点是一个石洞,一道炊烟自洞中袅袅升起。路上铺满苔藓,极其难走,她摔了好几跤才走到洞口。从此处极目远眺,波澜壮阔的海面可谓叹为观止,风起云涌之间,大地的弧度依稀可见。底下的海刀号如同玩具一样在波涛上摇晃。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这块巴掌大的高地上,晒得伤疤刺痛,于是她拧干头巾——先前因为浪头太大被迫摘下——又戴了回去。忽然有什么声音传来,她扭头望向石洞,迎着昏暗的火光,看见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你挑的小窝不怎么舒服啊,海盾大人。”她说,“但视野不错。”   那人走出岩洞,默默地打量着莱娜。他个头很高,肩宽体阔,长长的金发在风中飞舞。   探子们所言不虚,果然漂亮,莱娜看到了他掩在胡须底下的英俊面容。   “你知道我是谁,”过了许久,海盾说,“那么你是谁?”   “联合疆国的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她鞠躬致意,“特来拜访你,大人。”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她脸上搜寻了片刻,然后海盾转过身,一言不发地钻回洞里。莱娜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他很快又出来了,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杯。“我刚泡了茶,”他说着递了过来,“这是我唯一割舍不掉的享受。”   “感谢。”她抿了一口,不禁扬起光光的眉头,赞叹道:“好香。是阿尔比兰南部的茶吧?”   “正是。我做海盗的时候,有几个地方的商船享有免遭劫掠的特权,那里便是其中之一。作为回报,他们每年送一些物资到群岛来,都是给我的。”他抱起胳膊,瞧着莱娜喝茶,强劲的海风揉皱了那身破烂的衣衫。“我要兄弟们赶走了船王的信使,”他说,“现在他们又把你送来了。你是不是篡夺了你哥哥的王位,现在要来占领群岛了?”   “我哥哥死了,是倭拉刺客干的,就在倭拉人进攻疆国的那天晚上。如你所见,她用黑巫术之火烧伤了我。”   “真可怕。我深表哀悼。”   “你很快就要为你的岛民哀悼了,此时此刻,倭拉舰队正驶向他们的群岛。”   “他们不是好惹的,船也够多。我相信战斗场面肯定很壮观。”   “埃尔-努林船王确信一点,如果你不去带领他们,他们必败无疑。贝洛拉斯船长也一样。为了警告船王们,他驾驶海刀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跨越伯瑞林海。”   “我的大副是最棒的水手,请代我问候他。”   见他神色冷漠,莱娜不禁勃然大怒。“艾尔·索纳大人是疆国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战士,”她说,“败在他手下无损荣誉。”   “既是失败,就意味着有过较量。”他平静地回答,然后转身走向石洞,“好好品茶。走的时候把杯子留下,我只有这一个。”   海盾正要进去,杯子忽然“啪啦”一声砸碎在洞边。他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着满脸狂怒的莱娜。   “看来,”莱娜说,“我经历了那么多考验,好不容易来到这儿,只为请求一个人出手相助,可他不顾即将遭受毁灭和奴役的人民,仍然沉浸在过去的耻辱之中,只知道自怨自艾。”   “耻辱?”他笑了起来,“您认为我是因为这个才来的?您的人民有没有回避过您,陛下?他们有没有看到您就掉转视线,却因为自己胆子太小不敢说什么,教会孩子如何羞辱您?有没有见过与您多年航海的同伴,冲着您的影子吐唾沫?这一切都因为您的失败,没能杀死他们整整一代人都想杀死的人。我不是自我放逐,我是被放逐了。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无处可去。从这儿到倭拉,每一个港口都认得我这张脸,都能找到等着给我用的绞索。”   “在我的港口不会,”她说,“你过去劫掠商船、抢夺财宝的一切罪行,乃至谋杀,我可以统统赦免。”   “我从不谋杀,除了公平决斗造成的死伤,我一个人也没杀过。”他往前走去,海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莱娜回过头,看到了熟悉的景象。红鲨鱼又来了,而且头一次显露全身,它缓缓地摆动尾鳍,绕着海刀号游走。   “从未见过离船如此之近,却不发起攻击的。”海盾说。   “如果你跟我走,我答应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许可以解释你的疑问。”   他们并肩而立,望着红鲨鱼看了一会儿,海盾的表情难以捉摸。“贝洛拉斯说你因为没死成而自责,”等鲨鱼消失在漆黑的海底,莱娜开口说道,“所以你来到这儿,等待被剥夺的死亡降临在你头上。”   “我不是被剥夺了什么,我是受到了惩罚。艾尔·索纳非常清楚,留我一命,比直接杀掉我要残酷得多。”   “我认识艾尔·索纳大人,他没有这么残忍。他只是饶过一个无助的人,仅此而已。”   埃尔-奈斯特的笑声几不可闻。“我看过他的眼睛,陛下,听过他说话。他看透了我的灵魂,他知道我理应一死。”   “跟我走,也许你能找到真相。活下去,我要南塔的造船场给你打造梦寐以求的好船,船舱里全是青石,满满当当。”   “青石和船就不必了。我要别的。”   “什么?”   海盾的动作太快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猛地拉近,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她张口喊叫,却感觉对方的舌头伸了进来。她怒不可遏,狠狠地咬下去。海盾放开手,大笑着吐了一团血到石头上。莱娜瞪着他,心脏狂跳不止,惟愿飞刀还挂在颈上。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嘶声吼道:“你还说艾尔·索纳残忍!”   “不是残忍,陛下。”他有点口齿不清,舌头仍在流血,“是好奇。而且还没有得到满足。”他熟练而优雅地鞠了一躬。“请允许我收拾一下那点破家当,即刻就跟您走。”    第三章 弗伦提斯   事实证明,伊莲当弓手比做饭靠谱多了。她的胳膊没力气,拉不开弓,于是达沃卡给了她一把弩。营地的炖锅很快就受益于她新学的本事,每天都有林鸽、野鸡或是兔子带回来。自从头一晚在火堆边相识之后,宗会的母猎犬几乎和她形影不离,伊莲给它起名为黑牙,因为它一咆哮就露出色泽暗沉的尖牙。   “今天收获不多。”她说着,扔了一只野鸡在火堆边。“我觉得这片林子的猎物都打光了。”她傲慢地瞧着艾伦迪尔,“小子,你来杀鸡,怎么样?”   “你自己杀,傲慢鬼。”   “乡巴佬!”   “臭丫头!”   他俩一来一回吵个不停,弗伦提斯起身走开,顺便巡视营地。简利尔·诺林在向一群年纪较轻的新兵教授基础剑术,他们大多是不满十五岁的男孩。达沃卡正与厄蒙德过招,自打这位年轻的骑士恢复了气力,两人成天切磋武艺。他们使用的武器是铁头棒,彼此翻转腾挪,林间回荡着木棍相击的闷响。弗伦提斯对罗纳人的风俗略有耳闻,见达沃卡神情专注,不禁怀疑她这是在考验新的丈夫。   格瑞林和三十四号坐在一起,施虐者仔细地模仿宗师教他的每一句疆国话。“我的名字叫卡维尔。”他说疆国话的语调非常古怪,几乎没有重音。自从他倒掉了止疼药水,日子就特别难熬,常能看到他在小帐篷里浑身颤抖,满头冷汗,有时嘴里咬一根棍子,忍着不叫出声来。每天夜里,他睡着的时间很少超过一个钟头,弗伦提斯陪在旁边,看着他辗转反侧,痛苦呻吟,甚至剧烈抽搐,用倭拉语连连哀求。弗伦提斯不知道求饶的是他,还是他所折磨的那些人。   “这是你选的名字?”弗伦提斯问曾经的奴隶。   “暂时用用,”他回答,“我不知道取什么名字。您愿意的话,还是可以叫我三十四号。”   他接着往前走去,看到壬希尔宗师在马圈里忙活,尽管马匹的数量还不多,但仍在与日俱增。宗师把它们拴在远离营地的一小块空地里,每天寸步不离——除了睡觉以及艾伦迪尔或伊莲给他送饭来的时候。事实证明,他也记不住两个年轻人的名字,正如记不住弗伦提斯的名字一样。   “需要玉米,小子。”他一边检查母马的蹄子,一边对弗伦提斯说。这匹高大健壮的猎马是几天前带回来的,前主人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倭拉人,带了区区几名卫兵,就莽撞地闯进森林打野猪。经过三十四号的讯问,得知此人是倭拉帝国某个末流权贵的儿子,仅供出了一条有价值的消息:瓦林斯堡如今在达纳尔大人手里。   “这对我们是好事,”格瑞林宗师说,“封地领主的脑子不大灵光。”   “最好别低估他,兄弟。”厄蒙德说,“野猫没道理可讲,杀人可不眨眼。”   面对壬希尔的请求,弗伦提斯的答复和前几次一样:“我们缺玉米,宗师大人。”   “玉米长肌肉。”疯子宗师快活地说着,走向另一匹马。这匹久经战场的公马是从自由骑兵那里搞到的,尽管口鼻灰白,但肌肉厚实,腿脚强健,脖子也相当有力。“战马要吃玉米。草没营养。”   “我尽量弄一些来,宗师大人。”弗伦提斯不止一次这样说了,“您还需要什么吗?”   “问问耶斯廷宗师,请他多打几块马蹄铁,有三匹马的蹄子秃了。然后你把饭食清理干净。”   弗伦提斯见他打理起公马的毛皮,眼里饱含热情。“遵命,宗师大人。”   他走到附近的岗哨,执勤的卫兵原是都城戍卫军的一名下士,现在负责警戒南面。“还是没有迹象?”   “没有,兄弟。去了有半天了。”   公鸭和贼猫清早出发,去执行一次侦察任务,而且是他们破天荒主动请战。弗伦提斯怀疑他们是去取回以前埋在城郊的财物,很有可能不打算回来了。其实令他吃惊的有两件事,一是他俩居然这么久都没有离开,二是他俩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逢凶化吉。   但愿他们走运,他等到黄昏依然不见盗贼们的影子,心里这样想着。现在可能已经在去尼塞尔的路上了吧。   “上周的伏击战搞到了不少白兰地,还有剩的。”他从掩蔽的岗哨里钻出来,对下士说,“等你换了班,就去喝两口。”   忽然有短促的哨声响起,这是可能存在危险的信号。他立即伏下身子,观察着昏暗的林间。不久,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传来,公鸭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视野。几周以来,由于配给贫乏、生活艰苦,匪徒的体重轻了不少,可他跑起来仍旧非常吃力,无论路程远近。他一看到弗伦提斯现身,立刻瘫倒在地,大口喘气,时间掌握得不迟不早。   “有埋伏。”他吐出几个字。弗伦提斯递来水壶,大汉接了过去,先浇了一脸,然后猛灌几大口。“我们被抓住了。那些混账奴隶士兵,还有几个仑法尔人,看样子是做买卖的猎人。”   “贼猫呢?”下士问。   “被他们杀了,不然呢?他们慢慢地对付他,要我在旁边看着,但我跑了。”   “怎么跑出来的?”弗伦提斯问。   “我解开了绳子,不然呢?混江湖的都会这套把戏。”   “绳子?他们没用链子铐住你?”   公鸭无言地摇摇头。   弗伦提斯抬起头,竖起耳朵聆听森林之歌,搜寻最细微的动静……有了,虽然极轻极弱,但确定是狗叫声无疑。仑法尔人的猎狼犬,不是奴隶犬。   “回营地!”他一把拉起公鸭,命令道,“去南边摆开阵型。我们没时间逃跑了。”   “你这该死的笨蛋!”下士冲着跌跌撞撞跟上来的公鸭骂道,“直接把他们引过来了。”   弗伦提斯飞快地跑过营地,不断地高声呐喊,命令各支战队就位。他们做过演习,却没料到真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原本指望有充足的预警时间,可以在敌人进攻之前逃掉。战士们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回过神来,迅速拿起武器,摆出参差不齐的阵型。   “艾伦迪尔!伊莲小姐!”他们跑了过来,艾伦迪尔长剑在手,伊莲提着十字弩和箭袋。“敌人当中有很多武艺高强的家伙,”弗伦提斯对她说,“那些人训练有素,悍不畏死。你躲到树上去,能杀多少就杀多少。艾伦迪尔,你负责保护她。”   少年稍一犹豫,正欲开口争辩,却见伊莲跑开了,他只好跟了过去。   “您最好到后方去,宗师大人。”弗伦提斯对格瑞林说。身躯庞大的兄弟走到他身边,也拔出了剑。“您可以作为我们的集结点,以防队伍被冲散了。”   格瑞林乐呵呵地扬起眉毛,却站在原地未动。很快,厄蒙德和达沃卡也来了。“孩子们呢?”她问。   “我安排他们去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弗伦提斯回答,“你们跟紧我,一起对付柯利泰。我们必须扳回劣势。”   公鸭呼哧带喘地走过来了,手里提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棒,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对不起,兄弟……”他欲言又止。   “迟早的事。”弗伦提斯说,“有没有找到你们藏的东西?”   公鸭悔恨交加地耸耸肩:“他们就是这样抓到我们的,埋伏在我们藏东西的地方。满满十袋红花。我们觉得医师可能用得上。”   弗伦提斯盯着盗贼的脸,没有发现撒谎的迹象。公鸭已经不是贼了,他心想。是战士。“为我殿后,如何?”他说。   公鸭举起木棒敬礼:“荣幸之至,兄弟。”   弗伦提斯拿起弓,搭上一支箭。营地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浓密的树林。“也许他们没找到我们。”公鸭低声说。   弗伦提斯忍住笑,目光不离树林。此时此刻,他们正稳步靠近,很快就到。没有号角,没有战号,只是百余个面无表情的战士手执利剑,冲杀而至。代价不菲,弗伦提斯心想。集合这么多柯利泰,就为了解决我们。   “弓手上!”他大喊,弓手们立刻从藏身之处站起,射出一阵箭雨。箭矢疾飞,柯利泰们左右闪躲,翻滚跳跃,等冲到战士面前时,倒下的只有区区六人。弗伦提斯又射倒两人,这才丢掉弓,拔出剑杀过去。   他看见一个柯利泰冲进一群战士之中,双剑狂舞如风,杀得血肉横飞,战士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招架。弗伦提斯跳过一个倒地的战士,扫开柯利泰的左手剑,随即递出长剑,插进他的眼睛,速度快到对方来不及格挡。又一个柯利泰攻了过来,双剑交叉犹如剪刀,直取弗伦提斯的首级,身子却突然一折,原来是达沃卡的长矛刺进了他的肋部,厄蒙德紧跟着跨步上前,抡起双手巨剑结果了对方。   后方有人大喊,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公鸭和一个柯利泰对上了,大汉挥起木棒,对方矮身躲过,剑随人动,向前突刺。格瑞林宗师以弗伦提斯难以想象的速度冲过去,宗会之剑咬中了奴隶的大腿,令其摔倒在地。公鸭怒吼一声,一屁股坐上去,棍棒大起大落,溅起一片血雾。   弗伦提斯扫视战场,只见到处尸横遍野,却仍有很多柯利泰没有倒下。他寻找最激烈的战场,发现有一群男女挤在靠近营地中间的位置,四面八方都在遭受攻击。   “跟我来!”他朝达沃卡大喊,同时手腕一翻,飞刀射向距离最近的柯利泰,扎进对方赤裸的上臂。那人脚步趔趄,伸出手正欲拔刀,却被生生斩断。弗伦提斯接连干掉两人,手中长剑犹如铁鞭,不断地在敌阵中格挡砍杀。战士们集结在他周围,一边嘶喊,一边挥舞着各种武器。达沃卡和厄蒙德也在其中,他们背靠着背,长矛和利剑不知疲倦地突刺挥砍。   不够,弗伦提斯意识到,周围的战士们抵挡着从四面八方攻过来的柯利泰。他们解救出来的人不足以建立一支真正的军队。   雷鸣般的蹄声引他回头一望,只见壬希尔宗师骑着那匹久经沙场的公马,伏在鞍上,长剑在手,冲出了树林。他一剑捅穿了一个柯利泰的后背,疾驰而过的同时又抽剑斜劈,切进另一个柯利泰的肩膀,要了对方的命,继而策马撞翻了第三个柯利泰。公马长啸一声,铁蹄如雨,落在垂死挣扎的柯利泰身上。   一个柯利泰冲过来,跪在昂首嘶鸣的公马前,另一个加速狂奔,双脚在前者的背上借力一蹬,向疯子宗师跃了过去,双剑高举过头。壬希尔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轻松地带领马儿跳到一旁,柯利泰扑了个空,双剑凌空劈下,却错离数寸之遥。他落地翻滚,正要再次进攻,一支弩箭从斜上方飞来,穿透了脖子,柯利泰倒地而亡。达沃卡和厄蒙德冲上前,长矛与利剑配合默契,取了另一人的性命。   壬希尔宗师空洞的目光在弗伦提斯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走了,骑马冲向一群柯利泰,长剑画出一道道完美的银弧,弗伦提斯在训练场上从未使出过如此流畅的剑招。他看到又有三个柯利泰倒下,然后宗师消失在视野中。   壬希尔的猛攻冲散了柯利泰的队形,也为众人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幸存的战士们立刻聚拢到弗伦提斯身边。太少了,他心里想着,与此同时,柯利泰重整旗鼓,又一次包围了他们。我不该等这么久。他含住手指,吹响尖锐的哨声,立刻就有了回应。有人打开狗圈,疯狂的咆哮声陡然响彻林间,信仰猎犬纷纷冲向柯利泰。他们意识到了危险,马上摆出防御阵型,以惊人的效率化零为整,一排人跪在前,其余人立于后,短剑如林,指向前方。这是血肉与钢铁的壁垒,固若金汤,势难攻破。   大砍高高跃起,半空中一拧身子,越过柯利泰的头顶,落在圆形壁垒的正中央。转瞬之间,骨肉横飞,敌阵立刻出现了一道缺口,猎犬们蜂拥而至。见柯利泰队形已乱,弗伦提斯举起剑,跟着狗儿杀进去,战士们紧随其后。他一剑撩起,砍中一个柯利泰的腿,剑刃翻转,再回手劈下,刺透了对方的胸膛。与此同时,战士们纷纷冲过他身边,乘势杀敌。柯利泰自然奋战至死,无论是面对冰冷兵刃还是尖牙利爪,他们毫无畏惧,绝不退缩,不断地杀伤战士们和猎犬,直到最后一个柯利泰死于乱剑之下。   屠杀结束了,战场上到处是步履蹒跚的幸存者。弗伦提斯数了数,活下来的不超过五十人,至少有三分之一身负重伤。   简利尔也没有阵亡,他正拿着那把剑,接二连三地砍向一丛蕨草,动作缓慢而坚定。他忽然停手,弯腰捡起战利品,举在半空中,只见鲜血从斩断的脖子里汩汩流出。曾经的歌手笑了起来,上下抖动那颗头颅,任由死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仿佛在发表某种诡异的演说。弗伦提斯心里有愧,因为先前还希望简利尔活不过今天。他这样的人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安宁了。   突然有一声尖叫从后方传来,达沃卡立刻举起长矛狂奔过去。是伊莲。   弗伦提斯紧随其后,却见格瑞林宗师跑在前头,庞大的身躯穿行于灌木丛中,速度快得惊人。不远处,艾伦迪尔正与两个柯利泰缠斗,手中长剑挥舞如风,不断扭身闪避,躲开四把短剑的进击,同时不给对方近身的机会。弗伦提斯看到伊莲站在一棵橡树的枝丫上,望着脚下的这场恶斗,却束手无策。弩箭已经射光了。   柯利泰的攻势陡然加强,上下两路同时进击,逼得艾伦迪尔连连后退。少年不小心绊到了一截树根,顿失平衡,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柯利泰迅速上前,举剑欲刺。   格瑞林宗师在二十码开外站住了,剑尖放低,抬起无剑之手,五指张开……柯利泰飞了出去。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拳,从柯利泰的脚底猛地勾上去。一人撞上橡树,强大的冲击力导致他的肢体裹住树干,脊骨当即粉碎。另一人飞了起来,擦过伊莲所在的枝丫,伴随着女孩的尖叫声,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重重地摔到十码开外。   达沃卡立刻收住脚,盯着格瑞林看了一会儿,恐惧和厌恶显露无遗。“Rova kha ertah Mahlessa.”她低声说道,然后跑过去察看少年的状况。   弗伦提斯走到格瑞林身边,见他神情阴郁,肤色湿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有一个倭拉人钉在树枝上,”弗伦提斯说,“我当时还以为是烧糊涂了,产生了幻觉。还有什么惊喜带给我吗,宗师大人?”   格瑞林微微一笑:“说真的,我是宗老。”   他派简利尔和幸存者当中最能干的十个战士前去追击仑法尔猎人。按照他的要求,他们杀了对方所带的猎犬,以免敌人循迹而来,还抓了一个猎人回来问话。在三十四号的陪伴下,猎人没坚持多久,很快就一五一十地招了。   “我们领主认为他儿子就在这片森林里。”此人中等年纪,体格精瘦,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容,证明其具有丰富的野外追踪经验。他左手的指头不断地滴血,三十四号在他的指甲缝里插了几根玫瑰花刺。“领主许诺,谁能带他儿子回去,就赏十枚金币,如果还活着,就赏二十枚。那些奴隶是他自个儿掏钱从倭拉将军那里买来的。”   “你为了金子追杀同胞?”简利尔淡淡地问道。   “我只是服从命令。”那人呜咽道。他被绑在一截树根上,抬头望着他们。“从来都是如此。要想保命,可不能得罪封地领主达纳尔。”   “也不能得罪我。”弗伦提斯说,“等你见到他,替我转告。”   “你打算放他走?”弗伦提斯走向艾伦迪尔照顾伤员的地方,简利尔跟上来问。   “先不管他,等我们转移营地的时候再说。”弗伦提斯说,“他们这次行动失败了,我相信达纳尔大人自有打赏。”   “他是叛徒,理应处死,兄弟。”简利尔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异常狂热。   “今天死的人太多,你还没看够吗,军士?”   “如果都是他那种人渣,我永远不嫌多。”   弗伦提斯站住了,与简利尔四目相对:“有用吗?这么多杀戮和折磨,可以带走那些痛苦的记忆吗?”   简利尔压低眉头,眸子明亮而灰白。“无论怎样也带不走。我以她之名杀人,我用鲜血祭奠她。”   “以她之名?她叫什么?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军士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他,眼里掠过一丝犹豫,但转瞬即逝,疯狂迅速滋长。“不要动那个猎人,我们收拾东西准备走。”弗伦提斯下令,“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请你自行离开,只要不让我看见,你想怎么杀人就怎么杀人。”   艾伦迪尔正在帮达沃卡给公鸭的胳膊缠绷带,罗纳女人是他们当中唯一会治伤的。“我以为可以打死那混蛋,结果他刺了我一剑。”大汉咬牙切齿地说,“但我还是打死他了,打到脑浆子都流出来。”   达沃卡系好绷带,等他们走开,轻声对弗伦提斯说:“今晚会死十个。其他的,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就能康复。”   “我们正缺时间,”他回答,“我们一个钟头后就出发。”   她神色阴郁地点点头,然后警惕地瞟了一眼格瑞林。宗师独自一人坐在小火堆边,缩在斗篷底下,似乎冷到了骨子里。“他也跟我们走?”   “他是我们信仰之宗的宗老,这支队伍的领袖。丢下他可不行。”   她扬起眉毛:“领袖?”   弗伦提斯没有理会,扭头望向艾伦迪尔,示意他过来。“你对你父亲有多少了解?”   “二十枚金币?”艾伦迪尔大吃一惊,“外祖父总说封地领主太小气,玩了酒馆妓女都不给钱。”   “他要你做什么?”弗伦提斯问。   “我是他的继承人。他播下的野种。”少年明显很难受,目光游移不定,脚下也躁动不安,“我从没见过他,但我老是能感觉到他,那讨厌的影子挥之不去。我清楚他的想法,他特别渴望收我回去,这件事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有时候,我发现母亲皱着眉头看我,眼神怪怪的,我就知道她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他。”他站稳了,抬头迎上弗伦提斯的目光。“我不要被他带走,兄弟。宁死都不要。”   切下一根手指,叫猎人带给封地领主,刺激对方采取更加轻率的举动。这不是他的想法,他知道。是女人的。他们一起作恶太多,影响过深,渗透了他的灵魂。“我发誓,绝对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按住艾伦迪尔的肩膀,说道,“你今天打得很棒。去帮小姐收拾武器吧。”   少年的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的神情,然后他跑去找伊莲了。   “维林知道吗?”弗伦提斯坐在第七宗宗老面前,问道。   “他去北疆之前,顺路回了一趟宗会,那时候才知道。”宗老回答,“我们进行了一次……有趣的交谈。”格瑞林苍白的肤色有些发灰,不过丰满的脸颊又泛起红光。弗伦提斯想起了女人,她每次使用偷来的天赋时,总是伴随流血和极度疲劳。   “您使用这种能力时会很痛苦吗?”他问。   “不只痛苦,还会使我枯竭。瞬间释放太多力量,当然有严重的影响。我保持身材肥胖是有原因的,兄弟。承受起来相对轻松一些。”   “我们去哪里找您的宗会?”   “第七宗没有地盘。四百年来都没有。我们如同覆盖在信仰和疆国之上的蛛丝,行事秘而不宣。”   “正如您隐藏在我们宗会里?”   “没错。我以为第六宗是万无一失的藏身之所。”格瑞林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是教训太残酷了。”   “那天我看到了不少兄弟,是阿尔林宗老派去保护您的。”   “是的。他们也因此牺牲了。”   “您当时要去哪里?”   “往北,去司盖伦关。如果走不通,就向西行,先到尼塞尔,再去北疆。结果我居然和你还有我们英勇的反叛军在一起了。到时候又是一个好故事,你觉得呢?但愿还有人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   宗老已经一蹶不振了,弗伦提斯望着格瑞林松弛的五官和呆滞的眼神,心想。“这些人还指望我们带领他们,”他说,“给他们希望。身为信仰之宗的宗老,这是您可以做到的。”   “我唯一给他们的就是恐惧。他们看清了我是什么人,他们害怕了。只不过罗纳女人比其他人诚实些。拥有天赋,必然体味恐惧和孤独。光天化日不属于我们,深沉的暗影才是我们的家园。唯有避人耳目,我们方能为信仰效力。这是我们宗会学到的残酷教训。”   “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宗老大人。一切都改变了。倭拉人摧毁了原有的秩序,如何重建,全由我们决定。”   “你要重建这个世界吗,兄弟?你希望以如此崇高的理想,洗掉手上沾的血?”   “洗不掉。但不代表我永远无法自拔。”   “那我们还抵抗什么?明知必败无疑,我们为何还要坚持?这些人终究难逃一死,这片森林里毫无胜利可言。”他眉眼低垂,神思渐渐飘远,“不管去哪儿都没用。我们当时还以为胜券在握,你知道吗?艾尔·索纳拆穿伺伏者的伪装,逆转了局势,结果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危险罢了,却没有发觉另一个危险的靠近。整整一支大军跨海而来,杀得我们七零八落。谁能料到他耍了几百年的阴谋诡计,竟然使出如此露骨的招数?”   “他?”   格瑞林抬起眼睛:“我相信,你那位死去的女士称他为盟友。倭拉人喜欢自欺欺人。他们可能很久以前就放弃信仰,不再敬神,却也丢掉了理性,甘愿为奴。”   “他是谁?”   “‘他曾经是谁’,这样问也许更为恰当,因为他以前还是凡人。一个有名有姓、活在世间的人,也许还有相亲相爱的家人。可惜,一切都是谜,连本宗最具天赋的占卜师也无从窥见。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   “毁灭。尤其是毁灭我们,他的仇恨似乎与这片土地有关。他做到过一次,那时有一群远比我们智慧的人建起了伟大的城邦,创造了无数奇迹。他想方设法将其夷为平地,但并不彻底,有漏网之鱼。如今他要斩草除根。”   格瑞林陷入沉默,眼神暗淡无光,面容疲惫至极。   弗伦提斯站起身:“感谢您救了那孩子,我知道您元气大伤。我们一个钟头内就要出发,如果您愿意和我们同行,我感激不尽。”   宗老耸了耸厚实的肩膀。“我还能去哪里呢?”    第四章 瑞瓦   “是‘女巫’的意思,”韦丽丝翻看手里的书,“是古倭拉语中对女性‘巫师’的说法。”   “艾尔维拉,”瑞瓦反复咀嚼,“发音还挺好听的。”   “他们认为你是女巫?”阿肯说。   “不信神的异教徒,”阿伦提斯大人嗤之以鼻,“误以为圣父的祝福是黑巫术。”   瑞瓦忍住了呻吟。他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很好。”森提斯伯父坐在壁炉边上,喘息声粗重刺耳,“说明他们害怕了。”   “理应如此。”阿伦提斯对瑞瓦笑道,“他们每一次攻城,小姐都降下了圣父的审判。”   “解救出来的疆国禁卫军呢?”瑞瓦迫不及待地换了个话题。   “已经和先前的一百多人会合,守在城墙上,小姐。”戍卫军司令回答,“我安排他们增强南区的防御力量。那里还是太薄弱了。”   “好。”她扭头问韦丽丝:“物资库存呢?”   “大约还剩三分之二,”韦丽丝回答,“完全是因为我们的配给非常苛刻。有人埋怨,大多是女人。看到自个儿的孩子饿得直哭,确实心里难受。”   “带孩子的妇女,配给翻倍。”瑞瓦说,“我也不想听她们哭。”   “饥饿是敌人最好的武器,小姐。”安提什大人说,“我们每吃进一口,他们就更接近城墙一步。”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入冬了。”壁炉边的伯父说,“他们搜刮不到粮草,我们等着瞧谁先挨饿。”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恼怒地摆了摆手。“就这样吧,”等咳嗽平息下来,他嘶声说道,“都退下,让我和侄女单独待一会儿。”   众人鞠躬道别,纷纷走向门外,韦丽丝故意擦过瑞瓦的手。她走到伯父对面坐下,看到搁在毯子上的双手微微颤抖。“你知道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他说,“哭闹的孩子只是小问题。”   “我知道,伯父。”   “这——”他胡乱做了个手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原本希望你在位期间不用打仗。”   “这不是您的错。”   “昨晚我做了个梦。非常奇怪的梦。有你父亲,还有我父亲和你祖母。全都在这间藏书室里。真是太奇怪了,我父母竟然同处一室……”他没再说下去,眨巴着眼,神思悠然飘远。   “伯父?”   他的眼皮颤动着,慢慢阖上,瑞瓦走过去拉起毯子,盖住他的胳膊。等她靠近,伯父猛然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满怀喜悦。“他们说为我骄傲,”他轻声叹道,“因为你,瑞瓦。看来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瑞瓦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膝上,任由那双颤巍巍的手抚弄头发。“太长了,”她听见伯父喃喃道,“库姆布莱女人不留这么长的头发。”   当天夜里,他们又来了,正如安提什所预料的,敌人同时袭击了好几处。营队排着紧密的阵型开过堤道,四面八方全是盾牌,打头的是步伐整齐划一的瓦利泰,自由剑士紧随其后,尽管队形稍显散乱,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盾牌后。当他们抵达堤道尽头,安提什下令所有弓手暂不放箭,以免浪费。倭拉人兵分两路,各支营队慢慢吞吞地包抄城墙,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没有一丝缝隙。   “真是可恨,那帮混蛋学得太快了。”阿伦提斯大人说着,向瑞瓦敬礼,“我去西区指挥了,小姐。告退。”   “好的,大人。保重。”   老司令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大步走开。瑞瓦盯着缓慢接近的营队看了一阵子,然后拿起弓,搭上一支箭,跃上守卫室的房顶。   “小姐!”安提什伸手欲拉,瑞瓦却摆了摆手。   “我想看看他们有多怕我。”她说。   营队仍在前进,依照反复推演的计划走向指定位置,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个可怕的女巫正手执弓箭,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如她所料,上钩的是自由剑士。一支营队走下堤道,向左侧运动时,盾牌组成的顶棚裂开一条小缝。瑞瓦看见那黑洞中寒光一闪,立刻跨到旁边,一支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动若闪电,拉弓放箭,箭矢直接扎进了小缝。自由剑士的营队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抽搐起来,队形开始乱套。军士们纷纷下令,但是来不及了,一时间,铜墙铁壁上出现了无数裂缝。   “弓手上!”安提什大喊,一百名弓手冲向城墙,泼下一阵迅猛的铁雨。箭矢连绵不绝,营队拼死支撑,不断有人倒地,他们试图重整队伍,却已无能为力。短短几秒钟,受伤的野兽再次抽搐,士兵们吓得纷纷脱离队伍。有人向堤道狂奔,有人挤进临近的营队寻求庇护,但大多仍死于箭雨之下,或许有极少数腿脚麻利的躲开了厄运。   瑞瓦又引弓搭箭,依然立于城垛顶上,扫视着底下的倭拉军队,寻找下一个机会。她不知道是否真有所谓仇恨的力量,但她感觉到了,犹如汹涌的海浪扑面而来。   最后一支倭拉营队开到了正对守卫室的城墙下。他们大约有三百人,兵力比别的营队少,但是动作比瓦利泰更为训练有素。这些人是柯利泰,瑞瓦推断。   她把弓举过头顶,哈哈大笑,想到了奄奄一息的伯父。看来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好,来吧!”她向沉默的倭拉人大喊,“我等着你们!”   早晨,安提什派出了几支小队,负责回收箭矢,以及从死尸身上搜罗武器。瑞瓦决定和他们一起去,以免有人说三道四,认为她不愿干脏活。   “阿伦提斯大人清点过,死了一千多倭拉人。”阿肯说。他站住了,从一个半趴在水里的瓦利泰身上拔出一支箭矢,还拿走了那人的短剑和匕首。   “他们没给我们喘息的机会。”瑞瓦说。昨夜,倭拉人企图找到突破口,一时间险象环生,迫使她在城墙上来回飞奔。他们只接近了两次,一次是在西区,在瓦利泰使用钩爪翻墙的同时,大队自由剑士徒劳地攀爬攻城梯。等她赶到现场,阿伦提斯大人已经遏止了倭拉人的攻势,老司令的前额挂了彩,血流不止,仍扯着嗓门指挥戍卫军。他们放低斧枪,一次冲锋就驱散了倭拉人,紧接着又是一场箭雨追敌的好戏。   南区的局势最为严峻。对付猛攻守卫室的柯利泰,瑞瓦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等他们抛下盾牌冲到城墙下,正准备抛出钩爪的时候,泼他们一身灯油。火焰箭一波又一波齐射而出,很多人犹如火球坠地,但也有少数人爬了上来,不顾浑身着火,依然施展出致命的双剑之舞,造成了大量死伤,直到力竭而亡。瑞瓦正命令士兵们把尸体扔下城墙,有人赶来报信,说又有一批柯利泰翻上了南城墙。   她派人传令,让家族侍卫队赶去增援,然后带着阿肯跑了过去。柯利泰混杂在大群自由剑士之中,倭拉人的鬼点子着实令人头疼,今后要格外注意才是。他们在南城墙上摆出了紧密的防御阵型,疆国禁卫军也集结起来,准备再次发动反攻。两边的尸体堆积如山。疆国禁卫军的首领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军士,胳膊和脸上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   “再来一次,伙计们!”他向众人喊道,“这次我们非干掉那帮混蛋不可。”   “稳住!”瑞瓦下令。柯利泰依然面无表情,弓背弯腰,步步逼近,身后有一群自由剑士正笨拙地翻过城墙。   “准备——”她命令疆国禁卫军,然后上前一步,取下榆木弓。她仔细地瞄准了最近的敌人,仅仅相距十二英尺,一箭毙命,然后又射死一人,柯利泰毫不犹豫地收紧了队形。见她又杀了两人,一个柯利泰高声叫喊,随即全部冲了过来。瑞瓦扔掉榆木弓,拔出背后的长剑,疆国禁卫军也发动了反击。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回忆不起细节,只记得接连不断的旋转和跳跃,还有一个柯利泰的脖子差点被砍断,但大多数画面都是一片混乱,无非是刀剑相击、血肉横飞。家族侍卫队的到来结束了这场恶战,他们手持斧枪发起冲锋,干掉了余下的柯利泰,也把自由剑士们逼下了城墙。   瑞瓦再次接受了众人的欢呼,疆国禁卫军不停地拍打她的后背。她疲倦不堪,无力挡开他们,最后还是阿肯挤进来,把她解救了出去。令瑞瓦欣慰的是,阿肯没有负伤,但是面色惨白,看来是头一回近距离杀人。   途中,她看到了年轻的疆国禁卫军军士,他正拉起一名受伤的自由剑士,那人捂着小臂,露出的伤口里可见森森白骨。“你的鞭子哪儿去了,该死的杂种?”他抽出匕首,插进伤口里一拧,那人惨叫起来,“你的鞭子去哪儿了,说啊?”   “快杀了他,别磨蹭!”瑞瓦下令,“集合你的队伍。今晚还没完。”   他们抵抗了将近四个钟头,直到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不断有倭拉营队跨越堤道,前来试试运气,然而屡战屡败,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守城的代价很大,阿伦提斯报告说,阵亡三百多人,另有两百人受伤,但他们终究挺住了。最后,幸存的倭拉人撤退了,瓦利泰重新整队,举起盾牌,自由剑士却不顾军纪,冒着从天而降的箭雨东逃西窜。随着天色渐亮,长弓带走的冤魂也越来越多。   激动的叫喊声打断了瑞瓦的思绪,她看到有人从河里拖出了一个幸存的倭拉人。看那副惊恐万状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自由剑士,而当瑞瓦走近,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没错,”她说,“艾尔维拉来了。”   那人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的理智几近荡然无存。这家伙再也打不成仗了。   “怎么处理,小姐?”有个弓手问道,匕首已经抽了出来。   “这里有人懂他的语言吗?”   只有韦丽丝有一定的知识,可以与倭拉人交流,还仅限于笔谈。她通过查阅书籍,翻译了瑞瓦所要表达的意思,再交给那人背诵。送一张字条固然简单多了,但瑞瓦希望他的同伴在听他说话时,可以感受到恐惧的滋味。   “艾尔维拉神通广大,凡来攻城之人,格杀勿论,但她宽仁慈爱;你们的将官稳坐后方,却指使你们徒劳攻城,视人命如草芥。凡放下武器、离开此地之人,艾尔维拉既往不咎。若不肯悔改,只有死路一条。”   “他念得对吗?”等那人结结巴巴地念完字条,她问韦丽丝。   “就我所知是对的。”   瑞瓦扭头对安提什说:“叫他念十遍,然后放他走。我去陪伯父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倭拉营地里人来人往,却没有再次攻城的迹象。如果有搭建攻城塔或者修造木筏,也不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内。此外,他们仍在操练,派出一支支骑兵队出去侦察,但再未越过堤道而来。   “看来他们决定长期围城,饿死我们。”安提什说。   “该死的懦夫。”阿伦提斯大人说,“那么大规模的攻城战再来几回,我们就打赢这场仗了。”   “既然打算饿死我们,”弓手总兵走到瑞瓦身边,“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小姐。来一两次突袭。说不定他们脑子一热,还会来攻城。”   “照你说的做。”她说,“人数不要多,自愿参加。优先挑选没有家室的。”   “交给我了,小姐。”   随后的几天,她习惯了无趣的每日例行检查,训练守城军队以确保他们不松懈,以及听取韦丽丝关于补给日渐减少的报告。   “只剩一半了?”某天晚上,她问,“这怎么可能?”   “人在害怕的时候吃得更多。”韦丽丝回答,“还有,我们的鲜肉和家畜在最初几周就吃光了,现在只有面包和少量腌肉。很抱歉,亲爱的,配给必须再次减少。不光是城中百姓,连军队也不例外。否则我们熬不过冬天。”   瑞瓦看着韦丽丝写在羊皮纸上的工工整整的数字。“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她问,“这种书法?”   “我老爹是村里的书记官。他还教我做生意,不过呢,哪个少女不怀春,于是我去了瓦林斯堡,那时还没有正式做学徒。”   “他打你吗?不然你为什么离开?”   韦丽丝笑了:“当然不是。我怀疑他从来没有动过手,即便是对我母亲——那婊子真该打。他是一个纯良而朴实的小人物,无意见识村庄外面的世界。而我不一样。”   壁炉边,伯父又翻来覆去地嘟哝着什么梦话。“这段时间他老是做梦,”韦丽丝说,“醒了就念叨家里人,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尽管听起来颇为不满,但瑞瓦见她满脸关切,为一个将死之人深感悲伤。瑞瓦有股冲动,想要拉住她的手,但还是忍住了,站起身来。   “地窖里的酒,留下他需要的量。”她说,“多余的全部发出去。也许可以减少药物配给。”   “也许会增多闹事的醉鬼。”   “每次少发一点。诵经者的走狗来过没有?”   “没了,那个老头似乎满足于在他的教堂里胡言乱语,但是听众确实不少。我的线人说,他的措辞越来越匪夷所思,言论绝望到了极点,说什么圣父的审判降临在我们头上,诸如此类。随着情况进一步恶化,这可能是个麻烦。”听韦丽丝的言下之意,此事不容小觑。   她瞟了森提斯伯父一眼:“他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对付那个老头?”   “你伯父喜欢凡事慢慢来。比如收集情报,尤其是有关他如何伪善或是贪腐的证据,再择机行动,要么操纵他为我们所用,要么找一个容易管教的人接替诵经者。而有了你,我们终于掌握了主动权。”   “但我们必须找到牧师。”   “正是。”   瑞瓦走到窗前,仰望教堂的那对尖顶。他不在这儿,她心想。不在城里。如果在,我闻得到他的气味。“要你那帮机灵的朋友盯着他。”她说,“暂时这样。”   一大早,阿肯急切地把她摇醒了。在守城轮岗的间隙,她就睡在藏书室的软椅上,不愿离伯父太远。有时候,韦丽丝也在藏书室里陪她。女人躺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枕着她的肩。浓密的深棕色卷发搭在她脸上,闻起来好像草莓。   瑞瓦立刻挣脱韦丽丝的怀抱,避开阿肯的目光,伸手抓起武器。不过,假如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听语气却也完全不着痕迹。“河面上有情况。”   “那是什么玩意儿?”她问道。冷铁河上泊有几艘战船,船上载着某种奇怪的装置。透过弥漫在河上的晨雾,很难看清它们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体积庞大,方方正正,圆肩粗臂,像是弯腰弓背的畸形巨人。   安提什大人盯着那些战船,神色严峻,一言不发。阿伦提斯先开口了:“是投石机,小姐。但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   隐约有号令声飘过来,只见雾气缭绕的对岸出现了长长一条船队,每条船上都载满了又大又圆的东西。   “南边十英里外有个采石场,”安提什若有所思地说,“采石场,可惜烧不掉。”他拿起那把厚实的长弓,搭上一支箭,朝天高举,弓弦拉过耳根六英寸,然后射了出去。箭矢高高地越过河面,落到湍急的水流中,距离最近的战船不到十码。   “什么样的投石机拥有比弓箭还远的射程?”阿伦提斯好奇地问。   “看来那些就做得到。”安提什回答。他的目光从投石机移到城墙上。“石弹很可能落到守卫室和西区棱堡之间的某处。如果他们够聪明,应该会多点射击。”   “赶快撤掉那边的人手。”瑞瓦说,阿伦提斯立刻走开,高声下令,目瞪口呆的守军回过神来,纷纷跑向楼梯。   “我们应该准备城墙内部的防御工事了。”安提什说,“也就是说,需要拆掉部分房屋,构造便于杀敌的地形。”   “那就去办吧,”瑞瓦说,“请韦丽丝小姐记录各项财产损失。对了,凡是失去房屋的居民,赏一瓶领主酒窖里最好的葡萄酒。”   他鞠躬走开。瑞瓦望向倭拉人的船队,它们一路驶到三艘战船旁边,伴随着鞭子的噼啪声,奴隶们拖着石头上了甲板。这时,隐约有嘎吱声传来,投石机的双臂拉到了后方,甲板上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来回走动,石头随之就位。然后便是沉默,投石机已装填完毕,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们在等什么?   一名弓手直起身子,指向冷铁河上游。瑞瓦走到他身边,透过雾气,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高的横帆逐渐显露出来。很快,这艘战船现出原形——她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战船,乌黑的船体拖出一道长长的尾流,犹如涨潮时的巨浪拍上河岸。船舷距离水面至少有二十英尺之高,甲板上人影憧憧,当中竖了一方白色华盖。瑞瓦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似乎看到华盖底下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你是来看戏的吧?她握紧了榆木弓,估摸着阿伦打造的神兵利器能否把一支箭矢送到对方那里。但她知道这种挑衅毫无意义,而且守军的士气已经大大降低了。   远处传来锁链的哗啦声,接着是响亮的落水声,巨舰抛锚,停泊在三艘载有沉睡巨人的战船后,大约相隔二十码之遥。一支火焰箭从巨舰的甲板上飞起,拖着一道黑烟,落进水中。巨人们开口了,轰隆一声,粗壮的双臂猛地弹动,以惊人的速度将填装的石弹抛射出去,石弹越飞越高,越来越小,仿佛是生气的孩子扔出的石子。它们悬空许久,似乎世界之父回应了城墙上数千人的祷告,将其捏在半空中。若果真如此,转瞬之间,圣父松手了。   第一块石弹射距不足,砸在岸边,撞击的力量之大,竟然撼动了她脚下的城墙,高高的水花泼溅如雨,淋湿了城垛。第二块越过城墙,刨掉部分内墙,砸中了其后的几座房屋,伴随着惨叫声,数百块墙砖倒在街道上,散落一地。   倭拉帝国的机械师正在摆弄第三个巨人,他们显然精通此道。沉重的石弹正好落在西城墙边缘的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导致她头晕目眩。石球滚下外墙,轰隆一声砸在岸边。瑞瓦盯着撞击处,以为石块的裂缝会立刻扩大,然后导致整片城墙垮塌。但当尘埃落定,城墙安然无恙。   她站起身,看见巨人收回双臂,准备下一轮发射,机械师在周围忙碌,校正投石机的准星。好吧,她心想。非除掉它们不可。   这一次,她坚决不理会安提什辞职的威胁,以及韦丽丝眼含泪水的祈求。“必须是我去。”瑞瓦只说这一句,并未作出解释。别人做不到。沙漠之战时,他没有另派人手对付阿尔比兰的攻城器——所以我也要亲自上阵。   小船停在通过北城墙的狭窄河道内,这是内河运输的必经之路。挑选出来的五十人分坐十条小船,船上堆满了油罐和火焰箭。和她一样,所有人都穿着黑衣黑裤,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涂抹了煤灰,刀剑也经过处理,掩藏住寒光。她发现阿肯坐在船头,双手紧握战斧,一言不发。看他的姿态,要想将其赶下船,必定相当费力。   “但愿你的斧子够锋利。”瑞瓦说着,坐到他身边。   “这不是问题。”他说,“只要力气够大,没有砍不倒的。”   她亲了亲阿肯的脸颊,实在喜欢看他脸红的样子,但是心中毕竟有愧。守不住的誓言切勿说出口。“跟紧我。”   午夜刚过,船队出发了。天空阴云密布,遮挡了容易暴露他们的月光。他们挥动木桨,与湍急的水流搏击,木桨的夹板抹了厚厚的油,以尽可能减小划动的声响。他们往下游划了一百码,然后掉头向西,收起木桨,伏在船内,任由水流带他们靠近战船。即便是夜里,投石机也没有停歇,船上灯火通明,以供机械师操作这几头庞然大物。石弹撞击石墙的闷响,犹如缓慢的鼓点,舵手操作小船,慢慢地靠近了。   当第一艘战船进入了射程,瑞瓦站起身来,引弓搭箭,搜寻目标。她看见左舷有一个壮汉,正挥舞木槌敲击投石机的某一处装置。在这样的状态下射箭不大容易,水波起伏以及船体不断向前运动,使她难以瞄准,但这支箭矢还是插进了机械师的大腿。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甲板上,同伴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惊讶地呆立当场,他们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上!”瑞瓦大喊道,同时搭箭再射。弓手们纷纷起立,箭矢齐射而出,瞬间扫倒了船上的机械师。舵手操作小船来到战船旁边,又有三条小船靠拢过来。瑞瓦抓住一根绳索,攀上了甲板。甲板上满是死尸和伤员,有人身负重伤,不过大多伤势较轻。   “全部杀光!”她喊道,然后一指投石机,命令携带油罐的士兵们:“烧掉它!”   他们忙活的时候,她来到右舷,观察另外几条小船攻击投石机的情况。弓手们刚刚起身拉开弓,突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在水面上炸响。霎时间,巨舰的阴影彻底消退,无数根火把骤然点亮,只见甲板上、索具处,密密麻麻的全是倭拉弓手。   “趴下!”她大喊,伸手去抓阿肯。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箭雨从天而降,然后用魁梧的身躯护住瑞瓦。倭拉人的箭矢瞬间扎满甲板,犹如冰雹噼啪作响,阿肯惨叫一声,颓然倒地,把她死死地压在底下。透过阿肯胳膊肘的空隙,她看见同行的四人被钉在木板上,从头到脚插满箭矢。阿肯呻吟了一声,企图撑起身子。   “跳河!”瑞瓦嘶声说。   阿肯紧紧地抱住她,两人向左舷栏杆处滚去。又一阵箭雨飞来,阿肯翻过船舷,直接落进水里,但瑞瓦抓住了栏杆,当箭矢狠狠地扎进周围的木板,她吓得一缩,有支箭距离左手不足一英寸。她回头张望,发现跟随她上船的士兵全军覆没,倭拉机械师也无一幸存。投石机依然完好无损,遍体油光锃亮,那是在箭雨落下之前泼上去的灯油。   瑞瓦低头看看右手所执的榆木弓,拇指摩挲着弓臂上精美的雕饰。抱歉,阿伦大师。她将其扔进冷铁河中,然后跃回甲板,从架子上抓起一根火把,扔向投石机,瞬间点燃了灯油。她回身翻过船舷,跳进水里,无数箭矢呼啸而过的声响充斥耳际,随后,冰冷的河水裹住了她。她尽可能潜在水里,向城墙的方向奋力游去,感觉到体温一点点流失。许久,她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了下去。不知道游了多久,芦苇丛出现在四周,她抓住芦苇秆,借力浮出水面。她在岸边躺了很长时间,拼命地喘息,同时抬头张望,看见战船和投石机熊熊燃烧,但旁边的两个兄弟依然完好。她还看见漂浮在河面的死尸顺流而下。   “阿肯!”她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河岸搜寻,“阿肯!”   仿佛是为了嘲笑她,两台安然无恙的投石机同时发射,石弹自黑暗之中飞出,砸在她头顶的城墙上,碎石如雨,她只好狼狈地四处躲避。石弹滚落在碎石堆里,城墙的裂缝深如沟壑。曾经,城墙并非高不可攀,但此时看来,犹如一座险峻的大山。   “她在这儿!”头顶有人高喊,“受圣父祝福的瑞瓦小姐还活着!”   她抬头仰望,只见城垛上有许多张苍白的面孔正俯视着她,随着她大难不死的消息传开,众人交口称颂,赞叹有加。   他们认为这是一场胜利,她明白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河面。战船上的火光挨个熄灭,投石机仍在燃烧,但远不如先前那么旺。《智慧经》里的一句话浮现在她的脑海:战争使我们全部变傻。   他们在堤道附近找到了阿肯,他背后插了一支箭,由于寒冷和失血过多,早已昏迷不醒。瑞瓦借助一根长长的绳子上了城墙,然后冲向治疗室。守军们聚在周围,念叨着敬畏的话语,纷纷屈膝下跪,有人公开向圣父祷告,大多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忽然痛恨起这些人,因为她刚刚目睹了惨烈的一幕,而他们狂热的信仰是极其可耻的背叛。圣父什么都没做!她很想冲他们怒吼。我全凭狗屎运才活下来。根本没有什么祝福。看看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吧,那都是我干的好事。   这种言论当然不能说出来。他们需要知道她受到了祝福,需要知道圣父关注着埃尔托城。   她走进治疗室时,哈宁兄弟正在清洗手上的血。阿肯趴在桌上,肤色惨白,背部的伤口缠了一些绷带,仍有鲜血不断流出。他双眼紧闭,但瑞瓦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   “他能活吗?”她问医师。   “我想可以,”哈宁回答,“他年纪轻轻,壮得像头牛。”   瑞瓦松了口气,瘫软下来,顺着墙根坐到地上。不要再哭了,她提醒自己,然而泪水即将决堤。   哈宁拿着毯子走来,温柔地扶起她,又用毯子裹住她的肩膀。“不大好啊,小姐,”他摸着瑞瓦的额头说,“很不好。”   按照哈宁的安排,她坐在炉火边,裹着毯子,手拿一杯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而兄弟正在为阿肯缝合伤口。“城里传疯了,”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活儿,“说你给异教徒的恐怖投石机带去了圣父的烈焰裁决。”   “你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兄弟。”她抿了一小口黑色液体,当即厌恶地皱紧眉头,“这是什么?”   “兄弟之友。可以有效驱寒,在火上温几分钟即可。”   她回忆起在艾罗妮丝家,那个醉醺醺的诗人最爱的就是这种乳浆。瑞瓦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惊讶地摇了摇头。“喝了头晕是正常的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是的。”   “那好。”她感觉到暖意在周身蔓延,只是烈酒苦涩,舌头麻了。哈宁兄弟手持两把钳子,熟练地在阿肯的伤口上穿引肠线,他身材魁梧,双手竟如此灵巧。“你技术真好,兄弟。”   “啊,过奖了,小姐。”   “其实,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们的事。”她顿了顿,又喝了两口,“第五宗。他说,拥有世上最好的医师。”   “他是谁?”   “艾尔·索纳。黑刃。还有谁呢?”她举起杯子递到唇边,发现快要见底了,“我原以为我做得到,你知道吗?他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结果害死了所有人。我却没死。我有圣父的祝福。”   “我不知道什么圣父的祝福,小姐。”大个子医师柔声说道,“可我知道埃尔托城仍在挺立,全是因为你。别忘了这一点。”   门口忽然有响动,韦丽丝冲进房间,一看到瑞瓦,立刻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她走过来,温柔地捧住瑞瓦的脸颊,眼里满是喜悦。   瑞瓦轻轻地打了个嗝。   “她喝醉了。”韦丽丝责怪哈宁。   “而且暖和多了。”兄弟回答。   韦丽丝望向一动不动的阿肯:“只有他们两个?”   “很遗憾,是的。安提什大人搜寻过岸边,非常可惜。”   “五十人,”瑞瓦含混地念叨,不知为何四周忽然暗了许多,“从来没有一次死这么多。”   “你只是尽了你的责任,亲爱的。”韦丽丝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我们回家。你伯父还在找你。”   “五十人。”瑞瓦轻声说。她的所有知觉逐渐迟钝,眼皮似有千斤重,慢慢地耷拉下来。“圣父的祝福……”   她头疼得厉害,不禁怀疑圣父在她脑壳里搁了一把无形的斧子,以惩罚她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投石机不断扔出石弹轰击城墙,更令她难以忍受。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城墙上的缺口,两旁的四名家族侍卫负责挡开热情的市民,但是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她走过街道,赞美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跪在路边,如同他们在广场上跪拜诵经者。一路上人山人海。   “不要这样!”她看见一对年迈的夫妇跪在羊毛铺子外,便站住了。他们并未起身,而是茫然地抬起头,满怀敬畏地望着瑞瓦。   “您是圣父派来的使者,小姐。”老妇人说,“您为我们带来了圣父的注目。”   “我只带了一把剑和一把弓,昨晚还弄丢了那把弓。”她俯身抓住老妇人的手肘,拉起了对方,“不要再向我下跪。而且,不要再向任何人下跪。”她察觉到周围聚拢了很多人,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下跪者守不住埃尔托城。我们跪下,城墙就会垮掉,而那些破墙而入的人,必定要你们跪一辈子。”   人群沉默无声,每一张面孔都饱含敬畏……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她站在人群后面,表情阴郁而绝望,双颊饿到塌陷。怀里的婴儿伸出小手,扒拉着她的脸。瑞瓦穿过人群走过去,所经之处,人们纷纷垂头退让。   “我可以看看吗?”瑞瓦抚着婴儿的襁褓,问道。年轻女人微微颔首,拨开毯子,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快活小脸,朝着瑞瓦呵呵直笑,丰满的脸颊露出一对酒窝。“他吃饱了,”她说,“你还饿着。”   “没必要两人都挨饿。”年轻女人说话带阿斯莱口音,足以说明她为何缺乏敬意。   “他父亲呢?”   “上了城墙,没有回来。据说他非常勇敢,这很了不起,我想。”   又一块石头砸中城墙,声如惊雷,震得瑞瓦一抖。城墙上那道深深的裂缝触目可见,犹如倒挂的三角形。等缺口完全打开,那就不是围城战了,她心想。这里即将成为战场。   “明日配给翻倍,”她对年轻女人说,“我保证。另外,你去庄园找韦丽丝小姐,就说我派你到厨房帮忙。”   安提什大人正在监督护墙的建造,距离缺口仅二十码之遥。周围的房屋全没了,拆下的石头用作新城墙的材料。一群泥瓦匠正加紧干活,使用铲子和灰浆建起十英尺高的厚实墙体,呈半圆形封住缺口。   “小姐,”安提什向她鞠躬致意,“再过两天,我们这里就完工了。当然我们还需要修建护墙,因为他们肯定会砸出第二道缺口。”   “我原本指望他们只专心对付一处。”瑞瓦回答。她知道,昨晚的事件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对面的将军已经不再犯错了。   “我有一样惊喜送给你。”安提什说着,走向附近的一辆马车,“我们早上搜寻河岸的时候,有人找到了这个。”榆木弓没了弓弦,除此之外,一切完好——木头光泽依旧,不见裂痕,雕花也未受损。“看来圣父并不希望你离了它。”安提什说。   瑞瓦暗自叹息。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圣父将这把神弓还给了受祝福的小姐。圣父慈悲,铁证如山。   最令她震惊的是,弓手总兵递来榆木弓时,眼里的敬畏与市民们一般无二。连他也这样,瑞瓦心想。他们当真看到了圣父的力量?在那些指望圣父拯救的人们眼中,真有所谓的圣父之见?“谢谢你,大人,”她说,“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就去城墙上找我。”   十天过去,石弹撞击城墙的轰鸣无休无止,不断地提醒他们,沙漏里的沙子即将流光。如今瑞瓦喜欢盘腿坐在墙垛上,距离缺口五十步左右,望着巨大的石球砸下来。眼看它们从天而降,击中目标后,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体验。她内心有个小小的愿望,如果那位倭拉将军认准了她,说不定会浪费一两颗石弹砸过来,可惜的是,假设对方真的能看见她,也明显没有分心的意思。   每天下午,她通常在治疗室帮助哈宁兄弟,或是探视仍在养伤的阿肯。虽然兄弟尽全力医治,但箭伤还是化脓了,哈宁只好动用刀子,并涂抹大量柯尔树油。“好难闻。”第二天,瑞瓦对他说,辛辣的气味刺激得她直皱鼻子。   “这气味我完全可以习惯,”他说,“就是太疼了。”   “韦丽丝给的。”瑞瓦在他床边放了一袋蜜制坚果,“慢慢吃,再没有了。”   “答应我,”阿肯抓住她的手,眼神沉郁,表情肃穆,“如果他们来了,你一定来喊我。不要让我死在这张床上。”   你还要活很多年,她想说,却没说出口。阿肯年纪虽轻,但不是傻子。“我答应。”她说。   人们表面上仍忠于职守,配给也有所增加,但随着缺口日渐扩张,他们的情绪也越发低落。如今她走过街道,赞颂声相比以往少了许多,而且她常常看到人们毫不掩饰地哭泣,还有一个老人绝望到了极点,瘫倒在鹅卵石路面上,双手捂住耳朵,以抵挡投石机敲打的缓慢鼓点。而诵经者仍在布道。   根据韦丽丝的汇报,老人的演说越来越疯狂了。他经常激情澎湃地说上好几个钟头,完全不引用《十经》的经文,而“异教徒”和“审判”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只不过是一个老疯子在大厅里尖叫。”见韦丽丝忧心忡忡,瑞瓦这样回答。   “是的,”她说,“但大厅里座无虚席。说真的,人满为患。”   又一颗石弹砸进缺口,扬起滚滚烟尘,碎石飞溅如雨。瑞瓦扭头望向倭拉战船,发现对方忙碌非常,机械师匆忙奔走,有的拽绳子,有的推动操作杆,投石机在基座上慢悠悠地旋转起来。   她走到缺口边缘,俯瞰底下尘土覆盖的残骸。伫立了数百年的顽石,区区几周之内化作齑粉。投石机又发出熟悉的声响,它们同时射击,石弹懒洋洋地在晴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砸进北边两百步开外的城墙。   她抬头张望倭拉巨舰。华盖之下,暗影重重,但她看到了对方,有个高大的身影也在向这边张望。或许是她的幻想,或许是光影流转导致的错觉,她似乎看到对方鞠了一躬。   “小姐……”身后有人无力地呼唤。她扭头看到一个女人匆忙跑上楼梯,怀里的孩子哭个不停。正是那个来自阿斯莱的年轻母亲,此时面色惨白,惊魂不定,摇摇欲倒。瑞瓦赶紧奔过去扶住了她。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声不比孩子的哭声大。   “他们抓走了她,”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说,“韦丽丝小姐把我们藏起来,但他们抓走了她,还有所有的信徒。”   “谁干的?在哪里?”   “好多好多人,高喊着圣父的审判。”她顿了顿,抱紧孩子,“他们说要带到诵经者那里。”    第五章 维林   “今天又有两百人。”诺塔把长弓搁到一边,瘫坐到椅子上,“这次男人居多,个个渴望报仇雪恨,非常好。他们的妻子和女儿被另一支车队带走了,珀塔正在追踪。”   “一共有多少人了?”维林问霍伦兄弟。   “进入尼塞尔之后,我们解救了一千五百七十二人,大人。”兄弟毫不迟疑地回答,“超过半数达到了作战年龄。几乎所有人都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但有个问题我必须指出,我们的武器还是不够。”   “我们缴获了奴隶贩子的剑,”诺塔说,“还有那些尸横遍地的村子里,也搜出了不少斧头和钩镰之类的农具。”   维林望向外面的营地,无数帐篷簇拥在河湾处。这条河其实是布宁沃什河,不过流进尼塞尔地界后就改名为威伦河。营地日益扩大,加上马文带来的尼塞尔军队,如今已容纳了四万五千多人。当时双方的协议由哈力克兄弟执笔成文,他们的封地领主习惯性地咯咯一笑,在封蜡上按下印章,随后挥手示意轿夫起驾,返回封地首府去了。   “这对孪生傻瓜交给你了。”他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对维林说,“他们一天到晚就盼着打仗。不过,他们要是见到一丁点血就尿了裤子,你也别觉得意外。我会在整个封地征兵,然后派过来。尽量别死太多人。没有人,田里可长不出庄稼,你懂的。”   签字仪式上,艾罗妮丝忙着绘制草图,不久就开始在画布上重现当时的场景。和本瑞宗师不一样,她认为没必要进行额外的修饰和艺术加工。尽管目前还是初稿,但画作的写实程度令人发指:一个笑眯眯的老人正弯腰翻看卷轴,军官们在旁边围观,每一张面孔上都写满了不同程度的担忧和疑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恼火?”维林问。   “我不会添油加醋的,哥哥大人。”她正手执画笔,为画中的维林上色,“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仅此而已。”   维林挨个儿观察一张张闷闷不乐或是愁眉深锁的面孔,发现有一人例外:诺塔站在人群的后头,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们都需要训练。”他一边对兄弟说,一边走到桌边拿起羊皮纸,蘸湿鹅毛笔,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特此任命诺塔·艾尔·森达尔担任北疆自由军队长一职。”他签上名字,交给诺塔,“你可以任用达文军士当副手。”   “那个爱吹牛的家伙?”诺塔奚落道,“我就不能要北疆戍卫军的人吗?”   “他剑术不错,也知道怎么教。再说我也匀不出北疆戍卫军的人了。我们只能在这儿停留两天时间,务必狠狠地操练他们。”   “听候调遣,威猛无敌的守塔大臣。”诺塔走到门帘处,又站住了,“我们真要去埃尔托?”   他们向南行进的途中,歌声充满不容置疑的意味,曲调越发急促。她仍在战斗,维林知道。敌军要摧垮城墙,而她仍在抗争。“是的,兄弟,”他说,“我们非去不可。”   两天后,他们再次启程,维林要求每日急行军三十英里,而且严厉申明,绝不原谅掉队的士兵。任何军队都有懒汉和逃兵,北疆大军也不例外。前者交给军士处置,后者则由北疆戍卫军抓捕并押回,没收武器、钱财和鞋子,先鞭打,再释放。虽说只是一小撮人,他也非常讨厌这样整肃军纪。即便如此,他们与真正的军队仍有云泥之别,若是照搬当年统率奔狼的方式,恐怕他们早已溃不成军。   第五天,他们涉过威伦河,一路向南,直到远远看见灰峰的轮廓,他下令全军扎营,休息一日,同时派兵侦察。不出所料,赛恩李希·珀塔当天傍晚带回了坏消息。   “很多骑兵,”他在将官会议上发言,“在我们的东南方向,正拼命追赶迈厄利姆的士兵。他们徒步逃亡,人数只有追兵的三分之一。他们企图跑到山里寻求庇护。”他神色肃穆地摇头道:“赶不到了。”   “我们骑马追上去,时间够不够?”维林问。   俄尔赫战酋耸耸肩:“我们可以,其他人说不好。”   维林抓起斗篷。“阿达尔队长、奥文队长,召集人手,我们即刻出发。马文伯爵,你带领尼塞尔骑兵掩护南面和西面。在我回来之前,北疆大军交给你指挥。”   他们向南狂奔,赤焰摇头晃脑,痛快地打着响鼻。它对自由驰骋的热爱,令维林想起了唾沫星。在他们四周,万马奔腾,马蹄声犹如滚滚惊雷。达瑞娜仍在维林身边,先前阿达尔队长建议她和大部队一起行军,遭到了她的严厉斥责。他们尽全力跟上俄尔赫人的速度,而北疆戍卫军和奥文的队伍已经落后了半英里之多。策马疾驰约二十英里之后,夜幕降临,迫使他们停了下来。   马上民族没有生火,只是陪在坐骑旁边,或坐或立,等待天亮。达瑞娜立即溜下马鞍,裹紧了斗篷,坐在草地上。“不用很久。”她对维林说,然后微微一笑,闭上双眼。   “有必要这样吗,大人?”阿达尔望着一动不动的达瑞娜,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没有命令她,队长。”血歌柔声低吟,有愤怒,有怨恨,还有别的情绪,全写在队长焦虑的眼神里。这么多年都陪在她身边,却从未表白,维林心想。   达瑞娜轻轻地吸口气,眼睛蓦然睁开,飞快地眨了眨。“他们停下来了。”她小声说道,忽然向前一栽。阿达尔赶紧走上前扶她,但她摆摆手,呻吟着站起身。   “倭拉人?”维林问。   “疆国禁卫军。就在正南方六十英里外的山丘上。”   我的兄弟要和倭拉人拼了,维林心想。歌声再清晰不过,率领疆国禁卫军残众的正是凯涅斯,他们不想再逃跑了。   “上马!”维林喊道,同时大步走向赤焰,跃上马鞍,“我们连夜赶路!”   他们慢跑了一夜,等到太阳升起,又全速奔驰。维林不断地催促赤焰,当他超过俄尔赫人时,马儿的身体似乎愉快地唱起了歌。又骑行了一个钟头,他们冲进了地势起伏的平原,前方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山丘,东边烟尘滚滚。赛恩李希·珀塔快马加鞭,赶到了维林前面,手中强弓举过头顶,向东边挥舞。三分之一的俄尔赫人立刻脱离大部队,迎向渐渐逼近的烟尘。   维林已经能看见驻守山丘的疆国禁卫军了,他们列为三排,几面旌旗迎风飘舞。可惜还是太远,看不清旗面的纹章,但他知道中间那一面是高塔奔狼。   很快,倭拉骑兵清晰可见,他们身披黑衣黑甲,骑跨高头战马,长枪平举,猛冲过来。赛恩李希·珀塔再次挥动强弓,又一批俄尔赫人脱离大部队,直接杀向倭拉军队侧翼。维林紧跟战酋,带领余下的军队插进疆国禁卫军和倭拉人之间。他两边的俄尔赫战士一边全速奔驰,一边引弓搭箭,动作极其流畅。距离倭拉人不足一百码之时,无人下令,箭矢齐射而出。稠密的箭雨泼向倭拉军队的先锋,一时间人喊马嘶,骑手们纷纷倒地,自相践踏。俄尔赫人绕着倭拉军队奔袭,箭雨连绵不绝,倭拉人攻势顿挫。   维林扯住缰绳,在一旁观望。倭拉骑兵的将领显然很快意识到这一仗毫无胜算——三面都有弓骑兵阻击,况且兵力也处于劣势。混乱之中,军号响起,倭拉人撤退了,南面是唯一的出路,可惜俄尔赫人并未就此罢休。   赛恩李希·珀塔领军跟随在倭拉人右侧,另外两队人马不断攻击倭拉人的后方和左侧,箭雨一波接一波,骑手和战马死伤无数。维林看着战场逐渐向南边移动,北疆戍卫军和奥文的人马也疾驰而过,追杀逃敌。   他掉转马头,奔向那座山丘。疆国禁卫军仍列队肃立,直到看清来者是维林,他们才一哄而散,欢呼雀跃地冲过来,簇拥在他周围,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获救的喜悦。维林向他们点头致意,面对众人语无伦次的赞美,他只好强颜欢笑,同时催促赤焰向前走去。山丘之上竖有一面高高的旌旗,底下立着一个孤独的身影。他挤出人群,领着赤焰顺坡而上。   “抱歉,兄弟。”他走到凯涅斯身边,翻身下马,“我本来希望早点赶到……”   看到兄弟的表情,维林没有再说下去。凯涅斯双眼圆睁,满面尘土,一望便知,他许久以来不断行军打仗,受尽了磨难。“所有这一切,”他粗哑的嗓音是维林打小就熟悉的,“都是因为你离开了我们。”   阿达尔派出的斥候带回新的消息,西边有三个倭拉步兵营。看来倭拉将军兵分两路,为的是彻底歼灭疆国禁卫军。维林命令俄尔赫人切断他们的退路,并传话给马文伯爵,命他全队出动,尽速摧毁敌军。是时候要他们付出血的代价了。   “五个兵团,”凯涅斯说话铿锵有力,明显是下级向上级汇报的语气,没有一点亲热劲儿,“或者说残众。三十五军占大部,保留了三分之一的兵力。”   “是真的吗?”维林问,“达纳尔叛变了?”   凯涅斯点头道:“当时倭拉人即将大举冲锋,我们摆开阵势准备迎战。达纳尔带领骑士团出现,我们以为是援军。没有任何预兆,他们从左翼几百步开外慢慢地接近,突然发起冲锋,我军阵容大乱。那时候我们并没有溃散。士兵们坚守阵地,所有兵团都奋起反抗,大多数战死沙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还他们以公道。如果佛尼尔斯大人还活着,他或许做得到。”   “佛尼尔斯?”维林问,“阿尔比兰皇帝的史官。他当时在场吗?”   “奉的是国王的命令,收集疆国的史料。”凯涅斯与他四目相对,自从他们在山丘见过面之后,这倒是头一回,“他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还提了很多问题,特别是我们在宗会的生活。”   “你说了什么?”   “我想,应该没你说的多。”   “你是怎么逃脱的?”   “我们重整队伍,向倭拉大军的正中央发起反攻。我赌的是他们的将军顾惜自己的小命,有可能暂停追击,集中兵力进行防御。很幸运,我赌对了。”   “多亏了你,他们才活下来,兄弟。”   “没有全部活下来,行军途中死了不少。”   “加利思呢?柯瑞尼克呢?”   “柯瑞尼克是在反攻时死的。加利思是在撤退途中。”   维林本想说几句悼念的话,一同追忆灰发老兵和飞檐走壁的盗贼,可凯涅斯移开了视线,又死死地盯着前方。“很抱歉,又要逼你们行军了,”维林说,“我们要尽快赶到埃尔托城。”   兄弟面色不改:“听候大人调遣。”   从今往后都是这样吗?维林心想。因为失去信仰,兄弟情就变成了仇恨?   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诺塔策马奔进临时营地,雪舞一蹦一跳地紧随其后。或许他看到老朋友,心情多少会好些,维林心想。诺塔飞身下马,一脸灿烂的笑容,朝着凯涅斯大步走去。   “你死了。”凯涅斯笑着说。他一点儿也不吃惊,印证了维林长久以来的怀疑——兄弟们从来就不相信诺塔已死的故事。   诺塔哈哈大笑,热情地拥抱凯涅斯。“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兄弟。你的侄儿侄女还等着见你呢。”   雪舞凑近了,好奇地嗅了嗅,凯涅斯稍有退让。“别管它,”诺塔说,“我们今天又找到了几个奴隶贩子,它吃饱了。”   “我们解决了你说的武器匮乏的问题。”维林对他说,同时指向南边堆积如山的尸体。俄尔赫人没有战俘的概念,在他们看来,战争就是战争,不存在节制或是怜悯,不过他们还是多加小心,尽量不杀战马。   “如有可能,以后还请他们留几个活口,”诺塔说,“死人可没故事说。”   “我敢打赌,明天就能抓到几个说故事的。”   对付倭拉步兵,马文伯爵力求万全,先命骑兵封锁两翼,然后弓手连续齐射,削减对方的兵力。等他判断敌军已经损失惨重,才下令全军出击。倭拉军队由一个营的自由剑士和两个营的瓦利泰组成。不出所料,自由剑士纷纷投降,而瓦利泰奋战至死。即便如此,俘虏也很少,而且大多身负重伤。   “没有军官,”伯爵向维林汇报,“军衔最高的是一名军士,或者说相当于我们的军士。”   忽然有人痛得哇哇大叫,是封地领主达瓦斯的双胞胎外孙,其中一人正在为兄弟缝合前臂的刀伤。伯爵恼怒地瞟了他们一眼。   “他们没有尿裤子吗?”维林悄声问。   “那倒没有。他们俩全力以赴,大人,勇猛有余。”他压低嗓门,“就是脑子……”   “两位大人,”维林向孪生兄弟喊道,“请你们即刻去凯兰兄弟的帐篷治伤。”   一如既往,两人同时起身鞠躬,回答问题的是左边的兄弟。维林发现只有他一人说话,可能是为了避免两人异口同声。“还有很多身负重伤的士兵需要医师的照顾,大人。真正的骑士绝不因为一点小伤就去麻烦他。”   “看得出来,作为真正的骑士,你们的经验还不足。要是你们因为伤口溃烂而缺胳膊断腿,你们的外祖父不会因此感谢我。”他冲着门帘点点头,“快去吧。”   “我们收集的兵器足以装备自由军,大人。”等孪生兄弟离开后,霍伦兄弟汇报,“其实,装备六支自由军都足够。”   “我们的伤亡情况如何?”维林问。   “三十五人死亡,六十人受伤。”霍伦兄弟依然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没有那帮解救出来的家伙,伤亡还能减少。”马文伯爵说,“看来,一旦仇恨冲昏头脑,人就连命也不顾了。”   “不管怎么说,战绩非常出色,大人。”维林对他说,“哈力克兄弟画好了埃尔托城及其周边的地图,我希望你也来看看,选定最佳的行军路线。”   尼塞尔人犹犹豫豫地鞠了一躬。维林知道,由于尼莱什城的往事,马文始终心存芥蒂,而对他来说,也信不过这位喜欢争功夺利的伯爵。不过世易时移,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很高兴得到您的信任,大人。”马文回答。   这些倭拉俘虏无甚特别之处,和维林这么多年见过的败兵别无二致。他们眼中满是恐惧,目光低垂,害怕引起注意,面对维林的审视,他们挪动着身子,避之不及。   “他们相当愚昧,没受过教育。”哈力克汇报,“众所周知,倭拉人的教育程度极低。他们只能学习到需要他们知道的东西。这些人知道如何打仗,以及服从命令。当然了,还知道如何烧杀掳掠。您可以想见,他们怎么也不肯说先前在疆国干的好事。”   “他们知道是谁领军吗?”维林问。   与霍伦兄弟一样,哈力克回答之前不用翻看笔记,也不用停顿。“赖柯拉·托克瑞将军。红衣阶层,这是他们的传统。他是参加过几次阿尔比兰边境冲突的老兵,也是率军多次远征北方部落的名将。另外我必须要说,此人的战绩有点夸张,有一次战役可能是他发起的,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埃尔托城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看来在将军进攻库姆布莱之前,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追击疆国禁卫军。我……怀疑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大人。”   维林看着那群焦虑不安的可怜虫,有人甚至吓得浑身发抖。当他目睹敌人的恐惧之时,血歌奏响了熟悉而复杂的曲调,一个计划成形了。他扭头望向奥文,任务只能交给这位队长来办最为可靠。“带他们一起走,”他说,“给他们定量的食物和水。还有,确保诺塔队长的人不要靠近他们。”   进入库姆布莱封地后,所见到的破坏和屠杀的惨景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经过的废弃村庄一座接一座,似乎永无止境;腐尸遍地都是,维林只好命令全军不予理会,因为实在没时间将他们一一火化。与尼塞尔村庄不一样的是,库姆布莱村庄的破坏面积极大,磨坊和小教堂全被烧毁,许多尸体残缺不全,明显遭受过折磨。还有,周围的田地也烧得焦黑,庄稼化为灰烬,他们所看见的每一口井里都有绵羊或山羊的死尸,井水臭不可闻。   “这说不通啊,”经过一片荒废的麦田时,阿达尔说,“任何军队都需要补给。”   “不是倭拉人干的。”维林回答,“据我猜测,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不希望自家土地的物资供敌人使用。或许这也是倭拉军队残害当地人的原因。”   当天傍晚,他们见到了可怕的景象:一棵高大的紫杉树上吊了十个男人,眼珠被挖,舌头被割,嘴里塞有切下来的食指和中指。维林注意到妹妹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   “我们来处理,”他按住艾罗妮丝的肩膀,“你不用留在这里。”   “不。”她回答,然后翻身下马,从鞍包里取出羊皮纸和炭笔。“我要留下来。先别动他们,拜托。”   她僵硬地走到附近的一截树桩旁,坐了下来,然后仔细观察这幕惨景,开始作画。   “肯定是弓手,”诺塔说,“所以切断手指。在马蒂舍,我们的人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艾罗妮丝的目光在悬吊的尸体和羊皮纸之间来回跳跃,维林看到她边画边哭,泪如泉涌。见她画完了,伏着身子轻声抽泣,达瑞娜走了过去,抱住她。“人民需要知道,”他听见妹妹低语道,“他们必须记住。”   这座镇子名叫双岔镇,因为河流在此分岔,两条支流将其围绕。维林来过一次,那是在远征阿尔比兰之前,带领奔狼执行追捕狂信徒的任务。他记得这里的葡萄酒生意特别好,商人们可以用最优惠的价格购得最新鲜的酒桶。当地人虽有所戒备,但对维林没有太多敌意,不像大多数库姆布莱人。镇上的牧师性情豪爽,面色红润,腰围相当可观,他端着酒杯,乐呵呵地背诵《第九经》,替维林祈求圣父的原谅。   如今那座教堂已成废墟,牧师唯一的痕迹,就是散落于其中的焦黑枯骨。找到这里的是瑟奥达人,他们站在镇子里,愣愣地盯着各种惨烈的景象,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困惑不解。镇子并非轻易地沦陷,道路上搭建了街垒,周围的河流也成了天然的防御工事,维林通过房屋里的尸体判断,他们坚持了好些天。腐烂的尸体并排而列,还缠有绷带。有余裕照顾伤员,说明抵抗的时间不短,他心想。   “孩子们都在一个地方,”赫拉·达基尔的面庞冰冷得像石头,“没有伤口,但有毒药的气味。”   “是他们父母杀的,以免敌人泄愤,使他们遭受折磨。”维林说。于是倭拉人只能找幸存的成年人泄愤。镇子中央有一堆惨遭肢解的死人,没有一具全尸,断胳膊断腿摆成圆形,头颅堆在当中,一大群苍蝇在腐尸烂肉上嗡嗡飞舞。维林很庆幸艾罗妮丝没在这里,不必强求自己记录下这种场面。   “如果你们可以将其火葬,我感激不尽。”维林对赫拉·达基尔说,他认为值得为此耽搁行程。   “我们会的。”   他点点头,走向拴着赤焰的地方,却又听见瑟奥达人叫他:“我们是对的。”   维林扭过头,不明所以。   “听从狼的召唤,”赫拉·达基尔说,“做出这种事的人,必须死。”   “我曾有机会,”维林对倭拉俘虏说,“见了阿尔比兰皇帝一面。当然了,他主持过对我的审判,但他后来独自一人去过我的牢房,与我交谈。仅此一次。”   俘虏瞪着他,眸子亮亮的,却疑惑不解。维林选择他,是因为他年轻,而且恐惧最为强烈。他的俘虏同伴们被吊在一棵柳树的枝丫上,就在双岔镇南边的河畔,几具尸体随风摇摆,绳索嘎吱作响。   “没多少人知道,”维林接着说,“皇帝是非常脆弱的人。自从孩提时代,他就饱受骨疾的折磨。他又小又瘦,只能坐在轿子上,如果走路,腿可能会断。但他有强大的力量,当他看着我,我能感受到力量在他体内燃烧。看着别人的眼睛,知道你低人一等,这是极其羞耻的体验。   “审判过后,他们把皇帝送进了我的牢房。仆人把他放在我面前,然后就退下去。牢房里只有我们两人,我未戴枷锁,他肯定知道,我一眨眼就可以要了他的命。我向他鞠躬,他叫我不必拘礼。依照他的指示,我学会了阿尔比兰语,因为根据帝国的律法,受审之人必须听懂审判期间的每一个字。他问我对于目前的境遇有无怨言,我说没有。他问我对于‘希望’的死有无内疚之意,我仍说没有。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我是为信仰和疆国效力的战士。他摇着那颗枯瘦的脑袋,说我是骗子。‘歌声告诉你,’他说,‘你没有做错。’   “你瞧,他知道。不知何故,他竟然知道我的歌声,而我只能听到他体内天赋的轻微呢喃。他说,所有被挑选来继承皇帝宝座的人都拥有同样的天赋,即识别潜能。不是伟大,不是同情,也不是智慧,只是潜能。随着时间流逝,潜能的本性逐步显露,有时候,结果未必如意。战争爆发前不久,他识别出了希望潜能的走向,并为此深感忧虑。另外,朝中还有一人,前景更为光明,但若选择此人,必定召来任人唯亲的指控,在他们的国度,这是极其严重的罪名,因为任何人受到诸神青睐,都有机会登上阿尔比兰的皇帝宝座,而皇帝不过是行使神秘力量的道具。我的所作所为解决了他的难题,所以我得以保全性命,也免遭折磨。不过,他热爱国人,而他们深受疆国大军侵略家园之苦,因此对我的仁慈,也是对他的煎熬。‘若我有半点伟大可言,’他对我说,‘那一定是因为我战胜了你置于我心中的仇恨。身为皇帝,夫复何求。’   “我先前说过,我自觉低他一等,如今更甚。我希望你知道,我尽力以他为榜样,不带仇恨地参战。遗憾的是,你的同胞彻底粉碎了我的愿望。”   维林取来一个皮包,里面装的是一封由他口授、哈力克兄弟记录的信,他把带子挂在俘虏的脖子上,对方呜咽了一声,吓得缩起身子。维林微微一笑,俘虏才稍稍镇定了些。“交给你们的将军,”他回忆哈力克的话,“托克瑞。”他拍拍皮包,重复了一遍。   俘虏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惊恐不安。维林端详着对方的脸,感到歌声荡漾,将其刻进了俘虏的记忆。   “给他一匹马,”维林对奥文说,“放他走。”    第六章 莱娜   好多船。港口挤满了船,桅杆犹如随风摇曳的树林,从阳台上俯瞰,在甲板和索具上忙碌的船员小如蝼蚁。   “现在肯定超过一千条了。”伊尔提斯说。   “依我看有一千两百条,”奥瑞娜说,“如果这些船首尾相连,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路走回家。”   “我宁愿游回去。”哈文咕哝道,见莱娜瞟了他一眼,慌忙直起身子,“也不是啦,陛下。”   莱娜没有应声,回头又望向海港。她决定和梅迪尼安舰队一同启程,但众人并不大赞成,伊尔提斯认为这样做太危险,而哈文还担心奥瑞娜,因为奥瑞娜和米欧尔都拒绝留下来。   “女王需要女官,”她这样说,“陛下亲口说的。”   莱娜原以为过不了海盾那一关,不料对方只是皱皱眉头。“当然可以,陛下。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决不让您离开我身边。”他的笑容太过灿烂,莱娜恨不得命令伊尔提斯当场打翻他。   此时,莱娜又看见了他。海盾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与每一艘船的船长和船员交谈。相较于在莱娜面前表现的风流不羁,他和同胞打交道时神色冷峻,隐忍不发,而众人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如释重负。同胞们令他失望了,她心想。他怀疑他们配不上他即将做出的牺牲。   “我知道现在说也许太早了,我有个心愿希望陛下恩准。”哈文说,“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向您正式提出请求,不要再派我出海。我已经受够了老鼠横行、遍地脏水的大木桶。”   莱娜忍不住笑了:“准了,大人。”   她看到海盾走过来,抬头望向阳台,然后深鞠一躬,伸手示意海刀号停泊的地方。   “小姐们,大人们,”她说,“我们该上船了。”   “躲开陷阱的最好办法,”海盾说,“就是在对方有机会设陷阱之前动手。”   “只要我们先找到他。”埃尔-努林船王提醒。   他们围着海刀号舱内的地图桌,面前铺有一大张群岛及其附近海域的海图。除了贝洛拉斯,在场的还有八位资历较老的船长。如今贝洛拉斯高高兴兴地做回了大副。埃尔-努林是唯一出席会议的船王,显然他是船王议会之中埃尔-奈斯特尚能忍受的唯一人选。   “托女王陛下的福,我们知道倭拉人打算佯攻。”他指着南边的航道,接着说:“可能在这里,顺风的话,他们可以直达都城。同时我们估计,他们的运兵船最有可能登陆这里的海滩。”他伸手点了点最大的三座岛屿及其北岸。“虽说那边是逆风,但他们以为我们必定全力应付南边,所以问题不大。”   “你有什么想法?”莱娜问。   “他们必然在此处兵分两路。”他指着一个小黑点,在东边八十余英里外。   “米西斯之牙,”埃尔-努林说,“在那儿打仗不吉利。”   “在那儿打仗,众神肯定站在我们这边。”贝洛拉斯插嘴,“其实在哪儿都一样。”   “你打算在他们分兵之际发起攻击?”莱娜问。   “正是,陛下。”海盾回答,“我们走西北方的航线,风向于我们有利,先打沉运兵船。没了运兵船,倭拉人的进攻不足为虑。”   “要是他们看见了我们,立刻合兵一处,我们又如何阻止他们?”   埃尔-奈斯特指向一个地方,在米西斯之牙的正南边。“蛇尾。蛇神不仅留下了牙齿。”   “那是一处巨大的暗礁,陛下。”埃尔-努林解释,“倭拉人的南下之师必须绕过去,才能与运兵船会合。即便顺风顺水,这也是极其艰难的任务。”   “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执行册子里的计划。”莱娜说,“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收到册子。”   “册子不止一本。”埃尔-努林说,“据探子的情报,瓦林斯堡已经收到了。还有,倭拉将军写信慰问议员,说他儿子可能因为遇到风暴的缘故,所乘船只至今下落不明。”   “涨潮就启航。”海盾离开了地图桌。   “舰队尚未集合完毕,”埃尔-努林说,“再等两天,还能多五十艘。”   “然后把群岛拱手交给倭拉人。我们已经耽搁了太久,舰队必须全速前进,及时赶到蛇牙。”他望向莱娜,坏坏地笑道,“据我的大副说,陛下堪称斗智棋大师。航行途中,或许您愿意赏脸陪我下一盘。”   他的棋艺比贝洛拉斯高明多了,并不是照搬现成的策略,而是依靠自己的战术智慧,且富有洞察力和想象力。可惜他的好战心太强,棋局一长,就暴露出不懂变通的弱点。但是至少莱娜不用刻意拖延时间了。   “五十八步,”她从棋盘上拿起海盾的皇帝,“真厉害。”   “不容易啊。”他往后一靠,露出真诚的笑容。   “不容易,海盾大人?斗智棋本质上非常简单……”   “不是说下棋。伪装了这么多年,不露声色。毕竟,有谁希望王宫里最聪明的人是角落里的公主呢?您父王商谈国事之时,您是不是在做女红?我认为您也同样擅长针线活。”   “其实我从未学过女红,也不用耐着性子听完父王主持的会议,因为我猜得到他们要说什么。不过你说得对,在傻瓜面前装傻,不容易。”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全世界都能看到您的……”他欲言又止,目光投向大海和云集于四周的舰队。   “我的真面目?”莱娜喜欢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   “恕我失言。”   她从棋盘上拿掉剩余的棋子。“我相信等我回了疆国,还有更难听的话。”   “您认为他们会接受您吗?”他问,“您现在的样子?”   “莫非他们还有选择不成?依据血统,我就是女王。他们只用知道这一点。”   “您指望他们不假思索地臣服于您?”   “我死里逃生,为疆国受尽磨难,有伤疤为证,而在疆国最危险的时刻,我又王者归来。逝者必定对我青眼有加。”她笑了笑,手指棋盘,“大人,再来一盘吗?”   “依我看没有必要了,您说呢?”他凑近了,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您为何要跟来?您本可以留在群岛上,假如战况于我们不利,您完全可以乘船安全离开。”   “或许我想看看你的表现。”   他瞟了一眼斗智棋的棋盘。“您告诉我的太多了,甚至超出您的预期,陛下。对您而言,看似简单的举止,常有深不可测的用意。”   “没有那么深不可测。等你打胜了这一仗,我愿意告诉你。”   “我正有此意。”他起身鞠躬,大步走向驾驶舱。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他们看到了蛇牙——海平面上出现了一排黑点,时而露头,时而淹没在汹涌的浪涛之中。海盾命令舰队收帆,同时驾驶海刀号向前开进,在距离蛇牙仅半英里处抛锚。由此望去,景象极为壮观,一块块板状巨石冒出海面,四周激流涌动,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它们身上。   “巨蛇的牙齿?”米欧尔听了本顿讲述的蛇牙起源,轻蔑地笑出声来,“所有的神都是谎言,还那么多人信。”听到这话的船员们纷纷怒目而视,莱娜也瞪了她一眼,她赶紧闭嘴。   “抱歉,”莱娜对他们说,“我的女官年少无知。”   “对不起,陛下。”米欧尔讷讷地垂下头,船员们接着干活了。   “对信神者而言,神是真实存在的。”莱娜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了低声说,“不过,再大的谎言也是谎言。”   海盾爬到桅杆上,取出小望远镜观察海平面,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米欧尔抬头仰望,满脸倾慕之情,发现莱娜在看,她立刻扭过头,羞得面红耳赤。时间一点点过去,埃尔-奈斯特仍在守望,午后的阳光驱散了雾气,海面平静而温暖。   他有可能错得离谱,莱娜望着东边空荡荡的海面,心想。或许倭拉舰队昨晚已经驶过,而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从来不大相信直觉和臆测,凡事只讲理性与证据。然而海盾如此笃定,说明他们确实找对了地方,他长年累月在海上讨生活,毕竟经验丰富。   于是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搜寻红鲨鱼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鱼鳍了。或许费明的召唤终于失效了,或许是鲨鱼感知到大战在即,去捕食容易到嘴的猎物了。说来奇怪,莱娜居然有点想念它,红鲨鱼长久的陪伴,已经成为他们幸存至今的护身符。我应该给你起个名字,她心想。宠物都有名字。   “升黑旗!”半空中传来海盾的命令,他顺着一根绳索滑到了舵盘处。“起锚!弓手就位!”他操纵舵盘,锚从海里拖出来的同时,船首倾斜,转向北方。桅杆上升起一面巨大的方旗,旗面乌黑,没有图案。这是敌人现身的信号。   莱娜看到埃尔-奈斯特掌舵时的表情异常严肃,他望向女王的眼神足以说明情况有变。形势极其严峻。   他们向北航行了一英里多,开始调整船帆,与此同时,整支梅迪尼安舰队匆忙响应黑旗的指示。海盾把舵盘交还给舵手,然后走到船首,眯起眼睛注视前方。莱娜来到他身边,一言不发,他仍旧目不转睛,面色铁青,显然颇为恼火。   “我这人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太傻了。”   “他们没有兵分两路?”   “分开了。此时此刻,佯攻的舰队正向南航行。五百艘船。”   五百艘。“探子说他们的战船不超过一千二百艘。所以我们面前的只有六百艘。”   “进攻瓦林斯堡的倭拉战船有一千二百艘,但我们面前有两千艘。他们加强了海上的兵力。”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一拳打向司盖尔瓦的木头肩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们要怎么做?”莱娜问。   他直起身子,松开拳头,缓缓地嘘了口气,然后回头笑道:“做我们该做的事,陛下。我们有风相助,今天还有好多战利品等我们夺取。”海盾转身走向甲板,顺势碰了碰莱娜的手,在她耳边柔声说:“况且我等不及要知道您真正的用意了。”   很快,倭拉舰队出现在视野内,长长一排黑色战船全都向南航行。“希望船帆多兜点风,”贝洛拉斯解释,“也许是玩迂回战术,踹我们的屁股。”   “当着女王的面,说话注意点!”伊尔提斯吼道,贝洛拉斯却只是哈哈一笑,扔给他一面皮革大盾。   “你们这帮大人们替女人挡箭。打仗的事儿你们就别插手了。”   “该死的海狗。”伊尔提斯嘟囔着,把盾牌的皮带系在胳膊上,本顿和哈文也照做,大副则走开了。他们的装束与梅迪尼安人差不多,头盔宽大,带有扣住下巴的皮带,不过锁子甲对伊尔提斯来说太小了,必须把两件缝在一起才能遮住他的胸膛。莱娜和女官的锁子甲是特意改小的,最难受的莫过于容易出汗,极不体面,但她认为总比不长眼的箭矢插在胸前要好。另外,她还绑了一把匕首在前臂,比她惯常使用的飞刀长一点,不过上手一试,准头还在。尽管在接下来的海战中未必用得上,但有刀在手,终归令她稍感安心。永远带在身上。   梅迪尼安人的船分为数量大致相当的两队,一队跟随海刀号,另一队由埃尔-努林船王带领,他所乘的战船体形狭长。“那是红隼号,”贝洛拉斯说过。“有人说是海上最快的船。”   埃尔-努林的船犹如劈波斩浪的利剑,船帆兜满了海风,紧紧地扯住缆绳。红隼号逐渐超过海刀号,证明贝洛拉斯所言不虚。   “那不要脸的家伙还想一口全吞了!”海盾在舵盘处高喊,引来船员们一阵哄笑,“拉紧缆绳,首战之功是我的!”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莱娜站到了船舱入口附近,一旦甲板上过于危险,方便随时撤进去。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米欧尔问。此时倭拉人越来越近,有一个水手把桶里的沙子撒在甲板上。   “血太多了,”本顿说,“脚下就打滑。在我父亲的船上,我们杀鱼时也这么干。”   “噢。”女孩声若蚊蝇。   “小姐,”莱娜说,“你可以下去。”   “谢谢您,陛下,但我希望留下。”   别哭。莱娜看到米欧尔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不再是小女孩了。   “射石机准备!”海盾大喊。船员们跑到甲板中间,扯下帆布,露出两个庞然大物,还有人搬来一筐筐炮弹和一桶桶沥青。   射石机的横梁上固定有投掷臂,还缠了一大卷绳索。一个船员拉动操作杆,在绳卷滚动的同时,投掷臂逐渐与甲板平行。炮弹有甜瓜大小,里面是铁球,外层用麻绳绑紧,已有两颗浸满沥青,搁在投掷臂末端的兜勺里,旁边站着一个手举火把的船员。一台射石机在左舷,另一台在右舷。   “我以为我们会撞向他们,”哈文说,“然后跳上甲板,杀死他们的船员。”   “大多数海战都靠火攻取胜。”莱娜说。不过,你今天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死法。   海盾带领他们冲向倭拉舰队的正中间,红隼号则向敌军后方迂回。尚未驶进射程,弓手们就纷纷放箭,一开始只有箭矢劈空而过的嘶鸣,很快有了箭镞扎进木头的闷响,随着敌我战船越来越近,海面上形成了规模不大的漩涡。   莱娜终于看见倭拉人了,一群黑影聚集在对面那艘超宽船的右舷,剑已出鞘,紧握在手。   “放!”贝洛拉斯大喊,手举火把的船员点燃了兜勺里的炮弹,随即迅速退后;另一个船员踢开分离杆,投掷臂猛地弹回去,将燃烧的炮弹扔向倭拉战船。两颗火球拖曳着一溜青烟,悠悠地划过天际,落在倭拉士兵当中,有几人浑身着火,慌忙跳进大海。这是本场海战首次杀伤敌军,梅迪尼安人爆发出一阵欢呼。   海盾带领他们驶到距离敌船五十步处,箭矢如蝗,在两船之间交错纷飞。   “趴下,陛下!”伊尔提斯抬起盾牌,莱娜和女官们急忙伏下身子,奥瑞娜望着密集的箭雨,吓得花容失色。头顶上忽然有人惨叫,莱娜抬眼一看,一个船员翻身坠落在甲板上,发出骨骼断裂的闷响,箭矢透胸而出,他满嘴血沫,气绝身亡。   右舷的射石机再次发射,火球飞向倭拉战船上的索具,点燃了主帆,带火的碎布纷纷掉落。待火势渐大,船舱也烧了起来,倭拉人的箭雨失去了先前的威力。战船不顾一切地向他们驶来,钩爪纷飞而至,牢牢抓住海刀号的围栏,一小群倭拉人攀着绳索,企图登船。海盾猛打舵盘,船首向左摆动,与此同时,船员们猛砍爪钩的绳子。倭拉人身披轻甲,背后绑有两把短剑,顺着绳子爬行的速度奇快无比,而且动作相当娴熟。高处的梅迪尼安弓手射死了好些倭拉人,但仍有四人上了甲板。他们跃过围栏,拔剑砍倒距离最近的船员,然后冲向射石机。梅迪尼安人手持军刀乱劈,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挡开,不消片刻工夫,操作射石机的船员尽数阵亡。   然后,海盾来了。只见他手中刀光一闪,杀了一人,继而矮身避过另一人的突刺,顺势砍中对方的小腿。其余两人协同作战,一人扫向埃尔-奈斯特的面部,另一人直取他的前胸。他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被逼到了右舷围栏前。   伊尔提斯大吼一声,举剑冲了出去,左右是哈文和本顿。倭拉人闪身避开大汉的突刺,却来不及挡住哈文的重劈,剑刃咬进了他的肩膀。最后一个倭拉人仍与海盾缠斗,本顿挥剑砍去,对方轻松避开,反手一击,划伤了他的胳膊,眼看性命不保,埃尔-奈斯特的军刀迅疾而至,刺穿了倭拉人的脖子。   莱娜看见对面的倭拉战船随波漂荡,甲板上烈火熊熊,船帆已经破烂不堪。附近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捉对厮杀的船只,许多已被大火吞噬。透过浓烟,还能看见一艘梅迪尼安船被夹在两艘倭拉战船之间,双方在甲板上刀剑相搏,斗得热火朝天。   莱娜赶紧喊来海盾,指给他看。他走到围栏前,刀刃上鲜血淋漓,滴了一路。“我们需要人手操作射石机。”他说。   她点点头,命令大人们去射石机旁拖开尸体,并收集剩余的弹药。“我可不知道怎么摆弄这玩意儿。”哈文说。   “不难。”本顿痛得龇牙咧嘴,米欧尔正用绷带包扎他胳膊上的伤口,“这根操作杆是用来拉低投掷臂的,那根分离杆用来发射。”   海盾驾驶海刀号破浪前进,一艘倭拉战船慢慢进入射程,此时,射石机已经准备就绪。莱娜用火把点燃了浇满沥青的炮弹,本顿立刻踢开分离杆,火球飞进敌船内,却收效甚微。在海刀号接近敌船的途中,他们又发射了两次,终于有所回报,在对方的甲板上烧起了一团火,但也引来了倭拉弓手的报复。   “信仰啊!”伊尔提斯咕哝道。众人躲在他的盾牌底下,见其胳膊上方的皮革破开一个洞,一枚箭镞冒出了头。   “扔钩爪!”当海刀号擦过倭拉战船,贝洛拉斯大喊。船员们纷纷冲上前扔出三爪铁钩,有人身中一箭,翻出了船舷。不过,借助滚滚浓烟的掩护,其余的船员齐心协力地拉动绳子,敌我两船很快靠在一起,中间立刻搭了一块踏板。   “他们杀人不眨眼!”海盾立在围栏上,高举军刀大喊,“我们也绝不手软!”   船员们应声怒吼,举起军刀和长矛,跟随他冲过踏板,杀进了四处蔓延的浓烟。   “陛下?”莱娜回过头,看见米欧尔站在左舷处,前方有一艘巨大的倭拉战船迎面驶来。   “快给射石机装弹!”她冲向左舷的射石机,拼命拉动操作杆,同时不断地张望逐渐逼近的庞然大物。区区几团火球根本挡不住它。   “米欧尔!”她叫道,“拿沥青来!”   女官没有回答,依旧瞪着海面。她观望的不是倭拉战船,而是飞速向战船移动的物体——鱼鳍拖曳而出的水波,犹如一道银白的火焰。   鲨鱼跃出海面,甩动巨尾,血口大张,摔在倭拉战船的甲板上,木板当即破裂。它疯狂地扑打起来,所到之处,水手和索具纷纷倒地,一时间血肉横飞,碎木四溅,好些人惊慌地跳进海里。在鲨鱼的重压之下,倭拉战船慢慢倾斜,上层甲板轰然垮塌,海水灌了进来。数十人在水里扑腾,大船逐渐下沉,涌动的涡流忽然泛出猩红——只见鲨鱼的脑袋从落水者当中伸出来,张开大嘴猛咬。一眨眼的工夫,人不见了,船也只剩几块碎甲板,以及漂浮不定的木桶。   很好,莱娜看到了波涛之下的血红纹路。再来一次。   黄昏将近,残余的倭拉舰队聚在一处,抵御四面围拢的梅迪尼安舰队,犹如面对狼群的野牛。梅迪尼安舰队不断地发射火球,偶尔有倭拉船长企图冲出来与其决斗,却一见到鲨鱼就退了回去。它三次跃出海面,凡是靠近海刀号的战船都没有放过,那些破碎的船体和猩红的海水令倭拉舰队心惊胆战,水手们的勇气也随之荡然无存。最后一艘遭到鲨鱼攻击的是大型运兵船,连同困在舱内的数百人沉入海水,惨叫声此起彼伏,而许多倭拉战船置之于不顾,掉转船头,全速向东边逃窜。日落时分,火球仍在飞射,困在阵中的只剩两百余艘倭拉战船。海盗和鲨鱼的联手作战彻底扭转了局面,但己方的损失也不小。莱娜估计梅迪尼安舰队至少损失了一半,漂荡在周围海域的船只不计其数,甲板上满是尸体。   夜幕降临后,最后一批倭拉战船企图突围,但梅迪尼安人追杀而至,兄弟战船的冲天大火照得海面犹如白昼,他们无处可藏。她看到一艘运兵船同时遭到三艘海盗船的攻击,挥舞长矛军刀的船员挤满了甲板,喊杀声和刀剑争鸣很快变成了临死的惨叫和痛苦的呼号。午夜时分,战斗结束了,海盾下令调整船帆,舰队驶向东南方。   “我们还有五百艘船需要打沉。”他说,“您要好好休息才是,陛下。”   海盾把自己的舱房贡献给了她和女官使用。两位女官已经上床,和衣而卧。她们此前一直在照顾伤员,双手满是干涸的血迹。莱娜刚刚躺下,旁边的奥瑞娜呜咽了一声,吓得瑟瑟发抖,莱娜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嘘,全都过去了。”   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希望睡意快些降临,但她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入眠。今天目睹了太多太多,那些奇妙的、可怕的场景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令她真心希望拥有遗忘一切的能力。但当回忆来袭,那画面并非残酷的搏杀或是撕咬血肉的鲨鱼,而是一个卧床的老人……垂垂将死,暮气沉沉,她差点认不出那是父亲,更不敢相信那是国王。   她低头看着双手,发现没有卷轴……和从前不一样。她摸了摸脸,仍有烧伤的疤痕,又摸了摸头,只有少量发楂,皮肉焦枯而粗糙。   “你不是我的女儿,”床上的老人说,“她很漂亮。”   “没错,”莱娜回答,“以前很漂亮。”   他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了血,然后虚弱无力地哀声问道:“她去哪里了?我有话要对她说。”   “她和阿尔比兰使者说话去了。”莱娜坐在床边,拉住老人的手,“她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眯起了那双疲倦却依旧精明的眼睛。“我相信她是要道歉。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计划可不能因为她的软弱而毁掉。”   莱娜笑了。她真的挺怀念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家伙。“没错,是要道歉。因为很多年前,她在斗智棋上击败了您。当时她少不经事,不懂得给您留点颜面。”   “哼。”他不悦地抽出了手,“一有机会就挖苦,和她母亲没两样。拿走棋盘是为了保护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那么……特别。不过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后继有人了。”   莱娜感到泪水滑落脸颊,她冲着怒容满面的老人微微一笑。“您要知道,她没有按照您的命令做。她同意了皇帝的条件,麦西乌斯回来继承王位。您的伟大计划全都泡汤了。”   “他是个好国王吗?”   莱娜强忍泪水。“他死了,父亲。他死在我面前,还有王后和孩子们。您的愿望实现了,如今我是女王,统治的是荒废与死亡的国度。”   老人的表情异常古怪,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抬起莱娜的下巴。“掐脖红过后,这里同样是荒废与死亡的国度。但因为我的努力,疆国再度崛起。我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把这个巨人拽了起来。”   “国人未必接受如今的我……”   “那就强迫他们。”   “我们的敌人太多……”   “那就杀死他们。”   莱娜感到头皮发凉,扭头发现窗户大开,窗帘在风雨之中扑打。她又回望老人,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真希望您当初是个好人,父亲。”   “好人可没有疆国给你继承,无论荒废与否。”他微笑着说道。风越来越大,灌满了房间,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醒了,看到奥瑞娜和米欧尔正在慌手慌脚地关窗户,窗外暴雨如注,狂风大作,挂在舱顶的油灯摇摇晃晃,灯光明灭不定。“对不起,陛下。”奥瑞娜用力把窗户推紧,“我们本来不想吵醒您。”   莱娜刚刚起身,船体倾斜,她一时失去平衡,撞上了舱壁。“暴风雨吗?”   “大约是一个钟头前来的。”米欧尔说。忽然一声惊雷响彻船舱,她吓得缩起头,面无人色。“我以为经历了白天的事,今后什么都不怕了。结果不行。”   莱娜搂住她的肩膀,三人坐在床上,窗外嘶吼肆虐的风暴彻底驱散了睡意。“船员认为他们的神灵触碰了您,陛下。”米欧尔低声说,“从深海召唤来鲨鱼。他们称您为奥德诺之手。”   “乌德诺。”莱娜纠正。那是风神,最伟大的神灵。倘若真是如此,请他先止住这场该死的风暴吧。   暴风雨闹腾了一整夜,外加大半个白天。莱娜冒险出了一次船舱,只见滔天巨浪来回冲刷甲板,而舵盘处只有海盾一人,他的笑容在暴雨中一如既往的灿烂,连连打手势示意她回舱里去。她找了个不错的消遣,那便是教导女官们学习基本的宫廷礼仪,尽管大部分华而不实,但等她们回到疆国,或许有点用处——人民就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奥瑞娜学得很不错,已经掌握了屈膝礼和鞠躬的姿势,体态相当优雅,莱娜怀疑她在嫁给肥头大耳的富翁之前当过舞者。米欧尔则由于举止笨拙,越发慌张不安,而甲板不断地摇来晃去,更是雪上加霜。   “母亲常说有根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我的脚。”她在学习迎接外国使节的礼仪时差点摔了一跤,随即咕哝道。   临近傍晚,风暴减弱了。她们走出船舱,发现海刀号孤零零地漂在海上,但鲨鱼还在前方不远处,鱼鳍劈波斩浪,在海面上蜿蜒而行。正在掌舵的是贝洛拉斯,海盾立在船首。   “舰队呢?”莱娜走到他身边问。   “但愿和我们一样,在驶向蛇牙的途中。我说的是那些还没沉的。”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鲨鱼,“您真的不知道那家伙为何服从您的命令?”   “不知道。而且也不算是我的命令。它干的事情……动物没有仇恨可言,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可是它有。”   “也许是那个魅兽者的仇恨。”   “他看样子是一个和善可亲的年轻人。”   一个钟头后,一艘梅迪尼安船出现了,很快又来了四艘,船员们欢呼着挥舞军刀向他们致敬,见莱娜走向船头,他们的喊声越发响亮。乌德诺之手,她心想,念起来特别顺口。不过,假如宗老们还活着的话,恐怕不大愿意听到有人如此称呼女王。   等到看见蛇牙的时候,海刀号的后面已经跟了一百多艘船,另外,在礁石西面的浅海处抛锚的或许有三百艘。伤痕累累的红隼号也在其中,船体上有一道道焦黑的印记,船首像已撞得面目全非。   海盾驾驶海刀号靠在一旁,埃尔-努林乘坐一条小筏子过来商议。   “不,”埃尔-奈斯特摇头道,语气不容辩驳,“不能再耽搁了。”   “只用等一个钟头,就有很多船过来,”埃尔-努林反对,“我们要有援军,才能对抗他们的南下之师。”   “昨晚乌德诺已经给了我们。”海盾一口咬定,“这个时节,艾瑞尼安海何曾有过如此猛烈的风暴?这是乌德诺所赐的大礼,我绝对不能浪费。再喝一杯酒,大人,然后我们就出发,结束这一切。”   位于蛇牙南边的蛇尾可谓名副其实,是一块绵延二十英里的狭长礁石。一长串失事的倭拉战船搁浅在礁石上,正是被昨晚的风暴吹来的。   只见一艘艘破烂不堪的战船随风摇摆,任由海浪拍打,船员们鸦雀无声,纷纷向莱娜投以敬佩的目光,畏惧也丝毫不少。乌德诺之手真是冷酷无情,莱娜望着那堆残骸,推测他们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我数了,有两百多艘,大人。”贝洛拉斯向埃尔-奈斯特汇报,“还有不少沉到海底,或是粉身碎骨了。”   “不费一刀一箭就获胜了。”海盾若有所思,“看来您的鲨鱼要想报仇,还得等一会儿,陛下。”   高处有人大叫一声,瞭望员指向南方。海盾来到船首,举起小望远镜观察了片刻,下令全速改变航向。“看来不用等了。”   大约有二十艘战船紧紧挨在一起,由于很多船帆兜不住海风,对方的前进速度极其缓慢。发现危险后,它们纷纷调整船帆,挤得更紧了,衣衫褴褛的水手们手持刀剑,聚集在甲板上。   “这帮杂种不要命了吗?”哈文叹道。   海刀号快速迎向倭拉战船,带领舰队迂回靠拢,弓手攀上索具,射石机蓄势待发。   “我们从这儿应该打得到,”哈文站在船舷边说,“第一击的光荣请赐予我,陛下。”   “准了,大人。”   他咧嘴一笑,拍着手走过去。一根弩箭直接射中他的后背,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锁子甲。他踉跄了几步,扬起眉毛,瞪着那枚戳出胸膛的箭头,露出古怪的笑容,然后趴在了甲板上。   “哈文!”奥瑞娜匆忙跑过去扶起他,不断拍打他的脸,绝望地哀求道,“亲爱的,快醒醒,亲爱的,快醒醒……”   “这帮混蛋!”伊尔提斯点燃炮弹,踢开分离杆,然后跑到围栏前,冲着火球的尾迹怒吼:“你们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   莱娜走到奥瑞娜身边蹲下,女官把哈文的头搁在自己的膝上,仍轻声哀求:“快醒醒……”   莱娜看着匪徒失神的双眼,咧嘴而露的牙齿,凝固在脸上的古怪笑容。他很可能是我们当中唯一笑着死去的。   她走到伊尔提斯身边,望着上百颗火球射向倭拉战船,活像倒着燃放的焰火。“请原谅,我不该说脏话,陛下。”御前护卫低声说道。   莱娜挽住他粗壮的胳膊,抱紧他结实的肌肉,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火焰在麇集的战船中蹿得很快,一根高高的烟柱冲天而起,惨叫声响彻海面。不久,有人扑腾着游出了浓烟,百余个倭拉人无处可逃,竟然指望敌人救命,结果纷纷死于箭下。   我知道你在。莱娜的目光在波涛之中搜索。你还要向谁寻仇?   忽然一声巨响,鲨鱼跃出倭拉战船所在的那片火海,碎木残帆四处飞溅。它腾空而起,翻身扭动,尾巴向上一甩,然后潜进残骸遍布的海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不知怎的,莱娜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了。   黎明时分,他们为死者举行海葬。梅迪尼安人默然静立,哀悼他们死去的同胞,目送二十多具用帆布包裹的遗体沉入波涛之中。在把遗体抬到船舷边之前,船员们可以从堆在他们脚边的物件里选择一样。钱币和值钱的玩意儿已经被贝洛拉斯拿走,到时候交还给死者的家人,剩余的只是纪念物:一枚骰子,一颗作为护身符的斗智棋棋子,一把趁手的小刀。唯一的致辞是念出死者的名字,海盾每念一个,他的大副就在花名册里划掉一个。   船上的木工为哈文制作了一条式样简单的筏子,把他的遗体放在浸透沥青的绳子和破布上,莱娜赐给他的那把剑则塞在他交叠的胳膊底下。本顿和伊尔提斯把他送到了海上,依照女王的要求,前宗会兄弟念起了悼词。奥瑞娜站在莱娜和米欧尔当中,双手与两人紧握,不住地颤抖。她的脸颊干干的,似乎眼泪已经流光。   “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此人历经一生。”伊尔提斯说,“我们知道,有些疆国人想起他的时候,谈不上亲切,更别提敬重。但他是我们患难之时的战友和伙伴,而且从未有负于我们。他虽然曾是匪徒,但死时贵为疆国之剑,深受他的爱人、朋友和女王的尊敬。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举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生者为信仰事功。”   他松开牵着筏子的绳索,任由海浪将其带走。本顿拿起弓,搭上一支点火的箭矢射过去,筏子立刻变成广袤海洋上的一团火,向远方漂去,渐渐地消失在视野中。   夜晚降临,海盾又在司盖尔瓦旁边找到了她。风雨过后,夜空晴朗澄澈,繁星无数,空气凉爽,令她通体舒坦。   “陛下还欠我一个答案。”埃尔-奈斯特靠在船首像的胳臂上说,“您真正的用意。”   她点点头,依然专注地望着天空:“我小时候希望数清天上的星星,结果发现非常困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找到王宫的一扇天窗,数清窗框里可见的星星,只要知道天空有多少块,与之相乘,就可以算出结果。”   “那您算出来了吗?”   莱娜轻笑一声:“数目太多,难以表述。但有趣的不在这里。你要知道,我时常校准星星的数目——这是优秀的学者绝不会忽视的——发现窗框里的星星增减不定。整整一年后,数字才恢复原样,但还是多了两颗星星。那是两颗遥远的太阳,一年前还不在那里。”   “您得到了什么启发?”   “既然天上的星星都在变动,那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永恒并不存在,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动。”莱娜移开视线,与他四目相对,“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大人。没有哪条航线设定好了就不能改变。”   他苦笑道:“您要我们改变航线。”   “是的。”   “我可以问问要改到哪个方向吗?”   “我知道在这个时节,海船可以驶进冷铁河,一路前往埃尔托城。”   “那里被包围了,急需援救。”   “正是。”   “您命令我们这样做,是要我们报恩吗?”   “我们已经两清。我父亲破坏了局面,我将其还原。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战略方案。你要知道,倭拉人绝对不会就此罢休。这不过是大战之中的一役,除非他们彻底毁灭,否则战火断无熄灭的可能。而他们的毁灭要从埃尔托城开始。”   他靠近了,表情诚恳,没有一丝笑意。“我倒有个相反的提议,陛下。”他冲着西边点点头,“我们有最好的船,一帮忠诚的船员,还有任我们逍遥的大海。我听说,商贾国王们的舰队非常庞大。”   莱娜笑了,摇摇头:“你要我当海盗女王?”   “我要保护您的生命。因为我发现您的生命对我非常重要。”   “女王所求的不仅是生存,还要统治,而我的朝代已经开始。你能带我去埃尔托吗?”   海盾靠得更近了些,高大的身躯挺立在她面前。他双眉紧蹙,低头盯着莱娜,眸子隐没于阴影之中。“愿诸神救我,可您应当知道,我愿意带您去任何地方。”    第七章 弗伦提斯   他醒来时发现伊莲和艾伦迪尔正在分发早饭,由于补给日渐缺乏,早饭只能是稀如清水的麦片粥。频繁的转移导致没时间打猎,饥饿也就成了常事。然而他俩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上次与柯利泰的恶战过后,两人拌嘴的次数也大为减少。   一周之内,他们转移了两次。封地领主达纳尔不肯善罢甘休,派出了一大批带有奴隶犬的猎人和随行的瓦利泰——由此看来,他的奴隶精英已经损耗殆尽。弗伦提斯命人伪造了踪迹,并设下陷阱。夜里,他带领一小队手脚最轻的战士,到敌人的营地里暗杀并制造混乱。尽管瓦利泰不如柯利泰难对付,但战斗力不容小觑,尤其是列阵之后。他每每在凌晨发起进攻,尽量杀伤猎犬和猎人,然后迅速撤退,再进行伏击。但是追捕行动的首领很快有了应对之策,他们分为四组,每组三百余人,聚在一起严阵以待,每当弗伦提斯损失人手,他们便乘胜追击,而如今已经没有运奴车队可以补充新兵了。   这帮追捕者还有令人头疼的一招,他们放出三十多只奴隶犬,循着气味的指引在林间穿梭,发现猎物即将其杀死。昨天它们追踪到了营地附近,爆发了一场恶斗,信仰猎犬亮出尖牙利爪招呼这群近亲。弗伦提斯率领一半战士从后方迂回,达沃卡则领着另一半攻其侧翼。她似乎格外痛恨奴隶犬,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也不知疲倦,很快在乱糟糟的狗群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弗伦提斯看见她挥动长矛,刺进族群首领的胸腔,然后极其厌恶地扮了个鬼脸,矛尖一拧,洞穿了心脏。   “变态的东西,”见他皱眉不解,达沃卡回答,“怪模样,怪气味。”   “我们给你留了一些,兄弟。”伊莲说着递来一碗麦片粥。   他接过来,忍住没问这顿早饭是不是她做的。“谢谢,小姐。”他喝完稀粥,扫视着营地。格瑞林宗老独自呆坐,这些天来常常如此,似乎沉浸在思考中。达沃卡和厄蒙德又在切磋武艺,这次是徒手搏击。两人缠斗的同时,他看到达沃卡时而发笑,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厄蒙德,却发现骑士也在笑,看来不用多管闲事了。他们哪儿来的时间?   三十四号仍然没有选定名字,他正在找公鸭练习疆国话,问题在于学到的大多是脏话的正确说法。“不对,”大汉摇了摇毛发蓬乱的脑袋,“是狗日的,不是日狗的。”   简利尔·诺林正在磨剑,面无表情,双目失神,砥石在剑刃上机械地来来回回。更远处,壬希尔宗师照料着余下的一公一母两匹马。最近他提到希望这两匹马可以生崽子,从而为宗会的马厩增加新的成员,说着说着又开始老生常谈地抱怨。“地上稻草太多,”他啧啧摇头,“墙也有好几个月没刷白了。”   “我们一直很好奇,兄弟,”艾伦迪尔打断了弗伦提斯的回忆,“对于倭拉人。”   “哪方面?”   “他们的祖国。达沃卡说你去过那里。小姐认为他们来自一座特别大的城市,而我外祖父说,他们的帝国有半个世界那么大。”   “确实很大。”弗伦提斯说,“据说倭拉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但我没亲眼见过。”   “可你去过倭拉帝国,对吧?”伊莲问,“你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变成人面兽心的怪物。”   “我见过倭拉帝国的城市和街道,可以说叹为观止。我见过残酷和贪婪,但在这儿也有。我见过他们古怪的生活方式,但和其他地方的人相比差别不大。”   “那他们为什么如此冷血?”女孩一脸认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我们每个人都有冷血的一面,”他说,“只是他们视其为美德。”   他又望向营地,耐着性子清点人数。四十三人,外加八条狗。这不是军队,我也不是战争大臣。   他站起身,手持剑与弓。“准备出发。”他提高嗓门,好让达沃卡听见。   “又要转移啊,兄弟?”艾伦迪尔的语气充满了不情愿。   “不,是离开森林。我们在这儿打不了胜仗。是逃跑的时候了。”   简利尔扛着那把古老的仑法尔剑,没打包裹,没带水壶,什么补给也没有。   “你不用这样。”弗伦提斯对他说,“我希望还能听见你唱歌,朋友。那时的生活多么美好。”   曾经的歌手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他走出几码远,又站住了。“她的名字叫艾萝娜,”他说,“死的时候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   他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弗伦提斯费了很大劲儿和壬希尔解释,宗师眼含热泪,最终还是同意放走了两匹马,要它们往北边跑去,从而误导那些紧追不舍的猎人。“太容易暴露行踪了,宗师大人。”他说,“司盖伦关有马,我敢肯定,索利斯宗师需要疆国最好的马术宗师。”   他决定先走西边,再弯到北边,以混淆追捕者的判断。弗伦提斯和达沃卡殿后,厄蒙德带艾伦迪尔和伊莲探路,如今女孩耳聪目明,和宗会兄弟以及猎人一样,善于聆听森林之歌。他们天黑前至少走了二十英里,在尤里希森林里算是不错的行进速度。   营地里,众人沉默无言,也不生火,挤在一起取暖。“不要动来动去的!”伊莲嘶声呵斥艾伦迪尔,他俩正并排躺在一棵倒掉的桦树旁。   “你那条该死的狗老舔我的脸。”少年闷声回答。   弗伦提斯坐在格瑞林身边守夜,耳目全开,留意森林之歌。胡提尔宗师很多年前说过,夜晚的森林貌似黑暗,虚空无限,其实相比白天,黑暗中的森林更生动。打消你的恐惧,视其为朋友,它就是你最好的守夜人。   树梢上有只猫头鹰冲着他们叫唤,颇有节奏感。风中裹挟了森林的气味,没有人类的汗臭和狗儿的甜腻体味。月色中,不见铁器的寒光。   “北边是开阔地,兄弟。”格瑞林耳语道,“要在仑法尔地界走一百五十英里左右,才能抵达司盖伦关。危险很大。”   “我知道,宗老大人。但若不走,危险更大。”   他们第二天仍旧西行,到了傍晚,弗伦提斯下令向北前进。他带着大砍和厄蒙德接着向西走了一个钟头,踩断了不少树枝,靴子印和爪印清晰可见。他们走到夜幕降临,然后向北行至河边,沿着河岸找到一处浅滩。其他人正候在对岸,达沃卡提着长矛自阴影中现身,伊莲手持十字弩,从灌木丛里站起来。   “我们天亮出发。”弗伦提斯说完,躺在一棵松树下,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晨的风带来了新的气息,是一种刺鼻的霉味。弗伦提斯喊醒伊莲,冲着松树点头。女孩把弩弓递给艾伦迪尔,然后爬上了树,她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直到抵达最高点。   “火,”她回到地面上汇报,“好多火。”   “哪里?”达沃卡问。   “到处都是。四面八方。最大的在我们南边,就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   弗伦提斯和格瑞林交换了眼色。为了追捕我们,达纳尔居然烧了尤里希森林?   “我们怎么办?”公鸭没能掩饰住悲哀的语调。   “做森林里任何活物正在做的事。”弗伦提斯挎好长弓,扔掉可能拖慢速度的累赘,“跑。”   他跑在最前面,步速奇快,而且每个钟头只准休息一次。有些战士实在跑不动了,累得趴在地上,但他仍不许一人耽搁,要求达沃卡拖着他们跑,并威胁说如果再掉队将严惩不贷。一路上,烟味越来越浓郁,透过树冠的缝隙,他们甚至看到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可以想见,格瑞林很难跟上这样的速度,呼哧带喘地落在最后,胖脸上汗水淋漓,但他毫无怨言,不停地迈动步子,坚持到了傍晚。   日落时分,伊莲又爬上树梢观察森林的情况,橙色的天空映出了她纤细的身影。“现在南边只有一处大火,”她说,“都城那儿烈火冲天,看不清了。西边也有一处差不多大的。”   “我们前面呢?”弗伦提斯问。   她严肃地点头道:“有小火,但也越烧越大。”   “那我们不能耽搁了。大家排成一队,别走散了,遇到浓烟就拉起手。”   他们又走了一英里,终于感觉到滚滚热浪,随后是扑面而来的烟灰,呛得众人涕泪交流。他们拉起手,弗伦提斯拽着伊莲,伊莲牵着艾伦迪尔,跌跌撞撞地穿行于烟火之中。他被迫频频驻足,观望前方,搜寻没有红光跳跃的道路。偶尔有一头鹿或是野猪冲出浓烟,转眼就不见了,他原本指望依靠动物们的直觉逃出生天,如今也只好作罢。   众人顺一条林间小径而行,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棵高大的松树轰然倒地,从头到尾火焰缭绕,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弗伦提斯正打算另寻出路,却见四面八方烈火环绕,烧得呼呼作响,异常嘈杂。他一把拉过伊莲,抵着她的耳朵大喊:“去找宗老,要他到队伍前头来!”   格瑞林很快出现了,脸上油光水滑。弗伦提斯指向那棵松树,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宗老盯着它观察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扮出一副苦相,走上前去。他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弓腰驼背,仿佛顶住了一堵无形的墙。   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发生,随即松树微微颤动,越来越剧烈,最后猛地炸开,碎木和火星四处飞溅。格瑞林跪倒在地,在浓烟中喘息作呕,鼻子里血如泉涌。弗伦提斯作势欲扶,宗老却连连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进。   “我不会丢下你的,你这个又老又胖的傻瓜!”弗伦提斯喊着,挽住宗师肉乎乎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快给我走!走!”   很快,烟尘浓密到伸手难见五指,他们只好匍匐前进,鼻孔贴近地面,以呼吸到相对干净的空气。周围的林木烧得劈啪作响,橡树和紫杉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纷纷倒塌。它快死了,弗伦提斯心想。是我们和他们联手杀死了尤里希森林。   忽然有微风吹来,拂散了浓烟,一时间他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前方有一处林木稀疏的宽阔地带,尚未着火。   “起来!”他大喊着,拽起了格瑞林,“我们就要出去了。快跑!”   众人乱作一团,一边猛烈咳嗽,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背后热浪袭人,温度仍在升高。当弗伦提斯闯进湛蓝天空底下的一片草丛,他终于踉跄摔倒,平躺在地,拼命地喘着气,似乎这辈子都没有尝过如此甘甜的味道。   “没看出来。”他听见格瑞林喃喃自语,便一骨碌坐起来,发现宗老死死地盯着起火的森林。此时再看,仿佛整座森林都烧了起来,翻滚的黑烟遮天蔽日,他们的影子冰冷而暗淡。   “宗老大人?”弗伦提斯问。   “这种事情居然没有看出来。”格瑞林摇着头,满脸深深的疑惑,目光仍未离开垂死的森林,“任何一次占卜都未能预见。我们已经身处预言之外。”   冲出火场时,有五人迷失在浓烟之中,未能归队。弗伦提斯原以为信仰猎犬也不见了,但当他们向北行进时,大砍钻出了草丛,带着黑牙以及六只同类。它一头撞翻了弗伦提斯,亲热地舔着他的脸,呜呜直叫。“真是好小子。”弗伦提斯说着,疲惫地搓揉它的毛皮。   他们始终警惕着倭拉骑兵的动静,幸而有风相助,从尤里希森林里吹来浓烟,为他们提供了掩蔽。弗伦提斯听见远处军号嘹亮,蹄声如雷,但并未接近,不足为虑。从尤里希森林向北走了二十多英里后,地势由起伏的山丘变成溪谷峭壁,便于藏身,而且他在野外试炼中早就对地形谙熟于心。他循着记忆找到一处陡崖——上次来这儿,是在被独眼的人抓走的三天前——崖壁是高大的砂岩,崖底有风化而成的凹洞,整支队伍住在里面不成问题。洞外水流湍急,足以掩盖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但他们还是不敢生火。   “反正今天也看够了火。”伊莲强颜欢笑,可弗伦提斯看到她瑟瑟发抖,脸颊也消瘦了。他们没有食物可果腹,只能凭借单薄的衣衫抵御夜晚的寒冷。我真不该让他们经历这种事,他想道。无休无止地杀戮,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女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每当他有所疑虑,便常常出现这种情况。血腥味不是很美妙吗,爱人?   当晚,她又出现在他的梦中,仍旧在海滩上,赤红的天空下浪花翻卷。但这一次没有孩子。她一如既往立在海边,头也不回地望着前方,犹如雕像般纹丝不动,唯有长发在风中乱舞。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晦暗的侧脸。“太多了。”她目不转睛地说,“比我们杀的还多,爱人。”   他望向海岸,只见浪花卷来了一具具死尸。海岸线无边无际,尸体密密麻麻。   “这是我们干的?”他问。   “我们?”她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熟悉的残酷之色,然后歪着头端详他,握住他的手。“不。是你干的,就在你杀了我之后。”   他终于看清了,不只海岸线。从海滩到目力所及的远方,大海里漂满了尸体。放眼望去,全是死人。“怎么回事?”   “我当然残酷无情。”她回答,“我统治的是贪婪和欲望大无止境的时代,我是哀怨的女王,孤独地向整个世界宣泄仇恨。因为你那时会离开我,在反抗者毫无胜算的最后一役中阵亡。但纵然命运使我残酷无情,我也不是他。这不会是我的所作所为。我是整个世界获救的唯一机会。”   他任由她拉着手,感到她掌心温热,不似从前那般寒凉。他惊觉到一个冰冷的事实,假如她答应了当初的条件,他们必将就此度过余生,在天涯海角生儿育女,遗忘所有的仇恨和罪孽,任由外面的世界走向灭亡。愧疚令他恼羞成怒,他真想再次搂住她,勒断她的骨头,感受她临死的战栗。   她笑了,与他十指相扣,残酷的神色消失无踪。她动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抱歉,亲爱的。现在你我必须醒来了。”   “兄弟!”艾伦迪尔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同时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骑兵来了。”   弗伦提斯带领他们爬上悬崖侧面的一条小径,然后趴在崖边观望,果然看到了骑兵。对方有一队自由骑兵,前面是一群仑法尔骑士,为首的则是一个披挂蓝珐琅盔甲的高个子。随着那人慢慢靠近,弗伦提斯感觉到艾伦迪尔的身子僵住了。   “是你父亲?”   男孩神色冷峻,面带恨意,持剑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指节发白。“他的盔甲是蓝色的,据说为此花费了半个封地的财产。”   骑手们停在三百步开外,猎人带着狗走到最前头。很快,有一只猎犬冲着溪谷的方向吠叫起来。   “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就跑,”达沃卡说,“等他们摸到踪迹,我们早跑出几英里远了。”   而格瑞林说的话正是弗伦提斯想到的。“真要追上来,天黑前我们肯定跑不掉。”他迎向弗伦提斯的目光,“我实在不想跑了,兄弟。”   胖子站在悬崖外边,双手交握于肥大的腹部,与此同时,骑手们向溪谷疾驰而来。蓝盔甲骑士抬起手,示意全队停下,然后独自策马来到胖子跟前鞠了一躬,但毫无下马的意思。弗伦提斯和艾伦迪尔藏在溪谷另一头的岩石后,仅能捕捉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其中就有“红兄弟”和“儿子”这两个词。格瑞林回答时笑容可掬,态度亲切,骑士却不为所动,突然他拔出佩剑,催马上前,剑尖距离宗老的胸膛不过数寸之遥。“够了,兄弟。”弗伦提斯听见他说,“他们在哪里?别耍花招了。”   弗伦提斯朝艾伦迪尔扬起眉毛。少年面色惨白,却依然坚定地点点头。   “达纳尔!”弗伦提斯大喊一声,引弓搭箭,走出藏身处,艾伦迪尔手握长剑,站在他身边。   骑士掉转马头望向他们,尽管他的双眼掩在面罩底下,但听他命令家丁的口气,显然自以为胜券在握。他们当即放马狂奔,却忽略了格瑞林,这是一个重大失误。   宗老任由骑士们和十几名自由剑士疾驰而过,然后走远了些,转身面向风化严重的凹洞,高举双臂,十指张开。一声惊雷响彻溪谷,气浪滚滚,大团红云腾空而起,裹住了倭拉骑兵,战马在烟尘中扬蹄嘶鸣。   格瑞林再退几步,又一声惊雷炸响,大地为之震颤,骑士们的坐骑连连受惊,止步不前。蓝盔甲骑士拿缰绳猛抽战马侧腹,阻止其扬起前蹄,再转头一看,崖壁上的裂缝犹如蛛网,转眼间蔓延开来。趁他发愣,弗伦提斯一箭射向他的腿部,箭头扎进了防护薄弱的膝盖。骑士抓住箭杆,痛苦地扭动身体,然后又一支箭钻进胸甲和肩膀之间的缝隙,他随即从鞍上翻落。   骑士身后的崖壁仍在崩裂,惊天动地的声响不仅淹没了他的哀号,也震得弗伦提斯和艾伦迪尔站立不稳。砂岩化作碎块,滚落溪谷,震耳欲聋,人喊马嘶声几不可闻。   烟尘漫天飞舞,遮没了趴在地上不动的格瑞林,幸存的自由骑兵和仑法尔骑士乱作一团。弗伦提斯起身放箭,将一名骑兵射落马下,与此同时,战士们纷纷于溪谷两边现身,弓弩铮鸣,箭如雨下——历经多日血战,他们的箭术早已精熟。弗伦提斯看到半数骑兵落马,便扔下长弓,举剑杀去,战士们也发起冲锋。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骑士和骑兵接连死于长矛或刀剑之下。只见艾伦迪尔高高跃起,长剑下劈,一名企图攻击达沃卡的自由骑兵躲闪不及,胳膊被生生斩断。面对一名仑法尔骑士的冲杀,厄蒙德以逸待劳,长剑平举至头部,然后瞅准时机侧跨一步,极为熟练地挥剑上挑,刺中了对方裸露在护甲之外的喉咙,那人翻身落马,喷洒的血浆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弗伦提斯发现格瑞林正躺在旁边,双目半闭,七窍流血。他蹲下来,按住宗老滚圆的胳臂。格瑞林的眼睛扑闪着睁开,鲜红的泪水长流不止。他无言地端详着弗伦提斯,眸子清澈而透亮,随后他笑了,眼角的皮肉挤成一堆。他企图说话,嘴里却呛出血水。弗伦提斯凑近了,听他嘶声说道:“我想……我还是喜欢……没有预言的生活。”   “宗老大人?”   然而第七宗的宗老再也无话,永远不能回应了。   弗伦提斯走向俯卧在地的蓝盔甲骑士。那人挣扎着起身,由于疼痛难忍,嘴巴在面罩里骂骂咧咧。弗伦提斯的剑尖抵在他面罩下方,骑士立刻僵住不动了,战士们纷纷聚拢过来。   “我们是不是先要审判他?”公鸭问,“毕竟他是封地领主。”   “直接宰了这混蛋,兄弟。”厄蒙德说,“不然这份荣耀归我了。”   弗伦提斯掀开面罩,露出那人消瘦的面庞,他嘴唇染血,眼神惊惶不安。   “温德斯!”厄蒙德鄙夷地说着,走上前,一脚踢向那人中箭的膝盖,引得对方哀号一声。“我们要的是主人,不是狗。是他要你披上他的盔甲出来遛的?他人呢?”他又踢了一脚,“在哪里?”   “够了,”弗伦提斯说,“你认识这个人?”   “莱克斯·温德斯,达纳尔的首席家臣和马屁精。就是他带骑士们来抓男爵,杀了我不少兄弟,没死的就交给了倭拉人。”   “我——我服从封地领主的命令,”温德斯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他发过誓……”   “发你娘的誓,”厄蒙德一脚踏上温德斯的脖子,用力往下踩,“我的表亲们那天全死光了,你这个渣滓!”   达沃卡上前按住厄蒙德的胸膛,她神色严厉,显然不赞成他的举动。骑士气冲冲地瞪着她,然后郁闷地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留下温德斯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弗伦提斯向正在擦拭短剑的三十四号招招手。曾经的奴隶走到他身边,以惯常的那种兴味索然的目光打量温德斯。   “他以前是有编号的奴隶,具备特殊的技能。”弗伦提斯对温德斯说,“我想你见多了倭拉人,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骑士吓得面色煞白,盔甲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信仰啊!”公鸭厌恶地叹道,转身走掉了,“还不如叫骑士杀死他。”他开始在尸体身上摸索值钱的玩意儿——毕竟贼性难改。   “很好。”弗伦提斯说着,坐了下来,“我们现在没时间让我的朋友尽情施展才艺,所以你应该明白,简洁而诚实的回答是多么重要。”   虽然有头盔的限制,骑士仍用力地点点头。   “你把达纳尔大人在瓦林斯堡的兵力布置说出来。”弗伦提斯说,“他有多少人马,在哪儿睡觉,在哪儿吃饭。还要告诉我,他把本宗的宗老关在何处。”   他们为格瑞林建起了火葬堆,由于时间紧迫,只能尽可能简洁地发表祷词,于是弗伦提斯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仅用三言两语如何评判这样一位人物?他心想。他企图背诵信仰教理,却又卡了壳,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时,达沃卡走上前来。   “我的族人害怕他这种人,”她朗声说道,话音在溪谷间回荡,“我们认为他们窃取了属于玛莱萨以及众神的天赋,因而人格扭曲,不可信赖,于部落也毫无价值。然而他的所作所为令我顿悟,我们错了。”   艾伦迪尔走过来,望着格瑞林裹在布里的庞大身躯,露出哀伤的笑容。“每到夜里,别人都睡了,他经常给我讲宗会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不一样,其中的道理各不相同。惟愿我仔细听取,铭刻于心。”   伊莲泪流满面地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提高嗓门说:“他说过,血统使我成为贵族小姐,但命运使我成为猎人。他认为猎人更适合我。”   弗伦提斯举着火把上前,点燃了火葬堆,又退回原位。“再见,宗师大人。”他柔声说道,火焰猝然腾起。   达沃卡剥去温德斯的盔甲,取出箭矢,接着包扎伤口。她动作粗鲁,骑士忍不住连声惨号,厄蒙德随即一手捂紧他的嘴,一手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方便达沃卡做事。然后,他们让温德斯靠着一块倒塌的岩石,旁边搁了一只水壶。   “等你的领主大人问起来,”弗伦提斯说,“替我转告,红兄弟向他道喜,我们很快就回来完成未竟的事业。聪明的话,你可别说出自己提供了多大的帮助。”   “你们都是傻瓜。”骑士发现他们没打算杀他,于是鼓起残存的勇气说道,“如今这片土地属于倭拉人了。如果你们想活命,那就只能归顺他们。你们认为我是懦夫,随你们的便,可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而你们早就去见逝——”   “扑哧”一声,伊莲射出的弩箭穿透了温德斯的眼睛,牢牢地钉进他脑后的岩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可惜无论是何金玉良言,统统化作喷吐而出的血沫,然后他向前扑倒,魂飞魄散,永远地闭嘴了。   “对不起,兄弟。”伊莲对弗伦提斯说,痛悔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手滑了。”   他们向北边跋涉了三天。溪谷大屠杀之中,仅有两匹战马幸存,在壬希尔宗师的调教下,高大的仑法尔骏马如今纡尊降贵,为他们背负辎重。死掉的倭拉人贡献了不少补给,那些牛肉干和烤制的麦饼只需用沸水煮过,即成相当美味的稀粥。   第三天,阿斯莱北部的溪谷峭壁变成了仑法尔边界处的起伏山陵,宽阔的牧场上到处是野草茂盛的土丘,没有树林和岩石可供掩蔽。   “我们可以向东走,”公鸭建议,“去往海边。那边地形复杂。我当年走私的时候见过。”   “我们没时间了。”弗伦提斯回答,其实他和公鸭一样不愿冒险。这里是骑兵行动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坏处。   他们尽量选择低洼地带,避开道路和村庄,只在傍晚时分爬上丘陵宿营。两天过去,他们看到了安德河,艾伦迪尔向他们保证,那边的树林相当繁茂。   “感谢逝者,”伊莲说,“我在这儿有种一丝不挂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走了五英里,听见远方惊雷滚滚,大地微微震颤。如今没人会天真地以为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他们正向南移动,”达沃卡趴下去,耳朵紧贴地面,“就在我们前头。”她站起身,神色极其严峻。“很快就到这里了。”   “伊莲!艾伦迪尔!”弗伦提斯招手示意他俩来到两匹马旁边,壬希尔宗师迅速卸下负重,把缰绳递过去。“去西边,”弗伦提斯对他们说,“快马加鞭,一周时间就能到尼塞尔……”见伊莲松开缰绳,抄起胳膊,弗伦提斯没再说下去。艾伦迪尔也两手空空地站在她身边。   “这不是闹着玩……”他说。   “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伊莲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不是孩子了,艾伦迪尔也不是。经历了那么残酷的事情,谁也不可能还是孩子。我们不走。”   弗伦提斯无可奈何地瞪着他们,心里愧疚得差点尖叫出声。如果你们死在这里,那就是我的错啊!   “咱们一赌到底,兄弟。”艾伦迪尔冷冷一笑。   弗伦提斯缓缓地吐气,平息了胸中的尖叫,然后扫视周围风尘仆仆的伙伴,发现没有一张面孔露出畏惧之色。他们全都满怀敬意,沉默地望着他,等他下令。我成了怪物,而他们改变了我。是他们带我找回了自己。我到家了。   他感觉到大地的轰鸣越来越强。少说也有一千人。“列阵。”他说着,指向二十步开外的一处小高地,“壬希尔宗师大人,请上马,你我守在正中。”   他翻身上马,来到高地,伫立在壬希尔身边,众人向他们俩靠拢,摆出锥形战阵,然后纷纷抽出长剑,举起弓弩。   几分钟后,第一批骑手现身了,只见未散的晨雾之中人影憧憧,二十名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没有盔甲,弗伦提斯心想。是倭拉斥候……当他看清了领头骑手的面孔,一切疑虑烟消云散。那是一个中年人,身形瘦削,短发,瞳色灰白,深蓝色斗篷随风舞动。   “放下武器。”弗伦提斯说着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身披深蓝斗篷的骑手扯住缰绳,立在不远处。   “兄弟,”索利斯宗师说道,他的嗓音比弗伦提斯记忆中更加嘶哑,“你们好像走错方向了。”    第八章 瑞瓦   还没到广场,瑞瓦就听见了诵经者的声音,她很好奇,一个老人的嗓门竟能如此洪亮。   “……圣父不再注视我们,是那些卑鄙可耻的异教徒窃取了……”   她飞奔过去,发现那里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望着广场中央,全神贯注地聆听诵经者的演讲。   “……这座城市是圣父的礼物,赐给爱众的珍宝,以他最伟大的仆从命名!可我们居然允许肮脏的异教徒在此腐化……”   “闪开!”瑞瓦挤进人群,大多数围观者看清是她,纷纷避让,也有人不大愿意,但她压根没心情讲客气。“我说了闪开!”她吼道,一个企图拽她胳膊的人当即踉跄后退,鼻子鲜血淋漓。此后的路也好走了些。   “……净化此城!这番话乃是圣父亲口所说,记录在《十经》之中,然而,经我长期研读,发现还有一句。‘务要洁净我城,我必将再次注视你等……’”   她终于挤出人群,发现广场上跪满了人,个个五花大绑,周围有人持剑看押。持剑者之中有几人是牧师,其余的大多是中年人,有的年纪偏大,并未参与守城。见瑞瓦出现,有些人明显面露不安,但仍有不少人神色冷峻,向她投以轻蔑的目光。当她走向诵经者,甚至有一人站出来挡住去路。   长剑瞬间出鞘,那人当即站住了。令瑞瓦吃惊的是,对方竟然是她头一天来大教堂时,卖给她苹果的水果贩子。“滚开。”她轻声说道,嗓门不大,却不容违逆。水果贩子面色惨白,乖乖地让开了。   “她来了!”诵经者立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朗声说道,“正如我所预言。师从妓女,冒称受圣父祝福的野种。”   瑞瓦看到了哈宁兄弟,他满脸是血,跪在俘虏队伍的最前头。韦丽丝跪在医师旁边,双臂缚于背后,嘴里咬了一根木头。接下来是阿肯,肤色苍白,垂着脑袋,根本直不起身子。   “我有祝福送你。”瑞瓦对诵经者说着,突然猛冲过去,双眼充血,“不是言语,是铁。”   诵经者的狗腿子牧师企图阻拦,手里的细剑刺向她的胸膛,动作颇为生疏。“当啷”一声,细剑坠落在石板上,连同那人的两根手指。主教们站在诵经者左右,但讽刺的是,看到瑞瓦攻来,竟然无人上前保护,要么目瞪口呆,要么视而不见,她甚至瞥见有一两个人在窃笑。她收回长剑,一把揪住瘫软的诵经者,将其按向台阶。   “那个牧师!”她说,“他究竟是谁?我知道他听命于你。”   “罪孽啊,”老人摇着头,眼里满是疯狂和惊愕,“神圣的肉体竟然堕落至此。你本是预言中我们的救星,却肮脏不堪,充满扭曲的欲望……”   “快说!”她压得诵经者被迫弯腰,剑尖透过长袍抵住老人。   “你牺牲的光芒必将团结我等。此乃圣父的信使亲口向他承诺的……”   “瑞瓦!”   那是唯一能够阻止她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伯父缓缓行来,众人纷纷垂首致意,让开一条道。他形容枯槁,步履蹒跚,手里拄着一把式样古老的长剑,此情此景令人伤感。不过,他依旧凛然可畏,目光凌厉而威严,当他慢慢走到台阶前,有些人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剑。   瑞瓦松开诵经者,望着伯父气喘吁吁地站在台阶下。“我认为,”他吃力地说,“人民应该听听你带来的消息了。”   “消息,伯父?”她怒气未消,胸口仍起伏不定。   “是的。圣父的启示。是时候告诉大家了。”   启示?瑞瓦扫视着人群,发现千百张面孔表情各异——或有恐惧,或有希望,但最多的是疑虑不安。这正是他所带来的,瑞瓦低头看着诵经者,心想。迷信。蒙蔽真相的谎言。杀掉他反而无法揭穿。   “维林·艾尔·索纳大人正赶来营救我们!”她提高嗓门,放声高呼,“他带领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正向埃尔托城进军!”   “撒谎!”诵经者嘶声说着,慢慢地起身,“她企图用谎言扭曲圣父之言!竟敢口呼黑刃之名!”   “艾尔·索纳不是黑刃!”她喊道,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他是来拯救我们的。我是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封地领主的继承人,真刃之女。你们说我有圣父的祝福,你们相信我承受了圣父之见,但我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圣父的注视之下,而圣父绝无赞赏杀人凶手的可能。”   “他们不接受圣父之爱!”诵经者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俘虏,“他们赖在埃尔托城,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削弱我们的力量?”瑞瓦指着刚才阻拦她的水果贩子,“你!你手中有剑,为何我从未见你上过城墙?”   那人紧张不安地东张西望:“我有个女儿,还有三个孙儿,小姐……”   “除非我们守住埃尔托,不然他们全都会死!”她扭头望向台阶附近的一名牧师,那人身材肥胖,肉鼓鼓的手里提了一把薄刃剑,抖抖索索的,犹如一根湿淋淋的树枝。“你,圣父的仆人,我也没见过你去守城。但这个人,”她指向阿肯,“我见过他,为了保护你们,他拼死奋战,负伤流血。而这个人——”她又指向哈宁兄弟。“不知疲倦地照料我们的伤员。还有这个女人……”韦丽丝口不能言,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多年以来,这个女人为我们封地忠心效力,劳苦功高,如今又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确保每一个人都有饭吃。”   她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削弱我们力量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你们才是弱者!敌人要我们做奴隶,你们却主动卑躬屈膝,拜倒在这个谎话连篇的老人面前,任凭毫无来由的仇恨吞噬你们的良心,而你们都知道,圣父从来只提到爱,哪有恨!”   她再次望向胖牧师:“丢掉吧,别伤到自己。”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瓦,剑从手中滑落,“当啷”坠地。她又扫视着其余的人,目光所及,他们挨个儿丢掉手里的剑,不是羞愧地别过头,就是讶异地盯着她。   广场右侧有一阵骚动,安提什和阿伦提斯挤过人群,整支家族侍卫队紧随其后,还有数十名弓手和疆国禁卫军。当他们走向那些缴械的人,瑞瓦抬手制止,然后指向俘虏:“劳烦两位大人释放他们。”   她扭头看着诵经者,见其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难以接受眼前的局面。“大教堂关闭,开放之日另行通知。你别再出来露面了。”她收剑回鞘,走下台阶,扶住封地领主,“您需要休息一会儿,伯父。”   他疲惫地点点头,面露微笑,忽然震惊地眨了眨眼,瞪着瑞瓦背后。她扭头望去,只见诵经者龇着一口黄牙,枯瘦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事出突然,而且相距太近,既不及躲避,也无法格挡。一道寒光掠过她的眼角,匕首轻浅地划过她的胳膊,诵经者痛苦地弯下腰,继而颓然歪倒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祖父的那把剑插在他的腹部。他咳了几口血,双脚一蹬,死了。   瑞瓦一把扶住瘫软的伯父,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感到心跳逐渐减弱。“我一生……从未……杀过人,”他说,“很高兴……杀的是……他。”伯父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她的脸颊,她紧紧地握住了。“不要……质疑圣父之爱……我的好侄女。答应我。”   “不会的,伯父,现在不会,永远也不会。”   他笑了,通红的眼睛神采尽失。“布拉多。”他低声说。   “伯父,你说什么?”   “牧师称他为大人……他的名字是……布拉多……”瑞瓦握住的手软了下去。伯父的双眼依然望着她,但她知道,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下葬在庄园内的家族墓窖。瑞瓦下令,葬礼只许她本人和抬棺人出席。她希望韦丽丝随行,但当天的事情令其大受刺激,韦丽丝小姐面色惨白地回到庄园后,就反锁在房里不出来了。瑞瓦打发走了抬棺人,独自坐在棺材旁直到天黑。棺材用松木制成,样式简朴,摆在祖先们雕纹精美的大理石棺材旁,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件事可以等到日后再处理。在墓窖里,仍能依稀听见投石机攻城的轰鸣,它们正在城墙上啃咬另一处豁口。安提什报告说,再用两周时间,敌人就大功告成了。   她原以为坐在墓窖里,祖先的遗骨或许能够带来启示或是激发灵感,想出什么奇谋妙计,在城破之日赢得大战的胜利。结果她只觉得脊背发凉,心中有巨大的失落感,似乎有无形的手掏空了她的内心。   她起身走向棺材,抚摸着朴实无华的松木。“再见了,伯父。”   瑞瓦足足叩了七次,韦丽丝才打开房门。她双眼通红,面色苍白,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然后扭头走回去,房门仍旧敞着。瑞瓦进去后关上门,看见韦丽丝坐在桌边,面前铺有一张羊皮纸,漂亮的笔迹已经覆盖了半面。“我正式提交的辞职信,”她拿起鹅毛笔,说道,“我还是接受你的建议,骑上马,带着金子。当然,要等这一切结束后。我听说极西之地有很多机会……”   瑞瓦走上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她没再说下去,抬起眼睛,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我曾认为这是污点。”   瑞瓦弯腰亲了亲她的脖子,韦丽丝浑身战栗,欣喜若狂地喘了口气。“污点已经洗净。”瑞瓦拉起她的双手,拽向床边,“如今这是天赐的礼物。”   这样合适吗?第二天早晨,她扪心自问。危亡之际,她居然有这么好的心情?在作战会议上,她极力控制面部表情,生怕露出笑容,更是刻意避开韦丽丝的眼睛,担心情不自禁地咧嘴而笑,甚至羞得面红耳赤。伯父死了,诵经者也死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埃尔托城濒临毁灭,可她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美妙时刻。   “远远不够。”安提什不同意阿伦提斯的观点,他用指节叩了叩铺在藏书室桌上的地图,“我们在豁口处最多抵挡几个钟头,与此同时,他们肯定再次对城墙发起攻击,引开我们的兵力。”   “我们还能怎么办?”老司令问道。“埃尔托的防御全靠城墙。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作战计划。小姐——”他扭头对瑞瓦说,“如果能知道黑——艾尔·索纳大人的军队还有多久赶来,或许我们可以相应地采取措施。”   瑞瓦乐得差点失态,还好克制住了。他相信我。看到安提什大人热切的目光,她意识到这不是老司令一个人的想法。他们真以为圣父向我传达了神谕。“这个……倒没有透露给我,大人。”她回答,“我们的作战计划就是尽可能拖住敌人。”   安提什叹了口气,视线移回地图。“我们可以在这儿还有那儿修几座塔楼,就在新建的内墙后面,然后布置弓手,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居高临下地射击……”   瑞瓦一边听他说,一边俯身查看地图,发现埃尔托呈圆形,最中央的广场犹如箭靶的靶心,周围的街道一环套一环,向外散开。她抓起一截炭笔,在地图上勾画起来。“我们先前的思路太窄了,”她对两位大人说着,在街道上画出一个个环环相套的黑圈,“不止两道内墙,而是六道。每一道内墙都可以尽可能地拖住敌人。所有屋顶都布置弓手。街道很狭窄,他们无法大规模进攻。如果一道内墙失守,我们就撤往下一道。”   阿伦提斯盯着地图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发表意见:“那么城里的房屋要拆掉四分之一。”   “埃尔托可以重建,人民却不能复生。”她望着安提什,“大人觉得呢?”   弓手总兵缓缓地点头。“看来圣父的祝福没有给错人。但要想在敌军破城之前准备好,我们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   “那就去办吧。况且,我认为那些该死的石头太吵了,大家应该很乐意找点事情分分心。”   韦丽丝按照近邻关系组建工程队,每队配备一名熟练的建筑工。他们七小时轮一次班,夜晚也不停工,反正如今没人挨饿,因为情况紧急,不再设限配给。那些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房屋也难逃垮塌的命运,拆卸的砖块用来修建路障,很快有人称其为神佑之环。较为高大的房屋则改造成小规模要塞,存放充足的箭矢和其他各种武器,并在屋顶上增加木台,以安置较多弓手。各家屋顶还有天桥相连,援军可以来去自如。   瑞瓦正在演练戍卫军和家族侍卫如何响应敌军破城。“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韦丽丝问,士兵们已经第十次从城墙上跑下来了,瑞瓦则为他们计时。   “我们在城墙和豁口处多杀一个,在街道上就少对付一个。”瑞瓦回答。她走过去,家族侍卫队的军士和手下们累得气喘吁吁。“比上次好些,但还是太慢了。再来一次。”   “你很幸运,他们非常爱戴你。”韦丽丝目送那群侍卫爬上台阶。   “我发现圣父的祝福可以创造奇迹,无论真假。”   韦丽丝撇着嘴,点点头。“我,呃,再去看看地窖的库存情况。可能要一个钟头,或许更久。”   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开了。瑞瓦希望侍卫们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会以为是近来过于辛劳的缘故。自从美妙的第一夜过后,她们就是这样躲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匆忙而又愉悦地办事,偷情的滋味格外刺激,妙不可言。   “很辛苦吧?”   她回过头,看到阿肯步伐僵硬地走来,他绷着脸,显然疼痛难忍。“回去躺着。”瑞瓦当即命令道。   “再在治疗室里多待,我会疯的,”他说,“哈宁兄弟是个好人,可他讲起故事来没完没了。这是他第五次参战,你知道吗?只要你不打断他,他会把另外四次参战的情况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   见他态度坚决,瑞瓦也不再强迫。“安提什大人需要人手到东区帮忙,”她说,“有一家老酒馆的地基打得太深了。”   他点点头,犹豫不决地问:“我们不去北疆了吧?即便是我们打赢了这一仗。”   看着那张宽阔而诚恳的面庞,她知道曾经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勇敢而优秀的男人了。真是伤心,因为她知道无法留他在身边。她或许可以认一个兄弟,但他已经有姐妹了。“我决定当库姆布莱的女总督,”她说,“这是我的正式头衔,你说过,封地小姐听起来怪怪的。”   “女总督,”他笑着复述了一遍,“很适合你。”他夸张地鞠了一躬,直起身体时,面部肌肉略有抽搐,他揉了揉背部,向东区走去。   石弹中止发射的时候,她正与韦丽丝在庄园地窖的阴暗角落里耳鬓厮磨,两人躺在一堆毛皮上,香汗淋漓,娇喘吁吁。“我喜欢你的手。”韦丽丝说着,鼻头轻轻地蹭她的脖子,两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特别粗糙,结了茧,指甲也好可怕,”瑞瓦回答,“不过脚的情况更糟。”   “你疯了。”韦丽丝支起身子亲吻她,嘴唇徘徊不去,舌尖来回搅动,“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棒极了。”   她的嘴唇向下游移,瑞瓦忍不住咯咯直笑,揪住她浓密的草莓味的头发……“等等!”瑞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韦丽丝抬起头,不满地噘起嘴巴。   “他们停了。”敲击了这么久,突然没了石弹撞墙的声响,无边的寂静反倒令人难以承受。瑞瓦匆忙爬起来,伸手取过衣服。   “我想我该去帮哈宁兄弟照顾伤员,”两人穿衣服的时候,韦丽丝说,“现在我也做不了别的事情,对吧?”   她皱起眉头,睁大眼睛,满怀迫切的希望。瑞瓦把长剑绑在背上,吻了吻她的唇。“注意安全。”她撩开搭在韦丽丝前额的凌乱秀发,“我爱你。”   当剑刃削过柯利泰的双眼,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是瑞瓦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对疼痛有所反应。尽管柯利泰瞎了眼睛,可他胡乱挥砍,依然十分危险。于是她腾空跃起,双脚蹬在对方胸前,将其踹下城墙,砸在仍在攀爬的战友头上。瑞瓦翻身站起,又躲开从三个方向攻来的剑,家族侍卫们挥舞斧枪,纷纷向她靠拢。   她飞快地清点人头,发现所带部队已经死伤过半。她看了看围住第一个豁口的内墙,只见倭拉人的尸首堆积如山,墙顶射出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不过敌军仍未丧失斗志,一群高举盾牌的倭拉人正步步逼近,随后涌进来的更是难以计数。是时候了。   “走!”她大喊道,同时一剑刺去,洞穿了对面柯利泰裸露在外的脖子,然后转身与侍卫们冲回城内。他们的速度比任何一次演练都快,疾步跨过台阶,跃上第一道内墙,无一人落在追兵手里。柯利泰并未停止进攻,反而加快脚步,企图攀上城墙,屋顶的弓手连连射击,瞬间杀伤了十几人。残敌寡不敌众,很快丧命于刀枪之下。   “记住信号,”她对莱克林军士说,“三声号角,你们就冲向下一环。”   “我记住了,小姐。”莱克林擦去眉头的汗珠,咧嘴一笑,“叫他们付出代价,对吧?”   “正是。我们看能不能叫他们血本无归。”   她跑向西区,此时安提什刚刚从豁口处撤回,正在集结部队。倭拉人发射的一颗火球砸在前方几码之遥,一时间烟尘腾起,碎石飞溅,热浪滚滚,瑞瓦只好伏身躲避。安提什早就料到这一手,组织了灭火队,确保内墙之间道路畅通。队员们手提木桶飞跑出来,大多年纪较老,也有几个孩子,灭火的架势堪比上阵杀敌的士兵,沙子和水轮番伺候,很快完成了任务。倭拉人的火球尺寸不小,居然未能引发大范围的火灾。   “这是石头建城的好处啊,小姐。”灭火队的领头人说道。这是一个体格壮实的中年妇人,瑞瓦认出来,当初混进庄园的时候,这人也在请愿的队伍当中。尽管她的说法有些道理,但瑞瓦发现周围的街道冒出了几股浓烟,证明某些城区仍然经不住火攻。   “不准松懈,小子们!”安提什居高临下地俯瞰西区。他的指挥部设在泥瓦行会的屋顶,这是全城最坚固的建筑,墙壁厚实,窗户狭小,极为适合布置弓手。在他们下方,倭拉人高举盾牌,挤在墙边,豁口处还有人不断涌进城内。看来倭拉人并不打算翻过来,而是专心对付城墙本身,盾牌底下时而闪现短剑的寒光,说明他们企图破坏掉这道竣工不久的防御工事。   瑞瓦取来一只装满灯油的陶罐,扔到底下的盾牌上,罐子摔碎之时,灯油洒得到处都是。随后她射出一支火焰箭,很快倭拉人就被迫扔掉着火的盾牌,大多数瞬间丧命于弓手的齐射。但涌进豁口的军队越来越多,似乎永无穷尽。   右边传来两声号角,这是敌军即将破城的信号。“守住!”她叮嘱安提什,然后冲向最近的走道。   两个营的自由剑士分头攻击北面的内墙,其中一个营未能得逞,但另一个营强行打开了缺口,一小群倭拉人高举盾牌,抵挡住头顶的箭雨和乱石,缓缓推进,涌进来的敌人眼看着越来越多了。守在此处的多是居民,配有少数弓手和戍卫军,尽管他们不会打仗,但斗志旺盛。她看见一个体格魁梧的老者,外罩木匠常穿的皮衣,手握斧头冲向倭拉人,几个年轻的学徒紧随其后。周围屋顶上的人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敌人扔出石头和瓶子。   “去死吧,你们这些异教徒混蛋!”一个年轻女人尖叫着,举起一块大石头,猛地扔向倭拉人。石头落在盾牌阵中,砸出了一个缺口。瑞瓦瞅准机会,冲到屋顶边缘,飞身而下。一名自由剑士正欲举起盾牌堵住缺口,瑞瓦落在他头上,将其踩翻在地,长剑捅进他张大的嘴巴,刺透脑髓。短剑从四面八方攻来,她凌空跃起,扭腰飞旋,剑出如风,寒光划过,精准无比地掠过倭拉人的眼珠和喉咙。见瑞瓦杀进敌阵,居民们热情高涨,老木匠挥舞斧头,高声怒吼,学徒们也手持短柄斧和锤子大打出手。许多人从周围的房屋里跑出来,有的提着小刀和切肉刀,有的根本赤手空拳,就冲过去扑倒自由剑士,乱拳挥打,抠挖眼珠。   受到攻击后,倭拉人乱了阵脚,有的慌手慌脚地企图翻墙回去,结果后背立刻扎满箭矢,摔了下来;有的则顽抗到底,一名自由剑士护在受伤的同伴身边,剑术老到,招招致命,逼得众人不敢靠近。见居民们裹足不前,他冲着他们咆哮,用倭拉语高声咒骂,但一看到瑞瓦,他立刻呆住了。   “你很勇敢。”她话音未落,一剑刺去。不过眨眼的工夫,倭拉老兵咳了几口血,一命呜呼。对方胸甲底下约有寸余宽的缝隙,她的剑找准了位置。   “可以借我一用吗?”瑞瓦指着斧头问木匠。他没说话,恭敬地呈上。   “在我们的敌人看来,”她跨在老兵尸体上方,俯身取下对方的头盔,“这家伙可能是英雄。他们有必要知道,他们的英雄在埃尔托城是什么下场。”   她听见城墙外边有人高声下令,倭拉的军士和将官们正在集结队伍,准备发动新一轮进攻。当她把倭拉老兵的头颅从城墙上扔过去后,那边随即安静下来。   “你们打得很好。”面对纷纷跪下的众人,她尽量忍住没发作,强挤出一丝笑容,“搜集武器,做好迎战的准备。距离战斗结束还早着呢。”   他们在第一环坚守到了日落。缺口是在东面城墙上打开的,一个营的奴隶战士不顾伤亡惨重,使用破城槌推倒了一段城墙,柯利泰很快冲进去,保住了胜利果实。阿伦提斯大人下令吹响三声号角,演练过的撤退行动开始了。弓手在屋顶上负责掩护,先射五箭,撤退二十步,然后再射五箭。街道上,众人使用推车和家什封锁道路,暂时阻挡蜂拥而来的倭拉人,赢得无比珍贵的数秒钟时间,接着迅速跑向第二环。   瑞瓦拿着弓,站在第二道城墙后最高的屋顶上,目送最后一名守军跑过一片长约五十码的平地——这是专程打造的“屠宰场”。幸运的是,此时倭拉人脑子发热:没日没夜地玩命拼杀,如今终于有了战果,烧杀掳掠自然是夺城者应有的奖赏。所以他们热血沸腾,高举利剑,盾牌也不拿,就涌进了屠宰场。   后来,安提什称其为库姆布莱弓箭战史上最辉煌的一刻,场面壮观到无与伦比。密集的箭雨疾射而下,甚至难以看清攻击的效果,正如浓烟遮眼,不见火焰。瑞瓦五秒内射出八箭,身边的阿肯也竭尽全力放箭,每次拉开长弓都痛得挤眉弄眼。箭雨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没有一个倭拉人抵达第二道内墙。安提什叫停后,天空豁亮,屠宰场里密密麻麻铺满死尸,最靠前的倭拉人距离城墙仍有十二码之遥。幸存者躲在场外的街道上,还有几人身上插着箭矢,跌跌撞撞地走在开阔处,看他们面不改色,是瓦利泰无疑。   瑞瓦亲手结果了他们,一箭一命。当最后一人倒下,守军们齐声咆哮,很快就变成了充满挑衅的怒吼,经久不息。   入夜后也未消停,倭拉人使用火攻替代大规模进军,他们向城墙内投掷油罐,又射来火焰箭。满城的石头又帮了忙,火势未起即被扑灭。可惜,尽管石头烧不起来,人却不能幸免,哈宁兄弟很快就在大教堂内收治了几十个烧伤的人。瑞瓦将大教堂交给他作为医疗室使用,长凳改造成了床铺,随着时间流逝,伤员越来越多。只有一位主教斗胆表示反对,那个枯瘦干瘪的老牧师,双手颤颤悠悠地拄着杖子,两眼瞪着她,口中背诵《第九经》:“‘唯有和平与爱,方可居于圣父庇佑之所。’”   “‘切莫对危难之人视而不见,’”她引用《第二经》驳斥,“‘圣父绝不如此。’滚远点,老头子。”   烧伤的人非常可怜,头发烧掉了,皮肤呈黑红色,而且惨叫不止,服用大量红花才稍有缓解。“再这样持续一天,红花就没了。”韦丽丝说。她穿着朴素的衣裙,浑身都是血迹和各种污渍,袖子卷起,秀发束在脑后,满脸烟灰和汗水。瑞瓦好想亲吻她,就在此时此地,当着愁眉不展的主教和圣父的面,其实她很怀疑圣父真有闲心关注这里发生的事。   “当心,亲爱的。”韦丽丝看出了她的意图,轻声说,“如今他们也算宽容了,超出了我的想象,但也不包括这种事情啊。”   “我不在乎。”瑞瓦说着,拉住她的手。   “先打胜这一仗,瑞瓦。”韦丽丝的指头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然后松开了,“再来决定我们最在乎的是什么。”   第二环坚持了一整夜,但到了早晨,南面城墙附近的一座房屋着火了。那是纺织行会的仓库,里面堆满了棉麻布料。火势太猛,无法遏制,高温令周围的守军难以忍受,瑞瓦只好下令撤到第三环。这一次撤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倭拉人趁乱抢攻,成群结队翻越城墙,倭拉弓手则与守在屋顶的弓手激烈交战,很多人中箭坠落,底下的街道更是拥挤不堪。守军成片地被砍倒,但还有人坚守在加固过的房屋里,给扑来的敌人造成了极大的死伤。   瑞瓦在屋顶上观察战况,只见瓦利泰反复猛攻几条街开外的一座小教堂,有的企图爬上墙,或者强行钻进窗户,很快变成一具具死尸摔了出来。最后,他们包围了小教堂,往里面扔了百余个油罐,再由一名军官甩出火把。大火越烧越旺,守军从小教堂里鱼贯而出,但他们并不惊慌,而是怒气冲冲、毫无畏惧地冲向瓦利泰。看到带领守军的胖子,瑞瓦不禁一惊,他外罩牧师长袍,手持一柄薄刃剑,砍向倭拉人。正是她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个牧师。他当然未能生还,其余的守军也纷纷倒毙于街头,但在壮烈牺牲之前,他们至少杀死了两倍于己的敌人。   瑞瓦正欲走开,忽然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砸中了屋顶的瓦片,继而滚到她的脚边。那颗头颅五官松弛,空洞洞的双眼瞪着她。她抬头张望,咚咚声不绝于耳,无数头颅犹如下雨似地落在周围。她听见底下的街道上有女人尖叫,或许是认出了其中一颗。   她来到庄园,阿伦提斯和安提什正对着地图商议。“我们有俘虏吗?”   侍卫们把数十个倭拉人赶到庄园的角落里,他们大多身负重伤,沉默地等待死亡降临。这些人都是自由剑士——柯利泰和瓦利泰不会投降,守军们则无心对付那些伤势过重、无力再战的敌人。“全是军官和军士,”安提什说,“原以为他们能供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我们在内,他们在外,”瑞瓦回答,“知道这个就足够了。”她扭头对看押俘虏的家族侍卫军士说:“有问题吗?如果有问题,我亲自动手。”   军士神色严肃地摇摇头,举起战戟。“散开扔,”瑞瓦说,“扔到自由剑士最密集的地方。”   她强迫自己留下来观看,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求饶,或是企图逃跑。他们清楚这里无处藏身,投降也难逃一死,只是时间早晚。面对利斧,大多数人吓得魂飞魄散,无非是哭倒在地,双目紧闭,或是呕吐不止,但有一个人,他被迫跪下之时,仍挺胸抬头,傲慢地瞪着瑞瓦。“艾尔维拉。”他说。   瑞瓦微微颔首。   “不好,”他用口音浓重的疆国语说,“不比我们好。”   “不,”她回答,“我比你们坏多了。”   她不知道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在广场附近的屋顶上,阿肯坐在旁边。少年拿了一条毯子盖住她,然而夜凉如水,她仍旧冷得瑟瑟发抖。“我们或许可以喘口气了,”他说,“多亏了那些俘虏。他们有将近两个钟头没进攻了。”听他的口气,并无责备之意,只是疲惫地接受这一事实。   “他们还会来的。”她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对于你昨天为疆国禁卫军提供的帮助,阿伦提斯大人说了不少好话。看来他们打算收编你了。”   “他们连个像样的弓手都没有,”他耸耸肩,“很容易脱颖而出。”   她裹紧毯子,望向眼前毁了一半的埃尔托城。远处,倭拉人攻占的街道上仍烈火熊熊,他们在门廊之间来回闪躲,不敢在守军弓手的射程内多作逗留。下方,人们挤在第三道城墙后的狭窄街道上,围着炊火而坐,或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很少有人说话,偶尔有婴儿啼哭,以及军士呵斥某个有所懈怠的士兵。   “我撒谎了,阿肯。”她说。   “关于什么?”   “艾尔·索纳。我没有预见什么,更没有圣父的指点。据我所知,他应该还在北疆。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来帮助我们。他为什么要来呢?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诅咒他的名字。”   她听到阿肯起身的动静,很快,少年用力地搂住她,他怀里如此温暖。“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回来是为了寻找妹妹,现在我有两个妹妹了。“不。”她看到一群瓦利泰正在南面城墙外集结,心里哀叹一声,继而轻声说道:“不。他正在赶来。”   凌晨,倭拉人再次攻城,持续了整整一天,敌军同时向四处发起猛攻,每一次进攻之前,先用投石机送来一大堆礼物。如今不光是被俘的守军,砸过来的头颅当中,不乏女人和孩子。看到如此残酷的景象,有些人把持不住了——当一颗女孩的头颅落在守军当中,一个居民冲了出去,翻过城墙。他手持一把切肉刀,厉声尖叫,杀向正在靠近城墙的自由剑士,很快就消失在刀光剑影之中。   瑞瓦总是跑到情况最危急的地方,一阵厮杀就夺回了阵地。有时候她仅仅露面便已足够,当她现身于屋顶,或是跳到守军当中,众人立刻勇气倍增,一次次奋力搏杀。然而到了正午,太阳升到头顶之时,她知道无力再守,命人吹响三声号角。   她和阿肯冲过通向第四环的天桥,却见阿伦提斯大人仍在底下的街道上,带领一小队戍卫军奋战,周围全是瓦利泰。“稳住!”老司令朗声高喊,他们跟随号令,慢慢地退向第三环的掩蔽处。“再退一步。”   瑞瓦取下弓箭,快速射杀了三个瓦利泰,可惜远远不够。一群自由剑士集结为紧密的阵型,瞬间冲散了戍卫军的队伍。阿伦提斯挡开对方的致命一击,一剑猛劈下去,尽管砍倒了倭拉人,剑刃却也卡在那人的肩骨里。瑞瓦挎好榆木弓,抽出长剑一跃而下,落在激烈的战场上,转眼砍翻了一个冲向阿伦提斯的倭拉人。又有一个倭拉人杀过来,但阿肯从天而降,将其踩倒,挥动战斧猛砍对手。   “上城墙,大人!”她对阿伦提斯说。他们手脚并用地翻过城墙,同时守军纷纷施以援手,箭如雨下,逼得倭拉人连连退却。   她抬头一望,阿肯已经攀上墙顶,湛蓝的晴空映出他魁梧的身影,只见他晃了一晃,摔了下来。“阿肯?”   他的脸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弓着身子,双眼暗淡无神。一把倭拉短剑插在他的背部。   第四环坚持了不到一个钟头。当自由剑士翻过城墙时,她在阿肯的遗体旁大开杀戒。愤怒令她忘了时间,也不知疲倦,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直到众人七手八脚地抓住她,把她拖走。此时的她,从剑尖到肩膀,无不鲜血淋漓,等她恢复了些许知觉,双眼仍死死地盯着躺在倭拉人尸体当中的阿肯,绕过一个转角后,她就看不见了——他们退到了第五环。   “小姐?”安提什盯着她的脸,重重地按住她的肩膀,“拜托了,小姐。”   她眨了眨眼,慢慢地站起身:“还剩多少?”   “不到一半。刚才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阿肯……“是的,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发现断了一半,却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断掉的。她将其扔到路边,又寻了一处水槽,低头浸在水里,洗去沾满发丝的污血。“这里守不住了。”她抬起头,对安提什说。   “撤到最后一环。那里的屠宰场很多。”   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组织最后一次防御战的时候,瑞瓦回到了庄园。那把剑仍旧搁在原处,是她将其架在壁炉边,以纪念伯父。她拿起剑,感觉比记忆中轻一些。剑刃锋利,寒光闪闪,诵经者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我并非为你而来,”她对那把剑说,“但你终究要与我并肩作战。”   第六环,即最后一道城墙,围绕着大教堂前面的广场,每隔一英尺都有守军藏身其间。凡是老人、孩子和伤员,统统躲进了大教堂。残余的戍卫军在广场上列队,准备应对破墙而入的敌人。他们显然疲倦到了极点,但当瑞瓦背着祖父的长剑走来,士兵们无不昂首挺胸。   “我想,是时候了。”她说,“感谢你们的忠诚效力。我在此解除你们的职务,你们可以光荣地离开了。”   众人哄然大笑,幸而阿伦提斯大人怒目而视,笑声才迅速止住。“可以说,”瑞瓦接着说,“我的家族配不上你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说实话,我也不配。因为我没有受到圣父的祝福。我……是骗子……”话未说完,一滴雨落在她的手上。好生奇怪,天空已经晴了许久。她抬头一看,发现天色昏暗,乌云漫卷,滚滚而来。很快,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城墙外的大火被浇熄了。   “小姐!”安提什在天桥上高喊,他激动地指向南边,“有情况!”    第九章 维林   卡拉的身子晃了晃。与此同时,云彩移动起来,丝丝缕缕聚为条条黑纱,形成直径约一英里的漩涡,在天上缓缓转动。   “你没事吧?”见她摇摇欲倒,维林忙伸手扶住。   “只是有点头晕,大人。”她强作笑颜,“很久没有做了。”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望天,一阵风刮过山顶的草丛。天上的漩涡慢慢变暗,云纱渐渐堆积,犹如一座灰黑色的大山。卡拉紧咬牙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见乌云翻卷,飘向六英里开外、浓烟笼罩的埃尔托城,一路上雷声隆隆,闪电交加。   卡拉疲惫地跪倒在地,面色苍白,双眼神采尽失。洛坎和马肯慌忙跑了过来,年轻的天赋者怨恨地瞪了一眼维林,他未予理睬。韦弗站在不远处,他向来情绪稳定,此时却焦躁不安,攥着那根长长的麻绳踱来踱去。就维林所知,他在行军途中尚未使用过天赋,而每到战斗尾声,他所见的伤员并非少数。韦弗的目光从卡拉身上移开时,维林听到血歌奏起失望的调子,只见他眉头紧锁,深感不安,很快又坚定地挺起了胸膛。他在等什么事,维林心想。或是某个人。   维林抬起头,目送那一大团乌云气势汹汹地飘向埃尔托城,但愿蕴藏于其中的雨水,足以浇灭城墙内肆虐的大火。前一天,北疆戍卫军的斥候队带来了埃尔托城陷入绝境的消息,他立刻命令全军加速前进。他板起面孔,顺着队列策马而行,不断催促士兵们加快步伐,同时凶狠地威胁那些有掉队迹象的人。夜里也没有休息,全军走了五十英里,他才喊停。早上,诺塔带着卡拉来到他的帐篷,提出了这个建议。   “坏话说在前头,大人。”女孩说,“我无法预知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可以呼风唤雨,但接下来就……”她无奈地耸耸肩。“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遇到了旱灾,庄稼全都枯萎了,我母亲说我们熬不过冬天。那时我对自己的天赋已经有所了解,曾经召来小小的旋风,偶尔还能摆弄出千奇百怪的云朵。于是我造出一大片云,又召来了其余的云聚在一起,接着就下雨了。雨连下三天,大家都很高兴。雨停后,池塘结冰了。那时是仲夏。不久,艾林找到我,对我父母说,我还是去北方比较安全。”   “你不必这样做,”维林提醒她,“我非常清楚使用天赋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千里迢迢地赶到这儿,可不是来袖手旁观的,大人。”   此时,乌云移到了埃尔托城的上空,远远可见灰色的帘幕,证明已经下起倾盆大雨。歌声极其强烈,奏响了瑞瓦的调子,其中有骄傲,也有不祥的预感。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胜算不到一半,”马文伯爵在将官会议上发言,“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从埃尔托城调出兵力应付我们。鉴于敌军兵强马壮,大人,我建议采取声东击西的战略。”他指着哈力克所绘的地图中央,目前倭拉营地仅在数百步开外,成排的自由剑士和瓦利泰封锁了前往埃尔托的路线,不计其数的骑兵在两翼护卫。“我们的步兵原地待命,俄尔赫人到西岸吸引他们的注意。同时,尼塞尔骑兵和北疆戍卫军去西边。如此一来,敌军必须重整队伍,这儿便有机可乘。”他指着倭拉阵线的右侧,“我们发起猛攻,然后掉头往西,与骑兵会合,同时俄尔赫人攻其东翼。这样的话,应当可以吸引敌军不少兵力,为埃尔托城赢得喘息之机。随后,我们再撤到森林里,相信我们的瑟奥达朋友可以和敌人的步兵好好玩一玩。我们采取伏击、偷袭之类的战术,小口小口地啃掉他们。只是快不起来,几天不够,估计需要几周,但我认为这一仗我们可以打赢。”   “埃尔托城撑不了几周,”诺塔说,“几天都不行。”   “我们也没有这么多兵力,好心的队长。”马文反唇相讥,听他的口气,数周以来的巨大压力暴露无遗,“除非我军兵力翻倍,否则不可能突破他们的阵线。”   “所以我们千辛万苦地赶过来,就是钻进林子里躲躲藏藏,任由埃尔托城沦陷?”诺塔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从河上走呢?”阿达尔插嘴,“我们可以造船。很多人有造船的本事。然后向城内运送援军。”   “等我们过了河,也没有增援的必要了。”诺塔说,“再者,能不能顺利通过他们摆在河上的怪物,还得另说。”   一声惊雷猛地炸响,维林抬头望向帐篷顶。卡拉的风暴仍在发威,很快地面就会过于泥泞,骑兵难以通行。他走到帐篷后方,看见帆布包搁在床铺上,在队长们的争吵声中,他解开绳子,拉开布袋,露出了长剑。当他握住剑鞘,血歌欣然奏响。长剑甚是趁手,绑在背后的重量更是熟悉,与此同时,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人?”当他走出帐篷时,达瑞娜喊道。他未予理会,径直来到拴马处,搬起马鞍,系在马背上,然后牵着赤焰向严阵以待的步兵团走去。   “您打算做什么?”达瑞娜微微喘着气,挡在他前面,明亮的眸子充满担忧。队长们站在她身后,大多迷惑不解,只有诺塔和凯涅斯神情肃穆,心知肚明。他们交换了眼色,走向对面,凯涅斯召来军士,诺塔带着雪舞跑向他的队伍。   “大人?”达瑞娜说。   “你飞翔的时候,可以看到别人的灵魂,”他说,“可你看过自己的吗?”   她无言地摇摇头。   “好遗憾。”维林伸手托住她的脸,摩挲着她的脸颊,“因为我看见了,非常耀眼。如果你愿意照顾我妹妹,我必将感激不尽。她是不会理解我的。”   他翻身上马,向全军最前列跑过去,看到矿工的旌旗,便扯住缰绳。“解散!”他向四周的兵团高喊,“围过来。”   军官们重复命令时略有犹豫,过了几分钟,他们松散地围在他旁边,为数众多的步兵和瑟奥达人则聚在后面。   “我们来到了路口。”他说。“我再也不能以士兵的职责为名,要求你们服从命令了。现在全军将士,无论男女,必须选择自己的道路。就我而言——”他扭身指向倭拉阵线的后方、大雨如注的埃尔托城,“我打算去那座城的最中心。因为我的朋友在里面,我很想再次见到她。”   他伸手从背后抽出长剑,高高举起。黑云压顶,天色昏暗,剑刃却依然闪亮。他扫视着众人,一张张面孔在雨水中略显苍白,却全神贯注,于是他又说:“若有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愿意随我来的,欢迎之至。”   他掉转马头,缓缓地走向前,听见身后的骚动越来越大,下令声不绝于耳,马文和阿达尔的声音尤其响亮。他调动血歌,令周围的噪声倏然消失,然后在倭拉阵线中搜寻,等待熟悉的调子奏响。或许他们早以怯战之罪名处死了那家伙。不过歌声扬起,透露出恐惧的音调,他的目光投向倭拉大军中间偏左的一个营队。   好吧,他心想。至少我能理解艾罗妮丝的感受了。   他一踢赤焰的侧腹,公马扬蹄嘶鸣,疾驰而去。   在他们冲向倭拉阵线的途中,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整个战场尽收眼底:船载投石机发射出的一颗颗火球画出低低的弧线,落进埃尔托城;城内的大火已被雨水浇灭;空中乌云翻卷,电闪雷鸣。   在他放马冲锋之时,箭雨如蝗,疾射而至,不过在血歌的指引下,躲避箭矢可谓轻而易举,如今歌声前所未有的嘹亮。维林等待着,直到歌声找到了先前的俘虏,那人的恐惧犹如惊声尖叫,从其所在营队的第二排传来。然后他开始歌唱,将所有复仇的愤怒与杀戮的欲望充斥在歌声中,随之播撒出去。他感觉到击中了目标。那个自由剑士看到他策马狂奔,长剑平举,径直冲向自己,仅存的理性瞬间崩溃。年轻人发出惊惶的呼号,拼命逃向后方,手中短剑胡乱挥舞,吓退了企图阻拦他的战友,营队的阵型微微松动,就连前排也有人回头张望。   其实不算什么,在纪律严明的队列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裂缝,但对于今天来说足够了。   赤焰是天生的战马,毫无畏惧地撞进了敌阵,将躲闪不及的倭拉人践踏在地,然后维林的剑开始吟唱了。他向上一挑,对方从下颌到天灵盖裂为两半,力道之猛,连头盔也一分为二。赤焰向前疾驰,他手中的剑快如闪电,一刻不歇地挥舞,无人能阻。在他身后,缺胳膊断腿的倭拉人纷纷倒地哀号,而曾经的俘虏仍在狂奔,疯了似的冲向安全的地方。   前方迎来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兵,短剑扬起,飞快地刺来,然而血歌今日无所不见,奏响警告的调子,转眼间,老兵跪倒在地,呆呆地盯着光秃秃的手腕,任由鲜血喷溅。又有一个自由剑士企图砍断赤焰的腿,结果长剑横扫而过,对方没了脑袋。   维林冲破了倭拉阵线,扯住缰绳,停在一片泥泞的草地上。前方,吓破了胆的自由剑士屈膝跪下,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已是魂飞魄散。维林掉转马头,发现倭拉人围了过来,他们举起短剑,缓缓逼近,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恐惧。   维林忽然听见笑声,随后意识到是自己发出来的。他还感觉到鼻子里流出了血,说明他歌唱了太久。他不予理会,再次发起冲锋,踏倒距离最近的自由剑士,又杀死了两旁的敌人,继而转向右边,砍倒一个发号施令的军官,另一个吓得动弹不得的倭拉人也死于剑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害怕至此,十几人凌空劈砍,企图将他斩落马下,但血歌提醒了每一次攻击。他在歌声和鲜血的韵律之中格挡、闪避、杀戮,直到赤焰惊声嘶鸣,扬起前蹄,原来有一支箭矢射进了它的侧腹。战马坚持了片刻,扬起铁蹄胡乱踢踏,随即浑身一阵痉挛,跪了下来。维林滚下马鞍,起身扫开一记突刺,剑尖直指对方的胸甲,星银剑刃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铁壳。   他抽出长剑,站在垂死的战马旁,四面八方全是战战兢兢的自由剑士,军官们咒骂着驱赶他们上前。歌声奏出刺耳的调子,闻所未闻,野蛮,凶狠,而又无比忠诚。他纵声大笑,自由剑士们站住了。   “很遗憾,你们的将军没有接受我的提议。”维林对他们说。   雪舞飞扑而至,尖牙利爪锋芒毕现,瞬间有两人翻倒在地,两颗脑袋依次被它的大嘴咬掉。它望了望维林,歌声响起温暖的调子,然后它一纵身,冲进倭拉人最密集的地方,身后鲜血喷射,断肢滚落。   此时,倭拉阵线被撕开了宽约二十码的口子,北疆戍卫军和奥文队长的骑卫们自然不肯放过。他们鱼贯而过,刀剑飞舞,口子越撕越大,最终彻底打散了自由剑士的队列。阿达尔队长砍倒了一个逃窜的倭拉人,抬头看见维林立在赤焰的尸体旁。“您受伤了,大人。”   维林摸了摸长流不止的鼻血,摇头道:“没事。集结人马,攻向左边,对付侧翼的骑兵。”   “您没有马……”见维林走向最近的倭拉营队,阿达尔队长喊道。   “我没事。”他一摆手,头也不回。   血歌犹如不熄的烈火,催促他向前冲杀,夺取一条又一条性命,格挡或是避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他从后方杀向旁边的营队,对手是瓦利泰,不为他的杀气所动,但也无力抵挡血歌指引的剑招。他从瓦利泰当中杀出一条血路,干掉了他们的营尉——此人不同于瓦利泰,吓得屁滚尿流,疯狂地抽打胯下的坐骑,又挥起鞭子乱抽一气,企图挣脱出队列。可惜无济于事。   营队四散开来,原来是欧廷工头率领矿工们从前方冲杀而至,北疆人尽情地宣泄怒火,那是一路上所见所闻积累在他们心头的怨恨。瓦利泰立刻作出反应,摆出紧密的防御阵型,准备决一死战。   “重新列队!”欧廷工头在倭拉人后方插下他的旌旗,大喊道,“向我靠拢!”   “攻其左侧。”维林见他满脸惊骇之色,不禁皱起眉头。   “您……”欧廷吞了吞口水,瞪着维林瞧了一会儿,随即眨眨眼睛,移开视线。“是,大人!”   维林察觉到面颊有些湿润,一摸眼皮,手指沾了血迹。他试图平息歌声,可警告再起,歌声随即上扬。他扭头望向右边,马文伯爵的步兵正与倭拉人激战,对方身披轻甲,人数并不多。维林冲了过去,他注意到倭拉人的动作极其娴熟,双手各执一剑,闪转腾挪,招招致命,兵力占据优势的尼塞尔人成片地倒下。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柯利泰了,他想着,矮身躲过一记横扫,翻滚跪地,反手一撩,削断了对手的腿筋。尼塞尔人狂吼着一拥而上,刀剑翻飞,干掉了残废的柯利泰。   血歌又起,维林抬头看见三个柯利泰冲了过来,前方一人,左右各有一人。他摒弃了牵制血歌的一切干扰,转眼间,柯利泰仿佛奔跑于泥水之中,协同进攻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漏洞百出。歌声渐弱之时,三个柯利泰同时翻倒在他周围,溅起了大片泥浆,三人的致命伤完全一致,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   他站直身子,看到一个柯利泰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就像孩子头一回见识神奇的魔术,围观的尼塞尔人也一样。弓弦噼啪作响,好奇的柯利泰应声倒地,一支箭矢正中胸口,他的兄弟们立刻转身面对新的敌人——赫拉·达基尔率领瑟奥达人杀来了。虽说尼塞尔人勇猛无畏,但只能以多欺少,方能取胜。而就目前所见,瑟奥达人不需要这样的优势。   维林看见瑟奥达酋长避开劈来的短剑,随后一跃而起,抡圆了战棍打向柯利泰的后脑勺,对方的脑袋登时开了花。其余的瑟奥达人对付剩下的柯利泰,战棍和小刀轮番飞舞,眨眼的工夫,柯利泰纷纷倒地。   “我明白为何森林不可侵犯了。”维林躺在地上,对走过来的战酋说。   “你需要治伤,伯纳尔·沙克·乌尔。”战酋拉起了他。   血歌再次扬起,维林一时站立不稳,他强忍疼痛,嘴里却涌起一股鲜血。瑞瓦!他扭头望向埃尔托城,循着长长的堤道看过去,只见城门大开,破败不堪。“给我一匹马。”他说。   瑟奥达人显然并不情愿,但马文伯爵来到他们身边,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维林。“反正我不骑马更能打。”他脸颊上的伤口正在流血。   “重新列队。”维林对他说着,爬上马鞍。此时居高临下,利于看清战局。倭拉人全线溃败,他所在之处已然支离破碎,而在右边,诺塔率领的队伍疯狂冲杀,将一个兵力两倍于己的自由剑士营队撕开大口,以与欧廷的矿工会合。左边,倭拉人仍在抵抗凯涅斯所率疆国禁卫军的猛烈进攻。远处,千军万马在雨幕中疾驰,看来俄尔赫人正在料理倭拉骑兵。   “从后方压过去,和疆国禁卫军两面夹击。”维林对马文说,如果不是扶着鞍桥,他差点摔落马下。“赫拉·达基尔,”他又对瑟奥达人说,“我想带你去见见城里的一个朋友。”   他掉转马文坐骑的辔头,然后纵马疾驰。堤道附近的景象令他稍作停留:那个曾经被俘的自由剑士躺倒在地,喉咙被割开,血淋淋的刀子还拿在手里,面目极其狰狞。是血歌使人疯狂若此。   根据哈力克的报告,这条堤道的长度正好是三百码,奇怪的是,他感觉走了好几英里路。他的呼吸已十分艰难,而且感觉到轻锁甲底下的衬衫有血渗出,口鼻耳目也在流血。每走几码,他就啐一口血水,然后驱策马文的坐骑加快行进。   他被迫驾着战马跃过城门的残骸,穿行于铺满鹅卵石的街道,目力所及之处,遍地都是尸体和废墟。污血从尸体身上渗出,夹杂着雨水,在沟渠里流淌。仍有倭拉人步履蹒跚地到处晃荡,但他们已然精神失常。守军在城里又修建了内墙,他只好寻找倭拉人打开的缺口,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而血歌愈加高亢,令他烦躁不已。   到了距离大教堂不远的地方,他被迫下马步行,因为街道上堆满了尸体,连这匹久经沙场的老战马也不愿前进了。他越往里走,视线越模糊,忽然脚下趔趄,绊到了尸体,无力地跪在地上。身边是一个少年,苍白的手里握有一柄战斧,背上插着一把倭拉短剑。太年轻了,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前进,听到不远处有激战的声响。他走上一条大街,周围的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只见至少五千倭拉人正在猛攻城墙。他们打开了一处缺口,城墙内爆发血战,尸体堆积如山。血歌高唱,确认她就在那里,就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她还能在哪里呢?   “交给我们了。”赫拉·达基尔出现在身边,不计其数的瑟奥达人冒出来,跑了过去。   “感激不尽。”维林回答。   瑟奥达人杀过去的同时,倭拉人发出一阵惊呼,继而是绝望的呻吟和哀叹。多日以来,他们在城墙内惨遭折磨,如今却只换来一死,死在无力反抗的强敌手下。   他闭上眼睛,激战声渐渐弱去。平息吧。他对血歌说,可他疲惫不堪,寒冷彻骨。   “你不用向我下跪。”   她站在前方,面带温暖的笑容俯视他,肩上扛着一把血迹斑斑的仑法尔剑。   “找到了?”他问。   她摇摇头:“没找到。”   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当他再度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她的面庞近在咫尺,泪水滴落在他血糊糊的脸上。“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头发。真的留长了。“如果我不来,我还算什么哥哥?”他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到了她脸上。   “不要!”他眼前又一黑,只听到她的尖叫,“不要!求你别……”   寒冷。纯粹的、避无可避的寒冷。切肤刺骨,攫住他的心脏。但他的肢体并未颤抖,也不见呼吸凝结成雾。他眨眨眼,视线逐渐清晰,看见了一堵墙。他转过身,靴子的回音极其响亮,经久不消。没有什么回音会如此持久。   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头房子,粗糙而简陋,唯有右边的墙壁开了一扇窗户。房子中间摆了一张黑木制成的桌子,式样简单,桌面发亮,可是他没看到灯,窗户也不透光。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对面,半是愤怒半是认真地打量着他。前面有一张空椅子。   “我知道你是谁。”女人的说话声又引起一阵回音,异常持久。   维林走向椅子,忽然听到隐约的叫喊,是轻柔而悲哀的呼唤。有人喊我的名字吗?   “是托克瑞干的?”女人歪着脑袋,眯起眼睛,“不,应该不是。”   她一头黑发,年轻美丽,眸子明亮,充满智慧以及极深的怨念,是他前所未见的。他回忆起寄宿在巴库斯体内的怪物,但相比眼前的女人,可谓小巫见大巫。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你是谁?”   她笑容哀伤。“我是笼中的歌者。你现在也一样。”   他试图召唤血歌,寻求音调的指引,结果什么也没有。   “这里没有歌,大人。”女人对他说,“没有天赋。唯有他带来的一切,并且都很难消受。”   “他是谁?”   她脸上掠过狂怒的神色,猛地一拍桌子:“不要耍我!不要装傻!你清楚自己在哪里,又是谁扣留了你!”   “他也扣留了你。”   女人靠着椅背,轻轻一笑:“他的惩罚虽然残酷,但大多也无趣。这间房子,还有寒冷,除了回忆,别无消遣,还好我的回忆多的是。”她按住胸口,揉了起来,双目失神。“你爱过吗,大人?”   又有声音传来,这一次更响亮了,他确定那是喊他的名字,遥远而又熟悉。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风景正在变换,高山之上波谲云诡,峭壁慢慢降下,草丛逐渐茂盛,最后化作起伏平缓的山丘。   “每个钟头都有变化,”女人对他说,“高山,大海,丛林。我怀疑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为何把你关押在此?”维林问,“你犯了什么罪?”   她不再揉搓胸口,手又搁在桌上。“付出爱,却没有回应。这就是我的罪。”   “我见过你的同类。你们心中无爱。”   “相信我,大人。你从未见过我的同类。”她冲着桌子点头。亮闪闪的桌面上凭空冒出了一支骨笛。这件乐器式样简朴,由于年代古远,经久使用,表面斑驳而陈旧,但不知为何,他知道如果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奏出来的音调必定嘹亮悦耳。   “维林!”   这次不会听错,房子外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力量之大,震得砖石微微颤抖。   “他会还给你的。”女人歪着头,示意那支笛子,“我们这样的人,没了歌声,难以生活。”   房子晃动,砖石裂开,好似外面有什么正在向他们猛攻,随着灰浆和石头分崩离析,暖白色的光线透了进来。   “拿起来,”女人说,“等他送我们回去了,我们一起歌唱。那是多么美妙的歌声啊。”   他看着笛子,痛恨自己是那么渴望拿起它。“你有名字吗?”他问女人。   “怕是有一百来个吧。但我最喜欢的一个,是在接受盟友好心的交易之前。奉我父亲之命,我灭了南边的一帮土著。他们相当烦人,而且特别迷信,以为我是女巫。艾尔维拉,他们这样喊我。”   “艾尔维拉。”他又看了看笛子,身后的墙壁咔嚓作响,破裂开来。他迎着女人的目光,微微一笑,继而转过身,背对她和笛子。“我会记住的。”   墙壁轰然炸开,光芒汹涌,驱散寒冷,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叫喊。“告诉你的兄弟!”她高呼,“他就算杀死我一千次,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温暖而圣洁的光芒淹没了他,拥抱着他,引领他走出那间房子。他离开之时,光芒似乎渗进了体内,随之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你也很耀眼,”达瑞娜对他说,“一眼就看见了。”   他眼中满是光芒,最后一丝寒意也散去了……但当一个声音传来,他仍旧打了个寒战。那不是女人在说话,而是一个极其古老、不带任何感情、言之凿凿的声音。“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他大叫一声,醒转过来,浑身颤抖,尽管寒冷和疲惫到了极点,但他毕竟还活着。他感到有什么压在胸口,伸手摸到了柔软如瀑的秀发。达瑞娜呻吟着抬起头,面色苍白,双眼疲惫无神。“一眼就看见了。”她轻声说。   “维林!”瑞瓦跪在他身边,笑中带泪。在她身后是赫拉·达基尔和一众勇士,他鹰样的面容充满深深的忧虑。   “我以为会喊我黑刃。”他回答。   她破涕为笑,亲了亲他的额头,泪水奔涌而出。“根本没有黑刃,那只是哄小孩的故事。”   他揽住哭泣的瑞瓦,默默地在体内搜寻,其实他知道结果如何。没有了。血歌消失了。 第五部   我父亲向来不是触景生情或口出妙语之人。他为数不多的文字读来干瘪乏味,书信亦简明扼要,与其粗俗不堪的军旅生涯可谓相得益彰。但在我记忆之中,有一个场景始终难以忘怀,那是他在玛贝里斯城沦陷前夜所说的话。当时我们在山顶上,疆国禁卫军正在城内残酷地复仇,眼见火势蔓延,耳听惨叫声声,我觉得有必要问问他,为何他的情绪如此低沉,他刚刚夺取的胜利,难道不够光宗耀祖、唱咏千秋吗?你们或能理解,我那会儿烂醉如泥。   我父亲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那座饱受摧残的城市,我听见他说:“一切胜利皆是幻觉。”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作品集   联合疆国大图书馆 佛尼尔斯的记述   “起航!”将军对船长大喊,音调之高,几近尖叫,“我说了起航!快叫这大蠢货动起来!”   奴隶水手们匆忙执行船长的命令,而我走到船舷边。此时,倭拉大军的残众已被逼到河边,瓦利泰死守军令,战至无人生还,自由剑士惊慌失措,纷纷跳进水里。南边半英里处,自由骑兵困兽犹斗,企图突出绿衣人的重围,指挥后者的将官极为冷静,不断调集兵力封堵敌人。事实证明,突围只是痴心妄想,自由骑兵后方出现了一大群骑手,箭雨绵绵,如群鸟归巢。转眼的工夫,不再有成建制抵抗的倭拉残军,只剩下无路可逃的乌合之众。   我扭过头,不忍心再看这丑陋的场景,却见一人一马顺堤道疾驰,数千男女紧随其后,他们手持棍棒和弓箭,无人披盔戴甲。相距甚远,骑手的面容模糊难辨,但我分明知道他是谁。   “快!”起锚的铁链哗啦作响,将军高声叫道,“要是我们的船今日没能出海,我就把船上所有奴隶的脊骨都扯出来。”   “真的吗?”佛奈娜站在地图桌边,手里端着酒杯,“我可不建议你带这么重大的消息回家。”   “我们不回家,”他厉声说道,“我们回瓦林斯堡等待援兵。只要他们一来,我就能再组建一支军队,然后要这片土地寸草不生。记下来,奴隶!”他冲我咆哮。“我,赖柯拉·托克瑞将军,在此下令,将该省一切活物斩尽杀绝……”   我正要取来羊皮纸,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时船帆已张开,大船终于起航,顺风而下,无人理会在河里挣扎的自由剑士。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一张陌生的船帆,就在前方不足一英里的河湾处。如今我见过的船也不算少,一眼便认出桅杆上飘荡的是梅迪尼安人的三角旗,黑旗高挂,代表敌人现身。从桅杆上传来的叫喊使我确信,眼前的一幕并非因恐惧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弓手待命!”船长下令,“弩炮准备!柯利泰上前!”   这时,梅迪尼安战船后出现了一张船帆,随后又有两张。我瞟了将军一眼,不料看到的竟然是懦夫的面孔。恫吓和镇定的姿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恐惧,他汗流满面,浑身抽搐。我悟过来了,此人从未亲临战场。他只是隔岸观火,叫别人去送死,却没有尝过真刀真枪的滋味。我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出声。不管懦夫与否,只要船还在,我的性命就攥在他的手里。   然则,我不敢发笑,他的妻子却无所顾忌,引得将军怒目而视。她站在地图桌前,拿着我先前交来的卷轴,一边读,一边纵情欢笑。   “怎么了?”他问,“你为何如此开心,尊敬的夫人?”   她朝我摆摆手,依然大笑不止:“噢,只是物有所值,好生欣慰。”   将军的目光投向我,怒火给他苍白的面庞添了些许颜色。“是吗?何以见得?”   “允许我朗诵一首诗,很有可能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大人的遗作,题目是《赖柯拉·托克瑞将军颂——模仿德拉肯之作》。”她稍稍一顿,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忍住笑意。“有人自鸣得意,惹得妻子厌弃,船上喝酒嫖妓,满口胡言乱语,却要奴隶抄记……”   “闭嘴。”将军淡淡地命令道,可她并未理会。   “要人为他卖命,幻想坐收渔利……”   “给我闭嘴,恶毒的婊子!”将军突然冲过去,一拳打得她踉跄摔倒,她正要起身,将军一脚踹在她肚子上。“一年又一年,我受够了!”他又一脚踢去,佛奈娜开始呕吐,身体在甲板上痛苦地扭动。“跟你耗了一百年啊,爱人!”再踢一脚,她嘴里流出了血。“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杀了你——”   女主人的小刀——也就是她在舱房里扔掉的那一把,刀身不长,但极其锋利——轻而易举地插进了将军的下颌。他的呻吟尖厉而怪异,有点像孩子哭泣时的吸溜声,之后他向前栽倒,撞击甲板,发出鼻骨断裂的脆响。至今令我深感遗憾的是,他死得太快,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击。我后来也常常思考这一问题,其实世上极少有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佛奈娜呕出一摊鲜血,眼神呆滞,绝望地看着我:“看来……最后一吻……没可能了?”   听见仓促的脚步声,我立刻回头,看见两个柯利泰挥舞双剑冲了过来。我打算跑向船舷,找机会跳进河里,却未能得逞,一支箭矢重重地扎在旁边的甲板上,紧接着箭如雨落。我滚到桌子底下,与此同时,柯利泰中箭翻倒。我望向佛奈娜,见她惊恐地呜咽着,一支箭矢将她的长裙钉在甲板上。我倒也愿意把我的举动形容得颇有骑士气度,说我如何英勇无畏,冒着箭雨,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桌子底下,其实并非如此。我当时想的是,她对于梅迪尼安人应当很有价值,如果我把大活人交给他们,或许能换来对方的好感。   我们抱在一起,任凭箭矢飞射,不久又闻风声呼啸,某种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破空而至,炸得热浪袭人,烟尘弥漫。箭矢如梭,啸声不绝,佛奈娜紧紧贴着我,以为我能保护她,其实我自身难保。很快,甲板倾斜到了危险的角度,急如冰雹坠地的箭雨射落声,变成了金铁铮鸣和狂野呼号。一个奴隶船员倒地而亡,距离桌子不过一尺之遥,脖子上的伤口汩汩冒血,不久,杀声减弱,到处是惨叫和求饶声。   随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操着带有梅迪尼安口音的疆国话说:“把火灭了!”语气带有绝对的威严,“贝洛拉斯,下去干掉那些顽抗到底的。再检查船体有无破裂。这么大的战利品不拿走就太可耻了。”   一双靴子大步走过甲板,停在桌前,尽管靴子沾有血迹,却依然擦得闪亮。佛奈娜捂住肚子咳了几声,靴子随即动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桌子底下,容貌俊朗,满脸胡须,几缕金发遮不住那对湛蓝的眸子。   “啊,大人,”海盾说,“你肯定有故事可以讲。”   依照他的吩咐,大火很快被扑灭,大副从底舱回来了,报告说船体完好无损。“好极了!”海盾兴奋地抚摸着雕刻精美的木头围栏,“你见过这样的船吗,贝洛拉斯?万里迢迢,从世界另一头驶来。”   “她叫做暴风之恨号。”佛奈娜说的是口音浓重的疆国话。   海盾脸色一沉,回头对她说:“它叫什么,我说了算。另外,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开口。”他的目光落到我们背后,忽然快活起来。“甚好,就以她的名号保佑这条船。”他上前迎候,只见一群装束各异的男女从旁边的梅迪尼安船上走来。   先行登上甲板的是两个男人,一人满脸横肉,虎背熊腰,另一人年轻许多,却也不像是未经沙场。他们手中剑已出鞘,扫视着甲板上的惨烈景象,毫不为之动容。大汉转过身,向随后登船的三个女人鞠躬,其中一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身姿挺拔,头裹丝巾,内穿素雅长袍,外罩轻质锁甲,步态稳健,充满与生俱来的自信,令倭拉将军矫揉造作的举止相形见绌。   “欢迎,陛下,”海盾深鞠一躬,向她致意,“欢迎来到莱娜女王号。这是献给您的礼物。”   女人微微颔首,锐利的目光环顾周围。“我王兄的舰队之中,有一条船叫做莱娜号,不知道如今它在何方。”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她的疤痕,上半边脸的皮肉松弛而斑驳,残缺的耳朵掩在头巾里。   当她向我走来,我颔首低眉,单膝跪地,正如几个月前,我在她王兄的觐见室里所做的一样。“陛下。”我说。   “平身,大人。”她说。我抬起头,看到她面露微笑。“我记得,我们约好了要会面的。” 终章 莱娜   小船载她过去时,约有五十来人候在岸边。迎接她的场面毫无仪式感可言,只有一道道冰冷的目光。那群人衣衫褴褛,满脸疑虑和困惑,在小船慢慢靠近的同时,好奇地张望着她裹在头巾里的面容。海盾立在船头,死死地盯着人群中那个高大的身影。他的脸色好苍白,莱娜想着,心跳陡然加速,无法平息。维林旁边是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女人,背负长剑,一头褐色长发束在脑后,五官精致,完美无瑕,莱娜胸中顿时妒意翻涌。   别这样!她命令自己。女王不可有嫉妒之心。   可是她很难接受年轻女人与维林的亲近,还有那关切的目光和紧锁的眉头。她在人群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凯涅斯兄弟,神色冷峻,始终与众人保持距离;艾尔·梅尔纳,御林骑卫的年轻队长,与他牵手的黑发女人留有长长的辫子,眼睛上方新伤未愈;以及前任守塔大臣的养女,看样子也和维林相当亲近。   平底船费劲地穿过芦苇丛,抵达岸边,埃尔-奈斯特先行上岸,朝众人优雅地鞠躬致意。“本人是阿瑟兰·埃尔-奈斯特,海岛之盾。”他说着直起身子,面对维林淡淡一笑,“其实我认识你们当中的一位,至少……”   维林压根没有看他,满脸惊愕地走上前,迎向正在下船的莱娜,伊尔提斯和本顿随行左右。他在几英尺开外站住了,毫不避讳地盯着她,而她也鼓起勇气,并未躲闪。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双膝跪下。“陛下。”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莱娜甚至怀疑那不是他的声音,“欢迎回家。”   封地领主的庄园可能是埃尔托城内唯一未遭重创的建筑。莱娜所经之处,只见满目疮痍。大部分尸体已经运走,城墙外的火葬堆不计其数,还有库姆布莱人挖的坟墓。死去的倭拉人则被马车拖到了南边几英里外的采石场,堆积成山,覆盖泥土,无人致辞悼念。他们仅有五百人存活,倭拉将军的妻子是其中之一。   此时,她就站在眼前,面色铁青,手捂腹部,疼痛难忍——都拜她那个死不足惜的丈夫所赐。站在莱娜身后的是全军将官,以及瑞瓦小姐的家臣。这些人外表迥异:一名须发飘飘的老戍卫军,竟能在如此残酷的围城战中幸免于难;一名久经战阵的弓手,也是维林的熟人;还有一个阿斯莱女人,操着冒牌的贵族口音,而且若无必要,似乎极不情愿与莱娜对视。抛开诸多差异不谈,他们对新近上任的女总督可谓赤胆忠心,整个埃尔托城也是如此。我必须留意她。莱娜略感遗憾,冲着左边的年轻女人微微一笑。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位女王。   她就座于领主议事厅的高台之上,身下的座椅雕饰华丽。瑞瓦小姐提议可使用领主座椅,但莱娜并未听取。“那是属于你的,我尊敬的女总督。”   右边是维林,他抄着胳膊,面色格外苍白,显得疲惫不堪,莱娜担心他随时可能倒下。但在先前持续数个钟头的请愿和审判过程中,他始终身姿挺拔,既无怨言,也不曾请求落座。   “我们使用疆国语,”莱娜对将军妻子说,“以便在场的诸位旁听。”   倭拉女人颔首应道:“悉听尊便。”   伊尔提斯瞪着眼睛,跨步上前。“犯人要称呼女王为陛下。”他说。   女人吓得一缩,按住腹部的手微微颤抖:“悉听尊便,陛下。”   “报上你的名字。”莱娜对她说。   “佛奈娜·托克瑞·恩崔尔……陛下。”   “我在此判定你为疆国的侵略者,你对我国发动了一场毫无公平和正义可言的战争,所作所为严重玷污人性二字。因此,我判决你死刑。”她端详着女人的脸,觉察出一丝恐惧,但比她想象中少多了。这是真的吗?她回想起佛尼尔斯所讲的故事。莫非此人真的活了太久,死亡已经不算什么威胁了吗?   “不过,”莱娜接着说,“佛尼尔斯大人说了你的好话。据他所言,你相当讲求实际,虽说乐于从疆国的巨大苦难之中受益,但你并未直接参与其中。为此,我有意网开一面,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如实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许犹豫或撒谎。”她倾过身子,盯着女人的眼睛,又用倭拉语说:“相信我,尊敬的夫人,我们当中有人能轻而易举地识破谎言,即便你的脑袋被我们摘下来了,还有人能从中挖出你的秘密。”   女人的恐惧略有加深,她点点头,见伊尔提斯踏前一步,又急忙说道:“我答应您的条件,陛下。”   “很好。”莱娜靠着椅背,抓住扶手,思索片刻。“我们另找时间与你单独详谈。眼下我要问的是,据佛尼尔斯大人所言,你丈夫提及回瓦林斯堡等待援军,此话怎讲?”   “另一支军队,陛下。”佛奈娜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先占领这片土地,再执行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计划?”莱娜皱起眉头,“你们已经侵略了疆国,哪里还有下一步计划?”   倭拉女人换了个姿势,强忍疼痛。“夺占疆国只是庞大计划的第一步,陛下。利用疆国的地理位置作为跳板,再实现最终的目标。”   莱娜感到旁边的维林直起身子,扭头一看,只见他双眉紧蹙,全神贯注地观察女人,继而失望地叹了口气。   “大人?”莱娜关切地问道。   “请原谅,陛下,”他无力地笑了笑,“我……很累。”   她观察维林的面庞,见其双眼通红,脸颊凹陷,神色哀伤无比。莱娜知道他前一天做了什么,也希望届时将之昭告天下,但不知道他如此心绪不宁,是否缘于血腥的杀伐。她总以为维林从不受七情六欲的影响,其行为也无可指摘。可是如今……他真的只是普通人?   “直说,”她回头看着俘虏,“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阿尔比兰帝国,陛下。”佛奈娜似乎略为不解,因为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侵略疆国是夺占阿尔比兰帝国的前奏。明年夏天,一支军队将从疆国的港口登陆帝国的北部海岸,另一支兵力相当的军队同时攻打南部边界。届时,倭拉人便可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女人的笑意藏得很深。“请原谅,陛下,我只能说,侵略疆国不过是一盘棋的开局。”   “没错,”莱娜沉吟片刻,回答道,“这盘棋将以我烧毁倭拉城作为结局。”   当晚举行了一场勉强可称宴会的聚餐。尽管历经战火摧残,库姆布莱的都城仍有不少粮食库存,庄园内的长餐桌上堆满了食物,以及一瓶瓶葡萄佳酿。“我伯父的收藏,”瑞瓦小姐解释,“大部分已经分发给了民众。”   她们站在庄园的空地上,距离敞开的餐厅窗户并不远。伊尔提斯和本顿分守左右,相距不过十来步。那个阿斯莱女人靠在窗前,作为领主座椅前任和现任主人的荣誉参事,她的姿势和表情似乎漫不经心,但目光灼灼,始终观察着她们俩的举动。   “小姐不喜欢饮酒?”莱娜背对虎视眈眈的参事,问女总督。   “喝不来。”瑞瓦拘谨地笑笑,微微低头,双手绞在一起。显然她对宫廷礼仪不甚熟悉,时常忘记使用敬语,不过莱娜没有一点儿受到冒犯的感觉。   “据我所知,你伯父算得上专家。”她说,“我记得他只用拿起酒杯闻一闻,就能说出是哪年装的瓶,产自哪座葡萄园,甚至种植葡萄的山坡朝向。”   “他是酒鬼。但他是我伯父,我非常想念他。”   “尤其是今晚,我想。”   瑞瓦哈哈一笑。“我……以前不这样。”她懊恼地皱起眉头,又说:“呃,陛下。抱歉。”   莱娜只是微微一笑,回头望向宴会。现场无人喧闹,宾客们轻声交谈,他们目睹了太多惨状,或失去了兄弟朋友,战争的阴影尚未散尽。不过,酒水消耗得很快,尤以诺塔·艾尔·森达尔为甚,他坐在庄园的台阶上,搭着凯涅斯兄弟的肩膀,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杯中的酒晃来荡去。“漂亮得很,兄弟。视野开阔,海景迷人,还有——”他朝领军将军使了个眼色,“每天晚上都有漂亮女人陪睡,夜夜笙歌啊,兄弟!你却还待在宗会里。”   “那人好讨厌,”瑞瓦小姐说,“没醉的时候也是。”   “作为死人,他确实太多话了。”莱娜回答。她望向那些宾客,注意到有重要的人缺席。宴会开始一个钟头后,他便以疲累为由——这是毫无疑问的——回了军营。达瑞娜小姐随他一同离开,莱娜这才发现该嫉妒的根本不是女总督。   “维林大人怎么了?”她问。   瑞瓦小姐显然不愿回答,完美无瑕的面庞略显紧张。“他救了我们。”   “我知道。可事实非常明显,他拯救我们的方式给他造成了影响。小姐,请告诉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瑞瓦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微微抽动,挑起了不愉快的记忆。“他带领森林来客进城,杀了倭拉人。没过多久,倭拉人全部死光了。圣父啊,真希望围城的时候他们也在。战斗结束的时候,我找到了他。他……在流血,好多血。我们说着话,他突然倒在地上。看样子……”她声音渐弱,抬头迎着莱娜的目光,“好像死了。然后达瑞娜小姐来了。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虽然两眼闭着,可一步不错地走到了他身边。她的皮肤非常苍白……她突然倒在他身上,我以为他俩都死了。我拼命地祈祷,陛下。我尖叫着向圣父祈祷,因为这样太不公平了。然后……”她抱紧胳膊,打了个寒战。“然后他俩都活过来了。”   “还有别人看到这一幕吗?”   “只有森林人。看得出来,他们很不喜欢。”   “目前,此事最好只有我们知道。”   “听您吩咐,陛下。”   莱娜拍拍她的胳膊,两人走回庄园。“您是说真的吗?”瑞瓦问,“烧掉他们的城市?”   莱娜站住了,点头道:“一字不假。”   “在经历这一切之前,我曾经非常确信,我走的是正道。我当时肩负任务,是世界之父亲自交付的神圣使命。如今……”年轻的女总督双眉紧蹙,神色惊惶,忽然苍老了许多,“我在……在这儿做过一些事。我是为了保卫埃尔托……我做的时候,自以为秉持了公平和正义,如今我不知道了。我怀疑,我错把愤怒当做公平,错把谋杀当做正义。”   “在战争之中,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小姐。”她回身握住瑞瓦的手,“我也做过一些事。哪怕再做一次,我也无怨无悔。”   “我想去散散步,大人们。”稍晚,她对本顿和伊尔提斯说,“去看看新的军队。”   伊尔提斯一如既往地迅速鞠躬,本顿正忙着憋住哈欠。“感觉太晚了吗,大人?”她问道。   “抱歉,陛下。”他挺起胸膛,结结巴巴地说,“我听候您的……”   莱娜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去睡吧,本顿。”   和其他宾客一样,奥瑞娜也很欣赏前封地领主藏酒的品位。“我们也去,陛下,”她含混地说,双眼有几分迷离,“我喜欢当兵的。”   “我带她去睡觉,陛下。”米欧尔说着牵起女官的手,拉进庄园里,任凭她哀声抱怨:“我想看看那些当兵的。”   “她服丧的时间还没多久。”伊尔提斯目送她们走开,沉声说道。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悼念过去,大人。可以走了吗?”   “我认为有些事必须告诉您,陛下。”等走过了堤道,大汉说,“和艾尔·索纳大人有关。”   “是吗?什么事?”   “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其实是两次。一次在尼莱什城,当时他给了我这个——”他摸了摸畸形的鼻子,“一次是几个月前,我……”   莱娜站住了,扬起眉毛等他说完。   “我企图杀他,”御前护卫接着说,“用一把十字弩。”   她的笑声回荡在河面,伊尔提斯无言地静立不动。“所以你进了地牢,认识了费明。”她说。   “仅此一次判断失误。我向您保证,绝不再犯。我过去毫不动摇地坚守信仰。如今……我忠心已改。”   “但愿如此。”他们接着沿河岸走去,芦苇荡里还漂浮着肿胀的尸体,散发出腐败的恶臭。暴雨过后,天气冷得反常,她走路时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尸体周围的河面结了一层薄冰。   “夏天结冰。”她凑近了观察,“尽管是晚夏,还是很奇怪。”   “从没见过,陛下。”伊尔提斯附和道,他弯下腰,想要看清楚,“我这辈子——”   箭矢射中他的肩膀,他大叫一声,翻倒在地。战争造就的本能催促莱娜迅速趴下,第二支箭矢从头上擦过,射穿了河面的薄冰。她通过箭矢飞行的角度判断,对方很近。伊尔提斯躺在几尺开外,紧咬牙关,摸索着佩剑。莱娜摇摇头,伸手制止,目光在茂密的草丛中搜寻。伊尔提斯停止动作,咬住斗篷,避免疼得叫出声来。   永远带在身上。参加宴会前,她把匕首绑在小腿上了,因为女王佩带武器有失体面。她抽出匕首,翻转刀刃,贴在前臂底下,以免反射月光。然后就是等待。   二十余步开外,有两个人影从草丛中冒出来,一高一矮。高个子手持长弓,箭在弦上,矮个子握了一把斧头。他们慢慢地接近,矮个子哈哈一笑:“相信我的话没错,我神圣的朋友。我告诉过你,圣父会引导我们找到她。”莱娜终于看清他了,满脸胡子,光头。他龇着牙齿,提高嗓门,满怀愉悦地喊道:“快出来吧,陛下。我们只是向您表达敬意。”   再近一点。她沉下胳膊,刀刃滑进了掌心。   “噢,别这么固执。”大胡子叹道,“我们来帮您的忙。您真愿意带着这张脸过一辈子吗?”   伊尔提斯突然怒吼一声,跳将起来,长剑出鞘,高个子旋身面对他,弓弦拉满。莱娜瞥见一张瘦削而英俊的面孔,满脸仇恨。   这是她扔得最好的一次,小刀凌空飞旋,画出完美的弧线,一头扎进对方的喉咙,那人仰面摔倒的同时,弓弦噼啪作响,箭矢射进草丛。伊尔提斯转而杀向矮个子,只冲了几步就绝望地吼了一声,栽倒在地。矮个子逼近的同时,莱娜跑到伊尔提斯身边,从他无力的手掌中夺过长剑,双手握持,猛劈过去。只听一声金铁大震,斧刃封住剑锋,她的脸颊遭到重击,整个人翻倒在地。   “您的脑袋可真硬啊,陛下。”矮个子活动着手指,步步逼近,“也许我该找地方挂起来。”   他咧嘴一笑,举起斧子,忽然脸色惨白,有什么东西绕过他的头顶,勒紧了脖子。他叫不出声,只听见绳索嘎嘎作响。斧子脱手而出,他本能地揪住绳索,双脚乱踢,眼珠暴突。莱娜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看到一个体格健硕、头发卷曲的年轻人正猛拽矮个子刺客。年轻人扭紧绳索的动作极其迅速且娴熟,矮个子不断后仰,拼命地跺脚。等刺客终于倒地,他踩住对方的脖子,继续拉紧绳索,无论做什么动作,他的脸上仿佛都戴着一张面具。不一会儿,矮个子刺耳的喘息声消失了。   莱娜走到伊尔提斯身边,发现他流血过多,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多谢,士兵,”她对走近的年轻人说,“拜托,这位大人需要医师……”   对方没有应声,步步靠近,依然面无表情。她皱起眉头:“怎么……”   他的动作快得来不及闪躲,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住莱娜的肩膀,拉到面前。年轻人空洞的目光在她的疤痕上游移,看不出有何目的。“疼。”他说着,一把抱住莱娜,将其紧贴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   接着她烧了起来。 附录 附录一人名表   联合疆国   艾尔·尼埃壬家族   麦西乌斯·艾尔·尼埃壬——联合疆国国王   莱娜·艾尔·尼埃壬——麦西乌斯之妹,疆国公主   欧德菈·艾尔·尼埃壬——麦西乌斯之妻,疆国王后雅努斯·艾尔·尼埃壬——麦西乌斯之子,王位继承人德娜·艾尔·尼埃壬——麦西乌斯之女,疆国公主艾尔·索纳家族   维林·艾尔·索纳——前第六宗兄弟,疆国之剑,北疆守塔大臣艾罗妮丝·艾尔·索纳——维林的妹妹,画家北疆   达瑞娜·艾尔·默纳——北塔首席参事   阿达尔·泽努——北疆戍卫军队长   凯兰——医师,第五宗兄弟   霍伦——档案管理员,第四宗兄弟   奥文·艾尔·梅尔纳——御林骑卫第三大队队长   哈力克——图书馆员,第七宗兄弟,北塔案卷管理员诺塔·艾尔·森达尔——教师,前第六宗兄弟,维林的朋友瑟拉·艾尔·森达尔——诺塔的妻子阿提斯·艾尔·森达尔——瑟拉和诺塔之子   萝伦·艾尔·森达尔——瑟拉和诺塔之女   雪舞——战猫   智熊——熊人部落萨满   赛恩李希·珀塔——俄尔赫战酋   慧明——俄尔赫贤者   英莎·卡·佛纳(月光寒铁)——俄尔赫战士   欧廷——匪徒谷矿工工头,北疆大军第一大队队长   达文——造船工,北疆大军军士   卡拉——奈因角居民   洛坎——奈因角居民   马肯——奈因角居民   韦弗——奈因角居民   信仰之第六宗   索利斯——剑术宗师、司盖伦关宗将   凯涅斯·艾尔·奈萨——第六宗兄弟,疆国之剑,三十五步兵团领军将军弗伦提斯——第六宗兄弟,维林的朋友格瑞林——地库总管,第六宗兄弟   壬希尔——马术宗师,第六宗兄弟   艾文——第六宗兄弟,驻扎司盖伦关   赫维尔——第六宗兄弟,驻扎司盖伦关   埃尔托城   森提斯·穆斯托尔——库姆布莱封地领主   瑞瓦·穆斯托尔——森提斯的侄女   韦丽丝——库姆布莱封地领主的荣誉参事   阿伦提斯·瓦诺——戍卫军司令   布伦·安提什——弓手总兵   哈宁——医师,第五宗兄弟,骨学宗师   阿肯——阿斯莱少年,瑞瓦的朋友   诵经者——世界之父教会的首领   仑法尔   达纳尔·林奈——仑法尔封地领主   修林·班德斯——骑士,仑法尔男爵   乌丽丝——班德斯的私生女   艾伦迪尔——乌丽丝之子   厄蒙德·鲁因——骑士,班德斯的首席家臣   莱克斯·温德斯——骑士,达纳尔的首席家臣   尤里希森林   贼猫——匪徒   公鸭——匪徒,贼猫的同伙   伊莲·艾尔·杰文——逃跑的奴隶,达沃卡的朋友   三十四号——前编号奴隶,施虐者   大砍——信仰猎犬,弗伦提斯的朋友   黑牙——信仰猎犬,伊莲的朋友   其他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诗人,艾罗妮丝和维林的朋友勒卡·艾尔·斯莫林——御林骑卫领军将军滕吉斯·艾尔·佛尼——第四宗宗老   本瑞·莱列尔——著名画家,第三宗兄弟   简利尔·诺林——歌手,前三十五步兵团旗手   艾萝娜——舞者,简利尔的妻子   马文伯爵——北疆大军尼塞尔军团司令   罗纳人领地   玛莱萨——大祭司,罗纳人首领   达沃卡——黑河部落战士,圣山的仆人,莱娜的朋友柯拉尔——黑河部落女猎人,达沃卡的妹妹艾尔特克——灰鹰部落塔莱萨   马斯戴克——灰鹰部落战士   阿尔比兰帝国   阿鲁兰·麦克斯托·塞尔瑟斯——皇帝   艾梅伦·奈萨·厄勒斯——皇帝养女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御前史官   奈力森·奈斯特·海弗伦——帝国守卫军将军   倭拉帝国   阿克里夫·恩崔尔——倭拉统治议会成员   赖柯拉·托克瑞——倭拉帝国大军第二十军将军   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阿克里夫之妹,赖柯拉之妻瓦斯特——深坑督头,受雇于阿克里夫梅迪尼安群岛   阿瑟兰·埃尔-奈斯特——梅迪尼安船长,海岛之盾卡瓦尔·埃尔-努林——船王,红隼号船长贝洛拉斯——海刀号船长   瑟奥达   勒苏丝·希尔·霖(风之歌)——古代传说中的先知赫拉·达基尔(红鹰)——长老,战酋 附录二“虚张声势”的游戏规则   一套标准的阿斯莱牌包含如下牌面,按照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   群狼之王(点数:12)   玫瑰之后(点数:11)   毒蛇王子(点数:10)   利刃之主(点数:9)   乌鸦夫人(点数:8)   红袍队长(点数:7)   黑袍军士(点数:7)   金袍护卫(点数:7)   绿袍弓手(点数:7)   白袍剑客(点数:7)   盲眼铁匠(点数:6)   微笑石匠(点数:6)   失恋坊主(点数:6)   快乐织工(点数:6)   哭泣少女(点数:6)   嗥叫之狼(点数:5)   翱翔之鹰(点数:5)   馋食之鸦(点数:5)   扬蹄之马(点数:5)   盘卷之蛇(点数:5)   宫殿(点数:4)   王座(点数:4)   城堡(点数:4)   王冠(点数:4)   卷轴(点数:4)   交叉之剑(点数:3)   恶毒酒杯(点数:3)   血腥匕首(点数:3)   满弦之弓(点数:3)   闪亮之斧(点数:3)   卷轴(点数:2)   书籍(点数:2)   望远镜(点数:2)   研杵(点数:2)   鹅毛笔(点数:2)   灰船(点数:1)   快活水手(点数:1)   起势风暴(点数:1)   黑暗之海(点数:1)   溺亡之人(点数:1)   “虚张声势”最多可供五位玩家游戏。游戏开始,由庄家洗牌,给每位玩家发六张牌。每位玩家可以扔掉两张手牌,抽取牌堆中的两张。   庄家左手边的玩家第一个下注或弃牌,依次进行,直到每位玩家采取过下注或弃牌的动作。第二轮,玩家需要选择加注或不加注。如果所有玩家都选择不加注,那么所有手牌翻开,点数最高的玩家获胜。如果一位或多位玩家选择加注,那么其他玩家必须跟注,方可继续游戏。继续下注,直到所有玩家在同一轮当中不再追加,所有手牌翻开,点数最高的玩家获胜。   任何抽到利剑之主和另外五张(红袍队长,黑袍军士,金袍护卫,绿袍弓手,白袍剑客)组成神武套牌的玩家,即抽到虚张声势,赢得此局。否则依照每位玩家五张手牌的点数总和判定输赢。假如有两位以及两位以上的玩家点数完全一样,那么持有高级别手牌的玩家胜出。例如:一位玩家持有群狼之王以及另外五张牌,点数总和为三十,另一位玩家持有玫瑰之后以及另外五张牌,点数总和也是三十,那么前一位玩家获胜。 渡鸦之影3:火焰女王(上下册) 目录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第一部   渡鸦于飞,其羽不辍。   憧憧其影,于地徘徊。   ——瑟奥达诗歌,佚名 佛尼尔斯的记述   我带俘虏抵达码头时,他正等在那里。他的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瘦削的面孔朝向海平面,斗篷紧裹,以抵御凛冽的海风。我原本颇为不解,却瞥见一条梅迪尼安式样的狭船正在离港,载着一位令他念念不忘的重要乘客向北疆驶去,于是我之前的疑惑便烟消云散了。   他扭头见我走近,嘴角浮起一抹严肃而谨慎的笑意,我知道他是等着看我离开。自从埃尔托城解围后,我俩鲜少交谈,仅限于简述实情的三言两语,概因他不断有战事缠身,以及先前那番惊天动地的冲锋所导致的某种后遗症——原本坚毅有力的面容因之蒙上了一层倦意,双眼通红,皮肉松弛,缺乏生气;曾经刺耳到粗俗的嗓音,也变成沙哑的低语。如今那种影响已消退大半,我看得出来。近日的战事似乎有助于恢复他的气力,我对此甚感好奇,不知他是否从尸山血海之中汲取了某种养分。   “阁下,”他端端正正地冲我稍一鞠躬,然后向我的俘虏颔首致意,“夫人。”   佛奈娜点头还礼,却未回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腥咸的海风吹乱她红棕色的头发,一绺灰白的发丝赫然显露于其中。   “我接到的命令已经够多了……”我刚一开口,便被艾尔·索纳抬手打断。   “我不是来下达命令的,阁下,”他说,“只是来道别,愿你顺心遂意。”   我并未立刻回应,却端详起艾尔·索纳的面庞,但见谨慎的笑意有所收敛,乌黑的眸子略带防备。可能吗?我心想。他这是寻求我的原谅?   “谢谢,大人。”我说着,提起沉甸甸的布袋,挂在肩上。“我们要登船了,趁着还没涨潮。”   “那是当然。我陪你们过去。”   “我们不需要卫兵!”佛奈娜的语气相当刺耳,“该说的我全说了,你们的鉴谎师也已判定过真伪。”   确实如此,今早我们出发时无人护送,也未举行仪式。联合疆国新立的朝廷既无暇顾及于此,也不注重繁文缛节。   “的确,尊敬的市民,”艾尔·索纳的倭拉语极不熟练,口音浓重,“但我……有话对这位灰衣人说。”   “是自由人。”我纠正了他,又换回疆国语说:“灰衣代表财产,而非社会地位。”   “啊,受教了,阁下。”他退开一步,摆手示意我向登船码头行去,那儿候着一排梅迪尼安战船和商船。我们的船理所当然停泊在队列的最前头。   “哈力克兄弟送你的?”他冲我肩上的布包点头示意。   “是的,”我说,“大图书馆里最古老的十五本书。是我在有限的时间里,从他的库藏当中挑选出来的可用之书。”其实我在提出请求时,还以为那位兄弟馆员会有异议,结果他只是友善地点头同意,然后厉声命令一个侍者从临时充当藏书室的马车上取来我要的书卷。我知道他之所以表面上不在乎这种窃书的行径,某种程度是因为他的天赋——他不仅随时可以誊写出副本,而且态度堂而皇之——毕竟这种事情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他们所谓的黑巫术,如今已经能被公开展示与谈论,天赋者得以自由地研习各种能力,无须担心遭受迫害甚至处决——至少法令如此。我发现那些没有天赋的人脸上仍有恐惧以及嫉妒,因此我有所怀疑,或许天赋者暂不见光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如今战火绵延,哪有不见光的角落呢?   “你真的认为他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半路上,艾尔·索纳问,“那位盟友?”   “如此强势而恶毒的存在必然有迹可循。”我说,“大人,历史学家就是猎人,在书信和传记的灌木丛里翻找蛛丝马迹,顺着记忆的足印追捕猎物,不管对方是人,是兽,抑或两者皆非。反正我不指望查到那家伙真实可信的来龙去脉,但它必定有迹可循,而我打算找出来。”   “那你千万当心,我怀疑它对你的打算不会毫无察觉。”   “对你也是。”我顿住了,抬眼一瞥,见他眉头深锁。你的确定无疑哪儿去了?我心想。在我们早先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最恼人的特质之一,莫过于不容软化、无可动摇的刚毅性格。如今他只是一个愁眉苦脸的普通人,面对未来艰苦卓绝的考验,忧心忡忡,不堪重负。   “夺回都城绝非易事,”我说,“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留守此地,养精蓄锐,等待来年开春。”   “明智与战争难以共存,阁下。你说得对,一切或许都在盟友的预料之中。”   “那为何……”   “我们不能固守于此,坐以待毙——正如贵国皇帝不能指望盟友置之不理。”   “我非常清楚应该如何告知皇帝陛下。”我把装有密封卷轴的皮袋挂在脖子上,它的重量远不及装书的布包,但不知为何,感觉异常沉重。我心想,少许墨水、几张羊皮纸和一块封蜡而已,却可以送数百万人上战场。   我们行至船边驻足,这是一条宽阔的梅迪尼安商船,在蛇牙之战中烧焦的船身并未被重新刷上油漆,船舷仍留有箭射刀砍的痕迹,收在索具上的船帆补丁累累。吸引我目光的还有蛇形船首像,尽管其下颌处缺了一大块,但仍然可以辨认得出。我的目光转向踏板尽头的船长,此人抄着粗壮的双臂,满脸怒气腾腾,我对这张面孔的印象再深刻不过了。   “敢问大人,挑选这艘船是不是您的意思?”我问艾尔·索纳。   他耸肩的同时,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神采。“此事纯属巧合,我向你保证。”   可惜我的心胸已填满怨恨,再不能多添分毫。我叹了口气,转身向佛奈娜摆手示意。“尊敬的市民,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   她迈着数百年练就的优雅步伐走过踏板,与此同时,艾尔·索纳的目光寸步不离。“不管鉴谎师怎么判定,”他对我说,“容我提醒你一句,不要相信她。”   “我伺候她的时间可不短,这个教训早就学到了。”我又提起布包,颔首道别,“告辞了,大人,期待您的传奇战绩……”   “你先前说得对,”他打断我的话,谨慎的笑意去而复返,“我对你讲的那些故事当中,有一部分……遗漏。”   “您是说谎言吧。”   “是的。”他收敛了笑容。“但我相信你有权获知真相。我不清楚这场战争将会如何结束,甚至不知道我们能否活到结束的那一天。但如果我们还活着,请来找我,我保证据实以告。”   我也知道,我本该感激不尽才是。哪位学者不想聆听此等人物口述真相?但当我迎上他的目光,内心却毫无感激之情,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名字。塞利森。   “我常常好奇,”我说,“不知道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如何毫无愧疚地活在世上。一个取人性命的杀手何以面对良心?如今我和你一样成了杀手,我却发现灵魂根本没有负担。说到底,我杀了一个坏人,而你杀了一个好人。”   我转身登上踏板,再也没有回头。    第一章 莱娜   唤醒她的是雪。柔软而冰凉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刺痒却并不难受的触感把她拽出了黑暗的梦境。过了好一阵子,等她找回支离破碎的记忆,一幕幕画面轰然袭来,恐惧和困惑顿时占据了身心。伊尔提斯咆哮着冲上前去,长剑寒光闪闪……金铁大震……一记重拳向她的嘴角横扫而至……还有那个人……那个烧着了她的男人。   她张嘴欲喊,却只是低低地呜咽一声,接着喘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立刻灌进胸腔。她似乎从里到外都快要结冰,先前烧得那么猛烈,眼下却有冻死之虞,这种感觉着实怪异。   伊尔提斯!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伊尔提斯受伤了!说不定死了!   她企图仅凭意志力驱动手脚,站起身来,以女王的全副威仪召唤医师。然而,她只能轻声呻吟,微微抖动手指,任由冰雪肆意抚摸。她不禁怒火中烧,连胸口的寒意也驱散了。我要起来!我不能像条遭人遗弃的狗,活活冻死在雪地里!她又断断续续地吸了几口气,拼尽所有的力气,鼓起满腔的愤怒,放声尖叫。那是激烈的喊叫,女王的喊叫……然而在她自己听来,不过是齿间涌动的气流,以及不知所谓的杂音。   “……最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军士!”有人厉声喝道,语调铿锵有力,发音简省利落。说话者是行伍之人,另有靴子踏雪的嘎吱声为证。   “守塔大臣说要好好照料他,队长。”回答的人带尼塞尔口音,年纪偏大,没有前者那般掷地有声,“还说要尊重他。对待来自海角的其他居民也是一样。而且他好像特别急切,结结巴巴的,一次只能蹦两个字出来。”   “海角的居民,”队长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夏末竟然下雪……”话音未落,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不见了,代之以匆促跑动的声响。   “陛下!”有人按住她的肩头,轻柔而急切,“陛下!您受伤了吗?您能听见吗?”   莱娜只能发出呻吟,手指再一次抖动。   “阿达尔队……队长,”是军士在说话,吓得语不成句,“她的脸……”   “我长眼睛了,军士!去找守塔大臣,请他去凯兰兄弟的帐篷!派人把大人送过去,别提女王的情况,懂了吗?”   雪地上又有不少靴跟声响起,她感到有某种柔软且暖和的东西从头盖到脚上,然后自己被抬了起来,冻僵的后背和双腿阵阵刺痛。队长抱着她狂奔而去,她却陷入黑暗之中,丝毫不觉颠簸。   第二次醒来时,他守在身旁。她的目光沿着顶棚流转,发现他坐在床边。尽管他的眼珠和昨天一样,依然蒙着一层血雾,却明亮异常,神情专注。他凑过来,乌黑的眸子似要透过她的面皮,向深处观察。他烧着了我……她闭上双眼,别过脸,强忍泪水,待稍稍平息了胸口的痛楚才回头望去,见他跪在一旁,垂首低眉。   “陛下。”他说。   她吞了吞口水,试图开口说话,原以为发出的嗓音必定虚弱沙哑,不料竟有几分高亢刺耳。“艾尔·索纳大人。相信你今早一切都好。”   他抬起头,表情严肃,眼神依旧凌厉。她很想说,无论对方是不是女王,他这样目不斜视是无礼的表现,但她也知道,若是真讲出来,反倒显得沉不住气。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父亲如是说。佩戴王冠之人所说的每一个字,皆将为臣民所牢记,即便这样,也会有曲解本意的可能。所以,我的女儿,有朝一日若是这顶金圈压在你额头上,那些不符合女王身份的话,一个字也别说。   “……很好,陛下。”维林应道,始终单膝跪地,听凭女王起身。她没想到肢体竟能活动自如。有人替她脱掉了昨晚所穿的长裙和斗篷,换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棉布常服,料子舒软怡人。她轻抬双腿,坐在床边。“请起,”她对维林说,“早在太平盛世之时,我便以为仪式沉闷乏味,我们俩私下相处更无行礼的必要。”   维林闻言起身,目光却未离开她的脸庞。他把椅子拉近了些,坐在对面。这一举动似有几分犹豫,他的手也略有颤抖。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是夏令集市之后最接近的一次。   “伊尔提斯大人状况如何?”她问。   “受了伤,但无性命之忧。”他说,“只是左手小指冻伤,凯兰兄弟不得已将其截断。他好像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来见您,拦住他可是相当不容易。”   “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我这一路上的运气好得出奇。”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我们昨天没什么机会说话。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   “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关于您……受伤的经历,外界流言蜂起,据说事故发生在麦西乌斯王驾崩的同时。”   “麦西乌斯是遭奸人谋害,凶手是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我为此杀死了他。”   她注意到维林大受震动,好似被一把冰冷尖刀刺中要害。他佝偻着背,双眼失神,喃喃自语道:“我想当兄弟……我想跟你一样。”   “他旁边还有个女人,”莱娜接着说,“和你的兄弟一样,伪装成逃跑的奴隶,漂洋过海而来,编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我杀死弗伦提斯兄弟后,从她的反应判断,他们的关系似乎异常亲密。爱情使人疯狂,倒也不稀罕。”   他打了个冷战,悲痛莫名地闭上眼。“杀他可不容易。”   “我和罗纳人相处过一段时间,学了一点特殊的技艺。我看见他倒地,然后……”火舌蜿蜒着舔过她的肌肤,犹如野猫的利爪,喉咙里满是皮肉焦糊的臭味……“看来我的记忆力终究有其局限。”   维林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面色比以往更加憔悴。“我知道他回来了,”最后他轻声说道,“但不是为了这种事。”   “我以为你会要求我解释另一件事,”莱娜一心把他拽出阴云密布的记忆,“你在尼莱什城所受的待遇。”   “不,陛下。”他摇头道,“我向您保证,我不要求任何解释。”   “那场战争是巨大的错误。他们抓住了麦西乌斯……我父亲的判断……失常了。”   “我认为雅努斯王几无判断失常的可能,陛下。至于战争,您早已告诫过我,我还记得。”   她微微颔首,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曾那么确信他会因此恨我。“那个人……”她说,“那个拿绳子的人。”   “他名叫韦弗,陛下。”   “韦弗,”她复念一遍,“我认为他是某个邪恶势力的探子,趁我们元气大伤之际,潜伏在你的军队里,等待时机发动袭击。”   维林微微往后靠去,满脸的悲伤变成了迷惑。“陛下,您说袭击?”   “他救了我,”她说,“打倒了那家伙,然后又烧伤了我。我承认这件事很奇怪,不过我逐渐明白了一点——这些怪物的行为根本不可捉摸。”她喉头一哽,回想起那个强壮的年轻人把自己拉近的一刻,随后烈火灼烧,热力逼人,比王座厅那日的恐怖场景更有过之。她抬起头,鼓足勇气迎上维林沉稳的目光。“有什么……不对吗?”   对方吐出一声轻叹,伸过密布老茧的粗糙手掌,抓向她的双手。她以为只是一种抚慰的表示,随之而来的将有什么可怕的消息,但维林握住她的手腕,举了起来,向她的脸庞贴去。   “不要!”她企图挣脱。   “相信我,莱娜。”他柔声说道,把手指按到脸上……那是光滑而完好的皮肤。待他抽回手,莱娜情不自禁地摸索每一寸肌肤,从眉毛摸到下巴,又摸到脖子。哪儿去了?她疯狂思考着,既找不到粗糙而斑驳的疤痕,也感觉不到烧灼的剧痛——尽管贴身女官每天为她在烧伤处涂抹药膏,疼痛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我的脸怎么了?   “我知道韦弗的天赋非常强大,”维林说,“可这种程度……”   莱娜紧紧地捂住脸,强忍着抽泣的冲动。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我……”她欲言又止,然后从头开始,“我要你……召集军事会议,尽快……尽快……”   这时,她感到泪水滑过脸颊,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镜子里的女人摸着满头色泽暗淡的发茬,皱起光洁的眉头。能长出来,她知道。这次或许不留那么长了。莱娜的目光在烧伤最严重的地方梭巡,发现皮肤虽然愈合,却并非完全恢复如初。眼睛附近有些极细极淡的线条,杂乱无章地从眉毛延伸至发际。她想起玛莱萨所使用的那具可怜而又混乱的躯壳,那天在圣山底下说的一句话。现在还没有……你那些伟大的印记啊。   莱娜稍稍站远了些,左右摆头,借着从帐篷开口处透进来的阳光观察印记的样子——不知为何它们淡去了不少。镜中有影子闪过,她看到伊尔提斯出现在身后,捏着那只吊在胸前的缠满绷带的手,目光躲闪不定。一个钟头前,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帐篷,一把推开本顿,跪在她面前,磕磕巴巴地请求原谅。当他抬头看到莱娜的脸,便立刻闭嘴了。   “你该卧床休息,大人。”她说。   “我……”伊尔提斯眨眨眼,泪光闪闪,“我将寸步不离您左右,陛下。这是我发过的誓言。”   我成了他的信仰吗?莱娜颇为好奇,只见镜中的大汉摇摇头,晃晃身子,强行挺直脊梁。原先的信仰确实令人失望,所以如今他又在我身上找到了奉献的热情。   帐篷的门帘一分为二,维林进来鞠躬致意:“军队已准备就绪,陛下。”   “谢谢,大人。”她伸手示意奥瑞娜——女官手搭一条带兜帽的狐皮斗篷,瑞瓦小姐热情满满地提供了成堆的衣物,这是她从中选出来的一件。奥瑞娜应召上前,把斗篷披到她肩上,米欧尔跪下来,为她尊贵的玉足奉上一双华而不实的鞋子。“好了,”她说着,踩进鞋子里,拉起兜帽,“我们开始吧。”   帐篷外已备好一辆高大的无盖马车,维林一边陪同莱娜走过去,一边伸出手来。她扶着维林的手登上马车,同时提起斗篷下摆,以免绊倒。一想到在这种场合摔个狗吃屎的情景,她差点咯咯发笑,幸而及时忍住了。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   她一路扶着维林的手,伫立在马车上检阅这支新军。来自北疆的胖子兄弟早就汇报过——那家伙说话时眼睛瞪得滚圆,不断偷瞄她的脸——目前北疆大军将近六万男女,外加附近的三万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战士。列队迎候的各军团大多仪容不整,像是一盘散沙,远不如瓦林斯堡阅兵式上的疆国禁卫军那般整齐划一。阵中确实有少量疆国禁卫军,与其战友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位于队列正中,由凯涅斯兄弟坐镇。不过,这支新军的主力仍属马文伯爵率领的尼塞尔人、维林从北疆征募的军队,以及沿路加入的新兵。莱娜发现军容极其杂乱无章:盔甲和兵器五花八门,大多来自不计其数的倭拉死人;旗帜也是临时凑合的,色彩单调,意义不明,远不如疆国禁卫军的军团旗。   瑟奥达人聚在队列右翼,无数战士默然而立,好奇是他们脸上唯一的表情。俄尔赫人列队其后,大多跨骑高头大马,同样悄无声息。瑞瓦小姐接受了莱娜的诚挚邀请,带领已不足三十人的家族侍卫队出席阅兵。备受战火摧残的弓手似乎也全员到齐,他们在女总督身后排成两行长队,个个背挎长弓,体格健壮,眼神坚毅。跟随瑞瓦小姐左右的是女参事、弓手总兵安提什,以及年事已高、长髯飘飘的戍卫军司令,眼见莱娜驾临,无人流露出哪怕一丝敬畏之色。队列右翼是以海盾为首的梅迪尼安船长们,但船王埃尔-努林故意越过海盾,站在其前方几英尺处,海盾则抄着胳膊,歪头瞧着莱娜,那一抹惯常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遗憾的是,她只希望那笑容赶紧收敛为好。   在整支军队背后,是黑烟尚未散尽的岛城埃尔托,雪花仍在飘落,大教堂的两座尖塔积上了一点沾染尘灰的脏雪。   此时,马车上的莱娜微微一怔,看见了身材娇小但外表与众不同的达瑞娜小姐。她就站在北疆戍卫军的前排,身旁是阿达尔队长。莱娜在阅兵现场吸引了万千目光,唯有达瑞娜例外,她直勾勾地望着维林,眼里饱含热情。发觉到这一幕后,莱娜不由感到维林的手掌也有些发烫,于是顺势松开,面朝军队,拉下了兜帽。   一阵躁动如涟漪般在队列中荡开,各种响声混杂其间,有畏怯的喘息、誓语和祷告,还有克制不住的惊叹。士兵们惊疑不定地交头接耳,导致本就松散的队形越发凌乱。只有瑟奥达人与俄尔赫人是个例外,他们依然无言,不过神情上明显有所戒备。等到私语声愈来愈嘈杂,莱娜抬起了手,然而一时之间,噪声竟未减弱。她担心需要请维林协助维持秩序,好在阿达尔队长一声令下,将官和军士立刻行动,队伍总算安静下来。   莱娜扫视着全军,目光扫过之处,有人不敢与她对视,低眉垂首,浑身战栗,也有人一脸惊讶,并无别的表情。   “我此前没有机会在你们面前讲话。”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透过冷冽的空气,传得很远,“也许有人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对其而言我的头衔太多,就不一一列出、叨扰诸位了。简单地说,我是你们的女王,守塔大臣艾尔·索纳大人和库姆布莱女总督瑞瓦小姐也是如此称呼我。不少人昨天见过我,看到的是一个满脸烧伤的女人。此刻你们却看到了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孔。我以女王的身份发誓,我决不对你们撒谎——所以我诚实地告知诸位,是黑巫术治愈了我的烧伤。我不会说我得到了逝者的祝福,也不会说是受到了某位神祇的青睐。我如今能重展旧颜,现身于诸位眼前,是因为一个拥有天赋的男人,而我不能假装自己理解这种天赋。此事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亦非事先谋划所致。不过,我并无理由后悔,惩罚此人更不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是好心助我。想必许多人已经发现,军中还有人拥有类似的能力,那些善良而勇敢的人,只因与生俱来的能力就被我们狭隘的律法宣判了死刑。鉴于以上种种,我在此以女王的身份下令,所有禁止使用天赋——俗称的黑巫术——的律法,全部废除。”   她顿了顿,以为有人会起哄,会高声抗议。结果众人沉默不语,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专注,那些原先避而不视的人,此时也挪不开目光。他们有所触动——莱娜明白过来。好事。   “在场的诸位,无不曾经受苦难,”她接着说,“在场的诸位,都有爱人、孩子、朋友或父母被杀害。很多人和我一样,尝过鞭子的滋味。很多人和我一样,挨过恶人的欺凌。很多人和我一样,受过烈火的煎烤。”   这时,一阵咆哮声陡然响起,有人怒不可遏地低声念叨。莱娜看到诺塔的队伍当中有一个女人,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此人是被解救出来的奴隶,瘦小嶙峋,却身佩多把匕首。“我们的国家因多方联盟而得名,”莱娜又说,“但只有傻瓜才会认为我们有过真正的联盟,接连不断的愚蠢内战令我们流血不止。如今,这种局面结束了。敌人登陆海岸,带来了奴役、折磨和死亡,却也带来了一份礼物,而他们必将为此抱憾终生。他们促使我们巩固了长久以来名存实亡的联盟;他们把我们锻造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直插他们乌黑的心脏,有诸位在,我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咆哮声突然化作激愤的号叫,一张张面孔因仇恨和怒火而扭曲,拳头、长剑、斧枪高高举起,喧哗犹如海浪汹涌而来,这种震撼心灵的力量着实令人沉醉……那正是权力的滋味。你在爱它的同时,还要恨它。   她抬起手,他们又一次安静下来,唯有低沉的余音。“我要说,胜利从来得之不易,”她提醒众人,“我们的敌人不仅凶悍冷血,而且诡计多端。干掉他们并不容易。所以我敢担保,我们所能收获的,无非苦战、流血和公道这三样东西。除此之外,凡是随我奋起抗争的勇士,不应再奢求更多的奖赏了。”   那个佩挂匕首的瘦小女人昂起头颅,手执双刀,直指苍天,口中念诵:“苦战、流血和公道!”一眨眼的工夫,从队列的一头到另一头,所有人都高声应和:“苦战、流血和公道!苦战、流血和公道!”   “五天后,我们进军瓦林斯堡!”莱娜高喊,与此同时,人们仍在复诵,声音越来越响亮。她抬手指向北方。要敢于增添一点戏剧效果,老阴谋家曾在某次册封仪式上说——这种场合需要他将宝剑赐给根本不够格领赏的人。王室从来都是表演家,女儿。她再次高喊,然而激愤的欢呼声冲破云霄,盖过了她的言语。“进军瓦林斯堡!”   在狂热的浪潮之中,她张开双臂,稍事逗留。父王,您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吗?他们爱戴过您吗?   呼声依旧。莱娜走下马车,正要扶住维林的手,忽然瞟到海盾神色异样。他脸上的笑容如愿消失了,此刻他眉头深锁,忧心忡忡。莱娜不禁有些怀疑,他是否还愿意跟随女王赴汤蹈火。   “瓦林斯堡远在两百英里之外,陛下,”马文伯爵对她说,“供给马匹的粮草仅够五十英里之需。我们的库姆布莱朋友在销毁物资方面的能耐绝对无人能及。”   “烧掉总好过进了敌人的肚子。”桌子对面的瑞瓦小姐回应。   维林的帐篷里摆了一张宽大的地图桌,全体高级将官,连同瑞瓦小姐和俄尔赫人、瑟奥达人的战斗酋长统统出席了这次会议。俄尔赫人的领袖是一名体形瘦长的骑手,估摸着有五十来岁。瑟奥达人相对年轻一些,个头比他的大多数同胞都高,精悍如狼,生有一张鹰脸。他们似乎能听懂众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一言未发。莱娜还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在她和维林之间来回跳跃。是有所疑虑吗?她心想。或者只是好奇?   马文伯爵花了大半个钟头解释目前的局势。她向来不喜欢乏味的军事史,只好从一堆不知所云的行话中挑出相关内容来理解。根据能听懂的部分推测,他们此刻的处境难以令渴望乘胜追击的女王满意。   “话是如此,小姐,”伯爵对瑞瓦说,“但也导致我方物资奇缺,更别提两个月后就入冬了。”   “那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大人。”莱娜说,“我们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却哪儿也去不了。”   伯爵摸了摸锃亮的光头,脸颊上那道缝线的伤疤似乎更红了,他挫败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是的,”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维林答道,“行军还不是唯一的问题。如果我们找不到足够的物资过冬,整支军队都会饿肚子。”   “我们缴获了倭拉人的补给。”莱娜说。   “的确,陛下。”胖乎乎的霍伦兄弟开口了。与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他的视线似乎很难离开女王的面庞。“十二吨粮食、四吨玉米和六吨牛肉。”   “没有这些,我的人民熬不过冬天,”瑞瓦小姐说,“我已经重新开始了定量配给……陛下。”她补充了一句,显然仍不熟悉礼节。   莱娜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循着通往瓦林斯堡的行军路线,可见沿路原有不少城镇和乡村,但如今大多已成废墟,无法提供任何补给。距离瓦林斯堡两百英里,她一边思考,一边凑近观察地图。半程都是海岸……以及大海。   她抬起头,在将官外围找到了海盾。他站在帐篷后部,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埃尔-奈斯特大人,”她说,“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他略一犹疑,走上前来。封地领主达瓦斯的孪生外孙主动腾出地儿,两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他却未还礼。“陛下。”他轻声应道。   “你的舰队船只不少,”她说,“是不是可以运送军队前往瓦林斯堡?”   他摇头道:“蛇牙之战后,半数船只被迫返回群岛修补。我们也许可以运送三分之一的军队,但顾不上马匹了。”   “人数太少,打不下瓦林斯堡。”马文伯爵说,“如果倭拉女人所言属实,那里的驻军数量庞大,还有从海外和仑法尔运送过去的补给。”   莱娜的视线飘向瓦林斯堡。那是王国的都城和重要港口,大部分财富来自与倭拉的贸易。她指着瓦林斯堡的海上贸易通道,抬头问海盾:“大人,你在这片水域捕获过船只吗?”   他看着地图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几艘而已。南方的贸易路线不那么容易得手。国王的舰队对瓦林斯堡的财货守得很严。”   “眼下没有舰队护航,”莱娜提示他,“考虑到敌人在蛇牙的损失,那儿的财货应该多得很,不是吗?”   他再次点头。“确实很多,陛下。”   “你昨天送给我一艘船,今天我还给你。但有一个请求——我需要你率领舰队出海,捕获或是烧掉来回瓦林斯堡途中所遇见的倭拉船只。你愿意吗?”   队长们闻言一阵骚动,凌厉的目光纷纷投向海盗。他们不喜欢看到女王谈条件,莱娜判断。以后我私下找他说。   “我要跟手下们谈谈。”他思索片刻,应道,“我们出海是为保卫海岛,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船王埃尔-努林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我不能代表海盾的人,陛下。但我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您开口,我们愿随您前往乌德诺厅,天涯海角,无处不至。经历蛇牙之战……又见您烧伤痊愈,无人胆敢拒绝。”他扭头望向海盾,目光满怀期待。   “正如船王所说,”须臾,海盾咬牙切齿道,“我们岂有拒绝之理?”   “很好。”莱娜再次查看地图,“本周内必须准备妥当。那么,我军不必北上,而须东行,前往海边。我们通过沿海港口进军瓦林斯堡,梅迪尼安盟友为我们提供补给,倭拉统治议会给他们的驻军送什么,我们就要什么。还有,港口应有渔民,我相信他们会非常好客。”   “前提是还有人活下来。”瑞瓦轻声说。   “我在此宣布以下任命。”莱娜并未理会女总督的言论。“请诸位原谅,此次任命不举办仪式,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繁文缛节上。我任命维林·艾尔·索纳为战争大臣,统领女王护国军。马文伯爵为疆国之剑和副统帅。霍伦兄弟为御用财政大臣。阿达尔队长、奥文队长和诺塔队长为疆国之剑,晋升为领军将军。阿瑟兰·埃尔-奈斯特大人,”她又一次与海盾对视,“我任命你为联合疆国的舰船大臣和旗舰统领。”她环顾四周。“以上任命的职位享有联合疆国律法所规定的一切权利及特权,战事结束后再行封赏与封地。我请问诸位,是否领受此番任命?”   维林是倒数第二个同意的,海盾则等了好久方才鞠躬表态,嘴角隐隐掠过一抹惯常的笑意。   “诸位大人,好先生们,还有别的事情吗?”她问。   “关于俘虏的问题,陛下。”领军将军奥文说,“保住他们的性命是越来越困难了。尤其是我们库姆布莱军队个个弓术高超,”他说完瞟了瑞瓦一眼。   “据我推测,留下这些人是为了获取情报吧?”莱娜问。   哈力克,也就是那位弱不禁风的老兄弟,举起了瘦骨嶙峋的手。“那是我负责的,陛下。他们当中有一些军官,我还没来得及讯问。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他们的用处微乎其微。”   “他们可以干活。”维林望着她说。他的眼圈虽红,目光却异常坚定。“重建被他们毁掉的房屋。”   “我不能留他们在城内,”瑞瓦摇着头,插嘴道,“人民绝不会饶过他们。”   “那我们带他们走,”维林回答,“他们可以当搬运工。”   “同时多了吃饭的嘴巴。”莱娜对哈力克兄弟说,“还请你完成讯问,兄弟。等你办完了,由领军将军奥文绞死他们。大人们,先生们,各司其职去吧。”   莱娜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河畔,看样子不过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士兵,唯独编绳子的手法异常灵活。维林早就提醒过,别对他抱有正常的期望,所以当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并漂漂亮亮地鞠了一躬时,莱娜吓了一跳——那姿态比大多数天天鞠躬的朝臣都要标准。   “卡拉说我应该鞠躬,”他说,宽阔而英俊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还教了我怎么做。”   莱娜看向右边,只见另外三个来自北疆的天赋者正在张望。因为昨天使用了天赋,女孩卡拉仍然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她深锁眉头,充满疑虑地打量莱娜。旁边那个牵着她的手、皮包骨头的年轻人,以及两人身后那个毛发茂密的大汉也有同样的表情。他们以为我是来惩罚他们的吗?   韦弗走上前来,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本顿忍不住按住剑柄。“没事的,大人。”她吩咐这位从前的渔民,然后纹丝不动,任由对方的指头在五官上游移。昨晚热得像火,此时却冷得似冰。   “我特来致谢,先生,”她对韦弗说,“我要封赏你为贵族……”   “您已经赏赐过了。”他说着抽回手,笑容倏忽不见,继而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因为困惑而紧皱的眉头。“从来都是这样,有东西回来了。”他微微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莱娜的瞳孔,“您给得很多,比别人给得多。”   一阵近乎恐惧的感觉忽然袭来,攫住了莱娜的心脏,她在玛莱萨的圣山有过同样的冲动,渴望逃离某种虽不能理解却必定暗藏凶险的未知事物。她慢慢地呼气,硬着头皮迎上年轻人的目光。“我给了你什么?”   他又笑了,扭头坐下,捡起绳子。“你自己。”他低声说道,双手继续忙活起来。   “女王陛下。”她闻言望去,看见伊尔提斯走了过来。他的脸颊仍无血色,却依然拒绝休息。远处站着凯涅斯兄弟以及四个平民,两个年轻女人是城里的居民,还有一个尼塞尔士兵,一个诺塔大人麾下的自由军士兵。看到他们,三个来自北疆的天赋者神色一凛,忧心忡忡地彼此相望,大汉甚至挥起随身携带的短棍,护在女孩前面。   “领军将军凯涅斯请求单独接见,陛下。”伊尔提斯鞠躬致意。   莱娜点点头,招手示意凯涅斯上前,并从韦弗身边走开了一小段距离。她驻足片刻,望着结了冰的冷铁河水,又扭头瞟了卡拉一眼,那个女孩瞪着单膝跪下的凯涅斯兄弟,毫不掩饰内心的憎恶。卡拉拥有在炎炎夏日冻结一条大河的本事,却如此惧怕这个男人。   “陛下,我恳请您留意……”   “是的,没错,兄弟。”她摆摆手,示意对方起身,然后指向卡拉等人。“你好像吓到我的子民了。”   凯涅斯兄弟扭头看了看天赋者们,眉头微微皱起。“他们……怕的是我即将告诉您的话。”他回过头,挺起胸膛,“女王陛下,我谨代表本宗,发誓为您而战。我们服从您的调遣,决不逃避责任,一心只求胜利。”   “我从未质疑过第六宗的忠诚,兄弟。虽说我希望你们的人数再多一些……”莱娜欲言又止,她再次望向那几个平民,在她的审视下,人人神情戒备,紧张至极。“但他们给我的感觉不大像第六宗的新人。”   “不是,陛下。”他应道。莱娜感觉到对方背负着难以承担的职责,熬到今日非直面不可。“我们属于另一个宗会。”    第二章 艾卢修斯   柯利泰的名字是二十七号,不过艾卢修斯尚未听他本人说过。事实上,这个奴隶精英从来没有开过口。他随叫随到,活儿不分轻重统统干得无可挑剔,而且任劳任怨,未曾流露过一丁点不满的情绪。   “我送你的礼物。”这是达纳尔大人的原话。那天,艾卢修斯被他们从黑牢深处拽出来时吓得大气直喘,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发现镣铐尽去,扶他起来的竟是父亲。“一个无与伦比的完美奴仆,”达纳尔指着柯利泰对他说,“要知道,我慢慢有点喜欢你遣词造句的味道了,小诗人。”   “是啊,早晨如此美好,我感觉棒极了。”艾卢修斯对奉上早餐的二十七号说,“感谢你的问候。”   他们所在的阳台可以俯瞰港口,只见旭日东升,给来往的海船染上一层金色——这种时候最该叫艾罗妮丝赶快取来画布和画笔。他选中这栋房子正因为有美景可看,这里以前应是商人的住宅,房主十有八九已经去世,或者与家人沦为奴隶。如今瓦林斯堡到处都是空置的房屋,万一住腻了,他还有很多选择,不过这儿的视野实在合他心意,可将整座海港尽收眼底。   船只越来越少了,他一边琢磨,一边习惯性地计数。十艘运奴船,五艘商船,四艘战船。运奴船吃水最浅,舱内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周,始于数天不散的蔽日浓烟。艾卢修斯本打算为此写点什么,然而每当他备好纸笔,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谁能为一座森林写悼词?   二十七号摆好最后一个盘子,退到后面。艾卢修斯取过刀叉,先尝了蘑菇——加了一点大蒜,用黄油烹饪得恰到好处。“你做的菜还是那么美味,死气沉沉的朋友。”   二十七号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啊,没错,今天要出门走访。”艾卢修斯嚼着一大块腌肉说,“感谢你提醒我。如果你不介意,请帮我准备药膏和新书。”   二十七号立刻领命走开,先去了书架那边。房主拥有一间相当不错的藏书室,据艾卢修斯推断,应该只是用作摆设,因为很多书都没有翻阅过的痕迹。大多是通俗故事,还有一些史书,尽是妇孺皆知的内容,全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只好钻到更大的宅子里搜寻更有意思的资料。可供挑选的地方很多,倭拉人虽是掠夺狂,却对书籍兴味索然,只作引火之用,因而昨日收获颇丰——他淘到了全套《马里亚观天录》,以及一本内有批注的厚书,但愿能引起某个人的兴趣。   十艘运奴船、五艘商船和四艘战船,他望向海港,又数了一遍。比昨天少两艘……他正想着,又有一艘船驶入视野,是战船,正绕过南面海角而来。看样子这艘船行进得相当吃力,只升起了一张帆,等目标靠拢了些,他才发现船帆已是烟熏火燎、残破不堪。战船拖着松垂的缆绳,驶过清晨平静的海面,距离港口越来越近,只见碎裂的木梁吊在索具上晃悠,屈指可数的几名船员在甲板上来来往往,个个垂头丧气,精疲力竭。抛锚的时候,艾卢修斯发现船壳上有无数焦黑的痕印,脏兮兮的甲板上布满深棕色污渍。   五艘战船,他更正了数字。其中一艘似乎发生过什么趣事儿。   途中,他们去了一趟鸽子笼,发现所剩的唯一一只鸟儿饿得不行。“别吃太急。”他摇着一根手指告诫蓝羽毛,可这只雌鸟毫不理会,小脑袋忽上忽下,一颗颗地啄起种子。鸽子笼位于印刷行会的屋顶——屋内早就烧光了,多亏了内里的铁架子,屋顶才免遭大火吞噬。   周围的房屋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为了印刷诗歌而拜访过的地方,当初门庭若市,如今不过是一堆碎石和尘土。居高俯瞰,曾经的都城四分五裂,污秽不堪,幸存的房屋犹如星星点点的岛屿,伫立在一片灰黑色的废墟之海中。   “若是这些天你觉得孤单,那真是委屈你了。”他对蓝羽毛说着,揉了揉鸟儿松软的前胸。起先有十只,那还是一年前。这群幼鸟的右腿都套了小卡环,可以送信。   他刚一离开黑牢就赶过来,发现只有三只鸟儿还活着。他喂饱了活的,处理了死的,二十七号则冷眼旁观。把奴隶带到这里,暴露他最大的秘密,这样做确实有点冒险,但他别无选择。说真的,他以为柯利泰会当场杀死他,或者把他再次五花大绑,直接送回牢里。然而二十七号只是站在原地观望,任由艾卢修斯捡起一小片羊皮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密信,然后卷起来,塞进鸟儿脚上的卡环。   他写的是“瓦林斯堡沦陷”——不过对于收件人而言或许不算新闻了——还有“达纳尔当权”以及“五百名骑士和第五倭拉师”。艾卢修斯放飞信鸽的时候,二十七号压根没有扭头看一眼,更别提臆想中的致命一击了。不仅当时没有,后来他又放出过一只信鸽,同样未受阻碍——当晚倭拉舰队启航,驶向梅迪尼安群岛。看来二十七号不是他的看守,也不是达纳尔的探子,只是引刀待命的刽子手。总之,他对于柯利泰的担忧早已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活到都城解放那一日的希望……以及再看一眼艾罗妮丝画画的心愿。   他思索片刻,琢磨着要不要派蓝羽毛最后送一次信——对方无疑会对那艘破烂的战船感兴趣——但还是作罢了。此事颇有意味,最好等到搞清楚前因后果,再把最后一个信使送走。   他们通过后墙的梯子下了屋顶,走向可能是瓦林斯堡内唯一一座完好无损的建筑,那是坐落于城中心的、以黑石堆砌而成的矮堡。他知道,这儿发生过一场血战。黑牢的驻军,即第四宗的爪牙,在此打了惊天动地的一仗,击退了一拨又一拨瓦利泰的进攻。滕吉斯宗老始终拼杀在前,以不可动摇的信仰,激发出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气。故事的讲述者是那些疆国出身的奴隶,可信与否另当别论。柯利泰参战后,黑牢终于沦陷。滕吉斯宗老砍翻了四名奴隶精英,最终却遭到卑劣小人的背后偷袭。艾卢修斯对这个故事深表怀疑,但也承认那个疯狂的家伙确有可能是英勇战死的。   肩宽体壮的二十七号挎着麻布袋——里头装的是书籍和各种药物——跟随他走到黑牢门口,负责看守的瓦利泰让开了道。黑牢的内部比外表更让人提不起劲儿来,狭小的院子周围是森冷的黑墙,上头守着瓦利泰弓手。艾卢修斯走向院子的后门,瓦利泰卫兵打开门锁,退到一旁。进了里面,他顺着潮湿而蜿蜒的阶梯走下地牢。一股腐败的霉味混杂着耗子尿的臊臭,唤起了他颇不愉快的回忆。这段阶梯长约二十英尺,尽头是一条廊道,借着火把的光亮,可见十间牢房依次排开,每一间都被沉重的铁门封住。他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牢房人满为患,如今空了八间。   “不,”艾卢修斯自语道,仿佛二十七号提了问题,“我可不会说回来是好事,朋友。”   廊道顶头的凳子上坐着一名自由剑士。每次都是他。这家伙身强体壮,面相令人生厌,说起疆国话来油腔滑调,犹如一个瞎眼的石匠使尽浑身解数,妄图雕出一件惊世之作。   “哪个?”他咕哝着搁下酒袋,站起身来。   “那就邓得里什宗老吧,”艾卢修斯回答,“我常说,讨厌的活儿先干。”见对方一脸不解,他倍感失望,不过终究把叹息声憋回了肚子里。“那个胖子。”他放慢语速说。   自由剑士耸耸肩,走到廊道尽头的牢房门口,开锁时钥匙串儿叮当作响。艾卢修斯鞠躬致谢,抬脚迈了进去。   关押期间,邓得里什·亨德拉尔那众所周知的体重恐怕掉了一半,但还是胖过大多数人。看到艾卢修斯进来,他依旧愁容满面,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小眼睛眯成细缝,反射着床上壁龛里仅有的一点烛光。“我相信你这次带的东西比上次更有意思。”   “我想是的,宗老大人。”艾卢修斯从二十七号手里接过麻袋,翻找了一阵子,拿出一本厚书,金灿灿的书名浮凸于皮革封面上。   “《谬论与教义:敬神本源》。”宗老接过来,读出书名,“你把我的书带来作甚?”   “不是的,宗老大人。您最好翻开看看。”   邓得里什打开书,一双小眼睛细细地察看扉页上的字,艾卢修斯知道那里写的是:“不如改名为《浮夸与傲慢:邓得里什宗老学术探源》。”   “这是什么?”宗老问。   “我在艾尔·埃文大人家中找到的,”艾卢修斯说,“您肯定记得他。因为他深厚的学术造诣,人们称他为墨水和书卷大人。”   “造诣?那家伙根本是外行,抄书的本事倒不小。”   “啊,他对您的本事可是有不少话说呢,宗老大人。对您研究阿尔比兰诸神本源的论著,他批评起来完全不遗余力,而且我要说,遣词造句还相当优美。”   亨德拉尔那双胖手飞快地翻动书页,动作极其熟练,最后停了下来,摊开的书页上写满了优雅的批注,正是已故的艾尔·埃文大人所留的墨宝。“‘简单复述卡文尔的论点’?”宗老咬牙切齿地读道,“这只无脑泼猴还敢说我缺乏原创性。”   “您也许能从中找到乐趣。”艾卢修斯再次鞠躬,向门口走去。   “等等!”亨德拉尔警惕地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自由剑士,吃力地撑起身子。“你肯定有什么消息,绝对有。”   “唉,自从我们上次见面至今,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宗老大人。达纳尔大人不惜犯下滔天罪行,在灰烬中搜寻他的儿子,我们则等待着托克瑞将军在埃尔托城大获全胜,以及莫洛科舰队司令一举占领梅迪尼安群岛的捷报。”   亨德拉尔凑近了些,声音轻若蚊蝇:“格瑞林宗师……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吗?”   这个问题每次见面都会提起,至于他为何如此在意那位第六宗的地库总管,艾卢修斯早已失去了追究的耐心。“没有,宗老大人。一如既往。”奇怪的是,这个回答似乎每次都能打消宗老的顾虑。他点点头,坐回床上,手抚书页,直到艾卢修斯离开牢房,他也再未抬头看上一眼。   和以前一样,埃雷拉宗老的表现与其宗会兄弟有天壤之别。牢门打开时,她微笑而立,伸出纤纤玉手以示欢迎。“艾卢修斯!”   “宗老大人。”艾卢修斯每次见她,都要尽力克制情绪。她身上的灰袍已经肮脏不堪,却得不到更换干净衣物的许可,她的脚踝也因为长期戴着镣铐而红肿破皮。可是她永远面带微笑,看到艾卢修斯从来都是那么开心。   “我又带了药膏来,”他说着,把袋子搁在埃雷拉宗老的床上,“治您的腿伤。牲畜巷有一家药房,当然已经烧掉了,不过店主颇有远见,在地窖藏了不少存货。”   “还是这么多啊,好先生。感谢你。”她坐下来,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小罐药膏,揭开盖子闻了闻。“柯尔树油和蜂蜜。好极了。非常有用。”她接着翻找,发现有书。“马里亚的集子!”她兴奋地喊道,“我收藏过一整套。上一次读到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对我真好,艾卢修斯。”   “我尽力而为,宗老大人。”   埃雷拉宗老把书放到一边,抬头看他。考虑到每天配给的水相当有限,她的脸面还算干净。达纳尔大人上次来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那时她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达纳尔大人为此对她特别“关照”——于是,邓得里什宗老吃到的苦头无非是见不到人、吃不饱饭,而埃雷拉宗老则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牢房本就狭小,如今她的活动范围还不足两平方英尺,然而,艾卢修斯至今没听见她抱怨过一句。   “诗写得怎样了?”她问。   “进展很慢,宗老大人。如今时局混乱,史学家更有用武之地。”   “真遗憾,我还期待着拜读你的大作。你父亲呢?”   “让我转达他的问候,”艾卢修斯撒谎,“不过最近我很少见到他。他忙着帮大人办事。”   “啊。那么,请你转达我的问候。”   等一切结束了,至少埃雷拉宗老不会称他叛徒。或许她是唯一一个不会这样做的人。   “说说吧,艾卢修斯,”她接着说,“你有没有前往南区看过?”   “很少,宗老大人。可以拿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边更是剩不下多少。”   “可惜了。那边有一家酒馆,黑猪,应该是叫这个名儿。如果你需要像样的酒,我相信酒馆老板偷偷存了不少库姆布莱葡萄酒,藏在地板底下的暗室里,以免国王的收税官过问,你懂的。”   像样的酒。他有多久没喝到好酒,只能靠酸不拉几的醋解馋了?倭拉人或许对书籍确实没什么兴趣,但在占领都城后的第一周,他们就搜刮干净了每一处酒架,迫使艾卢修斯在这段时间脱离了醉酒状态。   “您真好心,宗老大人,”他说,“不过我真的很惊讶,您居然知道这种事情。”   “身为医师,什么样的事儿没听过?只要能祛除病痛,他们愿意吐露埋藏最深的秘密。”她迎上艾卢修斯的目光,再开口时又换了副口气,“要是我的话,找酒的事儿决不拖拉,好先生。”   “我……不会的,宗老大人。”   自由剑士拿着钥匙串儿敲响牢门,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我要走了。”他捡起空荡荡的袋子。   “和以前一样,我很高兴见到你,艾卢修斯。”埃雷拉宗老伸出手,他跪下来亲吻,几周以来他们都依循这种宫廷礼仪。“你知道吗,”当艾卢修斯起身走向门口时,她说,“我认为达纳尔大人要是真有胆量,早就杀死我们了。”   “鼓动自家封地造反?”艾卢修斯回答,“他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她点点头,再次微笑,尽管自由剑士关上了牢门,她的最后一句话依然隐约可辨,语气是那般迫切。“务必享受美酒!”   下午,达纳尔大人派人召见,打乱了他去南区的计划。封地领主占据了免遭战火损毁的王宫侧翼,只见残破的废墟之中仍矗立着一道道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宫墙和塔楼,有几处宫墙外搭有脚手架,泥瓦匠们尽力把残存的部分修葺为自成一体的建筑,仿佛它很早便是这般模样。达纳尔热衷于抹掉一切有碍观瞻的旧物。一小队奴隶正忙着为新主人效力,把烧毁的楼阁清理干净,然后在原址重建一座赏心悦目的庭院,用以陈列掠夺而来的石雕和尚待盛放的美丽鲜花。   每当运气不济非见封地领主不可的时候,艾卢修斯都为自己毫不畏惧的表现深感诧异:此人可谓恶名昭彰,其视人命如儿戏的恶趣味,相比之下连先王雅努斯都堪称仁君;然而,尽管自己的鄙夷和轻蔑表露无遗,达纳尔却始终不伤他的性命——至少,封地领主还需要他父亲打赢这场仗。   带他进新王座厅的是达纳尔手下的两名骑士。二人体态魁伟,全身盔甲,却满身一股厚厚薰衣草油也掩盖不住的臭气。这是披甲时日过长造成的体味问题,铁匠们至今无法解决。达纳尔正襟危坐于新王座上,王座由橡木精心雕琢而成,铺有天鹅绒,装饰华丽的靠背高达七英尺,十分惹眼。他虽然尚未正式称王,但浑身上下早已是王室穿戴,麦西乌斯王的王冠就是其中一件,不过艾卢修斯总觉得戴在他头上有点松垮——封地领主探身的同时,王冠在额前挪动了位置。达纳尔此举是在打量站在面前的来客,那人体形瘦长,披着黑斗篷,一身倭拉船员的行头,却是湿淋淋的。等艾卢修斯看清船员背后的那人,忽又重温了畏惧的滋味。梅维克校尉身披黑漆胸甲,昂首挺胸,傲然屹立,疤痕累累的面孔阴霾密布,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每次见到封地领主他都是如此。达纳尔或许需要留他一命,但倭拉人肯定没有高抬贵手的必要。不过,看到抄着胳膊立在达纳尔身边的父亲,他又多少找回了些勇气。   “一条鲨鱼?”达纳尔大人对船员说,低沉的嗓音带有几分嘲讽,“就因为一条鲨鱼,你损失了整支舰队?”   船员神色一凛,显然受到了侮辱——在他眼里,对方不过是个得势的奴隶。“是红鲨鱼,”船员的疆国话相当流利,然而口音浓重,“受一个艾尔维拉操纵。”   “艾尔维拉?”达纳尔问,“那个传说中的艾尔维拉不是在埃尔托城垂死挣扎吗?”   “这不是人名,至少现在没有这种用法。”梅维克解释,“这词意思是女巫或女法师,出自古老的传说……”   “你们的传说关我屁事!”达纳尔吼道,“为何带这条丧家之犬来见我,还要我听他胡扯什么女巫和鲨鱼的荒唐故事?”   “我没有撒谎!”船员面红耳赤地反驳,“我亲眼看见那个婊子和她的畜生杀了不止一千人。”   “叫你的狗注意点!”达纳尔轻声嘱咐校尉,“不然给他吃顿鞭子,长长记性。”   船员又要发作,梅维克按住他的肩膀,用他们的语言嘀咕着什么。艾卢修斯只懂一点点倭拉语,但足以确定校尉提到了“忍耐”这个词。   “啊,小诗人,”达纳尔注意到了艾卢修斯,“这件事值得写上两句。一个女巫用意念操纵一条鲨鱼,消灭了强大的倭拉舰队。”   “艾尔维拉。”船员重复了一遍,然后用倭拉语说了句什么。   “他说什么?”达纳尔问校尉,嗓音低沉而疲惫。   “火焰降生,”校尉替他翻译,“船员们都说那个女巫是自火焰中降生,因为她有烧伤。”   “烧伤?”   “她的脸,”船员伸手拂过自己的脸颊,“烧伤了,很丑陋。不是女人,是畜生。”   “我还以为你们不迷信呢。”达纳尔说完,扭头望向艾卢修斯,“小诗人,你觉得此事对我们的伟大事业有何影响?”   “看来梅迪尼安群岛并未轻易沦陷,大人。”艾卢修斯淡淡地说。站在达纳尔身边的父亲闻言一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达纳尔没有为此发火。   “的确。尽管我们的盟友许下了那么多承诺,却没能为我夺取群岛,不仅如此,还放狗到我家里乱吠一气。”他指着那个船员,吩咐梅维克,“给我带走。”   “上前来,小诗人。”等倭拉人走了,达纳尔无精打采地招手示意,“还有一个荒唐故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艾卢修斯走过去,单膝跪在王座前。他一直渴望撕掉虚伪的面具,但他也非常清楚,大人的容忍度是有极限的,无论他这条命有无保留的价值。   “接着。”达纳尔拿起脚边的一个球状物,扔给艾卢修斯,“眼熟吗?”   艾卢修斯伸手接住,翻来覆去地观察。是一顶仑法尔骑士的头盔,漆有蓝珐琅纹饰,上有好几处凹痕,面板已碎裂。“温德斯大人。”他回想起来,先前达纳尔把自己不要的盔甲赏给了首席狗腿子。   “正是,”达纳尔说,“四天前找到的,眼窝里插了一支箭。我想,你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猜到是谁害他遭遇不幸。”   “红兄弟。”艾卢修斯心中暗笑。尤里希森林算是白烧了,你终究没能抓到他。   “对。”达纳尔说,“奇怪的是,在杀掉他之前,他们还给他疗过伤。更奇怪的是他唯一幸存的手下所讲的故事。恐怕那家伙也没撑多久,毕竟有一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烂了个透。是这样的,他向逝者发誓,他们全部人马都被落石掩埋,而落石是红兄弟的胖子宗师召来的。”   格瑞林。艾卢修斯不露声色地问道:“大人,您说‘召来’的?”   “是的,使用了黑巫术,真令人难以置信。先是拥有黑巫之力的宗会兄弟,现在又有使唤鲨鱼的女巫,尽是怪事,你不觉得吗?”   “确实,大人。太奇怪了。”   达纳尔弯下腰,端详着艾卢修斯。“告诉我,你和我们的宝贝宗老们见面时,他们有没有提到过胖子宗师和他的黑巫术?”   “邓得里什宗老要书,还有食物。埃雷拉宗老什么都不要。他们都没有提过这位宗师……”   达纳尔瞟了一眼艾卢修斯的父亲。“是格瑞林,大人。”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说。   “没错,格瑞林。”达纳尔回头看着艾卢修斯,“格瑞林。”   “我记得这个名字,大人。艾尔·索纳大人提起过他,那还是我们一起镇压篡夺者之乱的时候。他负责管理第六宗的地库。”   达纳尔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所有表情消失无踪。每次提起艾尔·索纳时他都是如此反应,艾卢修斯不仅早就心知肚明,而且次次依靠这样的伎俩避开进一步质询。然而今天不同,封地领主没那么容易上钩。   “管他是不是看仓库的,”沉默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说,“反正已经烧成灰了。”他从丝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艾卢修斯——是吊在铁链上的徽章,烧得焦黑,但外形完好无损。盲战士。“你父亲的斥候找到的,就在温德斯尸体附近的火葬堆里。不是胖子宗师的,就是红兄弟的,不过我怀疑我们没那么好的运气。”   当然没有,艾卢修斯心说。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我们的倭拉盟友对于与黑巫术有关的一切传闻都特别感兴趣,”达纳尔对他说,“但凡听说奴隶与黑巫术有涉,他们必然不会放过,为此牺牲的奴隶不计其数。想想看,要是你那几位蹲在黑牢里的朋友被他们盯上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下次你去黑牢的时候,把这枚徽章也拿去,讲一讲那个荒唐的故事,然后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汇报给我。”   他起身离座,缓步走向艾卢修斯。此时,他的脸颊微微抖动,湿润的嘴唇含着唾液。两人个头相当,但达纳尔相当魁梧,杀人的经验更可谓丰富。然而不知为何,面对步步逼近的威胁,艾卢修斯依然感觉不到恐惧。   “这场闹剧拖得太久了!”封地领主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今晚带领所有骑士追捕红兄弟,营救我儿子。与此同时,你务必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搞清楚——我很乐意把他们交给我们的盟友。到时候管他们是不是宗老,宁死不开口之人,一律行剥皮之刑。”    第三章 弗伦提斯   她醒了,在满眼的暗影中,寻到了一点昏黄的光。光芒渐敛,原是一支蜡烛的火苗,影像却没有以往那般清晰。一时间,她以为是盟友的恶作剧,或是作为进一步的惩罚,赐予了她半盲之人的躯壳。不过她又回想起自己,也就是第一具躯壳的视力,那向来超乎寻常的敏锐。“眼神儿比鹰眼还利。”父亲数百年前如此评价。那可是少有的称赞,当时令她眼眶湿润,如今只使人感伤。这双窃来的眼睛啊,太弱了。   她躺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冰凉而粗糙的触感透彻肌肤。她坐起来时,发现暗影中有动静,一个男人走进昏黄的烛光里。那人身穿议会卫兵的制服,生着一张饱经风霜的瘦脸,但她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辨认出了对方真正的面孔。   “怎么样?”男人问道。   她扬起双手,活动着腕部和指节。健康,有力。再看胳膊,纤瘦修长,线条清晰,腿也一样,轻盈而柔软。   “是舞者?”她问那名议会卫兵。   “不是。找到的时候她年龄尚小。是北方山地部落的,整个帝国数那儿的天赋者多。她的天赋很强,是一种操纵风的奇术,我相信你用得上。她从六岁起就学习使用刀剑和弓箭,可保你不再遭受命中注定的失败。”   她有点生气。这种事根本不是命中注定的。顶多只能说,爱情是命中注定的。她忍不住煽动内心的怒火,试图激活这具躯壳,拿这个斜着眼睛的信使试试身手。然而,有一种感觉打断了她的计划……音乐起伏奔流,曲调激烈而强劲。歌声回来了!   她不禁仰起脑袋,开怀大笑,欣喜若狂。又一个想法冒出来,与刚才的发现一样令她激动万分:我知道你看见我了,爱人!   他猛然惊醒,睡在脚边的大砍呜咽了一声,不明所以。旁侧的壬希尔宗师睡得正香,脸上挂着安详的笑意,略有几分古怪。除了战斗,这是他唯一不疯癫的时候。弗伦提斯呻吟着坐起身,摇摇头,驱散了残留的梦境。是梦吗?你真的相信那只是做梦?   他赶走了这种想法,穿好靴子,提起长剑,走出与宗师同住的小帐篷。夜色漆黑如墨,根据月亮的高度判断,此时刚过午夜一个多钟头,周围的同伴们仍在睡梦中。帐篷是班德斯男爵提供的,风餐露宿了那么多天,能有一片小天地可供歇息,实在是奢侈的享受。他们选在一座大山的南面坡地扎营,此类坡地界限分明地隔开了仑法尔地域。男爵禁止生火,他不希望达纳尔大人搞清楚这边的人数。   六千人。弗伦提斯若有所思地环顾营地,回想着不幸的温德斯大人交代的情报。对于一座由达纳尔骑士与一个满员的倭拉师把守的城市而言,这些兵力够吗?   同伴们歇息的帐篷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艾伦迪尔和伊莲小姐同住的帐篷,里面有人低声发笑。他听见模糊而急促的耳语,接着又是咯咯咯的笑声。我应该去管管,他下定决心,刚要抬腿,却又站住了。他想起伊莲昨天说的话。我不是孩子了……   他们为我的复仇计划牺牲了大好青春,他心想。等到瓦林斯堡,还有更血腥的命运等待他们。他叹了口气,往听不见声音的方向走去。   今晚是弦月,不过夜空晴朗,月光明亮,山底的情形一览无余,没有敌军活动的迹象。他耐得住性子吗?弗伦提斯心想。等达纳尔听说班德斯在他的封地上起兵反抗,还藏起他的儿子后,他会不会杀过来?紧握剑柄的手掌疼痛难忍,杀戮的欲望再次涌起,呼唤她的声音一如既往。你终究不能摆脱杀戮的喜悦啊,对吧,爱人?   “别烦我。”他咬牙切齿地用倭拉语念叨,同时强迫自己松开剑柄。   “学了新语言啊,兄弟?”   弗伦提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兄弟正走出阴影。此人个头很高,面庞狭长,相貌俊朗,歪着嘴冲他笑。笑容似曾相识。“艾文。”他终于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年轻兄弟站在几英尺开外,从头到脚地打量弗伦提斯,满脸好奇。“索利斯兄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他说,“不过话说回来,他何时开过玩笑?”他走上前,热情地抱住弗伦提斯。   “宗会,”等艾文松开双臂,弗伦提斯说,“总部沦陷了。他们都……”   “我知道。他讲了你的故事。我们这一百多人,就是第六宗仅存的硕果。”   “阿尔林宗老还活着。达纳尔的狗腿子证实了,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们宗老具体被关在瓦林斯堡的什么地方。”   “等我们到了那儿,要查清这件事。”艾文歪着脑袋,示意附近的一片帐篷群,“我还剩半瓶兄弟之友,不如一起喝点。”   对于宗会兄弟所偏好的烈酒,弗伦提斯向来缺乏兴趣,他不希望感官因之迟钝,所以礼貌地喝了一小口就递还给艾文,后者可毫不顾忌。“我实话实说,绝不添油加醋。”他冲着酒壶灌了一大口,然后说:“她亲了我,嘴贴嘴。”   “莱娜公主亲了你?”弗伦提斯扬起眉毛。   “真亲了。是穿越罗纳人领地之后,那次任务特别惊险,我敢说,如今看来相当有传奇色彩。我准备记录下来,收在凯涅斯兄弟的档案里,结果刚写了一半,入侵的消息就来了。”他颇为遗憾地笑笑,“那可是我身为宗会兄弟最为荣耀的时刻,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一下子变得不值一提了。”他迎上弗伦提斯的目光。“我们南行的一路上,听说了你的很多事迹。有关红兄弟的传闻到处都是,甚至有人说,你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火舌舔过她的脸,她尖叫着,双手拍打火焰,头发迅速焦黑……“我没有看见。”他说。我只是杀了她哥哥。昨天晚上,同伴们终于吃了一顿像样的饭,有些人因为长期紧张过度,突然松懈下来后,竟然连把食物送到嘴边的力气也没了。与此同时,他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给了索利斯兄弟。索利斯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即便是听到那场惊天动地的谋杀和突如其来的疼痛,那对苍白的眸子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情绪。等他讲完,索利斯和格瑞林宗老一样,命令他不许对任何人坦白相告,对外务必采用已经被众人接受的说法。已经被接受的谎言,女人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接了一句。   “这么说还有机会,”艾文追问,“她可能还活着。”   “我为此每天向逝者祈祷。”   艾文又喝了一口。“罗纳人不懂什么是公主,所以都喊她女王。看来他们喊对了。如果我是倭拉人,我一定希望她死掉——我可不希望对上那个女人复仇的眼睛。”   是复仇?弗伦提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扭断了国王脖子的双手。还是正义的制裁?   清晨,他回到了同伴那边,看见达沃卡正在跟伊莲说话。年轻的贵族小姐僵硬地坐着,面色苍白,罗纳人则是一副教训的口吻。“你千万小心,”她一边用石头打磨长矛的刃部,一边厉声告诫,“大肚子对打仗可没好处。一定要让他射在你大腿上。”   看到弗伦提斯走来,伊莲的脸颊当即泛起红晕。她尴尬地起身,嘴里含混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回应弗伦提斯的问候,然后匆匆走开。   “梅利姆赫不公开谈论这种事。”弗伦提斯说着,坐到一脸茫然的达沃卡身边。   “女孩太蠢,”她耸耸肩,低声说道,“容易生气,也容易张腿。我的第一任丈夫送了我三匹小马,我才碰他。”   弗伦提斯忍不住想问她,到时候打算问厄蒙德要多少匹小马,但还是决定不提这一茬。因为受誓言约束,厄蒙德骑士很快回到了班德斯男爵麾下,为此弗伦提斯等人格外怀念他的剑术。然而达沃卡似乎完全未受影响,弗伦提斯甚至怀疑,在尤里希森林那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中,他或许只是罗纳女人暂时的消遣罢了。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达沃卡讲的,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提醒。伊莲从养尊处优的小女孩成长为杀人夺命的猎手,公鸭从逃犯成长为战士,格瑞林从宗师变成了宗老。一切都翻天覆地了。倭拉人为我们建立了新的疆国。   吃早饭的时候,索利斯宗将来了。他恭敬地向达沃卡点头致意,看到三十四号则微微一怔,后者面带微笑,亲切地鞠躬还礼。“班德斯男爵要召开会议,”索利斯对弗伦提斯说,“需要你的建议。”   “五百骑士和满满一夜壶的倭拉人?”班德斯男爵冲着弗伦提斯扬起浓密的眉毛,轻笑一声道,“不怎么强大嘛,兄弟。”   “不知这个温德斯说的是真是假。”索利斯说。   男爵在远离营地的一块空地上召开军事会议,他麾下的队长和贵族老爷们围成一圈站着,不讲究礼节,也没有正式的开场白——看来班德斯不大采用仑法尔贵族沿袭的繁冗仪式。   “依我看,温德斯的脑袋还没有灵光到可以骗人的地步,兄弟。”弗伦提斯对索利斯说,然后看向班德斯,“一个倭拉师满员八千人,大人。另外还雇有保护奴隶贩子的自由剑士,以及数量不定的柯利泰,容我提醒您一句,别低估他们。”   “比阿尔比兰人还凶残?”   “某些方面是的。”   男爵哼了一声,扬起眉毛望向厄蒙德,后者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在森林里干掉了很多,大人,但我军也损失不少。如果他们还有充足的兵力,那么夺回都城的战斗肯定相当惨烈。”   “如果达纳尔明智地躲在城墙后面,那就如你所说,”班德斯若有所思,“然而明智不是他的优点。”   “他招募了明智之人,”弗伦提斯说,“温德斯说,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被迫成为了达纳尔的战争大臣,这人肯定知道不应与我们正面作战。”   “血蔷薇。”班德斯轻声说,“老实说,我受不了那家伙。但我真不敢相信他是叛徒。”   “达纳尔以艾尔·海斯提安的儿子作为人质,要求他效忠。我们应该视他为敌人,而且这个敌人可不是会判断失误的莽夫。”   “但是没能守住玛贝里斯。”班德斯瞟了一眼索利斯,“对吧,兄弟?”   索利斯回答之前稍有犹豫,或许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没人能守住玛贝里斯,大人。”他说,“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班德斯摸着下巴,一时无语。“本来指望尤里希森林为我们的行军提供掩护,”他悠悠地说,“至少遮挡一时,还能提供制造梯子和攻城器的木材,现在连这个优势也没了。”   “还有别的路,祖父大人。”艾伦迪尔说。他的母亲乌丽丝夫人站在旁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昨天,得知儿子还活着后,她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泪流满面地亲吻起艾伦迪尔。不过,听说儿子坚持留在弗伦提斯的队伍里,她显得很沮丧。   “这位好兄弟,”艾伦迪尔抬手示意弗伦提斯,“带着达沃卡和我,从城里的下水道逃了出来。既然我们能出来,那就一定可以原路返回。”   “港口的下水道很容易被船员看到,”弗伦提斯说,“不过另外还有可选的路,而且我们队伍里有人和我一样熟悉下水道。”   “我有四千骑士,他们可没那么容易钻进屎尿管子里,兄弟。”班德斯表示,“没了战马,他们就像阉人逛窑子——没用。余下的都是步兵,加上几百个要找达纳尔及其走狗算旧账的农民。”   “我有百把个兄弟,”索利斯说,“加上弗伦提斯兄弟的队伍,足以攻破一面城门,而且将之守住,确保您的骑士们进城。”   “然后呢?”班德斯问,“他们可没多少巷战的经验啊,兄弟。”   “只要有手刃达纳尔的机会,”厄蒙德说,“就算是沼泽我也愿踏足。别错看了您麾下的骑士们,大人。他们可不是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甘愿追随您到往生世界,再轰轰烈烈地杀回来。”   “我毫不怀疑他们的忠勇,厄蒙德。”班德斯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们封地吃过的败仗够多了,早就学到了教训,冲起来的铜墙铁壁并非无往不胜。况且,就算我们真能夺回都城,敌军主力依然在围攻埃尔托,等他们攻陷了,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攻打哪里?”   “从我们收集到的有限的情报来看,”索利斯说,“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坚守的时间远超预期。等倭拉人攻陷埃尔托,征服他的封地,寒冬也近了。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加强防御工事,从尼塞尔和北疆获取援助。”   听到北疆一词,班德斯望向麾下的一名队长,那是一位披挂白漆盔甲的老骑士。“还是没有消息吗,福勒尔大人?”   “去闵希尔路途遥远,”骑士回答,“前往北疆的海路更是费时。我们的信使十天前才出发。”   “但愿他已经开始行动了。”班德斯若有所思地说。弗伦提斯非常清楚他说的人是谁。   “他在行动,”他说,“我知道。”说完他看着索利斯兄弟,后者点点头。“等他到了,我们手里又有了瓦林斯堡,事情就容易办了。”   “仅仅秉持着一份信仰,你就要求我赌上一切啊,兄弟。”班德斯回答。   “信仰,”弗伦提斯回答,“正是我毕生的追寻,大人。”   男爵的军队马匹充足,大多来自达纳尔骑士所属的领地,而且全是公马,高大雄武,跃跃欲试,生来便是冲锋陷阵的种。壬希尔宗师在圈养马儿的临时围场里转悠,似乎全然不在意它们的鼻息和嘶鸣,只顾着抚摸它们的侧腹和脖子,一副行家里手的专注神态。   “没那么……”达沃卡一边观察宗师,一边搜索合适的词,“阿拉卡明。病脑壳。”   “疯,”弗伦提斯看着壬希尔宗师笃定的动作,纠正道,“他驯马的时候没那么疯。我知道。”   “他看你的表情,就像父亲看儿子。”达沃卡说,“这你也知道吗?”   “他能看到很多东西。大多不是现实。”   宗师为他俩各挑了一匹马,年轻的灰马给弗伦提斯,脊背宽阔的乌黑军马给达沃卡。“太高大了,”面对凑过来耸动鼻子的庞然大物,达沃卡有些退缩,“这儿没有矮种马?”   “没有。”壬希尔宗师简单地应了一声,继续挑选坐骑去了。   “你会习惯的,”弗伦提斯一边安慰她,一边挠着灰马的鼻子,“不知道你会赢得什么名字。”   “梅利姆赫啊,”达沃卡无奈地叹道,“人才有名字。马是用来骑和吃的。”   他们于正午出发,向南骑行,索利斯兄弟领着宗会兄弟们先行侦察,骑士及其扈从结成紧密的队形跟随在后。男爵有令,所有人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开战。再往后是徒步行进的农民起义军,绝大多数人面容刚毅,身无片甲,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他们的表情极为神似,弗伦提斯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张张深受压迫、出离愤怒的面孔。艾文讲过他们从关隘出发后这一路上的见闻,显然,达纳尔在夺取王权之后,立刻开始宣泄多年的积怨,尤其是朝那些为他的敌人耕田干活的农民。弗伦提斯的队伍负责殿后,擅长骑马的人只是少数,导致队列松散,很多人甚至已有些难以坚持。   “我……他妈的……最恨……骑马了!”公鸭气鼓鼓地说,他正坐在壬希尔为他挑选的黄褐色公马背上颠簸摇晃。   “很容易啦!”伊莲说着策马快跑,人在鞍上熟练地起落,“瞅准时机,稍微抬一下身子就好。”   公鸭笨拙地照着样子试了一次,在她的笑声中重重地跌回马鞍,痛得大哼一声。“哎哟,我那还没出生的子孙啊。”   除了弗伦提斯和壬希尔宗师,艾伦迪尔和伊莲无疑是最好的骑手。弗伦提斯派他俩分别去东西两侧侦察,并且严令二人,只要看到任何敌军或者友军活动的迹象立刻回来汇报。对于艾伦迪尔的再度离开,乌丽丝夫人明显面露不悦之色,但也只是愁眉深锁罢了,并未提出抗议。她是在列队的时候来的,声称遵从男爵之令与儿子同行,除此之外并未多言。不过,看到达沃卡在场,她的心情好多了。   “我知道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她对罗纳女人说,“无论你要我怎样报答……”   “艾伦迪尔和我是同一个戈林。”达沃卡应道。见这位夫人困惑地皱起眉头,她又解释道:“就是部落。”达沃卡抬手示意,从弗伦提斯到三十四号,再到公鸭——他仍然深受每一次颠簸的折磨。“我的部落。放火烧林子部落!”她大笑一声,“现在你也加进来了。”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乌丽丝说,“一路往北都没有危险,你可以直接进山。”   达沃卡面色一沉,似是受到了侮辱,但见对方满脸好奇,确是真心发问,她的表情方才有所缓和。“女王没找到,”达沃卡说,“不找到她,我决不回家。”   他们于傍晚时分开进崎岖难行的丘陵地带,班德斯认可了索利斯选择的扎营地——一座山丘的北坡,不仅四面八方的动静可尽收眼底,南边还有一道深涧提供遮挡。班德斯解除了不准生火的禁令,他心里清楚,如今身处阿斯莱封地,再要隐藏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纯属徒劳之举。   弗伦提斯的队伍负责警戒东侧,在他的安排下,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成对的战士每三个钟头换一次岗。他正在巡视岗哨,伊莲回来了。“你出去得太久,”他说,“艾伦迪尔一个钟头前就回来了。以后日落前务必回来。”   “抱歉,兄弟。”她回答时目光躲躲闪闪,弗伦提斯知道她仍为早上的事情感到尴尬。   “有什么消息?”他的语气柔和了些。   “周围数英里地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她的心情略有好转,“就在十英里外发现了一匹狼。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狼。个头大,胆子也大,就那么蹲着瞧我,好长时间不动。”   也许是闻到了即将传来的血腥味,弗伦提斯心想。“很好。去休息吧,小姐。”   他巡视一圈,看到幸存的战士们恢复了活力。逃离森林时弥漫的恐惧情绪消失无踪,士气得以重振,很多人都渴望着早日赶到瓦林斯堡。   “这笔账还没清算呢,兄弟,”原都城戍卫军下士温顿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令他想起了简利尔·诺林,“我们有太多的血债要他们偿还。我们要在瓦林斯堡找他们算账,死也值得。”   他回到营地后,与尚未就寝的人一起吃了晚饭。这段时间以来,三十四号承担了大部分烹饪工作,用当天打到的松鸡和采摘的野生蘑菇做出了美味的炖菜,艾伦迪尔的手艺简直相形见绌。   “他们教你怎么施虐,还教你怎么做饭吗?”公鸭问他时,嘴里仍嚼个不停,胡子上挂着油珠。   “在坐船过来的途中,我原来那个主人的厨奴生病了。”三十四号用口音怪异的疆国话回答,“他奉命在死前把技术传授给我,我一向学得很快。”   乌丽丝夫人正从曾经的奴隶手里接过一碗炖菜,闻言色变:“施虐?”   “我过去是编号奴隶,”三十四号不动声色地回答,“有一技之长。从小学习如何施虐。”他说话时仍一勺一勺地舀炖菜,夫人则愣愣地盯着他,继而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火堆四周的一张张面孔。弗伦提斯知道,从公鸭冷厉的眼神里,从伊莲拉紧弓弦时紧皱的眉头上,从艾伦迪尔盯着火堆一勺一勺把炖菜送进嘴里的机械举止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也理解了磨砺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经历。   “这一路过来可不容易,夫人,”弗伦提斯对她说,“做过很多艰难的选择。”   乌丽丝夫人看着儿子,撩开他前额的头发,换来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不是贵族,”她说,“既然我们同属一个部落,我应该告诉你们才是。我是班德斯男爵没有承认的私生女,仅此而已。就叫我乌丽丝。”   “不!”艾伦迪尔眼神凌厉地扫视一圈,“我母亲是乌丽丝夫人。谁敢不叫尊称,我决不轻饶。”   “对极了,大人。”弗伦提斯对他说,“对极了。”   他仍在擦拭武器。其他人早就回了帐篷,已经有低沉的呼噜声飘过营地,一听便是公鸭发出的。等长剑和小刀闪亮如新,他又开始清理靴子,接着是马鞍,然后松开弓弦,检查弓臂上有无裂纹。做完后,他坐下来,打磨箭筒里的每一支箭矢。我不需要睡觉。他反复对自己说,尽管疲累的双手已然酸痛,脑袋昏昏沉沉地往下坠。   只是做梦而已。他试图说服自己,然后不情愿地看了看帐篷。只是她在我身边留下的血污,在我记忆中沾染的恶臭。只是做梦而已。她看不见我。当双手不听使唤、拇指破皮流血,他终于投降了。收好箭矢后,他无力地拖着腿走回帐篷。只是做梦而已。   她站在高塔之顶,古老而辉煌的倭拉城一览无余——街巷相连,楼宇林立,四面八方都有奢华的宅邸、奇妙的花园,还有不计其数的塔楼,但高度统统不如她所在的议会塔。   她抬起头,在天上搜寻。晴朗的天空湛蓝通透,但她仍然找到了一丝云彩,稀薄而纤细,足以为她所用。她在体内寻找那份天赋,却发现必须压制歌声,才能将其召唤出来。而当天赋觉醒之时,那股力量令她眩晕。一时间天旋地转,吓得她慌忙抓住栏杆。与此同时,她感到鼻子里有熟悉的暖流涌出,于是明白这种天赋代价高昂,比起从瑞瓦克那里偷来的操火术犹有过之——他那句讽刺的遗言也回荡在耳畔:窃取天赋就是这样的结果,你没发现吗?   那老家伙知道什么?她心想。不过她也知道,这种赌气的想法毫无意义。他至少没有被爱情蒙蔽双眼。   她驱散了讨厌的想法,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朵云。释放出来的天赋逐渐发力,鼻血也同时喷涌而出。只见云彩不断地旋转收缩,化作旋涡,之后飞散开来,从澄澈的蓝天慢慢消失。   “叹为观止啊。”   她闻声回头,看见一个身披红袍的高个儿男人走上台阶,来到塔顶,两名柯利泰手按剑柄,紧随其后。她尚未试过这具躯壳的能耐,此时竟有出手的冲动,但被按捺住了。藏锋敛锷,后发制人。这是父亲的格言,但她怀疑不过是从某个死去很久的哲人口中借用的。   “阿克里夫。”她招呼走过来的高个儿男人。她注意到此人神色异样,满眼疲倦,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他很伤心。   “信使没有逗留,”他说,“只说,如今盟友的指引只由你一人传达。”   盟友的指引……这话说得好像他真能理解这几个字的确切含义,明白在虚空中与盟友对话是何种感受。这个老不死的小人儿简直无知透顶,她为此差点笑出声来。白活了几百岁。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眉宇之间似有隐隐的忧虑,她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她攀上塔顶有多久了?   她深深地吸气,赶走了混乱的思绪。“你在伤心,”她说,“你失去了什么人?”   他神色一凛,表情由忧虑变成了恐惧,显然是不确定她掌握了多少内情。她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表现得无所不知,与真的无所不知拥有同等威力。   “我儿子,”阿克里夫说,“他的船没有抵达瓦林斯堡。占卜师找不到他存在于未来的痕迹。”   她微微颔首,等待对方说下去,但这位议员又换了一副面孔,沉默不言。“盟友希望你提拔我进议会,”她说,“奴商的席位。”   “那是议员洛文克的席位!”他抗议道,“此人办事谨慎,勤勉尽责,百年如一日。”   “花光了口袋里的钱,饲养的天赋者却远远不够。盟友认为他的指引未能受到充分的重视。随着我们新资产的到手,他认为在这项特殊的事业上,我应是更为可靠的督头。如果洛文克不走人,我相信他贪污腐化的大量证据必定败露无遗,从而逃不脱叛国罪的指控。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大动干戈,我也有悄悄解决的法子。”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听,感到时间再次飞逝而过。她在这儿站了多久?等混乱的思绪散去,她仍是独自一人,天空已然披上深蓝的外衣。她的目光移到西方,从宽阔的海湾飘向辽远的大洋。快来到我身边吧,爱人。我太孤单了。    第四章 瑞瓦   她也算阅尸无数,知道死者鲜少保有正常的表情。那些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惊骇莫名的怪相,不过是躯壳与精神分离后筋肉和肌腱紧绷过度所导致的。所以,当她看到牧师一脸安详时不由大吃一惊——如果不是喉咙处有一道既深又细的割伤,他就像睡着了一样,眉目之间流露出对人世的满足。   满足。她想着,从尸体旁退开,一屁股坐下来。死亡只给了他安宁,对他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他?”维林问。   她点点头。看到艾罗妮丝走过来,她站起身,任由艾罗妮丝牵住手。维林拿着妹妹的素描画,目光在牧师的脸和羊皮纸之间来回跳跃。“你真是天赋异禀。”他笑道,然后扭头对站在帐篷边沿的大汉说:“你也一样,马肯师傅。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马肯微微一笑,胡子随之抖动,瑞瓦看到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始终不愿意瞧上一眼旁边的尸体。这具尸体紧挨着牧师,以瑞瓦的经验来看,状态就比较正常:皮肤呈淡蓝色,嘴唇咧开,上下牙外露,舌头探出其间,因为临死前的挣扎被咬掉了一小截。虽说如此,这人的容貌仍与牧师一样,完全符合艾罗妮丝的描绘。   “森提斯伯父说他是布拉多大人,”她对维林说,“韦丽丝小姐告诉我,他的领地在东边不远处,盛产葡萄。那儿的白葡萄酒尤胜红葡萄酒。”   “就这些?”维林问,“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比如怪力乱神的传说或是无法解释的事件?”   “就这些。只是一个小贵族,有几百亩葡萄田……和一座谷仓。”   维林期待地望向马肯。大汉咬紧牙关,犹豫片刻,然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向布拉多大人的尸体,依然不愿意看一眼。“这个我不会碰的,大人。我感觉到从他体内渗出了什么东西,像是毒药。请原谅我的胆怯。不过……”他摇着毛发蓬松的脑袋,“我做不到。我……”   “没关系,马肯,”维林安慰他,又冲牧师点点头,“那他呢?”   马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蹲到牧师旁边,卷起袖子,一只结实的手掌按在尸体的额前。须臾,他面色突变,似乎疼痛难忍,嘴角不住地抽动,看样子充满厌恶,恨不得立刻抽回手。不过他终究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足有好几分钟。最后,他缓慢而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浓密的眉毛和乱蓬蓬的头发都挂上了汗珠。他站起身,目光落到瑞瓦身上,充满同情和哀伤。“小姐……”他开口说道。   “我知道,”她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经历过。马肯师傅,请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艾尔·索纳大人。”   “他早年的日子过得乱糟糟的,”马肯对维林说,“看样子是世界之父的教会抚养他长大的。没出现父母的形象,所以我推测他是孤儿,给一位牧师当学徒,我相信库姆布莱的孤儿们也大多都是这样。抚养他的牧师生性仁慈,曾在老爷门下当兵,后来才受到召唤,加入教会,热衷于传授自己的武艺和对宗教的狂热。这孩子多年浸淫在《十经》的学习以及军事训练之中。成年后,他每次看到女人,就要承受极大的羞耻感。越是年轻的女人,他的羞耻感越强,但却看得更多。我感到他在教会的教导下,始终强制自己躲在《十经》里,在其中寻找避难所,以逃离欲望的折磨。   “埃尔托城和大教堂在他的记忆里特别醒目,我认为他是被送到那里,以待晋升牧师的。我看到他与诵经者见面,获得了作为牧师的教名。他们从不在公共场合碰面,我猜想牧师被指派了秘密任务。他离开埃尔托城后,找到了一个这儿有疤的男人。”马肯顿了顿,摸着脸颊说,“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年轻的牧师听到他的声音,燃起了激情。他回去找诵经者,被派了出来从事秘密任务。之后是无数次会面,在黑暗的房间和人迹罕至的山洞,人们聚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传递信件,偷偷摸摸地收集兵器。他再没见过那个有疤的男人,但经常回忆当时的情景。又一次秘密会面,他遇到了这家伙。”马肯示意牧师旁边的尸体,他的目光掠过布拉多,脸色异常难看。“至于这家伙说了什么,大人您也知道,我是听不到的,总之让他更有激情了。某天晚上,这家伙领着他来到一户农家,屋里有一对老夫妇坐在火堆旁,正在照料一个小女孩。”他又看了一眼瑞瓦,吞了吞口水,“牧师看到她时,羞耻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他们杀了我的外祖父母,对不对?”瑞瓦问,“他们杀了他们之后,抢走了我。”   他点点头。“他们等到你被安顿上床后才动手。杀了老夫妇,从床上抢走小女孩,又放火烧了农舍。”   “然后就是多年生活在谷仓里的欢乐时光。”瑞瓦喃喃道。马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有名字吗?”维林问天赋者。   “有几个,大人。牧师写下来了。他烧掉了名单,但保留在记忆里。”   “列出来,交给瑞瓦小姐。”   她走到牧师的尸体旁,内心极其渴望踢烂他那张安详的脸,搅扰他永恒的睡眠。“瑞瓦,”艾罗妮丝拉拉她的袖子说,“这里没什么事了。”   “我……”马肯结结巴巴的,“我知道他的名字,小姐。他交给诵经者时,诵经者写下来了。”   “不用。”她说着,向帐篷外走去。“完事了就烧掉,”她对维林说,“关于这人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再提了。”   “大人,”离开的时候,马肯开口道,“恕我冒昧,凯涅斯兄弟……”   “我知道此事,马肯师傅。”维林说。   “我们一路追随您至此,不是为了效忠信仰……”   “我们今晚再谈,”维林平静地说,“还有诺塔大人。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担忧。”   他们一同走向堤道,一路无言。瑞瓦仍旧沉浸在天赋者讲述的故事之中,维林当然在思考凯涅斯兄弟向女王揭露真相一事。艾罗妮丝落在后面,保持了一定距离,她不断地扫视城墙,胸前抱着一捆用皮革包裹的画纸,里面已有不少草稿,描绘的都是城墙内残破萧瑟的景象。那天,看到瑞瓦站在堆满尸体的街道当中,艾罗妮丝号啕大哭,冲过去抱紧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揭开了瑞瓦本已不再疼痛的旧伤疤。   “第七宗,”当他们于堤道前驻足,她对维林说,“居然不是传说。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的。”他脸色晦暗,不仅是因为疲惫。这段时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不过,有的事情我早该知道,现在已经太晚。”   “凯涅斯兄弟吗?”   他点点头,换了话题:“马肯交给你的名单,你打算怎么办?”   “抓捕他们,然后审判。如果他们确实是圣子,我就绞死他们。”   “看来我的女总督偏好残酷的刑罚。”   “他们刺杀我伯父,而幕后指使他们的,正是横施淫威、奴役这片封地数百年的教会。他们与黑巫术的邪恶造物共谋诡计,使我遭受多年虐待,然后派我追杀你,目的是要我去送死。还有,别忘了,他们企图谋杀我们的女王。还需要我接着列出理由吗?”   维林久久地端详她的脸。在他的注视下,瑞瓦意识到自己生硬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对你在这儿经历的一切,我深感遗憾,瑞瓦。如果我知道……”   “我明白。”她勉强笑笑,“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吧,韦丽丝找了个新厨子。不过我们只能提供两道菜,还没有酒。”   “我不吃了。有太多事情得处理。”他扭头望向营地。士兵们都在忙着打包装备和物资,为明天的行军和出征仪式做准备——“女王的征伐”,这一说法迅速在军中传开。   “她要我问你,”他回过头说,“你可以派多少人给我们。”   “我不会派人给你们。我要自己领军——全部的家族侍卫,外加五百弓手。”   “瑞瓦,你做得够多了……”   阿肯那张五官松弛、了无生气的面孔,插在他背上的剑……箭矢从天而降,弓手们在河水中挣扎……还有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死去的森提斯伯父……“不,”她说,“还不够。”   午夜过后,韦丽丝来了。自从围城战结束,两人的生活就恢复了原样,各睡各的,其实这并非她的提议,而是参事小姐的强烈要求。诸如此类的轻率举动,先前或许还能借日夜不休的战火打掩护,但如今死尸和堆积如山的碎石已然清理干净,城里慢慢恢复了一种古怪的秩序,大教堂也重新开放了。   “你当真要单独见他们?”韦丽丝问。她们并排躺着,浑身冒汗,参事小姐散乱的头发粘在瑞瓦的皮肤上,触感颇为愉悦。   “他们需要知道那是我的真实意愿,”她回答,“鉴于我要说的话并不寻常。”   “他们听了不会高兴……”   “那是自然。”瑞瓦拉过韦丽丝,吻上她的嘴唇,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罗妮丝小姐,”过了一会儿,韦丽丝说,“你喜欢她。”   “她是我朋友,跟她哥哥一样。”   “只是朋友吗?”   “我的荣誉参事吃醋了?”   “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我吃醋的样子。”她坐起身,抱住膝盖,“我之前总想要离开,你是知道的,如果你伯父还活着的话,我计划等打完仗就走。带上他答应给我的金子。我不介意他们背地里怎么称呼我,也不介意诵经者居高临下的态度。我就是厌倦了那些谎言和诡计。作为一个曾经的探子,也有不堪承受的一天。”   瑞瓦轻抚她裸露的后背。“那现在呢?”   “现在我简直无法想象离开这里的生活。”瑞瓦感觉到她忽然紧张起来,或许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女王的征伐……”   “是我的征伐。况且,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她得知你的喜好,你觉得她还会以礼相待吗?比如我俩的事。”   “除非此事妨碍了疆国的解放,否则我觉得她根本懒得理会。”她回想起与女王的初次见面,烧伤的面孔底下闪耀着惊人的智慧之光,以及不可动摇的决心、矢志不渝的目标,瑞瓦年轻时有几次照见自己的影子,因而当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只是奉命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传说,她心想。女王的猎物却再真实不过了,我甚至怀疑,无论瓦林斯堡有多少敌人可供消灭,恐怕都不能令其满意。“说实话,”她对韦丽丝坦言,“那个女人比倭拉人还让我害怕。”   “那你为何追随她?”   “因为他也追随。他告诉我,这是必然的选择。我从前没听他的话,如今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也就是个普通人。”韦丽丝嘀咕道,不过瑞瓦听得出她的犹疑。人人都在议论那天的神迹,口口相传,库姆布莱人也不例外,简直有些像着魔——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进敌阵,不仅拯救了一座城,还活下来讲述这段传奇。   活下来?瑞瓦还记得那天维林的面容之可怖,她的泪水和滂沱大雨冲刷着浑身的血污,她发疯似的尖叫,求他活下来。但他死了,这是她亲眼所见。有那么一阵子,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   “在我走后,你要替我打理一切。”她说,“尽全力重建埃尔托。我会留下阿伦提斯大人,确保我的命令执行到位,尽管他肯定会因此恨我。给你一个新头衔如何?副总督,怎样?我敢说你能想到更好的称谓。”   韦丽丝紧紧地抱住腿。“我不要头衔,我只要你。”   她带领二十名家族侍卫,跟在阿伦提斯大人和安提什大人后面走进大教堂,穿过高阔敞亮的大厅,来到诵经者的房间。守在房门外的两名牧师很快就被制服了,阿伦提斯大人一把推开大门,让道给瑞瓦。她却站定了,盯住被安提什按在墙上的牧师。那人面色如土,手上缠有厚厚的绷带,鼻梁歪得厉害。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牧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被安提什狠狠地摇了摇,才开口回答:“我的名字只有圣父知晓。”   “我相信他是希望你说出来的。”她召来两名侍卫,“把这人带到韦丽丝小姐那里。告诉她,来点草药对他有好处。”   侍卫们把牧师扭送出去的同时,她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房门,语调轻快地向围坐在圆桌四周的七个老人打招呼。“各位好主教们!”他们原本有十人,在围城战期间死了三个,但不大可能是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   当她走向桌边唯一一张空椅子时,其中一位主教鼓足勇气站起来。此人枯瘦如柴,形貌如鸟,她还记得当初下令开放大教堂用来安置伤员时,正是他出言反对。“这里正在举行十主教参加的神圣选举会议,”他气急败坏地说,“您没有资格来……”   阿伦提斯大人那一对戴有护手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对方立刻闭嘴。“对女总督的正确称呼是,”他告诉这位面无人色的牧师,“‘小姐’。还有,本城之内不存在她不能去的地方。”   瑞瓦走到那张空椅子旁。这自然是房间里最奢华的物件,其上摆了一方厚实的坐垫,供那个老混蛋瘦骨伶仃的屁股享用。她叹口气,将其推开。不能杀他两次,真是遗憾。   “好了,司令大人,”她对阿伦提斯说,“我们应该尊重这些好主教的隐私。退下吧,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商量。”   他们静坐无言,房门重重地关上,回声悠长。等到关门声彻底消失了,她才开口,言语间却无半点敬意。“那么,你们选出来了吗?”   只有一个人回话,那人体形消瘦,鼻子突出,比他的同僚年轻一些。“我们还没有统计票数,小姐。”他指着摆在桌子中央的一个木头盒子说。   “那就统计吧。”   他伸手取盒子的同时,瑞瓦仔细地端详对方的样貌,发现有点眼熟。诵经者死的那天,当她冲向老头之时,面露微笑的正是此人。莫非他是潜在的同盟?她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听到马肯揭露的真相后,她已经排除了与教会和解的可能。这个房间里没有我的朋友。   “南方教区的主教,”精瘦的主教计完选票,朗声宣布,“全票当选。”   瑞瓦扫视了一圈,老人们无不惶恐失色,只有一个年纪特别大的在打盹,她进来后就没见其抬过头。“是谁?”她问。   精瘦的主教不安地清了清嗓子。“是我,小姐。”   她嗤笑一声,背过身去,目光飘向一处烛火荧荧的壁龛,那儿还有诵经台,上头摆着十本经书。经书极为古老,由于年深日久,书脊破损不堪。她知道这是库姆布莱封地上最早的经书,但奇怪的是,纵然此时亲眼目睹,她的内心竟未泛起一丝景仰之情。不过是几本旧书,收藏在一帮老头的屋子里罢了。   “我手头有一份名单,”她转过身,面向主教们,“我认为上面记录了邪教组织‘真刃之子’的所有追随者。我们会一个个逮捕并审讯名单上的人。相信你们和我一样高兴,因为那些人肯定会提供大量有价值的情报。”   她依次审视每一张面孔,发现多数人困惑不解,也有人惊恐不安。他们确实知情,她心想。虽然并非所有人,只是少数几个而已。她看到南方教区的主教移开视线,皱紧的眉头上挂着几滴汗珠。尤其是此人。她刚才想的没错——这儿没有同盟。   她缓缓地绕着圆桌走动,依次盯向主教们——每当她靠近,老人们就吓得缩头弯腰。她今天手无寸铁,祖父的剑已经放归藏书室的原位,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只要她愿意,拧断这群人的脖子可谓轻而易举。她在当选的诵经者背后驻足,指着那一摞码放整齐的选票吩咐道:“给我。”他那双瘦骨嶙峋、布满斑点的手颤巍巍地递来选票,却不小心撒到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又笨手笨脚地交到她手里。   “‘欺骗既是罪孽也是赠予。’”她接过选票时,引用了一句经文。原文来自《第五经》,即《理经》,是她最喜欢的句子。她手捏选票,缓步走向壁龛。“‘圣父为我们铺设的道路不计其数,条条蜿蜒曲折。道路因战争、饥荒、爱与背叛而分岔,爱众们必在每一处转角面临诸多选择。人生之路变化万千,行走其间,无人可免欺骗之举。’”她站在壁龛前,把选票放到蜡烛上点燃,等被火焰吞噬大半,她松开手,任由纸片落上石板燃烧,很快就化作一堆焦黑的灰烬。   “‘不过,’”她微微一笑,望向或愤慨或惊惧的主教们,“‘圣父原谅那些出于善意或是更崇高的目的而说出的谎言。’”   她立在原地,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等待有人出言反诘。但他们仍然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们的麻木激起了她的怒火。这个腐败的教会与杀人犯有勾结,她知道。那些人听命于某个在库姆布莱滥杀无辜、奴役百姓的恶棍。只要我愿意,全城的人就会把你们统统吊死在大教堂的塔尖上。我赢得了他们的爱戴,而你们只是躲在这里,祈祷着永远不会发生的奇迹。我是用剑和弓赢得了他们的爱戴。   只用对阿伦提斯说一个字即可,主教们就会被拖出去,在全城人民面前受到指控。她只要恰到好处地揭露几个事实,便能点燃他们的怒火。他们都是杀过人的,就连孩子也见过鲜血和死亡,心肠早已坚如铁石。不会有人抗议,更不会有人拦阻,她可以实现当初牧师用来诱惑她的目标,把父亲梦想中的新教会化作现实。我那个疯子父亲的梦想。   这样一想,怒气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哀的觉悟。他们失去的已经太多,教会已经存在数百年之久,任她撕开多少旧伤疤,这片土地的生机也不能再恢复。   打盹的老人动了动,吸溜着鼻子醒转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环视房间。“午饭!”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杖重重地敲打桌子。   瑞瓦走向满面怒容的老人,低头笑道:“你是哪位,我的好主教?”   “我,”他挺起胸膛自我介绍,“乃神圣主教……”然后茫然地皱紧眉头,双肩微沉,舔着嘴唇支吾道:“属于那个什么……”   “河地教区。”旁边的主教紧张地低声接道。   “正是!”年迈的主教笑逐颜开,然后傲慢地瞪着瑞瓦说,“我乃河地教区的主教,我要吃午饭。”   “当然可以。”瑞瓦向他保证,并鞠躬致敬。“对了,还有一件事。”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摆手示意其他几位主教,“你的同僚们投票选举你为世界之父教会的诵经圣者。请接受我诚挚的祝贺,诵经者,也请放心,穆斯托尔家族对教会绝对忠贞不贰。我怀着十二分的热诚,期待你的第一次布道。”   练功房里空了一大半,曾经满满当当的架子上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在不易拿取的高处摆的几把剑。她手持祖父的剑练了一个钟头,舞姿翩翩,重铁如风,旋转劈砍,直练得浑身酸痛。   “看你练剑,多久都看不腻。”   瑞瓦止住飞旋的势头,发现艾罗妮丝站在门口,提着小皮箱,指头沾满炭粉。“要是你前一段时间看到,恐怕喜欢不起来。”瑞瓦一边说,一边摩挲自己的后背。   艾罗妮丝的眼神蒙上一层阴霾。“很惨烈,我知道。城里毁得不像样了。过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好多……好多有必要画下来的场景。”她拍了拍皮箱,“我以为画在纸上,就能赶出脑子,结果还是挥之不去。”   头颅如雨点般落下……那个即将被砍头的倭拉人傲慢的眼神……“是的,”瑞瓦说,“你也去瓦林斯堡吗?如果你想留在城里,这儿的空房间很多。我相信韦丽丝小姐也希望有人陪她。”   艾罗妮丝微微一笑,却摇摇头。“艾卢修斯和本瑞宗师。我要找到他们。”她略一犹豫,踏进房间,睁大眼睛欣赏绘在墙壁顶部的那群姿态各异的剑士。“真是大师的手笔啊。”   “肯定花了我曾祖父不少钱。根据韦丽丝的记载,他花起钱来有些似乎太随意,也许这就是他多次败给阿斯莱人的原因吧。我发现治理封地归根结底就是钱的问题。”   艾罗妮丝皱起眉头盯着瑞瓦,面带讶异地摇着脑袋。“这么短的时间,居然有这么大的变化。”   瑞瓦承受不住她审视的目光,只好扭过头,提起剑来。“你,”她对剑说,“实在太重了。”   “以前的那把呢?”艾罗妮丝问,“那把剑好漂亮。”   脚下是阿肯的尸体,她一刻也不停歇地挥剑,致命的寒光一道接一道闪过,充满愤怒却毫无意义的词句从嘴里喷涌而出……“断了。”她抬头望向架子上所剩无几的宝剑,看到了一把阿斯莱剑,奉命收集兵器的仆人不知为何将其遗漏在此。“你可以帮我再选一把。”   瑞瓦掬起双手,让艾罗妮丝单脚踩上,将其托向高处。她从架子上取下那把剑,却脚底一滑,摔了下来,幸而被瑞瓦一把抱住。艾罗妮丝咯咯直笑,抽开身子与瑞瓦对视。   “我哥说韦丽丝小姐以前为雅努斯王打探情报。”艾罗妮丝说。   “我知道。她的经历相当复杂。”   “嗯,我觉得她很漂亮。”她踮起脚,在瑞瓦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为你高兴。”   她转过身,提起装有画纸的小皮箱,走了。瑞瓦闭上眼睛,感到那一吻的暖意渐渐冷却。她的观察力一向那么敏锐。我太傻了,居然以为她看不出来。   瑞瓦拿起剑,取下剑鞘,发现这一把也有些年岁,好在尚未生锈,剑刃虽有缺口,但也没到无法磨砺的地步。“好吧,”她把剑鞘搁到一边,摆出战斗姿态,“看看你怎么样。我们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第五章 莱娜   这匹母马是俄尔赫人送的礼物,肩部离地十四手高,从头到尾通体雪白,唯有双耳之间生了一簇黑毛。那天早晨,莱娜走出帐篷,看见人称慧明的俄尔赫女人正牵着马儿等她。她献上缰绳的同时竟然极其标准地鞠了一躬。   “有名字吗?”莱娜问。   “名字翻译过来就是‘疾驰于风雪之中,快如离弦之箭’,陛下。”慧明的疆国话非常流利,“我的族人向来不取简短的名字。”   “那就叫‘飞箭’吧。”莱娜说着,挠了挠母马的鼻子,它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   “它想念过去的骑手。”慧明说,“那小子不等进城就没了。我想您也许可以安抚它的心。”   “感谢你。”莱娜鞠躬还礼,“今天你愿意与我同行吗?我特别希望多多了解你的族人。”   女人的回答中夹杂了一丝嘲讽。“难道您还没读完图书馆里所有涉及俄尔赫人的书籍,陛下?”   “我越发感觉到,与实际的体验相比,书中的智慧有其局限。”   “如您所愿。”慧明说完,跃上自己的坐骑,满怀期待地望着莱娜,“我的族人这就出发。”   莱娜爬上马背,与慧明一同离去,伊尔提斯和本顿只好手忙脚乱地上马。他们赶往营地东边,只见俄尔赫大部队已经开始行动,各支战队策马疾驰,看上去毫无章法。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但每个骑手都有明确的前进方向。当他们越过东边的丘陵后,潮水般涌进低矮的田野,这让莱娜见识到,如此庞大的军队也可以形散而神不散。   “真是跑马的好地方。”莱娜对慧明说。此时距离正午时分还有个把钟头,一路骑来虽然辛苦,倒不至于筋疲力尽,在罗纳人领地的那段旅行经历,锻炼了她的鞍上耐力。除此之外,新收的坐骑也让她心生欢喜——脚程比可怜的老黑貂快不少,性子又比健步温驯。   “对我的族人来说,丘陵还是太多了。”慧明说着,举起水袋灌了一大口,“而且来这儿好久了,一头麋鹿都没瞧见。有些年轻人很是恼火,因为只有打到第一头麋鹿,才算得上真正成年。”   莱娜扫视周围的骑手,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时飘过来,却毫无疆国人常有的敬畏之意。要说有什么的话,她察觉到对方眼里有一种不安,似乎不愿与她接近。   “你们称之为黑巫术,”慧明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们的叫法很简单——伊克希拉,翻译成你们的语言就是‘力量’。”   “我没有这种力量。”莱娜说。   “无关紧要。我们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少数人有幸拥有天赋。”   “同时也不幸受到排挤,我想。”   慧明的语气里带有隐隐的笑意。“不要拿您常用的标准来判断我的族人,陛下。那些拥有天赋的人并不会被排挤,反而备受尊重。力量越大,越是受到尊重,但如果力量大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得到的有可能不是尊敬,而是畏惧了。时至今日,我们的故事和歌谣之中,还没有出现过强大到为您治伤的那种力量。他们不知道这种力量是何预兆。”   “你也这样觉得吗?”   慧明枯干的嘴唇微微抽动,露出一抹轻浅的笑容,却充满同情的意味。“不,伟大而又可怕的女王,我非常清楚其中的真意。”   赛恩李希·珀塔骑着一匹高大的杂色公马靠近了她们,生涩地向莱娜颔首致意。“斥候回报说南边有不少人,”战酋对慧明说,“我们去侦察,女王留下。”   “我不想留下。”莱娜盯着俄尔赫人,嫣然一笑。   “守塔大臣说保护您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赛恩李希·珀塔回答,“而且我们宣誓效忠的是他,而不是您。”   “我就更没有对谁宣誓效忠了。”她扯动飞箭的缰绳,掉转马头,向南方疾驰而去。   俄尔赫人赶超莱娜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赛恩李希·珀塔投来的凌厉一瞥,倒是让她颇为自得。伊尔提斯和本顿紧贴在她左右,因为日出后尘土干燥,三人跟在骑手后头吃灰,呛得莱娜不断地眨巴眼睛。疾驰了半个钟头,他们登上一座矮丘,勒马停在战酋身边。战酋正在观望前方地势平缓的山谷,先锋队分别向东西两边包抄,主力则驻扎在山脊不动,彼此之间十分默契。她看到很多人已经抬起角弓,搭好箭矢。   赛恩李希·珀塔沉默无言,犹如捕食的猎鹰,专心致志地扫视山谷。循着他的目光,莱娜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荒野。“有多少人?”她问战酋。   “比我们城里的少,”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比我们现在多。”   难道托克瑞还派来一支倭拉军队到南方了?她心想。马肯师傅彻底检查过那个将军的脑袋,说此人狂傲无知,又多疑善妒,但并未提到附近还有一支大军。莫非是提早登陆的?她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托克瑞曾要求倭拉帝国再派援军,以加速征服疆国的进程。   赛恩李希·珀塔忽然直起身子,伸手一指。过了一会儿莱娜才看见他们,那是策马奔进山谷的一小股骑兵。一见前方有大量人马出现,他们立刻止步,呈扇形散开,不过距离太远,面貌不清,只见其中一名骑兵离开队伍,向山谷的入口疾驰,很快消失不见。莱娜身边的慧明从鞍上解下弓,搭箭上弦。这么大的年纪还有打仗的劲头,莱娜不禁为之动容。   山谷里的骑兵们仍在等候,莱娜感觉此事甚是古怪,对方居然没有一人拔剑。赛恩李希·珀塔目光转动,只见山谷边缘升起了一面猎猎招展的旌旗,旗下是一队步兵,由一名骑手领军。他们队形紧密,径直开进山谷,但并未摆出作战阵形。当旌旗上的图案渐渐清晰——一座高塔屹立于波涛汹涌的海面——莱娜顿时明白了。   她笑出声来,一夹飞箭的肚子,向前奔去。伊尔提斯吓得赶紧跟上,嘴里连声呼喊,可她毫不理会。发现莱娜现身,正在前进的队伍停了下来,所有士兵满脸惊愕地瞪着她,对军士们的喝令充耳不闻。她径直迎向带队的骑手,面带温暖的笑容,举手致意。骑手慢慢地翻下马鞍,俯身跪地,动作不大灵活。   “见到你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大人!”莱娜对他说。   守塔大臣艾尔·贝拉抬起头,他面色苍白,神情却极为专注。莱娜跳下马背,伸着双手走过去,他则吃力地起身迎候。“陛下。”他嗓音嘶哑,在低头行吻手礼时,脊背僵硬得无法弯曲。等他直起腰来,目光仍定格在莱娜脸上。“我们听说了很多可怕的传闻。如今亲眼见证其中一个并不属实,我深感欣慰。”他转过身,抬手比画后面的军队,此时可见的兵员越来越多。“我带来了南岸的驻军。骑兵和步兵共计两万,随时可以开拔,只等女王一声令下,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敌方有五千人进入了南部地区。”当晚的军事会议上,守塔大臣向众人汇报。出于无奈,莱娜只能命令他坐着发言,因为他的身体极为虚弱,随时有可能被触目惊心的疼痛击垮。他坐在一张营凳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左臂裹有厚厚的绷带,右臂顺着软塌塌的肩膀无力地垂落。莱娜提议带他去找韦弗,但守塔大臣闻言神色惊恐,她只好作罢。   “大多是奴隶士兵。”艾尔·贝拉接着说。莱娜知道此人能有今日之官职,凭的是卓越战功,而非血统出身,他说话也明显带有阿斯莱南部平头百姓的口音。“外加一千骑兵。当然了,还有奴隶贩子。消息传到南塔时,已经有好几个村庄遭了殃。我带领南岸戍卫军和从海岸募集到的全部人马出动,两军相遇时,他们刚刚结束了在冷铁河下游德雷弗码头的大屠杀。他们好像没料到我们的反应如此迅速。倒也不奇怪,按理说我应该死了才对。”艾尔·贝拉无力地笑笑,“他们付出了代价。敌我人数相当,所以战斗场面相当血腥,不过我们到底教他们付出了代价。”   “战俘呢?”维林问。   “奴隶士兵不投降,但我们抓了几个骑兵和奴隶贩子。我把他们交给了解救出来的老百姓。八成被吊死了,毕竟血债血偿乃天经地义。”   “说得极是,大人。”莱娜说,“请继续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招募人马,练军备战。两周前传来消息,梅迪尼安舰队从冷铁河逆流而上,所以我判断是时候北进了。”   “你的判断很对。”莱娜说,“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们缺乏补给。”   “我有补给,陛下。我夫人在艾瑞尼安海两岸都有亲戚。还有一些阿尔比兰商人愿意跟我们交易。虽说条件于我们不利,南塔的金库也快空了,但自从他们的皇帝取消了禁令,我想他们也不愿意放弃赚钱的机会。”   莱娜注意到佛尼尔斯大人闻言抬起了头。他在军中谨言慎行,尽量避免与人交谈,除了她和维林。不过莱娜早就表明了态度,欢迎他参加一切会议,允许他自由记录一切言论。战斗结束后,海盾大肆宣扬他的功劳,称他是“手刃将军的抄书人”,船员们听了无不开怀大笑。然而,对于这一英雄行为所带来的赞誉,佛尼尔斯似乎极力回避,与此同时,他不断地恳请莱娜与他私下面谈一次。   “贵国皇帝的立场似乎倾向于我们疆国一方,大人。”她说。   面对军官们纷纷投来的目光,御前史官有些局促不安,只是简单应道:“看来是的,陛下。”   “你认为他会不会是知道倭拉人的诡计,所以才改变心意?”   “皇帝的想法向来不容易揣度,陛下。不过,只要是打击倭拉帝国的机会,他或许都求之不得。相比与贵国交恶,我们两国敌对的历史要悠久得多。”   “可以的话,我们应该派出使者,”维林说,“提出结盟。”   “迟早的事,大人。”莱娜应道,然后扭头对艾尔·贝拉说:“我会给艾尔·贝拉夫人写封信,保证因采购补给产生的一切债务于战争结束后一并解决,并允准她全权与任何商人商定交易条件。同时,请她将现存的一半物资运至埃尔托城,救助库姆布莱人过冬。另一半运到此地,”她的手指划过地图,指向仑法尔海岸的一座城镇,“沃恩克雷,十五日后我们在此与梅迪尼安盟军会合。现在,大人,请去休息吧。”   去沃恩克雷的途中,她每天与不同的军团同行。前一天跟着瑞瓦小姐的库姆布莱军团,第二天跟着北疆的矿工军团,第三天换成南岸戍卫军。人们的表情除了敬畏就是着迷,而诺塔大人的北疆自由军,则个个热情如火且充满不容置疑的忠诚。   “逝者保佑您,女王陛下!”看到她策马向诺塔大人靠拢,有人高声喊道,周围的战士们立刻扯着嗓子附和。   “保持安静!”年轻的军士呵斥道。此人体格健壮,留着长发,按照第六宗的习惯,把剑背在身后。   “抱歉,陛下。”等军团出发后,诺塔大人说,“他们一向很难管教。再说,我也不能为此鞭打他们。”   “的确,大人,”莱娜回答,“当然不能。”他们整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感觉甚是奇怪——在她的印象里,身为第一大臣的儿子,诺塔根本静不下来,喜欢吹牛,性格也有点霸道,嘲讽的话张口就来,说不过别人时哭起鼻子也快。但在如今这个蓄须的战士身上完全看不到当年的影子。当他望向那只活蹦乱跳的大猫时,嘴角才掠过一抹隐约的笑意。   “我本来打算让你继承你父亲的土地和封号。”她说。长久的沉默已使得场面有些难堪。“不过,维林大人劝我放弃,说你对这些荣誉毫无兴趣。”   “它们没给我父亲带来什么好处,不是吗,陛下?”他回答。尽管语气温和,莱娜依然察觉到其中的嘲讽意味。   “关于那件事,我并不清楚先王决断的内情,”她说,“我认为那种结果……是相当遗憾的。”   “我并无怨恨之心,陛下。我爱他多深,恨他就有多深,但时过境迁,我对那人的记忆早就淡了。无论如何,不是他的死,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遇见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组建了我日思夜想的家。信仰教会我们接受命运的馈赠。”   “你依然坚持信仰吗?”   “我只是离开了宗会,陛下,并未放弃信仰。我的兄弟或许在沙漠的某处失去了他的信仰,但我的还在。不过,我的妻子倒是希望我放弃信仰,皈依日月教。”他轻笑一声,浓郁的乡愁流露无遗,“说真的,除此之外我们从不争执。”   正午时分,他们临时歇脚,莱娜刚从飞箭背上爬下,就看到一个女人从自由军的行列里冲出来,双手各执一把匕首。她不禁暗暗吃惊,伊尔提斯当即拔出长剑,女人没有靠得太近,却突然双膝跪地,垂下脑袋,高高地举起那一对匕首。   “女王陛下!”她战战兢兢地说,“请您祝福我的刀,它们才好为您效力。”   那些重获自由的战士也跟着跪下,纷纷亮出兵刃,高高举起。这一仪式无疑是在行军途中计划好的,而诺塔大人一脸疲惫且略显厌烦,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要敢于增添一点戏剧效果。莱娜深吸一口气,换上亲切的笑容,走到跪着的女人面前。她认出此人正是在埃尔托城带头喊口号的小个子。“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芙、芙尔拉,女王陛下。”女人并未抬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莱娜轻轻握住女人颤抖的双手。“放下刀,姐妹,”她说,“站起来,看着我。”   芙尔拉缓缓抬头,站起身来,那双眼睛瞪得老大,着了迷似的盯着她的脸。“你失去了什么人?”她依然握着对方的手,问道。   “我、我女儿。”瘦小的女人低声答道,泪水奔涌而出,“没结婚就生了她,一辈子不敢见人,还被喊私生女,但她一直那么乖巧。他们用石头砸、砸出了她的脑浆子。”她忍不住大声抽泣,双膝一软,又跪倒在地。莱娜抱紧了女人,全然不顾对方的手里还捏着匕首。   “我不能祝福这个女人的刀,”她说,此时已有很多人哭出声来,“因为是她祝福了我。是你们祝福了我。我就是你们的刀剑,你们也是我的利刃。”她拉起仍在抽泣的芙尔拉,带着女人回到队伍中,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让。“我在此宣布,你们是疆国禁卫军第六十步兵团,别称‘女王的匕首’。”她刚一松手,芙尔拉再次跪下,周围的战士们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触摸莱娜的裙裾,每一张脸都写满虔诚。我万不能沉醉其中,她心里想着,同时面带微笑,依次抚摸着一颗颗低垂的头颅。这种诱惑过于强大了。   “苦战、流血和公道!”跪着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起了头,呼声即刻汹涌而至。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各色武器直指苍穹。“苦战、流血和公道!”   一想到数百个深受磨难的可怜人即将为自己的复国大业牺牲,莱娜浑身一激灵,强大的诱惑力山呼海啸般袭来。就在她快要投降的时候,一张毫无倾慕之情的面孔惊醒了她:诺塔大人牵着战马,抚摸身边那只大猫的脑袋,那副略显厌烦的表情变成了深深的不满。   晚上她单独接见了凯涅斯兄弟,因为维林似乎极力避免与曾经的兄弟碰面,军队里很多人都持这样的观点,包括奥瑞娜。莱娜发现这个女人特别现实,她以早点休息为借口,请求提前离开,其实是不愿意接待凯涅斯兄弟。人们对黑巫术的恐惧不会立刻消失,莱娜心想。   这位最近才表明身份的第七宗兄弟,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营凳上,礼貌地摇摇头,拒绝了递到面前的点心。他体格结实,风霜满面,本是久经沙场、威名赫赫的战士,此时却羞怯得手足无措,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时刻在提防有人偷袭。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她心想。就连白昼的天光也像黑巫术一样令人恐惧。   “我的兄弟姐妹请我转达他们的谢意,陛下。”他说,“感谢您对我们的照顾。”   “女王理应关心所有子民,大人。”   “如果您不介意,陛下,我更愿意被称为‘兄弟’。我全身心地侍奉信仰。”   “如你所愿。”莱娜拿起一个卷轴——这是凯涅斯兄弟来时呈上的,记载了他所属宗会的全部成员,以及各自拥有的天赋。“你有一个兄弟能看到过去?”   “卢辛兄弟的天赋非常有限,陛下。他只能看到亲身所在之地的过去。”   莱娜点点头,看到接下来的一段描述,不禁皱眉发问:“这位梅里亚姐妹真的可以凭空召唤闪电?”   “并不完全如此,陛下。她可以从掌心发射出某种力量。在黑暗或光线不足的地方,看起来就像闪电。这种天赋消耗大量的心力,过度使用是致命的。”   “她能用这种招数杀人吗?”   他犹豫片刻,略一颔首。   “那么我们的军队非常欢迎她。”莱娜浏览过名单,疑惑地扬起眉毛,抬头看他,“我发现上面漏掉了一个名字,兄弟。”   他看样子越发忐忑不安,但眼神依然坚定,语气不容置疑。“我的天赋不便透露,陛下。这是本宗宗老严令禁止的。”   莱娜忍不住想提醒他,信仰也服从王命,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他带给我的资料太有用了。如今的形势下,也不宜与信仰直接发生冲突——尤其在他们仍未见光的时候。   “为了寻找你们这样的人,我花费了很多年。”她说着,把名单搁到一旁,“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圣山,搜寻你们存在的证据。现在看来,我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历史的潮汐退去,届时涌现出来的证据之多,必定超出我的想象。”   凯涅斯兄弟只是微微点头,权作回答,并不与她对视。   “你也不容易,隐藏了如此之久。尤其是瞒着你的兄弟们那么多年。”   “信仰需要,陛下。此事我别无选择。但是您说得没错,执行这个任务很不容易。”   “维林大人告诉我,你曾是我父亲最忠诚的拥趸。你对沙漠之战的态度极为狂热。所以,当我们战败,他以为你心碎了。”   “格瑞林宗老对于我扮演的角色有着明确的指示。我对信仰太过热爱,他认为最好以对先王的忠诚来掩饰。但我兄弟说得没错,我对那场战争的态度确实狂热,因为本宗宗老告诉我,那是稳固信仰未来存续的关键所在。因为某种原因,他没有告诉我信仰何以稳固,也未曾提及我兄弟的命运。我无条件地相信格瑞林宗老所讲的道理,他的指引从未偏离方向,他也从未犯过错。”   “都城沦陷后,你收到过他的消息吗?”   “很遗憾,没有,陛下。”凯涅斯黯然低头,深沉的嗓音充满哀伤,“勒尼尔兄弟能够聆听他人的思想,只要有过一面之交,即便那人远在千里之外。我们知道宗老曾与一群自由战士在尤里希森林避难,细节不太清楚,毕竟勒尼尔兄弟的天赋有限。在埃尔托城,他头部受伤,昏睡了足足两天,醒过来时一直在尖叫。他的天赋表明,格瑞林宗老的思想已经久无音讯,我本来希望是因为他脑子受损作出了误判,但他确实康复了。”   目睹凯涅斯兄弟悲痛欲绝的样子,莱娜握住他的手。“我深感同情,兄弟。”   他有些局促不安,勉强笑了笑。他怕我吗?在他给我的名单上,有一个人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不知道凯涅斯参透了怎样的天意。除此之外,还有诺塔大人冷酷的神情,以及行军第一天慧明所说的话。我非常清楚其中的真意。   “哈力克兄弟的审问有一点收获,”她收回手,说道,“我们在埃尔托抓获的倭拉女人提到了一位所谓的‘盟友’。维林大人的意思是,你也许可以解释她这句话的含义。”   “哈力克兄弟已经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了,陛下。那头怪物存在于往生世界,企图毁灭我们。我们并不知道原因。”   “既然它存在于死后的世界,是不是意味着它活过?意味着它以前是人,或男或女?”   “可以这样说,陛下。但目前还没有任何一宗的人揭示它是如何出现的,也不知道是何种力量将其扭曲为如此邪恶的存在。”   “肯定有什么记录或者古代文献描述过它的起源。”   “第三宗花费了数百年时间收集人手写就的古老典籍,耗尽资财购买各种残篇断章、陶土碎片。盟友确实存在,然而从头到尾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子,莫可名状的灾星,为一心复仇的黑暗灵魂所驱使的杀手。从神话传说中搜寻真相,可谓徒劳无功之举。”   一席话激起了她巨细无遗的记忆,那是佛尼尔斯大人《金与尘之诗》中的一句:真相是学者最强的兵器,却也往往是他的命门。她决定不再拖延,答应接见那位阿尔比兰历史学家。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她问凯涅斯,“现在贵宗需要一位新的宗老?”   “您也知道,此事需要经过选举,陛下。在我们有时间召开选举会议之前,本宗宗老一职暂时空缺。不过,本宗的兄弟姐妹一致同意,在此期间接受我的领导。”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定,“所以有件事我不管不行。”   “来自北疆的人。”   “正是,陛下。这场战争使本宗损失了很多兄弟姐妹,我们的队伍人丁稀少。”   “你不考虑他们的反对意见,只想把他们收进贵宗?维林大人对他们的想法是很清楚的。他们追随的是他,而不是你。”   “本宗是天赋者的庇护所。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他们根本没有今天。”   “可是,你们隐瞒身份的数十年间,他们一直被第四宗追捕,面临生命危险。”   “这是不得已的借口。我们当中有大多数人都是在幼年时被发现的,父母也是天赋者,从小到大都是宗会成员。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永远保有一颗善心,全然不受贪念玷污。没错,我们拥有力量,但也有凡人的灵魂。滕吉斯担任宗老之前,被第四宗发现的天赋者必须经过评判,以决定其是否有入会的资格。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是没有选择权的。”   “如果他们不是信徒的话,我想,那就没有资格了?”   “第七宗是信仰之宗会,陛下。这一点不能改变。”   我是不是又有一个滕吉斯了?她看着凯涅斯兄弟坚定不移的眼神,心想。她当初时常感到好奇,不知道父亲为何不派出密探,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第四宗宗老,省得那家伙老惹麻烦。但即便是老阴谋家也逃不过信仰的影响,亦不敢忽视其可操纵的力量。   “疆国是自由的国度,”她对凯涅斯说,“这一点同样不能改变。你可以找北疆的天赋者们谈谈,建议他们加入贵宗。不过,倘若他们拒绝,我要你就此罢手,只要我在位一天,就不准再次提起此事——我认为这段时间会相当长。当然了,除非你那位……”为了炫耀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她回忆起那份名单。“韦利亚姐妹占卜出了不一样的未来。”   “这位姐妹所预见的……很少,”他答道,“而且她需要大量的解读,尤其是涉及女王陛下的,目前为止少得可怜。”   “那么这可怜的一点点是什么呢?”   他挺起胸膛,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战争。那一瞬间,宗老候选人的姿态消失无踪,战士的形象卷土重来。“火焰,”他说,“她看到的只有火焰。”   接下来的一天,她与瑟奥达人一起步行。达瑞娜小姐陪在身边担当翻译,不过这个角色稍嫌多余,因为森林的子民似乎不大愿意找她俩说话,大多数人甚至刻意避而不见。达瑞娜的哀伤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面对她的一切试探,鹰脸战士们要么扭开头,要么嗤之以鼻,任由尴尬的笑容凝固在她脸上。相比之下,他们对莱娜的态度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一种好奇和不解。   “森林里很难见到触体疗伤的能力。”赫拉·达基尔对莱娜说。他是族人之中唯一一个愿意接近达瑞娜的,即便如此,这位战酋的举止相当勉强,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对勇气的考验。“多少代人都没有听说过。”   “你们有书籍吗?”莱娜问道,思绪飘到了圣山之下玛莱萨的那座大图书馆,“有没有记录迈厄利姆部落之前的时代?”   “书籍?”战酋不解。   “Virosra san elosra dural.”达瑞娜对他说。莱娜对瑟奥达语的掌握程度明显不如罗纳语,但足以理解简单的意思。蕴含灵魂的文字。   “没有,”瑟奥达人对莱娜说,“瑟奥达人没有书籍。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一切都靠口耳相传。只有说出来的,才是真的。”   莱娜发现达瑞娜犹豫了片刻,然后用瑟奥达语说了些什么,语速快得听不懂,所用的字词也超出了莱娜的理解。不管那些字词究竟是何意味,总之赫拉·达基尔脸色一沉,转身走开,消失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之中。   “冲撞他了吗?”莱娜问达瑞娜。   达瑞娜小姐神色哀伤地目送战酋走开。“只有说出来的,才是真的。”她说,“我对他说了真话,但他不爱听。”   东行途中,军队的人数日渐增多,一群又一群难民和逃亡的奴隶走出森林和山洞,有的要求随军,有的只为乞食。莱娜确保他们全都如愿以偿,包括少数不想参军的人。新兵之中有不少掉队的疆国禁卫军士兵,他们渴望回到原先的军团,然而其中大多数已不复存在。在莱娜的要求下,凯涅斯兄弟辞去了疆国禁卫军的领军将军一职,但是这个决定在军中引起了一些争议。尽管他与黑巫术有联系,很多人还是视他为救星,毕竟在那次惨败过后,是这位无畏的领袖带领他们死里逃生。其他人则不太接受这种说法,主要是在库姆布莱为瑞瓦小姐效过力的,以及沿途收留的流浪者。双方为此争吵不休,甚至拳脚相见。军士们组成了代表团求见维林,希望让凯涅斯官复原职。为平息他们的怒气,战争大臣只好提拔了其中一人接任兄弟的职务,选中的军士体格壮实,久经沙场,满脸伤痕累累,犹如皱巴巴的皮革。   “崔威克军士见过陛下。”莱娜与他们一同行军的那天,他单膝跪下,自我介绍道,“原属十六步兵团。”   “啊,我记得是叫黑熊。”莱娜一边说,一边招手示意本顿——他早先受命从霍伦兄弟的移动军械库里找了一样东西,正好为今日所用。   崔威克惊讶得直眨眼睛。“是的,陛下。您的记忆力真是名不虚传。”   “谢谢夸奖。不过我必须提醒一句,你太不讲礼数了。”   老兵尴尬地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应道:“请原谅,陛下。实在是不习惯。”   “这可不能当借口,”莱娜伸手接过本顿递来的物件——专为这种场合准备的一把阿斯莱剑,“一位疆国之剑居然称自己为军士,真是出乎我意料。”   崔威克猛地抬起头,看到那把剑,眼睛立刻瞪大了。“领军将军艾尔·崔威克,”她说着掉转剑身,搁上前臂,递过剑柄,“你愿意接受女王所赐的宝剑吗?”   崔威克身后的疆国禁卫军骚动起来。与她记忆中相比,他们列队不够齐整,胡子也剃得不干净,但全是久经战阵、杀气腾腾的汉子。这种杀气可资利用,她心想。让他们彼此争斗也未尝不可,只要他们对付倭拉人更狠更决绝。   “我、我愿意,陛下。”崔威克语不成句。   “那就接过去,大人,然后平身。”   老兵伸出布满疤痕的大手,握住剑柄站了起来。他举起剑,一脸震惊。   “我希望重建疆国禁卫军,将军大人。”她接着说。崔威克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恢复了军人站姿,目光从宝剑上挪开,脊背挺得笔直。   “听候女王差遣。”   “缅怀过去当然是件好事,但绝不能妨碍我们今天的目标。很多战功赫赫的军团如今已是七零八落,甚至片甲不存。如果我没算错,你手下的疆国禁卫军刚过六千人,很多人还坚持使用名存实亡的军团番号,但真正堪称军团的不过三个而已,人数也大不如前。你负责为他们补充兵员,余下的另行组建三个军团,名称和旗帜自行决定,交我批准即可。还有,你将诺塔大人的队伍也编入花名册,作为第六十步兵团。”   她望向疆国禁卫军的队列。疆国士兵对军团的忠诚是出了名的,她看到很多人脸上露出了沮丧之情。“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她大声说道,“我保证重建疆国禁卫军,并满足诸位回归旧编制的一切要求!眼下我们有血战要打,切不可感情用事。”   崔威克大人高声下令,军士喊话向来严厉,此刻更如晴天惊雷,全体士兵立刻单膝跪地,低头聆训。“疆国禁卫军任凭您调遣,陛下!”他说。“依照您的意愿重铸铁军,还有,”他提高嗓门,声若洪钟,传到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谁有异议,我这条鞭子非咬见他的白骨不可!”   沃恩克雷的城墙年久失修,父王的驾崩揭开了和平年代的大幕,因而接连两位镇长都认为此事耗资巨大且无关紧要。维林本以为城墙足以挡住倭拉人的一次进攻,事实证明它们确实脆弱得承受不了第二次。从地面到护墙的砖石上有好几处裂口,一条条缝隙大得惊人,等飞箭靠近些后,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地呈现在了莱娜眼里。   “什么都不剩了,陛下。”那天早晨,阿达尔大人侦察回来后向她汇报,“不管屋子还是活人,啥也没有。”   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她所抱持的微弱希望——北疆戍卫军或许言过其实——也慢慢破灭了。透过裂口,灰烬和碎石清晰可见,说明墙内的毁坏程度相当严重。她看到维林守在已成废墟的城门处,神情肃穆。“请去港口看看,陛下。”他说。   港口的水浑浊不堪,泥沙弥漫,还漂浮着一层从破损渔船上漏出的油污,但莱娜依然能看清它们——一大堆白森森的球状物,绿色海藻缠绕其间,使得它们形似新鲜采摘的葡萄。   莱娜环顾四周。曾几何时,这是一座生机勃勃的镇子,虽说有些臭烘烘的、脏兮兮的。当地人的口音也是粗鄙低俗,相比瓦林斯堡的人,他们敢于直视她的眼睛,也不怎么鞠躬下跪。但他们喜欢看到莱娜。犹记当年,她骑马经过镇子,人们欢呼雀跃,递上襁褓中的婴儿请她赐吻,一路上撒落花瓣。她当时是来出席一所救济院的开幕典礼,由王室出钱,第五宗出力。而今在去往港口的路上,压根没有救济院存在过的痕迹,条条街道都是碎砖烂瓦和烧焦的木块。   “他们被拴在一起,”维林说,“推下第一个人,后面的就跟着掉下去。据我推断,恐怕有四百人,是镇子沦陷后所有的幸存者。”   “不愿意在北上途中被奴隶拖累。”阿达尔大人的发音简单利落,不同往常。尽管表面上没有情绪变化,但莱娜发现他在盯着水里看时,咬肌格外突出。   “大人说北上?”她问。   达瑞娜小姐上前一步,鞠躬致意。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那是体内最深处的寒冷所致。“我相信我在刺探情报方面尚有用处,陛下。”   “全没了?”过了一阵子,莱娜问道。米欧尔已经为小姐奉上热饮,此刻她坐在自己的帐篷里,纤纤小手捧着一碗热牛奶。维林站在一旁注视着达瑞娜,满眼关切之情,早在她使用天赋之时,他就表达了内心的不安。   “埃尔托城消耗了你大量精力,”他说,“这么快又飞出去不太明智。”   “我和他们一样,”小姐耸耸肩,应道,“也是行伍之人,我的武器是天赋。”   莱娜强忍着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滞了,他俩似有千言万语未能说出,却已然明了彼此的心意,全无呼来喝去的必要。而我,却对他的真实想法知之甚少。   “从头到尾都烧成了灰,”达瑞娜说,“尤里希森林死了,陛下。”   记得那天,艾尔·泰纳大人求见父亲,请他解除对尤里希森林的砍伐禁令,最后艾尔·泰纳面红耳赤地匆匆离开了议事厅。“尤里希是疆国的发源地!”雅努斯劈头盖脸地教训艾尔·泰纳,他已经签署了另一份法令,国务首相还要贡献出一部分土地进行重新分配。“它见证了本王的统治之始,岂能毁于你这等货色之手?”   艾尔·泰纳和尤里希森林,她心想。两者皆已化为灰烬。奇怪的是,他在父王手里吃尽苦头,居然还能舍身救我。“这支军队越过仑法尔边界,开往瓦林斯堡了?”她问达瑞娜,“可以估算出他们的人数吗?”   “五千多人,陛下。大多骑马。”   “达纳尔召集了麾下的骑士,”莱娜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他很快就需要这些援军了。”   “我想不是,陛下。”达瑞娜说,“他们当中有一个灵魂燃烧得异常明亮,甚至发红。我以前飞越尤里希森林时见过。我可以确定,此人在森林里对抗过倭拉人。”   莱娜点点头,驻留在仑法尔城堡的那一夜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儿,回想起来却仿佛过了许多年。有很多人都认为,班德斯当时说接受那家伙的统治有辱他们的荣誉。   “那帮在港口屠杀平民的混蛋呢?”她问,“小姐,你在飞行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没有?”   她感到达瑞娜回答的语气有些沉重,看来深知这一情报所带来的后果。“回陛下,四千人左右。西北方向二十英里。大多步行。”   莱娜扭头命令维林:“大人,请转告赛恩李希·珀塔,派出俄尔赫最快的马,以及护送女王信使的人手。我要他们找到这支仑法尔军队,查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   他稍一欠身。“是,陛下。”   “我负责打捞港口的尸首,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然后火化。你带领我们所有的骑兵追杀那帮凶手。我不想听到有关俘虏的任何字眼。”    第六章 维林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大人?”   阿达尔的声音唤回了维林的思绪,北疆戍卫军司令策马行至身边,眯着眼睛观察他的气色。“我的手下在北边两英里处发现了一些掉队的士兵,”阿达尔说,“好多天没进食,已经奄奄一息了。估计那支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   维林略一颔首,扭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望向西边——按照他今早的命令,俄尔赫人纵马疾驰,执行迂回包抄的作战计划。当平原人翻过山丘,消失在视野里,他体味到一瞬间的茫然无措,那种挫败夹杂沮丧的熟悉滋味日渐强烈。如今没有歌声跟随俄尔赫人,当然,早在莱娜的身体得以痊愈如常、精神是否康健仍然存疑之时,他就失去了歌声的指引。在奥文执行女王的命令、吊死倭拉战俘之时,也没有歌声出现;此时此刻,更是不见踪影。他回过头,命令阿达尔带人去东边。   阿达尔二话没说,掉转马头跑远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但他不敢确定,甚至有隐隐的担忧。不知道经过埃尔托之战,这位戍卫军老兵的敌意是否有所消除,毕竟他对守塔大臣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尊敬。可惜,这种事情放在以前可以轻易察觉,如今却变成难解的谜团。缺乏天赋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他回想起歌声沉寂的那几年,是他拒绝聆听,于是失去了指引。当时战乱频仍,举目茫然,自是格外艰难。如今境况更是糟糕,那种透彻骨髓的寒冷源自盟友的地界,却在人世间也挥之不去,而脚下道路无数,尽皆黑暗难行。当然,还有盟友所说的话,从往生世界而来,至今纠缠不休。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诺塔策马来到身边,雪舞一如既往,在前头蹦蹦跳跳,无比期待即将到来的杀戮。   “你应该留在军团。”维林对他说。   “达文管理得不错,”兄弟回答,“老实说,要是你去求女王提拔他,接替我的职位,我感激不尽——无休止的仇恨和杀戮,我实在无法忍耐太久。”   “他们需要治军严厉、手腕铁血的统帅。”   诺塔扬起眉毛。“女王也是这个意思吗,兄弟?果真如此,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维林并未回答。那天在埃尔托看见小船载着莱娜过河,他欣喜万分;等女王登岸,他如释重负。歌声的缺位带给他实实在在的痛楚,面带烧伤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莱娜犹如一剂解药、一颗定心丸。我岂能抱有她已经死去的想法?他这样想着,跪下了。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士兵们在行军途中对女王的爱戴越发炽烈,歌声的缺位也越发刺激维林的神经。她带来了很多问题,本人却只字不提。多年前他在王宫走廊遇见的那个女孩与今天的女王判若两人,恣意生长的野心已变为某种与从前迥异、更为可怕的东西。她当初追求的是权力,如今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族人见过我们那位兄弟了。”诺塔说。他总是这样称呼奈因角的天赋者,仿佛他们自成一个族群。“依照女王的要求。毫无疑问,他们拒绝了他。”诺塔顿了顿,“在他揭露了那个小秘密之后,你找他谈过吗?”   维林摇摇头,极不情愿再谈下去。这件事惹出来的麻烦,甚至比女王的还要棘手。   “管它什么第七宗,”诺塔接着说,“管它什么信仰。他终究是我们的兄弟。”   他一向知道很多事,维林心想。却不怎么说出来。本来可以很有用,或许能救不少人命,包括弗伦提斯……还有米凯尔。   “我去找他谈。”他向诺塔保证。我们确实有不少事情要谈。   “你今天没打算干什么……蠢事吧?”诺塔问。   “蠢事?”   “是啊,兄弟。”诺塔严肃地说,“比如孤身一人冲进敌阵。随他们怎么编写歌谣,反正这种行为是傻透了。相信你也记得,我们还有家要回。宗会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有别的事情值得我们活下去,有人值得我们守护。”   一席话语重心长,维林当然清楚他的意思。行军路上,达瑞娜大部分时间陪在他身边,除了今天——她耗尽心力寻到猎物后,维林要求她去休息。奇怪的是,两人朝夕相处,却极少交谈,对话成了多余的事。他知道达瑞娜能感觉到自己没了歌声,也担心这会造成两人之间的隔阂,但事实上他俩的相处比过去更加轻松自在,理由不难猜到:两个灵魂曾于往生世界相会,所谓生死与共也不过如此了。   虽说心存不安,维林仍然感激她的陪伴,只有她在身边,寒冷才稍有缓解。此时此刻,它又闹腾起来,一阵剧痛随之爆发,这种情况常常在他长时间骑马或是专心处理事务的时候出现。   “我不干蠢事,兄弟,”他对诺塔说,顺手拉紧胸前的斗篷,“说到做到。”   他的坐骑曾经属于一名北疆戍卫军士兵,与大多数在北疆饲养的马儿一样,拥有俄尔赫战马的血统:高大,迅捷,不上战场时性子温顺。阿达尔队长说它的前主人讲究实用,极少感情用事,称呼这头畜生只用一个“马”字,维林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名字。午后,当他们接近山顶时,他感觉到马儿忽然紧张起来,鼻孔扩张,尽管随风飘来的气味对维林来说太淡了,但也足以分辨:那是很多人身上的汗味,对方处于惊恐不安的状态。   抵达山顶后,他看到了敌人。两边的尼塞尔骑兵呈扇形散开,重整队列,摆出冲锋的阵势。尼塞尔骑兵的装甲较轻,驯养的战马注重速度而非负重,骑手们大多手持七英尺长枪。他们注视着倭拉人,神色肃穆,不见一丝一毫的仁慈或恐惧。敌人在沃恩克雷犯下的暴行很快传遍军中,再者,他们在前往埃尔托城途中已经看够了凄惨的景象。   倭拉人摆出方方正正的阵形,左翼却参差不齐,松松垮垮,维林据此判断他们是自由剑士;右翼队形紧密,面无表情的瓦利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迂回的俄尔赫人已经切断了他们后撤的路线,各支战队在平地上集合,缓慢地向前逼近。在东边,他看到北疆戍卫军抵达了指定地点,奥文的骑卫队则在西侧待命,敌人无路可逃。   “请您下令,大人。”尼塞尔骑兵的光头指挥官向他请示。此人瘦小精干,是当地典型的兵痞子模样,那一身新鲜的伤疤无疑是在埃尔托的收获。他握持枪柄的手反复张开又捏紧,其余骑兵和他一样跃跃欲试,恨不能即刻杀敌。   “等俄尔赫人行动。”维林说。他伸手从背后拔出长剑,奇怪的是,握住剑柄的感觉毫无舒适可言。以前的那种手感,仿佛抓的是有生命的活物,如今只是一截铁条和半根木头,而且比记忆中沉重。   一阵熟悉的“嗖嗖”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倭拉人头上乌云盖顶,竟是一片冲破云霄的箭雨,俄尔赫人正全速冲过平地,一时间万马奔腾,气贯长虹。维林举起长剑,尼塞尔号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在他挥剑下劈的同时,俄尔赫人的箭雨扎进了敌阵之中。他一夹马腹,骑手们蜂拥而动,马蹄踏响,似滚滚惊雷。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头晕目眩,战马狂躁的嘶鸣瞬间淹没在刺耳的怒吼、铁与血的碰撞声中。他紧紧抓住鞍桥,感到有硬物擦过背后的锁子甲。混乱之中,一个倭拉人向他冲来,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手里的短剑却是既狠又准。维林松开鞍桥,狼狈落地,顺势滚向倭拉人,撞飞了对方。维林刚刚跪坐起身,又抬剑挡开一个自由剑士的突刺,此人体格健壮,光看年纪就是老兵,而且轻松闪开了维林砍向他腿部的一剑——出手动作之慢,维林自己都大吃一惊。自由剑士手腕翻转,凌空劈向维林,正好击中剑柄,震得长剑脱手飞出。   他瞪着空空的手掌,内心却异常平静而超脱,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回响。我的剑脱手了。   自由剑士踏步上前,剑锋回撤,然后猛地刺向维林的咽喉。然而剑士的身体忽然优雅地一扭,鲜血从断掉一半的脖子里喷出。诺塔勒马立在几英尺开外,雪舞跟在后头,爪子和牙齿上已是血迹斑斑。   维林站起来,估摸着周围的战况。他们这次冲锋几乎杀进了倭拉军队的中心地带,四面八方激战正酣,尼塞尔人枪花点点,奥文的骑卫剑舞如风。西边又有一阵箭雨落下,看来俄尔赫人遇到了一股誓死顽抗的瓦利泰。   不远处响起了奥文大人的喊杀声,维林见他集合兵力,以置生死于不顾的气势,冲向一大群自由剑士。一声响亮的嘶鸣传来,他发现自己那匹无人驾驭的战马撞进敌阵,高扬前蹄,疯狂践踏,龇牙咧嘴地嘶叫。奥文带兵击溃了倭拉人,尼塞尔人趁机杀进去乱砍。   “不干蠢事?”诺塔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目光中满是责备的意味。   维林低头看着空空的手掌,五指蜷起的同时,寒冷再次来袭。这时,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了自己的战马。这头畜生一边大打响鼻,一边摇头晃脑,鼻子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刀伤。“刀疤,”维林说着,抚摸它的鼻子,“你就叫刀疤。”   “别动。”达瑞娜告诫他。涂在背部的药膏疼得他火烧火燎。方才他滚落马背,导致从臀部到肩膀出现大片瘀青,更难受的是,在返回沃恩克雷的途中始终折磨他的那句话。我的剑脱手了。   “你还嫌传奇故事不够多吗?”达瑞娜边说边给他上药,指头用力地打着圈,“难道每次打仗都要亲自冲锋?现在倒好,还有一匹中了黑巫术的马。”   “哪有。”他呻吟着回答,最后松了口气,因为达瑞娜终于站起身,走向装满各种瓶瓶罐罐的小药箱。“我新收的坐骑应该只是喜欢打仗。”   他所在的地窖属于沃恩克雷仅存的一座建筑,原是海港管理者的私宅。因为宅子建在防波堤的底层,而且完全用花岗岩堆砌,牢固的程度堪比要塞。女王及随从住在上面的楼层,军队则在废墟中扎营,兵力仍在增加,附近的村庄有不少人闻风而至。   “主人也一样。”达瑞娜咕哝道,他心里有些忐忑。自从埃尔托之战过后,这是他俩第一次闹得不愉快,他不由得担心两人之间的纽带并非想象的那么稳固。战斗结束得很快,胜负早有定数,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等瓦利泰死光了,倭拉人便也不再顽抗。幸存的自由剑士们四散奔逃,很快被俄尔赫人追杀殆尽,同时尼塞尔人也结果了伤者,正忙着实践他们的古老传统——洗劫尸体,饱其私囊。出乎意料的是,维林巡视战场之时,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神色肃然地鞠躬致意。他们视而不见吗?他心想。宁可相信他只是骑着中了黑巫术的马,逞匹夫之勇,也不愿意接受他既愚蠢又无能的事实——不仅坐不稳马鞍,连剑也脱了手。   “我今天差点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语气平淡。达瑞娜并未回头,身子却僵住了。“你知道我没了歌声。”他接着说,“你救我回来时就发现了。没了歌声……我的剑也脱手了,达瑞娜。”   她转过身,气呼呼地皱眉道:“你这是自怨自艾吗,大人?”   “不。”他摇摇头,“只是实话实说……”   “那么,我也有些实话对你说。”达瑞娜走过来跪下,纤纤小手摸索着扣住他的手指,“我见过一个男孩,像野蛮人一样打斗,只为在血腥的比赛里赢得一面旗帜。我那时感觉特别残酷,其实现在的想法依然没变。不过那天,男孩根本听不见歌声,否则我会察觉到。你所拥有的,从来都不只是天赋。”她握得更紧了。“天赋既不是肌肉,也不是骨头,更不等同于从小勤加练习的武艺,我不相信短短几周,武艺可以荒废至此。”   她抬头起身时,怒容已消。她松开手,捧着维林的头,搂在怀里。“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维林。我相信,有你在,我们的女王才好实现她的目标。”达瑞娜撤开身子,低头微笑,温暖而光滑的手掌从他的眉毛摸到下巴,然后送来一个深情的吻。“你有没有找到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过了一会儿,达瑞娜的头枕在他胸前,娇小玲珑的胴体贴在他身上,彻底驱散了寒冷。第一次还是在埃尔托城,那天晚上两人几乎没说话。发生时毫无预兆,只有不可言说、不知羞怯的欲望。黑暗之中,他们犹如干柴烈火,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   “女王讨厌我,”达瑞娜轻声说道,呼吸的气流拂乱了他的胸毛,“她藏在心里,可我能感觉到。”   而我只能怀疑,他心想。“我们没有违反律法,更没有失礼,”他说,“女王有什么个人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俩年轻时,是不是……?”   他嗤笑一声。“不,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当林登·艾尔·海斯提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时,他立刻收敛了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内疚仍在折磨他。   “她爱你,”达瑞娜接着说,“你肯定看出来了。”   “我看见的只是一位非效忠不可的女王。”这样对谁都好。“瑟奥达人对她是什么看法?”   他感到达瑞娜紧张起来,搁在胸前的脑袋躁动不安。“没什么,反正我没听说。至于他们内部的说法,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早就察觉到,埃尔托之战结束后,瑟奥达人对他俩的态度忽然大变,以往对达瑞娜的喜爱、对他的尊敬——尽管颇为勉强——都变成了高度戒备。“怎么回事?”他问,“他们为何如此惧怕我们?”   达瑞娜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坐起来,双手撑着下巴。她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却有一束光从墙壁上的裂缝透进来,在她眼中闪耀。“与信仰的追随者一样,瑟奥达人从来不把死亡当成坏事。但他们的观点是,灵魂离开躯壳之后所去的地方,并不在世界之外,而是隐于人间的秘境,它存在于每一处阴影、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活人既看不见,也无从知晓。在秘境里,你保留了生前的一切知识,不管是狩猎的技巧、作战的武艺,还是所有的学问。你将在此进行一场伟大而无穷尽的狩猎,但不会害怕,亦不会动摇——因为前世的负担已经全部卸下,所余唯有狩猎一事。如果你有心爱的人迷失于狩猎之中,你把手伸进漆黑的树洞,或是岩石的阴影,祈求他们捎来一声私语,也许偶尔能见到他们。”   “你带我回来时,”他说,“我的天赋被剥夺了。”   “最强大的天赋。”   “你应该找他们谈谈,说出事情的真相。”   “我说了。根本没用。在他们看来,我是罪人,而你不该活在世上。他们抛弃我了。”   达瑞娜低下头,任维林抚摸肩膀,心头的哀伤也传递给了他。“那他们为何不走?”他问。   她一边叹息一边流泪,声音轻不可闻:“他们和我们一样,听从狼的召唤。”   瑞瓦一剑砍在他瘀青未消的腰部,激起一声闷哼,然后迅速向后跳去,躲开一记笨拙的撩刺,继而弓腰探身,刺向他的胸口。他矮身闪避,木剑向上一挑,削砍瑞瓦的腿,竟然命中了——她挥剑格挡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好多了,”她说,“你不觉得吗?”   维林走向附近的树桩,拿起搁在边上的水壶,猛灌一口。今日阴云密布,寒意逼人,预示着秋天的到来,同时也意味着此行前往瓦林斯堡绝非坦途。他们已在克雷沃恩驻留了三天,等梅迪尼安舰队出现。艾尔·贝拉大人提供的补给暂时缓解了当务之急,但粮草依然不足以支持大军北上,尤其是考虑到新兵仍在持续增加。自从他们来到这座毁于战火的镇子,有一千余人闻风而至,诺塔的军团扩充了好几支战队。看样子,倭拉人抓奴隶的本事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尽管斥候们每天都会发现敌军疯狂屠杀的证据,提到一座又一座惨遭蹂躏的村庄,腐尸堆积如山。   “不觉得,”他对瑞瓦说,“说真的,今天更差劲了。”他扔掉水壶,冲了过去,一连串剑招急攻而至,木剑快若流星。瑞瓦滴水不漏地闪避格挡,导致刚才的陪练成了个笑话——他知道,最重要的是在战斗中磨炼技艺。他心里也清楚,瑞瓦必然会手下留情,本来可以轻松化解的招式,却故意放慢一点点速度,任由他得逞。   “这样不行。”他猛地刹住脚步,嘴里喃喃道。   “来呀,”瑞瓦激他,“这就放弃了吗?”   你太爱我了,他内心叹道。害怕再一次看我死掉。他望向丘陵底下的田野,士兵们正按照军官和军士的教导勤加操练,不管新兵老兵,他们无一例外地被打造成女王的复仇之剑。他看见莱娜骑着白马巡游,黑斗篷随风摇摆,所到之处,众人争相行礼,呼喝声此起彼伏。   “你有没有……”瑞瓦走到旁边,欲言又止。   “什么?”他接道。   “女王。”瑞瓦目送莱娜策马驰向诺塔的新军,当她勒马止步,士兵们纷纷下跪。“她的遭遇。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意味?”   “你是说她恢复原貌吗?”   “不。不是恢复原貌的问题,是她之前的遭遇。经历了那种事,无论治愈与否,伤痕是抹不掉的。”   “和你一样吗,妹妹?”   “也许比我还痛苦吧,这正是我担心的。我和你一样,双手沾满了鲜血。清白二字已与我们无缘,等我大限将至之时,我自会给圣父一个交代。而她……有时候我觉得她为了将倭拉人赶尽杀绝,不惜烧掉整个世界。即便实现了这个目标,她也不会满足。”   “你不希望讨回公道吗?”   “当然要讨回公道。还要我的人民安居乐业。为此,我愿意打她的仗,解放她的城。可是这样还不够,对吧?等她命令你随她渡海,你打算怎么说?”   没有歌声。没有引导。只有沉默无声的不安。   “感谢你的陪练,小姐,”他说着鞠了一躬,“但我还是想要一个不大同情我的老师。”   达文的梣木剑破解了维林的守势,“喀嚓”一声戳中肋部的护甲,他登时气短,折腰不起。见达文撤剑退却,维林抬眼瞪着他喝道:“谁叫你住手了,军士?”   曾经的造船工闻言皱起眉头,忽然满面春风地露齿一笑,疾冲而至,挥剑刺向维林的鼻子。他急忙扭头,以毫厘之差堪堪避开梣木剑,顺势抓住军士的胳膊,使了个过肩摔。达文反应极快,一个鲤鱼打挺,回身扫向维林的下盘。木棍撞击声顿时铿锵大作,维林先挡下一击,然后双手执剑,向对方的胸前和头部发起猛攻。军士连连后退,见招拆招,毫不理会围观人群的呐喊。   三天了,维林一次都未能击中对方,同时两人的较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不出所料的是,达文二话不说就答应与战争大臣过招,而当他发现维林的武艺变弱已是不争的事实时,更是情绪高涨。如果没当着士兵们的面,对维林来说或许能减轻一些压力,但他决心直面尴尬,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能产生强大的动力。   武艺有长进,他感觉到了,寒冷亦稍有缓解。然而剑在手中,仍是那般陌生,曾经超凡脱俗的剑术,如今顶多用精纯熟练来形容。究竟歌声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疑问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歌声对我又有多重要?   达文矮身避开维林的又一击,人影晃动,斜刺里递来一剑,既狠又准。他没来得及招架,上嘴唇就中了招,鲜血登时涌出,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抱歉,大人。”达文嘴里说着,一剑拍中维林的右腿,将他放倒在地,又挡开他绵软无力的反击,然后抬起木剑,看样子是要出狠招了。“是您说不用客气的。”   “够了!”艾罗妮丝冲过来。她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推开皮笑肉不笑的达文,跪在维林身边,用一块干净的布捂住他流血的嘴唇。“打完了,”她对军士说,“回你的军团去。”   “这儿又归您妹妹指挥了吗,大人?”达文问维林,“也许让她发号施令也不错。”   “军士。”有人轻声喝道,达文立刻收敛了笑容。诺塔站在不远处,扫视着这群看热闹的士兵——大多是他麾下的自由战士——众人很快散去了。雪舞离开诺塔,用脑袋顶了顶维林的肩膀,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直到他站起身来。   “你的手下太残忍了。”艾罗妮丝一边对诺塔说,一边给维林的嘴唇止血。   “只是服从大人的命令,老师。”达文对诺塔说。他对维林毫无畏惧之意,对诺塔却始终尊敬有加。   “的确如此,”维林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血水,“而且我要说,他做得很好。”   诺塔看也不看达文。“去巡察岗哨。”他轻声下令。   军士鞠了一躬,迅速离开。   “战场上的情况变化万千,”诺塔对维林说,“剑脱手一次而已,你看得太重了。”   “剑脱手了,仗不可能打赢,兄弟。”维林接过妹妹手里的布,向拴着刀疤的那棵树走去。   “凯兰兄弟可以治伤!”艾罗妮丝喊道,但他只是摆摆手,翻身上马。   找到凯涅斯并不难。第七宗军团如今有四位兄弟和两位姐妹驻扎在港口附近,与大部队相距较远,避开了众人毫不掩饰的、满怀疑虑的目光。他们栖身的房屋已成废墟,只能用帆布遮盖以挡风雨。凯涅斯正和手下的人坐在一起说话,他嗓音低沉,语气恳切,听众们个个专心致志。这些人都比他的兄弟年轻。事实证明,面对倭拉人的突袭,年轻人逃生的机会更大,也更能适应残酷的战争,当然也更容易吸引奴隶贩子的注意。听众之中有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明显受过虐待,背部布满新鲜的鞭痕,在将逝的天光里猩红刺目。   “战争不只是第六宗的职责所在,”凯涅斯说,“如今所有的信徒都要参与其中。我们都是战士了,隐世绝尘已经是痴心妄想。”   看见维林走到亮处,他闭上了嘴,众人纷纷扭头张望,面露敬畏之色。   “兄弟,”维林说,“我想和你谈谈。”   夜幕渐渐降临,他们沿着防波堤向前行去,月亮露出大半个身子,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凯涅斯一路无话,只等他开口——他可能会说什么。   “米凯尔。”当两人走到防波堤的尽头,维林打破沉默。晚潮早已携海水退去,徒留堤坝矗立,劲风鼓吹,脚底不见波涛,尤感高处不胜寒。凯涅斯并不作声,他便端详起兄弟的脸来,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愧疚。   “我去北疆之前,格瑞林宗老信誓旦旦地说,他与此事毫无瓜葛。”维林接着说,“他把责任推给了哈力克兄弟,此人也确实承认自己牵涉其中,尽管干的不是最肮脏的勾当。对于这个故事,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兄弟?”   凯涅斯面不改色,淡淡地回答:“本宗宗老指示我保护你。我按照指示做了。”   “杀死米凯尔的人提到了另一个人,我认为他们当晚在森林里见过面,而且是他们特别害怕的人。”   “他们当时在等哈力克认识的一个兄弟,两人是同谋。我找到了他,杀了他,取而代之。刺客是诺塔父亲雇的,杀掉怕是不容易,于是我给他们指了错误的方向,我本来以为那边不会有我们的兄弟。可惜米凯尔的行动太慢了,而且经常迷路。”   维林扭头望向海面。起风了,暗淡的月光下,浪尖银白如雪。远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很快又有好几个。“我们的舰船大臣说话算话。”他说道。   凯涅斯看了一眼愈来愈近的战船。“这场战争带来了好些古怪的同盟。”   “也揭露了不少秘密。”   “你找到我们的那天……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们死了太多人,且死得毫无预兆。看样子是逝者抛弃了我们,而你背叛信仰,是他们这样做的原因。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兄弟。”   “兄弟。”维林轻声复述,“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这样称呼彼此,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把对方当做兄弟。我们隐瞒了太多的事,撒了太多的谎。第一天去地库里,格瑞林拍了拍你的肩膀,把你吓成那样,我以为你害怕他故事里的老鼠,其实他是在问候你。你不是第六宗的人,你一直听命于你的宗老。”   “我们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暗中为信仰效力,一直到现在。格瑞林宗老不在了,重建宗会的重任压在我身上。如果有你的帮助,我会轻松许多。”   “北疆的天赋者不愿意加入你的宗会。卡拉和马肯连信徒也不是,至于洛坎,我怀疑他什么事情都不会相信。”   “跟你很像,兄弟。”凯涅斯说话声很轻,但维林听出了言下之意。   “我没有失去信仰,”他对凯涅斯说,“只是在真相面前,它枯萎了,凋零了。”   “那么你所谓的‘伟大的真相’可以帮我们打赢战争吗,兄弟?看看你周围有多少人受苦受难,你所谓的真相能够支撑他们度过未来的年年月月吗?”   “你的天赋可以吗?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能力,既然我要统率军队,了解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凯涅斯没有说话,神色专注地端详着他,双眼一眨不眨。维林摸向腰带处的猎刀,握住刀柄,随时准备拔出来,刺进兄弟的眼珠……他缓缓地呼气,松开刀柄,却发现那只手颤抖不止。   “现在你知道了,兄弟。”凯涅斯说完,转身走开。    第七章 艾卢修斯   听到这个消息,邓得里什宗老顿时泄了气,他庞大的身躯瘫坐在窄得可怜的床上,好像缩小了许多。那对鼻涕虫般的嘴唇翕动着,肥硕的面颊闪闪发亮,眉头挤成一种极不情愿的形状。“肯定……”他吞了吞口水,抬头望着艾卢修斯,圆睁的双眼充满绝望,“肯定弄错了。是误会……”   “恐怕不是的,宗老大人,”艾卢修斯说,“看样子,格瑞林宗师确实离开了人世,只是当时的情形特别古怪。”他转述了达纳尔所讲的故事,尤其是那位已故第六宗宗师使用的黑巫力量。   邓得里什的回应张嘴就来,像是事先演练过——除了撒谎,没有别的解释。“完全是胡说八道。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居然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您教训得对,宗老大人。”艾卢修斯从袋子里翻出一本新的大部头,扔到了床上。这本书是他淘到的宝贝之一,基伦兄弟所著的《燕翅号航行记》。他起初打算带那本艾尔·埃文大人著写的注释版《世界之父教会正史全集》来刺激宗老,但转念一想,这位胖墩墩的学者或许需要振作一下精神。结果邓得里什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呆呆地坐着,双眼失去了神采,对艾卢修斯的辞别毫无反应。   相比之下,埃雷拉宗老的回答谨慎多了,只说自己与已故的宗师并不相熟,然后对他带来的药品和书籍表达了感激之情。不过,她提问时的语气格外急切:“酒怎么样,艾卢修斯?”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宗老大人。”   埃雷拉宗老迎上他的目光,压低的嗓音竟然有些刺耳。“请尽快满足你的酒瘾,好先生。”   达纳尔领着一大批仑法尔骑士前去追捕神出鬼没的红兄弟了,瓦林斯堡较以前更为安静。多数倭拉守军是瓦利泰,不大喜欢讲话,少数自由剑士则猫在征作兵营的北城区宅子里。街上一如往常,几乎看不到巡逻的卫兵,因为城里连鬼影也没有一个,不必费心维持治安。大部分奴隶几周前就已经装船渡海了,余下的忙着建造达纳尔设想的宏伟王宫,其中一人的工作更是极具价值,达纳尔甚至威胁说,倘若督头们手里的鞭子胆敢碰此人一根毫毛,就砍下他们的手。   艾卢修斯不大喜欢拜访本瑞宗师,只是偶尔良心不安才去一趟,通常是满脑子想着艾罗妮丝的时候。这位上了年纪的宗师正在西边的城墙上辛苦工作,都城沦陷后,这道城墙残缺不全、遍体焦黑,数得上是王宫内破坏最严重的地方,如今终于披上了崭新的大理石衣装。本瑞身边有一个胖乎乎的秃头奴隶,年纪比多数奴隶大,之所以逃过一死,是因为他有手艺,还知道上哪儿找到更多石头。他不怎么说话,因为督头们并没有接到不准抽打他的禁令,但当他开口时,那温文尔雅的谈吐充分证明他出身名门。艾卢修斯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没打算知道:奴隶向来活不了太久,费心结识他们纯属徒劳之举。   “进展相当不错啊,宗师大人。”他抬头问候站在脚手架第二层的本瑞,这位雕刻大师正在制作达纳尔大败疆国禁卫军的浮雕。   本瑞停下手里的锤子,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打招呼,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准许艾卢修斯爬上梯子。两人干活的效率之高,每每令艾卢修斯吃惊不已,本瑞宗师不断地化腐朽为神奇,胖奴隶则用锉刀打磨刚刚完成的作品。这项为达纳尔歌功颂德的工程,仅仅开工一个月就完成了四分之一,精美的图案从石头里跃然而出,完全与波澜壮阔的草图一致——本瑞早就展示给封地领主看过,备受赞誉。   这或许是他最伟大的作品,艾卢修斯一边想,一边看着本瑞凿出一位仑法尔骑士威风凛凛的侧面像——他正与一个形容猥琐的疆国禁卫军士兵对战。却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   “什么事?”本瑞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拿起身边的陶罐。   “没什么,日常汇报而已,两位宗老还活着,安然无恙。”艾卢修斯回答。这个条件是宗师提出的。那天他被带到封地领主面前,不管达纳尔以什么样的死法相威胁,他只是挑了挑眉毛,始终面色不改,而当威胁转移到宗老们身上时,他才妥协。尽管本瑞鄙夷一切宗教习俗和礼仪,但他终究是信徒。   宗师点点头,喝过罐子里的水,又递给奴隶。那人胆怯地看了看二十七号,飞快地喝了一口,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儿。艾卢修斯拿起罐子,拔掉塞子闻了闻。只是水。   “我听说有个地方藏了不少酒,”他对本瑞说,“您也许想来点儿。”   “酒只会麻木我们的感官,让平庸无能的艺术家自以为了不起。”本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接着干活儿,“相信你早有亲身体会了。”   “畅饮美酒向来是赏心乐事,宗师大人。”艾卢修斯在他背后鞠躬告退,走到梯子边,又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本瑞单薄但依然结实的背部,那双细瘦却筋肉饱满的胳膊,正游刃有余地摆弄着石头。“还有一件事,”他又说,“格瑞林宗师好像跟一群战士躲在森林里。您记得格瑞林宗师吧?就是第六宗管地库的大胖子。”   “怎么了?”本瑞嘴里说着,手下不停。   艾卢修斯盯着他的手。“他死了。”   手微微一抖,在精美绝伦的浮雕上留下了一道极不起眼的划痕。可惜太深了,无法磨掉,一时的走神造成了永久的遗憾。   “死的人多了去了,”本瑞头也不回地说,“等艾尔·索纳大人来了,死的还会更多。”   胖奴隶手里的锉刀掉在地上,他忐忑不安地看看二十七号,赶紧捡了起来。附近的一个督头扭头朝这边张望,同时卷起了手里的鞭子。   “请保重,本瑞宗师,”艾卢修斯说,“我可不愿把您离世的噩耗告知我心爱的女人。”   本瑞仍然没有回头,双手又开始忙活了,还是那么娴熟自如。“你不是要去找酒吗?”   他来回寻摸了好几遍,才确认要找的那座废墟。他从一堆碎砖头底下翻出一块焦黑的木头,上面的文字都烧掉了,不过尚能勉强辨识出一头野猪的图案。“是的,”他对二十七号点点头,“我很清楚这趟差事怕是再愚蠢不过了,感谢提醒。帮我搬开这块石头。”   他们忙活了一个多钟头,等到地板上的碎石清理干净了,透过厚厚的尘土,可以隐约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大约一码见方。“如果有一两瓶狼血就棒极了。”他对二十七号说,然后扫去尘土,露出隐蔽的暗门,他很快摸到了门缝。“太紧了。用你的剑撬开。”   二十七号一如既往,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他把短剑插进门缝里,将其撬起,胳膊肌肉鼓胀,脸上却不露声色。等到暗门松动,艾卢修斯把住门边,一口气拉开了,里面是一条垂直向下的通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带了一盏灯,这时候点亮了,悬在通道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底下有一段人工挖凿的石头地道,可惜没有酒瓶子反射的亮光。   “没错,”他摇着头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朋友。但人总要为嗜好付出点代价,你不觉得吗?”他抽身离开门洞,摆手示意奴隶。“你先下。”   二十七号盯着他,一言不发。   “信仰啊!”艾卢修斯咕哝着,把提灯递给他,“要是我死在底下,他们会用鞭子把你活活抽死的。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一点。”   他撑着门洞的边儿,慢慢地放下身子,然后一松手,掉进了黑暗之中,空气里充斥着陈腐发霉的味道。很快,二十七号轻盈地落到身边,灯光照亮了地道,目力可及之处尽是枯燥乏味的景象。   “里头最好有几瓶库姆布莱葡萄酒,”艾卢修斯说,“不然我只能对埃雷拉宗老说几句难听的话了。绝对是相当难听的话。”   他们在地道里走了好几分钟,灯光之外漆黑如故,脚步声反复回荡,有种永远走不到头的错觉,艾卢修斯越来越怀疑这一趟是寻不到美酒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主张,”他轻声告知二十七号,“反正我现在是不会打道回府的。”   地道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间宽敞的圆形内室,艾卢修斯很快注意到其精美的建筑风格与隧道里的粗糙石壁形成鲜明对比。四周有七根石柱,还有几级低矮的台阶,通向一方平坦的浅池,中间摆了一张长桌。艾卢修斯走到桌边,举起提灯察看一番,发现表面竟然不见积灰。   “我又考虑了一下,”他说,“也许你说得有道……”   忽然一声轻啸响起,空气随之翻涌,他手里的提灯应声破碎,仍在燃烧的灯油泼洒到地板上,火苗很快熄灭,黑暗以惊人的速度降临。艾卢修斯听见二十七号抽剑的响动,随后便没了动静,不闻金铁交鸣,亦无哀号痛呼。只余沉寂的黑暗。   “我……”他欲言又止,吞了吞口水,接着说,“我觉得你们这儿没有酒。”   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抵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关键的血管上方,他知道,即便伤口很小,人也只有几次心跳的时间可活。“埃雷拉宗老!”艾卢修斯脱口而出,“是她让我来的。”   对方的动作略有停顿,然后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姐妹,”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悦耳动听,却也铿锵有力,“点火把。兄弟,别急着杀那个家伙。”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年轻女人坐在桌子对面端详他,面沉如水,看样子并不怎么待见他。“我读过你的诗歌。我的宗师认为那是当代阿斯莱最优秀的作品。”   “绝对是有品位有文化的人。”艾卢修斯回答,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二十七号。奴隶摆出战斗姿态,手里的短剑前后挥舞,动作却极其缓慢而笨拙。一对男女立于奴隶左右,与坐在桌边的女人同样年轻。女人身材矮胖,肩上趴着一只大老鼠。男人个子高些,体形健壮,身着污秽不堪的都城戍卫军制服。矮胖女人打量着艾卢修斯,嘴角隐约有笑意,卫兵模样的男人却没有理会他,始终盯着慢慢悠悠耍剑的二十七号。   “说实话,”年轻女人又说,“我认为那些诗歌胡乱堆砌辞藻,纯属无病呻吟。”   “你说的肯定是我早期的作品。”艾卢修斯回头看她。年轻女人容貌端庄,窄窄的鹰钩鼻,尖尖的下巴,一头漂亮的蜂蜜色金发,眼神却是冰冷的,打着不怀好意的算盘。   “写诗的,你父亲是叛徒。”她说。   “我父亲因为爱护我,被迫承受奇耻大辱,”他解释,“如果你要他罢手,杀了我就行。”   “好有英雄气概。”年轻女人张开十指,桌上赫然出现一排精致小巧的铁镖,整整齐齐地呈弧线摆开,“要是让我发现你不老实,你的愿望很容易就能实现。”   矮胖女人走上前,大老鼠顺着她的胳膊跳上桌子,飞快地窜到艾卢修斯跟前,鼻子一抽一抽的,闻他的衣袖。“汗味儿里闻不出谎话。”她向年轻女人汇报,听口音是底层平民。   “汗?”艾卢修斯问,同时感觉到背后有一滴汗珠滚落下来。   “撒谎的人流的汗有味儿,”矮胖女人说,“我们闻不到,但黑鼻闻得出来。”   她伸出手,大老鼠又快步跑回去,跳上胳膊,心满意足地缩成一团。   黑巫术,艾卢修斯心想。要是莱娜能看到,该有多开心啊。他赶走了这个念头——有关莱娜的记忆是痛苦的,使他容易因为悲伤而分神,此时此刻最该考虑的是如何保命。“你们是什么人?”他问年轻女人。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艾卢修斯,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左手,摊开掌心,伸直手指。她眨了眨眼,一枚飞镖陡然升起,悬浮于距离食指一英寸之遥的半空中。“再敢乱问,”她说,“这玩意儿就飞进你的眼睛。”   “可以抓紧时间吗,姐妹?”卫兵的嗓音有点紧张,“这家伙的脑子很容易搅乱,可我也不能永远这样。”   年轻女人又眨眨眼,飞镖缓缓落回桌上。她双手交握,死死地盯着艾卢修斯。“埃雷拉宗老让你来的?”   “是的。”   “她在哪里?”   “黑牢。没有受伤,除了有只脚踝磨破了,再就是特别需要洗澡。”   “她是怎么跟你提到我们的?”   “说你们有酒。”艾卢修斯斗胆环顾四周,“看样子她骗了我。”   “没错,”年轻女人回答,“我们还缺食物和水,我们上去找过,什么也没搞到。”   “我可以带食物来。还有药,你们应该用得上。我认为,她叫我来这儿的真实目的是……”他略作停顿,吸了一口气,“找到第七宗。”   年轻女人歪过脑袋,嘴角一挑,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在讲故事呢,写诗的。”   “算了,现如今还有啥必要遮遮掩掩的?”矮胖女人说着走了过去,站在姐妹身后,“你想的没错儿,小老爷。我是伊奈拉姐妹,这位是克莱西亚姐妹,那边是瑞尔金兄弟。在这座漂亮的城市里,第七宗就剩咱们几个了。”   艾卢修斯摆手示意周围:“那这儿是?”   “以前是宗会的圣堂。”克莱西亚姐妹回答,“建造之初,信仰尚未摒弃华而不实的风格。是我们第六宗的兄弟多年前找到的,当时是不法之徒的藏身地,后来有了更高尚的用途。”   艾卢修斯扭过头,仔细观察二十七号和瑞尔金兄弟,发现卫兵神色焦虑,奴隶仍在挥舞短剑,一举一动仿佛困在浓稠的糖浆里。“他对那家伙做了什么?”   “让他看到我们需要他看到的景象。”克莱西亚说,“我们发现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不光是他们,还包括不如他们厉害的近亲。意识空白,就容易干扰。他以为自己正与一群刺客搏斗,保护你的性命。瑞尔金兄弟可以自由操控幻象的速度,使其持续一个钟头,或者仅仅一秒钟。”   “但,”瑞尔金咬着牙说,“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艾卢修斯回头望着克莱西亚。“食物和水,”他说,“你们还需要什么?”   “最好还有近期的战况。”   “倭拉舰队去了梅迪尼安岛,结果惨遭溃败。托克瑞准备攻占埃尔托城,达纳尔带着骑士们去追捕红兄弟了。”   “艾尔·索纳大人呢?”   艾卢修斯摇头。“目前还没有消息。”   克莱西亚叹了口气,起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两天后,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坚持。收集更多补给的,同时避免引起怀疑,总要花点时间。”   她点头示意二十七号。“要不要杀了这家伙?”   “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如果我出城,就杀了我。除此之外,他既瞎又哑。”   她点点头。“我相信你,因为埃雷拉宗老不会无缘无故派你来。”她打开系在腰间的袋子,铁镖凭空飞起,尾端冲着袋子口划过一道道弧线,依次落了进去。眼见这般不可思议却又赏心悦目的一幕,艾卢修斯微笑不语。   “都城沦陷当晚,”克莱西亚接着说,“我用它们,还有身边的各种玩意儿杀死的人数也数不清。我也因此失血过量,倘若不是姐妹找到我,带我来这儿,我早死了。记好了,写诗的,如果你胆敢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我即便是全身的血流得一滴不剩,也要杀了你。”   艾卢修斯的父亲正在北大道起始的城门口与倭拉校尉商讨事宜,有一个营的自由剑士在城墙后挖掘深沟。   “灯油?”艾卢修斯走近了,听见倭拉人问。他在合适的距离驻足不前,但还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越多越好,”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回答,“把这条沟填满。”   倭拉人研究着铺展在面前的地图,仔细察看代表城墙及郊野的一根根线条。艾卢修斯隐隐抱有一丝希望,唯愿此人骄傲自大,忽视父亲的提议。遗憾的是,对方再次证明自己不是傻子。“很好,”他说,“你选好投石机的安置点了吗?”   艾卢修斯的父亲在地图上点出了几个位置,倭拉人颔首赞同。“不过,”拉科希尔说,“我还需要更多投石机。”   “三十天左右可以送达,”校尉肯定地说,“还有一千瓦利泰和三百多柯利泰随行。议会没有抛弃我们。”   不知道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有没有从中获得一丝安慰,至少他没有表露出来。“三十天时间足以进行长途行军,”他说,“尤其是一支士气如虹的军队,那位死而复生的女王对他们的激励是可以想见的。”   艾卢修斯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唯恐惹怒了倭拉人。此时他心跳加速,心脏跳得比在酒馆底下的黑暗地道里还要剧烈。她没死?   梅维克昂首挺胸,狠狠地瞪着他父亲。“不过是懦夫们为失败找的借口罢了。”他斩钉截铁地说,“等你的国王回来了,你就这样告诉他。不管那帮乌合之众的领头人是谁,反正不是你的女王。”   他的父亲只是微微颔首。艾卢修斯尚未见过他向任何一个倭拉人鞠躬。校尉又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副官们匆匆跟上。艾卢修斯走到父亲身边,心脏还在咚咚狂跳。“真是女王?”他问。   “据说是的。”艾尔·海斯提安仍低头看地图,“不光活过来了,还通过黑巫术恢复了美貌。天知道是不是她本人。要是艾尔·索纳从哪儿找来一个替身鼓舞士气,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还有维林?如果他来了,那么艾罗妮丝也会来。“托克瑞呢?埃尔托呢?”   “前者被杀了,后者解围了。今早有信使从沃恩克雷过来。据说托克瑞的军队死得一个不剩,一位中了黑巫术的女王率领大军正在北上。儿子,看来你写的诗很快就能收尾了。”   艾卢修斯深吸一口气,目光离开地图,投向挖沟的自由剑士。“壕沟不是一般挖在城墙外面吗?”   “是,”父亲回答,“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在外面再挖一道,面子上好看。不过真正的防线在这儿。”他用右边袖子里的铁钩指点地图,艾卢修斯看到一条条黑线穿插于迷宫般的街巷之间——当然,这些街巷已不复存在——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各种壁垒、关卡和火陷阱。艾尔·索纳狡猾得很,但也不可能创造奇迹。这儿就是他那支军队的坟墓。”   “父亲大人,”艾卢修斯靠近了些,轻声说,“我恳求您……”   “此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父亲的语气掷地有声,不容商榷,“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   艾卢修斯回想起都城沦陷的那一夜,此起彼伏的惨叫和烈火肆虐的声响吵醒了他,他醉醺醺地下了楼,发现父亲在大厅里被柯利泰团团包围。父亲疯狂地挥剑乱砍,一个柯利泰亡命当场,但对方无意杀死他。艾卢修斯惊得动弹不得,有人猛地勒住他的脖子,短剑抵上他的太阳穴。一名自由剑士军官指向艾卢修斯,冲他父亲大喊。他放弃战斗、挺身张望时的表情令艾卢修斯难以忘怀,那不是羞愧,也不是绝望,只有赤裸裸的对爱子的担忧。   “三十天,”艾卢修斯轻声念叨,然后裹紧衣服走开几步,“三十天后就是冬至前夜,对吧?”   “是的,”艾尔·海斯提安想了想,说,“是的,应该没错。”艾卢修斯感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用看就知道他眼里充满关爱。“艾卢修斯,你是不是需要什么?”   “食物还要多点,”他说,“邓得里什宗老威胁说,如果我不多带吃的,他就要上吊。不过我怀疑那条床单挂不住他。”   “放心吧。”   艾卢修斯回过头,快活地笑了笑,只因思绪不再纠结,心跳已然平稳。“谢谢父亲大人。”   离开时,城门口发生了一阵骚动,瓦利泰卫兵纷纷为一名骑手让路。艾卢修斯判断此人是达纳尔手下的猎人,说白了就是从仑法尔最底层征募的一帮恶棍和杀人犯,派他们追捕红兄弟。骑手有气无力地趴在鞍上,马儿口吐白沫,奔向艾卢修斯的父亲。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匆匆鞠上一躬,说了几句什么,可惜太过微弱,根本听不清,不过艾卢修斯看到父亲神色一凛,显然是大事。艾尔·海斯提安一边下令,一边带领两个柯利泰卫兵走开了,艾卢修斯只听到“骑兵”二字,父亲就消失在视野里。   “先是女王归来,现在又要骑兵出马。”艾卢修斯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二十七号“我相信是时候跟一位老朋友告别了”。   他把蓝羽毛从笼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这只雌鸟狠狠地在他的大拇指上啄了一口,它的腿上系好了字条。这样一个脆弱的小玩意儿,竟要背负如许重担,艾卢修斯望着小钩子,心想。   “你要不要跟它道别?”他问二十七号,后者当然还是一言不发。   “噢,别理他,”他对蓝羽毛说,“我会想你的。”他举起鸟儿,摊开手掌。它停留了片刻,似乎不大确信已经重获自由,接着跃至半空,翅膀扇得不见影儿,最后乘着风飞向南方。   冬至前夜,艾卢修斯心想,此时鸟儿早就飞出了视野。据说到时候一切积怨必将化解,毕竟,有谁愿意满怀憎恨地熬过寒冬?    第八章 弗伦提斯   一阵冰冷刺骨的秋风掠过尤里希森林的残骸,卷起一波又一波灰烬之浪,逼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这样的景象一望无际,仿佛在地上铺了一张脏兮兮的灰毯子,几根黑色长钉零散地扎在其中——曾几何时,它们还是参天大树。   “还以为不会死绝呢。”厄蒙德清清嗓子,吐了口痰,然后用围巾蒙住嘴脸。   “达纳尔一点儿也没放过,”班德斯说,“在这儿行军可不好受。”   “我们可以绕过去,”艾伦迪尔建议,“从海边走。”   “海岸狭窄难行,”索利斯说,“咽喉要道太多,而且肯定都在艾尔·海斯提安的掌握之中。”   “如果坚持从这儿走,”班德斯回答,“扬起的灰尘足以暴露我们的行踪,更别提我们会吸进多少灰了。”   “西边的地带更开阔,”索利斯承认,“但要多花一周时间。”   一想到噩梦连连的夜晚不减反增,弗伦提斯不由暗自呻吟。他一心要在瓦林斯堡做个了断,而且抱的希望越来越大——无论这次进攻是怎样的结果,至少他可以摆脱女人的纠缠。   “没办法的事儿,兄弟。”班德斯掉转马头,冲厄蒙德点头示意,“传话下去,我们走西边,去没灰的地方。”   “又来了。”伊莲说。现在是早餐时间,她向三十四号报以微笑,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碗蜂蜜燕麦粥。   “什么又来了?”艾伦迪尔问。   “狼。我每天都看到它,连续一周了。”   “扔石头,”达沃卡建议,“狼看到就会跑。”   “这匹狼不会。它好大,我怀疑扔石头对它就像挠痒痒。反正它也不可怕。它既没有追我,也没有冲我嗷嗷叫,只是蹲在那儿瞧着我。”   达沃卡盯着喝粥的女孩,不安的神情没有逃过弗伦提斯的眼睛。“今天我跟你一起去,”她说,“看它会不会瞧我。”   伊莲板着脸回了一句罗纳语,虽然生硬,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弗伦提斯能听懂。“娇生惯养的崽子永远不会打猎。”   达沃卡笑了笑,接着吃饭,但弗伦提斯看得出她还在担心。“我也去。”他巴不得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昨晚的噩梦始终萦绕在心头,比以往更加奇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画面,大多充满暴力,还有痛苦和悲伤,但也有例外。她躺在床上抽泣,盯着卧室的门……她在荒漠里狂笑,勒死一个女人……她随着他的抽动,愉悦得浑身颤抖,那种久违的奇妙感觉在心中死灰复燃……   醒来时,弗伦提斯大汗淋漓,心潮澎湃,一时难以平息。他明白了,梦里不是她醒时的所见,而是她的梦。我梦到了她的梦。她梦到的又是我的什么呢?   他们一路向西,骑行至正午时分。途中只见空旷的田地,偶有一群群被屠宰的牛羊,上了年纪的居多,年轻力壮的无疑被赶到了瓦林斯堡。又走了一英里路,他们遇到一间农舍,屋顶没了,墙壁烧得焦黑,里头死气沉沉。“他们为什么要破坏到这种地步?”伊莲问,“他们抓奴隶确实罪大恶极,但至少还能理解。走到哪儿破坏到哪儿,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认为这是在清理异国的土地,”弗伦提斯对她说,“打扫干净,以便他们的人开荒,重建为帝国的一个省。”   一个钟头后,伊莲勒住缰绳,扭头望着达沃卡,笑嘻嘻地指向附近的一座山坡:“在那边。是不是很漂亮?”   弗伦提斯一眼就看到了,天光勾勒出它的轮廓,确实大得惊人。狼静静地蹲坐在那儿,注视着他们。达沃卡把长矛搁在肩头,摆出投掷的姿态。他们慢慢接近,最后停在距离那头野兽三十码左右的地方,弗伦提斯看到它眨动眼睛,目光依次扫过他们,皮毛在风中起伏如浪。伊莲的描述再准确不过了——它很漂亮。   狼起立转身,姿态轻灵地向北方跑了大约一百步,然后又蹲下来,朝他们张望。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它以前没有这么干过。”伊莲打破沉默。   达沃卡用罗纳语咕哝了一声,面色阴沉,似有不祥的预感,不过弗伦提斯看到她放下了长矛。他又望向狼,发现它的双眼始终盯着自己。他踢了踢马腹,向前行去,狼再次起立,继续向北慢跑。很快,他听见伊莲和达沃卡也跟了上来。   走了半英里地左右,狼开始飞奔,步子奇大,看似不快,一转眼就窜得老远。他们跟在后头策马疾驰,翻过低矮的丘陵,蹚过浓密的草地,弗伦提斯有好几次找不见它的踪影。最后,它来到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坡前,停下了脚步,他们也扯住缰绳,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了弗伦提斯的鼻子。他扬起眉毛目询达沃卡,后者点点头,翻身下马。弗伦提斯也照做,两人把缰绳递给伊莲。他用力地指了指脚下,伊莲生气地噘起嘴。   他们猫着腰爬坡,到坡顶就趴了下来。狼蹲坐在几英尺开外,依旧注视着弗伦提斯,目光仍是那般空洞。   “这家伙蠢到什么地步了……”弗伦提斯俯视着面前的景象,轻声说道。开阔地带有营地驻扎,后方是一条浅浅的溪流,周围设了巡逻岗哨,但推出去的距离不够远。此时烟味和战马的汗味更浓烈了,数十堆营火都在冒烟,竖立于营地中央的军旗依然醒目:红白相间的背景上有一只鹰。   最多五百人,弗伦提斯一边观察营地,一边估算。而且班德斯的军队没有惊动敌人。“带伊莲回去,”他对达沃卡说,“告诉班德斯,我把敌军引去勒坎坡。索利斯宗师知道路。”   “她回去就行了,”达沃卡说,“你不能一个人上。”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那匹狼。“你瞧,我有同伴。快去吧。”   她俩离开后,弗伦提斯看着营地里人来人往,等足了一个钟头。那些人成群结队,带着猎犬,进了营地又走,却和来时的方向不同。他以为我们要去尼塞尔,弗伦提斯判断,因为大多数斥候都被派往北边和西边。那家伙居然不考虑自个儿的封地仑法尔,还以为那里的老百姓忠心得很哩。他摇摇头,搞不懂达纳尔是真的那么蠢,还是虚张声势、故意装傻而已。   又过去大半个钟头,一队斥候过来了,是两名带着一群猎狗的骑手,径直向他所在的山丘跑来。正在他们爬坡的时候,狼忽然起身,骑手立刻扯住缰绳,猎狗们吓得呜呜直叫,不管主人怎么鞭打和咒骂,它们乱成了一团。   这时,狼仰头嗥叫。   听到这深长而悠远的叫声,弗伦提斯紧闭双眼,捂住耳朵,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嗥叫声在田野和丘陵间回荡,其中蕴含的力量之强,犹如锯子割开他的身体。自从解除长年的束缚之力以来,他从未感觉这般无助和渺小。   嗥叫声停息后,他睁开眼,发现狼俯视着他,碧绿的眸子与他对视。他忽然有种觉悟,它认识自己,熟知他的一切秘密,乃至藏在心底的每一分愧疚之情。它低下脑袋,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弗伦提斯的前额,在他情不自禁的呜咽声中,印记已然留下。是一句话,但并未发出声音,而是一个清晰明亮、确凿无疑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耀:你必须原谅自己。   弗伦提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狼收回舌头,眨了眨眼,离开了。弗伦提斯起身目送,只见一道银光掠过杂乱的野草,瞬间消失无踪。   惊马的嘶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弗伦提斯扭头一看,两名骑手正惊骇莫名地瞪着他。那群猎犬已经躲得老远,一边魂飞魄散地乱吠,一边向营地狂奔。弗伦提斯挑中了左边的骑手,飞刀抖进掌心,然后刺中了对方的喉咙。那人扼住脖子,一骨碌摔下马背,嘴里冒出血沫。另一个骑手睁圆了眼睛,目光在同伴和弗伦提斯身上来回跳跃,抓住缰绳的双手颤抖不止,压根没有拔剑迎战的意愿。   “你回去送个信儿,”弗伦提斯对他说,“告诉达纳尔大人,红兄弟向他致以问候。”   他骑上马,立在山顶,目送猎人快马加鞭返回营地。不过片刻工夫,营地一阵骚动,骑士们匆匆忙忙地披盔戴甲,跑向各自的坐骑,侍从们纷纷收起帐篷,整理包裹。飞扬的尘土之中,出现了一位骑士,蓝色盔甲映射着夕阳的余晖。弗伦提斯抬手致意,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等到确定达纳尔看见了,他才向东边疾驰而去。   弗伦提斯牵着骑士们的鼻子绕来绕去,尽量为班德斯争取时间。他忽而向东,然后驻足张望追来的达纳尔,静候片刻,忽而又掉头朝南。他每等候一次,达纳尔就更接近一些,不过他们身披重甲,战马的脚程快不起来。弗伦提斯回回都冲他们挥手,有一次甚至等达纳尔近至不远处,嘲弄地向他鞠了一躬。   两个钟头后,他抵达了勒坎坡。这片拇指形状的狭长沙洲野草丛生,其中一头伸进了宽阔的布宁沃什河。此处的河水不深,这个时节甚至可以涉水而过,北边是地势开阔的田野,南边约三百步远有一座石岭,挡住了东岸的景色。他勒马止步,四处张望,不见援兵的影子。   他掉转马头,亲昵地抚摸马儿的侧腹。狼的无声之语依然在他胸中回荡,抖擞的精神令他的嘴角始终有笑意浮现,尽管达纳尔正率领五百名骑士快马加鞭地冲来,蹄声震天。   来吧,大人,他暗自催促达纳尔。再靠近些。   令他有点泄气的是,达纳尔忽然抬起手来,骑士们停在了两百步开外。弗伦提斯伸手探过肩头,拔出长剑,高高举起,随后剑锋指向达纳尔,明白无误地挑衅对方。别骗自己了,大人,弗伦提斯在心里求他。你可是傻子啊。   达纳尔也抽出剑,胯下战马扬蹄嘶鸣。一名家丁策马上前,许是劝诫了几句,达纳尔暴躁地摆手斥退了他,随后一夹马肚子,猛冲过来。弗伦提斯正要迎战,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响——东边传来嘹亮的号角,仑法尔骑士吹的号角没有这般尖厉,而第六宗从不使用号角。他扭头望去,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有两个营的倭拉骑兵,正冲向布宁沃什河东岸。   艾尔·海斯提安!他心中痛骂。这时,南边又传来一阵喧嚣,是很多马儿涉过浅滩时搅起的巨大水声。班德斯带领骑士们绕过石岭,径直杀向达纳尔的队伍,弗伦提斯看见岭上有兄弟们拉弓的影子。他回头望向达纳尔,发现封地领主已经扯住缰绳,队伍乱成一团。弗伦提斯又瞟了一眼倭拉骑兵,他们正在涉水过河,无奈河水太深,速度快不起来。   他瞅准了达纳尔,平举剑身,一踢马腹,杀将过去,不过眨眼工夫,两人的距离迅速缩短。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兄弟们射出的箭矢划出一道道黑色弧线,落入达纳尔的队伍,战马仰立嘶鸣,骑士们纷纷坠地。达纳尔的一名家丁拉住封地领主手里的缰绳,向倭拉骑兵的方向猛拽,结果达纳尔一剑砍断了对方的脖子,那人摔落马下。达纳尔掉转马头,迎面向弗伦提斯发起冲锋。   两匹战马携千钧之力,轰然相撞,封地领主提剑劈来,弗伦提斯抬手弹开,与此同时,马儿们踉跄后退。弗伦提斯的坐骑站立不稳,嘴里血沫直喷,很快跪倒在地,他急忙跃下马背,弓腰低头,避开了达纳尔俯身扫来的长剑,这一剑势在取他的首级。等剑锋掠过头顶,弗伦提斯扑了过去,抓向对方的前臂,顺势把这位披盔戴甲的封地领主拽下马鞍。随着一声金铁碎裂的脆响,达纳尔摔倒在地,反应却快得惊人,戴着头盔的脑袋猛地撞向弗伦提斯的肋部,将他顶翻,接着双手持剑,作势欲砍。透过达纳尔的头盔目窗,弗伦提斯看到了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面充满莫名的仇恨。   长剑劈落,泥花四溅,弗伦提斯就地翻身,一跃而起,剑锋扫向达纳尔的面门。封地领主矮身躲过,手中长剑抡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弗伦提斯闷哼一声,硬生生封住剑势,达纳尔的剑刃竟然深深地咬进宗会之剑。弗伦提斯抓住对方有铁甲防护的手腕,拔出剑来,趋前一步,由下而上斜刺入面甲。剑尖抵达之处鲜血淋漓,达纳尔仰起头,疼痛难忍,放声怒吼。   弗伦提斯旋身抽剑,又向达纳尔下盘横扫,虽然未能砍透铁甲,但力道之强,足以放倒封地领主。他号叫着回敬了一剑,却被弗伦提斯轻易挡开,执剑手也挨了一脚,长剑飞旋而出。弗伦提斯操起剑柄猛击达纳尔的面甲,打得他头晕目眩,又抬脚踩住他的脖子,剑尖悬在目窗之上,刚刚触及底下的眼珠子。弗伦提斯冲着满眼惊惧的封地领主笑了。   “兄弟!”   是艾伦迪尔在喊,他正向缠斗不休的二人驰来,剑尖指向弗伦提斯的背后。他没有浪费时间回头看,迅速向左边躲闪,一柄倭拉人常使的骑兵长剑划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浅浅的割伤。倭拉人猛扯缰绳,企图掉过头来再次攻击,突然翻身落马——艾伦迪尔的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弗伦提斯转身看去,发现四名倭拉骑兵全速向他冲来。他听到背后蹄声急如鼓点,立刻趴在地上,一匹战马飞跃而过之时,热腾腾的鼻息直喷他的脖子。他抬头看见壬希尔宗师迎向倭拉骑兵,剑锋上挑,其中一人的胸甲生生裂为两半,然后避过右侧倭拉人的凶蛮挥砍。两马擦肩而过之际,宗师回身一剑,劈中了对方的脊梁,骑兵挺胸如满月,当场毙命。   余下的两个倭拉人并肩而行,长剑平举,杀向弗伦提斯。突然,两人同时翻滚落地,一阵箭雨从山顶上飞射而至,人马无一幸免。   弗伦提斯急忙转身,在逐渐白热化的战场上寻找达纳尔。班德斯的骑士们冲散了封地领主的队伍,又与倭拉人展开恶斗,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喊马嘶。弗伦提斯发现右边有蓝色盔甲一闪而过,有人蜷伏在马背上,两个倭拉人在前头开路。号角吹响,骑兵开始撤退,他们最后象征性地挥了一剑,掉头冲向河里。   弗伦提斯看到十几英尺开外有一匹失去骑手的战马,他跃上马背,朝达纳尔逃跑的方向疾驰,凡是不幸挡路的倭拉人,通通倒在他的剑下。他瞥见壬希尔宗师就在附近,刚刚砍翻了一个落马的倭拉人,于是高声呼喊。宗师很快发现了他,战斗中的壬希尔向来专注、冷静,一点儿也不疯。弗伦提斯指着快赶到河边的封地领主,宗师立刻催动战马追过去,弗伦提斯尽全力紧随其后。   达纳尔奋力涉水的同时,壬希尔和弗伦提斯与他的护卫正面遭遇了。两人掉转马头,背对河水,驾驭坐骑的动作异常娴熟,弗伦提斯一眼瞧见他们背上的双剑,忍不住低声咒骂。是柯利泰。   壬希尔并不恋战,半身悬于鞍外,避开一个柯利泰的攻击,但奴隶精英竟然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壬希尔的马鞍上,双剑同时刺下。壬希尔脱开马镫,整个人绕着马头回旋,接连两脚踢中柯利泰的胸口,双剑飞落河中,奴隶也摔下马去,宗师安然回到鞍上。   弗伦提斯打算用飞刀解决第二个柯利泰,等两人的高度接近一致时,飞刀出手,直取奴隶的眼窝。那人身负如此重伤,却不以为意,挥剑砍向靠近的弗伦提斯,无奈剑锋短了几英寸。奴隶一击不中,正欲掉头追赶,突然坠落马下——达沃卡的长矛洞穿了他的胸膛。罗纳女人从尸体上拔出长矛,催马向前,跟着弗伦提斯下了河。   达纳尔就在前方,正狠狠地鞭打坐骑,挣扎着上了岸,然后在一群倭拉人的贴身护卫下向东边疾驰。另有一群倭拉人稳稳地守在岸边,壬希尔径直杀到他们之中,出剑如风,如砍瓜切菜,他正要追赶落荒而逃的达纳尔,忽然胯下战马扬起前蹄,原是脖子挨了倭拉人一剑。又一个倭拉人冲向宗师,直刺他的后背,然而弗伦提斯及时赶到,撞翻了倭拉人的坐骑,很快,宗会之剑刺透了对方的脑袋。   达沃卡绝望地号叫着,在倭拉人的包围下奋力冲杀,长矛飞旋,鲜血四射,最后只剩两名骑兵,企图追上撤退的同袍,结果死于从背后射来的箭矢。弗伦提斯回头一看,索利斯和艾文手执弓箭,正在渡河。他们身后的西岸恢复了宁静,战斗已经结束,骑士和自由战士们在尸堆里游走。   弗伦提斯又望向达纳尔身后扬起的尘土,知道抓他已是不可能了。达沃卡用罗纳语骂了一句,把长矛掷在地上。壬希尔跪在战马旁边,一边抚摸它的脖子,一边轻言细语,陪它度过最后的时刻。   “太鲁莽了,兄弟。”索利斯苍白的眸子盯着他,目光中饱含责备。见弗伦提斯纵声大笑,经久不息,宗将的眼神愈加严厉。   “是的,兄弟。”等撒欢的劲头过了,弗伦提斯答道。他很清楚,索利斯的表情,正是自己看待疯子壬希尔的样子。“是我太鲁莽了,我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我们逮着他了!”厄蒙德恼怒地说。他按着剑柄,剑鞘深深地插进土里。“打仗的时候我离他不到两码。我们逮着他了,结果他还活着。他肯定在笑话我们,我都能听见。”   “他的骑士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他本人像条挨了鞭子的狗,逃回了瓦林斯堡,”班德斯说,“我不认为他还笑得出来。”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兵力和行踪。”索利斯说。   “但也缺兵少将,徒呼奈何。”男爵回答。   他们站在石岭上,俯视脚下的勒坎坡,弗伦提斯的战士们仍在死尸之间徘徊,搜刮武器和值钱的物件。河岸边那一小群达纳尔的骑士都是战俘,仍在等待处置。他们褪去盔甲的模样莫名的可怜,不过是一帮精疲力竭的败兵,个个绷紧神经,惊惧不安地睁大双眼,唯恐死亡随时降临在头上——那些投降的倭拉人正是如此下场。   “我说兄弟,这帮浑身长疮流脓的杂种,还留他们的狗命作甚?”刚才公鸭向弗伦提斯发问,听到这番话的囚犯们吓得浑身发抖,“全是疆国的叛徒,我说的不对吗?”   “他们依照传统投降了,”厄蒙德不无遗憾地说,“男爵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最好别让他们跟我们走。”公鸭咕哝了一句,气哼哼地走开,继续洗劫尸体去了。   被俘的骑士们供出了不少情况,达纳尔的痴心妄想已是昭然若揭。“重建王宫,自称国王?”班德斯摇着头说,“我真怀疑倭拉人对他施了什么黑巫术,抹掉了他脑子里全部的理智。”   “向来如此,父亲。”乌丽丝夫人平静地说,“他那股疯狂劲儿,我记得太清楚了。我当时少不更事,误把疯狂当做热情,甚至是爱情。也许真有过吧,但他爱的是自己,唯有他父亲的意志可以将之束缚。封地领主塞洛斯去世后,他自以为获得自由,可以飞到天上去了。”   “我们只能希望他疯狂到听不进艾尔·海斯提安的建议,”班德斯说,“如今偷袭瓦林斯堡恐怕不大可能了,他只需要躲在城墙后头,等他的盟军解决完库姆布莱。”   “我还是希望试试下水道,大人,”弗伦提斯说,“如有必要,我一个人去。”   在场的将官们纷纷递来古怪的目光,索利斯的神色尤其严肃。弗伦提斯知道是因为他把精神的愉悦表露在了脸上,不过狼的礼物如此珍贵,又何必遮遮掩掩?你必须原谅自己。   “我……一定会考虑的,兄弟。”班德斯说话时露出生硬的笑容。弗伦提斯明白:这样笑的原因只有一个,你认为眼前的人是疯子。   “我们距离尼塞尔边界不过数英里之遥,”福勒尔大人说,“暂时在此驻扎,等我信使的回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这会儿援军正在向我们开进。至少我们能收到北疆的消息。”   班德斯向索利斯投以征询的目光。“我派兄弟们各方打探,”宗将说,“如果方圆五十英里有什么情况,我们两天内就能知道。”   班德斯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地扎营。弗伦提斯兄弟,你要服从你兄弟的调拨,而不是听命于我,不过我认为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你要晚些时候再去瓦林斯堡了。”   弗伦提斯耸耸肩,大大咧咧地一笑,鞠躬领命:“听凭大人吩咐。”走回帐篷的一路上,笑意始终挂在他的嘴角,每次看到铺盖卷时的恐惧不安已然消失。一夜无梦的安眠,他心里想着,脱掉靴子,躺在毛毯上。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冷眼旁观,暗自评估坑底斗士的武艺和速度。金铁相击的鸣响在周围的墙壁上回荡。石头屋顶粗糙而原始,这些深坑是新近开凿的,远在倭拉城的街道之下,孩子们在这儿被长年累月地孕育,然后诞生。   你喜欢他们吗,爱人?她问。她知道他能看见,更想引起他的兴趣,尤其渴望听到远隔重洋的他开口,哪怕一个字也好。我们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坑底打斗的人不戴镣铐,死时也不会惨叫。但他们的面孔不像柯利泰,并非完全没有表情:他们剧痛的时候面目狰狞,暴怒的时候放声咆哮,赢得血淋淋的胜利之时,冷峻的神色中透露出几分得意。坑里少说有百把人,个个身手非凡,天生都是练武的材料。   她心想,项圈要是太紧,狗就会窒息。无论怎么鞭打,狗始终是狗,可这些不一样,爱人。她微笑着俯视坑底的人。这些是狮子。   她转身离开,走向石道尽头的一扇窄门。打斗声不绝于耳,石道漫长而漆黑,但她以前走过,连火把也不用。门内豁然开朗,两侧的墙壁均有阶梯,通向一排排铁栅森冷的牢房。她驻足不前,任由歌声逡巡,感受每间牢房里散发的恐惧——负责看守的督头们使用药物是家常便饭,囚徒的感官因之迟钝,但仍有恐惧存在。她的歌声降落在中间一层靠左的牢房里。调子刺耳、阴沉、饥渴难耐。   她为此稍感不安。若在往常,歌声会选择某个天真无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要么掳自惨遭屠戮的山地部落,要么是督头们在训练坑里发现的。她喜欢扮演恩主的角色,以一位仁慈的贵族夫人的形象把他们从可怖的地狱里解救出来。她享受那种濒临绝望的眼神,即便一个痛快的了断,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奖励。   这一次不同。歌声揭示的分明是一个粗鄙可憎之人,反倒激起了她的欲望。是你吗,爱人?她问。是你彻底改变了我吗?尽管心怀忐忑,但她知道这具躯壳必须加以维持,信使提到过,偷来的躯壳坏得太快,需要汲取大量的天赋。她正要登上旁侧的阶梯,两个柯利泰拉着一个红衣人走过来。她站住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令她颇为愉悦。   “洛文克议员,”她问候红衣人,“好久不见。很高兴在你身上看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   红衣人的外表只有三十来岁,虽说他们初次相遇是在八十多年前。那时他刚刚晋升为议员,正好也在这间房子里。他是那么趾高气昂,为获得了所谓的永生而得意忘形。此时此刻,他原形毕露——只不过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凡夫俗子,难以承受折磨和死亡的威胁。   “我……”他说着吞了吞口水,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我……千不该万不该,冒犯了盟友及其仆从……”   “噢,又来了,洛文克。”她摇着头,露出悲伤的笑容,“老是说错话。二十年前,你在议会上喊我什么来着?那天我刚从斜眼猪的国家回来,记得吗?”   洛文克耷拉着脑袋,一味地求情:“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祸殃鬼影养的杀手婊子。”她揪住红衣人的头发,一把拽起他的脑袋,“没错,确实不该说。可你方才又称我是仆从。我很好奇,凭你这么点脑子,居然也能混得高官厚禄。盟友赐给你的一切全是白费。”   他身子一软,似是疲惫不堪,眸子里神采顿失。她以为红衣人为求情已经竭尽全力,却见他深吸一口气,眼里回光返照,然后往她脸上啐了一口血。“议会绝不会容忍这种事,你这个卑鄙的婊子!”他嘶声吼道。   “贪污腐化,铁证如山。”说归说,她反而有点钦佩红衣人在最后时刻展现的勇气,“恐怕没人提出异议。还有……”她凑近了,咬着对方的耳朵说:“这话我只告诉你——议会很快就不用容忍任何事了。”她亲了一下红衣人的脸颊,退回原位。   “带过去。”她吩咐柯利泰,同时一歪脑袋,示意那条通往深坑的石道,“给他一把剑,扔下去。告诉督头,我想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他被拖走的时候尖叫不止,刚开始的满腹怨气,进入石道就变成痛心疾首的哀号,最后没了声儿。她再次唤来歌声,找到那间调子阴郁的牢房,然后拾级而上。   弗伦提斯大叫一声,忽然醒转,难以抑制的绝望和悲痛令他直不起腰。泪水奔涌而出,他捂着脸,喉咙里哽咽不已。   “小子?”壬希尔宗师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扶在他的肩头,语气充满困惑,“小子?”   在疯子宗师的安抚下,弗伦提斯的眼泪依然掉个不停,他听到旁边的帐篷有动静,他知道人们围在外面惊讶地观望,可他就是止不住哭声。直到旭日东升,彻底剥夺了睡梦侵袭的机会。   “我的亲祖母经常做梦。”达沃卡与他并肩骑行,说话时专注地观察他的脸色。她今早语气轻柔,往日的凶蛮劲儿全不见踪影。   弗伦提斯疲惫地点点头,并未回应。吃早饭时,他也少言寡语。三十四号忧心忡忡地递给他一碗粥,伊莲和艾伦迪尔不敢与他对视,公鸭则关切地盯着他,浓密的眉毛揪成一团。   红兄弟哭鼻子,弗伦提斯心想。他们忘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或许连我自己也忘了。   “她梦到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砸烂了大地,”达沃卡接着说,“洪水高得吓人,淹没了大山。有一天,她把自己的矮种马和所有的东西都送人了,因为有一个梦预言太阳将在黄昏时分爆炸,结果并没有发生。人们只当她是一个喜欢做梦的老疯子,梦什么都不是。”   我看到的不是梦,他很想说。一阵倦意袭来,他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适合带队了?”   “只要你开口,我们部落愿意追随你到尼沙柯之嘴。他们担心你,仅此而已。”   他强行睁开眼,目光投向远方。勒坎坡西侧以牧场为主,如今没了牛羊啃食,牧草长得老高。索利斯宗将同意了他向南边侦察的请求,尽管那对苍白眸子所透露的想法比那些从尤里希森林一路追随他的人还要不堪。他以为我脑子坏了,弗伦提斯明白。因为不堪承受的愧疚导致精神失常。他还没有把狼的事情告诉索利斯,他受到了祝福,已经从愧疚中解脱出来,压在心头的负担不复存在。可是,如果夜夜都要透过她的眼睛看世界,摆脱愧疚又有何意义?   达沃卡忽然紧张起来,伸手一指。弗伦提斯驱散了满脑子的疑云,抬眼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影,在浓密的草丛中不紧不慢地奔驰。他知道对方不是倭拉人——他们的巡逻队向来人多势众——同时也不大相信达纳尔还匀得出猎人,况且没有带狗。除此以外,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北边的两名骑手,却径直迎了上来。不像敌人的作为。不过他还是取下长弓,搭上一支箭,等待对方靠近。达沃卡则轻扯缰绳,斜向而立,长矛低持,掩在坐骑的右侧。   看到骑手们的模样,弗伦提斯不禁皱起眉头。对方是一男一女。女人梳了一根长辫,胯下是一匹高大的杂色母马。她的装束前所未见,除了皮衣,还有倭拉人的物件,包括绑在鞍上的短剑,提在手里的一柄饰有鸟羽的长枪,以及护身符模样的骨雕。   他听见达沃卡惊讶地咕哝了一句:“俄尔赫人。”   男人身穿疆国禁卫军的步兵制服,面容有几分憔悴,眉头从未舒展过,说不清是困惑还是痛苦,他嘴唇微张,看不出有何意味。一男一女勒马停在十码开外,女人来回打量他们俩,弗伦提斯手执弓箭的样子似乎逗乐了她,而看到达沃卡时,她神情严肃,颇为防备;疆国士兵却只是疲惫地扫了他们俩一眼。   达沃卡开口了,使用的是弗伦提斯听不懂的语言,结结巴巴,勉强成句。俄尔赫女人大笑一声,操着口音浓重的疆国话应道:“罗纳黑姆说话就像猴子下崽。”   达沃卡脸色一变,抓紧缰绳,扬起长矛,俄尔赫女人却报以微微一笑,扭头对弗伦提斯说:“我的……丈夫,教我说……你们的话。你是……宗会兄弟?”   “是的,”他说,“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这位是达沃卡小姐,派驻联合疆国的罗纳人使者。”   听到不熟悉的词,俄尔赫人一脸茫然,然后摇了摇头,拍着胸口说:“英莎·卡·佛纳,我是俄尔赫人。”   “我们知道,”达沃卡淡淡地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位是勒尼尔兄弟。”俄尔赫人抬手示意,那名疆国禁卫军盯着地面,默然无言。“是吕望派我们来的。”   “吕望?”弗伦提斯问。   英莎·卡·佛纳沮丧地咕哝了一声,然后回身指着南方,一字一顿地说:“女、王。”    第九章 莱娜   这个名字位于当天花名册的下半部,霍伦兄弟写得工工整整,断无看错的可能。早餐过后浏览花名册已经成了莱娜每日例行的公事,兄弟则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等她逐条过目。霍伦兄弟本已圆满完成工作,将全军将士的姓名悉数登记在册,但不包括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他们见到兄弟时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着实令人不解。不过,抵达沃恩克雷后,她要求把源源不绝跋涉至此的难民也添进花名册。这位胖乎乎的兄弟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却也迫于事务繁杂,将手下的抄写员增加到了三十人,大多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老头和不适合当兵打仗的人。   “这些人是昨天刚到的?”她问。   “是的,陛下。我们将其安顿在西边营地,但是住处不够,所以欧廷队长的矿工们正忙着伐木,以修缮房顶等破损之处。同时,他们还在利用碎石重建石屋。”   “很好。再派些人手协助他们。”她的目光回到花名册上,想起了那个葬身大海之人的临终遗言。记住您的承诺,女王陛下。   她把花名册放到一边,朝霍伦笑了笑。如今她在这座宅邸二楼的一间大房里召见臣民,权且代替王座的椅子有烈火烧灼的焦痕,但坐起来相当舒适。伊尔提斯和女官们立在身后,规规矩矩,一言不发,她打心眼里讨厌这种场面,却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女王要有上朝的样子。   “这样一来,我们又多了三万多人要养活,是不是,兄弟?”她问御用财政大臣。   “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人。”兄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迅速,“感谢逝者送来了艾尔·贝拉大人,不然他们全要挨饿。”   “正是。”莱娜并未说出真实的想法:要不是为了照料这些新来的人,她早就率军启程了。现实是,他们只能在这儿虚度光阴,确保人们不饿肚子的同时训练新兵,他们一心想找倭拉人报仇雪恨,却连行军一英里地的力气也没有。梅迪尼安舰队劫掠的货物远比她期望的少,迄今不到一吨粮食,而从海港进进出出的海盗们个个披金戴银。海盾尚未现身,船王埃尔-努林前一天抵达港口,红隼号的甲板上堆满了缴获的箭矢,那原本是要运往瓦林斯堡的。   有人敲响房门,奥瑞娜走过去打开,只见本顿单膝跪在门外。“禀报女王陛下,艾尔·索纳大人和艾尔·默纳小姐到。”   她点点头,又对霍伦兄弟笑了笑。“期待你明天的汇报,兄弟。”   他鞠躬道别,走到门口,又给维林和达瑞娜小姐让路。“我要单独和大人小姐谈话。”莱娜向朝臣们宣布。众人立刻鞠躬领命,退出房间,只有伊尔提斯明显不大情愿,因为这些天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女王,但他也知道最好不要固执己见。维林和达瑞娜同时平身,两人的动作协调一致,堪比那对没头脑的尼塞尔双胞胎。看到两人同样不露声色的表情,莱娜不禁怀疑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安,或者说痛苦。   女王不该嫉妒,她提醒自己。然而从今往后,若他们真要这样想,或许也是可以理解的。   “达瑞娜小姐,”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我研究了你写的有关北疆发现大量金矿的报告。根据霍伦兄弟的估算,我认为那些金子足以偿清我们与梅迪尼安商人交易所产生的债务,不论当前还是未来,甚至数倍有余。”   达瑞娜点头应道:“应该是的,陛下。”   “真是奇怪,我不记得麦西乌斯王提过疆国之内有如此巨量的财富。”   小姐张口就答,莱娜推测她早就练习过。“回陛下,先王遇害之前,金矿的勘测工作尚未完成。事实上,我怀疑还有更多存量有待发现。”   “再好不过了,小姐。这笔巨大的财富或许是重振疆国的希望所在,将来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过现在,它们深埋地底,远在千里之外,并不能为我们所用,而且采矿的能手也全在这里,包括那位最适合带领他们施展一技之长的人。”   她看到两人神色一凛,仍是惊人的一致。“女王陛下此话怎讲?”维林语气生硬。   莱娜吸了口气,挤出一丝遗憾的笑容。今早她花了点时间对着镜子练习,这种笑容向来是她不擅长的。“达瑞娜小姐,我很不情愿下达这样的命令。请你即刻返回北疆,遵照女王的指示办事,直到维林大人可以继续履行他的职责。船王埃尔-努林大人的船就在港口等你。天气晴好,不出三周你即可抵达北疆,那艘船向来以快闻名。我同时还会指派足够的船只,运送欧廷队长的矿工们尽快回家。”   “他们希望打仗,”维林说道,达瑞娜则呆立一旁,“送他们回家会引发抗议……”   “我去跟他们解释。”莱娜打断他的话,“就说他们举一次锄头,抵得上一百次挥剑杀敌。况且,他们已经多次英勇作战,无需再证明什么了,你不觉得吗?”   “的确如此,陛下。”不等维林开口,达瑞娜抢先说道,“对于您的命令……我深感遗憾。”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维林,低下了头。“不过,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真是幸运,我不用听你争辩了。莱娜面露微笑,以掩饰内心的想法。她起身上前,握住这个娇小女人的双手。“你在这场战争中居功至伟,惠及千秋万代,必将永载史册。请带给我财富,小姐,我用来买回世间的公道。”   她松开达瑞娜的手,鼓足勇气迎上维林的目光,他眯起眼睛,眸子里的神采咄咄逼人。我不是出于嫉妒,她心说。你知道我的心胸没有那般狭隘。   “你们去道别吧,”她说,“我还要跟新来的人谈事。”   新来的这批难民不同于过去一周逃到沃恩克雷的人,孩子的数量非常多。行军途中最常见到,也最难接受的,就是不少孩子的尸体。他们要么被赶进屋子里,烧成焦黑的残骸,要么就像不中用的家畜,被直接杀死,扔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其腐烂。当莱娜走进简陋的营地,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孩子时,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尽管他们几乎个个形销骨立,沉默寡言地直盯着自己。   “这位是英尼斯兄弟,”霍伦兄弟向她介绍一个体形瘦削的灰袍男人,“兰斯米尔孤儿院的院长。他带着孩子在树林里藏了好几周。”   “兄弟。”对方鞠了一躬,莱娜则满怀敬意地回礼,然后说道:“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你的义举为信仰增光添彩。”   英尼斯兄弟显然没有拜见王公贵族的经验,也因为长期食不果腹,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但还是挺直了身板。孩子们簇拥在他周围,紧紧地揪着他的袍子,有的孩子满怀敌意地瞪着莱娜,生怕眼前的陌生女人于他不利。“我得到了很多帮助,陛下,”兄弟抬手示意周围的少数成年人,“他们宁肯自己挨饿,也要让孩子们有东西吃;为了掩护孩子们,他们不顾生命危险引开倭拉人。因为这份可贵的勇气,有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们一定还他们以公道,”她信誓旦旦地说,“有任何需要就找霍伦兄弟,我们尽全力满足。”   他又颤巍巍地鞠了一躬。“谢谢您,陛下。”   “还有,我要找一个叫特蕾拉·艾尔·奥伦的女人。”   听到这个名字,英尼斯吓得面色惨白,充满戒备的目光飘向附近的一处住所——那儿原是贮藏柴火的棚子,如今盖了一块薄木板权作屋顶。“她……为了让孩子们不受冻,付出了很大代价,”他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多嘴,陛下。我恳求您不要惩罚她。”   “惩罚?”莱娜不解。   “有何吩咐,陛下?”   莱娜扭头看到一个高个儿女人,正抄着胳膊站在棚子外面。她有五十来岁,容貌俊秀,黑发之间夹杂银丝,眉头紧蹙,神色警惕。“夫人,”莱娜朝她鞠躬致意,“我有你儿子的消息。”   如此艰难时日,特蕾拉·艾尔·奥伦夫人居然保全了一套陶瓷茶具,包括两只小茶杯和一只球形茶壶,上面绘有精美的兰花图案,还镶了金边。“产自阿尔比兰,”两人坐在棚子外,她一边倒茶一边介绍,“我姨妈送我的结婚礼物。”   莱娜抿了一口茶水,味道甘醇而深厚。“夫人真可谓神通广大,”她有意安抚对方的紧张情绪,“保住这样的宝贝实在不容易,还能弄到如此好茶。”   “我们几周前发现了一辆商人的货车。不出意料,车主被杀了。他们抢走了所有东西,唯独剩下茶叶,说真的,要是有一袋粮食就再好不过了。”她喝了一小口茶水,叹了口气,挺直腰板,问出了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还有几位如今的朝臣。”   “却没能救他自己。”   “夫人,如果当时有办法……”   特蕾拉夫人摇摇头,闭上眼睛,低眉颔首。“我一直怀揣希望,由始至终不曾放弃,从逃离瓦林斯堡,到沿着大路终日流浪,再到遇见英尼斯兄弟和孩子们……我始终抱有希望。费明虽不博学,但是那么聪明。只要有办法逃出地牢、在都城沦陷之时活命,他一定能想到。”   莱娜回想起鲨鱼和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怀疑。她相信费明以另一种形态逃出生天,还报了仇。然而这种话不说为妙,毕竟事情本身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究竟是作为人活在鲨鱼的肚子里,还是变成了一条鲨鱼、拥有前世为人的记忆?无论如何,她认为这个勇敢的女人没必要再受精神上的折磨了。   “我个人希望,”她说,“追认费明为疆国之剑,以纪念他做出的牺牲。”   特蕾拉夫人嘴角轻扬,隐隐掠过笑意。“谢谢您。他大概会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吧。”   莱娜环顾四周,成年人忙着搭灶生火和修补住所,英尼斯兄弟和那群孩子们却仍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她们俩。“英尼斯兄弟说你保证了他们不受冻。”她说。   特蕾拉夫人耸耸肩。“谁都会生火。”   “还躲过了城里的战乱,一路逃到南方来。相当不容易。”   “我不知道费明对您说了多少我们的情况,陛下,除了有个好姓氏,我们过的并不是贵族的日子。所谓神通广大,也是为生活所迫。”   “确实如你所说。不过,一个女人历经战火和饥饿还能幸存,很不简单。”她说话的时候,特蕾拉又喝了一口茶,看得出来是强行咽下去的。“你也许听说了,”她接着说,“我已经废除疆国所有限制使用黑巫术的律法。如今在我的军队里,天赋者有重要的地位。另外,根据我与他们的谈话,我发现天赋者有一个共性:他们的母亲都有天赋,父亲却未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特蕾拉夫人迎上她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张开五指。“那天晚上有个倭拉士兵踢开我家的门,我当时藏在卧室的壁柜里,但还是被他找到了。他抓住我的头发狂笑,打算割开我的喉咙。”一小团蓝色火焰出现在她的食指上,活泼地跳动,“他很快就笑不出声了。”火焰转为明黄色,愈发炽烈,裹住了特蕾拉的手,从指尖吞没到腕部。   “陛下!”伊尔提斯忽然现身,长剑将欲出鞘。莱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退了好几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焰。   “我知道您颁布的新法令,陛下。”特蕾拉说,“但延续数百年的恐惧,不是区区几行字就可以驱散的。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暴露本性危险至极,只会令人惊骇惶恐,吸引信徒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握掌成拳,火焰随即熄灭。莱娜吸了口气,拼命稳住发抖的手脚。她点头示意伊尔提斯退下,然后回到座位上接着喝茶,等待记忆逐渐淡去。火舌舔过她的身体,那股皮肉焦糊的气味……   “第七宗受我管束,”过了一会儿,她确定嗓音不会颤抖,便开口说道,“我不准他们强迫任何人加入。北疆有一群天赋者,并未成为他们的一员,只听从维林大人和我的命令。他们肯定愿意与你为伍。”   “我老了,陛下。”   “没你说的那么老。我想,你儿子的在天之灵看到你为国效力,也会备感欣慰,你不觉得吗?”   特蕾拉望向不远处的孩子们。“我还有照顾他们的责任,陛下。”   “孩子们会得到周全的照顾,我向你保证。他们不需要你生火了,但我需要。”   她的语气一定别有意味,特蕾拉忽然疑虑重重地瞟了她一眼,防备之心更甚先前——这样的表情,她在好几个人脸上常常看到,而且越来越频繁。诺塔、达瑞娜、瑞瓦……还有维林。那些不持敬畏态度的人,表露得更为明显。“我不是在命令你,”莱娜微微一笑,补充道,“只是作为女王请求你。考虑一下吧。去见见凯涅斯宗老,还有北疆的人。我相信他们都会欢迎你。”   “我会的,陛下。”莱娜起身之时,特蕾拉向她鞠躬,“还有一事,希望陛下恩准。”   “请讲。”   “我儿子的纹章。”夫人眼含泪光,孩子们见状,纷纷围了过来,“我希望是鼬鼠。跟他回家的所有小动物之中,他最喜欢鼬鼠。”   “就如夫人所愿。”莱娜鞠躬还礼,应了下来。鼬鼠好过鲨鱼。   尽管沃恩克雷的许多建筑遭到了极其严重的毁坏,街上堆满碎石瓦砾,但地底结构保存得相当完好,不计其数的地窖给他们提供了额外的住所,也可以当做囚牢使用。倭拉女人就被关在一处煤窖里,根据废墟里那块烟熏火燎的铁砧判断,这里曾是铁匠铺。通向煤窖的台阶外站了两名疆国禁卫军士兵,佛尼尔斯大人也候在那里,莱娜抵达的时候他正坐在铁砧上,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他起身迎接女王,仍是那么熟练地鞠躬致意,还使用地道的疆国话打招呼。“见过陛下,感谢您允准我的请求。”   “别客气,大人,”她应道,“不过,我带你来这儿的用意怕是有违你的初衷。”   “此话怎讲,陛下?”   莱娜示意卫兵们打开通往地窖的门。“我知道,大人,你非常渴望以我的所知充实你的史册,但遗憾的是,外交乃第一要务,学术问题只能拖一拖了。”   她吩咐佛尼尔斯跟在后面,伊尔提斯则一马当先,循着台阶没入黑暗。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坐在窄小的桌边,借着一支蜡烛的光读书。她身无枷锁,脸面和头发干干净净,莱娜特许每日清晨给她一碗水用以清洁。此外,还有羊皮纸和墨水。一张卷轴铺展在桌上,满满当当写的全是整齐的倭拉文。   莱娜进来时,佛奈娜面无表情地起身鞠躬,等她看到佛尼尔斯大人,一抹谨慎的微笑浮现于嘴角。“陛下,大人,”她的疆国话乏善可陈,“两位到来,我深感荣幸。”   “我们可以说你国的语言,”莱娜换作倭拉语说道,“我们之间避免产生误解是极为重要的。”她命令伊尔提斯守在外面,又打手势示意佛奈娜落座,然后走到桌前看她写的文字,那是一份清单,包括人名、地址和货物,每个人名都做了一个圆形的标记,莱娜认出来了。“释奴状,”她说,“看样子,这些人都是你的奴隶。”   “是的,陛下。不过也算作我的遗书。等我死后,奴隶就自由了。”   “我对倭拉帝国的律法所知有限,”莱娜说,“但我相信一个奴隶,无论其价值高低、主人是何身份,只有统治议会有权颁布特别法令,恢复他们的自由。”   “不错,而我兄长正是议员之一。我不大相信他会否决我的遗愿。”   等他收到你的死讯,莱娜心想,恐怕更关心的是自身的安危,而非你的遗愿。“我能否理解为,”她转而问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对你国的立国之本信心不足了?”   佛奈娜瞟了一眼佛尼尔斯,历史学家僵硬地背靠墙壁,不愿与她对视。“我们犯的错误太多,”倭拉女人说,“奴隶制度或许是最大的错误,唯有我们与盟友的交易可与之相比。”   “如果佛尼尔斯大人的记述真实可信,你所谓的交易,使得你活了几百年。”   “不是活,陛下。只是存在罢了。”   “那么这些延长的寿命,是如何得到的?”   佛奈娜的目光颓然下坠,迷蒙的双眼周围浮现细密的皱纹,莱娜头一次感觉到了她真实的年龄。“鲜血,”佛奈娜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似在喃喃自语,“天赋者的鲜血。”   莱娜的记忆闪回到那艘船上,督头捏着鞭子,在装满奴隶的船舱里来回走动。这儿所有的,换一个会魔法的。她又走近了些,双手握拳,撑在桌上,靠向佛奈娜,而倭拉女人始终不曾抬头。“你喝了天赋者的鲜血,”她咬牙切齿地说,“所以续了这么多年的命。”   “有专门的地方,”佛奈娜轻声说,“是倭拉城地底的一座大堂,内有数百间牢房,关押的都是天赋者。参加交易的人每年去一次那里……喝血。一年又一年,牢房越来越空,而吵着要分一杯羹的红衣人越来越多。”   “所以你们需要更多天赋者,盟友许诺你们可以在疆国找到。所以你们来了。”   “同时才有了进军阿尔比兰的北方阵地的行动,我以前说过。不过,盟友确实许诺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有取之不尽的天赋者之血。”   “等你们吸光疆国天赋者的血,夺占阿尔比兰的土地,然后呢?继续出兵,掠夺全世界?”   佛奈娜抬起头,神色坚毅,声音却颤抖起伏,看样子做好了丢掉性命的准备。“是的。他许诺过,等到那时,全世界属于我们。”   我在你眼中看到的是耻辱吗?莱娜心想。还是单纯的失望呢?   “我猜,吸引达纳尔大人倒向你们一边的,也是永生的许诺吧?”她问。   佛奈娜悲伤地耸耸肩。“永生不朽的诱惑难以抗拒,尤其对于他那么自恋的男人来说。”   莱娜退开一步,扭头问佛尼尔斯:“大人,你认为这个女人的话是否可信?”   佛尼尔斯生硬地抬头望向佛奈娜,目光中却透露出几分熟识的意味。“我怀疑她根本没说过谎,陛下。”他说,“虽说当时我是她的奴隶,但我认为诚实是她身上唯一有趣的品质。”   “那你认为贵国皇帝会相信她的话吗?”   “皇帝英明,远非小人可比。如果她据实以告,皇帝陛下自会听取。”   “我希望他也能理解,忘记过往的分歧是何等重要。”   佛尼尔斯神色肃穆,迎上她的目光。“要忘记的太多了,陛下。”   “如果我们不能勠力同心,毁灭的将是全世界。”她又回头对佛奈娜说,“凯涅斯兄弟的宗会里有人能识别谎言。届时你在他的面前说明你自愿与佛尼尔斯大人前往阿尔比兰,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向皇帝如实坦白。如果他听出你在撒谎,尊敬的市民……”   “不会的,陛下。”佛奈娜明显松了口气,嘴角垮落,再次暴露了岁月的痕迹,“我一定听从您的吩咐。”   “很好。”莱娜望向佛尼尔斯,又露出那种遗憾的笑容,“你呢,大人?你愿意为我辛苦跑一趟吗?”   “不,陛下。”他眯起眼睛,语气冷淡,令女王刻意为之的笑容失去了意义。此人的眼力确非常人能及。   “我之所以答应,”佛尼尔斯接着说,“是为了我英明仁爱的皇帝。”   她站在屋顶等待船只离港,看到维林与达瑞娜正依依惜别,尽管她自觉不该旁观,却无法挪开视线。他们相拥了很久很久。娇小的女人钻出他的怀抱,与艾罗妮丝小姐、阿达尔队长、凯兰兄弟和赛恩李希·珀塔一一告别,然后走上红隼号的踏板,船王埃尔-努林向她鞠躬致意。船驶出港口的同时,莱娜揣摩着没有一个瑟奥达人来港口送行是何意味。   红隼号驶远了,维林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妹妹作势挽他,他却微微摇头,于是艾罗妮丝等人渐渐散去。不久,佛尼尔斯大人和倭拉女人到了,维林送他们上了船。莱娜依然不清楚他为何偏偏挑中这艘船前往帝国,但话说回来,他的秘密何其之多。   她回头一看,奥瑞娜攀上屋顶,带来一条毛边斗篷。“今天风很大,陛下。”   莱娜点头表示感谢,任由女官把斗篷披在肩上,目光仍不离维林,维林的目光则追随着扬帆起航的历史学家。“米欧尔说她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奥瑞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看来米欧尔虽然年轻,却也有眼光。”莱娜说,“那个人吓到你了吗,小姐?”   奥瑞娜耸耸肩——独处的时候,所有仆人之中数她最不讲究礼仪,而且时常口不择言,莱娜觉得听来甚是新鲜,便也不去计较。“有的人粗野,有的人和善。两样性格都有的,偶尔也能遇到。”她挺起胸膛,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领军将军崔威克求见,陛下。好像是他的新兵为军团的名字争执不下。”   “我这就去,小姐。”   奥瑞娜走后,她还在张望,直到维林背对港口,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开。这不是嫉妒,她心想。我不能允许你分心,大人。   深夜,米欧尔推醒了她,动作虽然轻柔,却异常坚决。无梦的安眠被人搅扰,怒气陡然而生。“什么事?”她厉声问道。   “维林大人在楼下,陛下。还有贝洛拉斯船长。他们从群岛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莱娜命米欧尔取来一盆冷水,然后她把脸浸在水中。冰凉的冷水登时令她打了个激灵,倦意也一扫而光。她套上式样最寻常的袍子,沿着临时王座厅的楼梯走下,还及时地换上一副友善的面孔。   尽管贝洛拉斯船长鞠躬的幅度堪比维林,他的表情却有些异样,因为对面的女人曾是他差点杀死的俘虏,如今他反倒卑躬屈膝,低人一等。自从海盾接手倭拉巨舰之后,贝洛拉斯又重新执掌海刀号,在驶回群岛进行修理的同时,也把埃尔托之战大获全胜的捷报带了过去。莱娜还有另一层希望,就是他能带来更多战船组成舰队。   “大人,船长。”她打过招呼,坐上王座,“我相信你们带来的消息非常重要,毕竟都这个时辰了。”   “正是,陛下。”维林说着,冲贝洛拉斯点点头。   船长开口时一脸为难的表情,遣词简省而又谨慎。“正如陛下所知,船王们维护群岛安全的愿望特别强烈……采取了特别慎重的方式……”   “你们在疆国安插密探已有多年,船长,”莱娜打断他的话,“先王和我并非不知情。”   “是的,陛下。倭拉人攻打进来后,绝大多数探子没了消息。不过,我们时不时地还能收到从瓦林斯堡送来的情报。”   “那人发出了倭拉舰队出海的警告。”莱娜想起来了。   “正是。返回群岛之后,我又发现了一份情报,是同样的来源。”贝洛拉斯从腰间抽出一根纸卷,上前递给她,“是写给您的,陛下。”   莱娜打开纸卷,上面惜字如金,却使得一向自诩聪明绝顶的她心生怀疑:“傻子”二字或许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愚蠢。   莱娜——   冬至前夜进攻。尽量避开城墙。宗老埃和邓在黑牢。我很抱歉。   ——艾卢修斯    第十章 艾卢修斯   “休要撒谎,小诗人!”达纳尔恶狠狠地瞪着他,低沉的嗓音充满威胁的意味,眼底的伤口刚刚缝过线,随时可能崩裂,“他们肯定对你说了什么!”   艾卢修斯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无非是痛惜失去了一位宗会兄弟,大人。不过我感觉到邓得里什宗老有点得意,因为他终于成了阿斯莱最大的胖子。”   达纳尔气得满脸通红,起身离开王座,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听见梅维克校尉干咳了一声,他才停止行动,而艾卢修斯的父亲神色紧张,往儿子的方向挪了几步。达纳尔扫视着众人,按在剑柄上的手激动得直抖。他刚刚逃过红兄弟的追杀,心情本就糟糕透顶,又传来消息说原来的封地有人造反,更是雪上加霜。另外,梅维克对他的藐视与日俱增,待他的战争大臣倒是尊重有加,两相对比,充分证明达纳尔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如今他手下的骑士所剩不多,封地也无兵可用。艾卢修斯不理解,为何倭拉人不直接杀掉达纳尔,自己掌管一切,但是话说回来,此人骨子里是士兵,天性就是服从命令,除非议会下达这样的命令。达纳尔是议会指定的附庸国统治者,尽管他一而再地证明自己是废物,梅维克也无权将其罢黜。   “他们认识的天赋者不在少数,”达纳尔对倭拉人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绝望,“我敢肯定。”   看来他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知道自己的利用价值越来越少了,艾卢修斯一边注视着烦躁不安的达纳尔,一边想。他打算出卖宗老们保守的秘密以自保。   “对于那些尚有自由之身的人来说,宗老们非常重要,”艾卢修斯的父亲插嘴道,“如果伤害到他们,必将引起大规模叛乱。”   “叛乱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梅维克若有所思地说,“你们那些宗老很有意思。那位司职战斗的宗老尤其有趣,抓住他的那天,议会特别指令押送他回帝国。审问他们,会有不少收获。”   艾卢修斯不喜欢倭拉人对“审问”一词的强调。“如果再给我多点时间,”他说,“他们肯定愿意合作。特别是邓得里什宗老,只要肚子填饱了,估计他什么秘密都会说出来。”   梅维克并未发笑,而是眯起眼睛打量他。迄今为止,他对奴隶将军之子的态度一直带有某种不易觉察的蔑视,不过此时此刻艾卢修斯看清了,他的眼神令人深感不安。“我最厉害的讯问者被你的红兄弟抓走了,”倭拉人说,“如果他在,宗老们很快便会坦白。我要了一个替代他的奴隶,周末随我们的援军抵达。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你的。”   倭拉人说完摆了摆手,艾卢修斯鞠躬致谢,奉命退下。走出王座厅时,他感觉到达纳尔的目光紧紧追随,而他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哎。”艾卢修斯叹道。一丝不挂的克莱西亚姐妹趴在他身上,娇喘连连,微微颤抖。“真是意外啊。”   她撑起身子,背过身去取衣物。“我从没体验过窝在这种鬼地方出不去的生活,”她说,“太无聊了而已。可别爱上我,诗人。”   他驱散了脑海里艾罗妮丝的影子,哈哈一笑,以掩饰内心的愧疚。“相信我,姐妹,你这话纯属多余。”   克莱西亚姐妹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开那堆充作床铺的毛皮毯子。先前看到艾卢修斯再一次下来,她什么也没说,摆头示意旁边的走道。克莱西亚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脱得光溜溜的,两眼望着他,等待回应。艾卢修斯看了看站在外面走道里的二十七号,空洞的目光落在精美的墙砖上。克莱西亚的兄弟姐妹上街去了,据说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搜集情报和物资,但他带来的食物足够供他们撑到冬至前夜,他们不大可能还为饿肚子操心。   “她是谁?”克莱西亚的语气略带好奇。   “你问谁?”   “刚才你想到的女人。”她系紧裤带,坐下来穿靴子。   这是她策划好的吗?他心想。借由亲密行为打探情报。她和我一样是探子。   “哪个男人抱着你还会想别的女人啊,小姐?”他说着坐起身。他感到自己语气中的刻薄刺到了对方,不由心生懊悔。我总是伤害她们。他回忆起这些年来,被英俊诗人的忧郁笑容所吸引的姑娘们,那些温暖人心的拥抱,以及命中注定的眼泪。艾罗妮丝是唯一一个他不曾辜负的,他甚至从未一亲芳泽。   “如果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他对克莱西亚说,“不用这么麻烦,节约时间,直接问就好。”   她站起身,把衣服扔给艾卢修斯。“很好。等我的兄弟姐妹回来再说。如果要我们帮你,希望你完完整整地解释清楚你那套把戏的前因后果。”   他们简单吃了一顿,就着水啃牛肉干和面包——父亲并未额外提供酒。不知道伊奈拉和瑞尔金有没有察觉到他俩之间的紧张关系,至少言行并无异样,但是他感到伊奈拉投向姐妹的目光似乎带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你怎么敢肯定女王的军队一定在冬至前夜发起进攻?”吃过了饭,瑞尔金问。   “我没法保证。”艾卢修斯承认,“唯一确定的是,我把消息送了出去,请他们这样做。”   “怎么送的?”克莱西亚问。   “信鸽。最后一只了。所以请别再让我送信儿了。”   “诗人还会养鸽子?”   “因为这位诗人同时也是梅迪尼安船王的探子。”艾卢修斯喝了一口水,回想起上次那瓶美酒的滋味,不由哀叹一声,引来他们无言的注视。那是父亲的酒窖里年岁最为久远的一瓶红葡萄酒,产自库姆布莱的南方葡萄园,口味极为醇厚丰富。酒虽醉人,却没能赐予他安稳的睡眠,艾罗妮丝前往北疆一事,令他心痛不已,彻夜辗转。于是他从厨房里翻出一瓶白兰地,刚勉强睡了几个钟头,又被攻进城里的倭拉军队吵醒。   “这么说,”克莱西亚姐妹打断了他的回忆,“你是疆国的叛徒。”艾卢修斯注意到她的手摸向系在腰间的皮袋子,瑞尔金兄弟则扭头面对二十七号,静若止水,显然是在使用天赋。   “我想是的。”艾卢修斯说。他看着手里的水杯,满脸苦相,然后放到一边。   克莱西亚盯着他,半晌无言。“为什么?”她终于开口问道。   “原因与你们无关。”艾卢修斯说,“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即确保都城回归疆国,同时减少不必要的流血牺牲。而且,目前来看,我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人选。”   “探子不配得到信任。”   “信任?你好意思说信任?”艾卢修斯笑了,“你们一辈子活在谎言之中。我很想知道,你们以信仰的名义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些年来你们手上沾了多少血?”   伊奈拉的老鼠沿着桌边窜过来,嗅了嗅他的手,又龇着牙齿吱吱大叫。“闻出谎话了吗?”克莱西亚问她。   胖姐妹面色阴郁地摇摇头。“没有,这人就是瞧不起我们。”   克莱西亚闻言怒容满面,很快又刻意放松眉头,手也离开了皮袋子。伊奈拉的老鼠吱了一声,跑到主人身上,瑞尔金兄弟则回过头,释放了二十七号。   “怎么做?”克莱西亚问艾卢修斯。   “倭拉人的援军将在冬至前夜抵达,”他说,“梅维克校尉、达纳尔大人和我父亲会在码头迎接。我想出席的话,应该没人反对,说白了谁也不会注意到我。我需要你姐妹的能力,替我打掩护。”   “掩护什么?”   “都城能否守住,全靠我父亲的决策。没有这一样,达纳尔和他的同盟注定失败。”   “弑父可不是谁都干得出来的。”瑞尔金半信半疑。   “如果你怀疑我的能力,”艾卢修斯回答,“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做你们的缩头乌龟,等莱娜女王过来。”他在兄弟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不悦,但他毫不介怀。“我需要你和克莱西亚姐妹保护宗老们的人身安全。”   “闯进黑牢可不简单。”克莱西亚说。   “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那里的卫兵十有八九接受过命令,一旦守不住城,就杀死他们。我们不妨冒险一试,也好过心存侥幸。”   他们面面相觑,默默点头,达成了一致意见,其中最为勉强的要数克莱西亚。“我们干。”她说,“但是等一切结束了,小诗人,免不了找你算账。”   “不必。”他起身离席,走向通道,二十七号立即跟上,“怕是用不着了。”   “说实话,宗老大人。”他坐在床边,挨着埃雷拉宗老,“酒很苦。”   “你找到了?”她眼睛一亮。   “找到了。不过只有三瓶。”   她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抽动,显然备感失望。“真遗憾。”   “我的生活一向充满遗憾,宗老大人。不过,我还有个消息。似乎我们有了新的女王。”   “莱娜?她还活着?”   “健健康康,毫发无伤,而且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她正率领军队来解救我们,将军是艾尔·索纳大人,他们在埃尔托击败了托克瑞将军。”   埃雷拉宗老挺直腰杆,闭上双眼,收紧肩膀,颇有节制地调整呼吸。艾卢修斯以前见她这样做过,是在她无法保持惯常的镇定,眼里的泪水直打转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怀念这样坦诚的笑容。   “这消息好极了,艾卢修斯,”她说,“谢谢你告诉我。我们的女王何时能到呢?”   艾卢修斯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的自由剑士。那人表面上既聋又哑,活像木头桩子,而且只会说几句简单的疆国话,但短暂的探子生涯教会艾卢修斯应该擦亮眼睛。“这种情报不是我能打探到的,宗老大人。”他抄起胳膊,暗暗伸出三根手指,埃雷拉宗老立刻明白了,强忍着没有点头。   “我认为你不应该省着那些酒不喝,”她快活地说,“时值多事之秋,不妨举杯消愁,你不觉得吗?”   “您这样关心我,真让人感动,宗老大人。不过,世上若有喝到不想喝酒的人,那便是我了。”   自由剑士不耐烦地把钥匙敲得咣当作响,艾卢修斯只好站起来。“话说回来,我可以与您共饮两瓶好酒,”艾卢修斯对她说,“您过得好,对我而言至关重要。”   她的笑容稍有收敛,眼神忽而变得严厉。“好酒不可浪费,艾卢修斯。”   “绝对不会。”他跪下来,与埃雷拉宗老对视,只见她眼中泪光闪耀。她不像往常那样伸手让他亲吻,而是俯下身子,嘴唇贴近他的额头,低声说:“求你了,走吧。”   艾卢修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道别,然后起身走出牢房。自由剑士锁门的当儿,他偷偷地瞟了一眼,看到了一双凶神恶煞而又愚昧无神的眼睛。不过,他很庆幸已经告知克莱西亚,进来的时候务必要了此人的命。   自从都城沦陷之后,有一座宅子他始终未曾拜访过。它位于守望角附近,一棵参天老橡树的荫庇之下。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宅邸如今大半已坍塌,屋顶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破旧,所有的窗户碎裂无遗,令他想起艾罗妮丝尽心尽力维护它们的样子。好在宅子并未被付之一炬,也许是因为太大了,或是房间过于空荡、无甚值钱的什物,至少在那些粗心大意的人眼里是如此。   大门垮了一半,悬吊在铰链上,廊道的油漆剥落殆尽,露出一块块地板。记得当年第一次造访宅子时,他假装胸有成竹地叩门,而她过了很久才打开。“在下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小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你兄长大人曾经的战友。”   “我知道你是谁。”她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透过门缝上下打量他,“你有什么事?”   如此拜访了好几次,艾罗妮丝才放他进去——唯一的原因是那天下雨了——在厨房里指了一张凳子给他坐,还严厉警告他不要打湿了画作。他原本是奉王命而来,所以这般执着,但吸引他第二天晚上再次登门的,却是那些画作,为此他愿意忍受对方不明所以的冷眼和偶尔抛来的恶言恶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寥寥数笔,描绘出的细节与情感之丰富,令他产生了非要见到创作者不可的冲动。   他来到厨房——这儿几乎是艾罗妮丝的全部生活空间——满眼都是陶土碎片,餐桌也翻倒在地,还少了一根腿。犹记当年,她在桌上摆出少得可怜的食物,供两人果腹。   “保护我?”听到他解释夜夜登门的理由,艾罗妮丝忍不住笑了。她秀目流转,望向他佩在腰间的短剑,眸子忽地一闪。“我无意冒犯,可那东西真不适合你。”   “没错,”他承认,“确实不适合。不过,多亏了你哥哥,我学会了怎么使。”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不需要保护。极少数信徒深受蒙蔽,幻想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替她哥哥,结果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所以国王根本没有理由怀疑她的忠诚。她白天在本瑞宗师手下干活,宗师的指导却远谈不上用心;夜晚则回到空荡荡的宅子里,省吃俭用买来羊皮纸,挥动炭棒和银尖笔创造奇迹。羊皮纸可以换来她的容忍,艾卢修斯存货充足,于是每次拜访都会带一些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看她作画,时不时灌一口狼血——尽管她对此颇有微词。   “她提到兄长和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来。”麦西乌斯嘱咐过他。那天他受召前往王宫,明面上说是王后对他新出的诗集赞誉有加,实则给他安排了任务。两人在后花园里散步时,麦西乌斯的表情极为严肃,贵为国王,也有不得已的时候。“以及所有来访者的身份。维林大人的影响太过深远,艾卢修斯。她最好不要牵涉其中,你不觉得吗?”   他以为如此一来,我便是他的探子了,艾卢修斯想着,望向曾经挂满草稿的墙壁,如今那处空无一物,除了石灰上还残留有羊皮纸的轮廓。他哪里知道梅迪尼安人先下手了。可怜的老麦西乌斯,换作雅努斯,恐怕早就识破了。   他拾级而上,楼梯嘎吱作响,有些木板已经掉落,二十七号身轻如燕,跃过缺口,紧跟而至。他在艾罗妮丝的房间门口驻足片刻,回想当年,无数个醉醺醺的夜晚行将结束之时,他也是这样做的,只为聆听她熟睡时轻柔的呼吸。我为何不告诉她呢?他扪心自问。我对那么多姑娘都可以随口表白,偏偏是真心的话儿,一个字也无法向她吐露。   他住过的房间几乎原封未动,窄小的床铺依然靠着墙,床垫也在,只是毯子没了。他拉开床铺,又跪下来,搬走一块石膏板,露出小小的暗格,破门而入的倭拉人显然没有发现这个地方。看到暗格里搁着一个长条状包裹,他松了口气。   “不起眼吧?”他对二十七号说,然后把包裹放在床上,解开捆绳。一把小匕首躺在里面,鲸骨刀柄未加装饰,皮鞘的式样也朴实无华。他抽出匕首,只见其刃长六英寸,做工精良。“不过,”他又说,“据送刀的人讲,触之者即死。不是立刻身亡,刃上有毒,人活不了太久。”艾卢修斯抬头与奴隶对视——他很少这样做,因为对方的眼神空洞乏味。“如果我捅你,你会怎么做?杀了我吗?恐怕不会。十有八九是缴械,说不定会扭断我的手腕。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会一动不动地受死?因为你知道,不用等到明天,我身边就会再来一个你这样的人。”   二十七号盯着他,一言不发。   “别担心,我的好朋友,”艾卢修斯把匕首收进刀鞘,别在腰间,“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再说,我越来越喜欢有你陪伴了。和你聊天真是快活极了。”   他把床推回墙边,然后扶着后脑勺躺在上面。“你见过多少次战斗?十次,二十次,还是一百次?我上过一次战场,如果算上猩红山丘和玛贝里斯,就有三次,虽说我的战绩不值一提。不,我真正参加的战斗要数镇压篡夺者之乱那一次,战场在凌绝堡。那是我们未来的救世主第一次赢得的辉煌胜利。还有不少歌谣呢,虽说故事错得离谱,但里头提到了我,大多数歌谣里都有。诗人战士艾卢修斯,为他兄长报仇,‘他手中的利剑犹如正义风暴的闪电。’”   他沉默了片刻,回味过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气味和声音,它们尤其生动,而画面全是血红色的混乱场景。有战马的嘶鸣、汗水的恶臭、刀剑搅动骨肉的怪异声响、向神灵求救的祈祷,还有强烈而刺鼻的屎味……他拉在自己的裤裆里了。   “我非要他教我,”他对二十七号说,“行军路上,我们夜夜练武。我有了点进步,自信心膨胀,以为有希望在即将遭遇的战斗中活下来,甚至有机会大展身手。麦西乌斯下令冲锋的刹那,我知道自己想错了。我瞬间意识到,我不是战士,不是复仇者,只是一个吓破了胆的、屁滚尿流的小孩子。我放声尖叫,大概在别人听来是战号吧,其实只是因为恐惧。当我们冲向大门,他们手挽着手,高声向神灵祈祷,企图用肉身铸成一道墙。我们很快撞了上去,我一下子被震飞了。我想爬起来,结果太多尸体把我压在底下,我大声呼救,却没人拉我一把,然后有一样坚硬的东西打到了我的脑袋。”   他记得那位亲切的姐妹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后来以发表异端邪说和叛国罪被投进黑牢,其实是因为她反战。他想起回家那天,父亲如释重负,只说了一句:“未经我允许,你不准再擅自离家。”他顺从地点头答应,交出林登的剑,回了房间,足有大半年不曾踏出一步。   “我一向胆小,”他说,“随着我涉世日深,我发现人活一辈子,胆小是最明智的选项,几无例外。在玛贝里斯,我旁观城中大火,又目睹父亲吊死了足足一百人,因为火是他们放的。守城战期间,我寸步不离父亲,甚至在他带兵封堵缺口的时候也没走。那次我烂醉如泥,没有拉在裤裆里。城墙倒塌之时,他跑了,我跟着跑。达纳尔也在场,奇怪得很,他和我们一样害怕。我记得他被迫杀死自己的手下,才挤上那艘救命的船。启航后,我看到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和我一样胆小。”   他扭头望向二十七号,招手示意对方靠近,然后轻声说:“我需要你记住几句话。”   他很快就说完了,不经酝酿,脱口而出。接着,他命令二十七号复述一遍,奴隶照做了,把艾卢修斯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我说话有这么做作吗?他心想。奴隶说完,又恢复沉默。   “很好,”他又仔细地指示奴隶,刚才的话要在何时向何人复述。“我去休息了,”他对二十七号说,“麻烦你在第八声钟响的时候叫醒我。”   他深感欣慰地看到达纳尔骑着马出现在码头,所剩无几的骑士们徒步簇拥在周围。封地领主向来喜欢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出宫必定骑马。梅维克带了一整营的自由剑士,在码头上列队迎候即将到来的大人物。此时,远处的海平面已经出现了一艘巨型战舰的影子。艾卢修斯从父亲嘴里得知,倭拉人的补给航线近来频频遇袭,无疑是梅迪尼安人所为,和平年代劫掠商船自是家常便饭,战争时期还有发财致富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放过。不过,面对这般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海盗们不敢妄动,也在情理之中。   整个上午,艾卢修斯都在期待爆发骚乱,比如莱娜的军队出现在南边的平原上,聚集在码头的士兵匆忙奔向他父亲精心布置的防线。然而,警钟不鸣,号角不响,清晨的码头悄无声息,城外的大地安稳如常。   如果能来,她一定会来,他心知肚明。即便只是为了吊死我。自从战幕拉开,艾卢修斯就尽量对莱娜避而不见,他害怕被她锐利的目光审视,两人见面的场合仅限于偶尔举办的宫廷集会。还有几次,莱娜派人请他出席午宴,但他从未应允,也是担心被看穿。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莱娜。   事情要追溯到他从玛贝里斯回国的那天,莱娜来到码头,迎接那群雄风不再的残兵败将。她的笑容再完美不过——哀伤中充满鼓舞人心的力量,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嫌弃和责难。但艾卢修斯发现还有一种情绪在她脸上掠过,当时正好有一名断了腿的禁卫军士兵被搀扶下船,莱娜看到了。是愧疚。   不久,当他发现未来的国王平安回国,维林被阿尔比兰人俘虏时,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在王宫里见到了麦西乌斯,眸子全无神采,胡须也掩盖不住脸颊的瘦削,新王加冕之时,满朝臣民俯首参拜……莱娜脸上又流露出他在码头见过的表情。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至今没有想通,为何梅迪尼安人那么快就找到了他。整日花天酒地,偶尔挥毫作诗,足以描述他从玛贝里斯回来后那两年的生活。而且借着酒劲,他作诗常常不甚讲究用词,偶有离经叛道的惊人之语。一天晚上,他去了那家最常光顾的酒馆,因为退伍老兵在那儿可以免费喝一杯酒,对酒馆而言不算多大开销,毕竟退伍老兵的人数有限。有个船员模样的人坐到他身边,看装束是梅迪尼安人,言行举止粗俗不堪,显然缺乏教养。他请艾卢修斯喝酒,自称久仰大作,无奈目不识丁,然后问了不少有关战争的问题。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酒买得少了,问题却多了,第三天也一样。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艾卢修斯发觉他的谈吐不似之前那般粗俗,而且有打探消息之嫌,尤其是关于国王和妹妹的事情。   “他们是叛徒!”艾卢修斯嚷道,吓得对方赶紧打手势,要他轻点声。“一家子叛徒!”他喝得烂醉如泥,已经口不择言,“雅努斯派我哥哥去马蒂舍森林送死,要我父亲白白杀了几千人,还把我朋友扔在阿尔比兰不管。这事儿全怪她,不是雅努斯的错。是她干的!”   梅迪尼安人缓缓地点头。“这我们知道,”他说,“但我们想知道更多情况。”   他们提出给钱,艾卢修斯拒绝了,令他自豪的是,当时他脑子很清醒。“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他发现刺探情报真是轻而易举。坐等情报上门毕竟不大可能,于是他决定接受邀请,为一群富商夫人读诗,不仅流言蜚语充耳可闻,与贸易有关的消息更是多如牛毛,比如她们的丈夫因为战事而重新开辟的航线。在她们眼里,他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诗人,历经战火洗礼的悲情英雄,写多愁善感的诗句,而且很有孝心——因为他想知道有哪些投资机会。“我也是为了父亲,相信你们懂的。这段时间他需要有事情分心。和平时期对军人而言实属折磨。”   他还去疆国禁卫军士兵经常出没的酒馆,找那些曾在尼莱什城追随维林的老兵套近乎,他们无一例外的愤世嫉俗,喝高了麦酒便滔滔不绝。他到处宣扬自己可以收钱办事,为坠入爱河的年轻贵族写情诗,为举办葬礼的富庶之家写悼词,借以接近达官贵人。负责接头的梅迪尼安人对他的成果相当满意,不仅提供信鸽以加快情报传递的速度,还给他一把匕首,以备哪天被人发现。   “我又不是刺客。”艾卢修斯厌恶地看着匕首说。   “是为你方便。”梅迪尼安人微微一笑,离开了酒馆。后来艾卢修斯再也没有见过他。过了一周,国王召见,命他监视艾罗妮丝,此后他对刺探情报的热情渐渐消退。与艾罗妮丝相处的日子平息了他胸中的怒火,连叛国带来的负罪感也减轻了许多。他仍在收集情报,但大多是无甚价值的贸易流言,再放出鸟儿送信。他知道如果表达出金盆洗手的意愿,梅迪尼安人送来的十有八九不是退休金,而是背后一刀。结果倭拉人不期而至,他的担忧反而成了多余。   艾卢修斯带着二十七号,站在父亲身后十码处,与达纳尔和那帮溜须拍马的骑士相隔更远。“好大的家伙!”他走到父亲左手边,叹道。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点点头。巨舰越来越近,艾卢修斯看到后面还跟着两艘体型偏小的战船。“看来那是暴风之恨的姐妹舰,”父亲说,“我忘了名字。梅维克认为统治议会派它过来,代表对他信任有加,援军的数量肯定也远超预计。”   艾卢修斯记得暴风之恨号,那是一头令人过目难忘的大怪物,托克瑞将军前往埃尔托之前,它在港口停泊了数日,此后再未返回。等这艘姐妹舰驶近,两者在细节上的相似程度令他备感惊讶——即便是对于凡事追求统一的倭拉人而言,它们也太过相像了。   “您那边万事俱备了吗?”他问,“让维林大人的军队有来无回?”   “还不周全。”父亲咕哝道,“自由剑士除了抢掠财物的时候勤快,平时太懒,瓦利泰又不擅长干活。给他们铁铲,他们只会傻看着不动手。不过,我们很快就有充足的人手,可以完成任务了。”   “您能守住玛贝里斯吗?如果您做了如今这么周全的准备。”   拉科希尔扭头看他,表情极为复杂——父子俩心照不宣,从不提及玛贝里斯的话题。“不。”他回答。艾卢修斯的神态肯定有什么异样,或许连意图也泄露了几分,因为父亲忽然凑过来,压低嗓门说:“你不用留在这儿,艾卢修斯。宗老们那边,你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套出来呢。”他瞟了一眼达纳尔。“我没法永远保护你。”   艾卢修斯望向那座被他占为己用的宅子,在他每天清晨一边吃早餐一边数船只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她依约而来,丰满的身子倚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达纳尔,准确地说,是达纳尔的坐骑。“没事的,”艾卢修斯对父亲说,“您不必永远保护我。”   达纳尔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浑身一震,脑袋左摇右晃。“放松。”封地领主说着轻抚马脖子。达纳尔今天并未披盔戴甲,只有一身精织细纺的丝袍,外罩长长的斗篷,艾卢修斯见状,不由如释重负。他借由外套的掩护,伸手摸向别在后腰的匕首,目光须臾不离达纳尔的马。它又打了个响鼻,然后放声嘶鸣,躁狂不安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前蹄高高扬起。事情太过突然,达纳尔来不及抓紧缰绳,一骨碌翻落马鞍。摆脱骑手之后,这匹高大健壮的战马原地打旋,开始践踏距离达纳尔最近的骑士,铁马掌砸在胸甲上咚咚直响,对方应声倒地。那头畜生前蹄着地,又抬起后蹄,疯狂地蹬向其余骑士。达纳尔躺在地上,满脸惊惧之色。战马发了一通脾气,忽然转过身来,狂野不羁的眼睛紧盯二十七号,接着长啸一声,发起了冲锋。奴隶精英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企图就地打滚,避开战马的攻击路线,结果慢了一拍,肩膀与马腹轰然相撞,他当即翻倒在地,不省人事。   艾卢修斯抽刀出鞘,冲向达纳尔。此时,达纳尔正从地上爬起来,毫无招架之力。只做最短距离的突刺,维林多年以前教过他,那时他自以为是英雄。一刀即可见血。   一定有某种久经战阵的直觉警告了达纳尔,艾卢修斯刺向他后背之时,他正好转身,匕首扎进斗篷,被死死地裹住了。达纳尔怒吼一声,挥拳砸向艾卢修斯的脸颊。他矮身躲过,顺势从斗篷里扯出匕首,直刺达纳尔的胳膊,一道浅浅的割伤足以取人性命。封地领主跨步避开,长剑瞬间出鞘。艾卢修斯感到胸口似有烈火撩过,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达纳尔逼至眼前,挥剑欲砍。他得意到忘乎所以,又因为杀戮的快意,面露凶残的笑容。“你以为能杀了我,小诗人?”他大笑道。   “不。”艾卢修斯回答时,感到鲜血已流遍胸膛,目光却飘向达纳尔的身后,“但他可以。”   达纳尔闻言转身,却为时已晚。从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右边袖子里伸出的铁钩,洞穿了封地领主的脖子。达纳尔死前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挂在铁钩上,口吐鲜血,涕泪横流,眼球鼓胀,嘴里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最后瘫软在地。但艾卢修斯依然觉得,这家伙死得太快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搂住。他感觉到是父亲,便抬头朝那张苍白的面孔露出微笑。“宗老们,”他说,“快去黑牢……”   “艾卢修斯!”父亲摇着他,疯狂地喊道,“艾卢修斯!”   艾卢修斯听到周围异常喧闹,但他的视线模糊了,辨不清具体的方位,惊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令他想起了凌绝堡。他觉得奇怪,父亲头顶的天空似乎布满了黑色的条纹,犹如猩红山丘的箭雨。又是一段惹人讨厌的记忆。他闭上眼睛,驱散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勾勒艾罗妮丝的面庞,直到最后一滴血也流尽。    第十一章 弗伦提斯   “冬至前夜。”勒尼尔兄弟的嗓音始终那么低沉。自从昨天和俄尔赫女人到来之后,他一直沉默寡言,在火堆前坐了好几个钟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苗。英莎·卡·佛纳始终陪在身边,眼神充满期待。   “第七宗,”站在弗伦提斯旁边的艾文说,他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两人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将官,“居然混进了疆国禁卫军。任谁都会好奇,他们还混进了哪里。”   “格瑞林宗老故意造成这种无处不在的印象。”弗伦提斯说。   “格瑞林。”艾文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们到底编造了多少谎言?”   “多到足以保护我们。”弗伦提斯话音未落,勒尼尔兄弟说了什么,英莎·卡·佛纳招手示意他过去。   “冬至前夜怎么了?”班德斯问那位兄弟。   “瓦林斯堡。”勒尼尔眉头深锁,太阳穴上青筋跳动,汗珠也渗了出来,“艾尔·索纳大人进攻瓦林斯堡。好像……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艾尔·索纳的军队驻扎在沃恩克雷,”班德斯说,“他怎么进攻?”   勒尼尔呻吟一声,弯下腰,缓缓地吐气,然后一头栽倒,瘫在地上。“没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一定还有。”班德斯不肯罢休,结果被英莎·卡·佛纳狠狠地瞪了一眼。   “不要逼他!”她说,“这样做……很伤身体。”   “你能听见维林大人的想法?”弗伦提斯问。勒尼尔兄弟摇摇头。“是凯涅斯兄弟的。这样……容易些。”他憔悴地笑笑,“不过即便是最有规律的思维,在其中跋涉也特别辛苦。”   弗伦提斯向他点头致谢,起身去找班德斯和索利斯商议。“再过三天就是冬至前夜,”男爵说,“时间仓促,来不及计划。我已经派人去砍了一些树,用来造攻城梯和投石器,问题是现在一样都没造好。”   “所以下水道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弗伦提斯说,“达纳尔的骑士透露,埃雷拉和邓得里什宗老在黑牢里,也许阿尔林宗老也在。如果爆发攻城战,我不敢奢望他们有活下来的可能。如果你们答应,我愿意去保护他们。”   “保护城门更重要。”索利斯说。   “宗老们……”   “他们知道有时候要为信仰牺牲。我们守住城门,保证班德斯男爵的骑士们进城,然后再去黑牢。”   “‘我们’?”   索利斯苍白的眸子静如止水,充满不容争辩的意味。“兄弟,你有带队的本事,他们都听你的调遣。但你要听我的调遣。还是说,你打算放弃兄弟的称谓不成?”   “除了宗会兄弟之外,我永远不要别的称谓!”弗伦提斯气得面色通红。   索利斯眨了眨眼,并未回应,扭头对男爵说:“我们拂晓出发,第三天即可趁夜进城。”他又看着弗伦提斯。“挑选人手,做好准备。”   他们顺着布宁沃什河前往瓦林斯堡,在河岸上以纵队行进,道路潮湿松软,避免了尘土飞扬、暴露行踪的危险。弗伦提斯选定达沃卡、公鸭和三十四号与他一同钻下水道,引起了艾伦迪尔和伊莲的强烈抗议。达沃卡厉声斥责小姐不该乱发脾气,班德斯也不愿意让艾伦迪尔离开他的视线。“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他嘱咐孙儿,“顺利的话,过不了几天封地就需要新的领主了。”   他们马不停蹄地跋涉了两天后,在布宁沃什河南边的一块洼地驻扎下来。瓦林斯堡已在目力可及之处。索利斯手下的兄弟们出去侦察周围的情况,这一带荒草丛生,还有尤里希森林被烧毁后残留的大片灰烬。天黑前他们回来报告,并未发现倭拉人的巡逻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骑兵所剩不多了,”厄蒙德推断,“我们在勒坎坡杀了好几百人。”   暮色降临,全军就地歇息。夜凉如水,他们却不敢冒险生火,只能裹紧斗篷御寒。等其他人都睡下了,弗伦提斯仍坐着守夜。他决定不睡觉,和前两晚一样,一次次驱赶倦意。白天他一度骑着马打盹,惊醒时发现达沃卡扶着自己,恳求他晚上睡一会儿,但他只是摇头。她在那儿等我,他心里清楚。   “明天就结束了吗,兄弟?”伊莲坐在几英尺开外问道,她裹着的斗篷是勒坎坡之战的收获,从一个死掉的倭拉人身上剥下来的,盖住她绰绰有余,只从兜帽里露出一张苍白的鹅蛋脸。   年纪这么轻,弗伦提斯心想。个头这么小。仅凭外表,你根本看不出来,也不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不愿再想下去,便移开了目光。“结束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道。   “战争。”她说着,挪近了些,“公鸭说,当新的一天到来,一切都会结束。”她苦笑道。“还说他要用战利品买一家妓院。”   “怕是买不到什么了,小姐。”   “可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战争结束了?”   “但愿如此。”   奇怪的是,她听了相当泄气,嘴也噘了起来——如今她很少这样做。“戈林散了,”她喃喃道,“达沃卡要走了。艾伦迪尔回去统治他的封地,公鸭有妓院,你有宗会。”   “你呢,小姐?”   “不知道。我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的宅子还在不在。”   “你母亲呢?”   伊莲的脸色微微一变。“父亲常说,在我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有一天,我听到两个女仆嚼舌根子,才知道在我不满周岁的那年,亲爱的母亲跟一个船长跑了。父亲把她所有的衣物和画像全都扔掉了,我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弗伦提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们甚至当不起这个称呼,“无论你父亲命运如何,他的土地和财产现在都由你继承。我相信女王到时候会归还给你。”   “归还。”她扫视着铺满灰烬的土地,月光给周遭的一切抹上了泛着银光的浅蓝,“如今还有可能吗?被毁掉的太多了。再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心情要回一座空荡荡的破房子。”   “艾伦迪尔……”弗伦提斯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像……喜欢他。”   她尴尬地轻叹一声。“是的。他是好男人,希望以后乌丽丝夫人给他找一个配得上的妻子——喜欢锦衣华服、喜欢参加舞会、喜欢陪那些有权有势的傻瓜东扯西拉。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也许过去是的,但现在不是了。”她在斗篷里捣腾了一阵子,然后举起十字弓,双手紧紧地握住弓架,“我为它而生。我为宗会而生,兄弟。”   他盯着伊莲,表情严肃得可怕。“第六宗没有姐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从来没有。”   “因为只有男人打仗?”她点头示意达沃卡,“那她呢?那我呢?”   他不安地挪动身子,目光低垂。“宗会的构成遵循信仰教义,不能随随便便地破例……”   “你为我担保就可以。如果索利斯兄弟也帮我说话,那就更好了。一切都变了,我听你亲口说过。”   “这种想法太傻了,伊莲……”   “为什么傻?”   “你希望像我一样吗?”对方天真的反问激怒了弗伦提斯,他俯身向前,死死地盯住伊莲,“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你是伟大的战士,你救了我的命。”   看到她瞪着眼睛、茫然无知的样子,弗伦提斯怒气顿消,垂头丧气地缩回身子。“我绕了半个世界才回到疆国,一路上杀人如麻,等女王正式登基,她一定会找我算账。”   “为什么?因为打了胜仗?”   他摇了摇头。“我曾经和你一样,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向一个人提出了相同的请求,他却因为答应了我而悔恨不已。我对自己早就恨到骨子里了,小姐。你去找索利斯兄弟吧,我相信他的答复和我一样。”   “走着瞧。”她咕哝了一句,便闷闷地不再说话了。   弗伦提斯看着她搁下十字弓,从袋子里抽出一支箭矢,用一小块砥石打磨箭头上的倒刺。是的,他心想。她确实不适合长裙和舞会了。“你知不知道,”他说,“倭拉帝国的南方雨林里有一种野兽,身高十二英尺,浑身长毛,活像一个踩高跷的人。”   她歪着脑袋,扬起眉毛。“你瞎编。”   “不,是真的。我以信仰发誓。东方的海洋里有一种巨大的鲨鱼,个头和鲸一样大,从头到尾布满红色的条纹。”   “这我听说过,”她承认,“老师给我看过一幅画。”   “而我是亲眼所见。除了战争,世上还有很多值得你去寻找的事物,伊莲。有丑陋的,也有美好的,只要你有发现它们的眼睛。”   她轻轻一笑。“没准哪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船长,等着瞧吧。”这话只是说说而已,他明白,故意开个玩笑罢了。如今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我也希望。”   伊莲端详着他的脸,不由皱起眉头,青春靓丽的容颜也因此折损了几分。“你必须睡觉,兄弟。求你了。我守着你。如果你……不舒服了,我就喊醒你。”   有的梦是喊不醒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况且最多再过三个钟头,就有一场战斗在等他。“别耽误你休息。”他叮嘱伊莲,然后侧身躺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独自坐在一间宽敞的房子里,午后的清风徐徐吹来,从阳台拱顶上垂落的锦绣帘幕轻摇漫卷。房子原先属于洛文克议员,地板由大理石铺就,室内陈设精美绝伦,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购买或强抢的工艺品,包括阿尔比兰帝国的青铜和大理石雕塑、联合疆国的名画、极西之地的上等瓷器以及南方部族的彩饰斗战面具。这些价值连城的藏品来自数百年的辛苦收集。极少数幸运的红衣人便是这样,以无止境的欲望填充他们无穷尽的生命,不断地追求艺术、财宝、肉体……以及杀戮。   她扫了一眼洛文克的藏品,决定明早全部销毁。两天前的进食使她精神焕发,性子也变得急躁了。那个天赋者——外貌无甚特色的中年男人——确实是下三滥的货色,他的能力是把人定住,使对方无法动弹,意识却保持清醒。二十多年来,他游历帝国各处,戕害无数女人,在她们身上为所欲为,而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假以时日,此人本可以为盟友所用,可惜他的理性所剩无几,费心延揽实在是得不偿失。看到她的时候,他在药物的作用下依然感知到了危险,企图使用天赋进行反抗,却像酒鬼打架,徒增笑料。她可以肆意嘲笑他,也可以退到一边,等到药效有所减轻,再来挑拨他百无一用的怒火,最后结束这场游戏。但她没有,这个东倒西歪的卑劣之徒根本不值得尊重和怜悯。当她割开对方的喉咙时,刺鼻的血腥味令人反胃,她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才喝了下去,心里却直犯嘀咕,不知道过去的杀戮有没有玷污自己的血。   她赶走了回忆,放慢呼吸,平心静气,集中精神。我感觉到你了,爱人,她说。我知道你也感觉到我了。她知道他的存在,于是敞开意识的大门,等待回答,却只有他的恨意绵绵而至。你不想说话吗?她苦苦哀求。你不寂寞吗?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怒气翻涌,跨越千山万水扑面而来,她不由皱起眉头。我担心你,她又说。我们知道她没死,爱人。我们知道她即将夺回都城,而你非常清楚,当她发现了你,她会怎么做。   怒气消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承认和深深的愧疚。   忘掉他们灌输给你的蠢话吧,她恳求道。那些全是谎言。信仰是孩子的幻想,高贵是懦夫的面具。两者都不属于我们,亲爱的。我们一起杀戮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到的。我知道你能。我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而我们可以再一次做到。现在就离开。快走。回到我身边。   变化发生了,情感退居幕后,画面浮现于脑海。那是一个美如蛇蝎的年轻女人,半边脸庞沐浴在火光之中,眉头紧蹙,神色纠结,充满遗憾。女人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说的是什么。我做了交易,所以我不能再和你做交易了。   我当时别无选择,她说。   画面隐去,在她脑海中飞旋,最后化作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也一样。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他们已经聚集在索利斯周围。宗将展开一张新近绘制的都城地图,指向东北方的城门。“我建议兵分两路,大人。”他对班德斯说,“您带领骑士顺着城门道发起进攻,那儿的路面足够十人并排前进,而且直通港口。如果您成功了,都城就被一分为二,敌军也会乱了阵脚。我的兄弟们、弗伦提斯的队伍和仑法尔的平民去黑牢。那是一座坚固的要塞,如果情况于我们不利,可以据守此处。”   班德斯点头同意,转身对将官们说:“各位都知道,我们胜算不大。不过,既然维林大人要攻城,我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传令下去,今日之战,所有骑士和战士必须全力以赴,不许退缩,不必克制,也不要手软。城内鼠辈成群,我们要打扫干净。”他看了一眼艾伦迪尔,沉声说道:“不用活捉达纳尔大人,即使他请求依照骑士惯例,也不要理会。他早已辱没骑士之名,更不配活在世上。”   他们四人徒步向北城墙靠近,布宁沃什河正是从该处的一道巨大水闸流出城外的。最后半英里地,他们匍匐前进,公鸭嘀嘀咕咕地落在最后,结果挨了达沃卡一脚。这家伙的潜行能力近来大有长进,但需要经常督促。不出所料,水闸处防范严密,即便他们有办法对抗汹涌不息的激流,也不可能靠近栅栏。弗伦提斯转而带领他们下到水里,沿着城墙向北边摸去。他们身着轻薄的衣物,连靴子也脱掉了,只带着匕首和长剑,蹚着冰冷的河水前进。   从水面到探出城墙的管道约高三英尺,河水从此绕离都城,蜿蜒曲折地流向疆国的中心地带。污水连绵不绝地涌出管口,把恶臭扑鼻的秽物带进河里,公鸭游过去的时候直犯恶心。弗伦提斯紧贴城墙,仔细观察护墙上的动静,不见人影,但附近隐约有倭拉人的交谈声。当初敌军攻来、他们逃出城的时候,他舍弃了这边的出口,是因为考虑到,只要一现身就会成为弓手的靶子。如今他打算赌一把,因为这个出口过于暴露,即便是血蔷薇那么慎之又慎的人,也可能掉以轻心。   他贴着城墙移动,到处摸索,却无从下手。   “太滑了,兄弟。”公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从石墙上扒下一层苔藓。   三十四号碰了碰弗伦提斯的肩膀,他回过头。曾经的奴隶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指向管口,然后比画出一个双手上推的动作。弗伦提斯看了一眼长满青苔的城墙,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如果继续前进,水花声可能带来危险。   他和达沃卡挪到三十四号左右两侧,深吸一口气,沉进水里。弗伦提斯抓住对方细瘦的小腿,提到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数到三,确保达沃卡也完成了类似的动作,然后拍拍她的手臂,两人同时向上一挺,把三十四号推出了水面。他抓住管口边缘,悬吊了片刻,上方的护墙依然悄无声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刚才隐约的交谈声也消失了。   三十四号一鼓作气攀上管子,又接过弗伦提斯扔来的一卷绳索,缠住粗大的管体,接着打结系紧——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灵巧。打头阵的是公鸭,他拽着绳子爬了上去,挣扎着往管子里钻,近在眼前的污物臭得他难以自持,但终究忍住了没骂出声。接下来的时间实在是煎熬,好在他的脑袋终于进去了。达沃卡紧随其后,很快就闷哼一声,抵达管口,一边推搡公鸭,一边钻进去。弗伦提斯示意三十四号先走,自己顺绳而上,最后扫了一眼城墙,解开绳结,拿在手里,爬进管子。   “哪儿都比不上家的味道啊,对吧,兄弟?”看见他出现在下水道,公鸭说。大个子站在湍急的污水中,左右张望。“估摸着是这边,”他指向右侧,“我记得,水渠是绕了一个大弯通向城门的。”   “带路。”弗伦提斯对他说。   他们在臭气熏天的污水里跋涉了一个多钟头,途中拐错了一两个弯,最后找到了目的地。此处距离北城门二十英尺,铁栅栏堵住了去路,但在内墙与外街的交接处有一条窄缝。弗伦提斯记得自己曾有一次轻轻松松地钻进去过,那是很多年前了,他急于摆脱一位怒气冲天的店主。可是如今,这里连三十四号也挤不过去。   “燧石道那边的宽些。”公鸭想了起来。   “太远了。”弗伦提斯说。他透过缝隙观察荒凉的街道,看到的是参差不齐的剪影,坍塌的墙,烧毁的房屋,遮挡物少得可怜,而灰蓝的天色预示着日出迫在眉睫。“我们会被发现的。”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开始挖凿砖块四周的灰浆,其他人也动起手来,公鸭的架势尤其凶猛。“轻点。”他提醒大个子。   等他们撬松一些砖块,足以挤出缝隙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残垣断壁的影子在街上拉得老长。弗伦提斯带着他们躲躲闪闪地前进,慢慢靠近城门,发现此处有十几个瓦利泰。   “伊莲在就好了,”公鸭低声咕哝道,“她转眼就能解决掉几个。”   弗伦提斯招手示意三十四号。“你去引开他们。”   曾经的奴隶点点头,短剑回鞘,起身跑向城门。“将军大人有令!”他一边用倭拉语大喊,一边疯狂地打着手势。瓦利泰们立刻拔剑走过来。“他叫你们过去!”三十四号指着城南的方向喊,“奴隶们造反了!你们赶快过去!”   不出所料,他们只是默然地注视对方,原地未动。瓦利泰习惯于服从军官的命令,不可能听从奴隶的指示。不过,当三十四号匆匆跑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并未挪开。他又站住了,使劲地招手喊道:“来啊!来啊!不然我会被剥皮的!”   一名自由剑士满脸倦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守卫室。一看到神色慌张的奴隶,这位军士立刻扶住剑柄。“你他妈的干什么?”   弗伦提斯朝其他人点头示意,悄悄地溜出阴影,趴在一小堆烧黑的碎砖旁边,然后匍匐前进。此时距离城门不足十五英尺之遥。   “发生叛乱了,尊敬的市民!”三十四号对军士说,嗓音透着绝望,相当有感染力,“求您了!求您快去帮忙吧!”   “闭嘴!”军士懒洋洋地喝道,走了过去。看到三十四号的装束,他面露疑色,即便对奴隶而言,这身衣服也太劣质了,何况他还佩有一把短剑。“谁给你的?交出来!”   “遵命,尊敬的先生。”三十四号说。军士作势欲接,他突然拔剑出鞘,剑刃掠过对方的双眼。军士惨号一声,捂着脸跪倒在地,三十四号一跃而过,挥剑刺向一个瓦利泰的脖子,然后转身就跑。六个瓦利泰紧追不舍,但其中一个被弗伦提斯的飞刀插了喉咙,还有两个很快倒在达沃卡和公鸭的剑下。   弗伦提斯捡起一根死者掉落的长矛,掷向仍在狂奔的瓦利泰,力度之强,竟然洞穿了对方的胸甲。三十四号杀了个回马枪,一剑撩向身后那个瓦利泰的腿部,奴隶战士当即摔倒,公鸭赶过来补上一剑,差点砍断了他的脑袋。   “靠拢!”弗伦提斯喝道,又捡起一把剑,双剑在手,杀向城门。剩余的五个瓦利泰整齐有序地聚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平举长矛。弗伦提斯左手一甩,短剑飞向中间的瓦利泰,透过头盔,正中面门。他趁机跃进对方阵中,左砍右杀,其他人立刻冲上来对付受伤的瓦利泰。忽然有人痛叫一声,他回头一看,身后的公鸭正在抵挡瓦利泰猛攻而至的长矛,额头上已经挂彩。达沃卡打算过来帮忙,但曾经的匪徒证明自己并未白练武艺,他就地打滚,乘虚而入,一剑刺进瓦利泰的腹股沟,然后趁势猛砍,撂倒了奴隶士兵,可惜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多少有损方才的威武形象。   “开门。”弗伦提斯吩咐达沃卡,接着登上通往护墙的台阶。上头有两名年轻的自由剑士,他们亲眼目睹了底下的那场屠杀,满脸惊惧之色,持剑的手抖如筛糠。   “打还是跑,”弗伦提斯用倭拉语说,“随你们怎么选,反正今天死定了。”   他们选择逃跑,头也不回,沿着护墙一溜烟不见了。“告诉你们的人,红兄弟在此!”弗伦提斯高喊道,然后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根火把。他跃上城垛,望着城外雾气弥漫的田野,前后挥舞火把。很快,他看到一团跳动的火焰,随着那根火把越来越近,火光愈加明亮,两千仑法尔骑士冲破浓雾,狂奔而来。班德斯一马当先,锈色盔甲反射着朝阳的光芒,尤其显眼,左右则是艾伦迪尔和厄蒙德。骑士们仿佛滚滚惊雷,涌过城门,马蹄在城门道的鹅卵石上敲响,急如鼓点,震耳欲聋。镇守西区的一小队瓦利泰企图阻挡他们,还在城门道中央列阵,结果被潮水般的战马和利剑撕得粉碎。   “兄弟!”守卫室里的弗伦提斯闻声俯视,只见艾文笑容满面地骑在马上,手里牵着他的坐骑,“黑牢等着咱们呢!”   他们抵达的时候,这座低矮的城堡里已经乱作一团,两个瓦利泰死在门口,里头还有好几具尸体。这时,阴森的门廊里冲出了一群卫兵,大多是瓦利泰,少数为自由剑士,完全不像护墙上的同僚那般胆小怕死。他们被迫迎敌,杀出一条血路,进了院子。索利斯带着兄弟们先行上楼,清理掉护墙上的弓手,继而射杀仍在底下负隅顽抗的倭拉人。   弗伦提斯带领队伍搜寻各处廊道,公鸭见门就踹,却始终不见宗老们的影子,全是誓死不降的倭拉人,也有少数临阵退缩,但终究难逃一死。他刚刚走出一间储藏室,一个柯利泰挥舞双剑,从暗处扑来。弗伦提斯挡开第一击,结果不留神踩到一摊血,脚底打滑,整个人摔上石板,柯利泰趁势逼近……突然倒地身亡,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胸甲。   “笨手笨脚的真不像你,兄弟。”院子对面的伊莲说道,她嘴里咬着一支弩箭,发音含混不清。然后她把十字弓抵在腹部,拉开弓弦。   他正想让伊莲跟着索利斯兄弟上护墙,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来自院子后头一扇半开的门里。他靠近观察,发现有一段台阶通往黑牢深处,于是回头叫达沃卡跟上,自己冲了下去。台阶尽头躺着一个断了气的自由剑士,一对铁镖插在眼珠子里;旁边还有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戍卫军制服已是污秽不堪,手中长剑也血迹斑斑。   楼梯井前面的房间里躺着三个瓦利泰,喉咙上的铁镖赫然可见;再往前看,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与一名虎背熊腰的自由剑士缠斗,鼻孔和眼睛流血不止。那人打得她跪在地上,短剑距离喉咙仅数英寸之遥。弗伦提斯正要飞剑救人,伊莲的速度却快得多,不等他出手,一箭直插倭拉人的太阳穴。   自由剑士向前扑倒,把女人压在身下,她口吐血沫,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弗伦提斯拖开尸体,扶她起来。女人的眸子依然明亮,只是肤色苍白。“我的兄弟……”她低声说。   “什么兄弟?”   “瑞尔金……那个戍卫军士兵。”   弗伦提斯摇了摇头。女人悲痛地呜咽着,血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又问:“宗老们……他们还好吗?”   他扫视一圈,看到了好几间牢房,其中有一间轰隆作响,还有人在叫喊,虽然听不大清楚,但语气竟有几分威严。“搜查尸体,”他对伊莲说,“找到钥匙。”   当牢门打开,只见邓得里什宗老挺着胸膛,纹丝不动地立在房间里,面容刚毅而沉着,眼睛却眨个不停,显然以为死期将至。“宗老大人,”弗伦提斯鞠躬致意,“我是弗伦提斯兄弟。您恐怕不记得了,不过知识试炼那天我们见过……”   宗老仿佛卸了劲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弯到了极限。“埃雷拉宗老在哪里?”须臾,他抬头问道。宗老的面孔憔悴不堪,但眉眼间仍有傲慢之色,与弗伦提斯早年的印象一般无二。   “弗伦提斯兄弟!”门一打开,她就叫出了名字。宗老坐在床上,双手扶膝,笑容满面。“你长大了。艾卢修斯和你在一起吗?”   随着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艾文出现在牢房门口,笑容越发灿烂。“索利斯兄弟向你们致意,两位宗老大人。”他依次朝宗老们点头敬礼,然后对弗伦提斯说:“他叫你集合队伍,别守在这里了。我们要赶到码头去。”    第十二章 维林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诺塔说,灯光微弱的船舱里,只见他面色苍白,甚至泛灰,“我真的很讨厌航海。”他身后有人应了一声以示赞同,然后抱着头盔呕吐起来。“去舱底吐!”诺塔斥道,“很快你就需要戴上它了。”   维林轻轻地拍了拍兄弟的胳膊,向船舱深处走去,经过一排排身披倭拉盔甲的自由战士,来到甲板下层,这儿的瑟奥达人同样在遭罪。他看见赫拉·达基尔坐在半开的舷窗边,闭着眼,张开嘴,贪婪地吸着气。   “还有五英里就到港口了。”维林说,对方却皱起眉头,不解其意。“我们快到了,”他直说,“你们做好准备。”   “他们上来时就做好了离开这鬼东西的准备。”战酋眼里凶光一闪。少了达瑞娜的帮助,劝说他们此番同行可谓难上加难。他把计划从头到尾地解释给赫拉·达基尔听,女王还亲口承诺,只要他们答应乘船去瓦林斯堡,不仅有重赏,而且永不忘恩。瑟奥达人默不作声地听完,回到族人的营地。他们讨论的时候,维林和莱娜就在营地外观望。瑟奥达人极少流露情绪,一般不会高声喧哗或手舞足蹈,所以当各方战酋围坐成一圈,开始商讨维林的计划时,逐渐滋长的沉默绝对是不祥的预兆。好几个钟头过去,夜幕降临之际,赫拉·达基尔沉着脸回来了,语气相当勉强:“我们从大水上走。”   “呼吸充满咸味,”这时,瑟奥达人说,“脚底不是土地。人如何受得了这种鬼东西?”   “贪欲,或者逼不得已。”维林回答,“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吗?”   “杀掉所有手持双剑的人,去黑色的大屋子。”维林站起来的时候,瑟奥达人浑身一激灵,投来探询的目光——早在埃尔托城,他便是这样的眼神。他想看到什么?维林坦然迎接他的注视,心里颇为好奇。他是不是在琢磨,我的躯壳里另有其人?或者,随我复活的别有他物?   “你……”瑟奥达人欲言又止,掂量着合适的说法,“你现在……更像你了,伯纳尔·沙克·乌尔。”   维林慎重地点点头。他确实变强了,骨子里的寒冷已消退大半。而且在最后一次与达文的较量中,他实实在在地击败了造船工,妹妹为此欢欣雀跃。她天天观看两人对练,当看到维林手里的木剑找准空门,狠狠地戳中达文的腹部,痛得对方破口大骂时,她兴奋得尖叫出声。他黑着脸斥责艾罗妮丝,实则是愧对内心的快意,当然维林并未流露出来。他谢过军士,表示以后不必陪练了。   “在下,”达文咬牙切齿地说,“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大人。”   他走上甲板,找到了舵轮旁的瑞瓦。她身披轻锁子甲,背负长剑,手挽长弓,不知道听海盾说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那人看见维林,当即收敛笑意,命令手下上前掌舵,然后相当敷衍地向维林鞠了一躬。   “见过战争大臣。”   “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大人。”维林深深地鞠躬还礼。海盾的怨恨不如达文那般外露,但若论深浅,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帮小蛮子准备好了吧?”埃尔-奈斯特问。   “别这样喊他们!”维林被海盾轻佻的语气激怒了。看来失败和耻辱不足以教人向善。   “见谅,大人。不过,想必您也认为他们不是当水手的料。”   “这能怪他们吗?”瑞瓦说,她灰白的脸色不比诺塔强多少,“只要能离开这个木桶,我宁可与半个世界为敌。”   “木桶?”海盾佯装发怒,“小姐您侮辱的可是梅迪尼安人从未抢到过的宝船。哎哎,我真想与您决斗,可惜您不过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他欣然承受了对方疾如闪电的一耳光,又漂漂亮亮地鞠了一躬,逗得瑞瓦咯咯直笑,然后大步走开,命令大副召集作战队伍。还以为瑞瓦最不可能被他吸引,维林心中颇不是滋味。   “你的手下准备好了吗?”他问。   她摆头示意顶上的索具,维林看见两根大桅杆的瞭望台上挤满了弓手。有人从前面的瞭望台上探出身子朝他们挥手,维林认出那是布伦·安提什,看样子很是着急。“我认为你的弓手总兵希望你上去。”他说。   “那么他要失望了。”她目不斜视地回答。   他不打算为这个话题纠缠——考虑到任务的危险性,即便劝说瑞瓦上去也无关痛痒。一次豪赌,马文伯爵的评断不失公允。维林望向跟在巨舰后面的两条船,那是目前为止梅迪尼安人俘获的全部倭拉战船,里头塞满了瑟奥达人。远处的海平面之外,候着仓促间调集的所有船只,共计三十条,搭载着森林子民和整整三个兵团的疆国禁卫军,包括奔狼在内。他们是新军的全部精英,这份高昂的赌注,押的是倭拉人的傲慢自大。   贝洛拉斯抵达沃恩克雷的第二天,海盾到了。巨舰满载着抢来的物资,他却心情沮丧,因为未能夺下一艘与巨舰的规模和设计完全相同的大船。“就好像是在对付自个儿的影子。”海盾向莱娜汇报。奇怪的是,他远不如从前健谈,而且与大多数人相反,他不愿意盯着女王的脸。“区别在于,其中一位船长是傻瓜,”他接着说,“真是遗憾,我们射过去的火球烧得太旺,船沉了,连同数以百计的自由剑士——我是根据惨叫声估算的。”   念头便是那时候冒出来的,瞬间触动了维林的神经,他原以为这种灵感已随歌声消失。他们还在瓦林斯堡等待暴风之恨号的姐妹船。他思考了一天一夜,然后才去请求女王批准。“我们的船只装不下整支军队。”她提醒维林。   “但是足以夺占港口。谁拥有港口,谁就能决定瓦林斯堡的归属。另外,凯涅斯兄弟会通过勒尼尔兄弟把冬至前夜进攻瓦林斯堡的消息告知仑法尔部众。”   “胜算不大。”她摇头道,“即便那些仑法尔人——且不管他们的来路——愿意骑着马来帮忙,我们也很难成功。马文说得对,太冒险了。”   “有瑟奥达人,我们就有把握,”他说,“只要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进攻,外加瑞瓦小姐的弓手支援,不到一个钟头即可占领港口。”   “你对他们的本领如此信赖?”   他想起那天大雨倾盆,以身手矫健、冷血无情而闻名的柯利泰,在森林子民的面前犹如呆头呆脑的孩子。“您没有目睹他们在埃尔托的壮举,陛下。”他挺起胸膛,郑重请示,“陛下,我以战争大臣的身份坦诚相告,若要在年底之前光复瓦林斯堡,这是唯一的办法。”   “圣父啊。”听到瑞瓦的轻叹,维林回过神来。她立在栏杆前张望,此时巨舰已绕过南面的海角,瓦林斯堡出现在眼前。那一刻,维林差点以为他们前去收复的只是一片废墟,整个南区满是瓦砾和焦黑的木头。不过,等距离近了些,他发现仍有不少熟悉的建筑物伫立于乱石堆里:临港的商贾大宅,透过晨雾隐约可见的王宫北翼,以及低矮阴森的黑牢,但愿里面的宗老们还活着。   瑞瓦扭过头,神情肃穆地摆手示意,瞭望台上的弓手们迅速蹲下,消失在视野中。海盾又出现了,他身披一件粗环锁子甲,军刀扣在腰间。“您最好跟紧我,小姐。”他冲瑞瓦眨了眨眼,“我会保护您。”   这次她没有笑,满目疮痍的景象似乎夺走了她的幽默感。“他们才需要保护。”她喃喃自语,然后猛地回头,望向码头上清晰可见的倭拉人。她绷着脸,眉头紧皱,聚精会神。这种表情如若放在与其年龄相仿的其他女孩身上,或许会被认为是愁苦消沉,但维林知道,她在守城大战期间始终保持这样的面孔,这也是无数倭拉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呈现出的表情。   他按着瑞瓦的肩膀,等她拍了拍手以示回应,便迈步走向船首。诺塔挑选的人正在甲板上列队集合,全是倭拉人的装束,他的兄弟则扮成了担当营尉的自由剑士,举手投足煞有介事。诺塔将带头走下踏板,先向前来迎接他们的倭拉头目敬礼,然后杀死对方,带队剿灭随行的卫兵,在场的其他人则交给库姆布莱弓手解决。   巨舰慢慢地靠近港口,船帆已收拢,所有人保持静默,以免岸上的人,不理解倭拉人的船上为何有梅迪尼安人讲话,对此产生好奇。此时,维林看得更清楚了,自由剑士的阵前有一位军官,很可能是城内职位最高的倭拉人。令人高兴的是,迎接诺塔的十有八九是此人,即便不是,他也难逃箭雨。他的左边有一个跨骑战马的高大身影,容貌俊朗,长长的黑发系于脑后。莱娜下了命令,尽可能活捉达纳尔,从他嘴里撬出有关倭拉人作战计划的情报,但维林认为,一旦疆国禁卫军上了岸,此人活下来的希望不大。应该让海盾把他劫走……   忽然,达纳尔的坐骑扬起前蹄,把主人摔下马鞍,铁掌四处蹬踏。一时间场面混乱,战马疯了一样胡乱攻击,横冲直撞,然后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奔向达纳尔,手中寒光一闪。艾卢修斯!   他目睹了一切,却只能躲在船上,等待巨舰缓缓地靠岸。他看到达纳尔挥剑劈过艾卢修斯的胸膛,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用装在前臂的铁钩捅穿了达纳尔,看到倭拉将军急忙号令军队。   “安提什!”维林拢住嘴巴,冲瞭望台高喊。弓手总兵探出脑袋,维林指着码头说:“格杀勿论!”   瑞瓦出现在他身边。“怎么回事?”   “别管计划了!”他说着,从背后拔出长剑,此时码头仅在十英尺开外,“告诉诺塔,即刻上岸杀敌。”   他爬上船舷,目送箭雨越过头顶,落在岸边,倭拉人成片地倒下。混乱之中,可见艾尔·海斯提安伏在原地,护住儿子的尸体。维林最后一次观察好码头的状况,纵身跃下船舷,就地一滚,卸去了坠落瞬间的冲击力。他奔向艾尔·海斯提安,一群自由剑士却堵在路上,他们把同僚的尸体作为肉盾,在一名老军士的带领下撤退。维林双手执剑,杀进去一阵乱砍,两人接连倒毙,老军士的胸膛和脖子也扎满了箭矢,其他人四散而逃,却终究没能躲过致命的箭雨。   维林向前猛冲,凡有企图挡路的倭拉人,一律格杀。挥舞长剑是如此轻而易举,流畅自如,原以为失去的技艺回来了,无论劈砍撩刺、封挡招架,全在一念之间。或许从来都不是血歌的功劳,他冷冷地想着,旋身避让一名自由剑士刺来的短剑,顺势切开了对方的后颈。没有歌声,你一样是杀手。   艾尔·海斯提安就在前方,依然伏在艾卢修斯身上,但有一群倭拉人冲了过去。维林耳边风声呼啸,领头的倭拉人当即栽倒,一支箭矢直插胸甲。维林回头一看,瑞瓦手持那把雕工精美的长弓,拉弦引箭,其射速和准头是他望尘莫及的。他脚下发力,冲向艾尔·海斯提安,这时又有两名自由剑士死在瑞瓦箭下。还有一人靠得太近,眼看就要挥剑砍中前战争大臣,维林飞跃而至,递出长剑,堪堪挡开那人的杀招,同时一拳击中他的脸颊。倭拉人踉跄了几步,收剑回劈,结果猛地一仰头,翻倒在地。瑞瓦的箭矢正中他的眼睛。   “艾卢修斯!”维林一把掀开艾尔·海斯提安,伏在诗人身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半睁,一道骇人的伤口从胸前延伸至脸颊。瑞瓦跪在他身边,抚摸着艾卢修斯的脸,哀伤地叹了口气。   “你这个醉鬼。”她喃喃道。   “韦弗!”维林说着,起身张望大海,“他和天赋者们在第三条船上……”   “维林,”瑞瓦抓住他的胳膊,“他已经去了。”   他呆呆地站着,强行从艾卢修斯的尸体上收回目光,与此同时,瑟奥达人从他们两边汹涌而过,把自由剑士们仓促摆出的阵列冲得七零八落。有人仍在顽抗,不断地挥舞短剑,然而面对动若闪电、静默无声、幽灵一般的敌人,他们只是徒劳地挣扎了片刻,继而成群结队地死去。有人慌不择路,在废墟里乱窜,或者从港口跳下去,宁可淹死也不愿被杀。到处都有柯利泰,他们拼命地刺出一两剑,随后被棍棒击倒。屠杀场的后面,维林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倭拉人正在仓库区附近的开阔地集结,那些瓦利泰以惊人的效率排兵列队。   “他们会撤回王宫。”   维林扭头一看,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注视着他,皱紧的眉头透露出茫然无措,嗓音沙哑低沉,无精打采。“那儿布了一圈火陷阱。他们可以坚持几天。”   他又低头看着艾卢修斯,俯身取走攥在诗人手里的匕首,举起来对准自己的喉咙。维林一拳打向艾尔·海斯提安鼻子底下神经密集的部位,他当即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让你的弓手上码头集结。”他吩咐瑞瓦,点头示意那片由瓦利泰组成的战阵——他们边打边撤回城内,瑟奥达人的平弓射出一拨拨箭雨,持续不断地骚扰敌军。尽管对方节节败退,但他知道战斗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还有不少倭拉人的队伍在废墟中调动,北区的营队逐渐集结成形,西区的兵力更强。他看到不远处的诺塔正在召集手下的战士,手中长剑无一处不沾血污,周围的自由剑士已经所剩无几。   “去北门!”他冲诺塔喊道,“阻止他们会合。等疆国禁卫军上岸,我就派去支援你们。”   诺塔点点头,正要行动,却发现有一支军队冲东边杀过去,他朗声大笑,举起血迹斑斑的长剑一指。“看样子没有必要了,兄弟。”   维林未见其影,先闻其声,那是铁与石的交鸣,纷乱嘈杂,滚滚不绝。显然那位倭拉将军也听见了,急忙调遣兵力护住左翼,可惜为时已晚。骑士们撕开倭拉阵营,长剑和钉头锤此起彼落,在瓦利泰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敌阵转眼被一分为二。瑟奥达人趁势猛扑,血浆、喘息和蒸腾的马汗混合而成的红雾遮蔽了残酷的战场。瓦利泰和自由剑士不同,他们不知道逃命,只会战至最后一刻。维林命令诺塔带队,与瑞瓦的弓手一同杀向王宫。“还有一半的倭拉人要对付,”他告诫两位,“不可莽撞,多多射箭,以阻止敌军会合为要。”   他原地等候疆国禁卫军上岸,奔狼最先抵达,如今是一名曾经的下士带队,维林依稀记得此人参加过阿尔比兰之战。“派人看守他。”维林指着不省人事的艾尔·海斯提安说。他最后看了一眼艾卢修斯,这个噩耗理当由他来告诉艾罗妮丝,但他极不情愿承担如此可恶的责任。“还要保住此人的遗体,”他说,“等到火葬的时候,女王会致辞的。”   码头上堆满了瓦利泰的尸体,他正在其中穿行,一位胸宽体壮的骑士驾着高头大马缓步而来,马蹄踩得尸骨嘎嘣作响。此人掀开红漆面甲,生硬地笑了笑:“大人,这场面壮观吧?”   “男爵。”维林鞠躬致意,“我就希望是你。”   一名未戴头盔的年轻骑士策马行至班德斯身边,眸子异常明亮,他先是端详了维林一阵子,又仔仔细细地扫视码头四周。“人在哪里?”他举起一把血淋淋的长剑,问道。   “这是艾伦迪尔,我的孙儿,”班德斯对维林解释,“他特别想见达纳尔大人。”   “在那边,年轻的先生。”维林抬手示意身后,“怕是死透了。”   年轻的骑士顿时卸了劲儿,长剑随之垂落。看他的表情,既有解脱,也有失望。“好吧,终究是结束了。”这时有一群人顺着城门道跑过来,他立刻转忧为喜,挥手迎接对方。维林起初以为是诺塔的自由战士,又发现他们的年纪和装束差异太大,其中有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一个高大的罗纳女人……还有一个强壮的年轻人,手持宗会之剑。   他走过去的时候,弗伦提斯注视着他,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维林止步于数英尺开外,打量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兄弟。他的体格显得孔武有力,比当年更加健壮,透过撕裂的衣衫,裸露的皮肤上不见往日的伤疤。他的脸庞不再青春光洁,嘴边和眼角刻满风霜的印记。维林头一次庆幸歌声不在,因为不大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洞悉这双眼睛所见的一切。   “我听说你死了。”他说。   弗伦提斯笑得愈加灿烂。“而我知道你不可能死。”   看到他掩饰不住的欢喜和热诚,维林反而备觉伤感。“把你的剑给我,兄弟。”他伸出手,说道。   弗伦提斯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然后点点头,上前交出佩剑,剑柄在前。维林接了过来,招手示意奔狼的指挥官上前听令。“依照女王的旨意,”他说,“此人因谋杀麦西乌斯国王被捕。给他戴上镣铐,打入大牢,等待陛下裁决。” 第二部   视奴隶为完整的人,委实错得离谱。自由乃我优等宗族下赐的特权、倭拉帝国的真正公民享有的荣耀。相反,奴隶的身份承袭自皆为奴隶的父母,其或战败被俘,或四体不勤、愚昧无知。奴隶制度不仅是人为架设的社会结构,也是天然秩序的准确反映。因此,凡颠覆这一秩序的企图,无论是通过政策误导,还是公然制造叛乱,终究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   ——议员洛文克·伊拉夫   《倭拉:文明的顶点》   联合疆国大图书馆收藏   (馆员注:因书籍部分烧毁,文本残缺不全) 佛尼尔斯的记述   相比第一回搭乘此船的凄凉遭遇,这次我有了一间舱房,原本归大副使用,遗憾的是那人在蛇牙之战中牺牲了。我们的船长面对一帮衣衫褴褛的船员高声宣布,因为他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手下的饭桶们无权享用大副的舱房,不妨暂借给我。我起初以为可以舒服一段日子了,结果事与愿违,因为船长坚持要我和曾经的女主人同住。   “她是你的囚犯,抄书人。”他说,“你负责看守她。”   “有何必要?”我摆手示意茫茫大海,“请告诉我,她能逃到哪里去?”   “说不定在船上搞破坏,”他耸耸肩,答道,“说不定跳下去喂鲨鱼。不管怎样,她由你看管,我腾不出人手。”   “床好小。”等舱门在我俩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说,“但我不介意和你同床共枕。”   我指着舱房的角落说:“你睡那儿,夫人。如果你不唠叨,我也许好心分你一条毯子。”   “不然呢?”她一屁股坐到窄小的床铺上,“你要鞭打我,还是残忍地折磨我,非要我屈服不可?”   她面带微笑,我则扭头走到舷窗边,这儿有一张小型地图桌,牢牢地嵌在船板上。“要说惩罚你,船上至少有十来个人愿意换着花样来。”我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卷轴。   “那是当然,”她表示同意,“你会观看吗?我亲爱的夫君最喜欢看奴隶女孩挨鞭子,那种场面让他有快感。你也是吗,大人?”   我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展开手中的卷轴。这份《倭拉陶瓷器物图解》由哈力克兄弟创作,标题的笔画写得准确到位,但字体太过花哨,我忍不住嗤笑出声。不只标题,连正文也写得异常浮夸。虽说我打心眼里不大喜欢那位宗会兄弟,但也得承认哈力克画技出众,插图精细到无可挑剔,第一幅复刻自大约一千五百年前的花瓶,描绘的是狩猎的场面,人们手执长矛,赤身裸体,在松树林中追逐一头鹿。   “陶器,”佛奈娜在我身后观望,“大人,你认为盟友的秘密藏在罐子上?”   我头也不抬地说:“研究一个缺乏文字记载的年代,装饰图画所蕴含的信息量很大。如果你能提供其他方面的启发,我一定感谢你。”   “怎么感谢?”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地呼气。   我摇摇头不接腔,继续研究卷轴,她笑着走开了。“你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吗?”   “我对女人的兴趣多种多样,依不同的对象而定。”我接着展开卷轴,又看到了几幅狩猎图,还有拜神仪式、形象各异的神祇和千奇百怪的动物。   “我可以帮忙,”她说,“我也……愿意帮忙。”   我扭头一看,她表情拘谨,却充满真诚。“为什么?”   “因为前路漫长。还有,不管你如何怀疑我的动机,我是真心希望完成这次的任务。”   我回头端详卷轴上的图画,赤裸的人们饮酒狂欢,面前有一只巨大的猿猴模样的动物,张开的嘴里吐出火焰。根据文字描述,图画源自克希亚陶罐的残片。那是前帝国时代。   “究竟是何时,”我问她,“倭拉人放弃了神明崇拜?”   “那是远在我出生之前的事,”她说,“也远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她勤奋好学,也希望我熟悉伟大帝国的辉煌历史。”   我们来到甲板上,坐在船头附近,她讲述历史,我动笔记录。船长看到我们上来,只是吼了几声,却也没有提出异议,船员们则不愿搭理我们,偶尔不怀好意地瞟一眼佛奈娜。   “如今帝国算是统一了语言,”她接着说,“无论身居大城市还是沼泽地,一律遵守议会的法令。但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们帝国是在战火中造就的,”我说,“战火绵延不断,持续了三百多年。”   “正是,我们在锻造年代建立了帝国,但接下来的数百年并未真正统一。货币各式各样,价值也不尽相同。语言种类繁多,神明更是数不胜数。我母亲常说,人们会为了钱财而争斗和厮杀,但只会为了神明而牺牲自我。为了帝国的延续,我们需要一种不被神明影响的忠诚。于是战争到处爆发,有人称之为灭教之战,不过帝国的历史学家将其命名为大清洗时期,这是一场历时六十年的残酷审判,充满血腥和虐杀。四海之内,土地荒芜,人民背井离乡,有的逃进北部山区,有的渡海避难,重建家园。尽管我们失去了一切,帝国却得以新生,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成了奴隶之邦。   “当然,奴隶从来就有,以前集中在倭拉帝国的中心地带,后来蓄奴之风大盛,手法不一而足:有人因为不愿背弃神明而被征服,有人战败被俘,有人被威逼恐吓,有人被代代圈养,遗忘了本来的身份。维持庞大的奴隶资源必须有两大要素:强大的组织和极度的残酷。我常想,正是这样的特征,引起了盟友的兴趣——毕竟,盟友选中我们必然有其原因。”   “你知道他是何时现身的吗?”   “我不知道盟友是男是女,连它是不是人也无法断定。我母亲曾说,有一段时期,大约在四百年前,帝国达到空前的统一。与阿尔比兰爆发战争并不新鲜,但当时的规模之大,战况之激烈,实属前所未有,以前相持数月即告结束,后来则以年计,然而胜利依旧遥不可及。结果,阿尔比兰厌倦了帝国的频繁骚扰,终于转守为攻,仅仅几个月就推到了南部省份。乱世出英雄,来自南方城市米尔泰斯的一位年轻将军声名鹊起,因为他有一个革命性的想法,而且可以付诸实践:既然我们的奴隶可以建造城市、耕种田地,为何不能参战呢?于是,利用他发现和掌握的知识,我们创造了瓦利泰和柯利泰。对奴隶战士的妙用,辅以天才的战术,这位帝国将军挫败阿尔比兰的进攻,赢得了不朽的功名。帝国上下,无不称颂他的英明伟大,纷纷为他竖起雕像,我们最优秀的学者则撰写史诗,记录他辉煌的一生。”   佛奈娜顿了顿,嘴角上挑,露出讽刺的笑容,眼里却充满悲伤,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但他的一生并不寻常。年轻的将军永远年轻。当他身边的将士逐渐衰老死去,他还是青春依旧。”   “他是第一个。”我说。   “正是。第一个有幸与盟友交流的倭拉人,或者按我的推测,第一个被盟友派出的仆从所引诱的人。而且他的贡献不只是如何束缚奴隶,让他们完全服从主人的命令,不惜一切地战斗和牺牲。不,他还有一样最为重大的贡献——他指引议会参透了永生的奥秘,当然,他是奉盟友的命令。后来,他们全都自愿变成它的仆从。将军成为盟友在议会的代言人,起初态度并不强横,每每循循善诱,暗示帝国负有伟大的使命。但是,一年年过去,将军的言行越来越古怪。   “我母亲说自己见过他一次,是在一场为他举办的宴会上。你或许可以想象,我的家族富甲一方,远在帝国早期,就拥有议会里的一席之地。我问母亲他是什么样子,她笑了。‘疯得没救了,’她说,‘不过我听说他女儿更疯。’”   “他女儿?”我问。   佛奈娜拉起羊毛披巾,裹紧肩膀,眼里的悲伤化为恐惧。“是的,他有一个女儿。我见过她。见一次面就够我受的了。”   “他们和你一样吗?将军和他的女儿还活着吗?”   “数百年间,将军的疯狂与日俱增,战胜阿尔比兰的渴望变成一个疯子的执念,结果导致了惨烈的溃败。当时议会的全体成员已受到永生的眷顾,盟友的其他爪牙建议他们说,将军辉煌的一生应该画上句号了,于是议会派出最厉害的刺客实现了这一愿望。不过,如果女王所言属实,那位女刺客或许已经和麦西乌斯王一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将军的女儿?她杀了自己的父亲?”   “她在世界各地杀人无数,大人。幸运的话,她不会再折磨我们了。不过我越来越觉得,运气绝对是稀罕玩意儿。”   “你母亲还健在吗?她是不是也受到了盟友的眷顾?”   她摇摇头,抬眼与我对视,笑容无比温柔。“不。她慢慢地老去,最后离开了人世,不管我怎么恳求,她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进永生不死的新时代。只有她知道那种交易的真相,但没人听她解释。她知道是什么吸引了盟友,或许可以换句话说,是什么造就了它。”   “是什么?吸引它的是什么?”   “力量。第一个就是这样挑选出来的,不是最富有的人,而是最有影响力的人,可以左右议会的决定。两次挑选之间相距数十年,而非区区几年,事实上,每隔二十多年仅有一人被选中,接受盟友慷慨的眷顾。对于那个近乎神的存在而言,选择我们似是一时兴起、随心所欲的决定。但我母亲长寿,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每一次交易,都是在巩固它对我们的操控;每一次眷顾,都是在加深它对我们的奴役。   “我最后一次获准接近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个字,之后再也不许我去她家。她那时快九十岁了,躺在一张宽大的床铺上,看上去就是一小堆裹着皮的骨头。不过,她的思维依旧敏锐,眼睛异常明亮,说话声虽然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惜我当年以为,那只是一个刻薄的老妇人临终前的胡言乱语。   她沉默不言,目光飘向南方的海平面,那儿乌云翻滚,预示着今夜注定难眠——当然,与她同床,我也不指望睡个好觉。此时,她的秀发在风中翻卷,夹杂其间的灰丝尤其刺眼。   “只有两个字,”她的声音特别微弱,“‘奴隶’。”   正如我所料,睡意迟迟不来。随着夜色渐深,大海开始躁动不安,狂风挟着雨水,疯狂地拍打舷窗上的云纹玻璃,强劲的气流在船上迷宫般的通道中呼啸来去。佛奈娜平躺在床上,呼吸缓慢而稳定。我侧卧在旁,面朝舱壁。我裹得严严实实,只是没穿鞋,她却光着身子。刚才脱衣服时,她丝毫不觉尴尬,等她爬到我旁边,我便背过身去。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躺了大半个钟头,狂风的啸叫和怪异的气氛令人无心睡眠。   最后,她开口了:“你恨我吗,大人?”   “憎恨亦有情。”我回答。   “啊,《金与尘之诗》,第二十节。你不觉得老是引用自己的诗作有自负之嫌吗?”   “那一段借用了西部高山氏族的一首古代颂歌。我作了注释。”   她轻笑一声。“所以我激不起你的情欲?考虑到你的口味,倒也不意外。不过呢,作为一个经常接受男人恭维的女人,受到这样的怠慢,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我感觉到她翻了个身,换成侧卧的姿势。“他是谁?你爱的那个男人?”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想必我的语气包含警告的意味,她带着笑意,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却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我还是能挑起你的兴趣的,至少可以满足你对知识的欲求。我知道一件关系到盟友的、很有价值的小事。”   我气得咬牙切齿,说我不恨她恐怕不是事实。我坐起来,扭过头,看到她正靠在枕头上注视我,舱房里光线昏暗,她的眸子却闪闪发亮。“那就告诉我。”我说。   “名字?”看样子她非知道不可。   我换了个姿势,双脚落在床下,背对着她。“塞利森·麦克斯托·阿鲁兰。”我说。   我原以为会招来一顿冷酷无情的嘲笑,结果她语调平静,若有所思。“阿尔比兰帝国的‘希望’,杀死他的人,也摧毁了我亲爱的夫君所统率的军队。我们倭拉人不信命,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对于消除了迷信的人而言等同于诅咒。不过有的时候,我觉得……”   我感到她又在挪动身子,温暖的肉体贴着我的背部,脑袋靠上我的肩膀。此时此刻与情欲无关——至少我感觉不到——她只是想亲近罢了。“我为你失去爱人而感到悲伤,尊敬的先生。”她说的是标准的阿尔比兰语,“在倭拉最高统治议会里,我兄长是在位最久的议员,所以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盟友的计划,但即便是他,也看不透它的用意,遑论最终的目标。不过,它的仆从们常常提到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永生不死,却不受天赋者之血的束缚。他活了无数辈子,不止一次地环绕世界。我说过,盟友被力量所吸引,还有比战胜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吗?”   “盟友在找他?”   “是的,但一直没有找到。”   “这个不死之人有名字吗?”   “他有上千个名字,每过一辈子,每从一个国度旅行到另一个国度,他就改名换姓。盟友的一个仆从——我们称其为信使——大约十五年前在联合疆国嗅到了他的气味。他当时管自己叫艾林。”    第一章 莱娜   她寻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花园。达纳尔早已命令奴隶清走了废弃之物,以便他实现再造王宫的野心,如今剩下的只有堆过砖瓦的痕迹和光秃秃的泥土,繁花似锦已是昨日风光。不可思议的是,那张长凳仍在原地,只是有些焦黑。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这片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乐土已经彻底荒废了。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她把维林带来,说了些蠢话,使他心存芥蒂,不过她也学到了教训——有人能够识破面具。同样是在这里,她把谢琳姐妹从黑牢救出来之后,两人愉快地相处了短短几个钟头,女医师善良的天性和智慧的光辉冲淡了妒意,虽说不是全部。莱娜还记得收获友情的喜悦,可惜并不长久,后来谢琳乘船去了尼莱什城,她也不来秘密花园了。对她而言,这里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寂寞的冷宫,一个女人深藏其中,形单影只地照料花草、酝酿权谋,等待父亲去世。   “勒娜!”   她循声望去,只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急走近,还来不及反应,达沃卡就把她从长凳上抱了起来。她的头埋在罗纳女人胸前,憋得喘不过气,双脚悬在空中。莱娜听见靴子咚咚落地,长剑纷纷出鞘。“蛮子,放开女王!”伊尔提斯喝道。   达沃卡不予理会,又使劲地抱了抱莱娜才放下来,捧着她的脑袋仔细端详。罗纳女人竟然面带笑意,真是见所未见。“我以为失去你了,姐妹。”她用罗纳语说,指头在莱娜的脸上游走,从眉毛摸上去,抚过一绺绺疯长的红金色发丝,“他说你被火烧了。”   “是的。”莱娜握住她的双手,轻轻一吻,然后朝伊尔提斯和本顿点头示意,两人一脸茫然地收起剑,鞠躬告退。“至今没有痊愈,姐妹。”   达沃卡退开一步,眼神犹疑不定,接着熟练地讲起了疆国话。“弗伦提斯兄弟……”   莱娜别过头,面色一沉,达沃卡立刻闭嘴。自从昨日黄昏抵达都城,就不断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位名扬四海的红兄弟,在码头上迎接她的战争大臣是头一个,还有埃雷拉宗老和索利斯宗将,前者苦口婆心,后者直截了当,但都是求她开恩。她给出了一样的答复,此时对达沃卡也不例外:“到时候自当裁决。”   “森林被烧掉之前,我们在里面并肩作战,”达沃卡接着说,“我们是戈林。他是我兄弟,就像你是我姐妹。”   倭拉女人的血泪,满头烈火的灼痛……莱娜闭上眼,极力平复翻涌的回忆,感受拂面的清风。她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拥有完好无损的肌肤。真的恢复了吗?她扪心自问。我真的是如今的样子吗?   昨夜,她主持了艾卢修斯的火葬仪式。她简单讲了几句,宣布追封他为疆国之剑,纹章则是笔和酒杯,他若在天有灵,定会放声大笑。艾罗妮丝小姐也说了话,她面色惨白,神情木然,但当哥哥抚着双肩安慰她的时候,泪水却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她一开口就哽住了,然后哑着嗓子说下去。“……很多人会称他为……英雄。有人喊他诗人,有人叫他……”她顿了顿,无力地笑笑,“酒徒。而我永远只会说,他是……我的朋友。”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也获准出席葬礼。他戴着镣铐站在一旁,双目无神,沉默不语。他没有发言,也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盯着腾起的火苗。莱娜允许他等到火葬堆化为灰烬之后再回地牢——如今那里塞满了女王尚未裁决的叛徒。   裁决。她望着黑烟从火葬堆上冒起,遮掩了艾卢修斯的面孔,免除了她目睹火焰吞噬血肉之苦。老朋友啊,你本应受到什么样的裁决呢?你是探子、疆国的叛徒,如今又是解放瓦林斯堡的英雄。换作我父亲,无疑会演一出既往不咎的戏码,赐你官爵和黄金,等到风平浪静,他再指使一个不为人知的爪牙,为你安排一种合情合理的死法。而我的手段要残忍得多,艾卢修斯。我要你跟着我,亲眼见证我是如何心狠手辣地裁决我们的敌人,因为如此一来,你必定更加恨我。   天上的云似乎散开了,一股暖意降落在头顶,新生的秀发一定在闪闪发亮。晒太阳的感觉惬意极了,在海刀号上涕泪横流的痛苦一去不返。真的恢复了吗?她又想。你可以再造一张面具,但改变不了面具底下的脸。   她睁开眼,忽然精神一振,原来有一朵嫩黄的小花从破石板之间探出了头。莱娜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花瓣。“冬华,”她说,“季节更替最明确的信号。冰雪将至,姐妹,日子虽然难熬,但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因为冬天风暴肆虐,舰队无法渡海。”   “你觉得他们还会再来?”达沃卡问,“等大海恢复平静之后?”   “毫无疑问。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那你需要每一把剑,每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莱娜又望向冬华,按捺住摘花的冲动。她决定在这里重建一座花园,不修围墙。她起身迎上达沃卡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用罗纳语说:“圣山的仆从,你的长矛于我有大用。你可愿意操使长矛,为我的使命效力?务要深思熟虑再做答复,因为征途漫漫,我无法保证你日后能回到圣山。”   达沃卡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长矛归你驱使,姐妹。至死方休。”   莱娜颔首致谢,又召来伊尔提斯和本顿。“那么你最好认识一下你的兄弟们。伊尔提斯大人的行事风格容易惹人生气,千万忍着别杀他。”   卡林·艾尔·杰文尽可能地挺直微驼的背部。莱娜记得以前的他大腹便便,光头锃亮,性格开朗,相比他的很多贵族朋友,他不喜欢拍马屁,常常是谈完生意就出宫。然而,委身为奴的苦日子,似乎把他的幽默感连同大肚子一并带走了。如今他面颊凹陷,眼窝深邃,投向莱娜的目光却沉静无波。但他的女儿不大习惯这种场合,站在王座前手足无措,父女之间的隔阂显而易见。伊莲小姐一身猎人装扮,鹿皮裤和薄棉衣染成棕绿两色,便于在林子里行动,头发也剪短了,避免遮挡视线。她的脚踝上绑着一把带鞘的匕首,手腕上还有一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面对父亲严厉的眼神,全副武装的她反倒局促不安,活脱脱一个小姑娘的模样。索利斯宗将和达沃卡站在她身后,艾尔·杰文大人则不与任何人为伍。   达纳尔挑选的王座不仅花里胡哨,而且奇丑无比,早就被莱娜扔掉,换上了一把舒适的高背椅——是从一座废弃的商贾大宅里找来的。请愿已经持续了大约四个钟头,好在有厚厚的垫子搁在女王的屁股底下。她实在想不通,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居然还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清。他们抱怨不知所终的邻居偷东西,自称有权继承早已化为灰烬的地产,请求恢复他们的贵族地位,诸如此类的闲杂琐事一次次地考验她的耐心。当然,所请之愿并非全是鸡零狗碎,也不是件件都能轻易解决。   “索利斯兄弟,”莱娜说,“你必须承认,艾尔·杰文大人的观点于法有据。这样做有违常理。”   “恕我直言,陛下,”宗将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粗哑,“我认为如今的疆国不存在什么‘常理’。”   “我对贵宗的历史不算熟悉,但我相信第六宗从来没有过姐妹。一般而言,即便是征召新人,年龄也要小几岁吧?我们或因时势之需,不得已破除了某些惯例,但这一步是彻底的颠覆。”   “宗会教条允许超龄招募,陛下。壬希尔宗师就是一例,他入宗前是疆国禁卫军的骑兵队长。至于伊莲小姐的性别,经此一战,已充分证明我们的惯例或有改动之必要。”   “我们的律法莫非是一纸空文,陛下?”艾尔·杰文提高嗓门,再一次瞪着伊莲,“第六宗无权抢走人家的女儿。”   “他们不是抢走我!”伊莲愤而还击,发现莱娜看过来,她红着脸低头道歉,“请原谅,陛下。”   “伊莲小姐,”莱娜说,“你是真心希望加入第六宗吗?”   女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铿锵有力地回答:“是的,陛下。”   “甚至不顾你父亲的反对?他有充分的理由担心你的安全。”   伊莲看了一眼艾尔·杰文,她神色哀伤,声音低沉。“我爱我父亲,陛下。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都城沦陷后他还活着,我好高兴。可我不是他丢失的女儿,我回不去了。战争把我塑造成了另一副样子,我相信是逝者赋予了我新的使命。”   “她还是个孩子!”艾尔·杰文气得面红耳赤,“依照疆国律法,她在成年之前的地位和身份都由我说了算。”面对莱娜投过来的目光,他一时有些畏缩,但并未避开视线,只是惴惴不安地低声补了一句,“陛下”。   “达沃卡小姐给我讲过你女儿的许多事迹,大人。”莱娜说,“大家都说,在光复疆国的战斗中,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亲手制裁了无数罪有应得的敌人。以第六宗的教条来评判,她的品行无可指摘,索利斯兄弟也愿意接纳她,甚至因为她的能力和勇气,不惜违背古老的传统,放弃常规的试炼。毫无疑问,若她成为宗会的姐妹,一定会为疆国和信仰做出更大的贡献。大人,与此同时,你却一直在为叛徒达纳尔雕刻愚蠢的石像。”   艾尔·杰文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说:“据说陛下您也当过敌人的奴隶呢。倘若流言是真,我相信您也很清楚,为了保命做出违心之举是何等的耻辱。”   伊尔提斯扬起下巴,上前一步,恶狠狠地警告他:“说话当心点,大人。”   艾尔·杰文咬了咬牙,略一停顿,带着哭腔嘶声说道:“陛下,我房子没了,财产没了,尊严也没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请求您依法裁决,不要让她一意孤行,走上绝路!”   他不是要维护自尊,莱娜心想。只是单纯地希望女儿好好活着。此人心眼不坏,百废待兴之时,他的建筑才能必有大用。再看伊莲那边,只见达沃卡冲她点头以示鼓励,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真是一只漂亮的猎鹰,我现在需要的是猎鹰,不是建筑师。   “伊莲小姐,”她说着打了个手势,示意三名书记官之中的一人记录最终裁决,“女王有令,今日褫夺你的一切名位,包括你父亲的权威。作为疆国的自由人,你可以依法选择自己的前程。”   令她深感意外的是,议事厅几乎完好无损,只是面西的墙壁上有一条大大的裂缝,挂毯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莱娜破例邀请两位幸存的宗老参加御前会议,正式任命埃雷拉宗老担任国务首相,邓得里什宗老担任审判大臣。她的父亲和兄长从未指任宗会的宗老参与国事,这一举动引起了大臣们的恐慌。   点到为止,绝不纵容,父亲提起信仰之宗会时如是说。我拉拢他们是为了建立联合疆国,若有可能,我真想与他们一刀两断,如同砍掉腐朽的肢体。莱娜学到的却是不一样的经验。滕吉斯宗老猛烈抨击麦西乌斯王宽待绝信徒的做法固然于疆国不利,但因为其他宗会与王权的紧密联结,大大限制了他的影响。您的错误不在拉拢他们,父亲。而在拉得不够拢。   “目前的情况和我们在沃恩克雷时一样,每天都有大量流民前来投靠,”霍伦兄弟坐在莱娜左手边汇报,“瓦林斯堡的人口已经超过五万。本月有望翻倍。”   “我们养得活这么多人吗?”维林问他。   “必须限额配发,”霍伦兄弟说,“外加我们的阿尔比兰朋友持续不断地供给,还有封地领主达瓦斯从尼塞尔运来的粮食。冬天很难熬,但不至于饿死人。”   “军队的情况呢,大人?”莱娜问维林。   “加上新兵、班德斯男爵的骑士和自由民,年底之前我们会有八万男女。”   “还要更多。”莱娜对领军将军崔威克说。“明天我会拟一份征兵令,征召所有适龄的疆国人加入疆国禁卫军。好好训练他们,大人。”她又望向瑞瓦小姐,“征兵令涉及所有封地,小姐。我相信你对此没有异议。”   女总督的表情并无异样,但莱娜知道她正在谨慎地选择措辞。“就我个人而言没有异议,陛下,”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于很多备受倭拉人折磨的人来说,想必也和我一样。不过,库姆布莱还有战争尚未波及的角落,早年的怨恨一时难以消除。”   “希望小姐能以神佑之名改变他们的想法。”莱娜对她说,“也许你应该回家一趟,瑞瓦小姐。让你的人民亲眼目睹你的英姿,亲耳听到你的伟绩,对提振民心大有裨益。”   瑞瓦当即点头,语气也恭顺。“谨遵陛下吩咐。”此人的言行未曾透露一丝一毫不忠的迹象,莱娜沉思。可为何令我如此不安?   她暂时撇开心中的疑团,扭头对海盾说:“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大人,不知你有多少兵力?”   近来海盾有个习惯,每次看到她,那种半露贝齿的招牌式微笑便消失了,两人的目光稍一接触,他便挪开视线。“回陛下,船只统共八百有余,吃水量大小不一。我们抢了不少倭拉商船,但随着冬季风暴的到来,海上找不到可以下手的目标了。”   “这种规模的舰队足以击退任何进攻,”马文伯爵说,“而且船员都是最顶尖的水手。再者,我们这次是有备而来。”   “八百艘船一共可以装载多少士兵?”莱娜问埃尔-奈斯特。   海盾皱起眉头,不明所以,语气相当谨慎。“回陛下,如果按倭拉船的最大装载量计算,为四万人左右。但肯定谈不上舒适了。”   “舒适这种奢侈品早被我们抛诸脑后了,大人。”她心头默算,感到气氛渐渐沉重。他们知道你的打算。他们也害怕你的打算。“人来了吗?”她问维林。他点点头,示意守在门口的禁卫军士兵把造船师带上来。达文军士迈着正步走到议事厅中央,潇洒地行军礼,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全然不受氛围的影响。   “战争大臣说你懂造船,军士。”莱娜说。   “是的,陛下。”他的笑容无比自信,即使海盾也要自愧不如,“我十六岁就进了造船师行会,据说是历史上最年轻的成员。”   “非常好。我需要一艘可装载五百人前往倭拉的大船。你负责设计和制造,切不可过于复杂,以方便技术不若你高明之人按图操作。”   达文惊得面无血色,围在桌边的将官们也躁动不安,只有一个人例外——维林神色如常,丝毫不觉诧异。“这个任务……相当艰巨,陛下,”军士说,“需要大量人力,更别说木材……”   “霍伦兄弟已经拟出一份名单,登记了所有幸免于战火的工匠。”她说,“届时他们听你差遣。至于木材更不必担心,保证充足供应。我任命你……”她沉吟片刻。“达文·艾尔·尤腊尔,为女王的造船场总管。恭喜你,大人。希望明天能看到你的设计图纸。”   达文一时间哑口无言,愣在原地,然后犹犹豫豫地鞠了一躬,走出议事厅。   “今天就议到这里吧。”莱娜起身说道。   不出所料,率先开口的是马文伯爵——这位尼塞尔将军作战勇猛无畏,谏言亦快人快语。“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莱娜闻言立定,扬起眉毛。他略一犹豫,硬着头皮说:“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有误,陛下打算进攻倭拉帝国?”   “我打算赢得这场战争,大人。速战速决。”   “数以万计的大军远渡重洋,说实话我非常担心此番征战难以成行。”   “为什么?倭拉人就做到了。”   “他们经过了多年的精心准备,”海盾说,“而且他们的国土也未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   “这片国土堪称奇迹之地。”她扫视全场,发现许多人脸上疑云密布,仍然只有维林不动声色,“大人们,议事厅非为口舌之争而设。我请各位建言献策,共商大计,再据此发号施令。而我已经下令打造一支舰队,远征倭拉帝国以讨还公道,大功告成之日,他们将再无踏足疆国的可能,只余刻骨铭心的噩梦。”   她沉默片刻,看见大臣们神色凝重,却无人提出异议。“感谢诸位谏言,请各领任务,下去操办吧。”   见她走进牢房,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并未起身迎候,只是抬头看她,目光呆滞。他瘫坐在角落里,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镣铐,底下是光秃秃的石头地板。伊尔提斯冷哼一声,显然被对方无礼的举动激怒了,但莱娜抬手制止了他。“请守在门外,大人。”   伊尔提斯紧咬钢牙,冲艾尔·海斯提安低吼一声,走出去背身而立,沉重的牢门半开半掩。   “人们称这里为叛徒角。”莱娜说着,走到仅有的一扇窗户前——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厚石墙上的一条缝,可以瞥见些微天色罢了。墙上有模糊的印记,是很久以前某个囚犯的绝笔。   “上一个被关押在此的,是等待处决的阿提斯·艾尔·森达尔。”她转身面对艾尔·海斯提安,“我们敌人的态度也值得玩味,整座城市几乎被破坏殆尽,黑牢却完好无损。”   艾尔·海斯提安微微耸肩,镣铐哐啷作响。“阿提斯·艾尔·森达尔并未接受审判,”她接着说,“某天早上醒来,他发现门外来了两名卫兵,手里有国王的圣旨。一周后,他死了。”   “而我只有两天,”艾尔·海斯提安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同样未经审判。”   “此时此刻就是在审判你,大人。”她举手示意空荡荡的牢房,“我既是法官,也是证人,等着听你的供述。”   “何必多此一举。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他移开目光,脑袋靠着墙,“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请求宽恕,唯独希望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   她打小就认识此人,却从无好感可言,或许是因为他那赤裸裸的野心有如一面镜子。不过,尽管他有诸多缺点,那两个与莱娜青梅竹马的儿子他打心眼里爱他们。“艾卢修斯在疆国会永远受到尊敬,”她说。“因为他的牺牲,你们家族多少保留了一部分清誉。”   “儿子已死,清誉又有何用?我在往生世界有两个儿子要见,请您行行好,送我上路。”   她又望向石墙上的印记,潦草的笔迹中有两个字清晰可辨,足以据此推断整句话的意思。死亡乃通向往生之途……信仰教理,万般荣辱建于其上,无数功罪毁于其名。对莱娜而言,它不过是一堆空洞的字句,毫无意趣可言,而真正充满智慧的好书浩如烟海。   “我不打算宽恕你,大人,”她说,“惩罚还嫌不够呢。伊尔提斯大人!”   护卫总领应声而至,等候女王下令。她指着艾尔·海斯提安的脚镣说:“打开,带他走。”   达纳尔的骑士和猎人被关进了洞窟一般的地牢,此时都站在外面的院子里眨巴眼睛。他们一共三十余人,盔甲和个人物品统统被收走了,只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因为纪律严明,阿达尔队长的北疆戍卫军负责看守囚犯,换作疆国禁卫军,怕是要将其屠杀干净,因为在与倭拉人初次开战的重要关头,正是这帮叛徒从背后捅了他们一刀。莱娜带着艾尔·海斯提安踏上一条走道,居高临下地俯瞰院子里的囚犯,很多人吓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有少数人默默地举目讨饶。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些人吧?”莱娜问他。   艾尔·海斯提安望着囚犯们,神情依然冷漠。“还不至于熟悉到为他们的离去而悲伤——如果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目睹他们受死的话。”   她离开艾尔·海斯提安,站在走道尽头,朗声发话:“你们全部犯下了叛国罪,理应就地处决。可以想见,不少人会利用忠心侍主的借口,号称自己曾以生命起誓。我现在告诉你们,这种辩护最是苍白无力,因为向一个叛国的疯子所发的誓言一文不值,但凡有一点理性,或者真正珍惜骑士荣誉的人,绝不会视其为应当遵守的道义。事实证明,你们一样品质也不具备。”她略一停顿,望向艾尔·海斯提安,发现他面色冷峻,并无反驳之意。   “不过,”她说,“信仰教导我们,真正无价的是对痛悔者的宽恕。如今的疆国需要每一个操使刀剑的能手。出于这个唯一的理由,我再给你们一次起誓的机会,向女王起誓。为我效命,我就饶你们不死。但你们要知道,判决并未撤销,你们依然身负死刑,直到战死沙场。你们将成为疆国的死士团。如果有人不愿起誓,现在就提出来。”说完,她看到囚犯们个个浑身战栗,如释重负。一个肩宽体阔、举手投足颇有骑士风范的大汉竟然泪流满面,旁边的瘦子抖如筛糠,尿湿了裤腿。她等了足足一分钟,没人吭声。   “大人,”她向艾尔·海斯提安摆手示意底下的囚犯,“只要你愿意带兵,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呆立片刻,微微地鞠了一躬。   “很好,”她说,“除了这帮无耻之徒,我们的巡逻队发现到处都是趁火打劫的恶棍,那些人渣专门欺辱为逃离倭拉人而背井离乡的民众。强奸犯和杀人犯自然要处决,其余的我交给你。”莱娜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你要感谢儿子们保住了你这条命。记住,如果你胆敢再次背叛疆国,我绝不会像我父亲那般心慈手软。”   日落时分,她回到王宫。她在刚刚抵达都城的难民当中寻访了一整天,其中既有一贫如洗的贵族,也有无依无靠的平民,人人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不过,与沃恩克雷的情况一样,孩童极其稀少,而且多是孤儿。她不顾英尼斯兄弟的反对,把孩子们集合起来,带到王宫里住,自己也陪到了大半夜。   孩子们恢复活力的速度之快令人吃惊,他们在莱娜周围欢声笑语,嬉戏追逐,当然也有少数孩子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眸子里的恐惧仍未消散。她在沉默寡言的孩子身上花费的时间最多,但无论怎样轻声细语地劝慰,往往还是收效甚微。后来,终于有一个小男孩爬到她的膝上,刚刚被她拥在怀中,就沉入了梦乡。夜幕降临,孩子们都去睡了,她依然坐在原地抱着小男孩,不知何时被米欧尔轻轻地推醒。   “达沃卡小姐请您去一趟庭院,陛下。”   莱娜轻轻地把小男孩搁在床上——这儿的空床相当多。“奥瑞娜呢?”在走廊里穿行时,她问道。   “她请您原谅,陛下。她一看到孩子就难过,所以我来替她。”   人们总是藏起心底最柔弱的一面,莱娜心想。   到了庭院,她看到达沃卡抱着一个瘦小的人儿,旁边有一匹壮实的矮种马,鞍上无人,还有两个满脸疑云的俄尔赫战士。“勒娜!”达沃卡喊她,“我的另一个姐妹来了,专程为玛莱萨带话。”   如今的柯拉尔身上丝毫不见接受玛莱萨治疗后的迷茫无措,看到莱娜走过来,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她脸上的伤疤恢复得不错,但见一条深深的纹路从下巴延伸至额头,还是令人触目惊心,莱娜不禁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亲手划伤对方的那一幕。“圣山的仆从。”莱娜用罗纳语问候她。   “女王。”出乎意料的是,柯拉尔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也是姐妹。”   “玛莱萨有什么话带给我?”   “她没有说什么,女王,只带了两件礼物。”柯拉尔掏出一个装有黑色黏液的小玻璃瓶,“她认为您迟早要用到它,还教会了我如何制作。”   莱娜犹豫片刻,接过瓶子。当初这个女孩的躯壳被怪物所占据,就在一滴黑色黏液与肌肤接触的瞬间,那头怪物的连声惨号,至今犹在耳畔。“要怎么用?”她问。   “她说这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看不见的锁链,而且您非常清楚如何使用。”   莱娜把瓶子交给米欧尔,严令她仔细保管,千万不可打开。“还有一件礼物呢?”她问柯拉尔。   “我就是。”柯拉尔的目光在庭院四处梭巡,“我要找一个失去歌声的人,他可以用我的歌声。”    第二章 维林   选举会议的召开地是第六宗总部,这儿也是瓦林斯堡唯一保存完好的宗会建筑。自从上次弗伦提斯来过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当维林走过熟悉的庭院、门廊和走道,扑面而来的静谧将他吞噬,而那些刻满童年印记的场所太惹人注目,随之涌起的回忆将他淹没。院子的角落,是他们玩飞刀游戏的去处;宗老住房附近的破损屋檐,是巴库斯挥剑过猛闹出的事端。北边塔楼里陡峭的台阶吸引了他的目光,石梯上沾有大片暗红色污迹,可能是某个不幸的兄弟或倭拉人在此遇难,没能爬上顶楼的房间。有些记忆还是随它凋零为好。   他之所以答应出席,只因为埃雷拉宗老那张言辞恳切的字条,但他故意推迟了抵达的时间,避开有关宗会艰难局势的讨论和决定。没想到,当守在门口的兄弟放他进餐厅时,他发现争论仍在激烈地进行。出席会议的约有二十来人,都是宗会幸存的资深成员。乍一看,蓝色斗篷的数量居多,不过,代表第七宗的是凯涅斯和几位年纪较大的兄弟,他们的斗篷样式并不齐整。陪同邓得里什宗老出席的只有本瑞宗师,看样子城里的第三宗成员只有他们二人了。这位宗老讲话时的嗓门还是那么大,维林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说到“疯狂的想法”,然后就不吱声了。   “宗老大人,我打扰您了吗?”维林问道,“请接着说吧。”   “维林。”埃雷拉宗老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迎接他,腿脚似乎不大灵便。她的掌心温暖如故,但维林察觉到一丝轻微的颤抖,她苍白的面色也令人不安。   “宗老大人,”他说,“您还好吗?”   “很好。来吧。”埃雷拉宗老带他走到前面,“我们需要你的建议。”   邓得里什宗老响亮地哼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凯涅斯的神色微微一变,不像是欢迎,只是冷漠地接受他的到来。“老实说,我不知道能给出什么建议,”维林说,“各位讨论的是宗会之事,而我并非其中一员。”   “信仰依然与你同在,兄弟。”索利斯说。他的两侧分别是喀都灵的亚丁宗将和壬希尔宗师,后者抄起胳膊,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无论你信奉与否。”   “我们认为你的看法很重要,”埃雷拉宗老接着说,“尤其对于女王的意图。”   维林点头示意霍伦兄弟,他是第四宗唯一的代表。“霍伦兄弟每天早晨坐在女王身边。我相信他可以清楚地解释女王的意图。”   “她要攻打倭拉帝国,”邓得里什宗老的嗓音听上去不太正常,“疆国遭受了如此惨重的破坏,她竟然还要把我们最后的一点力气花在……”他欲言又止,面颊微微抖动,显然是在搜寻相对委婉的措辞。“一个值得质疑的做法上。”   “女王的做法轮不到你来质疑。”维林说。   “你一定理解我们的担忧,维林,”埃雷拉说,“我们因为保护信徒而备受指责。”   “恕我直言,宗老大人,疆国如今的形势充分证明你们的做法是失败的。”他离开埃雷拉宗老,扫视全场。他曾以为信仰亘古不变、永生不死,而今的信徒却不过寥寥数人。“几百年来,你们为了保守秘密,不惜流血牺牲。面对盟友的突然打击,那些知识、力量和智慧,本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却用来维持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信仰。”   “对一个人是谎言,对另一个人却是真相。”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尽管颤颤巍巍,语气却无比坚定。说话的老人左右不见同伴,他身披一件污渍斑驳的白斗篷,拄着一根用老树枝制成的粗木手杖,那双注视维林的眼睛,一只湛蓝清亮,一只浑浊乳白。   “库文宗老,”埃雷拉说,“第一宗只有他了。”   “逝者是被束缚的灵魂,”维林对老人说,“天赋者不断地被诱捕至往生,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是谎言吗?”   库文宗老垂头叹息,尽显老态龙钟。“我在第一宗担任参悟宗师已有五十年,今日忽然成了宗老。”他说,“宗会之别,源于信仰的多面,其本质不过是从往生世界投来的影子。”   “我去过往生世界,”维林说,“您呢?”   老人握着杖子的手忽然一抖,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很久以前去过。你不是第一个从鬼门关回来的,年轻人。往生世界既是一个地方,又不是具体的处所,既有形又无状,既无穷又有尽。它如同有无数切面的水晶,而你只见过其中一面。”   “也许吧,”维林不愿纠缠,“也许信仰是为了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的一种探索。但我见得太多,我知道敌人没有完蛋,他要灭亡我们,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女王看到了击败他的关键所在,即直接进攻他为了摧毁我们而打造的帝国。请各位放心,女王的意图亦是我本人的愿望。”   “即便导致我们灭亡也在所不惜?”邓得里什问。   “灭亡的危机已然降临在我们头上,”维林回答,“莱娜女王的远征,是挽救我们不至于彻底灭亡的一个机会。”他扭头向凯涅斯投以询问的目光。“兄弟,没有什么预示或者征兆指引我们吗?时之迷雾的旋涡之中,不曾传来只言片语吗?”   “凯涅斯兄弟现在是宗老了。”埃雷拉的笑容略显生硬。   “恭喜。”维林对他说。   凯涅斯扯动嘴角,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的兄弟很清楚,占卜的结果并不完全准确,”他说,“况且本宗拥有这一天赋的兄弟所剩无几,不足以协助我们做出决定。我谨代表本宗发言,既然我已经发誓为女王效力,那么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也是理所应当。”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椅子刮擦地板的响动,维林循声看去,是壬希尔宗师站了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似在集中精神。等他开口说话时,嗓音既不尖厉,也不带一丝颤抖。“他们先是拷打我,”他说,“当发现我确实说不出什么,他们停手了。他们把我拷在墙上,整整四天四夜,我不断地听到兄弟们的痛苦呻吟。他们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天赋者在哪里?’从头到尾,没人回答他们。”他的目光忽又空洞无神,他再次抱着胳膊,坐下来喃喃自语:“那小子呢?森林着火了,小子不见了。”   索利斯起身按住疯子宗师的肩膀。“根据本次选举会议的决定,”索利斯说,“在阿尔林宗老回来或证实死亡之前,我代表本宗发言。我们赞同女王的做法。”   “第四宗也一样。”霍伦兄弟说。   邓得里什宗老瘫坐在椅子里,胖手一甩,不知道是反对还是赞成。发言的是本瑞宗师,他神情肃穆地扫视众人。“战争从来是无知者的愚行。但我的经历告诉我,有些战争非打不可,若有必要,甚至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事已至此,本宗赞成远征。”   第二宗的代表是一对来自安都灵驻地的姐妹,两人长途跋涉而来,本就疲惫不堪,见到这种场合,更是吓得不敢说话。她们并不知道宗老的命运,有传言说第二宗本部被烧毁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未能逃过一劫。她们商量了片刻,年长的姐妹紧张兮兮地站起来,表达了赞同的意见。   “宗老大人?”索利斯催促埃雷拉。   她脸上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那张面庞一向光彩照人,不见岁月的痕迹,此时维林看到的,却是一个倦容满面的中年女人,那对眸子早已看尽世间沧桑。她起身伫立,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双手交握。“不过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她终于开口,“短短几个月,乾坤颠倒,伦常尽废。维林大人提到我们从前的罪过,所言非虚,我们确实为那些严重的错误深感愧疚。当年我最聪明的学徒反对沙漠之战,因言获罪,被关进黑牢,我什么也没说。我们手上都沾了血。可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同意女王的做法,将来又会犯下怎样的罪行?每天都有人寻求本宗的治疗,但他们的仇恨之深重,是我在疆国的动荡年代也未曾见过的。等他们渡海远征之时,女王会怎样解释她要讨还的公道?”   “我是战争大臣,负责统领女王护国军,”维林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侵害手无寸铁的倭拉百姓。”   埃雷拉抬头看他,又露出微笑,笑容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意味,那是她从未表露过的感受——遗憾。你是我接生的,她说过。或许她正在思考,自己亲手为这个世界送来的,究竟是福是祸。“我相信你的话,维林,从来坚信不疑。”她面对众人,朗声宣布,“第五宗誓死捍卫女王的决定。”   他在南城门送别瑞瓦,吻了吻她的头顶,当她以拥抱回应,他备觉惊讶,也深受鼓舞。“你没有疑虑吗?”等瑞瓦放开手,他问道,“你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女王的命令?”   “疑虑不少,”她回答,“但还是从前那些。埃尔托的经历让我相信,这场战争必须打到最后。他们不会罢休,所以我们也不能停手。”   “库姆布莱人也会这么想吗?”   她神色黯然,不大情愿地轻声说:“等他们听到神佑小姐传达圣父之言,自然就会这么想了。”   她翻身上马,在家族侍卫队的簇拥下离开。目送她渐行渐远,他顿感怅然若失,仿佛今生再难相见。   “大人。”他回头一看,发现莱娜的一名女官来到面前,是瞳色乌黑、个头较高的那个,但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女王请您即刻去一趟王宫。”   她的目光飘向左侧,眉头轻皱,似有顾虑。维林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家塌了半边的酒馆,来自北疆的天赋者们就住在此处。两名路过的禁卫军士兵满脸惊魂未定,显然被热衷于恶作剧的洛坎吓到了,年轻人真诚地向对方鞠躬道歉,不远处的卡拉则忍俊不禁。洛坎一眼瞧见维林,便无力地笑笑,转身走进阴暗的角落,仿佛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的注意力回到女官身上,发现她眯起眼睛,仍盯着洛坎消失的那片阴影不放。“请原谅,小姐,”他一开口,对方才回过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回大人,我叫奥瑞娜。”她再次鞠躬,“女王仁慈,赐名奥瑞娜·艾尔·瓦德里安小姐。”   “瓦德里安?家在哈佛维尔南部吗?”   “我祖母来自哈佛维尔,大人。”   他本想说他们很可能有亲缘关系,但见奥瑞娜脸色不好,便没有开口。她显然不愿与天赋者接近,看样子也拒绝讨论这一话题。“这些人是我们的同盟,”他点头示意那家酒馆,“他们不会伤人。”   她换上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鞠躬应道:“女王还在等您呢,大人。”   王宫的一处空地上摆着本瑞宗师尚未完成的大理石浮雕,莱娜正在仔细观看。不远处站着达沃卡小姐和另一个罗纳女人,后者年轻一些,个头矮了不少。一看到维林,年轻女人就来了精神,满脸好奇,似乎按捺不住提问的冲动。   “大人,”莱娜愉快地招呼他,“会议情况如何?”   对于她知道选举会议一事,维林丝毫不觉意外。在收集情报方面,她全面继承了父亲的才能,采取的方式也更加巧妙。“宗会要重建,”他说,“当然了,他们也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您。”   “瑞瓦小姐呢?”   “和他们一样,坚决为您效力,陛下。”   她点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大理石浮雕上。尽管没有完工,雕像已是栩栩如生,人物的表情和姿态极其逼真,堪称本瑞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倭拉士兵和疆国人民的面部表情一样,无不是恐惧、愤怒和茫然,面对可怕的战争,常人的真实反应莫不如此。   “壮观吧?”莱娜说,“可惜本瑞宗师请求我将其毁掉。”   “情有可原,他一看到就会想起被奴役的日子。”   “不过,以后若有一样东西提醒我们也好,纪念我们当初为何出征。我有意把它留下来。等宗师心里的怨气消了,也许可以说服他完成雕像,当然,雕成什么样子由他决定。”   莱娜招手示意达沃卡和另一个罗纳女人上前。“这位是黑河部落的柯拉尔。她有话带给你。”   “你的疆国话说得很好。”他带柯拉尔去了父亲家,如今他和妹妹权且在此栖身,有几间房损坏较轻,尚可住人。艾罗妮丝赶去码头了,或许是想画下拥挤不堪的海港。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参天橡树下,隆冬的寒意日渐深重,粗壮的枝丫上,叶子已经掉光。   “她会说你们的话,”柯拉尔说,“所以我也会了。”   他听莱娜说起过这个故事,委实难以置信:柯拉尔曾被盟友的爪牙操控,如今重获自由。而且,她是身负使命的歌者。然而不知何故,他知道故事千真万确。只要看着她的脸,维林就知道她有歌声,更为自己翻涌的妒意羞愧不已。   “她记得你,”罗纳女孩接着说,“你挫败了她的一次刺杀行动。她对你恨到骨子里了。”   他记得汉娜姐妹被按在墙上时嘶声咆哮,还有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你有她的记忆?”   “有一点。她年纪很大,但还不如她的哥哥姐姐那么古老,也不如他们凶残。她对哥哥姐姐既恨又怕。还有她在第五宗学到的治疗术,阿尔比兰帝国极南之地的女祭司做的法事,一个参加大竞技的倭拉奴隶女孩熟练的刀法。”   “你知道她最初被盟友抓住是什么时候吗?”   “她早期的记忆模糊不清,充满混乱和恐惧,几间土屋在广阔的夜空下燃烧是经常出现的景象。”柯拉尔顿了顿,下意识地耸耸肩,“画面消失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   柯拉尔摇摇头。“她极力避开这段记忆,更愿意回想无数次杀人和欺骗的过程。”   “你受苦了。那种感觉一定……很疼。”   她耸耸纤细的肩膀,“通常是在睡梦中。”她举目望向遮天蔽日的橡树枝,唇边浮现一抹微笑。“那儿,”她指着靠近树干的一根粗大枝丫说,“你坐在那儿,看你父亲照料马匹。”笑意又渐渐收敛。“他害怕你,可你从不知道。”   他抬头盯着橡树,半晌无言。在树上玩耍的记忆从来都是快乐的,如今他却没了把握,或许幼年时的很多见闻已被自己遗忘。“你的歌声很强。”他说。   “你的更强。我能听见它的回音。失去这么强大的力量,你一定很难受。”   “年轻时我很害怕,后来才知道是天赋。是的,我特别想念它。”   “所以我遵照玛莱萨的命令,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歌声。”   “她有什么具体指示?”   “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呼唤我,远隔千山万水,在遥不可及的东方。音调极其古老,孤苦凄凉,是一个死不了的男人所唱,你见过他。”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在随音符而来的画面里,有一个少年带他暂避风雪,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以及他带在身边的人。”   艾林。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一切。那天晚上艾林冲着暴风雪的怒吼,他环绕世界的旅行,提及达文父亲的那天,他不曾改变的容貌。艾林、雷利斯、赫梯尔,他有上百个名字,马克里尔说过,然而维林知道,他最早的名字只有一个。那天在集市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场木偶戏……“科尔李斯,”维林轻声念叨,“无信者科尔李斯。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   “那是其中一个传说,”柯拉尔说,“我的族人另有说法。他们提到一个人惹恼了黑地之神米沙克,因而受到诅咒,以肉身成就一个永无完结的故事。”   “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她点点头。“而且我知道他很重要。歌声每次接触到他时,曲调欢快,意图明确。玛莱萨认为,如要击败那个肉体窃贼的幕后黑手,就必须找到他。”   “他在哪里?”   她满怀歉意地扮了个怪相,伤疤扭曲变形。“要翻过冰原。”    第三章 弗伦提斯   她停下脚步,扫视了一圈议会成员,方才落座。二十个身披华美红袍的男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四周。议会厅位于高塔中层,一百个奴隶操作纵贯上下的复杂滑轮,把每一位议会成员拉上去。虽说他们享有无限的生命,却没有一位议员愿意攀爬那么多台阶。   她耐着性子熬过冗长乏味的开场式。阿克里夫抑扬顿挫地致辞,宣布帝国第八百二十五年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会议正式开幕,与此同时,奴隶书记员以惊人的速度做记录。他唠唠叨叨地挨个儿介绍每一位成员,最后才提到她。   “……还有最近获得奴商议席的议,啊,女议员……”   “我的身份是盟友的代言人,照此记录即可。”她对阿克里夫说,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书记员。   阿克里夫一时语塞,但他终究定力不凡,很快恢复了常态。“悉听尊便。那么,我们的第一项议题……”   “也是唯一的议题,”她打断对方,“战争。战争结束之前,议会没有别的事情值得操心。”   一位发色银灰的议员闻言而动。不过是一个没见识的蠢货,她懒得费心记住此人的名字。“并不尽然,南部爆发饥荒,事态紧急……”   “历史上有过一次旱灾,”她说,“庄稼颗粒无收,人民忍饥挨饿。杀掉多余的奴隶以节约物资,等待旱情缓解即可。惨是惨,但也能挺过去,我们目前的战况可就不容乐观了。”   “诚然,”阿克里夫说,“战况没有按原定的计划发展……”   “根本是一次惨痛的失败,阿克里夫,”她笑着打断对方,“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托克瑞完全是自取灭亡,打起败仗来比他过去打胜仗还要利索。顺便说一句,我为令妹的遭遇深感遗憾。”   “我妹妹没死,我毫不怀疑聪明如她,必能自保。再说他们的都城还在我们手里……”   “不。”她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品尝甘甜的滋味,却不甚满意,这具躯壳的味觉远不如从前那般敏锐。“三天前就失守了。梅维克一死,群龙无首。我们失去了联合疆国。”   消息一出,惊得四座鸦雀无声,对她而言,这种滋味比得上甜美的葡萄。“悲剧啊。”有人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他年轻英俊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四十年前还请她杀过一个人,好像是某个荡妇的丈夫,方便他取而代之。她忘了过问这桩婚事有没有成。   “不过,”英俊的议员接着说,“虽然战败的耻辱不好受,但也意味着战争结束了。至少是告一段落。我们要养精蓄锐,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他们举国上下对我们恨之入骨,同样在养精蓄锐。”   “我们大大削弱了他们的国力,”阿克里夫说,“再者,还有汪洋大海的阻隔。”   “我想,麦西乌斯王所抱持的正是同样的幻想,直到他被拧断脖子的那一刻才醒悟。”她起身离席,收敛了最后一抹戏谑的笑意,目光依次扫过在座的议员,“要知道,尊敬的议员们,盟友从不沉溺于假想。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如今联合疆国有了女王,所谓汪洋大海,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弯浅浅的溪流。等风暴平息,她就会到来,而我们最强大的兵力已经被一个傻瓜消耗殆尽,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你们投票选出来的。”   “托克瑞将军久战沙场,经验丰富。”银发议员刚一开口,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她任由沉默滋长,当歌声察觉到迅速蔓延的恐惧,一股熟悉的欲望涌上胸口。她握紧拳头,极力克制冲动。时候未到。   “盟友的意思是,”她说,“召集预备军以应对威胁。退役的自由剑士全部召回营部,征兵配额翻三倍。还要从各省抽调兵力,加强倭拉城的防御。”   她等待有人反对,但他们全都瞪着眼睛,呆坐不动,这帮家财万贯、长生不死的胆小鬼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她本想最后含沙射影地威胁几句,或是羞辱他们一番,但她实在不愿再与这些人共处一室。   你当年也是这样吗?她一言不发地走出议事厅,暗自向父亲漠然的魂灵发问。他们有没有看出你是多么厌恶他们散发的恶臭?这便是他们要我杀你的原因?   牢门的锁头咣当作响,吵醒了他。典狱长是一名老军士,每次开门都嫌恶地瞪着弗伦提斯,一句话也不说。依照女王的安排,典狱长和狱卒都从女王骑卫团抽调而来,并不吃红兄弟的传说那一套。然而今天不同,老军士的敌意稍有收敛,他拉开厚重的铁门,示意弗伦提斯出去。事实上,弗伦提斯最为吃惊的是,自己没戴镣铐,也没有遭受虐待。他每天吃两顿饭,老军士早上收马桶的时候,还会送来一壶干净的水,其余的时间,他就坐在黑暗中,无人陪伴和交谈……除她之外。只要他向睡意投降,她就来了。   他走出牢房时,发现老军士退在一旁,站在前面房间里的竟是女王,达沃卡和两名贴身护卫守在左右。“陛下。”弗伦提斯单膝跪地。   女王并不回应,扭头吩咐军士:“退下吧。把你的钥匙交给伊尔提斯大人。”   她一直等到老军士走后才开口。“黑牢自建成之日起,从未如此空荡。”弗伦提斯依然跪地不起,女王则环顾四周,墙上只有一支火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砖石。“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子。等渡过眼前的难关,我打算拆掉它。”   弗伦提斯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地说:“女王陛下,我无比谦卑地献出我的性命……”   “安静!”她断然喝止,疾步逼至咫尺之遥,居高临下地俯视弗伦提斯,呼吸声急促而刺耳。“我已经杀过你一次。所以你的性命是我的了。”   过了一会儿,等呼吸平缓下来,她走开了几步。“起来!”她恼怒地一摆手,他应声而起,候在原地。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端详着他,怒容消失不见,换上了冷若冰霜的表情。“索利斯兄弟把你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了。你是身不由己,国王的死不是你的责任,正如杀人流血不是刀剑的过错。我知道,兄弟。可我就是没法原谅你。你明白吗?”   “明白,陛下。”   “维林大人还告诉我,你说艾尔·泰纳大人是倭拉人的同谋。”   “是的,陛下,倭拉人许诺给他权力,还有……别的奖赏。”   “是什么呢?”   “他竭尽全力求得倭拉人的保证,进攻疆国时不伤害您。”   她叹息一声,微微摇头。“我还以为他是英雄。”   弗伦提斯吸了口气,壮着胆子说:“我能否与您单独谈话,陛下?我有话要向您转达。”   “达沃卡小姐和两位大人见过我最落魄的样子,依然认为我值得他们效忠。无论你对我说什么,都不用避开他们。”   “我要转达的话出自御林骑卫的一位领军将军,王宫沦陷那天,我亲眼目睹他死去。他名叫斯莫林。”   女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上却有动作,像是要抓起一件看不见的兵器。“说吧。”她命令道。   “他说,和他深爱的女人一路远行……对他而言何其珍贵……”   女王双手握拳,向他逼近。他听见两把长剑先后出鞘,两名贴身护卫紧跟而至,摆出随时取他性命的架势。“他是怎么死的?”她问。   “英勇战死。他拼尽了全力,但您也知道,柯利泰武艺高强。”   不知何故,他无法直视女王的眼睛,这张冰冷而美艳的面孔,与那个惨叫着逃出王座厅的女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不求您宽恕,”他说着低下头,“任凭您发落。”   “你这么想死吗?你以为逝者会欢迎你这样的人?”   “怕是不会,陛下。但希望乃信仰之要义。”   “那么你的希望要一时落空了。”她对伊尔提斯打了个手势。护卫总领走到一间上锁的牢房前,转动钥匙,拉开牢门,然后和另一位大人一同进去,带出了里面的囚犯。与弗伦提斯不同,此人被五花大绑,脚踝、膝盖、手腕和脖子无不戴满新铸的镣铐,只能踩着碎步,任由两位大人把他拽到光亮处。尽管他明显不适,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痛苦,仿佛戴着一张永无变化的面具。他上身赤裸,露出厚实有力的胸肌,从脖子到腰部铺满一块接一块的疤痕。   “柯利泰。”弗伦提斯喃喃道。   “整场战争期间,我们只抓住了一个,”女王说,“夺回都城那天,他昏倒在码头上。据艾尔·海斯提安说,他负责看守艾卢修斯,以保证其父效忠倭拉人。此人名唤二十七号。”   她靠近奴隶精英,从头到脚地仔细端详。“哈力克兄弟告诉我,这些怪物毫无个人意志,倭拉人将其彻底剥夺,使用的方式有酷刑、药物,据凯涅斯宗老说,还有各种黑巫术——证明盟友插手其间。我想,他们和你的情况如出一辙。如果放开他的手脚,不知道他会有何反应?”   “我强烈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陛下。”弗伦提斯说。   她扭过头,同样仔细地观察弗伦提斯的身体,目光落在他的胸前。“达沃卡小姐说,我造成的刀伤化脓了,是她救了你的命。”   弗伦提斯瞟了一眼达沃卡,发现她满头大汗,记忆中从未如此不安。他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个小玻璃瓶,里头的内容物泛着微光,而她的手明显在抖动。“正是,陛下。”他说着,愈发心神不宁。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居然让达沃卡怕成这样?“不过我认为,真正救我性命的是您的飞刀。不知道为什么……它解放了我。”   “是的。”她望向囚犯,伸手对达沃卡说了一句罗纳语。女王接过瓶子,迎着微弱的火光举起来,拔出瓶塞,里面的黑色液体散发出一股恶臭。“还你自由的那把飞刀上涂了这种东西,”她对弗伦提斯说,“是罗纳朋友送我们的礼物。它对我们的事业应该大有用处。”她走到柯利泰面前,换成倭拉语轻声说道:“我并不喜欢做这种事。”   她把瓶子举在奴隶的胸膛上方,稍稍倾斜,一滴液体落在了伤疤上。效果立竿见影,柯利泰突然一阵抽搐,喉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倒在石头地板上来回翻滚,锁链哗啦作响。女王退开几步,塞好瓶塞,她神色肃穆,眸子闪闪发亮。弗伦提斯见她挺胸抬头,强迫自己直视那个痛不欲生的奴隶。须臾,惨叫声化作悲哀的呜咽,绷紧的后背缓缓复原,人也不再翻滚,只有双肩仍在颤抖。最后,他气喘吁吁地躺平了,浑身大汗淋漓。   莱娜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弗伦提斯举起手:“不如我来吧,陛下?”见女王点头允准,他走到柯利泰身边蹲下,仔细观察对方的脸,发现那对目力涣散的眼珠子逐渐有了神采。   “你能说话吗?”弗伦提斯问道。   倭拉人眨巴着眼睛,久未发声的喉头咯咯作响。“能……”   “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眯起眼睛,嘶哑着嗓子,用口音浓重的倭拉语回答:“我……一开始是五百号。现在……是二十……七号。”   “不。”弗伦提斯凑近了问,“你真正的名字。你知道吗?”   他眼珠子一转,眉头皱起,努力地回想着。“列科南,”他有气无力地说,忽又咆哮起来,“列科南……我父亲……是红斧希科南!”   “你离家很远,朋友。”   列科南猛地一挣,锁链依然紧紧地捆在身上。“那就……快打开这些铁链子……我要回家……活在世上的日子不长,我要杀的人太多……”   “喝了就不做梦?”弗伦提斯半信半疑地嗅了嗅瓶口,气味不大好闻,有点像闷得发霉的茶水。   “它能让人睡得很沉,从而阻止梦的产生,”凯兰兄弟回答,“这是在打败冰雪部落之后,我调配出来的药水。血腥的杀戮导致许多北疆人噩梦连连,包括我在内。这种药水可以让你不做梦,兄弟。但是次日清早的头痛,也许会让你觉得还是做梦为好。”   那不是梦,弗伦提斯知道。不过,当女人触碰我的意识时,它也许能够防止我胡思乱想。第五宗暂住在码头附近的商贾大宅里,不计其数的房间加上地窖,足够安顿大部分伤兵,贮存日渐增多的绷带和药剂。看样子艾尔·贝拉夫人已经说服了一些阿尔比兰商人,他们冒险横渡时值冬季的梅迪尼安海,最后一次运送补给,包括食物和亟须的药品。   他谢过医师,出了大宅,沿着码头走。维林就站在不远处,望着巨大的倭拉战舰。他知道自己一路上吸引了很多目光,不少人怀着敌意,但大多数人除了害怕,就是惊讶。也许在某些人心里,他还是红兄弟,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他是杀害国王的凶手,只因女王大慈大悲,方才重获自由。女王的决定并未引起人民的不满,他们交口称颂,全力以赴地服从她的指示。弗伦提斯所到之处,人人都在干活,坍塌的城墙正在修复,临时铁匠铺里锤声阵阵,新兵们操练得歪七竖八。很多人倦容满面,但无人袖手旁观,全都一心一意地执行任务。船长们或许会害怕这次远征,但这些人只需要她一声令下,漂洋过海,无所不从。   他走到巨舰附近,听见有人高声喧闹,抬头一望,甲板上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矮个子的嗓门大得吓人。“没想到你妹妹的嘴巴这么厉害,兄弟。”弗伦提斯对维林说。   “她被女王刚刚任命的造船场总管气昏了头。”维林应道。说话间,艾罗妮丝把一捆羊皮纸甩到达文脸上,然后跺着脚走下踏板。“他请艾罗妮丝绘制船图。我想他现在后悔了。”   “榆木脑袋,自以为是!”艾罗妮丝上了码头,嘴里愤愤地说个不停。尽管哥哥抱了抱她以示安慰,她的面色依然铁青。   “他不喜欢你的画?”维林问。   “不是画的问题。”她提高嗓门,好让船上的人也听见,“是他冥顽不灵,拒不接受合理的建议!”   “我相信他对造船是很在行的。”维林话音未落,挨了一顿白眼。   “这种庞然大物,”她指着莱娜女王号说,“在构造上本来就不合常理,他竟然还想照搬,不惜消耗大量的人力和木材。”   “这么说,你的设计更简洁有效?”   “那是当然,亲爱的哥哥,毫无疑问。”她抱紧背包,昂首挺胸,“我拿去给女王看。”她生硬地向弗伦提斯鞠了一躬,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开了。   “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弗伦提斯说,“她说话可温柔了。”   “我们都大变样了,兄弟。”维林转身走向防波堤,弗伦提斯跟在后头。“女王对你的安排,”来到没人听见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说道,“你可以拒绝。”   “实在开不了口,兄弟,并非我不想。”   维林眺望海面,天上风起云涌,灰蓝的海水波澜起伏。“在你梦中纠缠不去的那个女人,你觉得她能不能感应到你要过去?”   “有可能。不过我指望凯兰兄弟的药水掩盖我的思想。话说回来,她对我个人的兴趣或许于我们有利,我的任务是调虎离山。”   “看来我们面前的路都不好走。”   “你最好别把你的任务说出来。如果她找到我,甚至活捉了我,再次……束缚我,恐怕那些秘密就保不住了。”   维林点点头,又望向大海,眉宇间流露出哀伤。“我找了你好久,把歌声送到四面八方,却只有模糊不清的画面。如今,我又要送你远行,而我已经没有歌声能找寻你了。”   “我有很多债要还,兄弟。杀人犯不该出现在受害人的妹妹面前。”他伸出手,维林紧紧握住,“到时候我们在倭拉相会,不见不散。”   果然如凯兰兄弟所说,次日清晨头痛欲裂,好在药水有效果,受点苦也值了。他一夜无梦,不曾屈从于她的意志,自然也无需恐惧和讨饶。获释后,他和列科南仍然在黑牢里过夜,不过二人搬到了相对舒适的守卫室。女王很快调走了御林骑卫,派他们训练新兵,偌大一座城堡里只剩两个人。他看见曾经的柯利泰在院子里练功,动若闪电,虎虎生风,全是在多年苦训和实战中淬炼的技艺。但倭拉人今天挥舞的不是双剑,而是一把斧头。   “红兄弟。”看见弗伦提斯来了,他立刻收势息功,说话时微微带喘。列科南重获自由之后不再剃光须发,头顶和脸颊生出了成片的黑茬子。“你的女酋长派奴隶送来了礼物,厉害得很。”他举起斧头,兴奋得合不拢嘴。这是一柄仑法尔样式的双刃斧,扁平的斧身镀了一层精致的金色花纹。或许是达纳尔的玩物吧,弗伦提斯想到封地领主,不由深感遗憾,若能亲手杀死他该有多好。   “这儿没有奴隶。”弗伦提斯不得不再三对他强调这一事实。列科南似乎难以理解一个国家竟然没有奴隶。他念念不忘的家乡远在帝国北部省份之外的荒凉大山,他所在部落的主要生计是挖矿,与邻近部落的冲突也持续不断。   “好东西。”列科南灌了一大口酒,又问,“你还有吗?”   弗伦提斯指了指附近的一堆酒瓶,原是倭拉人存放在黑牢里的,后来他们从领军的自由剑士床底下找了出来。藏匿在都城各处的酒和各种战利品数量惊人。倭拉军队明文准许士兵抢掠,只要全数上报,并缴纳十分之一的税金即可,然而事实证明,很多人不愿遵守这项规定。   “你的女酋长,”列科南攥着酒瓶坐下来,“她有男人吗?”   “称呼她女王。没有。”   “很好。我要娶她。”他猛灌一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嗝,“你觉得献上多少颗脑袋能成?”   看来这是列科南所在部落的风俗,他们砍下敌人的脑袋献给心仪的对象,以示丈夫气概。“一千颗也许能成。”弗伦提斯想了想。   列科南眉头一皱,低声吼道:“这么多?”   “她是女王。女王可是很贵的。”在他的注视下,曾经的奴隶又连灌几口,喝空了酒瓶。他很清楚,倭拉人如此豪饮鲸吞,不过是要驱散满脑子的恐怖回忆。“你当了多久柯利泰?”他问。   “我是十九岁时被他们抓走的。如今我照镜子看到的是父亲的脸。被束缚的年月毫无意义可言。”列科南举起空酒瓶,扮了个怪相,扔在石板上。   “你不记得了?”弗伦提斯追问,“可我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真是倒霉透顶。”列科南坐立不安,饥渴的目光落在那堆酒瓶上,他双手交握,强健的胳膊上肌肉鼓胀。“我记得的……够多了。”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你看守过他,记得吗?”   列科南的唇边掠过一抹笑意。“记得。他也好酒。”   “他死得其所,是为了杀一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个坐在大椅子上的白痴?”列科南乐了,“啊,那他真是好样的。我们喝点酒纪念他吧。”他起身去找酒。   “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吗?”弗伦提斯问他。倭拉人正在一堆酒瓶子里翻找,挑中一瓶,拔掉木塞嗅了嗅,又皱着眉头扔到一边。“你愿意跟随我吗?”   “我自愿跟随过的人只有我父亲。”列科南闻了闻另外一瓶酒,心满意足地扬起眉毛。“不过,在我到家之前,这把斧头可以替你砍人。”他坐下来喝了一口,笑着说,“话说回来,还有一千颗脑袋要献给你的女王。”   “贝洛拉斯。”船长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疑虑重重地打量弗伦提斯。看见走上踏板的列科南背负双剑、手提利斧,他的疑虑更深了。“欢迎来到海刀号。你们的同伴已经上船了。”   清晨空气寒凉,他们登船时,海风扑面,犹如刀割。甲板上有一群裹着斗篷的人影,甚是眼熟,弗伦提斯走过去,怒火蓦地燃起,连寒冷也觉察不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执行女王的命令,兄弟。”公鸭起身说道,其他人也纷纷起立,“真的,兄弟。她好心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因为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疆国禁卫军。”   弗伦提斯扫视着从尤里希森林逃生的三十个男女,他们个个神情坚毅,衣装素净,浑身上下带满了称手的兵器,可谓五花八门。只有一个人除外。伊莲身披深蓝色斗篷,格外醒目,上次分别至今,不过区区几天时间,她似乎又长大了一些。黑牙和大砍蹲在她左右,瞪大眼珠子望着弗伦提斯,又低下脑袋舔舔口鼻——这是狗崽子们向族群首领致敬的方式。弗伦提斯跪下去,伸手抚摸它们的脑袋,换来一阵欢喜的呜咽声。   “索利斯兄弟应该有话带给我吧。”弗伦提斯问伊莲,嗓音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勉强笑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只说请你允许我与你同行,兄弟。还有,确保我在航行途中不要松懈训练。”   弗伦提斯直想命令她下船,但终究忍住了。她接着说:“你想开点,达沃卡也不高兴。”   “做不到……姐妹。她留在女王身边了吗?”   伊莲点点头。“多少有点遗憾。她给了我这个。”她拿起一个布袋,里头装着好些皮囊,“是凯兰兄弟根据罗纳人给的配方调制的。”   弗伦提斯颔首会意。“小心保管,千万不要打开。”他起身离开猎犬,三十四号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现在是自由人了,”他提醒对方,“这次要回到你曾经被奴役的国度。我们无法保证任务一定成功。”   “我还没有想好名字,”三十四号耸耸肩,稍微压低嗓音,换成了倭拉语,“我觉得你的女王……令人不安。”   弗伦提斯松开手,扭头望向壬希尔宗师,他站在人群外边,表情比平常更加茫然无措。“我本来希望您回马厩去,宗师大人,”弗伦提斯对他说,“宗会需要您的能力。”   “小子不在那儿,”壬希尔喃喃道,“丫头不在,高个儿女人也不在。”他面带怀疑地四下张望,然后凑近了低声问道:“马呢?”   “我们这就去找,宗师大人。”弗伦提斯抓住他的胳膊,信誓旦旦地说,“海对岸的帝国到处都有马。”   壬希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慢悠悠地向船首走去。弗伦提斯决定提醒一下贝洛拉斯船长,让水手们尽可能多给马术宗师一点空间。这时,他发现船舷边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眺望大海,此人年纪轻轻,身形健壮,生有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   “他叫韦弗,”公鸭说,“不怎么说话。”   弗伦提斯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治愈了女王的天赋者。“他也是奉女王的命令来的?”   “不大确定,兄弟。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船上了。”   弗伦提斯点点头,转身面对众人的目光。“我谢谢各位,”他说,“但大家的好意,我承担不起。请你们上岸,让我出发吧。”他们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样子并不生气,只是满怀期待。没有一个人向踏板迈出一步。“此去倭拉,没有回头路……”弗伦提斯还要说下去,公鸭笑了起来。   “咱们的船长怕是等不及要开船了,兄弟。”他说。    第四章 瑞瓦   布拉多大人的府邸当年肯定显赫一时。最初是小型要塞,经过几代人不断扩建,形成一座绵延开阔的三层大宅,早期的外墙被包在内里,用以御敌的壕沟也已填平。府邸四周散落着马厩和库房,瑞瓦还知道不远处的山丘上有间大谷仓。她后来骑马去过一次,远远地望见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木屋,顶棚不知所终,仓门倒在杂草丛中。   她命令侍卫们径直前往埃尔托城,自己独自骑行几英里路来到这里。不出所料,科恩米尔惨遭劫掠,烧成一片废墟,她监视过的小镇居民不是死了,就是被抓走奴役,或者逃之夭夭。布拉多大人的府邸在北边两英里开外,情况也好不了太多,但少有倭拉人进屋抢掠的迹象,或许在他们来之前房子就破败不堪了。屋顶上片瓦不见,如果不是暴风雨的杰作,便是某些贪婪的乡民偷走的,斑驳的墙壁上泥灰剥落,所有的房门都不翼而飞。   你指望找到什么呢?她暗自叹息一声,翻身下马,把坐骑拴在篱笆桩上。这匹母马性子温顺,比响鼻听话多了——围城战开始不久,可怜的老马就进了炖锅。母马嚼着茂密的草叶子,瑞瓦则走到大宅跟前,从缺失玻璃的窗户望进去,只见房里漆黑一片,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他们碰头的地方?她心想。这就是他们阴谋策划的秘密据点?圣子们聚在一起,聆听那位虔诚敬神的大人口吐真言,却不知那家伙满嘴谎话,说不定心里正得意地狂笑呢。   她来到门廊,一脚踏进寒凉彻骨的阴影之中。昏暗的光线下,厅堂之壮观仍令人叹为观止。一道造型雅致的木梯从楼上倾泻而下,落在规整如棋盘的大理石地板上,瑞瓦的靴子踩出的响声清脆悦耳。她的目光在墙上梭巡,寻找绘画或纹章,却只见裸露在外的灰泥,原先的住户并未留下蛛丝马迹。她在底层的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毫无收获,便想着上楼看看,好在木梯异常稳固,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楼上更冷,寒风一阵阵灌进空荡荡的窗户,残破的帘子飘摇不定。她挨个儿检查房间,看见的全是灰尘、陶瓷碎片和烂木头。其中一间房吸引了她的注意,地板上有大片污渍,还被一块发霉的地毯盖住了半边,靠墙的床上布满了蛛网。她不用凑过去细看,就知道那是血迹——房间里死过人,但不是最近的事。   她离开时忽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刺鼻的气味,是刚熄灭不久的蜡烛。她停下脚步,闭上眼,鼻子和耳朵活跃起来。头顶的横梁上有轻不可闻的嘎吱声,比耗子闹出的动静大一点点。她睁开眼,抬头望向天花板,看到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洞,洞里有火光一闪而过,似乎被遮住了。   她在走廊里找到了通向三楼的阶梯,状况却远不如厅堂里的那般完好:栏杆没了,还缺了几块木板,她只好连蹦带跳地爬上去。顶层有四间阁楼,只有一间还保有房门。她转动把手,发现里面锁住了,便一脚将其踹开,拔剑走了进去。窗边有一小堆毛毯,铺得整整齐齐,还有几块木板被麻绳绑在上头,以阻挡风雨的侵袭。一截蜡烛头立在毛毯边,芯子冒着缕缕轻烟。   瑞瓦接着观察,角落里有一小摞书,堆了几种蔬菜,胡萝卜已经发霉,土豆长了芽,还有细碎的咬痕。忽然,她的头顶上响起刺耳的吸气声。   瑞瓦立刻上前一步,与此同时,背后有人从天而降。她猛地转身,剑锋横扫而至,只见火花四溅,一把小刀飞旋而出,落在暗处。对面的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泥污,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你是谁?”瑞瓦问。   女孩一脸惊愕,忽然面目狰狞。她嘴里嘶嘶作响,冲向对面的不速之客,双手犹如鹰爪,尖利的长指甲大有撕破脸皮的势头。瑞瓦放低剑尖,闪身避开,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双臂牢牢地箍住对方。女孩拼命挣扎,一边叫嚷,一边吐口水,却无济于事。透过破烂的衣衫,她摸到女孩枯瘦如柴的身子,一个快饿死的人竟然这么凶悍,实在难以理喻。整整两分钟过后,女孩停止了挣扎,绝望地瘫软在瑞瓦的臂弯里,嘴里仍不满地哼哼着。   “原谅我不请自来,”瑞瓦对她说,“我是瑞瓦。你是谁?”   “是艾尔莎派你来的吗?”   瑞瓦给壁炉的火堆添了些木柴,又看了看锅里——这只旧铁锅是从厨房的一堆破烂里找出来的。她放开女孩后,对方倒也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只是始终闷闷不乐,与瑞瓦相对而坐,一声也不吭。她从鞍包里取来燕麦放在锅里煮,还加了一点蜂蜜和肉桂,这些调料还是在瓦林斯堡时,用倭拉将官的短剑和匕首从尼塞尔士兵手里换来的。在跟随女王收复疆国的途中,她对疆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有了不少了解,只要价钱合适,十有八九能从尼塞尔人手里淘到稀缺品。   “艾尔莎是谁?”她一边搅拌着稀粥,一边问道。   女孩稍稍挺直腰板,扬起下巴,试图摆出一副贵族的派头。“我的女仆。”   “这么说,你是府上的女主人?”   “是的。”女孩黯然神伤,“母亲死后就是我了。”   “你是布拉多大人的女儿?”   女孩闻言一惊,吓得面色煞白:“你认识我父亲?他回来了吗?”   瑞瓦坐下来,盯着女孩充满恐惧的双眼。“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她犹豫不决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轻声答道:“爱、爱丽丝。”   “爱丽丝,听我说,你父亲死了。他是在埃尔托城被杀的,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死了。”   看样子女孩并不悲伤,反而如释重负。她抱着腿,额头抵在膝盖上,乱蓬蓬的发间隐隐透出抽泣声。瑞瓦此前并未注意到她的年纪,现在看来还不到十岁,而且特别瘦小。   她舀了些燕麦粥到木碗里,递给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接着。你需要吃东西。”   很快,哭声停止了。闻到燕麦粥的香气,爱丽丝的肚子咕咕直叫。她抬起头,接过木碗。“谢谢。”她轻声说,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完全不顾吃相。   “慢点,”瑞瓦提醒她,“肚子饿就不要吃太快了,否则会不舒服的。”   女孩点点头,喝粥的速度放慢了一点点。“是封地领主杀了他吗?”等木碗快要见底了,女孩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艾尔莎说封地领主会把圣父的审判降临到……受了诅咒的人身上。”   “他是怎么受的诅咒?”   “我当时还小。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好人。可他后来生了病,母亲说他的脑子被烧坏了。我记得母亲带我去他的房间告别。他睡得很沉,母亲说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低头看着木碗,把残留的燕麦粥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搁到一边。“可他醒了。”   “然后他就变了?”   “他不是我认识的父亲了。他……欺负母亲。每天晚上都欺负。我听见了……隔着那么远都能听见。他欺负了好多年。”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水划过脏兮兮的脸颊,留下一道道痕印。   “他有没有……欺负你?”   女孩垂着脑袋,低声抽泣,算是对瑞瓦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哽咽着开口了。“他走的时候想把我们锁起来,可是房子快垮了。离开的前一天,他……他杀了母亲。他也想杀我,但艾尔莎拉着我跑了。我们跑到树林里躲起来,很久都不敢出去。等我们回来时,房子已经空了……母亲还在原地。我们去了村子,那里有当兵的,不是疆国禁卫军,也不是封地领主的手下。他们做的事情好可怕,我们就跑回家,躲在房梁上。他们来了,抢走很多东西,不要的就砸掉,但他们没发现我们。艾尔莎每隔几天就出去找吃的,有一天她没回来……”   瑞瓦看着哭泣的爱丽丝,满眼都是一个小女孩在黑暗中发抖的模样,她瑟缩在谷仓的角落,手里抓着头一天偷来的胡萝卜——她不敢马上吃掉,因为明天也许没有吃的。   “杀他的不是封地领主,”她对爱丽丝说,“是为女王效力的士兵。他死得很痛苦,也许你知道了心里好受些。”她从鞍包里取出一个卷轴盒子,里面装着艾罗妮丝绘制的牧师肖像。“你在家里见过这个人吗?”她递给爱丽丝。   女孩抬起头,用磨破的袖子擦擦脸,然后接过羊皮纸,一看就直点头。“见过几次。父亲喊他神圣的朋友。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母亲也是,只要他来了,母亲就带我上楼。有一次,我听到他们争吵,就跑到楼梯口偷听。父亲的说话声很小,听不清楚,但我听得出区别,根本不是他的声音。另一个人嗓门很大,气冲冲的,说什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她瞟了一眼瑞瓦,“他经常说起一个女孩,感觉那个女孩特别重要。”   “他说了什么?”   “说她的殉……”爱丽丝欲言又止,使劲地回想那个词。   “殉难吗?”瑞瓦提示她。   “对。殉难。他说女孩的殉难应该等到她伯父动手,要当着很多人的面。”   等到伯父动手。瑞瓦回味着这句话,心里冷冷一笑。他们以为森提斯伯父会杀了我。维林的到来迫使盟友的爪牙改变了原定计划。他们到底有多怕他?   “谢谢。”她从女孩手里拿回肖像,放进盒子里,然后起身收拾东西,绑好长剑。“想带什么走,现在就收拾。”   女孩抬起头,睁大的眼睛再次充满恐惧。“你要带我去哪里?”   “埃尔托。除非你愿意留在这里。”   “城墙怎么了?”三天后,当她们爬上埃尔托城东边的山顶,爱丽丝问道。她坐在母马背上,瑞瓦牵着缰绳。女孩腿脚无力,走不了远路,母马又驮不动两个人。好在饮食充足,她恢复了活力,一刻不肯停歇地提问。   “被砸坏了。”瑞瓦告诉她。   “什么东西砸的?”   “大投石机发射的大石头。”   “投石机呢?”   “烧了。”   “谁烧的?”   “我烧了一个,一帮海盗烧了两个。”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生气。”瑞瓦望向河面,冬天雨量充沛,导致黑水泛滥,掩盖了载有可怕投石机的倭拉战船,以及圣父也难以数清的尸体,“而且女王也下了命令。”   “她是不是很美?母亲去过一次瓦林斯堡。她说莱娜公主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在沃恩克雷见过女王与孤儿们共处,那种微笑饱含真正的温暖和深切的同情,与对待别人时完全不同。同一天晚些时候,有消息说西边有一帮匪徒劫掠难民,女王命令阿达尔大人前去追捕,要求每三人仅留一个活口,先鞭打一顿,再充作脚夫。当时,女王的脸上同样挂着微笑。   “是的,”她对爱丽丝说,“她美极了。”   她们顺着堤道向城门行去,围在缺口处的脚手架清晰可见,人们正来来往往地搬运石头。   “神佑瑞瓦小姐!”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单膝跪地,家族侍卫们纷纷照做,“感谢圣父,您平安回来了。”   “喊小姐就够了。”瑞瓦说着望向城内。碎石已经清理干净,大量受损的房屋仍未修复。“或者叫我瑞瓦也行。”   军士受宠若惊地干笑一声,低着头退下去了。   马鞍上的爱丽丝探过身子,悄悄地问:“你是什么人啊?”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瑞瓦发现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纷纷放下工具,向她涌来,欢呼声早早地响起。“军士,你们还是护送我回庄园吧。”   韦丽丝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又礼节性地抱了抱她。“我离开太久了。”瑞瓦喃喃道,自觉脸颊一热。   “的确如此,小姐。”韦丽丝的目光落在忸怩不安的爱丽丝身上。庄园外人潮涌动,欢呼声震耳欲聋。瓦林斯堡解放和倭拉人全军覆没的捷报迅速传遍了疆国的每一个角落,瑞瓦的归来一下子点燃了人们庆贺胜利的巨大热情。   “这位是爱丽丝小姐,”瑞瓦示意女孩上前,“布拉多大人的后嗣,现在是女总督的养女。方便的话,给她找几间合适的房。”   “当然。”韦丽丝伸出手来,爱丽丝犹豫片刻,乖乖地拉住了。   “我以为这儿是森提斯大人管事。”女孩说。   “他死了。”瑞瓦回头看了看仍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宣布放假一天,”她吩咐韦丽丝,“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胜利日。另外,把你私藏的酒分发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   “城墙……”她说。此时,爱丽丝已经上了楼,在宽大的床铺上睡下了,藏书室只剩她们两人。   “先修城墙是民众的呼吁。”韦丽丝解释,“没有城墙,他们感觉不安全。我只能尽我所能地重建住宅,可他们要修城墙,我哪有否决的权力?”   “金库的情况如何?”   “充足得很。倭拉人抢了不少财物,我让阿伦提斯派人抢在尼塞尔人和不明来路的歹徒之前搜刮了一遍。但话说回来,重建埃尔托的开销相当巨大,除此之外,我们的封地大半被毁,也要花钱处理。”   “女王已明确承诺,替我们负担这笔开销。如今北疆的黄金产量超过了青石,但要等好几个月才能送达。”   “多亏艾尔·贝拉夫人和达瓦斯大人,我们不会挨饿了。不过冬天还是很难熬。”韦丽丝说。两人坐在壁炉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   “诵经者呢?”瑞瓦靠在她的肩上问。   “每周派人送信,教育我们如何依照《十经》的指示治理封地。收信人有时候是你祖父,有时候是你曾祖父,实在是乱来。上周他在布道时睡着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大教堂几乎空无一人。”   “这么说,没选错人。”   “看来是的。”   “阿伦提斯去哪儿了?”   “正在追捕圣子残众,还要去剿灭西边山谷的一群匪徒。他们越来越伤脑筋了。视战争为肥肉者,唯极恶之徒。”   “《理经》第六篇。”瑞瓦笑着亲了亲她的脖子,“尊敬的参事小姐,你是不是受到了圣父之爱的诱惑?”   “不。”韦丽丝拨弄着她的头发说。瑞瓦的头发越来越长,自己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剪过的。“我只被诱惑过一次。而且我觉得足够了。”   想到接下来的话会引起怎样的反应,瑞瓦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本能地想拖到第二天早上,但她知道那样一来情况更糟。“明天我要在广场上讲话,宣读女王的征兵令。”   韦丽丝抽回手,眼神充满戒备。“征兵?”   “女王要集结一支空前强大的军队,乘船渡海,登陆倭拉帝国。”   韦丽丝起身走到火堆前,伸手抓住壁炉架。“我们已经打赢了战争。”   “不,还没有。”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的女总督要随女王的舰队出海?”   瑞瓦看到她捏得指节泛白,勉强克制住伸手拉她的冲动。“是的。”   韦丽丝摇了摇头。“真是疯了。连她那个阴险狡诈的父亲,也干不出这么荒唐的事。”   “我们必须断绝他们卷土重来的念想。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是艾尔·索纳大人的说法,你自己呢?”   “我们想的一样。”   “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仗?说真的,我看得出来。你一回来就坐不住,心急火燎地想走,你对这儿没兴趣,对我也没兴趣。”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席话,包藏其中的事实却令瑞瓦深感不安。“我绝没有对你失去兴趣。如果我看起来那么心急火燎,也是因为我天生不是当总督的料。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想再打仗了。但是这场战争非打不可,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   “征兵是什么意思?”   瑞瓦扭头看见爱丽丝站在藏书室的门口,裹着一条毯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睡不着吗?”   女孩点点头,瑞瓦拍拍身边的软椅,爱丽丝跑过去,挨着她坐下。“我做梦了,”女孩说,“父亲又活了过来,去家里找我。”   “只是一个梦。”瑞瓦说着,轻轻撩开她额前不再蓬乱的头发,“梦是欺负不了你的。”   爱丽丝望向韦丽丝。参事小姐依然僵硬地站在壁炉前,避开她们的目光。“征兵是什么意思?”   韦丽丝双肩一沉,面朝女孩露出疲惫的微笑:“大大的坏事,亲爱的。强人所难的事。”   “所有年龄在十七到四十五岁之间身体健康的男性,务必带上弓箭等武器,于因特拉索月底之前到埃尔托城报到。相同年龄且无子嗣的妇女亦可自愿报名。所有服役人员按疆国禁卫军标准支付酬劳,战后另提供一笔优抚金,若为国捐躯,优抚金将转交其寡妻以及在世的子嗣。”   瑞瓦宣读完毕,把卷轴递给韦丽丝,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的反应。韦丽丝在大教堂门前台阶的最上层放了一只大木箱,可以登高望远,一览无余,此时广场上聚集了五千余人,周围的废墟内外更是人山人海。她看见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面露讶异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沉默不言、满怀期待。他们等着神佑小姐发话,瑞瓦暗自苦笑,却不敢在表情上流露分毫。   “我们遭受了天大的苦难,”她说,“经历了无数的考验、长久的斗争。我希望带给你们和平的喜讯,我希望告诉你们战争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休养生息,但如果我那样说,我就是骗子。敌人兵临城下之时,你们信过我的话,现在我请求你们再信一次。”她稍一停顿,积蓄力量,刚才那句话在脑海里回荡……我就是骗子……   “我亲耳聆听圣父之言!”她拼尽全身气力,字字铿锵,在残破的城墙上回荡,“他不许我们远离脚下的道路!很多人听说过所谓的《第十一经》,我现在告诉你们,那本经书纯属胡编乱造,恬不知耻,荒唐至极。不过,圣父将会有一本全新的经书——《正义经》,是圣父以我们的壮志雄心为纸笔,亲手写就!”   每一个人的喉咙都发出了响声,那不是欢呼,而是一种短促而野蛮的咆哮。每一张面孔都写着深深的恨意,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痛失爱人和家园的惨烈记忆,而神佑小姐以圣父之言,松开了他们复仇的缰绳。我们已杀得他们血流成河,瑞瓦心里想着,任由怒吼声汹涌澎湃,扑面而来。但还远远不够。   她走下木箱,看到爱丽丝把头埋在韦丽丝的裙子里,吓得小脸失色,泪流满面。瑞瓦跪在一旁,拭去爱丽丝脸上的泪水。“没事,”她说,“他们只是很高兴看到我。”   等了两天,阿伦提斯回来了。她亲赴城门迎接年迈的戍卫军司令,送上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原谅我了吗,大人?”   “小姐的命令,在下岂敢不从?”他的口气有些生硬,但瑞瓦觉察到胡子底下掠过一抹笑意。“况且,”他说着,指向堤道上那一排身负枷锁的人,“抓捕您的敌人是我神圣且不可推卸的光荣使命。”   “没什么光荣可言,只不过是流血搏命的事儿。”她扫视着那群俘虏,大约二十来人,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有人面如土色,垂头丧气,有人恶狠狠地瞪着她,一脸不屑。“圣子。”   “还有几个匪徒。最好当众吊死他们,以儆效尤。”   “只要不是犯了强奸或杀人的重罪,其余的都交给女王。她急需用人,即便这些下三滥的货色也有利用价值。”   “征兵令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   “他们听过圣父之言就愿意了。我可能明天要劳烦你和你的手下,是该好好看看我的封地了。”   他恭敬地鞠躬。“遵命,小姐。”他扭过头,凶巴巴地盯着俘虏们,“您打算怎么处置圣子?”   “韦丽丝小姐负责审问,等我回来再裁决。”   爱丽丝抱着她,又哭了起来,非要跟她走。瑞瓦喝令她留在城里,和韦丽丝在一起,语气异常严厉,结果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当母亲可不容易。”韦丽丝说着,把爱丽丝拉到身边。   我不是她母亲,瑞瓦心里想着,蹲了下来,撩开爱丽丝眼前的发丝。“听韦丽丝小姐的话,好好做功课。我去去就回。”   她让阿伦提斯选择路线,毕竟老司令对封地了如指掌。“我认为先向西再往南,小姐,”他建议,“西边是库姆布莱最不虔诚的一批人,我们最好先难后易。”   一路上,倭拉人在西边活动的迹象触目可见,惨遭劫掠的村庄一座接着一座,葡萄园里偶有一堆堆腐烂的死尸。每次遇到,瑞瓦就下令举行火葬,由同行的唯一一名牧师致辞。此人瘦高个儿,中等年纪,选中他是因为守城战期间的非凡勇气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她最近特别不喜欢布道。不爱说话的牧师才是好牧师,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句妙语,琢磨着是不是该记下来。   越向西走,凄惨的景象越少,到了与尼塞尔交界的丘陵地带就完全看不到了。韦丽丝告诉过她,这里是库姆布莱相对繁荣的地区,葡萄酒的品质尤为上乘,民众最爱欢歌畅饮,毫不顾忌《十经》的种种教条。阿伦提斯带她来到这一带最大的镇子,其形态完全是一座山顶要塞,坚固的石墙依山而建,围得密不透风,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   “一眼就能看出倭拉人为何放过了这里。”当他们一路爬到镇子大门口,阿伦提斯说。   “打进来是迟早的事。”瑞瓦说。她原以为场面会比较尴尬——当地人很有可能不清楚她的身份——没想到大门敞开,镇上的卫兵列队迎候。一个罩着长袍的矮胖男人在拱门下双膝跪地,两臂伸展作祈祷状。   “这位是镇长门塔瑞大人,”阿伦提斯介绍,“方圆数英里的大部分葡萄园都属于他。他非常尊敬您祖父。”   “但不尊敬我伯父?”瑞瓦问。   “您伯父收税时完全不顾情面,也不大照顾老朋友。”   “啊,我只有新朋友,何其幸运。”   “神佑小姐!”门塔瑞大人十指相扣,高声呼道。瑞瓦翻身下马,扫视着这座镇子。见惯了残垣断壁,猛然看到这么多完好无损的房屋,感觉甚是古怪。“您带来圣父之言,我等卑贱,闻之有愧。”   瑞瓦皱眉低头,只见那人睁大眼睛,满脸真诚,敬畏有加,全无欺诳算计之意。“世人皆可聆听圣父之言,”她说,“但他不要你下跪,我也一样。”   矮胖的镇长闻言起身,却仍然恭敬地弯着腰。“您大败倭拉人的事迹堪称传奇,”他热情洋溢地夸赞道,“鄙镇对您的不世之功感激不尽。”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大人。”她举起装有征兵令的卷轴盒子,“因为我有话带给你们,若是知恩图报,照此执行便是了。”   召集附近的乡民到镇上听神佑小姐发话足足花了两天,为此她忍受了门塔瑞连续两天举办的盛宴,以及一场请愿大会——堪称目前为止她最讨厌的事情。她只对黑白分明的案件进行裁决,其余的让阿伦提斯记下来交给韦丽丝。虽说当地人安居乐业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从请愿的内容更能真切地体会到,他们的生活并未受到战火的影响。他们抱怨的大多是东边的难民偷窃粮食和牲畜,或是来到他们的地盘上强行居留。另外,托克瑞的军队或许没有来过,但他的奴隶贩子把触手伸到了这里——有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述说着儿女被掳走的情况。他们的遭遇固然惹人同情,却也令瑞瓦感到了一丝欣慰——倭拉人四处播撒仇恨的种子,所到之处怨声载道,反而有利于她实现此行的目标。   次日傍晚,她站在镇长大宅的门廊上,宣读了征兵令。宅前有一座造型雅致的青铜水池,宽敞的街道绕池而过,人们就挤在街上。这一次等她读完,底下的议论声更大,听众的表情也没有那么专注。不过,尽管他们面露愁色,却也没有公开表达不满,或是高声提出反对,反而有很多虔诚的信徒为神佑小姐的谎言喝彩。   “《第十一经》,”当她在欢呼声中走下台阶,门塔瑞大人轻声叹道,“这种事竟然在我有生之年碰上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动的时代,大人。”瑞瓦接过阿伦提斯递来的本子,翻看韦丽丝记录的有关这一地区的情况,“我那位尊敬的参事结合战争的影响和五年前的人口调查,计算出贵镇至少有两千人达到了参军年龄。如果超出这个数字,我相信圣父会向你微笑。”   巡回封地全境花了将近一个月,瑞瓦的足迹遍布一座座镇子、一个个村庄,有的地方挤满了难民,有的地方则空无一人,人们害怕倭拉人打过来,早早地逃命去了。她发现如果某地满是流离失所的人民,那套谎言便可以畅行无阻,因为他们对倭拉人的残暴本性有切身的体会。即便在战火不曾波及的地方,仍有很多人渴望听到神佑小姐亲口说话,尽管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接受圣父的安排。   “四个儿子,女王要了三个。”在西南方河间地的村子里,一个壮实的妇女如是说。当地人出了名的吃苦耐劳,因为附近的沟渠不计其数,家家户户用笼子养殖鳗鱼,以此艰难谋生。一个居住地常常只有几户人家,鲜少建有教堂。妇女说话时瞪着瑞瓦,周围的乡民随声附和,有的人显然被阿伦提斯带的五十名侍卫吓坏了,不敢吱声。但是,瞪眼睛的妇人毫不在意。“没人驾船,没人拉笼子,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不会有人饿肚子,”瑞瓦向她保证,“穆斯托尔家族和女王免费为你们提供必要的粮食。”   “您的家族以前也保证过,”妇人回答,“我丈夫被拉了壮丁,结果让那帮阿斯莱畜生割了喉咙。现在您又要我们去为他们打仗。”   “这片封地是阿斯莱人帮忙救下来的,”瑞瓦说,“还有尼塞尔人、北疆人、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在瓦林斯堡,我和梅迪尼安人和仑法尔人并肩作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齐心协力,共同战斗。”   妇人伸手指着瑞瓦,忽然提高嗓门,怒吼道:“你为他们打仗,丫头!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倭拉人!再说,随便一个骗子都敢自称圣父的代言人。”   侍卫们立刻做出回应,军士踏步上前,佩剑已拔出一半,被瑞瓦厉声喝止了。“这是亵渎圣父,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小姐!”军士脸色铁青,双眼冒火,瞪着对面的妇人,此时她只身一人,周围的乡亲们纷纷退开,方才的同情心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尽管孤立无援,妇人仍旧站在原地瞪着瑞瓦,饱经风霜的面庞毫无惧色,更不见一丝悔意。军士接着说:“你当时不在埃尔托。你没有亲眼目睹神佑小姐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要不是她,你、你儿子、你们的村子,现在不过是灰烬和白骨罢了。你和我们一样,欠她一条命。”   妇人的目光始终落在瑞瓦身上。“那您吊死我好了,小姐。管他什么圣父之言,反正您不能抢走我的儿子。”   瑞瓦扫视着人群,发现最后方有三个年轻人,其中两个显然被吓蒙了,低着头,十有八九是在祈祷事情赶快过去,但个头最高的那人神色冷峻,愤愤地盯着壮实的妇女。   “你的儿子们可以出来说话吗?”瑞瓦问妇人,“《十经》和封地的律法都规定十七岁成年。如果你的儿子们到了年龄,就交给他们自己决定好了。”   “我的儿子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妇人刚要争辩,个头最高的年轻人举起手,推开人群走上前来。   “在下阿勒恩·瓦莱什,小姐,”他鞠了一躬,说道,“我愿响应征兵令,为国效力。”   “不准!”妇人咆哮着冲过来,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脑袋上,又瞪着瑞瓦说:“您不能抢走他!”   瑞瓦本来不想理会她,只需感谢年轻人效忠即可,但见妇人眼角湿润,挡在儿子面前的姿态,不禁为之动容。瑞瓦走下马车,来到妇人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紧咬牙关,抬起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睛。“瑞拉·瓦莱什。”   “你失去了太多,瑞拉·瓦莱什。再要你付出,我也于心不忍。”她指着长跪不起的阿勒恩,“所以,为了感谢你做出的牺牲,有此人参军,就当你们村子完成了征兵任务。”   妇人顿时身子一垮,双手捂住脸。从她儿子和乡民们无比震惊的表情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头一回见她掉眼泪。“阿伦提斯大人。”瑞瓦说。   “在,小姐!”   “这个年轻人的身高蛮适合侍卫队,你觉得呢?”   阿伦提斯飞快地打量了一番阿勒恩。“差不多刚好,小姐。”   “很好。阿勒恩·瓦莱什,你被分配到女总督瑞瓦·穆斯托尔的家族侍卫队。”她瞟了一眼那个泣不成声的母亲,“你有一个钟头的时间与家人道别。阿伦提斯大人会给你找一匹马。”   瑞瓦返回埃尔托时带了五百个男人和五十个女人,他们自愿服从神佑小姐的命令参军。本来可以达到一千人,但他们的干粮和驮马不足以供给。埃尔托南边惨遭倭拉突击队的蹂躏,听信谎言的人最多,新兵的数量自然也最多。他们独自在冷铁河森林覆盖的两岸和支流地区打了一小仗,缴获了不少武器。阿伦提斯说,那里林木茂密,盛产紫杉,第一批长弓即在此制作,因此也是库姆布莱弓术的发源地。面对倭拉人的威胁,早已解散的长弓队——曾经的库姆布莱精锐力量——在老兵们的带领下重新组织起来,在林间玩起了捉迷藏式的致命游戏,直到数月后埃尔托解围。   瑞瓦下令保留长弓队的编制,并要求他们于来年春季埃尔托誓师大会之前增加人手。这些人宣誓效忠的狠劲儿,回想起来仍令人心有余悸,那种冷酷的表情、凶蛮的眼神,还有一具具挂在树上、任其腐烂的倭拉俘虏的尸体,无不表明他们复仇的渴望远未得到满足。等我们漂洋过海,他们会以怎样残酷的方式宣泄怒火?她徒劳地回忆《十经》的内容,企图找到只言片语,以救赎他们充满仇恨的心。   爱丽丝欣喜若狂地跑来迎接她,细瘦的胳膊搂住她的腰,嘴里还抱怨着韦丽丝没完没了的功课。“她要我每天早晚读书。还要写字。”   “读书写字是很重要的技能,”瑞瓦说着,轻轻掰开她的胳膊,“到时候我还要教你别的本事。”   爱丽丝不高兴地皱着眉,仰头看她,如今那小小的脸蛋已不再消瘦,但眼窝依然微微凹陷。“什么本事?”   “弓箭和小刀的使法。等你再长大一点,还有剑术。只要你想学。”   “我想学!”爱丽丝激动地蹦起来,抓住瑞瓦的手,把她往庄园里拽,“现在就教我!”   瑞瓦一眼瞟见神情严肃的韦丽丝,便拉住了女孩。“明天再教,”她说,“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情。”   “还是不肯告诉我名字?”   断鼻子牧师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十二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堤道上一字排开,他们在庄园的地窖里被关押了太久,浑身脏兮兮的,有人还在微微摇晃,韦丽丝调配的混合草药效力强劲,可以持续数天时间。审讯笔录非常之多,将近五百页,记满了人名、日期、会面情况、谋杀经过,足以看出从诵经者到主教都是蛇鼠一窝,一举捣毁这样的世界之父教会也毫不令人可惜。   “他真以为自己能做到?”瑞瓦问无名牧师,“扳倒穆斯托尔家族,以圣父名义统治封地?”   牧师扬起头,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气说:“此乃神圣之举,受到圣父的祝福。”   “为黑暗势力的爪牙效力,还有脸说是圣父的祝福。”瑞瓦退后一步,提高嗓门,扫视着每一张面孔,“你们全是蠢货!个个精通《十经》,却参不透其中的真意。圣父从不祝福欺骗与谋杀之举,也不会救赎那些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残酷虐待孩子的人!”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翻涌而至,她没再说下去。守城战期间,同样的怒火曾经摄住她的心智,驱使她割开奴隶贩子的喉咙,砍下俘虏的脑袋。无名牧师抖如筛糠,不断地吞咽口水,克制着因恐惧而产生的呕吐感。阿伦提斯带队站在叛徒身后,家族侍卫们早已拔剑出鞘,神色冷峻,眼中冒火,只等一声令下。   如今我们都是杀手了,她心想。浑身是血,将来还要在血海中厮杀。叛徒队伍的尽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那个精瘦的男人与众不同,愿意直视瑞瓦的眼睛,表情竟然无比虔诚。辛道尔,她想起来了。就是安排她去凌绝堡的客栈老板。亲眼看到你的样子,就是给我的最好回报。   瑞瓦从腰间抽出卷轴,举起来让他们看清封印,以及抖抖索索写就的签名。“依照诵经圣者的命令,你们全部被世界之父教会除名。从今往后,你们不许阅读和背诵《十经》的任何字句,你们的行为已经证明自己不配享有圣父之爱。”她又看了一眼断鼻子牧师,“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圣父不愿再为你保留,乔伦特牧师。”   他们闭上眼睛,垂着脑袋,低声祈祷,有一两个人哭出声来,裤裆也湿了,和准备上断头台的倭拉俘虏一样,只不过那些人只求饶,不祈祷。   “阿伦提斯大人,”瑞瓦说,“打开镣铐。放他们走。”   听韦丽丝的口气,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大惑不解。“他们曾经阴谋推翻你的家族,你如何断定他们就此罢手?”   “既然是阴谋,就要隐姓埋名,躲在暗中策划。如今他们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你连讨还公道的权利也放弃了。”   “不,那只是复仇。圣父从来都知道,讨还公道和复仇不是一回事。”   一个月后,隆冬降临,路途难行,应征的队伍依然陆续抵达。天气愈加寒冷,瑞瓦下令停止维护城墙,全力修建城内的住房,以帐篷和油布代替墙壁和屋顶。库姆布莱与尼塞尔之间的山路被大雪封住,南海岸也停止补给,城内随即恢复了定额配给。   瑞瓦开始每天训练爱丽丝,第一堂课是小刀的使法,为此还找了一把可供女孩抓握的长刃匕首。尽管她学起来热情满满,动作却十分笨拙,跌破膝盖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她从来不哭鼻子——做别的事情可不是这样——而且一如既往,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学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大吗?”   “比你还小。刺的时候不要跳起来,你会失去平衡的。”   “谁教你的?”   “一个大坏蛋。”   “他怎么坏?”   “他想让我做坏事。”   “什么坏事?”   “太多了,说不完。看着我,别看自己的脚。”   瑞瓦让她在草地上接着练功,自己走上阳台,来到韦丽丝身边。韦丽丝裹着厚实的毛皮,手里捏着一个封印完好的卷轴。“来了吗?”   韦丽丝点点头,递来卷轴,目光却始终不离爱丽丝,看她笨手笨脚地跳来跳去。“她真的不适合习武。”   “她可以学,我们俩教她。”   “你为什么带她回来?你可以随便在哪儿给她找一个好去处。在库姆布莱,失去孩子的母亲多着呢。”   瑞瓦扭头望向爱丽丝,小女孩正挥刀招架想象中的敌人。“因为她没有跑。我去她家时,她想杀我,当我夺走她的刀,她还是没有逃走。”她回头对韦丽丝说:“可以的话,请你帮我撰写一份收养文书。”   “你确定吗?她那么小。”   “她有贵族血统,脑筋转得快,有你的教导,她会做得很好。我们需要为将来打算。”   韦丽丝的目光移向卷轴,落在女王的封印上。“我从未要求你保证过什么,但我现在非说不可。无论大海彼岸是何等凶险,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回到我身边。”   瑞瓦展开卷轴,发现里面的内容是女王亲笔书写,先是热情洋溢的问候,然后感谢她费心费力执行征兵令,末了措辞委婉地命令她,于依纳索月底之前率军抵达南塔。届时冬天尚未结束,瑞瓦心想,女王打算不等开春就出海。   “瑞瓦!”韦丽丝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瑞瓦拉起她的手,亲了亲她的脸颊,又说了一句谎话。   “我答应你。”    第五章 维林   有一年冬天,维林曾在司盖伦关抵挡罗纳人的疯狂掠袭。那时候到处都是宗会兄弟和奔狼的士兵,与如今静悄悄的城墙与塔楼形成强烈反差。他们已经接近关口的矮堡,仍没有宗会兄弟前来迎接。他知道索利斯弃守此地的缘由,罗纳人已经同意和平相处,而且即将发起的远征需要召集所有的人手。尽管如此,疆国北方边境无人镇守的景象仍然令维林心惊肉跳,可见世事变幻,不过瞬息之间。   “若是从前,我的族人肯定喜欢这种场面,”柯拉尔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现在连他们也觉得这不是好事。”   维林回头一望,领军将军奥文正好策马来到身边,他带了五十名御林骑卫。“设置岗哨。我们在这儿过夜。”   他和柯拉尔,还有奈因角的天赋者们睡在塔楼里,这些人情愿跟他走,不想追随即将率军远渡伯瑞林海的女王。行前,女王亲自祝福过他们,但她谨慎的措辞、迷人的笑容,无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维林早在私底下透露了他的打算。   “你要在隆冬时节穿越极北冰川?”莱娜传他进宫时已是深夜。不过,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说明有的孩子尚未入睡。自从都城光复,孩子们的数量稳定增长,到目前为止,这里已有将近两百个孤儿,女王下令以王室的名义收养他们。莱娜的寝宫里几无饰物,到处堆的是书籍和哈力克兄弟挑选的卷轴,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摞笔记,都是她一丝不苟的亲笔记录。房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灯以供照明,在她半隐半现的脸庞上,可见其眉头紧蹙,满眼疑惑,似是在等他讲完一个蹩脚的笑话。   “柯拉尔的歌声会指引我们,”他回答,“她有玛莱萨的祝福,我知道您信得过她的话。”   “我相信玛莱萨此举是为了罗纳人的好处。只要于她的想法有利,她一定会说服我们去干傻事,我对此毫不怀疑。”她舒展眉头,从桌上取过一张羊皮纸,迎着灯光举起来。他认出那是艾罗妮丝的作品——别人描不出那种流畅而精准的线条——但不知画的是什么,只看出一条条直线复杂相交,最后组成半圆形。   “令妹提议我们采取反传统的船舶建造方式,”莱娜说,“用首尾相接的短梁组合成有弧度的船壳,其实就是勒维尔的切向弧理论在实际中的应用,不过她自称从未读过那本书。如果我们采用她的设计,让生手制作出成千上万根直梁,就可以节约熟练工好几个月的劳动时间。”   “那为何不采用呢?”   “因为从来没有人做过。没有一艘船是这样建造出来的。正如我所知道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成功地穿越极北冰川——即便在炎夏时节。”   “柯拉尔相信她的歌声,而我相信她。”   “这个名叫艾林的人如此重要?”   “我认为是的。如此长命之人所掌握的知识,其价值远超哈力克的卷轴。传说中,往生世界拒绝接受他,或许意味着他和我一样见过它。但他看见的有可能比我更多。”   莱娜又一次皱紧眉头,回忆道:“艾伦迪尔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科尔李斯的故事,说他叔叔好些年前见过他。他因为拒绝与逝者为伍,遭受了诅咒,只能永远活下去。于是他一次次环游世界,寻找一个有能力杀死他的、生来就有这种天赋的人。”她轻轻一笑,面有倦意。“那是传说罢了,维林。你不能指望我听信传说故事,把战争大臣派到冰雪荒原上活活冻死。”   “我们都得到过教训,知道传说与真相并非全然无关。”他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正要发话,却被莱娜抬手阻止。   “别提什么辞职,拜托。我或许可以强令疆国上下每一个人,但我不愿意假装那样对你。”   “感谢您,陛下。我提议由马文伯爵暂代战争大臣一职。”   “很好。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不带。就我和柯拉尔。”   她摇头道:“不行。让北疆的天赋者和奥文大人的手下护送你。”   “奥文的妻子怀孕了,我不会要求他陪我去这么危险的……”   “但我会,大人。奥文出身行伍,知道令出必行,无论是好是坏。”   见她的态度不容辩驳,维林点点头。“如您所愿,陛下。那么另外一件事情呢?”   莱娜搁在桌上的双手微微一抖,铁青的脸色愈发冰冷。“你要求得太多了,维林。”   “他不该承担责任……”   “我知道。但亲眼看到哥哥被杀,我难以释怀。”   “如果您想要惩罚他,那么我的提议应该符合您的期许。”   她迎上维林的目光,额前浅浅的皱纹暴露在灯下,回应的语气平淡而笃定。“大人,我想要的只有一样,那便是疆国未来的安稳。我会派你兄弟过海,作为我的开路先锋,但别找我要宽恕。我的词典里已没有宽恕二字了。”   如果依了雅努斯的安排,我们现在已经成婚,维林心想。他离开众人,独自登上塔楼的顶端,裹紧斗篷,呼气成霜,两眼盯着远处浓重的黑暗。我们的孩子会是漂亮的,还是可怕的?或者和她一样,二者兼备?   吹过塔楼的风忽然微微转向,混杂着淡淡的烟火味和汗味。“我知道你来了。”维林头也不回地说。   洛坎苦笑一声,出现在身边。他脸颊冻得苍白,凌乱的头发随风狂舞。“大人的天赋又回来了吗?”   “除了视力,人还有别的知觉。”见他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维林故意等了一会儿才问:“你来找我,是有事相求吧?”   “正是,大人。”洛坎的目光闪躲不定,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假装快活地说,“对、嗯,对我而言,大人,我们这次伟大的行动,正如我预料的一样刺激。我为自己有效力的机会而深感荣幸,我想您也赞成,我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我想是时候换个暖和的地方去冒险了。”   “你希望离队。”   洛坎歪着脑袋,微微一笑。“是的。”   “很好。考虑到你的天赋,我也没办法强求你留下。”   “感谢您,大人。”他并未离开,反而愈加焦躁。   “怎么了?”维林疲惫地叹了口气。   “卡拉,大人。”   “她也希望离队?”   “没有,她铁了心追随您。不过,如果您能命令她离开……”   维林背过身去。“不行。”   洛坎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不过是个孩子……”   “却有着成年人的心和强大的天赋。大家都很喜欢她,我对她的忠诚也深感自豪。”他说着,走向屋顶中央的楼梯井,“你可以带走你的马和武器,以及一路上收集的战利品,不过请不要等到天亮。”   “不行!”洛坎瞪着他,喊声在通道里嗡嗡作响,“您知道我不能丢下她!”   维林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天赋者,他满脸怒气,还有一点点害怕,而且摆出了随时隐身的姿态。“我知道,生活时常逼迫我们做出艰难的选择,”维林说着,走下楼梯,“如果明早你不在了,我一定会向卡拉解释你为何缺席。”   次日,他们过了关口,又行了五英里路,柯拉尔突然勒住缰绳,聚精会神地望向西方。“出什么事了吗?”维林问她。   她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有……别的人。”   “又是歌声?”   她摇头道:“不是歌者,而且我的歌声并没有提出警告。他在召唤我。”   “他在哪里?”   她忽然脸色大变,这是维林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恐惧。“失落之城。”   维林点点头,招手示意奥文。“我需要五个人随行,大人。其他人在前面的山谷扎营,等我们回来。”他回头望去,看到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远远落在后面,于是提高嗓门喊道:“洛坎少爷!你和我们一起走。”   两天后,他们抵达了失落之城,因为柯拉尔熟悉山区的地形,行程有所缩短。这片废墟仍与他记忆中一样,不过没有了上次那么压抑的感觉,而柯拉尔和洛坎则未能逃过心魔的折磨。   “信仰啊,比在森林里还难受!”洛坎苦着脸说,他面色惨白,无精打采地坐在鞍上。   “我以前没有靠近过这儿,”柯拉尔的双肩绷得很紧,显然深感不安,“这不是活人来的地方。”   “洛坎少爷?”维林期许的目光投向年轻人,面带微笑地冲前方点点头。洛坎迟疑了好久,一歪脑袋,爬下了马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吞吞地走向废墟,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引得骑卫们唏嘘不已。   “里面的人能看见他。”柯拉尔说。   “我知道。”维林回答。   “那为什么派他进去?”   “偶尔找点乐子嘛,不然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坐在鞍上观察着死一般寂静的废墟,忽然一声惊叫传来,在残垣断壁之间回荡。柯拉尔取弓搭箭,骑卫们纷纷拔剑,呈扇形散开。很快,洛坎出现在废墟的边缘,朝他们狂奔而来,双眼圆睁,面如土色,斗篷飘飞。他逃跑的原因也一目了然:一个棕色的庞然大物踩着沉重的步伐尾随而至,血口大张,怒吼声声,充满挑衅的意味。   “它们居然可以长这么大。”维林说。那头熊的肩膀距离地面约有五英尺,若是直立起来,身长可能接近十英尺。它的动作貌似迟缓,但因为步子大,跨度远,追赶的效率相当惊人。   “信仰在上,快杀了它!”洛坎一边飞奔,一边高喊,巨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别动!”维林制止了正要引弓射箭的柯拉尔。他看见废墟里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煞是眼熟,旁边的人个头稍高,举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巨熊忽然一声悲号,猛地刹住脚,碎石四溅。它前掌拍地,爪子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双眼依然凶巴巴地瞪着洛坎。此时洛坎已经躲到一名骑卫身后,双手撑地,长跪不起,嘴里呼哧带喘,看样子连早饭也快吐出来了。   与别的战马一样,刀疤见到巨熊就扬蹄而立,这时依然惊恐不安,摇头晃脑地抗议维林收紧缰绳。“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抚摸坐骑的侧腹,“它不会伤害你。”   巨熊猛喷鼻息,摆着脑袋,似乎在积蓄力量,准备再度发起冲锋。忽然,它浑身一震,随即静如雕像,纹丝不动。“它还年轻。”一个浑身裹着兽皮的小个子走到巨熊旁边,他手持一根长如杖子的骨头,语气略带歉意,“闻不出朋友和敌人的差别。”   “智熊!”维林上前握住萨满的手,对方热烈的回应令他精神振奋,“你离北疆很远啊。”   “你去冰原,”智熊耸耸肩,说道,“我给你带路。”   “他坚持要来。”达瑞娜站在不远处,面露忐忑的笑容,“我又不放心他一个人来。”   维林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思念之情如潮水奔涌,也激起了心里的苦楚。我要让她回去,他知道自己是骗子。等到早上,我就让她回去。   他们吃了一顿烤山羊肉,猎物身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显然是大棕熊打来的。“铁爪带回好肉,”智熊说,“自己只要内脏。”   吃完饭,维林跟着老萨满在废墟里转悠,细细端详那些破败不堪的雕像,智熊偶尔把骨杖伸进杂草丛生的碎石堆里戳一戳。巨熊则在附近晃荡,大鼻子好奇地在缝隙和角落里探寻,时而用尖锐的爪子扒开碎石。   “铁爪想找虫子,”智熊解释,“熊永远吃不饱。”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维林问他。   智熊神色古怪,似乎答案显而易见,发现维林仍不能理解,他很是诧异。“大……”他紧皱眉头,搜寻着合适的词,“大力量,大……”他一边夸张地挥舞双臂,一边吐气。   “混乱?”维林提示道,见萨满一脸茫然,他又问:“风暴?”   “风暴,是的,海里的……大风暴。力量之海。”   力量之海。他眼里的黑巫术是力量的海洋。“你能看见力量之海?”   智熊哈哈一笑。“没人看得到。只能感觉风暴,感觉它们的触碰,如果它们歌唱,就能听到歌声。我感到风暴在酝酿,听到女孩的歌声,就与高飞之女循着歌声找到这里。”当他们来到一座巨石人像的面前,他又皱起眉头。维林记得上次见过这个满脸胡须、愁眉深锁的男人。   “风暴要来了?”维林见他用手杖试探性地碰了碰石像的脸。   “风暴来过。”智熊放下手杖,伸手搭在那人的额前,闭上眼睛,“现在只有回音。”   “什么的回音?”   “过去的,将来的。”萨满说着收回手,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悲伤。   “我以为他是国王或者酋长。”维林说,智熊却摇摇头。   “不,他是智者,有很多故事。”   “但不够智慧,所以没能保住这座城市?”   “谁也保不住。这个地方是他修建的,萨满们在石头里灌注能量,所以它能唱歌。”   在石头里灌注能量?维林想起了慧明这个名字的来历,勒苏丝·希尔·霖的影子给了慧明一块石头,而她本人是保存在马蒂舍森林和北大森的石头里的记忆。“他们能把记忆放在石头里吗?”他问。   智熊点点头。“不光是……记忆,还有感觉。”他举起手杖,缓缓地扫向四周的碎石堆,可以想见,失落之城曾经盛极一时。“这个地方充满了力量。”   他继续前行,明亮的眼睛四处察看,犹如觅食的猛兽。维林跟着他在迷宫般的石堆里穿行,经过了一座罕见的保存完好的建筑——当年哈力克兄弟认为是图书馆——来到一处状似高台的遗迹前。维林估摸着它最初高达十英尺,如今柱子支离破碎,石头台面四分五裂。智熊停下脚步,望着高台打了个冷战。然后,他踏上台面,走到正中央,用手杖敲了敲石头。   “这儿有东西,”他说,“是……黑的。”   维林不大喜欢看到萨满困惑不解的表情,松垮的面容更显苍老。“黑的?”他反问道。老人弯下腰来,摸了摸石头。“你是说黑巫术?某种强大的力量?”   “黑的。”智熊加重语气,然后直起身子说:“不见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智熊扭头与维林对视。“你认识,”他说,“我们越过冰原去找他。”   “我让欧廷来管事,”躺在他身边的达瑞娜说着,拉起毛毯盖住两人,“恐怕他不会引以为荣,但其他人的能耐不及他的一半。”   “金子呢?”维林问。   “第一船金子月底之前即可运进霜港,我相信最高兴的莫过于达瓦斯大人。”   “说到发战争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顿了顿,享受着肌肤相亲的愉悦,也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深感遗憾。不过,达瑞娜立刻读出他的心思,抢先开口了。   “我不走。”她抬起头,亲了亲维林的嘴唇,又躺了回去。“艾罗妮丝还好吗?”   他想起临行的那天早晨,艾罗妮丝板着脸,拼命忍着不哭,可当她扑在哥哥怀中,泪水还是决堤而下,后来被莱娜温柔而坚决地拉开。维林最后一次张望,见她依然靠在莱娜肩上,不愿回头相送。这一幕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时时令他愧疚难当。“她为女王的事业出力很多,”他对达瑞娜说,“她的才华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她挪动身子,仰望天空,此刻万里无云,星月清晰可见。“暗淡了……”她喃喃道。维林知道她说的是哪颗星星——艾文苏拉,也是赛恩李希·珀塔给他的俄尔赫名字。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如今它在星光熠熠的夜空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   “我们还能看到它再次闪耀,”维林说,“但我们要活很久才行。”   她背过身去,悲声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智熊说石头承载着记忆。”   “不是说这座城市。是说大山,山里的人生了我……”她欲言又止,但维林知道她尚未说出口的话。   “还杀了你的丈夫。”   她微微颔首。   “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族人叫他涅奥达·尼尔·阿斯瑞,意思是活在梦中。我只叫他阿斯瑞。瑟奥达人认为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常常出神。尽管在抵抗冰原部落的战斗中,他的英勇和武艺展露无遗,但他很少参与瑟奥达人和罗纳人的冲突。有一年夏天,罗纳人来得特别多,而且打到了非常深远的地方。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父亲那里。我飞向森林,找到了他和很多人的尸体,有个死掉的罗纳人躺在他身上。我记得他们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像是一起睡着了。我到处寻找他的灵魂,可他死去已有一天之久。”   她沉默了,维林紧紧地搂住她,感受那柔和的呼吸在胸前荡漾。等她再次开口,声音微微颤抖,轻如耳语。“那天我一心寻死,维林。我停留在森林上方,一动不动地俯视他的尸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失去热度,正好遁入阴影,和他一起永无休止地狩猎……父亲救了我,我好像听到他在恳求我回去。我回到体内,却感觉不到寒冷。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后来,我去了石头那里,寻求勒苏丝·希尔·霖的建议。她说了一些话,而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达瑞娜起身面对他,两人四目相视。“她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未来更有巨大的考验,绝对不可以自暴自弃。她还说,她曾经把一个瑟奥达名字赐给了某人,而我会爱上他。”她笑了起来,吐出的气息拂过维林的嘴唇,“我以为她说的是疯话。我想错了。”   两天后,他们回到奥文带队驻扎的地方,发现御林骑卫们全副武装,摆出了战斗阵形。原因不难找到:北边的山坡上有一百多个骑着矮种马的罗纳人,距离他们不足五百码,清晰可见。   “他们是早上出现的,大人。”奥文对策马靠近的维林说,然后不无惊讶地向达瑞娜鞠躬致意:“很高兴又见面了,小姐。”   “大人。我听说该恭喜你了。”   奥文微微一笑,又警惕地看了看罗纳人:“还是等等吧。”   维林挑起眉毛,望向柯拉尔,她则气定神闲地看着那些罗纳人同胞。“他们是奉玛莱萨的命令而来,不过心里还有疑虑。”   “那我们去打个招呼吧。”他让达瑞娜和奥文等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柯拉尔向前行去。他们在距离坡底还有几码的地方驻足,与此同时,一个罗纳人骑着矮种马迎上前来。那人体形魁伟,身穿熊皮背心,光头上布满花纹繁复的刺青。大汉在几码开外勒住缰绳,恶狠狠地瞪着维林,看样子认出了他,然后用罗纳语简单地问候柯拉尔。   “这位是艾尔特克,”她告诉维林,“森挞的塔拉萨。”   “我们见过。”维林冲着大汉点头致意,“你儿子还好吗?”   看见艾尔特克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维林按捺住拔剑的冲动,身边的柯拉尔也紧张起来。   “我儿子是瓦利希!”艾尔特克用疆国话厉声说道,“一个不配活着的畜生当然死了。”   维林不知道该不该表示慰问,但转念一想,说出来怕是有辱对方。“玛莱萨同意我们从此通行,”他说,“你来这儿有何目的?”   艾尔特克似乎担心怒火会堵在嗓子眼里,他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回答:“玛莱萨派遣一百个森挞与你同行。只要你一声令下,罗纳黑姆甘洒尊贵之血。”   “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吗?我们越过冰原,去往敌人的家园,一路上危险重重。”   “圣山之言不容置疑。”艾尔特克一扯缰绳,掉转马头,“跟着我们,切莫走错路。这儿没多少人欢迎你们,我也不能保你们周全。”   日落前他们走了三十英里路,森挞快马加鞭,带领他们穿越了不计其数的溪地和峡谷。维林注意到森挞全都亮出了兵刃,很多人引弓搭箭,不断地扫视附近的山顶。在他们之中,有几匹无主的矮种马,有的战士带着新鲜的伤痕。   “玛莱萨多次要求我的族人放你们通行,”柯拉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伪玛莱萨虽然垮台了,但她的话还有人信。”   “可你……以前就是伪玛莱萨。”维林说,“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他们还要一意孤行?”   柯拉尔悲哀地笑了笑。“玛莱萨还我自由之后,我和姐妹们出了圣山,在每一个部落的火堆前讲述我的故事。这种故事跌宕起伏,无论在哪儿都受欢迎。大多数人相信,也有人不信,他们认为我被玛莱萨影响,违背了真实的意愿。控制过我的那个家伙擅长妖言惑众,在那些本就怀揣恶意的人心里,她早已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煽动仇恨并非难事,而她多的是办法。”   又过了几个钟头,他们在一处高地的石崖之间扎营,艾尔特克安置了大量岗哨,四面八方都有重兵把守。绝大多数森挞不愿靠近梅利姆赫,但也有人没那么防备,一个壮实的女人走向正在下马的达瑞娜,飞快地说了几句罗纳语。   “我不懂你们的语言。”达瑞娜显然不习惯被人细细打量。   “她问你是不是来自箭璃部落。”柯拉尔解释,“你的相貌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亲戚。”   达瑞娜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神色肃穆的罗纳女人。“怎么死的?”   “一次突袭。”柯拉尔说,“整个村子惨遭屠杀,她那个亲戚的姐妹和孩子们全死了。他们以为是瑟奥达人干的,但情形不对,瑟奥达人不杀小孩。”   达瑞娜立刻放下马鞍,疾步走到罗纳女人面前。“你的亲戚叫什么?”   “米莱卡,”柯拉尔说,“意思是猫头鹰。”听到罗纳女人接了一句话,她又翻译:“她问你有没有火边故事。”   “有。”达瑞娜勉强点头,“我有一个故事。”   罗纳女人带来了十几个森挞,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听柯拉尔翻译达瑞娜的故事。在场的智熊和铁爪令他们颇为忌惮,但不足以抵消对新故事的热情。她讲的是村子被屠戮那天自己模糊的记忆,他们听得入了迷。当提到巨狼驮着她进了森林,有人明显坐立不安,但还是留下来听她讲完。达瑞娜的故事讲到艾尔·默纳大人如何找到她、收养她做女儿为止,众人纷纷点头,轻声赞叹。   “他们喜欢,”柯拉尔似乎松了一口气,“好故事对我的族人来说很重要。”但看到艾尔特克从石崖的阴影里现身,她又紧张起来。大汉抄起胳膊,注视着达瑞娜。   “你过着梅利姆赫的生活,”他说,“胳膊上却挂着瑟奥达人的玩意儿。”   “我既是梅利姆赫,也是瑟奥达人。”她淡淡地说,“虽然血脉不是,但心里是。”   艾尔特克含糊地咕哝一声,很可能是冷笑。“罗纳人的血脉不会轻易淡去。故事尚未完结,你还会有血脉偾张的一天。”他冲着围观的森挞吼了一句话,他们慌忙爬起来,消失在阴影中。“天亮前务必起来。”他嘱咐过维林,又隐入茫茫夜色。   次日,他们遭到了第一次袭击。当时他们离开高地不过半天,正在横穿一座地势极低的峡谷,大约二十多个罗纳人突然钻出山洞,先是一拨箭雨,然后向森挞猛冲,意在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可恶的梅利姆赫。除一人以外,其余的罗纳人不是被战棍撂倒,就是被长矛捅穿,而森挞毫发无伤。唯一一个冲过去的罗纳人高举战棍,狂喊着杀向维林,半路突然刹住脚,惊骇地瞪大眼睛,原来是铁爪慢吞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巨熊傲然挺立,发出震天怒吼,吓得罗纳人动弹不得,战棍也掉下了地。一支箭飞射而至,而他早已魂飞魄散,任由箭头穿透了胸膛。柯拉尔手持长弓走上前,踢了踢尸体的腿,然后跪下来收回箭矢。   三天后的夜晚,他们又发起了进攻。这一次,他们始终藏在暗处,冲着火堆四周放箭,射死了一个不小心暴露在火光里的森挞。艾尔特克集合了二十人,带领他们摸过去,再回来时,战棍和枪尖上鲜血淋漓。效果立竿见影,夜晚恢复了平静,一群森挞很快来到他们的火堆边听故事,这种情形已经成了每晚的惯例。   “我来讲,”奥文说,“维林大人在埃尔托之战中一骑当千的故事。”   维林呻吟着站起身。“饶了我吧。”   “但他们想听故事啊,大人。”奥文咧嘴一笑。   “我可不想。”奥文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他走向营地的另一头,有的森挞谨慎地投来目光,有的则故意视而不见。他看到艾尔特克独自坐在火堆前,正用鹿皮擦拭战棍,身边搁着一把刚刚磨利的短刀。   “我想知道你儿子的情况,”维林说,“希望不是我害死了他。”   艾尔特克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你白费心思了。”   “是因为他违背玛莱萨的命令,所以你杀了他吗?”   罗纳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是我们部落的人杀了他。他死不足惜。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维林走到火堆边,蹲下来伸手取暖。夜晚越来越寒冷,凛冽的北风仿佛在警告他们,前路将是何等凶险。“我的女王说,男人不能见你们的玛莱萨。”他说,“你从未见过她,却深信不疑地服从她的话。”   “你会质疑你的女王?”   维林微微一笑。“当面不会。”艾尔特克并不作答,把战棍放到一边,两眼定定地看着火堆。他强壮的身躯或许未遭岁月摧残,面容却已是饱经风霜,眼角的皱纹深如斧砍刀刻。   “你要知道,”他对罗纳人说,“我相信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不是死于冰雪,就是在战斗中丧生。”   艾尔特克默然静坐,苍老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焰,半晌无言。维林正要离开,他开口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两周后,东方出现了一道连绵曲折的海岸线,灰蓝的海水之外,有一条银白的丝带铺在天地之间,那便是冰原了。最近几天山势不再陡峭,逐渐变成了丘陵,植被稀少,敌人无处躲藏。他们越往北走,遭到的袭击越少,有可能是敌人过于疲劳,但维林怀疑,主要原因是他们被森挞连续不断地杀伤,已无力再战。尽管森挞形似乌合之众,毫无当兵的样子,却和第六宗一样纪律严明,武艺也未必逊色——他们在夜间战斗中总共只损失了两人。   “信仰啊,疼死我了!”洛坎抱怨起了刺骨的寒风,转而向卡拉求助,“你能做点什么吗?”   她厌烦地瞟了洛坎一眼算作回应,然后翻身下马,这时候智熊带着铁爪来了。马儿们对于巨熊的出现依然不大适应,于是萨满通常骑着熊跟在后面,与大部队保持一定的距离。罗纳人格外提防智熊,看他来了就闭上嘴不作声,也唯独不邀请他到火堆旁讲故事。   “你好啊!”卡拉说着,挠了挠铁爪的大脑袋。巨熊快活地喷着鼻息,蹲坐在她身边,即便如此,它的肩膀仍与卡拉的前胸齐平。   “要打猎,”智熊对维林说,“要肉。”   “我们有肉,”艾尔特克提醒他们,“至少够吃一个月。”   “在冰原上不够,”萨满固执己见,“需要很多很多。”   “去哪里打猎?”艾尔特克示意周围寸草不生的土地,“这儿什么也打不着。”   智熊盯着他不说话,然后咯咯一笑,伸手指向海岸线。“大海送来礼物,花脑袋。”   智熊带着铁爪消失了几个钟头,回来后又领着他们来到一座海崖,从崖上俯瞰脚底的滩涂,可以看出这儿是某种海兽的巢穴。海兽有四十头左右,胖鼓鼓的身子裹满毛皮,在铺满卵石的海滩上胡乱扑腾,叫声此起彼伏,暴露在外的獠牙尤其惹人注目。“那是什么?”洛坎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尽管他们距离那些海兽相当远。   “软毛海豹,”达瑞娜回答,“北疆的北海岸也有,不过我没见过这么大的。”   “大,”智熊高兴地点点头,“大肉带上冰原。”   “肉会腐坏,”艾尔特克说,“而且我们没带那么多盐。”   智熊一脸茫然,维林费了点劲才解释清楚。“腐坏,哈哈。肉在冰原不会腐坏。太冷。烟熏就可以。管很多很多天。”他冲柯拉尔招招手,走向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我们打猎,你们生火。”   按照智熊的指示,他们在海边又忙活了将近一周,不分昼夜地生火和宰杀可怜的海豹。萨满在给第一只海豹剥皮时就展示了娴熟的技巧,小刀来来回回不过几下,一张完整的毛皮便到手了,这种神乎其技的本事,其他人勤加练习也望尘莫及。海豹的肉被分割成条,挂在火堆上进行烟熏,同时把毛皮放在旁边烤干——萨满解释得很清楚,它们不久就要派上用场了,说话时他不断地望向远处的白丝带。   “我们是不是耽误了太多时间?”启程前夜,维林问他。两人坐在一块巨岩上,旁边就是卵石海滩,血腥的任务已经完成,铁爪正趴在一堆内脏里大快朵颐。   “还有时间。”智熊举起手,圈起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小小的洞,“一点时间。”他回头看了看营地,一大群森挞正在听洛坎讲述柯拉尔翻译的故事,实际上是樵夫之女的寓言,尽管情节包含单恋、谋杀和通奸,但一般不会详加描述,如今经过洛坎的一番添油加醋,显得低俗不堪。   “不是所有人都能到群岛,”智熊接着说,“冰原就是这样。总要带走一些,熊人也不例外。”   “群岛?”维林不解。   “我们要去的地方。冰原的对面。以前是熊人的家乡。”   “你们不住在冰原上?”   智熊摇摇头,又望向冰原。夜空中有一道淡绿色冷光——罗纳人称其为风神格瑞沙柯的呼吸——照得冰原闪闪发亮。“只有一点时间,”智熊说,“我们去你们的土地,是熊人在冰原上停留最久的一次。”   维林想起了那些聚集在铁水溪边瘦骨嶙峋、眼窝凹陷的人:一个战胜过酷寒的民族,依然败给了冰原。“我不愿意强迫任何人,”他说,“但我心里太清楚了,冰原非过不可。”    第六章 莱娜   “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留下?”   他们早上请求谒见,此时已经进了王座厅,站在她的面前。赫拉·达基尔那张鹰隼般的面孔毫无表情,赛恩李希·珀塔至少愁眉苦脸地表达了遗憾。“战争已经打赢了。”他耸耸肩说,“麋鹿太多,没人打猎,它们会把草啃光。草原需要我们。”   莱娜扭头望向瑟奥达战酋,用生硬的瑟奥达语问道:“你呢,森林兄弟?”   “我们听从狼的召唤而来,”他回答,“如今已听不见。森林召唤我们回家。”   世上最厉害的轻装步兵和骑兵,维林如是盛赞他们,不能轻易放手的宝贝。“我们的敌人还会回来,除非彻底地打垮他们,”她说,“要是他们再来烧杀掳掠,我可能没办法再保护你们了。”   “我们为脚下的土地战斗过,”赫拉·达基尔仍不为所动,“我们无怨无悔。至于大水对岸的那片土地,轮不到我们为之战斗。”   她明白战酋眸子里闪过的光是何意味,也知道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森林子民对达瑞娜小姐的态度早已被莱娜看在眼里,他们从骨子里反感她为维林所做的事情,也天然地厌恶海洋。瑟奥达人走出森林后长了不少见识,她心想。他们知道了何为恐惧。   “你们不曾对我宣誓效忠,”她说,“所以我不能强迫你们。此次疆国得以光复,离不开你们的帮助,若我否认这一点,便是罔顾事实、有眼无珠。请你们带着我的诚挚谢意,平平安安地回家吧,也请放心,联合疆国将与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永世修好,相互照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然鞠躬了,这是前所未见的举动。“假如黑心人再来,”赫拉·达基尔挺起胸膛说,“我们将再次与您并肩作战。”   他们午时离城而去,莱娜在城墙上目送一大群俄尔赫人向北疾驰,瑟奥达人以部落为单位,松松散散地落在后面,有的人还佩戴着闲暇之余收集的各种饰物。   “巨大的损失啊,陛下,”马文伯爵在她身边说,“他们要是过了海,肯定能大发神威。”   “疆国禁卫军的兵力是他们的三倍,”莱娜不想让人听出来她是在逞强,“而且他们也没有全部离开。”她点头示意城门附近的瑟奥达和俄尔赫营地,大约有三百人选择留下来。有的与行军路上遇到的疆国人难分难舍,甚至有几对已经结婚——奥文大人的妻子很快挺起了大肚子,此时正在鹿皮帐篷之间走来走去;有的一路目睹了太多暴行,自愿渡海,践行公义;还有的纯粹因为好奇,想看看大水彼岸是什么样子。俄尔赫的慧明长老即属于最后一类。“我的脑子里永远容得下新知识,陛下。”慧明如是回应莱娜的疑问。   “倒也省了我们的力气,不用划一片地给他们拴马。”新任战争大臣说,“安置仑法尔骑兵和我们自己的骑兵已经很费事了。”他顿了顿,鼓足勇气提出谏言:“陛下,舰队的规模越来越大,但速度还是太慢。鉴于此,我们或有必要分两批运送军队。先行送走疆国禁卫军的精兵和瑞瓦小姐的弓手,他们可以攻占并守住港口,等舰队返回,接走余下的军队。”   莱娜目送瑟奥达人翻过高地,消失在视野中。她看到一个人影逗留了片刻,也许是赫拉·达基尔,也许是一个普通的战士,虽然永生不愿故地重游,临别时又忍不住再看一眼。“你有夫人吗?”她问,“尼塞尔有你的家人吗?”   “有的,在霜港。我妻子和两个儿子。”   “你应该把他们接来。王宫欢迎他们。”   “怕是不好,陛下。我妻子……不大随和。她要是来了,当天就会找您要一座宫殿。”   “啊。”等那个神秘的瑟奥达人消失了,她扭头说,“小规模的进攻于我们不利,大人。倭拉人虽然损失惨重,但驻留在帝国的军队只多不少。我们要全力以赴,一次将他们消灭干净。”   “请原谅,陛下。可我们现有的船只还不够运载一半军队。”   “的确,”她同意,“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就可以改善。”   达沃卡牵着马候在庭院里。“如何?”莱娜一边用罗纳语问,一边爬上飞箭。   “和你预料的一样。”达沃卡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寻常。   “遗憾。”莱娜掉转马头,面朝王宫大门,“我们先去一饱眼福。”   瓦林斯堡的街上热火朝天,当她们带着本顿和伊尔提斯经过时,人们纷纷驻足,或鞠躬致意,或高呼万岁,然后接着忙活。场面虽然热闹,但都城的样貌几无改观,新修的房屋不过区区几间,全是简朴而实用的营房,毫无美感可言。麦西乌斯要是见到了一定会伤心流泪,她一边巡视着满眼皆为帆布和木头,连石块也见不着的都城;一边想着他是那么热爱大兴土木。   码头上的劳动场面更是如火如荼。瓦林斯堡虽是港口城市,过去却极少造船,疆国的绝大多数船只出自南塔和沃恩克雷的造船场,如今那里有数千人为了组建女王的舰队,以玩命的劲头干活,但速度仍不够快。寒冬已然降临,造好的船不过十几艘,而且都是传统样式的战舰。恼羞成怒的达文大人提出,如果按照她的要求,造那么大的船,就需要新建一座造船场。“那就建吧,大人。”她的回应直截了当。   女王的锻造场——这一称呼很快传开了——占据了原是仓库区的大半个码头,这儿的铁匠铺和制造坊连成一片,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在里头干活,每十个钟头轮一次班。大多数人以前是学徒,年纪轻轻,所以能从抓住他们的奴隶贩子手里跑掉,还有一些人是从疆国禁卫军中召来的,他们为此意见很大。由于莱娜严令任何人不得耽误时间行礼,当她走进锻造场时,众人只是满怀敬畏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和持续不断的锯木声之间穿行,最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空间,艾罗妮丝和达文大人正在等她,两人身后是一艘高达三十英尺的大船。莱娜的目光落在两侧的脚手架上,工匠们正在用柏油等填充物处理船体上部的接缝。“我希望它已经做好下水的准备了,大人。”她对达文说。   “正在收尾,陛下。”他疲惫地鞠躬答道,又举手示意新造的大船,“我向您呈上这艘‘疆国荣耀’号,它长一百六十英尺,宽四十五英尺,吃水二十三英尺,可以装载五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士兵,横渡一切海洋。”   “还有,”艾罗妮丝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最多一百人,最长二十天,就可以造好一艘。”   “看来,”莱娜对达文说,“设计成功了。”   “是的,陛下。”他颔首示意艾罗妮丝,“事实证明,我最初的怀疑毫无根据。”   莱娜走过去,拉起艾罗妮丝的手,紧紧地握住。“谢谢你,小姐。我正式任命你为女王的天工师。如今船已造好,请你把心思放在战事上。我们即将面对难以计数的倭拉人,若你能设计出足以扭转战局的机关装置,我感激不尽。”   她感到艾罗妮丝的手微微一抖。“我……对武器不大熟悉,陛下。”   “你对造船也不熟悉,却并不影响你施展才华。我万分期待你的设计。”她松开手,扭头问达文:“何时下水?”   “晚潮来时即可,陛下。两天内装配桅杆。”   “把设计图纸的副本送到沃恩克雷和南塔的造船场。今后一律照此造船。”   “是,陛下。”   她看到了船壳上的字。疆国荣耀。名字虽好,却少了鼓舞人心的力量。“改掉船名,”她离开时说道,“就叫麦西乌斯王。我会拟好所有的船名,届时交给你。”   死士团被安排在城墙外驻扎。马文伯爵把北海角的一座瞭望塔分派给了他们,也使他们幸运地避开了疆国禁卫军的老兵,以及那些曾经当过奴隶、渴望报仇雪恨的人。她看见艾尔·海斯提安正以一贯的风格练兵。   “起来,不中用的饭桶!”他冲一个年轻人咆哮,那人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刚刚被领军将军的枪柄戳中了腹部。“有胆子偷,没胆子打啊?一个残废老头就把你撂倒了!”见年轻人还不动弹,他猛地一脚踢过去。“起来!不然抽死你!”   莱娜策马走近,艾尔·海斯提安立刻恢复军姿,鞠躬致意,但她不予理会,只是低头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年轻人。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莱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比孩子大多少,她心想。“你的领军将军已经下了命令。”莱娜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她知道自己的眼中毫无仁慈。   年轻人强忍着泪水爬起来,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军士!”艾尔·海斯提安大喊,一个肩宽体阔的壮汉应声而至,潇洒地敬礼。莱娜认出他是地牢里的骑士,当时饶他们不死,他最先掉眼泪。“让这个胆小鬼去跑步,直到跑不动为止,”艾尔·海斯提安吩咐他,“罚扣一周的朗姆酒。”   “这人要是在罗纳黑姆里,一定混得不错。”达沃卡对莱娜说。   莱娜下马时,艾尔·海斯提安上前攥住飞箭的缰绳。看样子他恢复了活力,来自叛徒角的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似乎摇身一变,成了疆国禁卫军的模范将军——当然,他曾经就是。不过,他挺直的腰板、整洁的军服也掩盖不住眼睛里流露出的深沉的哀伤。   “大人,”她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海崖,奥瑞娜和米欧尔正在那儿摆放桌椅,“我来看新船试航。你愿意一起欣赏吗?”   他命令手下点亮提灯,挂在崖顶的灯架上,然后拘谨地坐在了对面。夕阳西沉,凌厉的海风扫过,草丛沙沙作响。“大人对这支新军有何感想?”莱娜接过奥瑞娜递来的酒杯,问道。   “鱼龙混杂,陛下。骑士们希望将功赎罪,无奈并肩作战的是一帮杂碎。要是我的黑鹰来了,不需一天工夫即可将其全歼。”   “是啊,可惜他们全军覆灭了。”她端详着杯中的库姆布莱葡萄酒,其色泽深红,气味芬芳,有薄荷和黑莓的香甜。“有逃兵吗?”   “有两个,陛下。都是刚来的新兵,本就是愚不可及的匪徒,根本不知道如何摆脱追捕。所以很快就被抓回来了。”   “打了一顿吗?”   “回陛下,吊死了,当着全军的面。”他颔首感谢上前斟酒的奥瑞娜,“必须杀鸡儆猴。”   “的确如此。我不愿意与你共饮。”他正要喝酒,莱娜冷不丁加了一句。艾尔·海斯提安犹豫片刻,放下酒杯,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本顿转过身,指着港口的方向:“陛下请看。”   莱娜站起来,又招手示意艾尔·海斯提安。此处视野开阔,远观码头,可见火把无数,人们纷纷前来见证女王的威武大船初露真容。锻造场建了一条通向港口的滑道,场内灯火通明,映得海水也黄澄澄的。尽管距离遥远,她依然听见了木槌敲击船挡——它们是用来固定船身的装置——的连声脆响,响声突然消失的刹那,码头上欢声雷动,巨大的船体顺着滑道缓缓入海,尾浪在火把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太漂亮了,你不觉得吗?”莱娜问艾尔·海斯提安,同时示意奥瑞娜再加点酒。   他看了好一会儿,深陷的双眼微微发亮。“真是好船,陛下。”   “是的。我承认,是我让你误会了,将军大人。我今晚不是来请你看船的。”   他脸色一变,莱娜扭头看了看伊尔提斯和本顿——两人就守在左右两侧不远处,眼神凌厉,手扶剑柄。“不是吗,陛下?”   “不是。”奥瑞娜走到面前倒酒的时候,莱娜回过头,与她四目相接,“我是来让你见一见我们的敌人。”   奥瑞娜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唯有眼珠子还在极不自然地转动。   “是维林大人发现的,”莱娜对她说,“你看到的年轻人,只有天赋者才能看见。太不小心了。”   奥瑞娜一动不动地盯着莱娜,本顿和伊尔提斯早已拔剑,从两边靠近,达沃卡则举起长矛,来到她身后。   “奥瑞娜·瓦德里安,”莱娜接着说,“随了母亲娘家的姓,家族在阿斯莱务农。哈力克兄弟记得疆国的每一次人口普查,所以很容易就查明你和维林大人是亲戚,有同一个外祖母,她显然把天赋传给了两个女儿。母血可传承黑巫术,但黑巫术的种类可能在几代人之间发生变化。她的天赋是什么?”   奥瑞娜五官扭曲,面具瞬间瓦解,怨恨、恐惧、愉悦在她脸上轮番上阵,最后出人意料地定格为悲伤——眉头松弛,嘴角微沉,神色凄苦。她的嗓音无甚特点,节奏却是莱娜极其熟悉的。“她可以把想法灌输到别人的头脑里。这是一种难以掌控的天赋,她也很少使用,害怕被人发现。因为她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了,就会把她交给第四宗。所以,她决定逃出农场,嫁了一个富人,结婚前没少使用天赋。”   “那晚在埃尔托,你告知另一只爪牙及其牧师走狗,去哪里可以找到我。”   伊尔提斯紧咬牙关,强压怒气,长剑微微颤抖。但他毕竟没有失控,莱娜颇为欣慰。   “那是我被迫完成的任务,”奥瑞娜说,“无数任务之一罢了。”   “当然了,绝对不止一次。想必我们的敌人非常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准备。”   “我知道什么,他们就知道什么。”   “那么,为何今晚冒险?自从维林大人说出了他的怀疑,达沃卡小姐就一直暗中观察你。为何选择今晚在我的酒里下毒?”   奥瑞娜什么也没说,但莱娜看到她瞟了一眼艾尔·海斯提安。   “看来我们的敌人也害怕你,大人。”莱娜对领军将军说,“我忽然很高兴,当初没有处决你是对的。”她再一次直视奥瑞娜。“为什么盟友想要他死?”   “他有领军的天分。等你们到了倭拉,他会大展身手。”   “我们是不是见过一面?在山里。”   “这不重要。”女人的嗓音越发不带情感,眼里失去神采,肩膀也松垮了,“什么都不重要。女王,你造船,征召大军,让他们渡海送死。而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倘若棋局不利,他就再开一局。我死过上百次,每一次都祈祷他放过我,却一次次在新的躯壳里觉醒。我在这具躯壳里醒来的时候,没有听到他的低语,我以为……”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抱紧自己。   “你在海刀号上多的是机会可以杀我,”莱娜说,“在战场上,箭矢飞来飞去,烟雾四处弥漫,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为何不趁机下手?”   奥瑞娜笑了,笑声中满是眷恋,但很快消散在风中。“您给了我贵族身份。您是……我的女王。还有……”她顿了顿,面露微笑,“还有哈文。活了那么久,却从未与人交心,真是太糟糕了。我想和他一起找到幸福,他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匪徒,还不如觅食的狐狸聪明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莱娜竭尽全力克制住怒气。这家伙太过危险,竟然企图操控她的思想,撩拨她的复仇之心。“你这种货色根本不可能动情!”   “您自以为冰雪聪明,女王,可您只是孩子。我见过许多事情,皆冠以爱的名义,有的美妙,有的残酷,无不趣味盎然。我内心深处希望您是对的,我可以不动情,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太过悲伤了。或许这也是他找到我的原因,我绝望的呼喊在虚无中回荡,被他听见了,便又召唤我为他效力。”   “你可以拒绝。”   “他早就束缚了我,捆绑了我的灵魂,灭绝了一切抵抗的意愿。他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这些灵魂最适合被他利用,不仅和他一样充满怨念,也软弱到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   她颓然跪下,扭头望去,身后的达沃卡手里攥着一个小玻璃瓶。“您要知道,”奥瑞娜回头对莱娜说,“这具躯壳的意识已经支离破碎。都城沦陷的那天晚上,她遭到强奸,差点被掐死,幸而天赋摧毁了凶手的意识,救了她一命,但她也元气大伤,束手就擒。”   “她会受到最好的照顾,”莱娜说,“我答应过维林大人,一定要救回他的亲人。”   奥瑞娜点点头,挽起袖子,抬起手,摊开掌心。“不会再有宽恕了,我失败得太过频繁,灵魂也被感情所玷污。这一次他会彻底粉碎我,连我活过的记忆也一并剥夺。这样的命运最适合我了。”她面色不改,目光坚定,并未流露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当年在圣山底下苦苦哀求、放声哭号的女孩截然不同。“请动手吧,女王陛下。”   多年以后,死士团的幸存者们一定还记得,当夜在海角上空经久不息的惨叫。尽管他们遍历凶险,早已心如铁石,回想起那晚的叫声依然会不寒而栗,因为那是预示漫漫前路的第一声号角。   这一年的寒潮来得特别早,暴雨让位,大雪降临,帐篷顶被厚厚的积雪压得直往下沉。尽管莱娜下达了储备燃料的命令,但酷寒来得太过突然,许多人深受其害,有的甚至冻死了,主要是年老体弱者。城外也有,那些人缺少御寒的衣物,死的时候满脸冰霜,平静而安详。侵略战争导致很多人痛失亲友,生无可恋,深陷无法治愈的绝望和悲伤。   尽管天气寒冷,困难重重,工作仍未停止,锻造场正以惊人的效率执行计划——不到一个月,达文带领的工匠们又交付了三艘大船,随着他们对新的制作工艺越发熟悉,造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您不用记挂北疆的金子了,陛下。”某天,达文露出惯常的笑容对她说,“等战争打赢了,我们光靠造船就可以挣大钱。”   其实她打心眼里想忘掉那些金子。代理守塔大臣欧廷经常来信要求增加矿工人数,封地领主达瓦斯的书记员则一丝不苟地计算和称量抵达霜港的每一锭金子,甚至不惜推迟阿尔比兰商人装船运输的进度。假如陛下再派几个书记员来,老头子在信中回应她措辞委婉的指责,我觉着就可以让金子畅行无阻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也想过派阿达尔大人带上圣旨去找达瓦斯,解除他和维林之间的协议,收回黄金贸易的特权。但是,审判大臣时常提醒莱娜,她已经过于频繁地颁布特令——相较之下,她父亲的统治都算得上宽松——为此收获一个我行我素、有法不依的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   至于听取请愿的繁琐事务,由邓得里什宗老接手了,只有极其严重和复杂的案子才会呈上来。鉴于疆国根本没有律师和裁判官,他只好重新设立了一整套审判模式,请求莱娜准许他彻底改组司法机构。   “三位大法官?”莱娜边读边问,“不是该由你担任最高法官吗,宗老大人?”   “大权握于一人之手,容易滋生腐败,陛下。”   她不禁皱起眉头,只觉得好笑。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宗老或许算是最缺乏人情味的——魂归西天的达纳尔除外——但他很快就赢得了公正合理、不偏不倚的好名声,行贿人无一例外地被举报,违法者干脆利落地受到惩罚。“你自觉被腐蚀了?”她问。   “我不可能永远在位。”宗老的语气异常沉重。莱娜闻言一怔,注意到他肤色苍白,衣带渐宽。她早就发现宗老说话时带有微微的喘息,而且时常被咳嗽打断。   “设置三位法官的用意,”她的目光回到提案上,“是确保裁决不至于陷入僵局吧?”   “正是,陛下。当然了,一切裁决的最终决定权在您。”   “还有,我发现你修正过的违法判定与信仰无涉。”   “信仰归于灵魂和往生。律法用于疆国及其子民。”   “很好。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你的提案。”   “感谢,陛下。”他忽然弓背弯腰,企图忍住不咳,结果失败了。他用一块花边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已是血迹斑斑。“请原谅。”   “当然。而且我命令你立刻去见凯兰兄弟,无论他指示你怎么做,照办就是。”   他勉强点头。莱娜放下提案,若有所思。“我的兄长和父亲绝不会像这样大改疆国律法。”   邓得里什宗老吃力地吸了口气,眼睛有点湿润。“疆国的一切都变了,也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但仅凭一己之愿,不足以顺国运,安民心。”   “这是在倭拉人的基础上改进的。”艾罗妮丝一边介绍,一边用纤细的胳膊操作后方的绞盘,传动装置咔咔作响,拉动斜向交叉的弩臂。它确实与倭拉战船上装载的弩炮极为相似,但是尺寸更大,还有一个沉重的铁盒子居于其中。宽大的底座也是铁制的,一根支撑杆插在碗状的洞里,可以非常灵活地转动这个庞然大物。   为了见证天工师的第一件作品初试牛刀,莱娜和战争大臣来到疆国禁卫军的大训练场。这里曾是夏令集市的举办地,如今已被积雪覆盖,一队应征入伍的士兵正在对面干活,他们把一个个靶子放置在远近不同的地点。每个靶子是由四件倭拉胸甲组成的正方形,艾罗妮丝对于新武器击穿敌军盔甲的能力相当自信。   “攻击范围有多远,小姐?”马文伯爵问。   “倭拉弩炮的射程可以达到两百码。”艾罗妮丝回答。她固定好粗大的绳索,退到后面。“我们的应该更厉害。他们使用木头做弩身,我们用的是铁。”她调试了片刻,猛地压下操作杆。弩臂瞬间弹开,箭矢疾射而出,快得莱娜根本捕捉不到它的飞行轨迹,随即最远的靶子那里传来一声闷响,说明它击中了目标。   “接近三百码。”马文伯爵笑着向艾罗妮丝鞠躬,“干得漂亮,小姐。真是非凡的成就。”   “过奖了,大人。但我还没有演示完。倭拉弩炮的装填速度很慢,发射两支弩箭需要一分多钟。我曾经见过一台播种机,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她再次操作绞盘,弩臂回拉,传动装置又开始咔咔作响。“其实就是调节齿轮,”她闷哼几声,手上用力,“当传动装置把弓弦拉到某个特定的点,顶上的盒子就送一支弩箭出来。”很快,弩炮有轻微的响动。“接下来松开弓弦。”   弩臂再次弹开,又一支箭矢命中了最远的靶子。“只需要不停地操作绞盘,”艾罗妮丝说着,调整弩炮的方向,第三支箭矢射向新的靶子,“等箭矢发射完毕,再装一盒上去。”   她接着操作弩炮,箭矢射向不同的方位,直到所有的靶子都挨了一箭。等全部射完,她走了回来,天气寒冷,她竟然微微出汗。“还有一些小问题需要解决,”她说话时,胸膛仍在起伏,“如果不经常上油,就容易卡住。另外,我觉得可以改进箭头的样式。”   “给我一百个,陛下。”马文伯爵的口吻极为严肃。“我敢对付战场上的任何一支倭拉军队。”   莱娜走上前,轻轻抱住艾罗妮丝,亲吻她的额头。“还有什么给我看的吗,小姐?”    第七章 弗伦提斯   伊莲弯腰躲过木剑画出的弧线,反手刺向他的双眼,他轻松避开,顺势上前,挟持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了过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姐妹?”他轻声问道。   她气得满脸通红,似乎想要顶嘴,却没说出口,然而等他察觉到对方眼神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伊莲的前额狠狠地撞到他的鼻子上,趁着他一时间晕头转向,她挣脱出来,梣木剑笨拙地画了一个圈,飞快地扫向他的上腹。他起手封挡之时,剑刃距离胸膛不过一英寸之遥,两剑相击,激起一声钝响,他弹开木剑,刺向她的下腹。伊莲闷哼一声,木剑低垂,胸脯剧烈地起伏,眼睛蒙上一层阴云,充满怨恨。   “怒气是你的敌人。”他提醒伊莲,同时擦掉鼻子里流出的血,“这次好些了,但还不够快。你练到中午,然后去喂狗。”   她深吸一口气以平复情绪,然后点点头,用克制的语气应道:“是,兄弟。”   他离开伊莲,走过甲板,看见同伴们正各自操练,公鸭在教三个年轻的新兵如何割喉。“手起刀落,一次了断。”他说着用粗壮的胳膊箍住达林的前胸——这个瘦高的年轻人曾是仑法尔雇农,是尤里希森林被烧毁前不久,他们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别想着找什么血管。”公鸭拿着一把带鞘的匕首演示手法,“只管割下去,一下子拉开。然后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拉扯,尽可能扩大他的伤口。”   弗伦提斯走向船尾,途中经过韦弗,还有大砍和黑牙——它们近来好像对他的作品着了迷。当航程过半,他忽然不再编绳子,而是把一根根皮带紧紧地缠成圆盘状,每次有人问他做的是什么,他只露出含混的笑意,并不作答。起初它像一只浅浅的篮子,随着韦弗在凹面两端固定皮带,又找船员要来沥青涂在凸面,它逐渐地成形了。   “盾牌不错,先生。”弗伦提斯驻足在他身边,抬起手给大砍舔。   “罗纳人的样式。”韦弗说话的节奏依然古怪,他手持粗大的骨针,用麻线缝合盾牌边缘。“不过他们很少用,毕竟他们的传统是只攻不守。”   弗伦提斯走开时,他仍在干活,没有抬头。贝洛拉斯船长一动不动地立在船尾,仅随甲板轻轻摇晃,手里的六分仪对准海平面。弗伦提斯不清楚六分仪的用法,也看不懂船长时不时草草记录下来的数字有何意义,但他知道船长是在确定他们在海上的方位。   “今天风浪不大。”他说。实际上,这算是近来最风平浪静的一天——关于冬天的伯瑞林海脾气如何暴烈,他早有耳闻,如今才知道毫不夸张。   贝洛拉斯习惯性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又举起六分仪。“可惜云的情况不妙。明天又是暴风雨。”他稳稳地把住六分仪,眯起眼睛,飞快地看了看掩在云中的太阳。“据我推断,兄弟,”他对照着羊皮纸上的数字说,“我们距离倭拉帝国的海岸已不到两周航程。是时候做决定了。”   “埃斯克希亚。”三十四号伸手在海图上点了点,那是倭拉帝国从南到北长达两百英里的海岸线,“倭拉帝国吞并的最后一个省份。那里的自由民为帝国打仗的意愿可能最为淡漠。还有,新克希亚有西部省份最大的奴隶市场。很多从你们家乡抓来的奴隶也许还在那里,等待冬季拍卖。”   “守军多不多?”弗伦提斯问他,结果列科南回答了。   “至少一个倭拉师,”他说,“正如我们的朋友所说,埃斯克希亚人对于丧失主权一事记恨在心,虽说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弗伦提斯仔细察看海图,估算着从埃斯克希亚到倭拉城的距离。够近,可以威胁到都城,也足以牵制派来对付我们的军队,让他们在女王登陆时来不及回援。他抬头望向贝洛拉斯:“船长觉得呢?”   “我不熟悉那里的海岸,也许要花点时间寻找适合靠岸的地方。好在到时候风暴也许能替我们打掩护,避免被他们的巡逻船发现。”   弗伦提斯点点头。“那就埃斯克希亚。”他说道,恐惧却忽然攫住心脏,令他深为痛恨。他知道这一决定意味着数周无梦的安眠快要到头了。只此一晚,他安慰自己。一夜罢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曾几何时,她喜欢强迫他们观看家人被屠杀的惨状,其徒劳挣扎、无能为力的可怜样子,令她心生愉悦。但她后来又觉索然无味,于是把他们统统拉到议会塔顶,推上护墙,人人背后顶一把剑,逼迫他们目睹城内富人区的滚滚浓烟和熊熊大火——他们的财产就此化为灰烬。时值午夜,火光耀眼,可惜他们站得太高,听不见底下的悲鸣。尽管这些大人物平日里精力旺盛不逊年轻人,此刻却尽显老态,个个弯腰驼背,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哽咽着乞求开恩。他们之所以还站着,只是因为她说过,谁敢摇晃,当场赐死。   “我接下来要说的或许有点多余。尊敬的议员们,”她对他们说,“对于你们执行盟友伟大计划的效率,他非常不满意。”   她走向银灰色头发的蠢货,虽然还是想不起来名字,不过她差不多可以肯定,这家伙年轻时认识她父亲。他身穿议员专属的长袍,从头到脚都是红色,两腿之间却是湿淋淋的,污渍仍在蔓延,骚味扑面而来。“征召的兵力还不到所需的十分之一,”她对灰发人说,“你还没完没了地找借口,一个比一个可怜。盟友为我们的帝国规划了伟大的前途,你们却只顾自己享受,无视大海对岸的威胁。”   他想求情,却语无伦次,含混不清,只见唾沫飞溅,涕泪横流。她不予理会,欣赏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男人。那人和柯利泰一样身披轻甲,但只佩了一把剑,比起标准式样的倭拉剑,这把剑更长更细,令人想起阿斯莱剑。还有一处与柯利泰不同,他的盔甲漆成红色,而非黑色。此人中等个头,体形近乎完美,那是数十年精心培养和打造的成果。这些老不死的笨蛋冥顽不灵,始终认为柯利泰是终极的奴隶战士,无需改进,如今再一次证明他们错得离谱。   剑士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恭敬地颔首回应,嘴角露出一抹满怀期许的笑意。他们是数百年来盟友的梦想,即一种有思维能力且忠诚顺从的奴隶战士。然而接连几代的试验结果令人失望,操控他们的难易程度变化不定。解决难题的灵感源自她的爱人——弗伦提斯在坑中受训的那段时期,他们通过仔细研究,发现一旦松开束缚,他的作战能力会达到峰值,怒火还可以极大程度地加快攻击速度。于是他们改变了药物配方,逐步调整训练方式,淘汰掉精神脆弱的奴隶。短短几年间,他们取得的成果可谓……举世瞩目。   “上前。”她吩咐剑士。对方奉命而行,笑容愈加灿烂,剑尖随即刺进议员的背部。惨叫声一直持续到他与地面相撞。她懒得去看那人摔死的惨样,依次向剑士们打出手势,被迫站在边缘的议员们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慌和恐惧,有的坠落时仍在求情,仿佛告饶两句还能在半空中活命。很快,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挺直腰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方的城郊——他的府邸正在燃烧,空气依然洁净,环绕四周的人工湖中倒影清晰。   “没什么要说的吗,阿克里夫?”她问。   他毫无反应,头也不回。她走过去,发现他面色从容,视死如归,拒不向敌人妥协。那是典型的倭拉英雄的姿态,塑成雕像也不为过。“我一直很好奇,”她抄起胳膊,架在旁边的护墙上,“是你向议会提议,雇佣我刺杀我父亲的吗?”   问他毫无意义,她也知道。他不会对她说话。她行事欠缺考虑,甚至不配作为他的敌人,与趁人不备、吃掉路人的老虎无异。   结果是出人意料的。“那不是提议,”他面容平静,嗓音沉稳,“是命令,是你称之为信使的家伙送来的。”   她盯着阿克里夫瞧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是临终善言,还是挑拨离间?她心想。“我已经下令赐尊夫人以及刚出生的小崽子速死,”她说,“我觉得那是欠你的人情。”   他一言不发,依然镇定自若。她脑袋里冒出一个有趣的念头:不如就让他站上一整天,看看他能坚持多久。不过今晚的兴致已经没了。“带他去地窖。”她对看守的剑士说。   阿克里夫惊骇地瞪着她,身形一动,企图跳下护墙,可惜剑士反应太快,一把抓住他的腿,拽了回来。“杀了我!”阿克里夫冲她吼道,“杀了我,你这个该死的婊子!”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阿克里夫。”她抱歉地笑了笑。剑士把他拽下楼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狂吼,呼喊声经久不息。   她依然立在护墙前,遥望火光,揣测着城里会有多少人明白这一幕的象征意义,破晓之后的世界如何大不相同。想着想着,她的意识又混乱了。   等她回过神来,恢复清醒状态,火势已经减弱。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她扭头望向杀死灰发人的那名剑士,发现对方投来的目光充满倾慕之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长袍开衩处露出的一截大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她问。   “阿利赛,”那人与她对视,笑着答道,“盟友的仆人。”   “不对。”她回头望向城市,“你是奴隶。等到早上,我将登基成为女皇,但也是奴隶。我们现在都是奴隶。”   她走向楼梯时忽觉异样,他突然降临的感觉,犹如一记重锤落下。她踉跄几步,双膝跪地。爱人!她的歌声充满欢愉和不安,他每次出现,都是这样的音调。他越来越近了,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再相隔千山万水。爱人,你是来找我的吗?   歌声触碰到他那亲切而熟悉的恨意,顿时起了变化,一幅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虽然朦朦胧胧,但仍能看出那是一条漫长的海岸线,惊涛拍岸,浪花四溅,他那充满魅力与怨念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埃斯克希亚。   “我想起了库姆布莱南部,”公鸭伸手遮挡阳光,四下张望,“年轻时我在那边干走私。”   埃斯克希亚确实与疆国最干旱的地区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葡萄园很多,一大片整整齐齐的葡萄树顺着山丘绵延起伏,零零星星的庄园和农场点缀其中。弗伦提斯回头望去,海刀号仍在早潮之中飘摇。为了避免撞到岩石,贝洛拉斯只能等到岸边风停浪歇的时候,把船靠在沙滩上,让他们登陆。“我会向诸神祈祷,保佑你们顺利完成任务!”船长立在船尾向弗伦提斯喊道,然后警惕地望向海岸,嘴里又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如耳语,“可我怀疑他们在这儿也保佑不了你们。”   “我们应该在新克希亚南边五十英里处,”三十四号对照着地图说,“如果船长没有算错的话。”   “我唯一信任梅迪尼安人的一点,就是他们高超的航海术。”弗伦提斯发现最近的庄园坐落在四百码开外,还有几间占地面积相当大的外房,用作马厩绰绰有余。   “那是黑衣人的宅子,”三十四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别人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很可能设有卫兵,也就是瓦利泰家丁。这样的庄园一般有十几个瓦利泰。”   “很好。”弗伦提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排成适合小团队作战的松散阵列,早在尤里希森林他就教过,“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   他们活捉了一个守在庄园西边的瓦利泰,公鸭在三十四号的协助下将其打倒并五花大绑。他的同伴就没那么走运了,引来他们的是一个受惊的女奴隶,她逃回去的路上尖叫着“有强盗”,瓦利泰闻声而至,纷纷亮出兵刃。弗伦提斯命令他们不可莽撞迎敌,但战斗依然很快结束——瓦利泰尚未集结,半数已被他们的弓箭和伊莲的弩箭放倒,他们又拔剑近战,迅速解决了残敌。   他们学到了不少,弗伦提斯看着同伴们游刃有余地对付瓦利泰,心中颇为快意。瘦高个儿达林避开猛攻而至的短剑,提剑刺中奴隶战士的眼睛,继而绕到对方身后,用公鸭传授的手法结果了敌人。那边,伊莲挡开一记劈砍,抬剑反击,找准了瓦利泰盔甲上的缝隙,剑尖直透胸骨。不一会儿,他们都跪在死去的尸体旁开始缴获战利品了,早在森林里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别管了!”弗伦提斯喝道,“去里面搜。如果庄园主还没逃走,他肯定躲在楼上的房间里。公鸭,带上三十四号,把奴隶们集合起来。”   “红兄弟。”列科南站在庭院门口,一边擦拭斧头上的血,一边神色阴郁地说,“你最好过来看看。”   这个被吊在两根柱子上的男人曾经很强壮,胳膊和背部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被镣铐拽住的手腕血迹斑斑。他的脑袋向前垂落,整个人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宽阔的背部布满两天前的鞭伤。弗伦提斯注意到他的左脚呈畸形,正是倭拉人惩罚逃跑奴隶的惯用手段,对于逃跑两次的奴隶,死亡是唯一的命运。   死者对面有一个年轻女人,被拴在另一根柱子上,双臂缚于背后,两腿钉在原地,使她无法转身,嘴里还堵着皮塞。她衣不蔽体,裸露的胸脯和肩膀上伤痕累累。列科南用斧头斩断锁链,她便一头歪在伊莲怀里,姐妹又替她割开绳索。伊莲喂她喝水时,她呛了几口,满脸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当她看到弗伦提斯的装束,尤其是蓝色斗篷和绑在背后的长剑后,才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宗会兄弟?”她说的是疆国话,带有明显的阿斯莱口音。   “是的,我是弗伦提斯兄弟。”他跪下来说,“这位是伊莲姐妹。”   女人垂着头,眼里神采尽失。“看来我还是死了。”她发出凄厉的笑声。   “不。”伊莲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你没死。我们来了。遵照女王的命令,前来救你们。”   女人瞪着她,半晌无言,显然难以理解自己突然获救的事实。“杰因!”她撑起身子,疯狂地四处张望,“杰因。你们也救了他吗?”当看到吊在柱子上的男人,她闭嘴了。她瘫软在伊莲怀里,号啕大哭。“我说了不要跑!”她低声叹道,“可他一想到那人还要碰我,就忍受不了……”   弗伦提斯听到有人在呜咽,便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矮胖的男人,抖抖索索地站在庭院中央的水池边,他身披宽松的黑绸长袍,因为下巴被壬希尔宗师的剑狠狠地顶住,他被迫踮起脚。“马在哪儿?”宗师问。   矮胖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左侧的一扇拱门。壬希尔冲弗伦提斯扬起眉毛。他回头看了看刚刚解救出来的女人,见其凌厉的目光直射黑衣人。“不急,宗师大人,”弗伦提斯说,“劳烦你了。”   他们在奴隶当中又找到六个疆国人,均在四十岁以下,各有一技之长。“杰因是车轮匠。”他的妻子说。她名叫莉塞尔,原是兰斯米尔的杂货商,在丈夫的坚持下搬到瓦林斯堡生活。“沙漠战争过后,我们手头很紧。他说在瓦林斯堡也许能找到发财的机会。”她又发出凄厉的笑声,不过还是有所克制,目光投向庄园主。他被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柱子上,也就是她丈夫受虐而死的地方。三十四号审问他的时间不长,尚未拿出看家本事,黑衣人就迫不及待地招了。   “他说东边十二英里处有一座更大的庄园,”三十四号说,“那儿的主人出了名的爱养马,近来还买了不少新来的奴隶。”   “距离最近的守军呢?”弗伦提斯问。   “北边十英里处,一个营的瓦利泰,但是并未满员。他们的议会好像在抽调兵力去都城。”   “他们没多少时间了。”弗伦提斯取出从督头的尸体上找到的鞭子。他当时企图逃跑,块头那么大,速度竟然快得惊人,可惜还是跑不过大砍和黑牙。弗伦提斯把鞭子放到莉塞尔的膝上。“交给你处理,夫人。”   他走出庄园,看见公鸭已经集结了全部奴隶,疆国人则站在另外一边,有的已经拿起了从瓦利泰身上搜刮的兵器,杀气腾腾地向弗伦提斯鞠躬致敬。还有四十余人满脸惊惧,几个小女孩吓得缩在一起,泪眼汪汪地望着周围的大人,其中最小的还不到十三岁。只有一个中年奴隶敢与弗伦提斯对视,他仪表整洁,棕灰色外衣一尘不染。当院子里传来第一声惨叫,他脸色微变。鞭子噼啪作响,说明莉塞尔学得很快。   “你是这里的头儿?”弗伦提斯问那人。   又一声惨叫传来,他闻之色变,然后深深地鞠躬答道:“是的,主人。”   “我不是主人,你也不是奴隶。你叫什么名字?”   “泰克拉夫,主……尊敬的市民。”   弗伦提斯端详着对方的脸,看出他脑筋转得很快,尽量不表现出奴颜婢膝的样子。“你不是天生的奴隶。那些生而为奴的人没有名字。你犯了什么罪?”   “沉迷赌博。”又是一声惨叫,响亮而持久,接着是含糊不清的求饶和许诺。泰克拉夫吞了吞口水,强作笑颜。“但不喜欢还债。”   “你有什么技能?”   “我在这儿抄写记账,也管理书籍。要是您用得上我,尊敬的市民,只管吩咐。”   “到时候自然有用。你愿不愿意效劳,全凭你个人选择。”弗伦提斯退后两步,提高嗓门说道,“奉莱娜女王旨意,此地划归联合疆国,本地人享有疆国自由民应有的一切权利。”   除了一脸茫然,对方根本没有反应,绝大多数人纹丝不动,两眼盯着地面,小女孩们甚至挤得更紧了。   “你们自由了,”弗伦提斯接着说,“你们可以自愿离开。不过,如果谁有意随我去解放你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欢迎之至。”   依然沉默。连泰克拉夫也不解地瞪着他。   “你是在浪费时间,兄弟。”一个疆国人说。此人个头不高,身强力壮,前臂上有不少打铁造成的泪珠状疤痕。“这些家伙的精神气儿还不如一条落水狗。”   弗伦提斯又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疆国人所言完全属实,不由暗自嗟叹。奴隶制度不仅仅是真实意义上的锁链,他知道。灵魂和肉体同样受到束缚。   “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他对奴隶们说,然后转身走开,“庄园里的东西随你们挑选,但我建议你们最好离开这里。”   瓦利泰看上去并不害怕,他跪在地上,双手缚于背后,盔甲和内衣已被剥去,露出疤痕组成的图案。这种图案不若以前弗伦提斯胸前的那般复杂,与列科南的相似,不仅毫无美感可言,制作的过程中也定然不会考虑到人的感受。   “多少?”伊莲揭开瓶盖,问道。   “一滴足矣。”弗伦提斯说着紧盯瓦利泰。伊莲走过来,倒了一滴在瓶盖里。   “瓦利泰不如柯利泰强壮。”列科南提醒道。他站在五花大绑的奴隶战士背后,高举斧头以防万一。“说不定会害死他。”   “那么下一个就减少用量。”弗伦提斯点头示意伊莲,她倾斜瓶盖,一滴药水落在瓦利泰胸前的疤痕上。   与列科南当初的状况不一样,瓦利泰并未惨叫,他猛地扬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死死的,似乎随时有可能咬碎。他双眼圆睁,瞳孔缩成小点,嘴角涎水四溢。不过眨眼的工夫,他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浑身痉挛,逐渐变成间歇性的抽搐,最后不动了。   弗伦提斯伏身按住瓦利泰的颈部,感到脉搏微弱,越来越慢。“快死了。”他叹道。这时,一个人影落在他们身上,弗伦提斯抬头望去,发现韦弗满脸嫌恶地俯视着眼前的一幕。他正欲起身,韦弗猛地一拳打来,他下巴中招,仰面摔倒。   弗伦提斯一时间晕头转向,只听到伊莲拔剑的声响。须臾,他恢复了视力,看见韦弗跪在地上,双手置于奄奄一息的瓦利泰胸前,毫不理会伊莲抵在他后颈的剑。“不要动手。”弗伦提斯爬起来,示意伊莲收剑。   韦弗在瓦利泰的胸前按了一会儿,神情极为专注,双眼半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弗伦提斯听到伊莲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奴隶士兵胸前的疤痕慢慢消退,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只剩淡淡的白色印记。终于,奴隶战士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韦弗收手起身,退开了。   “他要睡一觉,”韦弗说着,严厉的目光投向弗伦提斯,“自由不能以残忍的手段求取。”   弗伦提斯摸了摸下巴,感到肿块越来越大,嘴里满是铁锈味儿。“下次交给你来做。”   他们堆起浸了油的木柴,在庭院里为莉塞尔的丈夫举行火葬,然后把整座庄园付之一炬。莉塞尔并未打死庄园主,但他已经失去意识,浑身是血,不成人形。她找伊莲借了小刀,庄园主张开的双腿底下有一大摊血,里面有一小团血糊糊的玩意儿。弗伦提斯觉得,他可能会庆幸自己是被烧死的。   天色渐晚,他们向东边出发,身后的庄园火光熊熊,一股浓烟直冲天际。马厩里有几辆马车,但仅有十匹马可供乘骑。弗伦提斯派壬希尔宗师和列科南去探路,其余的人守在队伍两侧。被解救的瓦利泰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耷拉着脑袋,始终皱着眉头,搞不清状况。从他嘴里只问出了几个字——他自称八号,随后急切地询问什么时候给他“卡恩”。   “是一种混合药物,”三十四号解释,“控制精神,钝化记忆,压迫意志。今晚他会感觉到空虚。”   弗伦提斯想起在森林里,三十四号自愿倒掉药水之后,那些翻来滚去、呻吟不休的夜晚。他恢复得很快,不过他毕竟内心强大,而且拥有自由时的记忆,眼前的八号显然生而为奴。   “我们到底是解放了他,还是害了他?”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自由绝不是害人,兄弟。”三十四号斩钉截铁地说,“但自由之路从来都不好走。”   队伍后方有人呼喊,弗伦提斯回头一看,从庄园的方向跑来了一群人。他扯住缰绳,等他们靠近。是泰克拉夫带着几个女孩,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奴隶,人人抱着塞满衣服和贵重物品的包裹。   泰克拉夫在几码开外收住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头望向弗伦提斯,表情极为恳切。他身后的女孩和男人挤在一起,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但依旧存有戒心。   “尊敬的市民……”泰克拉夫刚一开口,就被弗伦提斯抬手打断了。   “我是信仰之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他说,“如果你们与我同行,你们就是自由人,同时也是战士。我不能提供保护,也不能保证每战必胜。”   泰克拉夫犹豫了,他回头张望同伴以寻求意见。众人不安地相互推搡着,最后终于有人开口了,是一个深色皮肤的女孩,不到二十岁,带有一点点阿尔比兰口音。“你们那些男人不会碰我们吧?”   “除非你们愿意。”公鸭说,结果被弗伦提斯瞪了一眼,随即低下头。   “你们不会受到任何方式的虐待。”弗伦提斯向女孩保证。   她和同伴们面面相觑,然后走上前,点点头。“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弗伦提斯扫了一眼他们的包裹,看见卷起来的衣物和毯子里有东西闪闪发亮。“武器全部留下,”他说,“但我们带不动金银财宝。丢掉。”   他坐等他们照办,不情不愿地把锃亮的杯碟挨个儿扔下,泰克拉夫挤眉弄眼地把一小块绣金织锦轻轻放到地上。   “伊莲姐妹!”弗伦提斯叫道,“这些人交给你了。明天开始训练。”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养马人的庄园,发现这里物资相当丰富,守卫也更加森严,约有三十来个瓦利泰家丁。庄园坐落在一处宽阔的山丘上,周围是封闭的草场用以放牧,瓦利泰骑着马,井然有序地四处巡逻。   “不好对付,兄弟。”公鸭说。他们爬上了半英里外的高地。“如果我要找地方抢劫,绝不会挑中这家。”   “杀进去就是了。”列科南耸耸肩。   “我们会损失人手,”公鸭提醒他,“本来用剑的就不多。”   弗伦提斯差点呻吟出声。他夜里又开始服用凯兰兄弟调配的安眠药,醒来头痛欲裂,根本沉不住气,只想照着列科南的提议开打。他正要命令战士们上马,伊莲伏在他身边,来的还有从庄园里解救出的阿尔比兰女孩。“兄弟,”伊莲说,“我们的新兵有重要情报,可我的倭拉语太差,听不懂她的意思。”   弗伦提斯和另外两人扭头看过来,女孩略为拘谨,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弗伦提斯用不大流利的阿尔比兰语问她。   她抬起头,嘴角浮现一抹笑意,看来已有很久没听过家乡话了。“勒梅拉。”   “你的话很重要,勒梅拉,”他换回倭拉语说,“告诉我们吧。”   “我来过这里。”她指着庄园说,“主人把我和另外两人送到这儿的。我们是来……供庄园主的儿子消遣的,他过生日。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情。”   弗伦提斯看了一眼列科南,后者笑着点头。“我们有瓦利泰的盔甲。”   结果,他们损失了一人,是刚刚解救的疆国人,在伊莲带领他们翻过庄园南边的围墙时,他表现得过于勇猛。大宅已经失守,残余的瓦利泰被迫退到中央庭院,组成圆形战阵,围住庄园主及其家眷。他刚才犯了大错,亲自到门口迎接他们,当泰克拉夫罩在脸上的丝巾掉落在地时,列科南一斧头砍翻距离最近的瓦利泰,他灿烂的笑容消失无踪。尽管事发突然,庄园主还是在仓促之间做出反应,决定跑进去负隅顽抗,可惜脑子还不够灵光,没有想到最该做的是逃出去。   面对众多瓦利泰,弗伦提斯撤回了战士,并安排弓手射箭,与此同时,伊莲带领新兵从墙外翻了进来。那个小伙子身无片甲,操着一把伐木小斧冲向瓦利泰,脸上写满深仇大恨,那是数月囚禁所积压的怒火。他的斧头砍进了一个瓦利泰的脑袋,然而十几把短剑迅猛而至,刺死了他。不过,此举影响了瓦利泰的阵形,新兵们一拥而上,彻底搅乱了局面,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和斧头,女孩们手握伊莲分发的匕首乱刺一气。弗伦提斯骂了一句,举起长剑,带领战士们杀过去。列科南兴奋地高呼一声,飞跃而起,把一个瓦利泰撞倒在地,双脚踩住他的胸甲,斧头凌空劈下。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瓦利泰、庄园主及其家眷无人幸存。庄园主与妻儿死在一起,他的黑绸长袍浸透鲜血,破烂不堪,身旁的儿子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   “我想要制止他们的,兄弟。”伊莲低着头,痛悔不已,“可是疆国人出离愤怒了,别人又听不懂我的话。”   弗伦提斯见她一脸沮丧,责备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去收集武器和盔甲,”他说,“然后彻底搜索庄园,把找到的文书交给三十四号。”   公鸭挥舞着棍棒,在西墙上喊他:“骑手来了,兄弟!”   弗伦提斯立刻跑出去,壬希尔坐在马上,长剑出鞘。弗伦提斯飞身上马,解下挂在鞍上的弓。“宗师大人,”他策马来到壬希尔身边,“可以出发了吗?”   他们活捉了两名骑手,当时壬希尔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对方的鞍带,两人双双跌落马下,摔得不省人事。弗伦提斯用弓箭解决了残敌,没有一个瓦利泰近到足以发起冲锋,而且他们全然意识不到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依照承诺,弗伦提斯把俘虏交给了韦弗。维林私底下透露过,此人脑子不大正常,航行途中的表现也多次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当他俯视着两个昏迷的瓦利泰,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时,场面尤其怪异。“很疼。”他轻声说。   “疼痛带来自由。”弗伦提斯拿起装有罗纳人特制药水的皮包,“它还我以自由。有你的帮助,也能还他们以自由。”   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夜空,与此同时,他们正聚在庭院里吃饭,是从庄园里搜出来的食物。这次解救出来的奴隶比前一批更不可理喻,有几个看到主人的尸体,竟然哭了起来。“他很少动鞭子,”勒梅拉解释,“允许床奴给他生的孩子活下来。一般来说,他们都被丢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而他愿意留着,等养大了再卖掉。他很慷慨。”   “这帮家伙真他妈的恶心。”听了三十四号的翻译,公鸭面色阴沉,瞪着那些为主人痛哭失声的奴隶。“你们这群贱种,全给我闭嘴!”他操起一只啃了半边的鸡腿扔过去,奴隶们一哄而散,逃进黑暗之中,有的回到了他们的住处,吓得不敢过问未来的命运。   瓦利泰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绵延无际。弗伦提斯扫视着火堆边的一张张面孔,他们身经百战,但如今才完全理解了此行的不易。以区区数人之力对抗整个帝国,根本不用抱有希望。他从启航的那天就知道了,而他们呢?   “我们要不要追捕逃跑的人?”伊莲打破了沉默,“他们会到处传播我们的消息。”   “那很好,”弗伦提斯说,“我们来这儿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地引发恐慌和骚乱。”   “我们需要战士,”列科南说,“净找些胆小鬼,我们永远不能组建军队。”   “我们也许交好运了。”三十四号翻开一本厚厚的账簿,里面是一行行整洁有序的数字,“庄园主的抄写员记录得特别翔实,看样子他经常和南边的一家瓦利库做买卖。”   “瓦利库?”弗伦提斯问,“我没有听过这个词。”   “训练学校,”列科南翻译,“专门培养戈利赛——就是参加大竞技的人选。”   “奴隶吗?”   他点点头。“但不同于瓦利泰和柯利泰。他们不受束缚,是在战争中俘虏到的,因为力量强悍或者性子蛮勇而被选中。我差点就被送去了,但是那年柯利泰配额不足。”   “那里守备森严,”三十四号提醒他们,“无论内外。”   弗伦提斯扭头望向勒梅拉,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美貌以及光滑无瑕的肌肤。就在几个钟头前,他亲眼目睹勒梅拉凶相毕露,一刀接一刀地刺向庄园主的尸体,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愉悦的笑声。“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说。    第八章 维林   在智熊所说的长夜里,冰原上的太阳会消失整整一个月,预兆即是白昼越来越短,格瑞沙柯的呼吸越来越明亮。“必须在长夜降临之前抵达群岛。”踏上冰原的头一天,智熊如是告诫他们,“长夜杀死一切。”   第一周比预料的轻松,在如此广袤而荒凉的大地上旅行,新鲜感抵消了一部分因天寒地冻带来的不适。智熊在前面带路,踩着细碎的步伐以节省体力,铁爪拖着笨重的身躯紧随其后。巨熊有时候会消失一整天,回来时口鼻沾满干涸的血迹,维林想不出它在这种地方能捕到什么猎物。在他看来,冰原既壮美绝伦,也毫无生气,和阿尔比兰的沙漠一样贫瘠。当暮色降临,天空中绿火跳跃,冰原又变成了一面瑰丽神奇的镜子。每到日落时分,罗纳人格外肃静,默默祈祷格瑞沙柯的保佑。   智熊对舞动的天火也怀有相似的敬畏之情,他双膝跪地,高举骨杖,喉咙里飞出一首轻快的歌曲。维林从未听过萨满提及神明,想必天火有着非凡的意义。   “他不是在祈祷。”某天傍晚,当维林的目光又落到老人身上,柯拉尔对他解释。她神色忧郁,因为歌声透露了智熊吟唱的秘密。“他是在问候命丧冰原的妻儿。”   维林抬头望向流转不定的绿火,它们聚而又散,永无休止。尽管样子与火相似,却没有火的狂暴,回旋反复的姿态反而使人心生宁静。“他认为妻子去了那里吗?”维林问。   “他知道。离开世间的灵魂全在那儿,它们俯视着我们,直到世界终结。”   原来是真实版的往生世界,维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智熊唱完歌,扶杖而立。至少他能亲眼看见信仰之物。   起初他们昼行夜宿,战马和矮种马不仅满载补给,还拉着雪橇——那是离开海岸之前智熊要他们做的,架子是由荆条缠绕而成,滑板则用海豹骨头制作。刀疤与同类一样,马蹄刚刚踏上冰面就连连惊退,陌生的触感吓得它两眼圆睁,维林一再轻拽缰绳,它才勉强前行。过了好几天,它的紧张情绪依然没有缓解,仿佛听懂了临行前智熊的告诫:“马坚持不到最后。我们半路就要吃掉它们。”   随着白昼越来越短,萨满要求他们马不停蹄,直到最后一线天光即将消失,仅剩少许时间搭建营地。他们生的火堆不大,因为携带的木柴迅速消减,只能以马粪补充。尽管粪便是很好的燃料,但气味太恶心,熏得衣物和头发臭不可闻。   “多么伟大的旅程啊,大人,全是您的功劳。”洛坎于某天傍晚说道。他的鼻子红通通的,大半张脸埋在海豹皮里,呼出的白气在兜帽边沿化作冰霜。“冷得锥心刺骨,臭得日夜不分。我不知道此前有没有提过,我衷心感谢您给了这么好的机会,让我有幸参与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   “闭嘴。”卡拉有气无力地说。她尽量挨着火堆,面色煞白,令人揪心。几天以来,她一直跌跌撞撞地落在队伍最后,状况远比其他人糟糕,达瑞娜多次要求她上马骑行一段路,但她始终摇头拒绝。我应该送她回北疆,维林看着卡拉伸手烤火,神采暗淡的眸子闪着微光,不由心如刀绞,愧疚难当。她在埃尔托之战中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智熊出现在卡拉身边。他眉头深锁,弯腰看过她的脸色,继而直起身子,责备的目光投向达瑞娜,然后是马肯。“你们为什么不共用?”他问。   马肯摸不着头脑,浓密的眉毛扭成一团:“共用什么?我愿意把吃的让给她。”   “哼!”智熊举起骨杖指向大汉,又依次点出洛坎、达瑞娜和柯拉尔。“不是肉。共用力量,”他轻轻抚摸卡拉的头,温和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歉意,“她很需要。”   达瑞娜急切地问道:“怎么做?我们怎么共用力量?”   智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咯咯一笑。“知道的太少。”他连连摇头,然后扶着卡拉站起来,抓住她的手,又向达瑞娜伸手,“一起来。”   达瑞娜起身拉着他的手,柯拉尔虽然有所顾虑,但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快加入进来。马肯犹豫了片刻,也走上前握住女猎人伸出的手。只有洛坎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们,满脸不情愿,直到被维林用剑鞘戳了一下,他才慢慢地站起来,但胳膊依然抱在胸前,目光始终不离虚弱无力的卡拉。“我们怎么知道会不会伤到她?”他问。   “伤不了,”智熊向他保证,“每个人贡献力量很少的。”   “没事的,洛坎。”卡拉说着伸出手,微微一笑,“我相信他,你也应该相信他。”   当天赋者们围成一个圈,维林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罗纳人,发现他们极为不安。有的喃喃自语,背过身走开了。勉强留下来的人,要么无法从天赋者们身上挪开视线,要么被周遭空气的变化所吸引——一股升腾的暖意刺得皮肤发痒,脚底的冰层冒出淡淡的雾气。天赋者们手拉着手,纹丝不动,悄无声息,面容平静而满足,而当暖意愈加浓重,雾气氤氲缠绕,他们的脚底出现一片水渍,维林看到卡拉露出了微笑。   突如其来的妒意令他羞愧不已,失去天赋的事实再次残酷地摆在眼前。在埃尔托时,他自以为完全掌控了歌声,在浴血杀戮之中已臻化境。我终究只是孩子,他心怀愤懑地望向智熊,胸口涌起一股绝望。我还有多少知识需要向他学习?   卡拉突然喘了一口气,松开手,天赋者围成的圆圈随之断开。她脸上微微的笑意变成了欣喜的欢笑,面颊红润,气色大好。其他人也神采奕奕,满心喜悦地对望。马肯把女孩拉过来抱住,快活地吼了一声,将她举在半空中。达瑞娜牵着柯拉尔的手,两人容光焕发,犹如醍醐灌顶。她看到维林便笑了起来,跑过来抱着他,踮起脚亲吻他的嘴唇,滚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维林低头看着她热情洋溢、睁得溜圆的眼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早先的愤懑烟消云散。   智熊满意地咕哝了一声,手杖重重地敲击冰面。“共用,”他说着,望向北方参差不齐的地平线,干枯的老脸渐渐阴沉,“很快又需要了。”   第二天,狂风裹挟冰雪来袭,一时间遮天蔽日,啸声不绝,世界白茫茫一片。雪花漫天飞舞,每一口呼吸,都有冰雪灌进喉咙,他们身上的毛皮犹如薄纸,任由烈风吹透。维林不由自主地扯紧了缰绳,刀疤垂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行进,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它的鬃毛结了冰,脖子异常僵硬。   太疯狂了,当狂风犹如铁锤打在他的腰上,他心中暗叹。我这是带领他们走向绝路。   忽然有一声尖叫传来,他回头瞥见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风雪之中模糊难辨。其中一个人影举起了什么东西,景象立刻清晰了——智熊高擎骨杖,同时拉着卡拉,女孩跪在他身边,脸色冻得苍白,却眉头紧皱,神情坚定。雪花绕着他们盘旋,他们周围似乎存在一个平静无风的气泡,他们在共用力量的同时,气泡逐步变大。慢慢地,气泡裹住了维林和刀疤,风势顿挫,马儿喜悦地喷了口气。维林四下寻找达瑞娜,发现她瑟缩在矮种马的旁边。   “我原以为世上最厉害的就是黑风了。”她勉强笑笑。维林立刻赶过去,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大雪几乎将她连人带马掩埋了。   维林回头张望,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裹在气泡内,外面的狂风依然呼啸不止。最后受到保护的是奥文的骑卫队,当暴风雪陡然松开魔爪,很多人始料不及,惊得跪倒在地。他看到森挞们呆呆地观望着这一幕奇景,既好奇又害怕,艾尔特克忙着四处呵斥和拍打,催促他们动起来。维林走向依然握着手的智熊和卡拉,见她面如止水,眼神迷离,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你们这样可以坚持多久?”他问。   “只要还有共用的力量。”萨满说着,手杖指向其他天赋者,“希望风暴在此之前结束。”   又过了一天一夜,风暴的势头才弱去,其间天赋者们轮流与卡拉共用他们的力量。她始终处于队伍的正中央,人们紧密无间地置身于她造出的气泡中,一步步向东移动。卡拉并未显露疲态,其他人却元气大损。马肯坚持了两个钟头,累得浑身瘫软,他擦掉从胡子里渗出的一股鲜血,踉跄了几步,维林急忙扶着他,用肩膀撑住,直到他恢复了些许气力,不用帮忙也可以走路为止。达瑞娜和柯拉尔受到的影响更严重,面无血色,根本不能行动,只能无力地趴在矮种马的背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洛坎表现出来的耐力最强,在卡拉身边陪伴了整整三个钟头,最后因为智熊的强烈反对,他才松开手。   风暴的去与来一样突然,风势大减的同时,最后一阵雪花飘过,明亮的正午阳光登场了。智熊放开卡拉的手,她随之微微一晃,除此以外,似乎并无异样。但当她看到同伴们,胜利的喜悦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我不知道我用了这么多。”她望着脸色惨白的洛坎。   他笑了笑,摇头道:“多少都行。”   卡拉似乎难以承受他坦率不羁的目光,转而对智熊说:“我们应该小心行事。这样做会有代价的。任何事都有代价。”   他点点头,把手杖插进雪堆,触及底下的冰层,似乎在侧耳聆听遥远的声响。他纹丝不动地听了好一会儿,继而直起身子,扭头面向维林,眼里闪着急切的光芒。“加快走路,”他说,“很快很快。”   日落前他们又赶了六英里路,智熊却不许大家休息,焦躁地挥舞骨杖,催促他们前进。他用自己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没人听得懂,不过意思非常明确:不走,就是死路一条。尽管天气寒冷,呼气成冰,但周遭出奇的平静,只有微风拂过,夜空晴朗,星光熠熠,戈里沙柯的呼吸阵阵颤动。万籁俱寂之中,异响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维林的耳朵早已包裹严实,但他依然下意识地抬手捂住。   与其说是破裂,不如说是爆炸,他脚下的冰层剧烈抖动,刀疤惊慌地扬起前蹄。战马纷纷发出尖厉的嘶鸣,企图挣脱缰绳,队伍被迫停止行进。山崩地裂的响动持续不断,起初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又集中到西面,也就是他们刚刚走过的冰层。维林看见无数碎冰冲天而起,犹如巨大的帘幕,风驰电掣一般由北向南急速移动。   异响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寂静一时间主宰了天地,须臾,惊人的摩擦声震耳欲聋,残暴如巨兽,仿佛冰原正在痛苦地呻吟。冰层再次抖动,这一回的力度之大,掀翻了很多人,他们脚底的冰层剧烈地起伏着,摩擦声逐渐减弱。西边半英里之遥,冰雪弥漫,久久不散,维林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冰层真的在动吗?   等冰云雪雾散尽,真相一目了然:一块巨大的冰独自漂浮,它自冰原上剥离开来,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南移动,沿途积雪洒落。这座新生的冰岛至少宽达五英里,理应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如今却带着他们离开了。   柯拉尔推醒他的时候,天还没亮,身边的达瑞娜睡得正沉。“我的歌声在悲鸣,”她说,“北边有情况。”   他跟着柯拉尔来到营地北边,看到艾尔特克跪在一大块猩红的冰面上,比画着乱糟糟的雪地——此处显然有过一次短暂且剧烈的抵抗。凭借维林的眼力,周围的痕迹、血量以及通向火光之外的雪中深沟,足以说明发生了什么事。“抓走了几个?”他问。   “一个,还有他的矮种马。”艾尔特克站起身,浓密的眉毛揪成一团,表情既愤怒又困惑,“我不认识这种印记。”   维林低头看着雪地。那是爪印,根据大小判断,应该属于黑熊,而非棕熊。   “不是熊。”柯拉尔说着,用刀尖勾画出其中一个爪印的轮廓,然后起身取弓,“我的歌声很快就能找到它。”   “不。”是智熊的声音。萨满走到近前,用手杖戳了戳血迹斑斑的爪印。“这是故意留下来,引诱你们过去的。”   “我们被盯上了。”艾尔特克说。   智熊用自己的族语念出一个词,然后厌恶地抿着嘴角,似乎那个词脏了他的舌头。他看到维林面带疑问,便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猫人。”   “我还以为他们都死了。”达瑞娜紧挨火堆而坐,多裹了几层毯子,握着卡拉和洛坎的手,“那场战斗结束后,他们数量很少了。”   维林很想阻止她这样做——即使共用力量,她的天赋也会极大地消耗体力,更何况冰原部落一定会激起惨痛的回忆。达瑞娜看出了他的忧虑,微微一笑,安慰道:“飞不了太远。智熊说他们肯定在很近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僵硬,脸部变成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说明她飞出去了,卡拉和柯拉尔则同时吸了口气。“她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柯拉尔面露苦相。   “这是做什么?”   维林扭头看到了艾尔特克,他疑虑重重地盯着达瑞娜。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罗纳人都不信任黑巫术,不过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一个胆敢开口询问详情的。   “她去寻找袭击我们的人。”维林告诉他。   达瑞娜依然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塔拉萨则来回踱步,脸上流露出了维林从未见过的恐惧。“你的族人里也有天赋者,”他点头示意柯拉尔,“她效力玛莱萨,和你一样。”   “那是她的本分,因为这种事只有玛莱萨知道。她那样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圣山,不然长大了就是瓦利希,甚至更加恶劣。”   “他们在圣山会遇到什么事?”   艾尔特克耸耸肩。“有的回来了,有的没有。”   维林又望向达瑞娜,想起了她的故事,狼,以及屠杀那座村庄的神秘人。所以她提前离开了,没有等到去圣山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因此逃过一劫,免于一死?   达瑞娜面色忽变,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差点一头栽进火堆里,幸好被柯拉尔和卡拉及时拦住,又慢慢地扶着她躺下。她浑身颤抖了好一阵子,等体温恢复了些,终于站起来,眉头深锁,显然疼痛难忍。“冰上有块大石头,”她说,“在西北方五英里开外。上面只有一个男人,但有很多大猫。他应该感觉到我了,好像不大喜欢被我观察。”   智熊的杖子重重地敲击冰面,苍老的五官扭曲变形,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却是他的族语。铁爪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好奇地叫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   “你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谁?”维林问他。   “猫人的萨满,”智熊说,“挑起战争的就是他。猫人给他取名为影道,熊人叫他无眼。”   向西北方行进的途中,森挞摆出了一字长蛇的战斗队形,把牵着战马和矮种马的天赋者们护在中间,相距百步之遥,状似松散,却可以彼此呼应。奥文的队伍负责殿后,他们拔剑在手,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领头的是维林、智熊和艾尔特克,柯拉尔引弓搭箭,紧随其后。铁爪不紧不慢地冲在最前面,时而驻足,四下嗅探。   改头换面的智熊令维林大吃一惊:脸上虽然皱纹密布,龙钟老态却一扫而光。他步伐稳健而坚决,骨杖紧握在手,目光始终不离铁爪。维林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复仇心切的表现。   铁爪止住脚步,智熊立刻举起骨杖,叫停了队伍。巨熊焦躁地走来走去,望着前方的冰面,不断地低吼。常见的冰面平坦宽阔,此处却不大一样,地形起伏不定,高低错落,雾气低悬,氤氲其间。维林依稀看到了达瑞娜提到的大石头,犹如一柄畸形的匕首刺破苍穹。   “伏击的好地方。”艾尔特克的目光在参差的冰面上梭巡。   智熊大步走到铁爪旁边,双手抓住骨杖,举过头顶,静立不动。他嘴里并未出声,柯拉尔却深吸一口气,看来他使用了别的方式传递信息。维林注意到女猎人始终盯着老人,面色阴沉,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敬畏以及显而易见的恐惧,不知道她的歌声奏响了何等可怕的曲调。   智熊放下骨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须臾,冰面上有了响动,那是一种刺耳的嘶嘶声、充满野性的咆哮,他以前听到一头野兽这样叫过,但此刻发声的是一大群。他取下弓箭的同时,柯拉尔疾步走到智熊身边。维林一耸肩,抖掉厚重的毛皮,来到萨满左侧,箭在弦上,观察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那边!”柯拉尔喊着,提弓欲拉,不过维林的反应更快,箭矢瞬间飞出,笔直地射向从一处冰坡后跃出的银灰色影子。它向前蹿了几步,然后歪倒在雪地里不动了。   智熊低吼一声,带着铁爪走上前去。“我们再等等,”维林提醒他,“还有不少。”   智熊毫不理会,步履如风,与此同时,十几只战猫忽然现身,向他猛冲过来,可萨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维林发现它们的块头和雪舞比较接近,但体形精瘦,毛色斑驳,蓬乱无章。还有眼睛……尽管雪舞的模样也令人生畏,但它眼里从未冒出过如此歹毒的凶光。   他一箭射中了正前方的战猫,柯拉尔接连干掉两只。森挞的弓弦也嗡嗡作响,战猫们纷纷倒在箭雨之下,但仍有六只冲向智熊,速度快得任何弓手都来不及阻止。   领头的战猫块头最大,皮毛比同伴更加蓬乱,它直冲铁爪扑来,尖牙雪亮狰狞,目光之凶狠,足令人魂飞胆丧。巨熊一掌挥去,生生将其从半空中拍落,摔了个四仰八叉。大猫挣扎着从冰面上爬起,再次猛扑,呼号声凄厉之至,不堪入耳。这一次铁爪下了杀手,大猫正要对准喉咙咬下去,被两只熊掌合力一拍,随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它猝然坠地。巨熊并未罢休,只见肩头起起落落,前掌反复践踏大猫,直至对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维林又搭上一支箭,准备对付剩余的战猫,不料智熊已经正面迎向它们,张开双臂,毫无抵抗的意愿。维林大惊之下,拉开弓弦,瞄准了距离最近的一只战猫,打算攻其侧腹。   “不要!”柯拉尔拉住他的胳膊,“等等!”   艾尔特克厉声制止森挞,他们放下弓箭,目瞪口呆地看着智熊向一只野兽伸出手……大猫瑟缩着躲开了,咆哮声渐渐平息,眼里的凶光也消逝不见。萨满目光所及之处,大猫们全是同样的反应——在他的注视下忽然胆小如鼠,纷纷垂下脑袋,移开视线,有的甚至抖如筛糠。   智熊扭头望着维林,神色依然坚毅:“你来。其他人别动。”   他们在支离破碎的冰雪迷宫中穿行,除了铁爪,并未带上别人。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巨熊被迫翻过一处处断裂的冰面。“你是怎么做到的?”维林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心想要答案,或许即便知道了,也无法理解。他越熟悉智熊,就越觉得神秘莫测,也越为其力量担忧。   “无眼变弱了,”萨满冰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慰,“控制力大不如前。猫是我的了。”   “所以我们没必要杀死那么多?”   走到前面的冰块开口处,智熊停下脚步,只见白里透蓝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大缝。透过缝隙望去,满眼都是花岗岩,而那块高耸的巨石已举目可见,外表闪闪发亮,犹如尚未擦净的铁器,实则是坚冰的杰作。“肉不够喂它们。”智熊说。他盯着维林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做。听着便是。”   穿过裂缝,冰面复又平坦,宛如一道冻住的护城河,围绕着那块巨石。智熊带领维林向右侧走去,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愈来愈浓,令人作呕。当他看到巨石东边有一大摊黑褐色不明污渍,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等靠近了,维林发现污渍上散落着各种骨头——大多是海豹的脊骨和肋骨,但其中零零星星的夹杂有骷髅头,血肉尽去,唯余白骨。过了一会儿,腐臭的源头出现了,是刚刚被肢解的矮种马尸体,就躺在一个浅浅的岩洞附近。尽管洞穴样貌粗犷,但形制又有规律可循,维林判断其为人工开凿,用以躲避极端天气。   一个男人坐在岩洞底下,披着兽皮,那把椅子模样的玩意儿似是用骨头捆绑而成。他年纪很大,但没有智熊那般苍老,皮肤粗糙暗沉,光秃的头顶和惨白的脸颊上布满刺眼的红疮,眼睛早年受过伤,如今成了两块黑斑。他坐在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维林起初以为他死了,又见其鼻孔翕张,嗅探来人的气味,干枯的嘴唇随之扭曲,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们就说我兄弟听得懂的话,老朋友,”他对智熊说,“只是礼貌起见,你觉得如何?”   维林认出了对方,那种嗓音再熟悉不过,嘲弄的笑容一如既往。看见智熊抬起手,他才发现自己手扶剑柄,正在向前踏步,一心只想杀了那家伙。女巫的私生子。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多久?   维林松开剑柄,退了回去。智熊仍立在原地,无言地端详对方。   “没什么要说的吗?”那家伙问道,漆黑的眼窝上眉头扬起,却不见眉毛。“最后也不想骂两句,或者发表一通精心准备的长篇大论?这些年来我听了不少。很遗憾,大多记不住。”   智熊依然沉默,目光移向周围散乱的骨头,落在一堆破碎的肋骨上,然后他用杖子戳了戳埋在当中的一颗头骨——很小,只比苹果大一点,不过显然属于人类。   “最后一个猫人,”那家伙听到骨杖敲击骨头的声响,说道,“你要知道,他们死的时候很快乐。他们崇拜我,自愿为我奉上血肉,以维持我圣光不灭。”   他张大嘴巴,笑得更欢了,露出烂掉一半的黑牙,那张没有眼珠子的面孔转向维林。“他们是非常奇妙的种族,兄弟。多少年来,他们与我们所谓的文明毫无瓜葛,却拥有他们自己的律法、艺术,以及足以在世上最严酷的地方生存的智慧。但他们没有神灵的概念,直到我教给他们,他们立刻就接受了。说实话,除了奉之为神,你如何称呼一个被矛鹰啄出眼球,还能活过来的人呢?”   干枯的嘴唇收敛了笑意,面孔又转向智熊。“本来不必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老朋友。只要你当初敞开心扉接受我带来的消息、我为冰原人所肩负的伟大使命,南边的土地就全归我们了,还有那座大森林。如今你的族人所剩无几,而我除了枯骨,一无所有。”   冰面嘎吱作响,铁爪来了。它翻过冰雪之墙,走到智熊身边,鼻孔一张一缩地闻着肉味。听到巨熊靠近,无眼之人浑身一激灵,但嗓音并未流露出恐惧。“你威胁不了我,小矮人。你的野兽吓不倒我。问问我兄弟吧,他杀过我一次,可我不是在这儿嘛。不仅如此,我在别处也好好的。我在这儿等了好多年,就等你来。可惜我的小猫咪无能为力,但我有耐心,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你等吧,”智熊说着,疾步上前,突然伸手抓住无眼之人的光头,“继续等。”   无眼之人张大嘴巴,污浊的气息喷涌而出,他似在尖叫,却毫无声息,只是靠在白骨座椅上不断抽搐。他企图抓挠智熊的胳膊,但手指乏力,颤抖不止,犹如插在袖口的羽毛。   最后,萨满放手退开,无眼之人颓然瘫倒,脸上写满了困惑和痛苦。“你干了什么?”他嘶声问道,双手疯狂地拍打胸膛和脸庞,指甲在皮肤上抓出一道道伤痕。   “你等,”智熊说着,背过身去,“然后你死。永远的死。”   “这……”那家伙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伸手抓向已经动身离开的智熊,“这不可能。”   智熊头也不回,走向冰墙上的裂缝,铁爪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兄弟!”它滑下白骨座椅,伸着手爬过来,苦苦哀求维林,“兄弟!快让他放了我!”   维林看着那家伙软绵无力的手脚,以及皮包骨头的凄惨模样,知道它注定熬不过严酷的寒夜。他并不回应,转身离去,跟上了智熊。   “你爱巴库斯!”那家伙的喉咙咯咯作响,“我就是巴库斯!我是你的兄弟!”   维林脚步不停。   “我有情报!我知道盟友的计划。”   维林站住了。   “我知道……”那家伙的破肺难以吸进空气,一时哽咽,“我知道他要什么。”   “我也知道。”维林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垂死之人在腐烂的躯壳里挣扎,“他想要一个结果。一定会有的。”   “你把它彻底干掉了吗?”   智熊摇摇头,遗憾地笑了笑。他们在巨石的阴影处扎营,借助冰墙遮风挡雪。罗纳人的营地比往常离得更远,因为蹲坐在萨满周围的五只战猫默然无声,阴沉得可怕。维林看见卡拉拿着一块海豹肉,小心翼翼地递给其中一只大猫,对方却不予理会,直到智熊扭头瞟了一眼,它才闪电般地一晃脑袋,叼走卡拉手里的肉块。   “只是一部分,”他回过头,张开粗短的手指。“杀了一个,还能用,”他摆出截断大拇指的手势,然后握成拳头,“但变弱了。”   “如果我们找到其他部分,”维林说,“你还可以那样做吗?”   智熊点点头。“只要能找到。”   维林望向高耸的巨石,暗自揣摩女巫的私生子是不是仍以某种方式苟活于世。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它说过。它知道我们来了,却不知道为何而来。“我倒是相信一点,它们肯定会找上门来的。”    第九章 莱娜   收复瓦林斯堡之后,守塔大臣艾尔·贝拉的身体状况大为好转,皮肤恢复了血色,手也不再颤抖。不过,长时间站立对他而言仍是难事,因此莱娜第一时间赐座。她把这次召见安排在议事厅隔壁,原是父亲的房间,曾经摆满各种奇珍异宝,如今空空荡荡,只剩几幅画作和挂毯。那些珍宝的主人早已惨遭杀害,是已故的达纳尔大人从他们家里搜刮而来,为此她将王宫内的物品逐一编录成册,并张贴布告,请真正的主人前来认领,但来过的只有少数落魄贵族和商人。   “我记得先父称你为走私贩的克星,大人。”她对艾尔·贝拉说,“毋庸置疑,这一称号得来不易。”   艾尔·贝拉生硬地点头。莱娜早就发现,只要她在场,对方便惴惴不安,或许是因为从平民阶层提拔起来的人天生拘谨。“我年轻的时候,走私团伙可多了,陛下,”他回答,“我曾在疆国禁卫军中任队长,后来雅努斯王命我接管他的收税官,那帮家伙好逸恶劳,贪污腐化,成天酗酒。把他们改造成国王可以倚仗的左膀右臂费了我不少气力,还流了一点点血。”   “但你做到了,改变了南岸走私猖獗的局面,同时大大提高了港口的税收。”   艾尔·贝拉拘谨地笑了笑。“第六宗也帮了小忙。”   “无论如何,先父赐你的剑物有所值。”她伸手摸向桌上的小木盒,“遗憾的是,我没有剑可以赐你。或许你也知道,倭拉人抢走了历代王室的全部藏品。我当年的寝宫早已化为废墟,不过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件旧物。”她从盒子里取了出来。银链子是簇新的,制作精良,挂饰却很有年头,青铜圆盘的中央镶有一颗青石。   “据说是纳瑞斯王的母亲佩戴过的。”莱娜接着说。“他是第一位对疆国的四大封地宣示主权的国王。遗憾的是,他时常发疯,于是治国的任务就落到他强势的母亲贝拉瑞斯头上,也就是第一位联合疆国摄政王兼宫廷总管。阿尔比兰战争行将结束之际,我也短暂受封该职,而这个物件——”她把挂饰搁在桌上,推向艾尔·贝拉,“是我的任职徽章。”   选对人了,莱娜看到他的表情犹如孩子第一次遇见蛇,心头释然。   “我……”他欲言又止,面色微红,“我要留守都城吗,陛下?”   “你奉女王之命,为疆国效力。”   “如果问题在于我的身体能否参战……”   “问题在于,在我亲征倭拉帝国期间,我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委托谁治理疆国。仅此而已,摄政王艾尔·贝拉大人,请戴上你的任职徽章。”   他摸了摸银链子,牙关紧咬,极力掩饰指尖的颤抖。“雅努斯王有没有告诉过您,陛下,我为何擅长抓捕走私贩?”   她温柔一笑,摇摇头。   “因为我父亲就是走私贩。他在家里慈眉善目,走私时穷凶极恶。本来我应该接过他的衣钵,可我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参加了疆国禁卫军。那时候我逐渐看透了他是怎样的人,他是如何沉迷于谎言和谋杀,而我根本不愿同流合污。”他收回手,放开银链子,“我也不愿争名夺利。”   她笑容不减分毫,抓过银链子和徽章,起身走到艾尔·贝拉背后。当她把银链子举过对方的头顶,挂在脖子上的瞬间,守塔大臣的身体明显垮了下去,而项链根本轻若无物。“好得很,大人。”莱娜俯身亲吻他的面颊,故意不理会对方下意识的畏缩。她回到座位之时,艾尔·贝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留给你两万疆国禁卫军,”她说,“他们的任务是消灭阿斯莱全境的一切罪行,奉女王之令处决所有罪犯,概无例外。我觉得我们近来过于宽厚仁慈。不过,你要避开库姆布莱,除非情况紧急,或是韦丽丝小姐求助。届时我给你一份清单,列举各项轻重事务,邓得里什宗老的律法革新和都城重建尤为紧迫。”   莱娜歪着脑袋,端详守塔大臣佩戴徽章的模样,他原本就弓背弯腰,此刻更显佝偻。“非常适合你,大人。”他鞠躬的幅度极小,回答也简洁利落,脸上毫无表情:“谢谢您,陛下。”   奥瑞娜喜欢每天下午跳舞,在荒凉的王宫花园里快活地来来回回,时而抓起米欧尔的手,拉着她打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今天她发间插着冬华,旋转起舞时,浅色花瓣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陪我坐坐。”等她的舞蹈告一段落,莱娜说道。奥瑞娜裙裾飞扬,整个人旋转到了地上,她咯咯直笑,疲惫却欢愉。“我有蛋糕。”   她们身处已成废墟的秘密花园,莱娜命人送来蛋糕和陶瓷茶具,搁在身边的长凳上。奥瑞娜很喜欢吃蛋糕,可是一直不讲究礼数,刚坐下来就抓起一块塞进嘴里,指头沾满霜糖和奶油。“好吃。”她说。这些日子以来,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事实也证明,重获新生的奥瑞娜毫无长篇大论的必要。莱娜的脑海里瞬间充满了愉悦的心情、蛋糕的滋味和奶油的柔软口感。她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赶走奥瑞娜任性不羁的想法,凯涅斯宗老认为反复计数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英尼斯兄弟说,你最近在功课上不太用心。”莱娜对她说。   奥瑞娜的想法变成了厌倦,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眼珠子骨碌直转。   “学习很重要,”莱娜不肯罢休,“你不想再识字吗?”   奥瑞娜耸耸肩,想法又变了:快乐和阳光,飞旋的舞蹈。   “你不能永远跳舞,小姐。”莱娜拉着她的手,“我有事告诉你。”   听她语气沉重,奥瑞娜立刻警惕起来,恐惧逐渐增强。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恐惧奔涌而来,与此同时,奥瑞娜的目光飘向不远处,那边的米欧尔紧扣双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发现与奥瑞娜相处极其痛苦,不加约束的天赋令人难以承受,尤其是连米欧尔不愿回想的残酷往事也常常翻出来。   “是的,”莱娜说,“米欧尔也离开。还有伊尔提斯和本顿。”   恐惧疯狂滋长,近乎惊骇,被抛弃的绝望感撕心裂肺。奥瑞娜抓住莱娜的手,眼里充满哀求。   “不行。”莱娜以威严的口吻说道,“不行,你不能跟我们去。”   愤怒和强烈的不满交织在一起,奥瑞娜猛地抽回手,扭过头,表情与想法完全一致。   “我希望,”莱娜柔声说着,轻轻抚过奥瑞娜的乌黑发丝,“带一个人回来,他应该可以治好你。我出于私心,放他走了,可当他看着我,看着这张面孔,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天赋未能完成使命。我已经不可治愈,但你还有救,你的灵魂如此光明。”   奥瑞娜恢复了平静,满脸的孩子气忽然一扫而光。她迎着莱娜的目光,皱起眉头……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莱娜企图使用计数的办法抵抗那些画面和知觉,无奈记忆的洪流太过强大,轻而易举地淹没了数字,看来奥瑞娜对天赋的掌控力远比他们预料的强大。先是气味,海水、汗水和粪便。然后是声音,锁链哗啦,绝望的抽泣。画面和痛感同时到来,磨破手腕和脚踝的镣铐,囚犯们挤成一团的隐约轮廓。她回到了船舱,又一次成了奴隶。她起初大为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与记忆中的角度并不相同,观察者从更远的地方望着通向甲板的梯子,旁边拷着一个穿蓝裙子的年轻女人,脸庞掩在阴影中,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其裸露的头皮上,可以看见惨不忍睹的烧伤。不过,观察者认出了对方,几个月前,在远方的一处山坡上,她隔着火堆见过。她备感愉悦,还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以及向盟友讨赏的强烈渴望。   记忆突然模糊,支离破碎,然后又拼接出一幕可怖的景象:在鲨鱼的撞击下,船体四分五裂,绝望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看到烧伤的女人站在梯子边,手里攥着的钥匙晃来荡去。犹疑的神情转瞬即逝,几不可见,但她的眼睛数百年来早已见惯人性的软弱,立刻得出一个冰冷的结论:这位刚刚崛起的女王,打算任由船上的子民自生自灭。   许久以来,她已经不知道好奇的滋味,然而,她看到女人回来解救了满脸横肉的宗会兄弟,又释放了匪徒,接下来轮到了自己,那种感觉是她许多辈子当中最接近好奇的一次。她含糊不清地谢过烧伤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梯子,内心更觉惊讶的是,自己的谢意竟然发自肺腑。   画面忽而模糊,切换到另一段记忆,哈文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就在眼前,两人唇齿相接,气息搅扰。“我绝不会伤害你,”他轻声说,“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你。”   “你没法保证,”她低声应道,“谁也不能保证。”   哈文抚摸着她脖子上的瘀青,虽然已经有所消退,但色泽依旧深重,破坏了这具躯壳原本光洁的肌肤。“我发誓,我要杀掉每一个遇到的倭拉混蛋,不放过任何一个为你报仇的机会。”   她又有了感觉,不只是原始的欲望,令她颇为烦恼。“别说了。”她一把推倒哈文,跨在匪徒的腰上,“这次我们小点声。”   奥瑞娜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尴尬,最后一次切换画面尤其唐突。那天,温瑟岛周围的海水激荡不休,海刀号的甲板摇来晃去。她抬头望着烧伤的女人及其递来的戒指,竟然情不自禁地哭了。眼泪对她而言是稀罕物,非强行挤出不可,但那天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区区小事,从此不必再提了,小姐。”女人说。于是,那个连自己的名字也早已遗忘的怪物,知道她找到了真正的女王。   记忆消失了,莱娜深吸一口气,发现奥瑞娜的眼里饱含歉意,嘴角掠过似有似无的笑容。   “陛下?”米欧尔在身边晃悠,试探性地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莱娜站起身,抱住了二人,奥瑞娜搂着她的腰,米欧尔把头搁在她肩上。“我以前只有女官,”莱娜说,“没有朋友。”   奥瑞娜的想法最后一次传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惋惜之情——那是她无法理解,但必须学到的教训:人是可以改变的。   送行的人挤满了码头,当她走上莱娜女王号的踏板,雷鸣般的欢呼和祝福将她淹没,他们都是未被选中、不能渡海远征的老弱病残和手艺人。很多人痛哭流涕,有的甚至公开宣称无法忍受奇耻大辱,请求与女王同行。疆国禁卫军围成一圈,把他们挡在外面,以免这些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跳海,然后游到船上去。   “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她问候海盾,对方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   “陛下,”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听起来格外刺耳,“南塔和沃恩克雷的船快到了。我们在离港十英里处会合,只要天气允许。”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言细语,却是嘲讽无疑,她只当没有听见。海盾和手下的几位船长早已表达过反对意见,认为不宜过早起航,因为冬季风暴仍在远海肆虐。哈力克兄弟细致地列出了历年气候模式,指出在依纳索月和奥纳索月之间,伯瑞林海北部有为期五周的较好天气,但他无动于衷。“那是纸上谈兵,陛下,”海盾扫了一眼图书馆员递上的羊皮纸,不屑地说,“乌德诺又不认字。”   “他也许不认字,但我认字。”莱娜回答,“敌人以为我们春天才会抵达,我岂能放过这个出其不意的机会?我们的舰队将在一个月内组建完毕,即刻出航,无论你去或不去。”   她望向正在驶离防波堤的麦西乌斯王号,它的船帆尚未展开,带着长长一列同样大小的船只,乘风破浪而去。防波堤的尽头,有一个身影坐在宽大的帆布画板前。那是本瑞宗师,专为记录出征的场面,可惜天色灰蓝,雾气弥漫,阴沉昏暗。海盾再次鞠躬,高声下达起航的命令,船员纷纷就位,抬起撑杆,准备离开码头。   “等等!”莱娜瞟见船头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当即喝道。她走过去,看到艾罗妮丝正埋头调试新发明,用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底部的某根管子。“小姐。”莱娜说。   “陛下。”艾罗妮丝又敲了一下,听到管子发出的响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如果你处理完了,”莱娜接着说,“那我就请你上岸了。”   “很遗憾,这些新家伙还要费不少劲儿处理呢。”艾罗妮丝假笑一声,仍蹲在那里检查支撑架,“我不放心让它就这么走了,陛下。”   莱娜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我在你哥哥面前赌咒发誓,一定保你周全。你立刻给我上岸,不然我让伊尔提斯大人帮你……”   “他们杀了艾卢修斯!”艾罗妮丝突然转过身,面色铁青,手里的小锤子一下子飞出甲板,船上登时鸦雀无声。“您答应为我们讨还公道。”艾罗妮丝嗓子干涩,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来。她眼里含着泪水,神情却无比坚定:“我走过疆国的每一寸土地,记录了敌人烧杀掳掠的无数暴行,几个月来不眠不休,为您制造杀人机器。我不是为了奖赏,也不求您另眼相待,只因为您答应为我们讨还公道,而我想讨还属于我的那一份。”   这次他绝对不会原谅我,莱娜心想。即便她能活下来。   “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她转身离开,说道,“带我们上路吧。”   头几天非常难熬,大浪滔天,几乎吞没了整支舰队的踪影,在持续不断的暴雨中,根本看不见几艘船。依照海盾的命令,每艘船上都配备了经验丰富的导航员,大多是梅迪尼安人,他们可以无视天气的影响,始终确保向东航行。即便如此,当莱娜望向周遭层层叠叠的灰色雨幕,那种茫茫大海一叶扁舟的孤独感依然涌上心头。   船舱内,诺塔大人的兵团不仅要承受没完没了的晕船,还要忍耐逼仄狭小的生活空间。他们只能轮流被送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和操练,很多人在训练时慢慢悠悠,敷衍了事,打不起精神,不过莱娜的出现似乎有助于提振士气。从瓦林斯堡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一个身佩匕首的瘦小女人刚刚升到甲板上,就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意——记得上次见到此人是在埃尔托——接着瘦小女人激情四射地耍了一套剑招,结果突然抽筋,栽倒在地。莱娜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扬起惨白的面庞,脸上写满屈辱。   “请您原谅,陛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虽说是我太不争气,不配得到您的原谅……”   她没能说下去,莱娜伸手按住她的额头,感觉异常冰冷和潮湿。“禁卫军芙尔拉,”莱娜说,“你病了。”   听到女王叫出自己的名字,芙尔拉惊讶得直眨眼睛,然后挺起瘦小的身躯。“不比别人病得厉害,陛下。”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莱娜扶着她的时候,感到她在发抖。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莱娜问,“还没打仗的时候。”   “回陛下,我爹有一家磨坊。我帮他干活。”   “如此说来,你一定熟悉传动装置和机械原理吧?”   “那是必须的,陛下。尤其是我那不中用的混……我女儿她爹不守本分,我们只好回娘家蹭饭吃。再后来,我爹的手不好使了,修修打打的活儿也不能干了。”   “跟我来。”   莱娜领着她来到船尾,艾罗妮丝正扯起油布,盖住船上的一台弩炮。持续的降雨和海浪危害极大,她必须想尽办法保住心爱的武器不至腐锈,另外,海水里的盐分也是各种机械的死敌。“艾罗妮丝小姐,”莱娜招呼她,摆手示意芙尔拉,“我指任这位禁卫军女兵为你的助手。请把操作方法教给她。”   艾罗妮丝望着芙尔拉,脸上挂着茫然的微笑。“谢谢您,陛下,可我不需要助手。”   “战争就快开始了,小姐,”莱娜回答,“刀剑不长眼。你的知识万万不能和你的肉体一起消失于世。”   女王严肃的口吻震慑了艾罗妮丝,她向芙尔拉伸出手,但对方不顾晕船的影响,着了魔似的盯着奇特的武器。“这是您制造的吗,小姐?”   “有人帮忙。”艾罗妮丝拉着她的手,走了过去,“来,我们先从传动装置开始吧。”   第十日傍晚,风暴首次来袭,北风怒号,掀起一波高过一波的巨浪,拍打着莱娜女王号的船舷,以至于海盾被迫下令掉头向南。他极其熟练地操纵着舵轮,在风雨飘摇中稳住大船。莱娜原以为他会埋怨几句,没想到他神色坦然,偶尔抬眼看天,眉头微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看来我的计算还是过于乐观了。”莱娜走到他身边,狂风中只能大喊出声。   “您说这个?”他仰头望向黑云翻滚的天空,嘴角掠过一抹惯常的笑意。“相比伯瑞林海往年的冬天,这种程度只能算微风徐徐。到了明天早上,它会自行消散。”   她沉默片刻,注意到对方躲闪的目光、僵硬的肩膀。“你为何不走?”她问,“我知道你不想参加远征。”   “我确实心存疑虑,但也不能否认您讲的道理。如果我们不干掉他们,他们还会再来。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一代代人疲于抵抗他们的侵略,群岛势必元气大伤。况且,我向您发过誓,您也许还记得。”   莱娜回想起蛇牙之战后的那一晚,他那个远走高飞的提议,以及星光见证的誓言。“你大可以放心,”她说,“我们永远不会一起去西边的海。不管以后有什么……变化。”   他并未转身,但肩膀稍有松垮。“不,”他回答,语调苦涩而又阴沉,“那天在埃尔托城,您看艾尔·索纳的眼神……我还以为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了。还有您的样子。好陌生。”   “我曾经希望你把我当朋友看待。”   莱娜听见他的笑声被海风吞没。“这就是您对我们未来的幻想,朋友?您以为等我们打赢了这一战,我还愿意指挥您的舰队?长长久久地辅佐您坐稳江山?痛改前非,言听计从,当一条老老实实的狗?”他扭过头,脸上雨水流淌,不见一丝笑意,“您可以把我关在笼子里,莱娜。但不要指望我永远活在里头。”   莱娜回头发现米欧尔拉着她的胳膊,拽向舱房的门,伊尔提斯立在门前,浑身湿透,一脸焦躁不安。   “我强烈建议您进去避一避,陛下。”海盾再次扳动舵轮,又一波巨浪高高地抬起了船头,“暴风雨不懂贵贱之分。”   天气正如海盾的预料,接下来的数日风平浪静,艾罗妮丝小姐也有了机会演示新的发明。“哈力克兄弟好心提供了一些历史上的例子以启发我。”她说着,把一组巨大的风箱安装在从底部伸出的铜管上。新式武器放置于莱娜女王号的左舷处,样子比弩炮更加怪异:铜和铁铸成的管子长约十二英尺,其中一端连接的球状物由大而小,最后形成狭细的喷嘴。管子中央竖着一只大桶,和弩炮有同样的底座,意味着即便是艾罗妮丝这么小的个子也能轻松调整角度。芙尔拉站在新式武器的狭端处,正将一个细长油灯状的物体与喷嘴对接。从她的站姿、尽力伸直的双臂,以及时不时投向大桶的目光来看,莱娜预感到天工师的发明极有可能威力惊人。   “史料缺少图例,”艾罗妮丝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拭球状物上的环形操作杆,“但六百年前的一段阿尔比兰文字提供了巨细无遗的描述。最困难的地方是确定燃料的混合比例。”   “这是阿尔比兰的武器?”莱娜问她。   “正是,陛下。他们在一次内战中用于海上。当时的皇帝见识了它的威力,立刻将其列为禁用武器,害怕自己因为过于残酷而触怒诸神。他们称其为雷文娜之枪。”   莱娜知道,雷文娜是阿尔比兰膜拜的主神之一,守卫在人死后必经的黑暗之路上。不过女神雷文娜宽厚仁慈,她召唤火焰照亮前路,以免善良的灵魂迷途不归。然而,火焰是活物,极具智慧和洞察力,肮脏的灵魂势必被其吞噬。莱娜的心跳加速了,此时芙尔拉完成了工作,慌里慌张地躲到一边,安装在喷嘴上的油灯闪烁着明黄的火光。   “灯油太稀,”艾罗妮丝说着,拉动大桶一侧的栓子,“很快就烧完了。所以我只能使用原油,而且还要添加树脂增稠。”她退后两步,最后打量了一番新式武器,转而对伊尔提斯和本顿说:“两位大人,烦请你们鼓风。”   两人走到风箱前,并肩而立,抓住粗大的铁杆,一起抬头望向莱娜。她尽力平复急促的心跳,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动手。他们拉了好几次才有效果,莱娜甚为感激船上满是震耳欲聋的喊叫,淹没了自己惊惶的喘息声。一道明黄色火焰从喷嘴里疾射而出,在半空中画出足有三十英尺长的弧线,然后倾泻入海,一时间烟雾蒸腾。此时海面平静,舰队得以井然有序地航行,随着火焰巨蛇不断蜿蜒,一阵阵激动的叫喊声从邻近的船上传来。   “瞄准非常简单。”艾罗妮丝说着,操纵火蛇在空中扭动,犹如一把燃烧的扇子。她示意本顿和伊尔提斯停手,继而面朝莱娜,笑意盈盈,期待着女王的称赞。在她身后,残余的几点火星从空中飘然坠落。   莱娜强忍着擦汗的冲动,藏在斗篷里的双手紧紧相扣,生怕被众人看到它们正剧烈地发抖。头发燃烧的焦糊味……火舌舔过皮肉的刺痛……颤抖有增无减,连胳膊都快控制不住了,她死死地盯着艾罗妮丝那张骄傲的脸。我把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啊?   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挨着自己的胳膊,回头发现是海盾,他冲着艾罗妮丝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叹为观止啊,小姐,”他说,“堪称左右战争胜负的超级武器。您觉得呢,陛下?”   莱娜深吸一口气,随着他带来的暖意四处蔓延,颤抖有所缓和。“我的天工师果真不负众望,”她对艾罗妮丝说,“你还有多的吗?”   “我带的部件只够再组装两台,陛下。等我们抵达倭拉帝国,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我还可以制造更多的武器。”   更多?我一个都不想要。“请组装起来吧。请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决定,到底让哪两艘船接受你威震四海的大礼。”   她想睡着,却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安眠,火蛇狂舞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她放弃了挣扎,出去找艾罗妮丝。无需下令,伊尔提斯立刻起身,跟了上来。天工师正在船舱的一角忙活,这里摆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芙尔拉睡在旁边的吊床上,随着船身轻轻摇晃,睡得格外安稳。“她不吐了,看来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艾罗妮丝手里拿着一截铜管,抬头说道,“现在很容易睡着。”   “幸运的人。”莱娜回答,“我想,你应该对她的工作还满意吧?”   “她脑子灵光,手脚麻利,陛下。假以时日,我相信她也能有所创造。”   莱娜坐在艾罗妮丝对面的凳子上,看着她把铜管置于火上烤软,然后熟练地造型。“你也应该睡一会儿。”莱娜说。   艾罗妮丝的眉头微微一颤,手里的活儿依然不受影响。“这几天我实在睡不着,陛下。”   “你想念你哥哥,还有艾卢修斯。”   艾罗妮丝忍住叹息,放下铜管。“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陛下?”   “你想过吗,他会如何面对如今的状况?他会像你一样,满怀热情地参加远征吗?”   “艾卢修斯热爱和平,可惜命不好。”   “他也为异国的势力当过探子。你知道吗?”   “最近才知道。那个奉命看守他的奴隶战士,在跟弗伦提斯兄弟走之前来找过我。艾卢修斯死前请他给我带口信。所以,是的,我知道他……做了那些令人遗憾的事,但也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口信还说了什么?”   “那是给我一个人的,陛下。”   从艾罗妮丝防备的眼神里,莱娜似乎明白了那个柯利泰带去的口信是什么。你也爱他吗?她很想问,但终究没有开口。“战争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人,”她说,“而且我知道,艾卢修斯不会愿意看到你的改变。”   艾罗妮丝投来凌厉的目光:“您也一样,陛下。”   “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从他们烧毁我的脸、蹂躏我们家园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但你还有。当你亲手打造的怪物把人们活活烧成火把,你会有怎样的感受?浑身冒火的人叫声可惨了,远远谈不上动听。”   “您要我们所有人承担起责任来。我绝不逃避责任。”   等我们靠岸,我就立刻送你回去,莱娜看着埋头干活的艾罗妮丝,暗自决定。我根本不该带你来,尽管你技艺超人,可疆国不需要再添一个扭曲的灵魂。   上层甲板传来一声喊叫,她抬头张望,很快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鼓点急促地响起,提醒船上全员备战。   “怎么回事?”艾罗妮丝问。   “敌船。”莱娜起身走向通往上层甲板的梯子,“也许我们有机会提前使用你的新式武器了。”   船员们手持刀剑,纷纷跑向各自的位置,弓手们背着弓箭,向高处攀爬。脚下的甲板微微震动,是诺塔大人的兵团正在整装待战。她看到海盾站在右舷的栏杆前,举着望远镜观察南边。   “多少艘?”莱娜走到他身边,目光投向夜幕,只能看见数英里开外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天光微弱,云层厚重,夜色昏沉,海平线依稀可见。   “一艘。”他回答,然后指向半英里外的一艘梅迪尼安船。它体形较小,船帆大张,正劈开雪白的浪花,向不速之客驶去。“我已经打了信号,让逆戟鲸号去探探情况。”   莱娜瞟了一眼船首,见艾罗妮丝和芙尔拉忙着准备弩炮,她一时冲动,想命令艾罗妮丝下去,但终究按捺住了。“是巡逻船?”她问埃尔-奈斯特。   “很有可能,但隆冬时节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不寻常。”   逆戟鲸号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海平线之外,众人紧张兮兮地等了大约半个钟头,海盾满意地咕哝一声,放下望远镜。“逆戟鲸号发来信号,说是有战利品,请我们靠拢。”   “那就过去吧。”   海盾下达了命令,船员们匆匆拉开船帆,逆戟鲸号很快出现在视野中。它已经收起船帆,靠在一艘乌黑的倭拉货船旁边摇晃,两船之间连接着无数根绳索,还有几架登船梯。莱娜看到敌船的甲板上有好几个梅迪尼安人,前面跪着一排俘虏,除了一人,全是灰衣。竟然有红衣人,莱娜心里想着,俘虏的样貌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不带战船护卫,孤身闯进茫茫大海。   “带那家伙上船。”她指着红衣人吩咐海盾。此人的模样有几分狼狈,衣袍凌乱,面如死灰,满脸胡茬,疲惫不堪。再看仔细些,莱娜觉得甚是眼熟,与另一个不幸被梅迪尼安人抓获的红衣人有几分相像。“给凯涅斯宗老所在的船打信号,”她又说,“我需要他手下的一位兄弟。”   “你多大年纪?”   红衣人无精打采地瞪着她,倦容满面。莱娜叫人把他押到了自己的舱房,此时他瘫坐在椅子里,伊尔提斯守在身后。第七宗的维因兄弟站在舱门附近,面对莱娜的问候,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傻乎乎地笑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鞠躬时又太过匆忙,差点摔跤。但愿他的敬畏之心不至于影响天赋。   红衣人依然盯着莱娜不作声,伊尔提斯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弯下腰,咬着耳朵对他说:“回答女王的问题,否则,在海盗把你扔下海喂鲨鱼之前,我先扒了你的狗皮。”   红衣人气得浑身发抖,莱娜据此推断他听得懂疆国话,而且不止一点。但是,他说出来的是倭拉语。“比您想象的老多了。”他的发音相当讲究,一听便是倭拉帝国的上等人。   “噢,我不觉得,”莱娜用疆国话回答,“请你说我们的语言。至于你的年龄,据你妹妹所说,我估计你有三百来岁。”   提到妹妹,他眼里恢复了一丝生气,但嘴上并未回应。   “尊敬的市民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莱娜接着说,“是你妹妹,对吧?你是议员阿克里夫·恩崔尔。”几个月前我还有幸杀了你儿子,莱娜心说。   “我妹妹在您手里?”他的疆国话口音太重,但可以听懂。   “此时不在。不过,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气色不错,只是老了一点点。”   “她在哪里?”   “你好像误会了我们这次会面的目的,议员大人。我不负责回答你的问题,反过来才对。我们第一件事是要搞清楚,一位倭拉帝国统治议会的成员,为何如此轻易地在远海被抓获。”   阿克里夫垮在椅子里,他长叹一声,疲惫和绝望尽显无遗。“现在不存在统治议会了,只有盟友和他分封的女皇艾尔维拉。”   莱娜瞟了一眼维因兄弟。他早已被明确告知来此何为,此时他的一根指头搭在腕部,双手微微颤抖。“据我所知,艾尔维拉是女巫的意思。”莱娜说。   “这个词正是自她而始,她当之无愧。”他抬起头,轻蔑的神色一闪即逝,“您见过她,那天她驱使傀儡杀了您兄长。”   可怖的记忆潮水般涌来,莱娜强行压下怒火。在这儿生气可不是好事,她知道。容易产生愚蠢的举动,而需要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弗伦提斯兄弟已经杀了她。”她说。   “只不过摧毁了一副旧的躯壳。现在她又换了新的。”   “单凭一个怪物,就可以操控你们的帝国?”   “她听从盟友的命令。看样子,他认为议会没有利用价值了。”   “议员们被杀了?”   他低垂目光,点点头。   “可你还活着。”   “她屠杀议员当天,我正好有事在外。她的柯利泰遍布倭拉城,凡是为议会效力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包括仆人、奴隶和家人。几千人一天之内就被杀光了。我拼命逃到了码头。我的家族拥船无数,但当时在港口的只有一艘,虽然补给匮乏,我们也只能起航。三天前的一场风暴差点害我们葬身大海。”   莱娜留意到维因兄弟神色一凛,便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紧张的情绪仍未缓和,好在摸手腕的动作干脆利落,这次是两根指头。   “据我推断,”她扭头问阿克里夫,“这位刚刚登基的女皇对我们的意图一清二楚吧?”   “她以为您将于次年夏天发起进攻。她在都城召集军队,以及残余的舰队。盟友计划以一千艘战船和我们所能召集的全部兵力迎战。看样子他已经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不利的局面。”   莱娜的目光飘向维因,发现他摸着手腕的指头又是两根,而非一根。   “是我的疏忽,”她指着年轻的兄弟,对阿克里夫说,“忘了介绍第七宗的维因兄弟,这位年轻人的才能相当实用。兄弟,请告诉我,此人说了哪些谎话。”   维因清了清嗓子,面色泛红,嗓音微微发颤。“我……我相信议员们被屠杀时他在场。逃到码头上船是谎话。迎战计划也是谎话。”   “谢谢,兄弟。”她低头看着阿克里夫,发现对方满脸惊惧,却依然瞪着她,牙关咬紧,一副顽抗到底的架势。“伊尔提斯大人,”莱娜说,“脱下此人的袍子。”   阿克里夫企图反抗,戴着镣铐的双手胡乱挥舞,然而伊尔提斯一掌将其打翻,膝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背。护卫总领几下就扯掉他的袍子,赫然露出一道道新鲜的伤痕,在从腰部到前胸的整个躯干上,它们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案。   莱娜扭头望向面色苍白的维因兄弟,在女王的注视下,他愈加不安,悄悄地挪远了一点。“去找达沃卡小姐,”她说,“她知道带什么来。”    第十章 弗伦提斯   瓦利库坐落在一处低矮的山坡上,五座棱堡相互贯通,围成牢不可破的石头要塞。他们只好在南边的丘陵埋伏三天之久,终于等到了一支车队,二十辆马车满载物资和送来受训的奴隶。护送车队的是一群骑马的瓦利泰和自由剑士。好在红兄弟的常用计谋并未漂洋过海,传得人所共知。证据就是,当看到路上有一群惊慌失措的奴隶女孩时,他们的反应完全在预料之中。不知道护卫队的头领是何人,自由剑士们竟然不顾车队侧翼,策马奔来。弗伦提斯按兵不动,等自由剑士们把几个女孩团团围住后,勒梅拉吓得跪在地上,泪眼汪汪地讲述着可怜的主人被杀害的故事。带头的自由剑士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下马拉起勒梅拉,拧着她的脑袋左右端详,突然踉跄着退开了,原来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刀,割了他的喉咙。   弓手们负责对付其余的自由剑士,一波箭雨从周围的岩石上疾射而至,那些躺在路上苟延残喘的,被女孩们骑在身上,手起刀落,一次又一次。弗伦提斯和伊莲带领被释放的奴隶徒步杀向护卫队侧翼,大砍和黑牙猛冲在前,各从马鞍上拽下一个瓦利泰。等壬希尔宗师带领的十几个骑手迂回车队后方时,敌人败局已定,残余的抵抗者很快丧命。肥头大耳的督头坚持到了最后,他站在前面的一辆马车上,面无惧色,冲着围在四周的骑手们猛挥鞭子。伊莲低头躲过甩来的鞭子,纵身跃上马车,一剑砍中对方的脚踝,又在他掉下来的同时,眼疾手快地夺走了鞭子。他们早在马蒂舍森林就形成了活捉督头的惯例——刚刚获救的奴隶最喜欢了。   奴隶有三十来人,大多为男人,披枷戴锁地坐在中间几辆马车的笼子里,还有几个年轻健壮的女人。“他们增添了花样,使得大竞技更受欢迎。”列科南解释,“女人斗兽是根据上古神话形成的传统。倭拉人虽然不再信神,但保留了不少神话传说,尤其是特别血腥的故事。”   令弗伦提斯欣慰的是,绝大多数奴隶是疆国人,少数人肤色较深,来自阿尔比兰帝国南部。从他们对待督头的方式来看,显然是愿意入伙的。   “你做得很好。”弗伦提斯对勒梅拉说。她正蹲在一个自由剑士的尸体旁,搜刮各种有用的物件以及亮闪闪的玩意儿。她听了,只是羞怯地笑了笑,但听到督头的惨叫声,她又收敛笑容,皱起眉头。“自由之路不好走。”弗伦提斯说完,转身去找三十四号。   “你们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八号看了一眼曾经的两个瓦利泰同伴,点点头。他们获救之后,因为没有卡恩,痛苦到长时间无法入睡。然而,他们眼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还喜欢望着天空或是远方的风景,仿佛以前从未看过。他们不大说话,弗伦提斯一开始怀疑他们不明白自身的处境,但如今在他们眼里找到了答案——他们不仅知道,而且确定无疑。   “我们尽量多救瓦利泰,”弗伦提斯接着说,“但救不了所有的人。你们明白吗?”   八号再次点头,操着沙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又活过来。我们要救活……其他人。”   “是的。”弗伦提斯从死去的瓦利泰身上取下一把剑,递给八号,“很多人。”   三十四号很快从督头口中得知,瓦利库的守军至少有六十个瓦利泰和十几个督头。幸运的是,他们着重于内部的看守,在外面布置的人手较少。“戈利赛很难驯服,”三十四号解释,“他们不吃药,也不像柯利泰那样受束缚。”   “我们可以解救多少人?”弗伦提斯问。   “督头估计有一百来个。但你不能指望他们全都愿意入伙,兄弟,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听人指挥。瓦利库的生活残酷又短暂,很多人熬不过训练,参加大竞技且活下来的人更少。因为试炼而发疯的戈利赛并不罕见。”   弗伦提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壬希尔宗师,他坐在地上,一脸茫然,每场战斗过后都是这样。说不定他们合得来。   他让列科南扮成督头的模样,披上黑衣,手执长鞭。弗伦提斯和壬希尔宗师则换成自由剑士的装束,随着领头的马车骑行,他们一路上坡,来到瓦利库的大门前。此处的守备实在疏松,大门竟是敞开的,一个双眼圆睁的汉子气势汹汹地迎上前来。   “你们这帮混蛋来晚了!”他冲着列科南吼道,略一停顿,又怀疑地皱起眉头,“马斯托瑞克呢?”   “要是我村子里的老女人没说错,”曾经的柯利泰一边回答,一边解下藏在上衣里的斧头,“他正在无尽之海遭受千年的折磨呢。你可以去那儿找他。”   督头还没想明白,斧头就劈开了他的脑壳。   弗伦提斯策马冲锋,长剑在手,越门而过,砍倒了另一个企图关门的督头。两个瓦利泰从昏暗的门廊里冲出来,手中短剑蓄势待发,结果惨遭壬希尔宗师的铁蹄践踏,倒地翻滚。弗伦提斯飞身下马的同时,一旁的列科南举起战斧,带领三个曾经的瓦利泰,以及人数并不多的所有战士杀了进去,弗伦提斯心里清楚,劝说他们不可滥杀并无意义。   根据事先的计划,他们进去后兵分两路,列科南带着一半人向右,弗伦提斯则领军往左。他们遇到了零星的抵抗,不过相当激烈,每次都是半路杀出三四个瓦利泰,然而很快就败下阵来。八号带着韦弗及其解救的两个瓦利泰单独行动,他们的任务是尽可能活捉敌人——韦弗先用粗绳子套住一个,将其拽倒在地,其他人立刻上前捆住。可惜成果不大,直到瓦利库彻底沦陷,蜿蜒曲折的大理石廊道里血流成河,他们仅仅活捉了七人。   弗伦提斯命令伊莲带队在瓦利库搜寻幸存者,公鸭领着乔装打扮的疆国人到城垛上站岗,并要求他们表现得像模像样,使外人看不出此地有变数。他走向要塞中央覆满沙子的圆形训练场,看到一大群男女摆出了标准的防御阵形。他们列为三排,队形紧密,个个神情严肃,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尽管他们手里只有木制的短剑和长矛。四周的沙地上零零星星地躺着督头的尸体,弓手们占领了可以俯瞰训练场的观战台,随后将其一一射杀。看样子方才瓦利库正在进行下午的训练。   “他们以为我们是买卖奴隶的强盗,”看见弗伦提斯进来了,列科南说,“真的很难跟他们解释清楚。”   弗伦提斯收剑回鞘,迈步走向人群,对方立刻紧张起来。他扫视着这群人身上的伤疤,显然人人都挂了彩,不是鞭伤,就是参加大竞技时吃过什么苦头。他在十步开外停下脚步,目光掠过一张张面孔,希望有人认出他来,结果看到的只有深深的怀疑。   “这里有人来自联合疆国吗?”他用疆国话问道。众人茫然不解地瞪大眼睛,只有一人反应异常,他肤色较浅,年纪稍长,身上的伤疤也更多。和其他人一样,他剃着光头,套了一件宽松的衣服,看上去体形精瘦干练,绝对是多年苦练的成果。   “最后一个陆地种两天前死了。”此人说话带有梅迪尼安口音。他冲着弗伦提斯扬起下巴,轻蔑地挑着嘴角:“他们一般都挺不了太久。”   一个年轻女人开口了,她个头矮小,却肌肉强健,手抓一根木头长矛,指向弗伦提斯的眼睛。“告诉他,要是他打算卖掉我们,那就做好流血的准备。”她说的是倭拉语。   “我会说你们的话,”弗伦提斯举起双手,摊开掌心,“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   “之后呢?”她应道,凶狠的目光敌意不减。   “之后,”弗伦提斯说,“当然由你们自行决定。”   选择离开的戈利赛约有二三十人,那个梅迪尼安人是最早做出决定的。“别怪我多嘴,你们这是自寻死路,兄弟。”他说话的口气相当和善,此时他站在门口,提着一个麻袋,里面装满各种细软和干粮。“我参加过两次大竞技,流的血够多了。我要到海边,随便找个水上漂,回群岛去。我老婆十有八九跟了别的男人,那又如何,家还是家。”   “你们梅迪尼安人现在和我们结盟了,”弗伦提斯说,“船王们已经签订了协约。”   “是吗?那他们也是自寻死路。”他咧嘴一笑,就此别过,小跑着向西而去。   “胆小鬼。”列科南咕哝道。   也许是我这段时间见过的最明智的人,弗伦提斯心里想着,目送他远去。   训练场上的年轻女人被推选出来,代表她的戈利赛同伴说话,她自称艾维达。弗伦提斯注意到她与列科南口音近似,两人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看样子来自敌对的部落。“她是罗沙,”他神色阴郁,对弗伦提斯说,“绝对信不过。”   “奥梭在我们的语言里是‘蛇’的意思,”她说着,握紧了从缴获的武器堆里挑中的一把短剑,“他们喝山羊尿,睡自家姐妹。”   “如果你们非要斗个你死我活,”看见列科南又要发作,弗伦提斯失去了调解的耐心,“出去斗。”   他的目光回到三十四号铺开的地图上。他们所在的奢华房间属于瓦利库的大督头。由于刚刚获救的戈利赛脾气不好,他们没能活捉大督头,但他的尸体被好好折腾了一番,脑袋则戳在一根长矛上,立于训练场中央。   “毫无疑问,如今倭拉守军已经得知我们的行动了。”三十四号说着,伸手点了点瓦利库西北方十五英里处的一个标记,“应该不难循着我们的踪迹找到这里。”   “我们的兵力有多少?”弗伦提斯问。   “二百一十七人。”   “不够。”列科南说。   “搞自家姐妹的果然胆子小,”艾维达嗤笑一声,“一个戈利赛抵得过十个瓦利泰。”   “他说得对,”弗伦提斯说,“我们还需要战士。”   “如果他们过来了,必须攻破城墙才能抓到我们,”公鸭说,“我们的胜算会增加一点。”   “虽然我很想留在这儿,但我们非走不可。而且,烧掉瓦利库可以明确表达我们的意图,对那些被奴役的人,甚至能起到振臂一呼的影响。”他指向东北方三十英里处的丘陵地带,道路两旁的庄园不在少数,“我们在那儿迎战,但愿到时候有充足的兵力。做好准备,一个钟头后就出发。”   他们四天袭击了四座庄园,每一次都有新的兵员补充进来。离海岸越远,庄园的规模就越大,奴隶也越多,同时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督头的残忍程度比海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部分新兵依然是疆国人,那些生而为奴的,往往不愿意放弃低贱的生活,有时候甚至奋起反抗,保护自己的主人。这一情形在第四座庄园尤为突出,女主人被一帮忠诚的奴隶护在里面,她个子高挑,头发灰白,一袭黑衣,面对火势汹汹的自家庄园,依然挺胸直背,傲慢不屈。周围的奴隶们手无寸铁,只是胳臂相挽,不管弗伦提斯如何恳求,他们也不愿挪动一步。   “我们的女主人心地善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女奴隶如是告诉弗伦提斯。她体态丰腴,衣装整洁,而且料子明显比他们所见的绝大多数奴隶的要好。其他奴隶也一样穿戴体面,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伤痕。更不寻常的在于,这座庄园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找不到督头的地方,只有四个状况堪忧的瓦利泰,其中三个都被轻松擒获。   弗伦提斯望向被围在中间的女主人,她却避开视线,拒绝示弱。“你们的女主人之所以富裕,是因为她榨取你们的劳力。”他对体态丰腴的女人说,“既然她心地善良,为何不放你们自由?跟我们走,你们才知道什么是自由。”   言语无用,他们依然守在原地,怎么劝都无动于衷。   “杀了他们,兄弟!”一个疆国人说。他以前是铁匠,第一次行动时被解救出来的。他冲着那群奴隶啐了一口,吼道:“这帮不要脸的奴才,不配与我们为伍!”   不少人高声呼喝,弗伦提斯注意到,附和铁匠的并非全是疆国人。获救的战士们在一次次的突袭行动中越来越嗜血,每一个被折磨至死的督头和主人,都激发出了他们更为饥渴的杀戮欲。“自由是一种选择,”他说,“收集干粮,准备出发。”   铁匠懊恼地哼了一声,举剑指向昂首挺胸的女主人。“这个老婊子怎么办?不如一箭射死她,奴才们说不定会清醒点。”   伊莲突然出现,一拳击中他的下巴,打得他趔趄不稳。“第六宗全权负责此事,”她说,“宗会绝不欺负老妇人。”铁匠恼羞成怒,冲她啐了一口血。“再敢质疑弗伦提斯兄弟,”她手扶剑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我们就用刀剑解决问题。快去打包,马上出发。”   那天傍晚,弗伦提斯观看了韦弗解救瓦利泰的过程。他们在老妇人的庄园北边十英里开外的一处高地上扎营,如今瓦利泰已有三十来人,于是单独开辟了营地,与大部队相距不远。瓦利泰平时沉默寡言,表情也相当一致,看到什么都充满惊讶与好奇,而且始终紧跟韦弗,很少走远,令弗伦提斯想起了围着母狗的小崽子们。   三个被俘虏的瓦利泰面无表情地坐在他们当中,上衣被剥光,韦弗手持药瓶,蹲在俘虏身边。他把一根细细的芦苇条送进瓶子里蘸湿,继而抽出来触碰他们的伤疤,每一次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抽搐以及惨不忍闻的叫声,无论弗伦提斯听过多少次,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始终适应不来。等惨叫声停止了,四周的瓦利泰纷纷围上去,而俘虏们瑟缩在韦弗脚边。他弯下腰,依次抚摸他们的头部,直到他们眨着眼,以全新的姿态清醒过来,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这是一种仪式,弗伦提斯意识到,此时瓦利泰全部面朝韦弗,高举双手,腕部相接,继而分开。打破的镣铐,他回想起手语课上的内容,但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尽管瓦利泰对自己敬若神明,韦弗却仅仅报以淡淡的微笑,眉间尽是哀伤,看样子并不享受这种待遇。   “他是牧师吗?”   弗伦提斯扭过头,发现勒梅拉站在不远处,一脸困惑地打量着瓦利泰。“不,他是医师,”弗伦提斯用不大流利的阿尔比兰语回答,“拥有……强大的魔力。”   “你糟蹋了我的家乡话,”她哈哈一笑,换回了倭拉语,“你是在我家乡学的吗?”   他回头望着瓦利泰,那些可怕的记忆还是遗忘为好。“我去过很远的地方。”   “他们抓走我的时候,我才八岁,可是对家的印象特别清晰。那是南岸的一座村庄,海水像蓝宝石一样漂亮,里面有好多鱼。”   “总有一天你会回家。”   她走到弗伦提斯身边,目光低垂,神色悲伤。“那儿不会欢迎我……我如今的模样。没有男人要我,女人也会躲着我,因为我已经被糟蹋了。”   “看来你的同胞有很恶劣的习俗。”   “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同胞了。”她点头示意瓦利泰,他们正扶着刚刚获救的弟兄,轻声说着安慰的话。“他们,还有其他人,如今才是我的同胞。而你,是我们的国王。”   “我有女王了,她不大可能容许疆国之内另有人称王。”   “姐妹说你是那个国家最伟大的英雄。难道你还不配拥有自己的土地吗?”   “伊莲姐妹喜欢夸大事实,另外,侍奉信仰就不能拥有土地和财产。”   “是的,她也教过我所谓的信仰。这种观念太奇怪了,竟然心甘情愿地膜拜死人。”勒梅拉摇摇头,转身向营地走去,嘴里吐出的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死人又不会爱你们。”   两天后,他们抵达丘陵地带,兵力已增至五百余人,但缺乏像样的兵器,将近一半人只有棍棒和农具。有一部分人是逃出来的,因为那些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到处传播叛乱的消息,他们听说之后,便偷偷地跑出了主人家。他们还说,这场伟大的叛乱在埃斯克希亚的自由民当中引发恐慌,黑衣人和灰衣人纷纷北上,前往守军更多的地方寻求庇护。   弗伦提斯带着他们向丘陵深处行军,此地植被稀少,起伏不平的山坡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小树以及颇具特色的巨石。他挑选了一处布满岩石的高地扎营,四面八方的情形都可以一览无余,而且北边依着湍急的河流。   他派壬希尔宗师和伊莲去西边巡逻,两天后他们回来报告倭拉守军正全力赶来,一千人的军队,每天急行军五十英里。   “这帮家伙对付不了一千人,红兄弟。”当天傍晚,列科南说,“新来的还以为是闹着玩,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战场。”   “那么是时候让他们长长见识了。”弗伦提斯回答,“我们不能永远避而不战。我带弓手去,看能不能削弱一点他们的实力。伊莲姐妹,带你的人把石头堆起来,构建一道防线。我在外期间,营地由你和公鸭负责。”他扭头问列科南和女戈利赛:“我想让你们二人共同执行一项任务,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不要自相残杀呢?”   艾维达没好气地瞟了列科南一眼,但还是点点头,曾经的柯利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弗伦提斯在泥巴地里简单地画了一幅地图,然后解释了他们需要扮演的角色,两人听得很认真。   “中间容易出岔子。”列科南说。   “即便不能成,至少能减少他们一半兵力,我们的人好歹有得一打。”弗伦提斯起身取过长弓,“壬希尔宗师大人,您愿意跟我同行吗?”   他们找到了一块顶部突出的巨石,藏在阴影处,观察着向丘陵地带行军的瓦利泰。弗伦提斯用望远镜寻找敌军军官,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谁是统领——队伍当中有一个骑马的壮汉,时而有年纪较轻的骑手赶来汇报,他仅以点头回应,官威十足。他们队列紧密,但在前方、侧翼和后方,都有骑马的自由剑士松散排布。   “这家伙有点儿过于谨慎了,不对我的胃口,宗师大人。”弗伦提斯说着,把望远镜递给壬希尔。   宗师举到眼前观察了片刻,耸耸肩,又递了回来。“那就杀了他。”   弗伦提斯召来温顿下士和达林,指着敌军的南面说:“达林,你跟着壬希尔宗师和我。温顿,带其他人绕过去。等他们扎营,天黑之后,能解决多少岗哨就解决多少。完事后,立刻返回营地,不许逗留。”   戍卫军士兵颇为勉强地点点头。“扔下你们可说不过去啊,兄弟。”   “好好干,我们就不会有事。快去吧。”   他们一路跟随敌军,直到黄昏时分,奴隶士兵们以惊人的效率搭起了方方正正的营地。看到倭拉人的动作如出一辙,整支营队犹如一头有生命的巨兽,弗伦提斯深感庆幸——他从来不用在开阔地带与其正面交战,同时也为维林在埃尔托打败了那么多倭拉人而震惊。难怪女人认为他们可以征服全世界。   在倭拉营地前方半英里处,他们留下达林照看马匹,然后徒步靠近敌军北面的警戒线。他和壬希尔换上了自由剑士的装束,与标准服饰大致相同,只有一点点差异——胸甲上潦草地刻了一些倭拉文字。虽然弗伦提斯不认识,但三十四号解释得很清楚,那是一些自嘲的、充满宿命意味的口号,在自由剑士的老兵当中比较流行,譬如“身是自由身,血是奴隶血”。无论如何,事实证明他们的打扮确实很像自由剑士,没有惊动第一个看见他们的倭拉人。   “今晚真他妈的冷。”他一边冲着石头撒尿,一边愉快地问候对方,寒夜里水汽蒸腾。   壬希尔宗师连一句倭拉语也不会说,却以无比精准的调子重复道:“真他妈的冷。”然后他走上前,割开了对方的喉咙。两人把死者藏在一块巨石背面后接着前进,就这样一路顺畅地走到营地边上。这儿每隔二十英尺就有一个瓦利泰,默不作声,纹丝不动,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也未加阻拦。两人摸到营地中央,找到了一座大帐。弗伦提斯沮丧地发现帐篷外有两个柯利泰守卫——再次证明敌军统领谨慎得过分。他们走到不远处的火堆边,假装伸手取暖,耳朵捕捉着帐篷内含糊不清的交谈声。   “……我们每耽搁一日,受到的批评就越多,父亲。”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听上去急不可耐,“我敢说,我们这边倒大霉,新克希亚的那帮混蛋肯定发了一笔国难财。”   “随他们发财吧。”一个异常平静的声音回答,此人上了年纪,嗓子粗哑,带着倦意,“捷报传去,批评自然平息。”   “您昨天也听斥候说了,仅仅上周就有至少两百个奴隶被放走。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平定这场叛乱……”   “这不是叛乱!”年长的声音厉声打断对方,突如其来的怒火驱散了倦意,“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失心疯的异国人发动的侵略战争!帝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奴隶叛乱,我们家族绝不能妄言叛乱,为此蒙羞。听懂了吗?”   沉默片刻,一个声音闷闷地回答:“是,父亲。”   年长的声音疲惫地叹了口气,弗伦提斯推断此人跌坐在椅子里。“把地图拿来。不,另一张……”   他们等到太阳彻底地消失于地平线,营地南面突然喊声阵阵,温顿正以一贯的高效执行命令。弗伦提斯将一把飞刀藏在掌中,盯着壬希尔的眼睛说:“别杀儿子。”   两人跑向大帐,弗伦提斯疯狂地冲着南面挥手。“营尉大人,我们遭到袭击了!”   不出意料,两个柯利泰同时上前,拦住他们。与此同时,帐篷里有人骂了一声,一颗头发花白、脸膛宽阔的脑袋探出门帘,操着粗哑的嗓子问道:“吵什么?”   终究不够谨慎啊,弗伦提斯心里想着,手里的飞刀疾射而出,从两个柯利泰之间闪电般掠过,插进营尉的喉咙。右边的柯利泰举剑刺来,弗伦提斯旋身避开,长剑猛扫,与双剑砰然相撞,在奴隶精英的胳膊上切开了一道血口。他并未因此放慢速度,完好无损的胳膊抡起短剑,砍向弗伦提斯的前胸,两剑交接,火星四溅,弗伦提斯单膝跪地,扭转柯利泰手里的剑柄,猛地向上一推,剑尖刺进他的下颌,直抵脑髓。   弗伦提斯抬头看见壬希尔宗师结果了另一个柯利泰,他挥剑挡住奴隶精英的凌空劈砍,顺手把匕首插进了对方盔甲上腋窝和胸部之间的缝隙。宗师退后的同时,有一个人影从帐篷里冲了出来,他年纪轻轻,身材高大,双手抓握短剑,一边悲愤地吼叫,一边疯狂地挥剑乱砍,却毫无准头可言。壬希尔侧跨一步,避开他只放不收的招式,一掌拍掉短剑,然后以迅雷之势反手打脸,年轻人顿时仰面摔倒。   壬希尔步步逼近,年轻人挣扎着连连蹬地,双手挡着脸,鲜血流淌的嘴唇不断抖动,语无伦次地向他们讨饶。弗伦提斯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年轻人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双眼圆睁,惊恐万状。“你这般狼狈,实在让你父亲蒙羞!”弗伦提斯厉声说道,然后冲着壬希尔一歪脑袋,“宗师大人,我想我们该走了。”   正如他所期望的,温顿的旁敲侧击把倭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南面,他们在营地里几乎畅通无阻,遇见卫兵就大喊:我军遭到了猛烈袭击,营尉大人被杀害了!瓦利泰听了毫无反应,但自由剑士会当即赶往他们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骑兵拦住他们,此人中等年纪,身材魁梧,穿戴与寻常的军士并无两样。   “你们亲眼看到营尉大人死了?”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凶相毕露。   “两个刺客,”弗伦提斯假装惶恐地答道,“他们杀柯利泰就像杀小孩一样。”   “冷静!”倭拉人以军士常用的威严口气命令道,他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着弗伦提斯和壬希尔,目光流连于刻在盔甲表面的文字。“你们是哪支队伍的?报上名字和军衔!”   弗伦提斯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听,便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惶恐之态顿时消失不见。“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他说着,突出的指节击中了军士的上嘴唇,“为女王办事。”   虽然军士昏迷倒地,弗伦提斯还是决定饶他一命。从听到消息后的反应推断,此人在营尉手下服役的时日不短,或许能向营尉之子提出逆耳忠言。   达林仍守在东边的一块巨石上,原地未动,牢牢地攥着缰绳——从营地方向传来的喧闹声已经惊动了马儿。“快马加鞭,”弗伦提斯说着,爬上马鞍,“天亮前不要停。”   结果倭拉人追击的速度远比预料的慢,直到次日天亮了好一会儿,前锋扬起的尘土才依稀可见。“要是在尤里希,他们都摸到我们的脚后跟了。”达林说。   弗伦提斯举起望远镜观察追兵的情况——三十人,而且挤成一团。“我怀疑他们的精英部队全死在疆国了。”   他让达林继续前行,传达指令给艾维达和列科南,他和壬希尔则原地逗留,为倭拉人布下疑阵:一块翻面的石头,一丛掉皮的荆豆枝。他等到骑兵相距不过一英里,长长的步兵队伍依稀可见,这才催马狂奔。须臾,两人登上坡顶,收缰而立,在天光的映照下坦露踪影。此时倭拉步兵的情形历历在目,长长一队瓦利泰以稳定的速度跑步前进,而且步伐整齐划一。他们的前锋正全速冲来,弗伦提斯举起望远镜,认出了最前面的两个人,高个儿年轻人一马当先,魁梧大汉紧跟其后,上嘴唇有明显的瘀青。悲痛是冷静之敌。他满意地掉转马头,再次向东疾驰。   两个钟头过后,列科南出现在眼前。他站在一块巨石的顶上挥舞战斧,两边的石堆里有戈利赛的身影。   “准备好了吗?”弗伦提斯冲他大喊,同时翻身下马,爬上巨石一侧的陡坡。   “罗沙婊子带了一半戈利赛守着南边。”列科南指着底下的箱状峡谷说,此处地形狭隘,长约两百步,宽约五十步。峡谷的另一端无路可走,一队自由战士早已建好营地,石堆之间,棚屋零星,炊烟袅袅,举目可见。“鱼饵已经挂上钩。”   弗伦提斯知道这是赌博——他寄希望于倭拉人被怒气冲昏了头,不去计较敌人为何选择如此可疑的地段扎营。但是,列科南认为此计万无一失。“倭拉人不把奴隶当人,”他说,“他们根本没有理智可言。相信我,红兄弟。他们一定会咬住鱼饵,然后被我们噎死。”   “荆豆枝呢?”   列科南点头示意温顿带领的弓手,他们趴在峡谷北边的石堆里,周围摆满了一捆捆荆豆枝。弗伦提斯动身爬下巨石。“我要去就位了。记住,放走几个自由剑士。”   他来到峡谷尽头,发现伊莲正在伪造的营地里巡视。“我早就说过,让你负责营地的事务,姐妹!”他斥责道。   “公鸭可以处理。”她迎着弗伦提斯的目光,眼里流露出一丝愧疚,“这些人是我亲自训练的,我不愿意让他们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作战。”   他克制住赶走伊莲的冲动。她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么顺从,故意曲解他的命令已是家常便饭,而且特别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这也不算是坏事,他知道。宗会里确实存在一个时间点,学徒们就此摆脱宗师的阴影,但他希望伊莲再晚一些出师——她还有很多知识需要学习,弗伦提斯担心她会因为无知而付出代价。   “跟紧我,”他说,“任何时候不可离开一臂之远。听清了吗?”   伊莲倔强的姿态有所收敛。她点点头,抬起十字弓,装上弩箭,还咬了一支在嘴里——如今成了她自创的一套战前仪式。   “兄弟!”达林立在石头上,指向峡谷西边的豁口。倭拉骑兵出现了。   “你们都知道计划了!”弗伦提斯冲自由战士们喊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自行散开。大多数人从尤里希森林开始就跟着他,也有半路招募的生力军,即韦弗带领的瓦利泰,他们带着绳索和棍棒。所有人都以湿布遮掩口鼻,弗伦提斯希望倭拉人会以为他们仅仅是不想暴露身份。   “我们必须挡住第一拨攻势,”弗伦提斯接着说,“等他们队列散乱,两人一组,杀向峡谷中心。”   倭拉人在一百步开外驻足列阵。远远就可以听见,有人在他们的阵营之中激烈讨论,弗伦提斯认出高个儿年轻人是营尉的儿子,正与虎背熊腰的军士争执,时不时指着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奴隶们。路途坎坷,还要骑马爬坡,弗伦提斯看到军士不敢言语,营尉的儿子拔剑对着他大吼大叫。你父亲即便在世也会被你气死,尊敬的市民。   倭拉人费力地发起了冲锋,马蹄过处,碎石四溅。弗伦提斯扭头吩咐伊莲:“高个儿旁边的大汉交给你了,姐妹。”   她抬起十字弓,抵住肩膀,弩箭瞬间射出,沿着精准算计的线路飞起又落下,插进军士的胸甲。大汉尚未骑到半程,魁梧的身躯轰然坠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了石头地里。伊莲重新装填的速度可谓神鬼莫敌,她闷哼一声,将弓座顶在腹部,第二支弩箭唰啦上膛,同时嘴里又咬了一支,全程不超过三秒,弗伦提斯还没见过有人能快到这种地步。等骑手们冲至二十步开外,弓弦再震,一个自由剑士应声倒地,一支弩箭插上了他的头盔。   看到营尉之子奋不顾身地冲锋,弗伦提斯心底生出了一丝异样的钦佩之情。他狠狠地踢着马刺,一心渴望抓住自己的杀父仇人,复仇的怒火蒙蔽了他的双眼,以为仅凭匹夫之勇便可一雪前耻,却忽略了当时的情况:崎岖的地形导致队列散乱,他一人一马孤身在前,手下落在了后头。   弗伦提斯跑向不远处的一块巨石,急于报仇的倭拉人相距不过十英尺,立刻策马转向,企图截住他。他跃上巨石顶部,正好与营尉之子同一高度,继而长剑横扫,与对方的长刃骑兵剑交接,宗会之剑将其生生斩断,唯余光秃秃的剑柄。倭拉人扯住缰绳,掉转马头,手忙脚乱地摸索绑在鞍上的短剑,突然弯腰弓背,挨了伊莲射来的一箭。   他落马时,伊莲冲过去,一脚踩住他的脖子,举起匕首。“别杀他。”弗伦提斯大步走上前,抡起剑柄击打倭拉人的太阳穴,对方当即昏死过去,“到时候听听他有什么说的。”   他扫视着周围的战况,看见倭拉人攻势顿挫,胸口竟生出一股豪情。战士们纷纷跃出石堆,把骑手们扑翻在地,韦弗带领的瓦利泰拉起绊马绳,或是直接将骑兵拽下马鞍,然后一拥而上,用棍棒狠狠地招呼。第一仗很快结束了,十几匹无人骑乘的战马掉头跑向峡谷深处,倭拉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他们自身伤亡不大,四人牺牲,十人受伤。当然了,真正的战斗尚未打响。   瓦利泰依然面无表情地开进,尽管第一批自由剑士惨遭覆灭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的军官依旧快马加鞭赶到营队后方,下达进攻命令。瓦利泰展开攻击阵形,分成四队,每队四排,宽刃长矛持握于齐腰处,踩着准确无误的步点杀了过来。   等瓦利泰走到峡谷全长三分之二处,弓手们从藏身处起立,按计划行动。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久经战阵,箭术炉火纯青,每一拨稀薄的箭雨可以射死十来个瓦利泰。尽管如此,奴隶士兵丝毫不为所动,依然迈着稳健的步伐前进,队列受到的影响轻微到难以察觉。   一捆着火的荆豆枝被扔进峡谷,落在第一排瓦利泰前面,冒起了滚滚白烟。紧接着,成捆的荆豆枝接二连三地砸下来,犹如天降火雨,煞是壮观。呛人的浓烟很快弥漫了整座峡谷,淹没了瓦利泰的身影。   弗伦提斯用湿布捂着嘴,举起长剑,转身对周围的战士们说:“好好打,愿逝者指引你们的手!”   他们集结成群,发起冲锋,钻过密不透风的浓烟,杀向打头阵的瓦利泰,势头之猛,竟然撞开了全部四排队列,与此同时,弗伦提斯和伊莲左砍右杀,瓦利泰纷纷倒地。很快,刀剑相击声、惨叫声、怒吼声不绝于耳。有时候他们四周全是敌人,一边推搡、砍杀,一边跌跌撞撞地在尸堆里行走,有时候一个敌人也看不见,白烟缭绕的世界空无一人,耳边却杀声震天。弗伦提斯看见了一个获救的瓦利泰,他挨个儿拽倒被奴役的弟兄,把他们打晕。但杀人的场面仍是多数,戈利赛使出了在瓦利库学到的本事,连同怒火一并向敌人宣泄。艾维达和两个戈利赛的表现立刻吸引了弗伦提斯的注意,他们借着同伴的推力,越过一排瓦利泰的头顶,半空中闪转腾挪,酷似夏令集市上的杂耍艺人,随后飘然落地,从后方发起攻击。   “兄弟!”   伊莲的警告来得迟了一点点,弗伦提斯猛地回头,发现一个军官模样的自由剑士策马冲出白烟,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向前一跃,抓住辔头,两腿夹住马脖子。骑手举剑劈向弗伦提斯的同时,战马受惊,扬蹄而立。这一剑并未伤到要害,但在他前臂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他被迫松手,重重地摔到石头地里,震得头晕眼花。他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喉咙里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自由剑士的骑术远远强于营尉之子,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掉转马头,猛冲而来,骑兵长剑向后一收,迅疾地砍向弗伦提斯的脖子。   伊莲甩出的飞刀瞬间扎进骑手的面甲,他一松缰绳,掉落鞍下,然而战马冲劲不减,狠狠地撞上了正要起身的弗伦提斯,又一次把他掀翻在地。他吞了一口浓烟,硬撑着站起来,到处搜寻骑手的影子,发现马鞍是空的。他看到十余英尺开外有人影晃动,急忙跑过去,伊莲正与落马的骑手交战。尽管脸上扎着飞刀,血污满面的倭拉人依然剑出如风,招式凌厉,同时连声咆哮。伊莲挡开了所有的剑招,接着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脸颊,刀尖插得更深。倭拉人踉跄着退了几步,口吐鲜血,跪倒在地。他抬头瞪着伊莲,怒气尽消,眼里满含讨饶之意。   弗伦提斯停下脚步,大口地喘气。四周的喊杀声渐渐平息,浓烟散去,残余的倭拉营队赫然可见。他们整齐的队列已经被打散,三五成群地负隅顽抗。目不能视,连瓦利泰也保持不了阵形。   他走过去的时候,伊莲正看着倭拉人慢慢死去。“滥杀无辜有违信仰。”面对弗伦提斯询问的目光,她如是回答。   “对极了,姐妹。”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去找列科南,确保有几个幸存的倭拉人逃出去,“对极了。”   她感到了他的归来,欢喜如潮水奔涌,并未因他满怀的敌意而减损半分。没有他的漫长日子是一种煎熬。每当她沉溺于两人共度的那段光辉岁月,孤单——那种曾经遗忘许久,如今却驱之不散的感觉——便会刺痛她绝望的心。他以往送来的是声音,这一次是画面,而且异常清晰,看来他长久地观察过眼前的场景,极力捕捉了每一个细节。而且,他这次回来并非偶然,不知道使了什么花招,他一度掩盖自己的梦境,此刻却坦诚相见——当然是希望她看到。   死去的瓦利泰和自由剑士超过千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座峡谷里,根据地貌推断,应是新克希亚东边的丘陵地带。一群衣装杂乱的人在尸堆里游荡,结果伤者、搜刮武器。看到这一幕,她乐了。你赢得了胜利,爱人,她说。可喜可贺。我正愁找不到借口处死埃斯克希亚的总督呢。   敌意深重,思想逐渐化为词句,听到他的声音,她心跳加速。过来见我。做个了断。   她叹息着,抬手捋了捋发丝,放眼望向悬崖之外的灰暗大海。下雨了,西北方的海岸线一到冬天就潮湿多雨,然而海面比预料的平静。奴隶们带着雨篷匆匆跑来,急于为女皇遮挡水滴。她恼怒地一摆手,赶走了他们。他们都是老练的奴隶,擅长察言观色,但对于一个习惯与清苦和危险相伴的女人来说,殷勤的侍奉反而让人恼火,既然如此,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也就无甚惋惜了。   我很抱歉,爱人。她凝视着海平线,因为满怀期盼,心儿怦怦跳动。我有事离不开这里。再过一阵子吧,你先拿我的奴隶找找乐子。   敌意减弱了,变成不受控制的好奇。她笑了,一根冒出海平面的桅杆令她欣喜若狂,抬头望天,但见乌云密布。她召来护卫队长,那是一个阿利赛,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只是对骨子里的邪气稍有控制力。“杀了奴隶,”她吩咐道,“还有,我们刚才路过了一个村子,就在一英里开外。不能让人看到我来了。去处理掉。”   “遵命。”他鞠躬致意,眼神近乎爱慕,不过,阿利赛的目光永远有一股凶残劲儿。他转过身,拔出长剑,向奴隶们走去。   她回头朝向大海,对背后的惨叫声充耳不闻。召唤天赋的同时,她浑身颤抖不已。她对这具躯壳日久生情,如今要牺牲掉,心里略有感伤。不过,倭拉城内还有一个替代品在等她,个头稍矮,但强壮得多。   欢迎仪式岂可无人见证,爱人?她说着,高举双臂,凝神于云端,乌云随即翻滚起来。是时候让女皇向女王致意了。    第十一章 维林   第二轮暴风雪持续时间更长,他们躲在卡拉造出的屏障里,艰难跋涉了整整两天。由于天赋消耗过大,她只能缩小范围,众人被迫挤作一团,奥文带领的骑卫与艾尔特克带领的森挞接踵摩肩。尽管免不了肢体碰撞,却也没有闹出乱子——暴风雪在四面八方肆虐,彼此的成见根本无处安身。第二天,卡拉终于支撑不住,几次跪倒在地,在柯拉尔和马肯的同时帮助下,屏障才勉强得以维持。暮色降临,天赋者们的体力全部到了极限,卡拉几近昏迷,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眼睛和鼻子流血不止。   “不能走了!”洛坎责令维林,他自己也站立不稳,“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维林向智熊投以征询的目光。老萨满皱着眉头,钻到队伍边缘,把手杖伸出屏障,探进茫茫风雪之中。“风小了,但变化很慢。”他说。智熊略一迟疑,回头望向卡拉,然后挺起胸膛,下定了决心。“围成一圈,人在内,马在外。全身裹满,挨在一起。”   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战马和矮种马拉到外面围好,与此同时,卡拉的状况越来越差。“停下来,小鸟。”智熊从来不管对方的真名,习惯以自己取的外号称呼别人。   “不,”她气若游丝,双目紧闭,血泪横流,“风暴……代价。”   “风暴弱了,”老萨满说着,按住她的额头,“快停下来。”   她呻吟着,眼皮抖动了一会儿……屏障消失了。   寒冷突如其来,犹如重锤砸下,旅行者们同时呻吟出声,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维林扯紧刀疤的缰绳,达瑞娜抱住他的腰,柯拉尔躲在他背后,用罗纳语轻声吟唱,歌词虽然听不明白,但轻快的旋律似曾相识——是死亡之歌。在狂风的抽打下,战马和矮种马惊恐地嘶鸣,有的狂跳不止,扬起前蹄,一下子挣脱缰绳,冲进风雪之中。刀疤打着响鼻原地踢踏,被维林拽得高声嘶叫,大有把主人拉出去的架势。维林紧咬牙关,生生把刀疤拖回来,然后和达瑞娜一起贴在它身上,希望那点体温可以提供安慰。刀疤再次嘶叫,继而平静下来,可能是因为寒冷有所减弱,而非忠于主人的天性。   他们在风雪中坚持着,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艰难的考验。过了一个钟头,马匹挨个儿死去,它们无声地瘫倒,尸体很快冻硬,为骑手们提供最后的遮蔽。维林听见其他罗纳人也唱了起来,旋律同样轻快,死亡之歌随风飞扬,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渐渐消散。   就在维林自觉撑不下去的时候,暴风雪势头锐减,刺骨的寒风突然消失。他松开刀疤的缰绳,几乎冻僵的手指慢慢地恢复知觉,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身边的达瑞娜微微一动,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毛皮里探出脑袋,笑容虚弱无力。令维林大为震惊的是,跪在雪堆里的刀疤居然还活着,它哀伤地眨眨眼,任由维林挠着耳朵。   他们清点损失,罗纳人的矮种马死了一半,骑卫们的战马死了三分之一。四个森挞没能挺过来,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家伙,至少比其他族人年长十来岁。可能是罗纳人的习俗,艾尔特克收缴了死者的财物,分发给聚在尸体周围的森挞。无人致辞,他们送别战友的仪式仅仅是上前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维林来到智熊身边,见他四处张望,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哪个方向?”维林问。   智熊接着观望了片刻,目光低垂。“没有方向。”   “可是代价……”   “周围的冰都裂了。”萨满抬起骨杖,画了个圈,“没地方能走。这次我们都要付出代价。”   他们就地扎营,疆国人瑟缩在火堆前,罗纳人忙着宰杀死去的矮种马和战马。在冰原上,肉是不可以浪费的。日出时分,又有熟悉的冰层断裂声响起,比上一次持续得更久。冰层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号,四面八方升起白雾之墙。忽然,他们脚下的冰层剧烈颤抖,一时间天旋地转,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方圆数英里的冰层彻底破裂了。寂静主宰了一切,每一个人都双膝跪地,四下张望,以为还有可怕的灾难降临。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巨大的冰块轻轻摇晃,载着他们缓缓地向东方漂去。   维林走到冰块边缘,智熊正俯视着与附近冰岛之间的裂缝,一眼望去,竟深不可测,不见海水。他们已然孤悬于海上。“仁慈的冰。”萨满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仁慈?”维林问。   “冰岛往东。”智熊苍老的面庞浮现出一抹笑意,“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一周天气晴好,他们也逐渐习惯了新家的生活。这座冰岛长约三百步,搭建营地绰绰有余,而且拜风暴所赐,马肉非常充足。偶尔他们会与邻近的冰岛发生碰撞,引发剧烈的震动,不过到目前为止尚未产生裂缝。比起冰岛的牢固程度,维林更担心的是白昼持续时间变短,长夜将至,到时候怕是一线生机也没有。   “你别无选择。”一天早上,柯拉尔对他说。他又来到冰岛边缘,几乎成了每天必行的仪式。他们身处遥远的北方,在日落与日出之间,艾文苏拉会短暂现身,比从前见到的更为明亮。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那是蒙昧时代的幻想罢了,他知道。生与死,爱和战争。它们在世间轮番上演,直至天地末日,而艾文苏拉并不理会。它只是一颗星星而已。   “这些人跟着我来,”他说,“却走到了绝路。”   “是歌声召唤,你应邀而来。我们的旅程还没有结束。”   柯拉尔的语气冷静而威严,但维林心头的疑虑并未释然,他抬手示意这块缓缓移动的浮冰。“对我们的处境,歌声没有提出警告吗?”   “自从我们踏上旅途,它就一直是警告的音调,同时也确定无疑:我们没有走错路,永生之人等着我们。我知道。”   四天后,在南边几英里开外,他们看到了一座银装素裹的小岛,第二天又有好几座更大的岛接连现身。冰块在岛屿之间漂过,碰撞时有发生。震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脚下出现了可怕的裂缝,冰块也突然停止了移动。   智熊带领众人穿过支离破碎的冰层,登上附近的一座岛屿。此处海拔较高,冰雪覆盖的坡地上可见裸露的岩石。他们一路绕到南岸,看到峭壁底下有几间棚屋,萨满的脸上立刻蒙了一层阴云。那些棚屋都是圆锥形,用骨头木材搭建框架,覆盖海豹皮以遮挡风雨。从破败程度判断,已经很久无人居住:有的只剩架子,不见兽皮;有的不堪自然之力的侵蚀,早已垮塌。   “你来过这里?”维林问萨满。   “熊人的狩猎营地。”他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维林察觉到他不愿在此逗留,便提议道,“换一座岛。”   “最近的也要两天时间。”智熊向前走去,步伐稳健,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他举起骨杖指向北方:“还有风暴要来。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等风暴过去。”   他们使用马皮遮挡缺口,尽可能地修葺棚屋,夜幕很快降临,寒风随之刮起。如今,他们已经适应了冰原的坏脾气以及风暴来袭的速度,森挞和骑卫的合作也因此更加默契。他们不作声也可以配合无间,似乎超越了语言不通的障碍。   “冰原曾经让所有人成为兄弟。”那天晚上智熊说。他们修好了五间棚屋,足以容纳整支队伍,隔绝已经开始肆虐的风暴,幸存的马匹被赶进一间单独的棚屋,所剩无几的饲料也放在里头。棚屋内生了火,袅袅青烟从顶上的小洞飘出去,萨满偎着中间的火堆,在骨杖上新刻了一个符号。   “那时候的长夜更长,不是几个月,而是好几年。”他说着,目光须臾不离在骨杖上游走的刀尖,“不分部落,只是一群人,一群共度长夜的兄弟。长夜结束后,一分为三,兄弟情断。”   他没再说下去,鼓起嘴吹掉积聚的粉末,骨杖上出现了一个点线交错的古怪图案,点与点之间连着线。“这是什么意思?”卡拉凑过来问。她依然虚弱无力,虽说在冰块上休息时恢复了不少元气,但维林怀疑她即便可以造出屏障,抵御一场风暴,也坚持不了太久。   智熊皱着眉头,搜肠刮肚。“现在的故事,”他说道,目光在天赋者们身上徘徊,“旅行与合作的故事。等风暴过去,我们还有新的故事,是学习和战斗。”   智熊带着他们向东南方走了三天,一路上岛屿的大小和数量不断增加,靠近南边的岛上甚至有寥寥几棵树或灌木丛。可惜不能喂马,而饲料已经耗尽,很快就只剩刀疤,它慢吞吞地跟在维林后头,脑袋越发耷拉。   天黑后,智熊召集天赋者,希望传授一点知识,然而他们过于无知,他又过于激动,外加交流存在障碍,导致老萨满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是好。“说!”他拉起达瑞娜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前。   “说什么?”她一脸茫然。   “不是用嘴,”智熊厉声说着,戳了戳她的太阳穴,“说一个词,用这里。”   达瑞娜闭目凝神,用力按住老人的额头,对方却惊叫一声。“召唤力量,”他说,“不是全部。一点点力量。”   达瑞娜叹口气,又试了一次。只见她的身体微微一定,面色煞白,表情尽失,那种状态再熟悉不过了。   “高塔!”智熊心满意足地咯咯直笑,然后说,“快停下。别用太多。”   达瑞娜放开他的额头,活动着手指,看样子大为震惊,同时又疑惑不解。“我不知道……所有的天赋者都可以这样吗?”   “只要有力量,就可以。天赋变化万千,但力量一成不变。说到底是一样东西。来。”他叫上所有的天赋者,带他们来到附近,几只战猫正在那儿安静地等待命令。他指着其中块头最大的战猫——与其他几只一样,它的皮毛依然蓬乱不堪,但明显吃饱了肚子,状态比刚刚被捉住时好多了。“说,”他吩咐达瑞娜,“下令。”   达瑞娜惶恐不安地走过去,尽管战猫们非常平静,但雪舞的杀伤力是她亲眼所见,而它平时看起来不过是一只体形巨大的小猫咪,毫无威胁可言。她站在大猫一两步开外,试探地伸出手,碰上那颗大脑袋,又闭着眼睛召唤天赋。大猫眨眨眼,趴了下去,然后翻过身,肚皮朝上,抬起爪子。达瑞娜高兴地笑了,跪下来抚摸它毛茸茸的肚子。   “全都来试。”智熊用手杖指了指其他的天赋者,又向大猫们挥去,“选一只,起名字。现在归你们了。”   卡拉热情满满地走上前,柯拉尔也一样,洛坎和马肯则非常谨慎。“如果它们咬人呢?”洛坎向剩余的两只战猫迈了一小步,嘴里问道。   “你就死了,”智熊回答,“别让它们咬。”   维林突然被柯拉尔的举动吸引了,她放开自己挑选的大猫——那是块头最小的一只,左耳残损——站起身,收敛笑意,两眼盯着东方,神情异常专注。   “有危险?”维林来到她身边,问道。   “新的歌声。”她微微皱眉,又困惑地摇摇头,“很古老,很陌生。”   智熊走过来时用族语说了句什么,他神色戒备,但似乎并不惧怕。接着他又换成疆国话:“狼人。”   破晓之时,他带领众人来到另一座岛屿,那是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座,裸露的石头一片接着一片,东边还有一丛树林和灌木。维林牵着刀疤走过去,战马已有好几天未能进食,它一边啃着稀少的灌木叶子,一边感激地打着响鼻。“我应该叫你‘小强’,对吧?”维林刷掉沾在马身上的冰霜,“很抱歉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老伙计。”   刀疤又打了个响鼻,嘴里嚼个不停。   他看见智熊候在岛屿与冰原的交界处。铁爪坐在不远处,啃着一根马腿骨。“我们走,其他人留下。”萨满说,“狼人没有猫人那么讨厌,但不喜欢在他们的地盘上看到太多人。”   “我们去哪里找他们?”   智熊轻笑一声,转身走了,铁爪慢吞吞地跟上,骨头还咬在嘴里。“他们会找我们。”   他们向东跋涉,直到暮色四合,绿火又在空中起舞。智熊在一处柱状的低矮冰丘上驻足,仰望天空,面对祖先吟唱歌谣。   “你跟他们说什么?”等他唱完,维林问。   “熊人还活着。我还活着,但不久于世了。”   “你很想和他们团聚吗,和你的妻子在一起?”   “她现在就和我在一起,她看着我。”智熊斜睨他一眼,“你以为这是……故事。你们称之为……不是真正的故事。”   “谎言。”   “对。谎言。熊人的族语里没有谎言这个词。”   “谎言就是谎言,无论你们有没有一个词用以表述。不过你错了,我并不认为那是谎言。我相信你的族人,还有我的同胞,他们创造了各种神话传说,以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后来,传说也成为一种自圆其说的真实。”   “传说是什么?”   “古老的故事,经过无数次讲述,每一次都有变化。那些故事老到没人敢说是否真实发生过。”   “你有过力量,在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有过和狐狸女孩一样的歌声,但是远比她的强大。那是传说吗?”   “不,那是真的。但它和传说一样,终有结束之日。”   “不。”智熊举起骨杖,指向天上流转的光芒,“万物从无终结。故事在那儿永世流传。”   铁爪忽然嗅了嗅空气,发出一声低吼,他猛地回头。   “很多人来了。”萨满叹口气,站了起来,“是战队。别动武器。”   最先出现的是矛鹰,七只巨鸟冲破云霄,在他们头顶盘旋,有时候飞得太低,维林被迫低头躲避。他听达瑞娜讲过不少矛鹰的故事,知道这种猛禽杀伤力惊人,但亲眼看见它们的个头还是大吃一惊,它们的翼展至少有七英尺,长喙犹如矛尖,而且爪子上有铁刺的闪光。   “一个萨满可以控制这么多?”他问智熊。   “力量够强就可以。它们看到的,他也能看到。”萨满的目光定格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语气充满强烈的不安,“能控制这么多的,很少。”   过了一会儿,地平线上出现了黑点,起初只有十来个,但数量很快增加,维林数到了五十多。随着距离拉近,黑点变成了奔跑的影子,在冰原上行动之迅捷,姿态之优雅,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它们边跑边散开,形成近乎完美的圆弧,把智熊和维林围在当中。它们冷冷地盯着两人,蹲坐下来。这些全是白狼,块头之大,维林前所未见——当然,有一匹狼例外。   很快,地平线上又有黑点出现,移动的姿态不如狼群优雅,但速度相似。那种场面实在陌生,维林起初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狼成群结队地拉着什么东西。等对方接近了,他才看清那是雪橇,每个雪橇上搭载三人,手持长矛和平弓,与瑟奥达人所使的非常相像。拉雪橇的白狼比围在他们四周的小一些,而且不若那般平静,等雪橇停住,它们互相撕咬吼叫,不得安宁。看见对方下了雪橇,维林迅速清点了人数:一百来人,虽然不及维林的队伍,但这儿是他们的地盘,何况还有狼和鹰。   雪橇送来的战士分散开来,在狼群之外又围了一圈,有两个人走向维林和智熊。其中一人和维林见过的冰原人一样,身高五英尺多,体态魁梧。但另一人几乎与维林一般高,肩宽体阔,四肢修长,身手矫健。   “你认识他们吗?”维林问智熊。   萨满摇摇头,他的表情比见到无眼时还紧张。“有时候找狼人交易,”他说,“但从未和他们共处。”   两人站在不远处,先后拉下遮住面孔的毛皮。矮个子是中年女人,高高的颧骨,一张冰原人常见的宽脸。她端详着智熊,明显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目光带有几分敬意,但举止同样紧张。维林注意到她所持的骨杖比智熊的稍短,其上也刻画了不少图案。高个子是年轻男人,比维林小不少,完全不是冰原人的样貌。当维林看到对方的外形特征,顿感不安:肤色苍白,瞳孔和头发近乎乌黑,与他见过的很多倭拉人一样。   女人说了一句什么,萨满闻言颔首,也回以族语。“萨满问候萨满,”他解释,“这是……习俗。”   女人望向维林,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冲着年轻人点点头。他向维林致意,笑容生硬,看来涉世未深,不大适应这种场合。“我母亲问你的名字。”他说的是疆国话,发声简省,口音浓重,好在很容易听懂。   “你母亲?”维林扬起眉毛,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   “是的,”年轻人回答,“云翼,树岛狼人的女萨满。我是她儿子,族人许我唤作长刀。”   “真的吗?”维林盯着他,气氛一时凝固。年轻人的双臂始终垂于两侧,尽管他手里没有武器,但维林敢肯定,他在毛皮里至少藏了一把刀,而且使刀的技艺相当娴熟。这时,周围的狼群忽然有所警觉,它们昂起头,似乎有人在无声地召唤。   “你的……母亲不是这儿唯一的萨满,”维林说,“她操纵鹰,你操纵狼。”   年轻人紧咬牙关,挤出一丝微笑。“是的。我们问你的名字。”   “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倭拉人。你的真名。我杀了太多你的同胞,所以不会轻信于你。”   狼群同时起身,喉咙里低吼连连,年轻人怒容满面,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不是倭拉人!”   云翼又开口了,寥寥几个字,立刻压下年轻人的火气,他轻吸一口气,狼群恢复了平静。“我出生时的名字是阿斯托瑞克·安维。”他说,“我问你的名字。”   “维林·艾尔·索纳,奉女王之命担任北疆守塔大臣。”   云翼冲着他挥舞骨杖,惊叫一声,神色激动。“母亲说你还有一个名字。”阿斯托瑞克·安维翻译。   “俄尔赫人管我叫艾文苏拉,”维林说,“瑟奥达人管我叫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们听不懂,”阿斯托瑞克说,“解释一下。”   “艾文苏拉是早晨天空中的明星。伯纳尔·沙克·乌尔是渡鸦之影。”   阿斯托瑞克和云翼对望一眼,忽然神情严肃。两人一言未发,但见智熊的反应,维林推测他们正以别的方式交流。   “集合你的手下,”过了一会儿,阿斯托瑞克说,“跟我们走。”   “去哪里?”维林问。   “跟着就知道了。”倭拉人转身走向雪橇,狼群同时站起来,排成两队,它们的主人回头又说:“不然就留下,等长夜到来,你们全都会死。”   这座岛屿纵横长达几英里,林木繁盛,其中岩山起伏,陡峭的石坡上积雪点点。“狼窝,”智熊只能翻译出大意,真名难以发音,“我有好多年没见了。”   他们在冰原上跋涉了四天,一路向南,冰层越来越薄。日头高挂时,距离脚底数英尺的水泡清晰可见,令人心惊胆战。“夏天冰层会融化,”阿斯托瑞克解释,“岛屿互不相连,只能乘船往来。不过我们有很多船。”   到目前为止,他作为向导始终彬彬有礼,对于森挞的怀疑和疆国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并不往心里去。“他这种人怕是不可靠,大人。”奥文说,他打量倭拉人时面色阴沉,手下的骑卫们也如出一辙。与所有的疆国人一样,他无法每日整饬仪表,如今的模样多少有些粗犷,胡子拉碴,长发蓬乱,完全变了个人。“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才知道他们安插探子的本事有多大。”   “他不是探子。”柯拉尔说。除了智熊,只有她不敌视年轻的萨满。“我的歌声探查不到谎言。”   “那些人相信他。”维林说。听了女猎人的话,奥文的疑虑显然并未减轻。“智熊也相信他们。况且,我们也别无选择。”   一大群狼人聚集在西边海岸的一小块土地上,数百男女老幼盯着陌生来客,目光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他们当中夹杂着几群狼,每一群至少有十来匹,簇拥着各自的萨满,无数矛鹰在天上盘旋。云翼举起骨杖,示意队伍停止前进,这时一个男人迎上前来,个子比她稍高,块头比多数冰原人都大。他与云翼以及阿斯托瑞克亲切地拥抱,维林推测他们是一家人。   “我父亲欢迎你们,”阿斯托瑞克说,“他是我们的领袖。他的名字用你们的话解释,就是屠鲸者。”   “感谢他的款待。”维林回答。与对待云翼不同,萨满必须把他的话大声翻译给狼人首领。   屠鲸者打量着维林,与他妻子一样仔细,不过态度十分友善。“他说,亲眼见证古老的传说成为现实,感觉很怪异。”阿斯托瑞克翻译。   维林正想请他解释,屠鲸者走上前,向智熊张开双臂。他们拥抱着,用冰原人的语言彼此问候,尽管一天到晚听智熊说话,维林依然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   “我们以为熊人死光了,”阿斯托瑞克解释,“我父亲很高兴,我们判断错了。”   “他们和倭拉人交战,”维林说,“被迫逃出冰原,到我们的疆土避难。看来你们的族人没有遇到同样的情况。”   阿斯托瑞克面色一沉,维林注意到柯拉尔立刻皱起眉头,不知她的歌声响起了何种音调。“我们打过仗,”倭拉人说,“残酷极了,好在时日不长。”   沿着海岸走一英里路,就到了居住地。狼人们并未选择林中空地,而是把房屋建在树木之间。这里大多是松树和桦树,树干高大粗壮,足以支撑其间的走道,枝丫上挂满绳子和梯子。大型住宅都建在地面上,是一种爬满苔藓的圆锥形木屋,常常围绕树木搭建,仿佛生长在树荫里的巨大蘑菇。他们走进的房屋是最大的一间,围绕最高的一棵树修建而成,树干从地板中央拔起,向上透过横梁无数的屋顶,极其壮观。屋里摆着不计其数的矮桌,却没有椅子,狼人们习惯坐在一堆兽皮上,依照需要,不厌其烦地从一间房带到另一间房。维林一行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阿斯托瑞克把他们安置在树干周围的桌边。   “这是你们的议事厅?”维林问道。他坐在一捆兽皮上,达瑞娜挨在旁边。“就是做决定的地方。”见年轻的倭拉人困惑不解,他解释道。   “决定。”阿斯托瑞克轻笑一声,回头望见父亲正在就座,便示意智熊坐到他身边。“所有的决定早就做好了。而且不是我们决定的。”   维林来不及追问,艾尔特克一屁股坐到对面,嘴里嘀咕道:“换作我们那儿,现在就该上吃的了。不然就杀了我们。”一路行军,森挞战酋消瘦了不少,虽然大伙儿都一样,但近来恢复得很好,而冰原对他的摧残依然触目惊心。罗纳人不长胡子,无法遮蔽他瘦削的脸颊,原本光秃的脑袋生出杂乱的黑茬,连胳膊上的肌肉也不复往日的饱满。维林曾在山中见过的那种深沉的哀伤又回来了,他甚至怀疑艾尔特克从未释怀,任由悲痛啃噬得形销骨立,或许是希望冰原能够帮他解脱——既然无法战死沙场。   “你应该高兴,”达瑞娜对罗纳人说,“等你回家,就有最好的故事可以讲了。”   “艾尔特克从不在火边讲故事,”柯拉尔说,“我姐姐告诉过我,他有一个非常传奇的故事,别的故事根本比不上。玛莱萨为证,艾尔特克听到过神的声音。”   艾尔特克挥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用罗纳语说着什么,恶狠狠地瞪着柯拉尔。维林做好了保护她的准备,但女猎人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了一句什么,她很快翻译给维林和达瑞娜:“不讲出来的故事纯属浪费。”   食物很快送来了,大木盘里堆满了烤肉,还有盛在碗里的坚果和浆果。“味道像海豹,”艾尔特克咬了一大口,说道,“但没那么硬。”   “海象,”阿斯托瑞克解释,他走过来与他们同坐,“冬天吃的肉。我们夏天一般吃麋鹿肉。”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艾尔特克和柯拉尔,目光又投向维林:“你们不是一个部落的。”   “不是!”艾尔特克重重地吼了一声,咽下一块肉。“我们是罗纳黑姆。他们——”他冲着达瑞娜和维林一摆头,“是梅利姆赫。”   “我们敌对了很久,”维林说,“现在我们结盟了,拜你的同胞所赐。”   阿斯托瑞克恼怒地吐了口气,这次并未发作:“这些人才是我的同胞!”   “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达瑞娜问。   阿斯托瑞克看了一眼屠鲸者,父亲正兴致勃勃地与智熊谈话。“很快就会说到这件事。”   宴会持续到了夜里,烤肉配烈酒被源源不断地端上来。那种酒散发着浓郁的松树气味,维林抿了一小口就搁下碗,艾尔特克却甘之如饴。“像是把一棵树喝到肚子里了。”他说着一饮而尽,难得地展露笑颜。   “我们用野莓和松果酿酒,”阿斯托瑞克说,“酿造时间够长的话,可以点火。”   “在我肚子里点火,一点儿也不假。”艾尔特克又端起一碗递到嘴边,几口就喝光了。随着夜幕降临,维林倒也乐意看到罗纳大汉喝闷酒,而不是好勇斗狠。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硬撑着还要灌松果酒,同时嘀嘀咕咕地用罗纳语念叨着什么,柯拉尔对此颇为反感。   “你这副德行,真给玛莱萨的森挞丢脸!”她嗤之以鼻。   艾尔特克紧咬牙关,用罗纳语吐出几个字。柯拉尔突然暴跳如雷,维林据此判断那不是什么好话。她高声叫骂着,站起身来,摆出拔刀的姿势。   “够了!”维林沉声喝道,不怒自威,大厅顿时安静了。“这不是在你家,你冒犯了招待我们的主人,”他的语气稍有缓和,目光移向艾尔特克,“还有你,塔莱萨,该去休息了。”   “梅利姆赫……”艾尔特克含糊不清地说。他准备起身,好不容易摸到战棍,结果又失手掉落。“杀儿子的家伙!”他双臂架在桌上,企图撑起来,然而四肢无力,终究功亏一篑,一头栽在桌上,听声音应该撞得不轻。很快,他趴在那里开始打鼾。   “瓦利希。”柯拉尔冷笑道。她坐了下来,瞪着维林:“你应该让我杀了他。我的歌声告诉我,他根本没用。”   “心病需要治疗,而不令肉体死亡。”阿斯托瑞克说着,同情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罗纳人,“而且,同一个部落的人,不该自相残杀。”   柯拉尔哈哈一笑,扔了一个浆果到嘴里。“既然我们现在也不能杀梅利姆赫,那么罗纳人没事可做了。”   阿斯托瑞克悲伤地摇摇头。“真是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几个钟头过去,宴会接近尾声,森挞把醉成烂泥的艾尔特克抬到了大厅的另一头,阿斯托瑞克请他们就在那边铺床休息,居住地无法安置那么多远道而来的人。“部落一年年壮大,”他说,“我们要不断地建房子。”   屠鲸者、云翼和智熊来到他身边,女萨满抬起手杖,指向厅外宽敞的门廊。“是时候讲讲我们的故事了。”阿斯托瑞克说。   在温暖的大厅里坐了太久,外面的严寒令人猝不及防,维林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太阳穴隐隐作痛。达瑞娜、柯拉尔和他一起,跟着冰原人走进树林,阿斯托瑞克举着一支火把在前头带路。道路陡峭,积雪深厚,越往高处爬越是难行,但狼人们轻车熟路,依然速度不减。   最后,他们来到绝壁之下的一块平地,阿斯托瑞克举起火把,照亮了岩石上的狭窄豁口。维林注意到,柯拉尔和达瑞娜看见洞穴的瞬间脸色大变,智熊也握紧了骨杖。“有力量?”他问。   “很多力量,”萨满望向洞内,神色不安,“真的太多了。”   “对你们没有危险,”阿斯托瑞克说着走向洞口,招手示意维林跟上,“这地方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   虽然豁口狭窄,但里面非常宽敞,洞壁干燥,空气中飘荡着陈年的霉味。地面上挖凿了无数碗状小洞,有干涸的颜料痕迹,色彩各不相同,但吸引维林的还是洞壁:整个洞穴呈长长的半圆形,三分之二的洞壁上都涂抹了鲜艳的颜色,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云翼说话了,招呼维林走到洞口附近的岩壁前。“母亲欢迎你走进狼人的记忆。”阿斯托瑞克说。   维林凝视着画在岩石上的符号,发现颜料鲜亮如新,图像清晰可辨。一大片黑色缀有黄色小点,可能象征着夜空。再往前去,是一组用生硬线条勾勒的人形,旁边是完全相同的一组人形,却被三条黑线分开。   “第一次长夜结束,”阿斯托瑞克说,“三个部落出现,岛屿随之分隔。那时候没有萨满,生活异常艰难,但我们依然繁荣壮大。”他一路向前,火光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上跳跃,画面逐渐细致,不再是生硬的线条,人类和野兽形态分明。猎人们在冰原上用长矛猎捕海象,或是立在船头向巨鲸投掷鱼叉,还有人在树林里修建房屋。维林在接下来的画面前驻足,许久才看懂:那是一座岛屿,从山坡的形状判断应是狼窝,岸边有一条样式古怪的船。船身很长,吃水极深,只有一根桅杆,与如今的船相比,桨的数量特别多。   “他们是夏天从西边过来的,”阿斯托瑞克说,“那是很多年以前,星星尚未改变轨迹。高个子说着听不懂的话,但带来的礼物非常珍贵,有铁刀,比我们打造的更加强韧和锋利,还有神奇的玻璃镜,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称他们是大船人。”   他指着船边的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美艳动人,黑发绿眼,罩着长长的白袍,脖子上挂有金色护身符——镶嵌着红色石头的半轮明月。她左边的男人身穿蓝袍,体格健壮,面相狭长,容貌英俊,嘴角似有笑意。最吸引眼球的是女人右边的男人,令维林过目难忘,他蓄着胡须,高大挺拔,肩宽体阔,眉头紧蹙,似在冥思苦想,与维林见过的那张面孔几乎一模一样。   “是他!”维林回头招呼智熊,激动得心跳不已,“失落之城的雕像!你看到了吗?”   智熊点点头,明显兴致不高。“熊人知道这件事,”他说,“大船人给冰原带来了死亡。”   “是的。”阿斯托瑞克向前走去,火光照亮了破败的场景,这里与他们刚刚离开的居住地很像,只是遍布尸体。“他们和平地运来财宝,交换我们的知识。他们不是战士,也没有使用暴力,却带来了死亡。可怕的疾病毁灭了他们拜访过的每一个居住地,三大部落所剩无几。”   火光的照耀下,那个女人再次出现,这一次她形单影只,侧身低头,悲痛万分。她双手捂脸,鲜血渗出指缝,流淌至手腕。“是这个女人救了我们,”阿斯托瑞克说,“虽然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献上自己的血,救了我们,疾病消失了。然而……”他举着火把,照亮了接下来的画面:两个男人站在女人的尸体旁。英俊男子脸上的笑意没了,他面色冷峻,怒气冲冲,而蓄须男子则隐忍不发,不知描绘此人容貌的是何等圣手,竟能表现出他极力掩藏的哀伤。   “高个子上得大船,走了,”阿斯托瑞克说,“但另一个人留下来,他不愿离开女人的遗体,更不肯依照习俗将其交给冰原。后来……”火光揭示了故事的结局,一个人拉着雪橇在风雪中行走。“冬天到来,他带着女人的遗体向北而行,从此冰原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留下了一份礼物。”   阿斯托瑞克顿了顿,端详着维林,神色颇为难堪,又有几分敬畏。“那些大船人知道很多事,锻造铁器,识别星相,甚至预见未来。”   阿斯托瑞克的火把照亮了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幅图画,覆盖了从地面到洞顶的石壁,而且画技比艾罗妮丝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个男人的脸,三十来岁,相貌难称英俊,但五官棱角分明,眸子乌黑,嘴角浮现笑意。这张面孔冷若铁石,两颊消瘦,若要维林评判,此人对缺衣少食的生活应当不陌生,甚至习惯了在刀口上舔血。他见过无数杀手的眼神,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达瑞娜靠在身边,拉起他的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此人将在未来现身,拯救我们免遭灭顶之灾,”阿斯托瑞克说,“他自称渡鸦之影。” 第三部   自诩天生善战者,当是世间最大的傻瓜。因为所谓战事运筹,不过是愚行之调度罢了。   ——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语录集》   联合疆国大图书馆 佛尼尔斯的记述   出海后第三十五天,我们停靠在玛贝里斯,船长带了十个水手上岸,人人抱着一大堆战利品和武器,都是在蛇牙之战和埃尔托之战中,从不幸的倭拉人身上搜刮而来。“养船靠货。”他下船之前冲我咕哝道。这几天来,他交谈的意愿略有增强,但依然不找佛奈娜说话。“这些玩意儿应该能换半船香料回来。留在船上,盯好你那个女巫。”   我正在栏杆前眺望码头和远处的城市,她来了。“我听说这个地方被称为帝国北方的明珠,”她说,“不得不说,明珠蒙尘,光芒暗淡啊。”   战后的玛贝里斯长期处在重建的过程中,随着大海港逐渐恢复生气,被烧毁和破坏的迹象也在缓慢消失。不过,城市可以重建,人民的精神创伤能否愈合,那就另当别论了。战后数年间,许多人向皇帝请愿,要求对北方人施加更为直接和旷日持久的惩罚,其中呼声最强烈、请愿人数最多的自然是玛贝里斯。   “沙漠里惊现一块宝石,”我背诵道,“我们将其锻造成残渣。”   “好诗,”她说,“我想,应该是你写的吧。”   “其实是我在瓦林斯堡见过的一个年轻诗人所写。他的父亲就是差点毁掉这座城市的将军。”   “他父亲不愿意见你吧?”   “是的,他谢绝任何人求见。不过,他的儿子很乐意聊天,只要我晚上买酒给他喝。”   “他有没有为此辩解?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摇摇头。“只有遗憾,以及愧疚,尽管他并未参与其中。他拼命向我解释说,他父亲迅速打压了军中的不良风气,还处决了一百来人,因为他们的行为极其恶劣。”   “换作托克瑞,也会处死他们。死掉的奴隶毫无价值。”   我转身离开,走向与她共住的那间舱房。“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过去几周内,我们的研究拓展了我在古代神话方面的知识,不过对于盟友的来历,以及他要寻找的永生之人的行踪,依然毫无头绪。一些残缺不全的篇章记载了倭拉帝国建立之前最古老的神话传说,其中有几处提到黑暗神祇或邪灵的阴谋诡计,但要想拨开蒙昧的迷雾,辨别事实真相,简直是异想天开。永生之人无疑是一条更有价值的线索,有关他的故事,我们发掘了至少七种版本,大多在阿斯莱地区流传,无非是说这个倒霉的人儿如何被信仰抛弃。但也有别的说法,其中一个来自库姆布莱,说他是不信神的异教徒,因焚烧《十经》犯下滔天大罪,受到世界之父的诅咒,永生永世地反省思过。不过,我今天找到了一个梅迪尼安人的传说,说是有一次发生船难,一个男人被海水冲上群岛,他本该和船上所有的水手一样淹死,却活了下来。他自称厄兰,前来寻找旧神。   甲板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来,估摸着船长换到了货物。佛奈娜已经睡着,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那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睡眠似乎越来越频繁,灰白的头发也越来越多。你老了,夫人,我心里想着,打量她赤裸的胴体,发现那些爬上额头眼角的皱纹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我给她盖上一条毯子,然后走了出去。   夜幕已然降临,甲板上灯火通明,很多人聚集在船头,从那儿传来持续不断的木头敲击声。我走过去,看见船长抱臂而立,一脸严肃地盯着悬吊于船头的那个人。他一手锤子,一手凿子,对着一座没有下巴的船首像忙活。此人年纪不轻,但身手敏捷,看肤色应是阿尔比兰人,他正在抹平鼻子上的纹路,一时间木屑飞溅。我看到底下已经钉了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头,那便是大蛇的新下巴了。   “没有镇海平波的神灵,船员们可不愿意出海。”船长望着干活的木匠,嘴里咕哝道,“为了连夜做好,付了三倍的工钱。”   “他是谁?”我指着大蛇问道,“旧神还是新神?”   船长斜睨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怎么,发现我们值得你研究了,抄书人?”   “也许对我的任务有帮助。”   他耸耸肩,点头示意船首像。“不是他,是她。莱万西斯,巨蛇神米西斯的姐妹。虽然她瞧不起兄弟的残暴做派,但当玛津提斯摧毁米西斯的身体时,她还是哭了,泪水让大海平静了整整十年。每当风暴来袭,我们就向她祈祷。”   我对梅迪尼安人的历史知之甚少,但我知道他们的神殿可以追溯到移民群岛的六百年前,而根据我对当地遗迹的调查,早在那之前就有人使用神殿了。“这么说是新神了,”我说,“你能给我讲讲旧神吗?”   他扭头望向别处,我注意到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们不向他们祈祷。”   “他们是什么样的呢?”   船长警惕地瞟了一眼距离最近的船员,那是两个年纪轻轻的水手,都在蛇牙之战中受过伤,此时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在船上谈论旧神太不吉利。”船长说着走上踏板,“来,你给我买杯喝的,抄书人。另外,我还有消息要告诉你。”   他领着我去了仓库区附近的一家酒馆,这儿特别安静,顾客多半是码头工人,结束了一天的辛劳,犒赏自己喝上一两杯。虽说那些人疲态尽显,但气氛也过于沉闷了,近乎压抑。他们默不作声地盯着面前的酒杯,若有所思。我们在窗边坐下,船长点燃了塞满五叶草的烟斗,这种烟叶气味香甜,在帝国北部大受欢迎,但在别的地方并不讨喜,因为它有催眠效果。   “啊,就是这个味儿。”船长说着,吐出一口烟,“带过种子回家,让老婆给种上,结果长不出来,土不行。可惜了,不能靠它发财。”   “关于旧神,”我问道,鹅毛笔悬在纸上,“你知道什么?”   “嗯,他们一开始就很旧。”他笑声干涩,或许是受到烟叶的影响。邻桌的几个人被惊动了,纷纷抬头张望,有的面色阴沉,怒目而视,令我颇为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害得他们心情如此糟糕。   “我们到群岛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了,”船长接着说,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旧神,栩栩如生的石像,仿佛一碰就会活过来。”   “你见过他们?”   他抽了一口烟,点点头。“船长的特权,一旦有了自己的船,就去洞里致敬旧神。因为他们先来嘛,出于礼貌也要表示一下。也有很多传说,讲的是那些不去朝圣的船长如何倒大霉。”   “这么说,他们是几百年前发现的石像。”   “不仅是石像,抄书人。”船长回忆道,眼睛忽而暗淡无光,“石像不可能让你看一眼就冒汗,不可能让你一靠近就头疼,也不可能在你鞠躬跪拜、摸到它的脚时,让你的脑子里闪现一张张画面。”   正在纸上游走的鹅毛笔停住了,我心里暗叹一声。如今我增长了许多见闻,也知道我以前错把真实的故事当做迷信,然而,内心的疑虑仍未彻底消除。“脑子里有画面?”我强迫自己追问。   “也就一眨眼的事儿。我摸到她的脚,结果……我看见了群岛,但不是我们的群岛。有一座城市,就在我们都城如今的位置。真的美极了,全是亮闪闪的大理石,港口里挤满了船,比我们的船更长,而且大多靠人划桨。他们不是海盗,我看得出来。没有一个水手带武器。不管那是什么时代,反正是和平盛世。”   他一时无言,从嘴里抽出烟斗,脸上阴云密布。我追问道:“她的脚?旧神都是女性?”   “有一个是。其他两个是男性,一个有大胡子,另一个年轻些,相貌英俊。我没有摸他们的脚,因为听人说,那种画面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看。据说海盾摸过全部三尊神像的脚,只有他这么干了。”   “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一个不死之人去群岛寻找旧神。”   船长哈哈一笑,又把烟斗塞进嘴里。“厄兰。我奶奶经常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知道的版本是说,他找旧神要一件不可能给他的礼物,结果触怒了他们,于是旧神诅咒他永世在海底行走。”   他皱起眉头,吞云吐雾,眼神逐渐涣散。“奶奶讲的故事不一样,不过那些老掉牙的传说一向变来变去,关键看谁来讲。她说人们把厄兰赶出群岛,让他驾着船随波漂流,还警告他不准回来。原因不是他触怒了旧神,而是人们听了他的言论,害怕那种年纪轻轻又知识渊博的人。”   他见我记录完毕,便熄灭了烟斗,把剩余的叶子敲进袋子里。“我该把最近收到的消息告诉你了,抄书人。”他说。   “想必又是战场上出了大事?”我一边问,一边扫视着四周神情肃穆的客人。   “不,消息来自阿尔比兰。”我发现他眼里恢复了神采,不无遗憾地注视着我,“阿鲁兰皇帝一周前驾崩了。去世前,他宣布由艾梅伦·奈萨·厄勒斯夫人继任皇位,从今往后就是艾梅伦女皇一世了。”    第一章 维林   达瑞娜给自己的战猫起名为米沙拉,在瑟奥达语里是闪电的意思,而且对训练它怀有极大的热情,每天早上,她都在森林里花费一个钟头甚至更久。每当这只母猫按照指令跳跃、奔跑和爬树时,她就笑逐颜开。“我小时候养过猫。”她说着,朝米沙拉扔出一个用海象皮制作的球,只见它高高跃起,大嘴迅疾开合,将其凌空咬住。“我叫它花花。有一天它不见了,我父亲说肯定是离家出走。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不忍心告诉我,小猫被马车碾死了。”   见维林心不在焉地点头,她皱起眉,一抖腕子,让米沙拉窜进树林,然后走过去坐到维林身边,拉起他的手。她不用发问,两人的交流一如既往,无需言语。“在宗会的时候,”他说,“他们告诉我们,预言和神灵一样不可信。那些被蒙蔽的绝信徒,误将癫狂当成觉悟。然而,第七宗却一直在秘密行动,被自己的预言牵着鼻子走。”   “你记得哈力克兄弟的话,”她说,“一切预言都是假的。”   “你也看到了洞穴里的石壁。”   “那些壁画年代久远,之所以现在还看得清楚,全靠那些人虔诚维护。”她握紧维林的手,“早在数百年前,勒苏丝·希尔·霖的幻象就告诉瑟奥达人,准备面对迈厄利姆的到来,但他们还是被赶进了森林。未来不是涂抹在石头上的颜料,我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在造就未来。我们的任务至关重要,你心里清楚。我们绝不能分心。”   “柯拉尔告诉我,每当我说继续前进,她的歌声就充满警告。目前看来,到这儿就是我们的任务。”   她叹了口气,头靠在他的肩上。“好吧,至少冰雪开始融化了。”   下午,他视察了奥文的骑卫,领军将军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恢复了军容,令他备感欣慰。长夜期间,奥文严格执行军纪,带头遵守骑卫队的日常规定,在冰原上蓄起的胡子很快剃掉了,胸甲锃亮光洁,不见一丁点锈迹。   “训练情况如何?”维林问奥文。巡视途中,他依循惯例与士兵们交流,他们很健谈,而且都是来自北疆和埃尔托的老兵,对他格外敬重,这种情感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消退。尽管主人家待客慷慨,很多人还是难以适应极寒天气,模样消瘦,形容憔悴。   “他们习惯了骑马,徒步作战存在困难,大人。”奥文回答,“但也是没办法的事。罗纳人有时候也参加操练,我想他们是觉得好玩吧,也许没什么事情做。”   维林瞅见一群森挞聚集在不远处,围观一个狼人给刚逮住的海象剥皮,却没看到艾尔特克的身影——长夜期间,很少有人见过他。   “着重操练密集队形,”他对奥文说,“你见过倭拉人打仗,整个营队的动作整齐划一。我相信骑卫也可以做到。”   奥文挺起胸膛,拳头一砸胸甲,敬礼的姿势一如既往的漂亮。“我们当然做得到,大人。”   他正在给刀疤梳理皮毛,阿斯托瑞克找了过来。狼人允许他在海边搭建了一间小小的马厩。与往常一样,当他牵着战马走出临时住所,一群小孩子围了过来,显然被这种体形大过驼鹿,却没有鹿角的四足怪物吸引了。他们并不腼腆,或许知道维林听不懂他们七嘴八舌问的是什么,一双双小手在刀疤身上摸来摸去,要是马儿恼怒地原地踢踏、打起响鼻,他们就咯咯笑着退到一边。有一个小男孩最为执着,拉着维林裹的兽皮不放,一脸困惑地反复提问。   “他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吃它。”   维林扭头看见阿斯托瑞克站在旁边,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带来的一公一母两匹白狼蹲坐在不远处,块头大得吓人,刀疤闻到它们的气味,不由浑身发抖。“它们离得太近了。”他对倭拉人说,冲着白狼点点头。   阿斯托瑞克一歪脑袋,两匹狼同时起身,向冰层上跑去,然后一改平静的姿态,开始相互啃咬,尽情玩闹。   “它是用来骑的,”维林回头对小男孩说,阿斯托瑞克替他翻译,“不是用来吃的。”   小男孩听了更是满头雾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于是维林把他举起来,放在刀疤背上,然后牵着缰绳,缓步走向海边。在马背上颠簸的小男孩一边大笑,一边拍手,其他孩子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无需翻译即可猜到意思——他们想轮流试一试。孩子们玩了一个多钟头,阿斯托瑞克简单说了几个字,就把他们赶走了。虽然狼人对孩子的管教看起来并不严格,但他们听了立刻安静下来,一哄而散,找别的乐子去了,说明他们知道命令不容违抗。   “他对你的描述并非完全准确,”等孩子们跑不见了,阿斯托瑞克说,“他说你极其凶残。”   “你们的先知说的?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他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认识,因为他的话我听过太多次。我们族人没有文字记录,所有的萨满都要一字不差地背诵他的话。”   维林牵着刀疤回到马厩,把一袋饲料挂在它嘴边。岛上不产谷物,但根菜和浆果非常丰富,是夏天收获的,储藏起来用以过冬。刀疤满意地打着响鼻,看它的身子日渐丰满,说明这种混合饲料和玉米一样合它的胃口。   “我母亲和父亲叫我来,”阿斯托瑞克说,“问问你有何打算。”   “打算?”   “狼人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我们知道你若出现,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而你现在每天照料马匹,你的队伍打打闹闹,大个子一天到晚泡在我们的松果酒窖里。”   “艾尔特克那家伙……心里有事。我们之所以逗留,是因为智熊说过,在长夜里前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然,我们非常感谢你们的招待。”   “你的意思是扔下我们不管。”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柯拉尔的歌声会引导我们,等她听到清晰的音调,我们就上路。”   “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命运,你让我们独自去承受?”   “你们保存了大量的古代壁画以及流传已久的故事,你也不是土生土长的狼人。”   阿斯托瑞克苦笑一声。“是这样吗?你不愿帮助我们,就是因为你仍然怀疑我?”   “你们不需要帮助,长久以来莫不如此。至于你,”维林取下饲料袋,挠了挠刀疤的鼻子,“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时间正巧,而且精通我们的语言。”   “如果我是敌人,女猎人的歌声难道听不出来?”   那天晚上,在海边,巴库斯的面具瞬间脱落。多年以来,歌声从未告诉过他。“应该听出来才是,但我吃过教训,非常清楚敌人的爪牙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把饲料袋搁在旁边,又拉起一张海豹皮,披在刀疤背上,战马打了个低沉的响鼻以示感谢。然后,他回头望着阿斯托瑞克,期待地扬起眉毛。倭拉人低垂视线,喃喃低语道:“带我来的,是……一匹狼。”   “我父亲富甲一方。”阿斯托瑞克盯着火堆,火光映得面庞黄澄澄的。维林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他们共住的大屋子里,听他讲故事。罗纳人依然全神贯注地围坐着,因为维林保证过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天赋者在维林两边,奥文带着骑卫整整齐齐地坐在后面。只有艾尔特克不在场,柯拉尔为此和一个年纪稍长的森挞简单交流了几句,听到她的问题,对方坐立不安。从柯拉尔憎恶的表情推断,她对回答很不满意。   “他是商人,”阿斯托瑞克接着说,“他父亲也是。我们家在海港大城沃拉,我在祖父的豪宅里长大,拥有优等的奴隶和精美的玩具。祖父的大半生意来自联合疆国,我们经常接待大海彼岸的商人和船长。为了传承家业,祖父要求我学习贸易往来地的各种语言,所以我十二岁时就能说一口流利的疆国话和阿尔比兰语,甚至可以使用极西之地的两种主要方言与人交流。我小时候无忧无虑,哪有什么烦恼呢?我每天专心上几堂课就行了,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祖父真的很宠爱我。”   阿斯托瑞克收敛了幸福的笑意,又说:“祖父死后,一切都变了。我父亲年轻时渴望当兵,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祖父打消了,他对于战争的兴趣只在做武器生意。所有的倭拉男性都要成为自由剑士,至少服役两年,但祖父知道找谁行贿可以阻止儿子上战场求取荣耀。于是,一年年过去,我父亲埋藏野心,念念不忘,等祖父过世,套着他的缰绳终于松开了。   “倭拉人对不懂打仗的外行是瞧不起的,有钱人家的儿子可以买到委任状,过一过下级军官的瘾,但再要加官晋爵,就必须有实打实的战绩。我父亲也知道找谁行贿可以很快获得委任状,接着他花钱购置装备,组建了一个自由剑士骑兵营,顺理成章地当上营尉。但他并不满足于军衔,内心对荣誉的渴望丝毫没有减弱。与倭拉帝国的其他城市一样,在沃拉,雕像随处可见,青铜铸造的古今英雄林立于街头,父亲朝思暮想的是自己也能站上底座。讨伐北方野蛮人的战争忽然兴起,给了他一个圆梦的机会,而且依照倭拉上层阶级的习惯,适龄的儿子们必须跟着父亲参战。我当时十三岁。”   “你母亲没有反对?”维林问。   “如果她当时在场,可能会反对,但我对她一无所知。祖父说她是不守贞洁的荡妇,将其逐出家门,父亲也从未提起过她。不过有一个奴隶,是在厨房干活的老妇人,年纪非常大,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偷吃蛋糕,她看到我就尖叫起来,‘艾尔维拉的崽子。艾尔维拉的崽子!’其他奴隶立刻把她拖走,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天祖父破天荒地惩罚了我,杖打三十下,每打一下,都要我保证以后绝不提起母亲。”   “她是天赋者,”达瑞娜说,“跟你一样。”   “我想是的。和狼人的情况一样,只有母亲会把力量遗传给孩子。我在跟随父亲的营队北进的路上,听到军中偶有流言,说是有些怪人被议会的探子掳走,从此下落不明。他们只能咬着耳朵议论这种事,因为父亲执行军纪异常严厉,刚出发几天就杖责了好些人。我认为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毫无军事才能的事实。   “可怜的老爹。他作为战士实在差劲,骑在马上容易疲倦,经常生病,疏于关心部下的补给。等我们与友军会合时,他求取荣誉的梦想已经被残酷的士兵生活击碎,我至今还记得那种苦不堪言的日子,食物难吃,动不动就被杖责,只有偶尔配发的酒和骰子游戏可作调剂。我怀疑他早已下定决心,离开这份刚刚开始经营的新事业。本来,只要找对了人,他付出一笔贿金即可如愿,结果碰到了托克瑞将军。”   一听到这个名字,所有的疆国人神色大变,阿斯托瑞克吃了一惊:“你们听说过?”   “他在我们家乡作恶多端,”维林说,“现在他死了。”   “啊。早就想听到这个消息了。我一直怀疑他活不了很久,但有流言说,他和少数红衣人一样,年纪远比外表更老。我们听说过他的盛名,据称是战术奇才,同时也治军严明。我们应召而来的时候,他正在对三个怯战的军官施行绞刑,其中一个营尉错在说了几句丧气话。托克瑞的命令原是全力对付山地部落,因为当年的奴隶配额只完成了一半,但他的野心进一步膨胀,打算涉足北方冰原,传说那里生活着尚未开化的部落,拥有天赋之血的人不计其数,远非他处可比。   “他手下的很多军官,包括我父亲在内,都不怎么喜欢这个计划。不过,托克瑞杀鸡儆猴,平息了一切异议,于是我们挥军北进,一路上与山地部落频繁交战。他们民风凶悍,天生就是战士,很难对付。幸运的是,他们喜欢自相残杀,从来不同仇敌忾地抵抗可恶的侵略者,所以势单力薄,无法构成真正的威胁。   “我们的营队负责巡守侧翼,即便对最有经验的军官来说,这个任务也相当棘手,自然也远远超出了我父亲的能力。可以说,我们的第一次战斗注定是灾难,父亲带领我们闯进一处狭长的山谷,结果遭到了弓手和投石手的当头伏击。好在他手下的军士长脑子清醒,组织了一次冲锋,带我们突围至开阔地,不料千余野蛮人在那边以逸待劳,狂叫着从周围的山坡上杀了下来。我看到父亲很快就摔落马下,于是我冲了过去,虽然全是他的错,但他毕竟是我父亲。我拼命赶到他身边,可惜战马的前蹄被一个野蛮人挥斧砍断,我俩无马可骑,被团团围住。父亲负了伤,额头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已经神志恍惚,不知道营队早就四分五裂,也听不见惨叫声此起彼伏。来自山地部落的野蛮人狂笑着向我们靠近,他们笑话的是一个小男孩连剑也拿不稳,居然想打退他们,他的父亲还在摇摇晃晃地向周围的尸体高声下令。真是前所未见的滑稽场面。   “我看到几匹马聚集在不远处,山地部落很少养马,所以那些是价值可观的战利品。我知道,如果骑上马,我们就可以冲出去,这个念头牢牢占据了我的心。我盯着它们,希望它们能听见我绝望的召唤……然后,它们来了,同时冲向我,撞开了包围圈,对那些野蛮人疯狂踢踏。两匹马来到我们身边,一动不动地立着,好像被定住了。我拼命把父亲扶上去,策马狂奔,活着的马全都跟在我们后头。我们不分东西南北,跑了很久很久,最后我浑身无力,这才发现我也在流血,鼻子、眼睛和嘴里都是血。我记得我一下子跌落在地,然后眼前一黑。   “第二天早上,一支瓦利泰斥候队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我们,周围是一群无人驾驭的战马。他们带我们返回营地,奴隶医师使用某种混合药草救醒了父亲,但他性情大变,看我如陌生人,嘴里胡言乱语,没人听得懂。尽管他已经丧失理智,托克瑞将军依然判定他带兵无能、胆小怯战。作为他唯一的子嗣,我被迫看他被砍头,将军宣布他的血脉配不上自由人,于是我被降格为奴隶。当然,我家的财产也尽数抄没,归他所有了。   “奴隶的生活向来不易,在军队里为奴尤其痛苦。我的同伴多是懦夫和逃兵,每日例行被鞭打,为的是彻底磨灭反抗意志,稍有不从,即会遭受漫长的折磨,甚至是死亡——北上途中,我有三个同伴因此丧命。我们干的是牛马的活儿,背负的包裹之重,连最强壮的人也吃不消,配给的食物之少,只够我们勉强活命,抵达冰原时,我们的人数从两百减少到不足五十。   “将军攻击了冰冻海岸上一处规模不大的居住地,辉煌的战绩自此拉开序幕。对方大约有五百人,身材矮小,裹着兽皮。我们本该轻松取胜,奈何对方不是软柿子,竟有操纵熊的手段。那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巨大白熊,箭矢和长矛对它们就像挠痒痒,不等解决掉它们,军队已经乱作一团。将军被迫派出一个齐装满员的倭拉旅参战,原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结果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屠杀。他占领了居住地,但是很多人逃进了冰原。俘虏极少,而且基本是负伤的男女,他们死守阵地,为族人争取了逃跑的时间。俘虏们坐在原地,不管督头们如何用刑,他们就是不走。他们被扔进笼子,不吃不喝,很快就饿死了,由始至终没人开口说一个字。   “虽然托克瑞立刻向倭拉城发回一份夸大其词的捷报,军中将士却并不欢欣雀跃。严寒夺走了不少人命,况且当时还不是隆冬,自由剑士们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原,深感不安。不过,当他下令前进,无人胆敢质疑,很快我就和十来个倒霉蛋拖着雪橇去穿越冰原。每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都会发现同伴又少了,不久只剩我和另外三人还活着。督头不断地责骂和鞭打我们,但也只能减轻我们的负重,丢弃宝贵的干粮,毕竟现有的奴隶根本搬运不动。自由剑士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火气也越来越大,他们在冰原上每走一步,恐惧都在加深,倒也是人之常情。   “熊人按兵不动,任由我们一路消耗粮食,无端葬送性命,直到白昼越来越短,军队每天前进不了几英里地。我每天吃的反而比以前好,大督头不知怎地跌进了看不见的冰缝里,一命呜呼,他的手下冷得自顾不暇,无力阻止我吃掉同伴的口粮。这时候他们全死光了,有的被鞭打致死,但大多数还是被冻死的。   “我记得那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将军,他独自站在队伍最前头。他在冰上来回踱步,急得跺脚,好像在等待什么。因为体力有所恢复,我心里萌发了复仇的念头。督头们只剩两人,越来越不管事,没有发现我从他们死去的同僚身上摸到了钥匙,那个醉鬼忘记裹好毛皮,结果长睡不醒。打开被锁在雪橇上的镣铐并不难,接下来冲向将军,把铁链绕在他脖子上,赶在柯利泰动手之前勒死他。毫无疑问,这个方案不可能成功。那家伙的块头是我的两倍,而且不等我冲到半路,他的柯利泰就会制服我。但我年轻气盛,年轻人嘛,一向抱着很大的希望。再说,父亲身首分离的模样令我刻骨铭心,尽管他是个傻瓜。   “所以,在将军来回踱步之时,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准备实施计划。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没眼睛的男人不出现,我会有怎样的下场,十有八九只是疯子将军进军冰原路上死掉的一个奴隶而已。不过,在我不那么理性的时候,我会畅想报仇雪恨的感觉,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当铁链勒住他的咽喉,我能体会到他的恐惧。   “但那个无眼之人的出现驱散了我脑子里的一切想法。他看上去和那些死在海岸上的人并无不同,裹着兽皮,矮个子,大脸盘,但他带的不是熊,而是猫。那种猫大得出奇,从他两边的迷雾中走出来,幸存的战马吓得扬蹄而立,数量比战马还多的自由剑士也惊慌失措。很多人伸手拔剑,但将军一声令下,制止了他们。令我大惊失色的是,将军居然和无眼之人交谈起来,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奇特的异族语言,而是倭拉语。更令我震惊的是将军的举止,他弓着背部,微微低头,一副恭顺的姿态。寒风一刻不停,他们的说话声含糊不清,我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早就要你耐心等待,’无眼之人对将军说。托克瑞夸夸其谈,使用了一连串我父亲喜欢但并不理解的军事术语,什么主动进击、大胆穿插,诸如此类。无眼之人骂他是傻瓜。‘明年夏天再来,’他说完转身走了,‘如果他们还值得你回来一趟的话。’然后他带着大猫消失无踪。   “我们当晚在原地扎营,毋庸置疑,人人都在默默祈祷翌日清晨托克瑞下令撤军。结果,熊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矛鹰率先发起攻击,百只成群,轮番从夜空中猛扑而来,挖出眼珠,撕烂脸面,折断手指,一时间鲜血四溅,犹如天降红雨。自由剑士们的心智完全被恐惧主宰,只有瓦利泰和柯利泰响应了军号的指令,在营地四围列队抵抗。忽然,周遭一片寂静,火光之外,夜色漆黑,空无一物,随后一阵巨响破空而至,那是千头巨熊在怒吼。   “它们两面夹击,犹如肌肉和利爪组成的铁闸瞬间击破了瓦利泰的队伍,仿佛他们全是稻草人。接着它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到处都是惨叫声,利爪过处,血肉横飞,身首分离,巨熊起落不断,把人砸成一摊烂泥。我最后一眼看到将军时,他正在逃命,一大群吓疯了的自由剑士跟在后面,柯利泰则使出浑身解数拖住狂暴的巨熊。   “至于我,我依旧趴在雪橇旁边,监视我的督头一个都不剩了。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熊好像有蹂躏尸体的嗜好,然而没过多久,很多人从夜幕中杀了出来,他们手持长矛,带着巨熊,天上有翅膀掠过的风声,一时间气流翻涌。我立刻就意识到,再不走必死无疑。   “我解开镣铐,逃进夜色中,忘了带点干粮,唯一的念头就是跑。我跑到肺里充满寒气,疼得火烧火燎,两腿不听使唤,整个人摔倒在地。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想恢复一点力气,可是太累了,而且非常冷。我想最好能睡上一阵子,永远醒不过来也行,然而我听见身后传来熊爪踩过冰层的嘎吱声。我拼命爬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踉跄着向前走去,可我实在撑不了多远,又一次摔倒。   “我知道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索性把心一横,转身面对追捕者,它在黑暗中慢慢逼近,眸子明亮,因为刚刚咬死过人,口鼻和利爪染得血红。倭拉人不唱死亡之歌,他们认为天上既无神明,亦无魂灵,不会有回应,但在最后关头,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愚蠢的梦想,以及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问他母亲的事情。”   阿斯托瑞克沉默了,目光迷离,眉宇间写满困惑,似乎正在回忆无法理解的事物。维林知道这种神态的含义,因为他自己就多次表露过。“狼。”他说。   “是的。”阿斯托瑞克微微一笑,“巨熊在几英尺开外停下来,嘴里连声咆哮,明亮的眸子满含怨恨,那是我在人的眼睛里才见过的情绪。看样子它颇为享受这一刻,血红的口鼻慢慢地凑近,呼出的气喷在我脸上,热乎乎的,臭烘烘的……然后它不动了。   “我闭上眼,不愿与那对充满怨恨的眸子对视,可我感到它的鼻息越来越远,于是睁开眼。巨熊缩成一团,脑袋低垂,眼里又闪现出人的情绪——恐惧。当然了,它怕的绝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东西。我扭过头,看见了一匹狼。   “有两件事震撼了我。一是它非常大,比那头畏缩不前的巨熊还大。二是它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对视,我知道……它看到了我,全部的我,从皮肤到骨骼,从心脏到灵魂。它看透了我,而我感觉不到一丝恶意。   “我听见一阵响动,回头发现巨熊慌慌张张地逃进了夜色,白色的影子立刻被黑暗吞没。狼绕着我打转,双眼始终盯着我。除了奇妙和恐惧,我还感到刺骨的严寒笼罩着我,连汗水都结冰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攫走。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自知死亡即将来临……这时,狼放声号叫。   “钻进我脑子里的不是声音,是一种确然无疑的感受,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那便是‘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爬了起来。狼慢腾腾地向北方跑去,时而驻足回望,确定我跟在后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几天也说不定,我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只要我踌躇不决,或是心怀绝望,恨不得趴在冰上好好地休息,狼就会号叫,而我继续前行。   “当看见一道绿色的火焰在天上闪耀,我们停了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双膝一软,跪在冰上,以为是临终前或失心疯才会看到的幻象。也许我已经死去,那么我的老师完全说错了——生命之路的尽头并非空无一物。我完全没有恐惧,也丧失了一切知觉,我麻木了。此时此刻,我只有认命,有一种旅程终结的预感。   “然后狼又叫了。”   阿斯托瑞克闭上眼睛,维林感觉达瑞娜握住自己的手,知道她也想起了狼嚎。那天夜里,北大森的瑟奥达人受到召唤,毅然参战。他知道阿斯托瑞克无法描述那种感受,狼嚎仿佛剥去了他们的一切外在,暴露出最本质的内心。听见狼嚎是一份殊荣,抑或一种诅咒?   “我想哭,”年轻的萨满睁开眼睛,对周围的听众哂然一笑,“可是泪水在眼里冻住了。狼嚎消失,它最后一次看着我,然后一跃而起,消失在冰原上。我仰望着天上的火焰,过了一会儿,就躺下来睡着了。我相信没过几分钟屠鲸者就发现了我,因为次日天亮,我依然活着。”   “从此以后你就留下来了?”维林问,“没想过回家吗?”   “还有什么家可以回?我拥有的一切都没了。而且,他们第二年夏天再来时,我充分领教了昔日同胞的残酷本性。我们知道熊人和猫人爆发大战,猫人不敌,逃向西边,欺负弱小去了。对于他们的离开,狼人并不觉得遗憾,因为他们走上了邪路。不过,尽管熊人最终获胜,却也损失惨重,无力再抵挡一次倭拉人的远征,尤其是倭拉人学到了教训后,装备更加精良,兵力更加强大。等他们解决掉熊人,就来对付我们了。   “云翼教了我很多知识,而我求知若渴。她原本不让我参战受苦,但我希望回报他们的好心。我们一起杀死了无数倭拉人,我的狼和她的鹰就虚避实,一击即退,骚扰他们长达数月之久,令其在冰原上的行军之路血迹斑斑。但他们的人源源不绝,而且我四处搜寻,也始终未能发现托克瑞的踪影。两个冬天前,他们停止了进军。我们以为常年的抵抗终于断了他们的念想,谁料竟是跨过大水去折磨你们的人了,我们深感遗憾。”   维林望向柯拉尔,她轻轻颔首。她没有听到谎言……正如我在巴库斯的话里也听不到谎言。   “他们还会卷土重来,”阿斯托瑞克说着,双眼紧盯维林,“兵力势必更加强大。但我们现在有了你,渡鸦之影。”   艾尔特克避世自居的小棚屋摇摇欲倒,破败不堪,坐落在一处狭小的林间空地,与居住地相距甚远。维林抬脚一蹬,棚屋的门应声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长期不洗澡的邋遢鬼特有的怪味。艾尔特克魁梧的身躯躺在铺满兽皮的床上,鼾声响亮,周围散落着盛装松果酒的海象牙酒壶,全是空的。熟睡中的艾尔特克完全没察觉到有人闯入,维林端起一碗冰水,泼在他须发横生的脸上,他才猛地惊醒。   罗纳人一下子翻身跃起,暴跳如雷,手中紧握战棍,凶神恶煞地咆哮着。发现站在门口的是维林,他愣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你来找死吗,梅利姆赫?”他嘶声问道。   “Sorbeh Khin,”维林说,此乃罗纳语中代表正式挑战的句子,“你已经不适合带领森挞。他们现在归我管了。如果你不想放弃权力,就跟我打一场。”他转身走到空地上,森挞候在那里,个个面色严峻,目光坚毅。柯拉尔解释了维林的想法,令他意外的是,无人表示反对。   “一帮不忠不义的狗!”艾尔特克从小棚屋里走出来,冲着他们吼道,又用罗纳语乱骂一气,然而森挞无动于衷。   “你不听圣山之言,”柯拉尔说,“这是你自找的,瓦利希。要想证明自己,就接受此人给你的机会。”   艾尔特克并未接茬,只是冷笑一声,醉意未消的双眼盯着维林,手里的战棍也握紧了。“你的武器呢?”   维林摊开双手,表示腰带上没插匕首,背后也未绑剑。“我要什么武器?你又伤不了我。”   艾尔特克气冲冲地瞪着维林,须臾,他仰头大笑,浑厚的笑声在林间回荡,然后把战棍扔到一边。“我应该感谢你,”等笑声终于平息,他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梦想成真。”   他忽然伏身弓腰,向维林猛冲过来。在狼窝里休养生息了一阵子,他的体格有所恢复,而且在灌了一肚子松果酒的情况下,他的速度依旧快若闪电。维林堪堪避开,一拳击中他的下巴。艾尔特克闷哼一声,竟然纹丝不动,紧跟着回以一记摆拳。维林抬起双臂将其挡开,顺势肘击罗纳人毫无防备的面门,继而快拳连连,暴风雨般攻向对方的脸部和腹部,步步进逼,一次次闪过艾尔特克的反击。他每一次出拳都落在实处……直到罗纳人抓住维林的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踉跄了几步,企图恢复战斗姿态。然而,艾尔特克不给他这个机会,猛地一脚踢翻了他,又一拳正中面门。视线忽然模糊,维林只能隐约看到影子,眼里直冒金星……   “就是你,”艾尔特克咬牙切齿地逼近,抡起强健有力的拳头,“是你害我儿子成了瓦利希。我每晚都见到他,每晚都看着他死,全怪你,梅利姆赫。”   “我饶了一个男孩的命,”维林说着,吐出一口血,左眼肿得睁不开,“你杀了一个男人……一个自行做出选择的男人。”他看到罗纳人眼里闪过一道光,满脸的横肉猛烈抖动。“你知道,”维林恍然大悟,“早在杀他之前,你就知道他背叛了你。”   艾尔特克狂吼一声,抡拳欲砸。维林清清嗓子,对准罗纳人的眼睛啐了一口血,趁机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脑袋。艾尔特克连连退后,他则翻身跃起,一头撞向罗纳人的肚子,继而向上一抬,顶起对方的下巴。他又照着面门一通暴揍,艾尔特克逐渐吃不消了,徒劳地挥舞双臂,试图挡开攻击。维林终于打得他跪在地上,最后使出一记右手勾拳,击中他的下巴。   维林停手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拳头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林间空地上。“尼沙柯告诉过我,”艾尔特克抬头望着他,嗓音低沉而疲惫,脸上伤口无数,鲜血横流,“我……没有听。”他身子一软,绝望地垂着头,嘴里喃喃道:“我不求用刀。”   柯拉尔出现在维林身边,手里握着艾尔特克的战棍。“照着要害打,塔拉萨,”她说着,把武器递给维林,“他是条汉子,至少给他一个痛快……”   她忽然闭嘴,神色一凛,扭头望向南方。从她痛苦的表情可以判断,歌声一定奏响了强劲的音调。不过,这一次他无需询问其中的含义,因为他听见了另一个警告,越过冰原,穿透树林,远远地传来,清晰无误,不可抗拒。森挞脸色大变,彼此交换着惊惧的目光,因为世间的狼不可能叫得如此嘹亮。   等狼嚎平息,维林回过头来,发现艾尔特克已经起身,昂首挺胸,眼神坚定,与方才判若两人。“我用得着那家伙。”他伸手索要战棍。   维林看了一眼柯拉尔,以为她会反对,却见她神色肃穆,勉为其难地默许了。“智熊懂点医术,”他对艾尔特克说,“他可以替你缝合伤口。”   艾尔特克冷哼一声:“我要是没醉,你死定了。”   维林轻笑出声,把战棍扔给他。“我知道。”    第二章 瑞瓦   她看得出来,倭拉人已经命不久矣。他的脸皮松松垮垮,活像一张干瘪的面具,两眼暗淡无光,充满苦楚和挫败。不过,他毕竟有上百年的演说经验,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发音平稳有力,咬字清晰。“女皇只会派出三分之一的舰队迎战你们,”他对女王护国军的众位将官说道,眼下他们正在旗舰上召开会议,“等你们打败了他们,她指望您航行至洛卡沟。舰队的全部兵力将从南边阻截。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海盾开始研究铺在桌上的海图,瑞瓦环顾四周。他们集结在莱娜女王号的主甲板上,因为没有一间船舱能同时容纳这么多人。海上风平浪静,但她乘坐小舟过来的一路上,依然颠簸摇晃,浪花扑面。瑞瓦对海上的生活实在是爱不起来,虽然已经克服了早期的晕船呕吐,封闭的船上空间还是令她苦不堪言,更别提对韦丽丝和爱丽丝的思念之情。   “洛卡沟。”埃尔-奈斯特的说话声打断了瑞瓦的思绪,他点了点倭拉帝国海岸线上的一处海湾,“唯一一条驶向倭拉城的航道。一旦我们开进去,他们只需相对较少的舰船即可把我们堵死。那里河道狭窄,舰队的规模失去了意义。而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守住南北两岸,阻止我们登陆。”   “这位刚刚登基的女皇设的陷阱确实巧妙。”马文伯爵不无佩服地慨叹,“真遗憾,她不是托克瑞那种笨蛋。”   “老谋深算,”女王的语气不带丝毫敬意,“我怀疑她玩过斗智棋。”她扭头望着海盾。“你有何建议,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   “打一场毫无必要的仗,向来是下策。”他回答,目光依然在海图上游移,“尤其在海上,运气格外重要。再者,不管怎么说,调动一支满载大军的舰队作战相当困难。我建议干脆避开敌人,取道东北航线,从这里登陆。”他指着洛卡沟北边一百英里开外的浅湾。“我手下的船长在那边干过一点走私的勾当,他们说那里的海滩一次可登陆五分之一的军队。既然倭拉主力军都去把守洛卡沟两岸,想必匀不出多少兵力在那里阻击我们。等军队登陆,舰队就可以专心护卫我军的补给线了。”   女王又问战争大臣:“马文伯爵呢?”   “全军登陆至少需要三天时间,陛下。虽然倭拉主力集中在南边,但在我们做好进军准备之前,还是很有可能遭到当地戍卫军的攻击。”   “我们可以选择更靠北的地方,”海盾叹了口气,“可惜合适的登陆点不多,至少要多走两百英里。”   “距离倭拉城越远,我们的胜算就越小。”女王抬起头,扫视在场的将官,目光最终落在瑞瓦身上,“诸位当中,有一人最适合带队击退倭拉人的进攻。”   “除了你带领的弓手和家族侍卫,”女王说,“我再拨给你三个兵团的疆国禁卫军,包括奔狼在内,全是久经战场的老兵。”   “欢迎之至,陛下。”瑞瓦回答。   她被女王召进舱房里,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连高大魁梧的护卫总领也奉命守在门外。女王的美貌再次震慑了瑞瓦,尽管仍有隐约可见的白色线条从眉头向上延伸,藏进富有光泽的红金色秀发里,但不仅于美貌无损,反而增色不少。更重要的是,她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无与伦比的威仪,不管在哪里都能卓尔不群,引人瞩目。然而,或许正是上述原因,瑞瓦觉得女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带着烧伤的女王更可爱,她心想。眼前的这张面具太过完美。   “务必知道,你有权拒绝我的命令,”女王接着说,“我绝不为此责怪你。”   “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结束战争,”瑞瓦说,“况且,相比海上,我宁愿在陆地上打仗。”   “各有所好。”女王面带微笑,并非惯常那般嫣然如花,似有几分谨慎,“维林大人动身去北方之前,他请求我不许你置身于险地。而且,他希望我把你留在疆国摄政。”   瑞瓦差点笑出声来。他总是喜欢表现出兄长的样子。“那种事我真的做不来,陛下。不过,我一直想弄清楚,维林大人执行的任务究竟有何用意。”   “既然保密,当然有其道理。我能说的是,他此行所遇到的机会千载难逢。”女王顿了顿,笑意逐渐收敛。“我最近读了一些埃尔托之战的详细报告。我早先并不知道情况糟糕到了那种地步,导致你采用极端手段。”   那个倭拉人跪在断头台前的面孔……不比我们好……“生存所迫,无奈为之,陛下。”   “正是。等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希望你还记得这句话。战争尚未打赢,只有胜利,才能保证我们的生存,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她注视着瑞瓦,完美无瑕的面具异常严肃,“你明白吗?”   不惜任何代价。迎着女王坚定的目光,瑞瓦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也常有类似的说法,往往在动手打她之前。“不如请您详细说明,陛下,”她说,“有了清晰的指示,我才好完成任务。”   女王的目光毫不动摇。“只要有机会,瓦利泰尽量活捉,自由剑士格杀勿论。”   “如果他们投降呢?”   “那杀死他们就更简单了。”女王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面容有如姐妹一般亲切。“如你所说,小姐,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结束战争。”   海盾陪着瑞瓦返回斯莫林将军号,这是一艘新造的大船,装载着她的家族侍卫和五分之一的弓手。表面上看起来,埃尔-奈斯特是来协助他们的登陆行动,不过她察觉到,对方忽然转念,一心想离开女王,或许与那个倭拉人的命运有关。当时瑞瓦已经准备登上返程的小舟,那个倭拉人先是在女王面前缩成一团,继而那张松垮的老脸惊得惨白。女王面露欣慰之色,平静地端详着对方。倭拉人大吼一声,冲过去,抓向她的喉咙。女王飞快地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胸膛,动作极其娴熟,一气呵成,身边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扔下去。”她吩咐伊尔提斯大人,然后接过米欧尔小姐递来的一块布,擦净匕首,转身走开。不过,倭拉人尚未断气,仍然冲着她吼叫,直到护卫总领把他拖到栏杆边,他还在用倭拉语骂骂咧咧。他被扔到海里时,女王头也不回,径直走过来,热情地向瑞瓦道别,祝她旗开得胜。   “无论怎么看,那人都是罪有应得。”当他们攀上绳梯,从小舟爬到大船的甲板上,她对海盾说,“豢养了不计其数的奴隶,又是统治议会的议员,亲自下令侵略疆国。”   “她杀了他儿子,”埃尔-奈斯特嗓音低沉,面色严峻,“而且要在他死前告诉他。”   “我们的女王公正无私,裁决也严厉。”   “她是你的女王,小姐。等战争结束,我就不再为她效命了。”   他大步走开,去找船长了,瑞瓦则向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简单讲了作战计划。“我们担任先锋,”戍卫军司令捋着胡子说,“绝无仅有的荣誉。”   “绝无仅有的危险。”安提什说,他一直建议他们小心处理与主君的关系。在去沃恩克雷的路上,维林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和弓手总兵早年的瓜葛,所以瑞瓦知道此人曾经激烈地反对过联合疆国。这些年来,尽管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狂热,但依然本能地对阿斯莱人抱有怀疑态度,尤其是莱娜女王。   “我们离家千里,来与残忍的敌人作战,”瑞瓦说,“军中的每一个人冒着同样的危险,大人。请你们把作战计划传达下去,我们五天后登陆。”她本想明言女王对处理俘虏的指示,又觉得难以启齿。士兵们不需要提醒,见到带兵器的倭拉人当然不会放过,但以命令的形式释放他们的杀戮欲,感觉甚是不妥,她又想起来,关于复仇,圣父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第二天,天上有了海鸥,又过了一天,陆地隐约可见。他们距离大部队十英里之遥,三十艘船满载库姆布莱战士和疆国禁卫军精兵。女王还提供了艾罗妮丝发明的四台新式弩炮,随行的有一个瘦小的尼塞尔女人,看样子对操作方式非常熟悉。   “艾罗妮丝小姐向您问好,小姐。”她笨拙地冲着瑞瓦鞠了一躬,说道,“她本想亲自过来,可是莱娜女王威胁说要把她绑在桅杆上。”   瑞瓦让她在疤痕女儿团当中挑选合适的人手操作弩炮,这支库姆布莱娘子军自愿为神佑小姐效命,其名号听着惊悚,其实非常贴切。她们的人数大约两百出头,与新近招募的男性新兵一样,半数不满二十岁。这群面色冷峻的姑娘多半遭受过倭拉人的各种残酷虐待,而且父母双亡。阿伦提斯起初把她们和男兵分开,打算安排一些搬运或做饭的活儿,但见瑞瓦神情严肃,最后只能作罢。瑞瓦亲自训练她们,可是姑娘们对她的敬畏,以及对谎言无条件的相信,使得她备感煎熬。   “我想请教您,神佑小姐。”登陆当天,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来到瑞瓦面前。她体态轻盈,单膝跪在甲板上。   “我说过了,奈拉,”瑞瓦说,“别再这样了。”   “抱歉,神佑小姐。”女孩抬起头。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可惜左眼瞎了,还有一道伤疤延伸至上嘴唇,她在被奴役期间轻微地反抗过一次,结果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我们都想知道。”奈拉略一停顿,瞟了一眼女儿团的其他成员——她们正毕恭毕敬地聚集在不远处,“早上我们应该背诵哪一段经文?好请圣父为我们此行赐福。”   圣父不为战争赐福。你以为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吗?话到嘴边,瑞瓦又咽了下去。成千上万人为了谎言漂洋过海,岂能现在就推翻?“你们必须自行选择。”她本想温柔地扶起奈拉,不料事与愿违,女孩吓得缩起身子,卑躬屈膝以示悔过。“‘人若成众,心思各异,因为圣父使我们不同,每一人即是大爱的每一面。用你的眼,寻你的路,终获圣父之爱,不使他人胁迫你偏离正道。’”出自《理经》,这些天她极少引用其他几本经书。   “我们能跟在您身边吗,小姐?”另一个女孩问,她和大伙儿一样满脸期待。   瑞瓦的目光飘向靠着桅杆的海盾,他明显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你们只会跟着我,”她说,“现在都回去操练吧。”   她走到桅杆附近的水桶前,盯着埃尔-奈斯特的眼睛,喝了一口水。“有什么想说的吗,大人?”   “你有过神赐的远见,”他耸耸肩,说道,“我也有过一次。不大喜欢。害我头疼。”   “你们的神是梦里的幻象,织在挂毯上的故事。”   “而你们的神活在天上,满足你们的愿望,等你们死了,还让你们永远活在某个地方。”   “你也算见多识广,没想到如此无知。”   他面色一沉,冲着伤疤女儿团点点头,姑娘们正在练习她新教的剑招。“你知道登陆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多少人在临死之际还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瑞瓦并没有生气,事实不容否认,而且她早已习惯了真相的刺激。她望着姑娘们,发现区区几个月的训练,已经使得她们的武艺突飞猛进——脚步灵活,攻防既快又准。还有那股凶猛劲儿,倭拉人早就把她们当中的大多数变成了杀手。不过,都太年轻了。和我以前一样。   “你当时有选择吗?”她反问道,“他们来攻打群岛的时候?在蛇牙和埃尔托,你的海盗死了多少?如果这场战争真的那么可恶,女王真的那么残酷无情,你为什么不走?”   她以为会激怒海盾,结果他回答时嗓音低沉,戏谑的表情一扫而光:“我本想洗掉一个污点,可是看看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恐怕我已经脏得再也洗不干净了。”   瞭望台上传来一声喊叫,他抬头望去。“看到海湾了,”他向瑞瓦鞠了一躬,大步走开,“是时候集合你的队伍了,小姐。”   他们在离岸一英里处抛锚,船员们用绳子把小舟吊到海上,瑞瓦带着伤疤女儿团在甲板上等候。阿伦提斯大人带着全体家族侍卫守在栏杆前,他们将最先登陆,还包括一队弓手。安提什带着大部分弓手在旁边的船上,而装载疆国禁卫军的船在西边半英里处,正随着浪头摇晃。看到众人急不可耐的样子,瑞瓦发现时间甚是古怪,她越是希望快点过去,越是觉得漫长无期。   她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看见海盾在船首,正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船长伸手指着岸边。   “有敌人吗?”瑞瓦走过去,问道。   “数量很少,”他回答,举着望远镜对准海滩,“大约三十个骑兵。我敢说,你绝对能应付……”他皱着眉头,嘴角浮现笑意。“还有一个摔下马了。”   “海盾大人!”他们同时抬头,瞭望台上有一个船员疯狂地冲着北方指点,“前方有风暴!”   她跟随海盾来到船尾,顿时惊呆了,只见乌云翻滚,遮天蔽日。天色昏暗,闪电破空而过,隐隐的雷鸣随之传来,越来越响,每分每秒都在向他们逼近。   “这不可能。”埃尔-奈斯特轻声叹道。   “我们怎么办?”瑞瓦问道,可他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瞪着席卷而来的风暴。   “大人!”她揪住海盾的锁子甲,使劲地摇晃,“我们怎么办?”   他目瞪口呆地扭头盯着瑞瓦,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起锚!”他狂喊着,挣脱瑞瓦的手,“满帆!舵手,转向正南方!船长,快打信号,叫别的船跟上!小姐,带你的人下去。”   船员慌忙跑去执行命令,瑞瓦高声喊叫,让库姆布莱人全部到下层甲板。但她没走,仍在船尾,望着风暴横扫而至。怎么可能移动得这么快?她琢磨着,忽然想到另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心里渐渐明朗:那时在埃尔托城,白天下起倾盆大雨,当晚雪花飘飞。岸上的那一群人……我们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好在船员们的努力有了成效,大船很快就向南方驶去,船帆刚刚展开,就灌满了来自北边的狂风。其他几艘船也响应了海盾发出的信号,不过那些疆国船员的动作比梅迪尼安人慢了许多。瑞瓦眼看一艘装载疆国禁卫军的船正要开动,却被滔天大浪困在其中,此时船帆只张开了一半,船身剧烈摇晃,舵手拼命地向南边掉头。很快,雨势越来越猛,瑞瓦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不过她确凿无疑地听见了一声嘎吱巨响,随后偌大一艘船消失在眼前。不一会儿,风暴也攫住了他们所在的大船,瑞瓦发现周遭漆黑如墨,怒号声不绝于耳。   狂风把她掀翻在地,头顶有绳索破裂和木板折断的声响,船员们翻来滚去,有的被风刮进了海里。海水反复冲刷甲板,瑞瓦身不由己地开始滑动。经过船舱入口的时候,因为距离很近,她听到底下传来那些女孩惊恐的哭喊声,海水顺着梯子灌了进去。她刚抓住栏杆,船身猛然倾斜,把她抛了出去。她只能双手死死地攥紧栏杆,任由狂风暴雨在身上肆虐。一个黑影在眼前跌倒,那人的手指堪堪擦过她的锁子甲,一声绝望的哭号忽然响起,转瞬消失在风暴之中。   甲板猛地下沉,船身向另一侧倾斜,又把她抛了进来。她躺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享受片刻安宁。“小姐!”是阿伦提斯的声音,他伸着双臂,跑了过来。瑞瓦正要迎向他,撞击发生了。   紧握栏杆的手瞬间被震脱,甲板严重倾斜,她和阿伦提斯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向右舷滑了过去。她看见戍卫军司令撞上栏杆,伴随骨骼折断的脆响,木头应声裂开,她直接从缺口处掉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一眨眼的工夫,风暴的怒号彻底消失,海浪之下寂静无声。她在水中只能看见无数灰色的漩涡,沉重的锁子甲和武器拽着她不断下沉。她放开弓箭,知道这一次再也不可能找回阿伦大师的杰作,于是解开剑带,任由长剑坠落。她开始对付锁子甲的带子,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扭来扭去,嘴里吐出一串串气泡。   不!无论怎么拉扯,带子也不见松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慌最要命。   她保持身体平直,朝向海面,静止不动,以减缓下沉的速度,然后抽出匕首,依次割断几根带子。锁子甲突然脱落,她感到自己开始上浮,但还是太慢,胸口憋得火烧火燎。她踩着水游向海面,竭尽全力屏住呼吸。   伴随着一声大喊,她钻出水面,贪婪地吸起了潮湿的空气,呛得连连咳嗽,汹涌的海浪裹着她上下起伏。没有阿伦提斯的影子,什么人都看不到。突然,她听到一阵刺耳的噪声穿透狂风暴雨而来,那是断裂的巨响,仿佛同时劈开一千棵大树。风暴稍有偏移,透进些许光亮,斯莫林将军号赫然出现在眼前,巨大的船体战栗不止,仿佛在看不见的障碍物上刮擦。船帆被扯得粉碎,两边不断有黑点飞出,瑞瓦很快意识到那是人,是她的同胞,当船体四分五裂,他们被抛进海里。   风暴再次回移,黑暗吞没了惨烈的景象,瑞瓦依然愣愣地望着那边。她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发抖,心知死亡即将到来,但她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我杀了他们所有人,当海浪没过头顶,她心想。用一句谎言。    第三章 弗伦提斯   目前为止,这是他们遇见的最大的一座庄园,与其说是豪宅,不如说是要塞,外墙既厚又高,花园绵延好几亩地。庄园主显然富甲一方,豢养了多达两百个瓦利泰。尽管家里易守难攻,庄园主还是一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毫不犹豫地跑了。那些瓦利泰的人数一目了然,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躺成四排,个个被割了喉咙,从左耳开到右耳。   “贵重物品全没了,”公鸭报告,“马也没了。大部分的奴隶都在里头。跟他们不一样,看情形还反抗过,但也没能保住命。”   “两百个自己人,”伊莲不解地摇头,“搞不懂为什么。”   “他们知道我们的做法了。”弗伦提斯冲着队伍里的瓦利泰点点头,他们聚在一起,沉默无言。“不希望拱手送给我们。”他盯着壬希尔宗师的眼睛,“从尸体的状况推断,他们向北逃走的时间不超过一天。交给您了,宗师大人。”   壬希尔点头领命,翻身上马,骑兵队跟着他冲出庄园大门。鉴于宗师性情古怪,弗伦提斯考虑过亲自带队,但还是放弃了。近段时间,壬希尔有了一些变化,他的眼神不似从前那般空洞,甚至偶尔主动说说话,而且不是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只有打仗能让疯子恢复理智。   庄园主逃跑前来不及杀死所有的奴隶,当时还有奴隶在田里干活。很多奴隶四散而逃,但仍有一大群人回到了庄园里。面对弗伦提斯等人的迎接,他们神色警惕,却也一脸茫然。当看到不幸遇难的同伴,有些人悲伤得不能自已,大多是男人为死去的女人流泪。奴隶之间禁止结婚,但他们亲眼目睹的事实是,无论受到怎样的制约和威胁,人们总能冲破藩篱,相互厮守。所以,弗伦提斯把庄园主送给了这些痛失伴侣的可怜人——次日,壬希尔回来了,马后拽着一个双手被缚、堵住嘴巴的黑衣人。   “他有妻子和孩子,”壬希尔说,奴隶们把曾经的主人团团围住,举起小刀和鞭子,“我放他们走了。”   “您做得对,宗师大人。”他们总是求饶。弗伦提斯看着黑衣人跪倒在地,举起被缚的双手,苦苦哀求。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看样子像是行伍之人,陈设在庄园各处的战场纪念物也证明了这一点。莫非是倭拉名将?庄园、家庭、奴隶,全是赫赫战功换来的好处,英雄应得的封赏。可他没有一点儿英雄气概,只是一个屎尿横流、吓破了胆的包。他们总是求饶。   等奴隶们开始动手,他转身走开,去看伊莲正在训练的一批新兵。如今疆国人比较少,但自从他们打败了埃斯克希亚守军,队伍的规模就迅速壮大,那些故意放走的自由剑士很快将消息传了出去。不过几天时间,就有一百来人逃进山里,一个月过去,他们的兵力超过了四千。为了养活这么多张嘴,弗伦提斯不得不带队向西北方开进,来到毗邻新克希亚的富庶地带,这座庄园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他旁观了片刻,满意地看到伊莲调教起新兵来驾轻就熟,颇有宗师在宗会训练场上的派头。她带领新兵从棍术学起,为最终使用战戟或长矛打好基础,但同时也暴露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仍然缺少武器。他安排当过铁匠的人到庄园的锻造坊干活,尽可能把搜集到的大量农具做成斧头。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此稍作停留,或许长达几周。要耽搁这么久令他十分恼火。为了维持起义的态势,他让列科南和艾维达各领两百战士往不同方向进军,以解救更多奴隶。   弗伦提斯看见三十四号走了过来。这个曾经的奴隶穿戴一整套军官制服——是从好些自由剑士军官的尸体上扒下来的——完全就是一个仪容端正、无可挑剔的军人,盔甲纤尘不染,扣环闪闪发亮。   “他准备好了吗?”弗伦提斯问。   “恢复了,骑马不成问题,兄弟。不过,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真是不寻常。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通常都会开口。”   “我的身份。”三十四号冷冷地纠正道,“应该是我过去的身份。”   “是。”弗伦提斯笑着道歉,“那我们这就去放了他吧。”   被铐在合欢树上的倭拉人拒不交代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从营队的辎重马车里找到了一些信件,从中已得知他姓甚名谁。“尊敬的瓦瑞克市民,”弗伦提斯走到树荫里蹲下来,笑容满面地问候他,“你感觉好些了吧?”   瓦瑞克依然有气无力地靠着树干,除了愠怒,再无别的表情。自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披枷戴锁,营队全军覆没,就一直在生闷气。   “我有好消息,”弗伦提斯说着,示意三十四号打开铁链,“自由在等你。”   瓦瑞克立刻警惕起来,弗伦提斯注意到他眼里隐约闪烁着希望之光,但又极力掩饰。“不骗你,我向你保证。”弗伦提斯攥着锁链用力一拉,倭拉人缓缓起身,眼珠骨碌乱转,时刻提防着有人下杀手。弗伦提斯领着他走过院子,那些曾经的奴隶正在训练,无不侧目而视。公鸭牵着一匹马候在庄园的门廊处,马鞍已装好,还备了几日的口粮。   “这是你的马,对吧?”弗伦提斯一边问,一边替瓦瑞克解开枷锁。   倭拉人稍稍放下戒备心,他摩挲着通红的手腕,目光从弗伦提斯移向他的坐骑。“我不会背叛我的人民,”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管有什么好处。”   “好处恐怕是没有的。”弗伦提斯说,“你吃了败仗,把父亲尊贵的颜面丢干净了,你应该清楚在新克希亚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想必你承受不来那种羞辱,不过在自杀之前,请告诉那些嘲讽你的人,你所经历的一切,很快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今年之内,他们的城市就会沦陷,他们拥有的每一个奴隶都会被解放。不过我的女王以慈悲为怀,愿意谈条件。”   倭拉人摇头叹道:“你疯了。”   “打开城门,撤下城墙上的守军。所有自由剑士放下武器,所有奴隶,包括瓦利泰和柯利泰,全部释放。全城的土地和财富归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所有,届时,女王再公平地分配给诸位。”他感到瓦瑞克的怒火又在升腾,于是走近一步,轻声说道:“这些条件再慷慨不过了,若不接受,你们必将遭受灭顶之灾,每一个胆敢反抗的倭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瓦瑞克朝着新兵的方向一甩头。“你真相信这帮乌合之众能够攻占新克希亚?你以为统治议会对你们的行动坐视不管?不等你们见到城市的影子,你们就会被碾碎,这帮狗杂种全都会被活生生地剐下一层皮,在太阳底下晒烂都算他们走运。”   弗伦提斯笑了笑。“看来消息传得太慢。”他又凑近了些,“现在已经没有统治议会了。统治你们的是女皇,相信我的话,当我将你们的城市夷为平地,她只会作壁上观,哈哈大笑。”   “无论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接受。”瓦瑞克斩钉截铁地说,“我还会来找你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情愿承受一千年的苦难。”   “那你最好先学点剑术。”弗伦提斯扭头吩咐公鸭,“护送这位尊敬的市民直到天黑。如果他敢回头看一眼,杀无赦。”   这具新的躯壳比丢弃在海滩上的强壮多了,闪转腾挪的速度和力道,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不过……   “感觉到了吧?”信使说道。他躺在阳台上的椅子里,使用的是一具阿利赛的躯壳,高大健壮,是他们当中极少数拥有天赋者血液的。在他身后还站着六个人,全是天赋者,尽管相貌各异,表情却完全一致。她从未看到信使的这么多分身同时出现,心中厌烦透顶。一个就够受了。   她放下短剑,收起战斗架势,恢复站姿,赤裸的肌肤汗水淋漓,闪着微光。不知道信使对如此香艳的场景有没有想法,反正任何一张面孔都没有表现出来。看到他们背后的天色已黑,她深感不安,因为回到议会塔的时候还是中午。自从获得了这具新的躯壳,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进一步减弱了。   “感觉到什么了?”她问。   “麻木。冷不再冷,热也不再热。每换一次,就严重一点。现在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了。”他歪着头观察她,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这次你能听见吗?能听见,是吧?”   他竟然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她不由心头火起。这具躯壳比先前的年长,并非生而为奴,回忆之池深不可测,脑子里频繁闪现极为清晰的画面:和兄弟一起在山上的湖水边玩耍……父亲表演小魔术,逗得她咯咯直笑……   起初,她以为这个女人的天赋太弱,缺乏存在感,后来才意识到,记忆就是天赋。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全都烙印在脑海里,永不褪色。   “你说准备八个,”她驱散了纷乱的画面,说道,“可我只看到了七个。”   看见他们同时咬着牙关,她知道戳中了信使的痛处,心里颇有些得意。“艾尔·索纳总能交上有用的朋友。”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她看到了。虽然七具躯壳个个年富力强,但也明显流露出他所受的伤害,眼里尽是痛苦、厌倦……以及恐惧。“你真的知道上哪儿找他吗?”她问。   “他在寻找永生之人。我只要去北方,就能摸到他的行踪。你封我当将军,再给一个响亮的名号,比如北境之主什么的。”   “北方军队由拉提希亚的总督担任统帅。到时候我给你一份处决令,等他死了,要什么名号随便你。”   “我发现你好像不大喜欢这些总督。还有没死的吗?”   “只剩埃斯克希亚的总督了。我本想处决他,但我现在觉得,还是让他自生自灭的好。”   七张面孔又有变化,笑意荡然无存,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他说的。“你不可再放纵了。你的心头肉当年起过作用,但如今在妨碍我们实现目标。他要你立刻解决这件事。”   “议员死光了,臭女人的舰队完蛋了。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有权放纵。”   “你放纵了三百年。这些年是他允许你杀人作恶。如今他要回报。”   她活动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虽然对这头魔物早有反感,但从未表露得如此明显。他们神色一凛,坐着说话的人站了起来。“他知道你心里的盘算,”他说,“你自以为是的鬼点子。你梦想着带那小子一起统治天下,让整个世界永远成为你掌中的玩物。你真以为有可能实现吗?”   “如果他用不着我了,”她面露微笑,“那就杀了我吧。只要你有能耐。”   他们同时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她自知毫无胜算,根本是找死。瞧啊,爱人,她知道他正看着眼前的一切。瞧瞧我的勇气,你不为我骄傲吗?   然而信使停止了动作,七人同时松开剑柄,依次向门外走去,默然无声。说话的人驻足片刻,他面色疲惫,像是被迫执行命令的士兵。“他永远用得着我们。如果你活捉了那小子,可以留在身边。但事情必须解决。”   等信使走了,她闭上眼睛,寻找他冰冷而坚硬的存在。她欢快地迎上前,喜悦喷薄而出,在胸中激荡。她似乎看到了什么,黑暗中雾气氤氲,聚集成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不用理会他的废话,爱人,她说着,抚摸他的脸庞。世界终究属于我们。   他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咆哮声中,刀锋一闪,抵住她的喉咙。“你休想!”他嘶声吼道,刀锋越压越紧。   勒梅拉呜咽着,两眼惊恐地瞪大,面部一阵阵抽搐,她的头发被揪住,脑袋后仰,光滑的脖子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   他丢掉刀子,猛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退回来,跌坐在床边,双手捂脸。“怎么……怎么回事?”等手脚渐渐停止颤抖,他问道。   她的回答轻如耳语,几不可闻。“我听到尖叫……你在做梦……”   他扭头瞟了一眼,发现她春衫单薄,衣不蔽体,满脸惊惧仍未消散。他回过头,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他睡在庄园主的卧房里,这儿装饰得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画作,描绘的多是战争场景,其秩序之井然,简直不可思议。还有几幅庄园主的画像,模样比现在年轻,昂首傲立,执剑在手,威风凛凛,仿佛正在号令大军,与那个被奴隶们玩腻了丢在院子里的,浑身血肉模糊、嘴里连声讨饶的家伙判若两人。   “我……偶尔做噩梦,”他对勒梅拉说,“如果伤到了你,我很抱歉。”   “我以前受到的伤害可怕多了。”他感觉对方在床上挪动,然后犹犹豫豫地触碰他的后背,张开的手指在皮肤上摩挲。“你打过那么多仗,连一道伤疤都没有。”   “我有过,后来愈合了。”   “是韦弗治好的?”   “不。”种子会长大。“不是,因为别的事情。也许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他扭过头,她的手攀上肩膀,又被他轻轻地甩开。“你该走了。”   她缩回去了一点儿,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之中,但他察觉到她正在微笑。“姐妹说你不能碰女人。我以为她是开玩笑。”   “信仰需要我们付出一切。”   她抱着腿,下巴搁在膝上,歪着头端详他,看样子颇为好奇。“你就心甘情愿地付出吗?”   “宗会有我追求的一切。”   “宗会外面的世界对你毫无吸引力?”   “我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也经历过各种诱惑。我还是喜欢宗会。”   “昨天操练完了,公鸭揍了一个人,因为他讲的故事。听起来很奇怪,他说你和一个掌握邪恶魔法的女人被带进王宫,你们一起杀死了你的国王。他那是说谎吗?”   “不。他没有说谎,公鸭不该打他。”   “可是你的女王并没有杀你,还派你到了这儿。”   “我的行为不是自愿的。那个女人用魔法束缚了我,强迫我做可怕的事。”   她抬起头来,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游移。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认真的审视令他深感不安。他正要再一次催促她离开,她忽然开口道:“这么说来,我们俩也算同病相怜。”   她舒展身子,躺在床上。“我可以睡在这里吗?就一晚上。我也做噩梦。”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她轻笑一声,“我保证不会……勾引你。”   我应该让她离开,他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实在不忍心。于是他躺在她身边,试着放松手脚,心里却明白,今晚怕是再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了些,头靠着他的肩膀,手摸着他的手,十指交缠。   “我们是打不赢的,对吧?”她轻声问。   “别这样说。我的女王率领大军跨海而来。只要我们坚持……”   “我当过奴隶,但不是傻子。这个帝国大得无法想象,而我们杀掉的不过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来讨伐我们的又何止千百倍。他们会干掉我们的,所有人都逃不脱,因为我们是奴隶,连稍微想一想自由的资格都没有。没有我们,也就没有这个帝国。”   这个问题必须说清楚。“既然你认为我们毫无获胜的希望,为什么愿意加入我们?”   她又靠近了些,另一只手伸过来抱住他,手握得更紧了,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身上。“因为你给了我一样东西,而我早已忘了自己可以拥有它,那便是选择。我选择自由地死去。”   接下来几周,艾维达和列科南每次带回数十人,逃到庄园来的人更多,他们的人数因此翻了一番。于是养活这些人成了大难题,弗伦提斯只好命令一部分人去田里收割庄稼。有人对这个命令表示不满,但他尽力安抚对方,并承诺所有人轮流承担杂务,他自己也不例外。来自疆国的铁匠科纳立下汗马功劳,制作了大量武器,可是依然不够用——只能武装三分之一的战士,其他人还是使用各式各样的农具。   “新克希亚有充足的武器。”晚上开会时,列科南提议。   “我们的兵力尚不足以攻城。”弗伦提斯回答。三十四号非常熟悉新克希亚,况且其城墙之厚,足以证明它易守难攻。另外,他们还必须假设女皇已经派兵支援,甚至御驾亲征。他虽然很想通过做梦的方式刺探敌情,但还是每晚服用凯兰兄弟调配的安眠药水,忍受头痛的困扰。战役已接近关键阶段,他不敢冒险,一旦两人思想接通,她有可能料中他的计划。他也知道,突然断开联系十有八九会激怒她,或许这样一来,她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果我们再停留一段时间,这个地区很快就没有奴隶了,”三十四号说,“那些尚未找来的人,要么被杀死,要么被主人带走。如果我们向南方进军,我相信要不了几个月,这支军队会强大得多。”   “我们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弗伦提斯说,“女王的舰队已经起航,如果我们进军南方,就不能为女王提供必要的牵制。”   “我们的军队有一半都不是疆国人,他们对女王一无所知。他们之所以来,是因为我们保证给他们自由,而不是换一个主人。”   “如果我们能确保女王获胜,那么帝国的每一个奴隶都将获救。女王和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务必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他的目光回到地图上。我们必须发起攻击。“这是什么地方?”他指着北海岸的一座镇子,在新克希亚东边五十英里处。   “维拉泰斯克,”三十四号说,“北方贸易航线上的一个小港口。”   “防御情况如何?”   “只能说有城墙。那地方不富裕,只有极少数黑衣人,没有多余的钱用来维护城墙,毕竟几百年都用不上。”三十四号略一停顿,抿着嘴唇,思考了片刻,“我记得那边的奴隶交易市场相当繁荣。新克希亚的奴隶经常多得挤不进去,于是很多奴隶贩子到那边做生意。”   这座小镇距离省城如此之近,一旦烧了它,他们就不得不发兵出城。弗伦提斯挺起胸膛,说道:“我们再休整一周,收容新兵,加紧操练,然后向维拉泰斯克进军。”   他让三十四号画一张镇子的地图,并派壬希尔宗师去探路,嘱咐其小心掩藏行踪。后来的几天他都在训练新兵,有机会就找人谈话,令他高兴的是,大多数人对于接下来的行动跃跃欲试。但他不需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不少人心存恐惧,一般是那些生而为奴以及长期被奴役的——为了参加这次起义,他们赌上了一切,万一失败,下场显而易见。   “我有一次差点跑了。”一天早上,泰克拉夫对弗伦提斯说。他们在清点物资,泰克拉夫以前专管账簿,操练时热情有余而难见成效,但对数字的敏感一如既往。“就在我的债主一纸状书,害我戴上锁链后不久。我和另一个刚刚委身为奴的家伙在前往主人庄园的马车上策划了逃跑方案。我那位同谋高大强壮,就是喜欢喝酒吸毒,而我最好赌博。我们的想法是,等看守靠近我们的笼子,他就勒死那人,然后拿到钥匙。”   “成了吗?”   “他正要搂住卫兵的脖子,一只奴隶犬咬断了他的手腕。结果他成了废人,只能用来杀一儆百。他被当做反面典型,活活折磨了一整天,痛苦得只求一死。从此之后,我就觉得能当奴隶也是福分。”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泰克拉夫微微耸肩。“其实我到现在都说不清。主人待我不薄,我服侍他那么多年,只挨过两次打。但他对别人就没那么好了,而我是头儿,他们都指望我来保护。等他开始考虑怎么折磨人——其实他那小脑瓜子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我就会耍点花招转移他的注意力,比如生意上的事情,或者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后来战争开始,新的奴隶来了……”泰克拉夫的声音越来越小,嘴角挤出一丝笑意,“这么说吧,他有了好多新的玩物。我没办法保护所有人了。”   “勒梅拉他们。因为他们加入了,所以你也来了。”   “男人应该和家人在一起,你不觉得吗?”   “是的,确实应该。”弗伦提斯最后扫了一眼存货清单,递还给他,“整理得很好,辛苦你了。如果你愿意一路上负责管理辎重,我感激不尽。”   “交给我了,兄弟。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给我封个官衔?”   弗伦提斯一怔,扬起眉毛。“想必你已经有主意了。”   “也不是很大的官儿。或许可以叫……军需大臣?”   “就军需官吧。只有莱娜女王才能册封贵族。”   “那行。我想,到时候你会向她说明我的价值吧?”   这才自由了几个月,就谋划着加官晋爵了。怕会是和国务首相一样的下场吧,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乐意之至,先生。”   壬希尔宗师于次日返回,报告说通向维拉泰斯克的大路上没有倭拉巡逻队。事实上,他从始至终没见到一个人影。   “太疏忽大意了,不像他们的做派,”列科南说,“以前每天至少能看到一队骑兵。”   “帝国一向重视国土安全。”三十四号表示同意。   “那就是我们把他们吓跑了,”艾维达说,“就像当年罗沙来攻打青铜山丘,结果被我的族人吓跑了一样。”   “我们已经占领了,”列科南竟然没有动怒,反而咧嘴一笑,“发现毫无价值,就还给他们了。”   她摇头大笑。“你爹骗得你好惨呀,操自家姐妹的杂种。”   “我答应过红兄弟,等这事儿办完了,我再取你的首级。”   “那太好玩了,我求之不得……”   “闭嘴!”弗伦提斯瞅准时机,一锤定音。他来回扫视二人,直到他们移开目光。“所有人做好准备,天亮出发。”   这一次,他们留下了一座完好无损的庄园。有些年长的奴隶想留下来将庄园据为己有,为此请求他的允准。弗伦提斯无意逼迫他们随军行动,况且伊莲也说他们在战斗中起不了作用。他带领壬希尔宗师的队伍先行侦察,发现方圆数英里确无敌情。向北行军途中,田地的荒芜程度有增无减,其间不见奴隶的影子,只有几具尸体,可能是从附近的庄园跑出来的,而那些庄园都空无一人,有的甚至被主人自行烧掉了。   “我就说嘛,”艾维达哈哈一笑,趁机奚落列科南,“屁滚尿流地跑了。等我们到了镇子,肯定也一样。”   五天后,维拉泰斯克映入眼帘,它通体砖石,约一英里见方,依天然港口而建。透过望远镜,弗伦提斯看到城墙破败不堪,有几处缺口,周围的壕沟也早已填平。而且城墙上不见卫兵,烟囱冷落,毫无生气。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   他们发现镇子大门敞开,无人守卫,里面的街道空空荡荡,满地都是零碎物件,说明人们逃走时非常匆忙。“少数人还算有心气,准备抵抗一下,”列科南喃喃道,“结果没过多久也跑了。”   “带上你的队伍,从右边走,到港口去。”弗伦提斯吩咐他,“公鸭,走左边。我和壬希尔宗师走中间。”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港口,途中经过了一排排空置的房屋,镇子上的活物只剩几条狗,正忙着啃食马和山羊的尸体,那些牲畜被当街宰杀,任其腐烂。码头没有船舶,只有一条被凿沉的渔船,桅杆斜斜地戳出水面,不知为何,弗伦提斯感觉有种羞辱的意味。   “各家各户连鬼都没有,兄弟。”公鸭沿着码头走过来,神色阴郁地报告,“不过,在一间仓库里找到了一堆尸体。全是奴隶,大多数年纪不轻。”   “走之前扔掉不值钱的东西。”弗伦提斯扫视着镇子,空洞的窗户犹如一双双悲怨的眼睛,令他心神不宁。如果你们不来,他们都不会死。“彻底搜查,”他说,“收集一切有价值的物件,尤其是武器。只要是能砍人的,哪怕是小小的切肉刀,我们都用得着。列科南,你负责守住城墙。天黑换岗。”   弗伦提斯把处理尸体的事情交给军需官负责,但他说需要帮手将其搬上马车。尸体一共五十具左右,都是中年男女,个个赤身裸体——说明衣服比他们的性命更有价值——死灰的皮肤上可见旧时的鞭伤。他们被运出城外,泰克拉夫带人搭建了巨大的火葬堆,用的是镇子里遗弃的家具。等木柴浸满油,尸体全都摆好了,弗伦提斯转过身,面朝聚在一起的战士们。   “在我的家乡,”他说,“有一个无关信仰的习俗,那便是在葬礼上致辞。他们当中,即便不是大多数,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只知道奴隶的生活是什么样,最终也以奴隶的身份死去,如同跛足的马被抛弃,无人关心和在意,不值得惦念和提及。但此时此地,我们以言语和刀剑哀悼他们的逝去。我们的前路是艰险的,我们的梦想会摇摇欲坠,而你们会满心绝望。等到那个时候,我请大家回想今天这一幕,如果我们失败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而且无人为我们致辞,无人见证我们曾经活过。”   他走上城墙,望着熊熊燃烧的火葬堆,但见暮色四合,火光冲天。“烽火传信啊,红兄弟。”列科南说。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来了,”他回答,“如今他们知道我们到了这里。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派兵来对付我们。”   “如果没有呢?”   “那么我们就要看看,他们如何对待一支攻向新克希亚的军队。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经结束,我们是时候找敌人干一仗了。”   她一直觉得奇怪的是,大竞技对她而言缺乏吸引力。如果非要问有什么感觉,那也只是厌恶,一看到血腥场面,数千人便群情激昂、杀声震天,其中又有几人胆敢亲自上阵?在她看来,战斗和杀戮的愉悦,从来只有参与其中才能体会。   可是人们乐此不疲,爱人,她说着,感觉到他并不赞成。我们剥夺了他们的神,但保留了仪式,因为诸神向来喜欢血祭。   今天是告别冬季的庆典之日,原先以一位早就被遗忘的神祇命名,为其献祭勇者,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竞技场建成之初是为膜拜旧神,但如今所有与旧神相关的装饰物已不见踪影,大理石神像换成了将军和议员的青铜像,神符被帝国徽章取而代之。不过,无论戏台如何变样,大竞技仍然保持了原貌。   面对公众是作为统治者无法避免的一桩烦心事——她不能永远躲起来不见人,尤其是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至高无上的艾尔维拉女皇。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名字。数百年来,她赢得名号无数,唯独这个还算满意,而且颇有趣味。让他们向女巫卑躬屈膝。   当然了,麻烦是有的。帝国之所以长治久安,靠的是一成不变的制度,而议会统治突然中断,必定破坏这种平衡的局面。她手下的探子送来了坏消息,全国各地都有人密谋叛乱——她在数十年间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情报网,连议会的情报机构也蒙在鼓里。绝大多数叛乱被迅速镇压,叛贼们被以极其缓慢而残忍的方式公开处决,其家人全部充作奴隶,一切财产收归女皇所有。不过,尽管已有几千人落网,有关叛乱的报告仍在按日呈递,要是她敏感多疑,怕是早就被那些接连不断的暗杀威胁逼疯了。上周,一个奴隶女孩在女皇早上吃的燕麦粥里下毒,因为她热爱的主人一周前身受“三死”之刑,她要报仇。此举可谓勇敢,可惜手法笨拙,即便没有歌声的警告,也很容易发现——毒药的浓度太高,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味。女孩肯定知道这样做会招致怎样可怕的下场。   “你以前是他那个猪圈的头儿吧?”她问道,那个女孩跪在面前,脖子上架着阿利赛的长剑,“你这么忠心,他一定把你操得很爽。”   女孩哭得不能自已,但还有说话的余力。“他……从来没有……碰过我。”   “那是为什么?”   “他……养育我……教我认字……还给我起名字。”   “真的吗?叫什么?”   “丽、丽萨。”   “给奴隶起名字本身就是死罪,况且你的前主人还犯了很多重罪。”她挥手示意阿利赛退下,又让女孩撤掉早餐,“去给我换一碗粥,丽萨。然后你可以读今早的信件了。”   此刻,丽萨就在身边,准备往女皇的杯子里倒酒。她面色苍白,好在不打哆嗦。暗杀失败后,她仍旧每天为女皇奉上早餐,在女皇就餐时朗读信件,然后坐在桌边,书写女王口述的处决名单。她写的字漂亮极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大发慈悲,她察觉到他情绪有变,除了厌恶,还有疑惑。可能是她让我想起了某人,但不确定究竟是谁。也许我明天就会杀了她,让她参加大竞技。剑齿兽的肚子永远喂不饱。   可惜今天没有剑齿兽。今天是剑术比赛。父亲讲过来历,说是大竞技中最受欢迎的项目。远古时期,有一位比较开明的神祇——或是一位比较开明的牧师——颁布神谕,要求部落之间不再以相互征战的方式敬奉神明。取而代之的是每年派出最英勇的战士在剑术比赛中一决高下,解决所有争端。其后规则虽多加改动,但万变不离其宗:竞技场中央插一把剑,两支参赛队伍以相同的距离分立两端。等一声令下,战士们同时冲向场中央的剑,战斗开始于有人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计时十分钟,剩余人数更多的队伍获胜。按常理,抢先持剑的队伍胜率更高,但只要另一队有本事,依然可以逆转局势,一般采取的办法是牺牲武艺较弱的队友,从对方手中夺过剑。   今天对阵的蓝绿两队代表帝国六大省份的其中两个。蓝队气势汹汹,但绿队的经验非常丰富,他们紧紧地围住己方持剑者,导致蓝队久攻不下,代价惨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就有十人倒在沙地上,蓝队四人,绿队六人,非死即残。剑术比赛的参赛队员职业生涯大多不长,幸存者能领取巨额奖金,可保退休之后生活无虞,因此自愿参赛的新人络绎不绝——他们并非奴隶,而是自由人,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以至于不惜冒生命危险的暴徒,但确实是自由之身。   你很好奇我为何在这里吧?她看得百无聊赖,又问他。我为何不在新克希亚整军备战?她注意到丽萨吓得一抖,才知道自己说出了声。根据奴隶女孩僵硬的姿态判断,这不是第一次听见女皇对着空气发问了。   他回答的声音极其微弱,但控制力有所增强——他慢慢可以掌控自己的梦了。还有时间,我等着你。   好感动啊,爱人,可是没有必要。你所听命的那个贱人确实聪明,派你为她强大的舰队打头阵。当然,现在不能说强大了,只是海里的浮木和尸体。   他情绪有变——从迟疑到否认。但她非常清楚,他能察觉到自己并未说谎。   你觉得维拉泰斯克怎么样?她又说,然后满意地感到他警惕心高涨。你派出的斥候非常小心,可还是被我们看见了。镇子里的人不愿离开,于是我让他们留在那儿。你应该检查过下水道了吧?   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摸向靠在床边的剑,却摸了个空。他扫视着暗处,只能看到憧憧黑影。他感到勒梅拉仍躺在身边,她现在每晚都过来睡,但只是同床共枕而已。他轻轻地推了推她,同时伸出手,准备等她醒来就捂住嘴,结果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冰凉。她双眼半睁,嘴唇后收,牙齿外露,显然痛苦不堪。有一道整齐利落的伤口横跨于喉咙上。   “太让我失望了。”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弗伦提斯惊得翻身下床,只见对方年纪轻轻,身材与柯利泰类似,但披挂红甲,面带讥笑。又有两人自黑暗中现身,其中一人握着他的剑。笑面人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套住了弗伦提斯的脖子,缠得他无法吸气,紧接着他被拽倒在地。他的腹部挨了狠狠的一下,疼得缩成一团,与此同时,套子越收越紧,令他视线渐渐模糊。昏迷前,他听到了笑面人的最后一句话。“她居然说你很难对付。”    第四章 莱娜   “盗贼陷阱。”莱娜若有所思地说,语气之平静,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陛下?”米欧尔循声望过来。她拼命地按着窗叶,外面狂风大作,活像一头看不见的怪兽企图钻进舱房。   “非一般的棋局能见。”莱娜说,“被盗贼吃掉的棋子,对手可以再次使用。陷阱的设法是,几步之后牺牲掉两颗棋子,在棋盘当中故意暴露弱点。只有技艺超群的棋手才会使用这种战术。”我真是自大而又愚蠢,她心说。   整整两个钟头之前,她正在观望瑞瓦小姐带领三十艘大船驶向若隐若现的海岸,风暴伴随黑色的巨浪突然来袭。短短几分钟,莱娜女王号的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了,船员们手忙脚乱地保护船帆和缆绳,伊尔提斯强行把她拽回舱房。她瞟见维因兄弟仍呆立在乱成一团的甲板上,便示意本顿把他拉进来。   “风暴不是自然形成的,”当伊尔提斯匆匆关上舱门,她扭头问兄弟,“对吧?”   “陛下,我……”年轻的兄弟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听说有人能够扭转风向,但这种程度……”看见女王张皇失措,维因也吓得面色煞白,磕磕巴巴地接着说:“我们的船靠岸时,好……好像有……”   “有什么?”   “非常微弱,但我感觉到了。是那种……可以说是爆发。通常是天赋者死去时带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们将全部力量瞬间释放出来。”   她离开维因兄弟,坐在床边,反思自己铸成的大错。我太急于杀死阿克里夫了。不过他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她沉浸在思索之中,全然不顾船身如何颠簸呻吟,反正也无事可做。使用盗贼陷阱的棋手有机会直接将军,不出十步即可获胜。   “勒娜?”   她抬头看见达沃卡站在面前,神情关切。那边的米欧尔已经退到一旁,舷窗大开,可见艳阳高照,晴空朗朗。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钟头。“我要见船长。”   莱娜女王号的日常工作由瘦瘦高高的尼塞尔人戴维什·拉滕负责,此人常跑北疆的贸易航线,阿尔比兰战争期间,还在她父亲的舰队中指挥一艘战船。他正在主桅杆处督促船员们修补破损的甲板,罪魁祸首是一块飞来的木头。好在最严重的损伤也就是这里了。   “陛下。”当莱娜走过去,他只是抬头瞟了一眼,显然忙得不可开交。   “船长,向南掉头,准备作战。”她扫视着海面,目力所及之处仅剩四艘船,海岸线已经看不见了。一拳打散,再逐个击破,她不禁深为自责。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内疚吧。“打信号让其他船只向我们靠拢。”   “别着急,陛下。我们还有很多……”   “立刻照办!”她厉声打断对方,“倭拉舰队此时就在我们北边,我相信不要一个钟头就能见到他们。”   伊尔提斯气势汹汹地向前跨了一步,拉滕瞟了他一眼。“马上就办,陛下。”他说着走开了,高声下达命令。   “去找艾罗妮丝小姐,”莱娜吩咐米欧尔,“让她确保武器能正常使用。本顿大人,转告领军将军诺塔,请他整军备战。”   拉滕船长建议逆风向西航行一段时间,说是可以在远离海岸处找到更多失踪的船只。下午三时左右,他们又找回了四十艘船,部分桅杆和船帆受损,但全都可以航行。不出所料,梅迪尼安人的船受损程度最轻,红隼号也在其中,埃尔-努林船王立在船头挥手,令她备受鼓舞。只有红隼号和莱娜女王号配备了艾罗妮丝的喷火器,这是她目前最为倚仗的法宝。   “我们可以折回海岸,陛下。”船长建议,莱娜正靠着栏杆,遥望北方的海平面,“一路上还能收容不少我方舰船。”   她扫视着这支舰队,看到的是两艘巨大的运兵船以及若干梅迪尼安战船。“不。”她说,“抛锚,放一条小舟下去,堆满多余的布料和木头,浇上柏油,确保能冒出浓烟,将其点燃。打信号让其他船只照办。”   这一次他知道不能怠慢,小舟很快漂在水面,一股黑烟扶摇直上,悬在海天之间,其他船只如法炮制,很快又多出数十根烟柱。“打得一手好信号,陛下。”拉滕鞠躬赞叹。   “谢谢夸奖。”她又望向北边。不过,它能引来朋友,也能引来敌人。   夕阳西下之时,倭拉人出现了,至少有一百根桅杆冒出了北方的海平面,然后越来越多。莱娜发出的信号又召回了三十来艘己方战船,他们仍在原地静候,但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满帆,船长。”她吩咐拉滕,“打信号让红隼号靠在我们右舷,其他船只跟着我们走。”   拉滕望着倭拉舰队,面色阴沉地点点头。他感到恐慌本是情有可原,何况已经有所克制。“朝哪个方向,陛下?”   她哈哈一笑,向船头走去:“朝着敌人的方向,好先生。全速前进!”   她看见艾罗妮丝正忙着检查新式武器,双手上下飞舞,动作快得惊人。“有损坏吗,小姐?”   “必须排干管子里残余的水。还有连接杆需要微调。”艾罗妮丝举起一把木锤,开始敲打底部的铜管,“但是可以使用,陛下。”   “很好。你下去吧,交给伊尔提斯和本顿大人操作。”   艾罗妮丝并未抬头,仍然敲打不止,而倭拉舰队越来越近。莱娜叹了口气,扭头吩咐米欧尔。“我舱房里还有一件锁子甲。请你取来给艾罗妮丝小姐。”她拉近达沃卡,用罗纳语轻声嘱咐,“不能让她受伤,姐妹。答应我。”   “我要在你身边。”   “今天不行。”她抓住罗纳女人的胳膊,“今天她是你的姐妹。答应我。”   “你怕她哥哥发脾气?”   莱娜目光低垂。“你知道我怕的不是他发脾气。”   达沃卡勉强点头,从米欧尔手里接过锁子甲,大步走向艾罗妮丝。“穿上,小家伙。”   诺塔大人正在甲板上号令一支战队,由五十个最好的战士组成,他们有宽大的木板以抵挡箭矢。莱娜走过去说:“大人,我想对他们说几句话。”   他鞠躬致意,喝令一声,只见战士们同时蹬地立正,动作整齐划一。她扫视着一张张面孔,没有一个人害怕,眼里都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我说过绝不对你们撒谎,”她说,“所以我坦诚告诉各位,这场仗很不好打,因为我犯了严重的错误。但我要说我们能赢,也绝不是撒谎,只要你们与我并肩作战。”   欢呼声骤然响起,她便知道无须多言。“不放过一个敌人,”她叮嘱诺塔,“只要倭拉人胆敢登上甲板,格杀勿论,不许他们多走一步。”   与手下的战士不一样,诺塔大人轻声细语,眉头微蹙——在她面前一向如此。“交给我了,陛下。”   她回到船头,在艾罗妮丝和新式武器背后的高台上就位。本顿和伊尔提斯分守左右,后面的米欧尔手执匕首。达沃卡伏在喷火器旁,长矛放低,严阵以待。   “我最好再去找些挡板,陛下。”伊尔提斯说,“蛇牙之战他们射来的箭太多了,想必您还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大人。不过没必要。”   莱娜看着倭拉舰队逐渐靠近,领头的战船与他们相距约五百码。她的目光掠过右舷,正如所料,红隼号与他们并驾齐驱,有人站在那边的喷火器附近待命。事已至此,她希望此人掌握了操作方法。她又望向船尾,其他船只排成整齐而狭长的队列跟在后面,甲板上挤满了士兵和海盗。   倭拉舰队又近了一些,一艘行动迅疾的小型战船迎面冲来,莱娜女王号左舷的弩炮铮铮作响,箭矢飞射而出,画过一道弧线,命中了目标。刚开始,敌船似乎毫无动静,很快就看到桅杆上有人掉落,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炮手们立刻高声欢呼。然而没过多久,倭拉弓手就派上用场了,一拨箭雨袭来,莱娜女王号从头到尾都插满箭矢,莱娜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箭扎进一臂开外的木板上,但她战胜了本能,分毫未动。今天,恐惧是负担不起的代价。他们需要看到一位真正的女王。   左舷的弩炮频频开火,力道之强,第一箭就直接把一个倭拉人钉在甲板上,炮手们群情激昂,欢呼声此起彼伏。等莱娜女王号上的弓手们也开始射箭,挤在一起的自由剑士立刻倒下了十来人,对面的战船损失惨重,载着一堆尸体落荒而逃。   嘶嘶声破空响起,吸引了莱娜的注意力,只见艾罗妮丝把喷嘴升至最高处,一条火蛇掠过天际,扑向迎面驶来的敌船。那是一艘倭拉运兵船,比莱娜女王号略小,正在全速接近,弓手们射出的箭矢密密麻麻,犹如乌云盖顶。艾罗妮丝释放的火蛇钻进海水,升腾的蒸汽一时间罩住了敌船。等蒸汽散去,可见烈火从海水攀上栏杆,一路烧到船头。运兵船似在剧烈震颤,忽而转向,活像一头被长矛刺伤的野猪。艾罗妮丝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两个负责操作风箱的士兵。“使劲!我需要更大的压力!”   运兵船仍在海上挣扎,她校准喷嘴,又一条火蛇擦过船舷,蓦地上扬,横扫甲板,人和桅杆烧成一团,无法区分。浑身着火的船员纷纷跳海,四处浓烟滚滚,惨叫声不绝于耳,皮肉焦煳的恶臭扑面而来。艾罗妮丝犹豫了,握住栓子的手颓然落下,火蛇顿时熄灭。她面容僵硬,死一般惨白。   莱娜疾步上前,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把她扳了过来。“切不可逃避责任,小姐。”莱娜说着,抓起她的手,牢牢地按在栓子上,“请你履行职责。”   一支箭突然击中喷火器,箭头撞在铁家伙上弹开了。艾罗妮丝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点头应承,脸颊苍白,冰冷依旧。她调整了喷嘴的角度,对准敌船的船帆喷火。莱娜看见人们提着水桶跑来跑去,然而火势根本控制不住。很快,桅杆越烧越旺,船员们疯狂地弃船跳海,一群又一群人拖着火焰掉进水中。   莱娜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牺牲品,发现船头左侧两百步开外有一艘速度极快的战船。“转告船长,向那艘敌船靠近。”她吩咐米欧尔,又回头对艾罗妮丝说,“小姐,你的喷火器需要添加燃料了。”   黄昏将至,他们从倭拉舰队当中一路烧过去,将其一分为二,十几艘战船在暮色中熊熊燃烧的盛况足以震慑每一个亲眼目睹的倭拉水手和自由剑士。然而,战斗尚未结束。尽管倭拉舰队形同一盘散沙,但他们仍在各自为战,单枪匹马地发动攻击,可惜常常是自取灭亡:不是浑身冒火地弃在原地,就是被梅迪尼安人迎头痛击。唯有一艘冲到了距离莱娜女王号很近的地方。倭拉舵手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竟然绕到艾罗妮丝的射程之外,然后一头撞上莱娜女王号的右舷,瓦利泰举起梯子架在当中,完全不顾弩炮惊人的伤害和弓手居高临下的打击,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他们刚刚登上甲板,就与诺塔大人的队伍正面遭遇,后者历经数月苦训,行动颇有章法,攻势极其凶猛。领军将军一马当先,杀进瓦利泰的队列,当即劈开了敌军战阵。只见他手起剑落,招招致命,自从与索利斯宗将同行之后,莱娜再未见过这般高强的武艺。他的战猫也跟在身边,利爪一挥,即可取人性命。不一会儿,瓦利泰或被砍倒,或翻身坠海,诺塔带领战士们摆出楔形战阵,反攻敌船,消灭了围着主桅杆负隅顽抗的倭拉水手。少数人丢弃刀剑,明显有投降的意思,但还是被扔进海里。   “陛下!”一个船员从舵轮处跑来,指着左舷说,“拉滕船长说西边又来了很多船。”   莱娜凝视着灰暗的天际,隐约看到了一排高耸的桅杆。看样子,夜晚也不得安宁。她又望向东边,红隼号的船头火蛇狂舞,吞噬了一艘倭拉运兵船。更远处,梅迪尼安战船正在攻击残余的倭拉舰队,天空忽明忽暗,火球起落不定,那是投石机在大发神威。   “转告船长,掉头向西。”她命令士兵,“打信号通知疆国船跟着我们。这里交给我们的同盟了。”   不幸的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仍在对倭拉舰队发号施令,不打算放莱娜去迎战新的敌人。十艘倭拉战船组成一队,离开混乱的战场,直朝莱娜女王号满帆驶来。敌船借助风向的优势,径直横在他们前进的路上,然后掉头对峙,在纷飞的箭雨之间,两军慢慢接近。连绵不绝的啸声中,莱娜双手相扣,静立不动,一支弩箭从她耳下急掠而过,撩开一绺青丝。伊尔提斯紧跨两步,庞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高举双臂护住脸部,仿佛这样可以遮挡箭雨,一支箭擦过额头,痛得他闷哼一声。   发现艾罗妮丝不再给喷火器加油,莱娜投去询问的目光。“只剩最后一点了,陛下。”她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不用节省,小姐,”莱娜说,“烧着的船比烧焦的船更有看头。”   第一艘驶进射程的倭拉战船比莱娜女王号吃水浅太多,艾罗妮丝被迫压低喷嘴,从头到尾地扫射过去,熟悉的惨叫声再次传来。艾罗妮丝又向另一艘船喷射火焰,那是一艘体形庞大的运兵船,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弩炮和弓手。火蛇扫掉了不少桅杆上的倭拉人,但己方仍损失了十来个疆国禁卫军和左舷的炮手。   这时,喷嘴有熄火的迹象,只余零散的火星射出,莱娜扭头望去,艾罗妮丝与她对视,并鞠躬致歉。莱娜指向了哑火的弩炮。   尽管倭拉运兵船的缆绳和船帆着了火,但仍在正常航行,一整营的自由剑士在甲板上集结。莱娜正要命令诺塔调集其余人马,发现领军将军已经在行动——士兵们跑步列队,军容整齐,与周遭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左舷的弩炮再次铮鸣,艾罗妮丝负责瞄准,达沃卡操作拉杆。莱娜目送一支弩箭飞射而出,找准空当,取了一名自由剑士军官的性命——那人极不明智地挺立在栏杆前,无疑是甘当表率,鼓舞士气。她希望对方能吸取教训。   “陛下!”拉滕在舵轮处大喊,指着倭拉战船的后方。此时烟熏火燎,刺得人眼睛生疼,莱娜眨了眨眼,透过浓烟仔细观察。随着视野逐渐清晰,她发现竟是麦西乌斯王号。做哥哥的当然应该来救我。   麦西乌斯王号满帆前进,弓手们引弓射箭,一阵火雨降落在倭拉运兵船上,然后它径直向其右舷撞去,木头碎裂声震耳欲聋。此时海面上火光冲天,黑影憧憧,为接下来的壮观场面抹上了一层奇异的色调:一大批铠甲武士从麦西乌斯王号上蜂拥而出,杀向自由剑士。不知为何,这一幕看起来不大真实,像是梦中的场景,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场噩梦。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密集的倭拉人当中,手里的钉头锤起起落落,杀得血肉横飞,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他身边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挥舞一把长剑。她看着两人并肩作战,从船头杀到船尾,跟在后面的骑士犹如移动的钢铁堡垒,一往无前。自由剑士们根本招架不住,许多人宁可跳海,也不愿在船上抵抗。等莱娜女王号靠拢了倭拉运兵船,左舷处有两人摘下头盔,向她鞠躬。   “晚上好,大人们。”她招呼封地领主艾伦迪尔及其外祖父。   “请原谅我多嘴问一句,陛下!”班德斯喊道,宽阔的脸盘上汗水淋漓,“我们是不是马上登陆?要是还在海上漂着,不出七天,我的骑士们非吊死我不可。”   莱娜扭头扫视战场,此时天色已经黑透,无数燃烧的舰船照亮了海面。喧嚣声逐渐平息,依然不时地传来惨叫声,有人操着倭拉语高呼救命,还有舰船沉没时水波翻涌的古怪响动。   “是的,大人!”她冲着班德斯喊回去,“早该登陆了!”   搁浅在海滩上的大船犹如一头受伤的巨兽,桅杆尽数折断,两侧木板大半脱落,交错的龙骨暴露在外,保住船体不致四分五裂。本顿认出它是封地领主森提斯号——长年累月的海上生活造就了他敏锐的判断力,足以分辨不同舰船之间的细微差别。“看来它被风暴直接推上远岸,潮水也带不回去,”他说,“没有散架真是奇迹。”   在跟随瑞瓦小姐驶向海湾的三十艘船当中,报废了五艘,其余的严重受损,漂在海上动弹不得,好在装载的军队和补给大体完好。森提斯号是第六艘报废的舰船,再要出海已是不可能了。女王的舰队当中,逃过风暴的舰船总计三分之二出头,但伤亡惨重,在与倭拉舰队交战时又牺牲了一千人。虽然很多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莱娜心里清楚,这一仗其实胜负难料,船王埃尔-努林估计他们夺取和击沉的船不超过倭拉舰队的一半。   “不知道谁在指挥,反正此人对形势的判断很准,借着夜色的掩护撤退了。”他说,“我们出去侦察的船回报说,南边有敌船的踪影。”   她乘坐小舟率先登岸,面对众人的反对,她报以沉默无声的瞪视。所谓的谨慎,已经被风暴吹散。当小舟向岸边驶去,周围船上的人们冲着她高声欢呼,她知道,等形势明朗,众人今日的高昂士气势必一落千丈。他们需要看到一位真正的女王。   陪她登陆的是领军将军诺塔和女王的匕首。北边由索利斯兄弟带头,一队小舟载满了剩余的第六宗兄弟,马文伯爵率领尼塞尔精兵守在南边。他们被迫在肿胀的浮尸之间穿行,莱娜惊讶地发现大多是倭拉人,盔甲上插着箭矢。   潮水低落,没有海浪送他们上岸,小舟擦过沙滩,戛然而止,不等伊尔提斯反对,莱娜纵身跃下。她听见他跟着跳进齐腰深的海水,差点咒骂出声。她吃力地在水中跋涉,走向搁浅的大船,目光在残骸上逡巡。无数张面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却没有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看上去苍白而疲惫。她发现沙滩上还有一堆倭拉人的尸体,约有两百人马,浑身扎满箭矢。   “以为我们好对付。”一个声音从森提斯号上传来,莱娜抬头看见一个精壮的汉子立在裂缝中,手持长弓,俯视着她。此人眼神凌厉,与寻常库姆布莱士兵的谨小慎微大不相同。“结果证明他们想错了。”   莱娜闭口不言,攫住他的目光,直到他生硬了补了一句“陛下”。   “安提什大人,”她说,“瑞瓦小姐呢?”   他闻言一怔,沉肩垂头,双目紧闭。“这么说,陛下,您也没有她的消息?”   莱娜扭头望着第一批登陆的军队。女王的匕首分散开来,在沙滩上四处巡视;一支疆国禁卫军乘舟抵达,后方的军队犹如源源不绝的海浪。“安提什大人,”她回过头,却见对方弓腰塌背,悲痛欲绝,“安提什大人!”   听到喊声,他挺起胸膛,脸上有怒火一闪而过,继而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陛下。”   “我任命你为女王护国军库姆布莱司令,请你立刻带兵下船,开进内陆。今晚召开将官会议,我需要你们汇报准确人数。”   她不等对方回答,抬脚走开。他们追随神佑小姐,她知道。但我必须明确一点,他们现在追随的是我。   这个女人生前肯定有倾城之貌,五官似瓷器般精致,腰肢如舞者般纤细。然而正如莱娜已经无数次见过的,死亡夺走了肉体的美丽、肌肤的血色、面容的丰满,曾经张开樱桃小口、绽放如花笑靥的灵魂一去不返。索利斯兄弟在不远处的沙丘里又找到了几具尸体,凭衣着判断应是奴隶,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割开。然而,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眼睛和鼻子周围有干涸的血迹。   卢辛兄弟是目前为止她见到的第七宗最年长的成员。此人枯瘦如柴,脑袋秃了大半,只剩顶上一绺白发,犹如一丛被遗忘的荒草。他绕着女人的尸体走了几圈,眉头深锁,时不时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当年莱娜在调查天赋者时,见过一些涉嫌研习黑巫术而被捕的人,结果发现他们不是江湖骗子,就是遭到恶意栽赃的受害者。其中有一个哭丧着脸的英俊小伙子,坐牢前自称能与离世多年的死人交谈,以此骗取孤寡富婆们的钱财和珠宝。在莱娜面前,他讲得眉飞色舞,还亲手比画,那架势与眼前的卢辛兄弟完全不同。为感谢他坦诚相告,莱娜说服父亲改判他参军服役十年。   “需要多久?”她问凯涅斯宗老,可惜没能彻底消除语气里的怀疑。   “到处都是历史,陛下。”他回答,“卢辛兄弟必须拨开记忆的迷雾,才能找对目标。”   “啊!”年老的兄弟惊呼一声,脸色大变,混杂着厌恶和恐惧。   “兄弟?”凯涅斯上前询问。   卢辛兄弟恼怒地挥舞着枯瘦的胳膊,不准宗老靠近。“我感觉到它了,”他不满地瞪着莱娜,仿佛是她带错了路,害自己掉进陷阱,“她体内的那头怪物。您这是要我的老命吗?”   “说话注意点,兄弟!”伊尔提斯沉着脸吼道。   卢辛兄弟压根不理会他。“过去是真实的,”他对莱娜说,“不是虚幻的影子。它有力量。”   “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向你道歉,兄弟。”莱娜回答。硬要此人讲究礼数,怕是没什么好处。“但也是形势所迫,毕竟我们所有人都身处险境。”她冲着尸体点点头,“是她吗?”   兄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打量死去的女人,那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像是担心她会突然活过来。“有士兵跟着她,称呼她女皇。我能感觉到她的天赋极其强大,是瞬间从她体内喷涌而出,从而改变了风向。”   “如今她死了,”马文伯爵说,“为了摧毁我们,她牺牲了自己。现在敌人群龙无首。”   卢辛兄弟瞪了一眼战争大臣,目光中满是嘲讽。“这是一具躯壳而已,专为天赋而挑中的。我敢打赌,她已经在另一具躯壳里醒过来了。”   “为什么杀死奴隶?”马文问。   “他们是目击者。”莱娜答道,又看了一眼死去女人的面孔。她是在哪儿找到你的?你有自己的名字吗?“女皇刚登基不久,知道其真实身份的倭拉人应该不多。把尸体都烧掉吧,我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对幸存的将官们说。他们聚集在离海滩不远的一处高地上,军队仍在缓慢登陆,沙地上星星点点,那是焚烧死尸的火葬堆。“我们遭受了惨重的打击,瑞瓦小姐失踪,很可能已经牺牲,舰船大臣阿瑟兰·埃尔-奈斯特也一样。因为我判断错误,我们损失了整整五分之一的军队。因此,我必须问一句,有没有人不愿再听从我的指挥?”   她扫视全场,发现很多人不知所措。梅迪尼安人投来的目光仍然坚定不移,与蛇牙之战过后一般无二,她知道,他们相信是梅迪尼安人的神赋予了她超凡的洞察力。昨晚的大海战不仅没有动摇他们的信仰,反而再次提供了佐证:如非神助,他们岂能逆转必败之局?   封地领主艾伦迪尔和班德斯男爵的眼里也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怀疑,同样的还有慧明,她代表为数不多的俄尔赫人和瑟奥达人。明显焦虑不安的只有领军将军诺塔,不过他向来如此。安提什大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但与其他人一样,他保持了沉默。   “很好,”她冲着马文伯爵点点头,“请战争大臣说说我们的情况。”   “我们控制的范围是沙滩向内陆延伸一英里的区域,陛下。索利斯兄弟已经带领宗会兄弟去前方探路,除了少量倭拉巡逻队,目前附近尚未发现敌军重兵的活动迹象。等其余的马匹上岸了,情况会更加清楚。”   “应该说‘还能骑的’,”班德斯男爵插了一句,“我们有三分之一的坐骑不是病了就是死了,它们不大适应海上的生活。”   “我们所在的地区农田不少,”莱娜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坐骑。在此之前,恐怕没了马的骑士只能克服困难,步行战斗了,大人。”   “那他们又有得抱怨了。”班德斯轻声咕哝道,莱娜假装没有听见。   “倭拉舰队呢?”她问船王埃尔-努林。   “还是不见踪影,陛下。但我怀疑他们不会走远。也许在休整,等待援军。”   “那就别让他们得空。埃尔-努林大人,我任命你为舰船大臣。货船和运兵船全数返回疆国,尽快运送补给和援军。你带领我们所有的战船,不间断地骚扰敌军。”   “遵命,陛下。如果艾罗妮丝小姐可以同行,必定大有帮助。我们需要喷火器的燃料,但我的手下不知道如何调配。”   “天工师近来身体不适,你们尽力而为吧。”她顿了顿,有意与在场的每一个人对视,让他们看到自己眼里不存一丝犹疑,“明日之前,全军必须集结完毕。届时,我们向倭拉城进发。他们的女皇可能还陶醉在胜利的幻想之中,我要在最短时间内让她恢复清醒。”   “瑞瓦死了,是不是?”   艾罗妮丝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凯兰兄弟的帐篷里。伤兵的呻吟和哭喊声时不时地响起,可她充耳不闻,无动于衷,表情与战斗时一模一样。   “她那艘船在风暴中失事了,”莱娜说,“我们找到了一些幸存者,但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知道你和女总督关系很好,失去了她,我也非常难过。她的斗志和武艺,世人必将铭记在心。”   “我一直想问她在守城大战时做的那件事。可我问不出口,因为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痛苦。我以前常常想,她为人那么善良,怎么会在埃尔托做出别人说的那种事,那根本不是我认识的瑞瓦。可现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纤细灵活,犹如苍白的蜘蛛,“现在我怀疑她也不认识我了。”   莱娜伸出手,抚平了纠缠在她额前的一绺发丝,感到她的皮肤异常冰冷。“小姐,因为你,数千人保住了性命。”   “还有数千人丢掉了性命。”   凯兰兄弟来到艾罗妮丝身边,端着的杯子里不知是何物,热气腾腾,气味香甜。“安眠药水,小姐。”   “我不想睡着。”她说,“会做梦的。”   “不会做梦的。”他微笑着,把杯子塞到她手中,“我保证。”   医师离开时,莱娜跟了上去。尽管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依然保持警醒,对帐篷内充盈的恶臭和长袍上的血渍毫不在意。“你能帮她吗?”她问。   “我能帮她睡好觉,陛下。我有各种办法,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也许能暂时让她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常态。但我以前也见过精神创伤超出某些人承受极限的状况。一旦创伤不治,势必伴随终生。我建议尽快把她送回疆国。”   “不!”艾罗妮丝忽然起身离开床铺,走向他们,之前平静无波的面庞倔强得青如铁石。“不。我一定要留下。”她吐字含混,步伐不稳,莱娜急忙赶过去扶着她。   “我们还要一起点火呢,陛下。”她低声对莱娜说。女王扶她躺回床上,看着她慢慢入睡,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好多好多漂亮的火焰啊。”    第五章 维林   当太阳重新照耀大地,岛屿周围坚硬的冰层先是变薄,然后碎裂。不过几天时间,只有少量顽固的冰块尚未融化,在群岛之间的急流中漂走。狼人们纷纷取出独木舟,这种运输工具与熊人在镜峡制造的小船一样,使用的也是掏空的树干,宽窄不一。大多数独木舟一次最多搭乘四人,少数可容纳十人,但有三条巨型独木舟大得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怀疑能不能漂在水上。   “是用生长在南方的大红树挖凿而成。”阿斯托瑞克解释。其中一条巨型独木舟被推上了滑道,准备下水。“这种树木可与山峰比高,寿命超过二十人一生之和。每一代狼人只能砍伐一棵红树。当新船造成,我们会举行盛大的庆典。”   等阿斯托瑞克和其他萨满带着他们的狼上船后,他很快明白了这种巨型独木舟的用途。萨满们站在各自的狼群当中,神情极其专注,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狼群温顺地蹲坐在船上,可每隔一会儿,就有一匹狼扭头冲着另一队狼群低吼,直到萨满飞快地打出手势,狼才突然收声,平静下来。没有了萨满的约束,它们就会恢复野性——维林恍然大悟,又一次对这些天赋者的耐力感到惊讶。他们可以连续不断地使用天赋,而丝毫不觉疲惫。   “靠的不是力气。”柯拉尔带着战猫来到他身边。依照罗纳人的习俗,她不给宠物起名字,但可以想见,其他天赋者十有八九称其为独耳。它在同类当中最不守规矩,经常在夜里发出凄凉的号叫,只要有柯拉尔之外的人接近它,喉咙里就厌恶地呜呜作响。它冲着维林吼了一声,然后贴在柯拉尔身边,警惕地压低背部。   “是技巧,”女猎人接着说,点头示意阿斯托瑞克,“千百年来的生存所迫。我们的天赋虽然有用,但即便没有天赋,我们也能活下去。而他们必需这种力量,否则无法在冰原生存,所以他们学会了操纵和共用,以及如何有限制地消耗。”她微微一笑,目光依然停留在倭拉人身上。“在他们看来,我们就像孩子一样笨拙。”   维林和天赋者们也坐上了一条巨型独木舟,奥文的骑卫和森挞就只能挤在较小的独木舟里,有些是新造的,以供增加的人口每年迁徙之用。刀疤上船时微微颤抖,一把浆果也不足缓解它的焦虑。战马逐渐习惯了狼的存在,但在狭小的空间里与成群结队的狼共处,无疑超出了它的忍耐极限。   “冷静,老伙计。”维林挠着马鼻子,尽力安抚它。然而,刀疤今天按捺不住性子,仍然双眼圆睁,盯着沉默的狼群,龇牙咧嘴地摇晃脑袋。   “我来试试。”达瑞娜说着走上前,手摸战马的脖子。她闭上双目,轻蹙眉头,聚精会神地发力。刀疤转眼就安静下来,垂着脑袋,满足地眨巴眼睛。   “我让它看了家里的马厩,”达瑞娜说,“它以为到家了。”   “你的技巧长进了,小姐。”维林颔首赞许。   “一点点。”她扭头望向距离最近的萨满,那人脸颊消瘦,风霜满面,五匹狼纹丝不动地围着他。“不过我怀疑我们根本无人能与他们匹敌。有些技巧要学一辈子。”   除了萨满之外,所有人都要轮流划桨,每天两次,每次使用宽头木桨划上两个钟头不止。不出意外,洛坎对这种枯燥的力气活儿抱怨连连,但维林留意到他划桨的姿态并不太费劲。他现在个头好像长高了一些,脊背更笔挺,肩膀更宽阔了。尽管还有抱怨,但维林知道,历经战火的洗礼和艰苦卓绝的冰原之旅,当初在北疆遇见的那个少年已然消失了。不过,他还是频频张望卡拉,这是自始至终没有改变的一点。   他们一路向南,周围的岛屿越发高大,山岗上积雪覆盖,林木茂密,等他们靠近时,不少独木舟从中现身。狼人之间的问候并不热情,萨满们相互挥手或点头致意,见到老朋友便招呼几声,除此之外,大多数人都是默默地与同胞会合,船队的规模随之越来越大。还有一点令维林感到奇怪: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陌生来客,竟然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意外或者担忧,而是神情肃穆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和你们一起旅行。”轮到他划桨的时候,阿斯托瑞克说。萨满在船上话不多,因为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管好自己的狼群。   “杀人只是矛鹰的用途之一。”他说完,仰头望天。一大群矛鹰翱翔于天际,始终与船队保持同样的方向。它们夜间降落在独木舟两侧的枝条上栖息,狼吞虎咽地享受萨满喂的碎肉——看样子这些萨满多为女性。   “它们能传递消息吗?”维林问,“不过你们没有文字。”   “不对,我们只是没有书籍。”阿斯托瑞克从兽皮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维林——那是一根麋鹿骨头,沿着一条线刻满了笔直的记号。“每个记号代表一个音,”阿斯托瑞克解释,“放在一起就成了一个词。”   “这是什么意思?”   “‘长刀是拥有三十匹狼的萨满。’是我成年时云翼刻的,各大居住地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复制品。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们大肆夸耀。”   维林环顾独木舟上其他萨满的狼群,相比之下数量极少,顶多十几匹狼。“控制这么多一定很难。”   “说控制并不准确。它们……接受我。”   维林凑近了观察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发现它们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着了魔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它们听见了,”萨满恍然大悟,“狼的呼唤。你身上残留着回音。”   阿斯托瑞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有一匹狼忽然冲着维林低声咆哮。萨满抚摸着狼的脑袋,它立刻恢复平静,张大嘴巴,无比崇敬地仰望着他。“它们还能在你身上听到别的,渡鸦之影。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人的灵魂里。”   他们向南划了三天,半路加入的狼人越来越多。当绵长的内陆海岸线映入眼帘,维林估计总人数超过了十万。海岸上还有很多人,林间的居住地隐约可见,地域广阔,远大过狼窝。   “为什么不一直住在这儿呢?”当他们向岸边靠拢时,卡拉问阿斯托瑞克,“这里的生活条件看起来很好。”   “冬天麋鹿向南迁徙,”他回答,“这里冰天雪地,一片荒凉,我们又不能跟着麋鹿走那么远。但在群岛地带,当冰原成形,就有海象和鲸出现。”   傍晚时分,狼人举办了庆祝宴会,敞开肚子吃掉剩余的越冬存粮。他们聚集在几处超大火堆的周围,用叉子烤肉,端起角杯畅饮松果酒,叽里咕噜地交流着冬天的故事。尽管宴会的气氛再寻常不过,但维林知道有件事尽在不言中,很多人向他张望,神色不安,同时满怀期待。他们的语言中没有“谎言”一词,同样也没有“秘密”。数百年间,一代代狼人去往洞窟瞻仰壁画,认识他的相貌,也知道他的名字。   他远离众人,和达瑞娜坐在一起,他们生了一小堆火,晚饭吃的是炖海象肉。他亲自动手,把肉块切成条,撒上香料和盐,那是从北疆带来的最后一点盐巴。“有些宗会兄弟宁可不要剑也不愿丢掉盐巴。”他对达瑞娜说,这话当然有点夸张了。宗会生活使得大多数兄弟练就了一身野外烹饪的本领,对少许调料即可做出的美味更是念念不忘。   “你怀念过吗?”她接过维林递来的一碗炖肉,问道,“你从小在宗会里长大,抛开过往一定很不容易。”   “战争结束时,我失去的不仅是兄弟们,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没什么值得我挂念的了。”他在她身边坐下,两人默默地吃了起来。与往常一样,心灵的沟通可以轻而易举地驱散他的忧虑。每当两人共处,歌声仿佛又回来了,她的情绪轻易便可读懂。正如此时,她吃着炖肉,却明显心里有事,眼睛不断地瞟向维林。   “你担心以后。”他说。   “世道太乱,”她回答,“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我还是宗会的信徒,说不定会引用几句教理,告诉你‘希望’是何其珍贵的品质。”   “你相信女王能讨伐成功?”   “我信赖她。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如果我们成功了,然后呢?”   “回北疆,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要用来对付那些觊觎金子的蠢货。”   “这就是你的野心?守着高塔和北疆?”   “高塔,北疆,”他握住达瑞娜的手,“和你。还有好日子不可或缺的和平。”   她微微一笑,但他知道是硬挤出来的。“父亲也想要和平,希望北疆长治久安。”   “凯涅斯说,他是因为质疑国王之令而遭到流放。我一直认为,他拒绝的事情,就是我父亲对梅迪尼安群岛的所作所为。   “那是长久分歧的一次爆发。父亲是从艾尔·尼埃壬的家族侍卫队里起步的,当时阿斯莱的各大贵族为了领主之位争战不休。他说掐脖红彻底消失的那段时间,雅努斯亲口向他保证和平是最终的追求。那时候他们两人不比孩子大多少,面对的是十几个家族的联手进攻,而艾尔·尼埃壬的血脉在瘟疫中大为削弱,貌似不堪一击。‘我们一起杀了那帮蠢货,梵诺斯,’雅努斯说,‘然后我们建立疆国。’   “他们做到了,经过年复一年的战争,其他家族纷纷瓦解和衰落,又因为和平的允诺,四大封地相继臣服。疆国诞生后,和平并未如期而至,雅努斯把目光投向了疆国之外。于是,不愿卷入又一场战争的父亲辞官而去,以为能在北疆安安稳稳地退休,远离疆国的烦扰和雅努斯的野心。结果冰原部落出现,战争依然找上了门。”   维林捏紧她的手。“等打赢这场战争,以后再不会有了。”   “我和你一样看透了女王。很多年前,父亲带我去疆国,我见过她一次。你说得对,她和以前不同。但我如今在她身上看到的,和当年我父亲看到的完全一样,那天她带我们参观王宫花园,一路上欢声笑语,魅力四射。父亲笑对她的妙语,接受她的恭维,最后亲切地道别。等我们骑马离开时,他脸上再无笑意,我听到他说,‘我还以为雅努斯是野心家。’野心或许会改变,但从未消失,维林。等这场战争结束,她还会做什么呢?等她征服了一个帝国,还有什么能满足她?她还会要求你做什么?”   你将为信仰杀戮,为国王杀戮,而当火焰女王崛起,你将为她杀戮……那些话来自一个遥远的梦。也许不是所有的预言都会成真。“我认为她足够聪明,不会强我所难。”   早上,阿斯托瑞克带他们去参加会议。一行人循着林间小路,走到一株参天巨树的脚下,维林差点以为那是萨满制造的幻象:树干上覆盖着红棕色硬皮,底部宽约三十步,拔地而起两百余英尺,树冠远在森林之上,目不可及。   “你们的语言无法准确表述它的名字,”阿斯托瑞克说,“狼枪是意思最接近的说法。据我们族人所知,它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大树,就连我们祖辈的祖辈也没见过它年幼的样子。”   树干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少数狼人等在里面,默默地看着阿斯托瑞克带领维林走进来。他进洞后就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但见所有的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脸上,充满期待和忧虑。静立许久,洞里依旧沉默无声,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没有遵守某种仪式。这时智熊来到身边,轻声提示道:“他们等你说话。”   “说什么?”   智熊尴尬地冲着周围的狼人笑笑,像是一位家长为不守规矩的孩子道歉。“战争。他们认为你会带领他们。”   他扫视着参加会议的狼人,看到了屠鲸者。其他人也都是长老,从佩戴的饰物可以推断:一条骨头或珠子串成的项链、一把手柄雕刻精美的小刀——只有年纪够大而且威望够高的冰原人有时间和机会获得这些饰物。“萨满们不在这儿。”他对阿斯托瑞克说。   “萨满不能领军,”他说,“力量太强,导致灵魂软弱。猫人没有学到这个教训。”   维林点头道:“他们有多少战士?”   阿斯托瑞克和他们交流了几句,很快得到简洁有力的回应。“我们不像你们那样计数,”他回答,“所有岛屿上的人加起来,可能有四分之一到了战斗年龄。”   两万出头。不能与女王护国军相比,但他们有狼和鹰助阵。“他们有没有发现倭拉人的踪迹?”   “冰雪初融之时,他们已经派人去了南方,”阿斯托瑞克说,“年年如此。当倭拉人穿过丘陵地带进入平原时,他们就会返回。倭拉人一般在太阳更高的时候来,大约两个月后。”   维林想起无眼在冰原上说过的话——我有耐心,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今年他们来得更早,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们必须集合战士以及所有的狼和鹰,跟我一起南下。”   阿斯托瑞克翻译时,长老们愈加忐忑不安,但没人说话,众人神色戒备,面面相觑。尽管信奉了大半辈子,维林心想,仍然很难接受你的命运早在数百年前被涂画在洞里。   最后,一位长老开口了。他弯腰驼背,老态龙钟,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手杖上,嗓音虽然细小又嘶哑,但仍有一言九鼎的威严,阿斯托瑞克转述时表情肃穆,不敢怠慢。“远行者,是最年长最智慧之狼人。请问渡鸦之影能提供什么保证,大船人的话是否成真?”   “对于你们所信仰的故事,我无话可说。”维林回答,“任何一个领军参战之人,若是胆敢声称必胜无疑,那么他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我提供的是一个机会,你们可以彻底打败敌人,让他们无力卷土重来。仅此而已。”   等阿斯托瑞克翻译完,老人又说话了。他走上前,抬头注视维林,饱经沧桑的面孔时而充满好奇,时而疑云密布。“我小时候常问长老们,‘渡鸦之影什么时候来?’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们,因为我知道他没有来过我父辈的年代,我祖父辈的年代,以及在他们之前的无数次长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小家伙,’他们这样回答我,所以我睡得好安稳,因为在你到来之时,狼人会面临巨大的灾难和考验,而我不用操这份心了。”   他依然盯着维林不动,须臾,又提了一个简短的问题,语气轻柔。“你怎么打败我们的敌人?”   “依靠你们的战士,你们的萨满,你们的狼和鹰。依靠我手下将士的刀剑,以及陪着我们远道而来的同盟,他们高超的武艺。”他略一停顿,望向在洞口徘徊的达瑞娜和天赋者们,“还有那些明亮而强大的灵魂,他们无畏的勇气。”   远行者低垂目光,转身离开,迈着疲惫的步伐,隐没于树洞深处的阴影中。在完全消失之前,他说了几句话,引起一片惊呼。有些狼人连声呼喊他,冲着黑暗抛出一连串问题,却没有任何回音。   “他说的是什么?”维林问阿斯托瑞克,年轻的萨满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离去的方向。   “是他的决心。”倭拉人回答的语气使人不便追问。他扭头看着其他长老,提了一个问题,他们纷纷以点头回应,有的人相当勉强。“我们愿意跟你去。”阿斯托瑞克说。   达瑞娜周围全是火堆,她端坐其中,双目紧闭,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脸色逐渐苍白。马肯、洛坎和卡拉忙着添柴加火,维林陪在她身边,用一张海豹皮裹紧她细瘦的身子。忽然她浑身一颤,灵魂飞了回来,随后软绵绵地靠着维林,在他按摩肩膀时轻声呻吟。“还以为勤加练习就能容易些。”   卡拉递来一杯温热的松果酒,她喝过之后咳嗽几声,脸颊恢复了些许红润。“他们尚未抵达丘陵地带,”达瑞娜告诉维林,“但已经出动,七位将军带领的大军。我看见他们骑着马在队伍最前头,他们的灵魂太黑暗了,好像能吞噬一切光明,而且七个一模一样。我只见过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在冰原上。”   “无眼。”维林接道,她点点头。七个一模一样的灵魂,他心想。盟友派出了女巫的私生子,还有一支军队。他就这么害怕我们此行的目标?   狼人非要在动身之前打猎,而且花费整整一周。尽管冰雪已经融化,但在北方冻土生活,一年到头都谈不上安逸。战士们南下期间,留守的狼人需要食物储备。阿斯托瑞克邀请维林和柯拉尔一起去,反正每个萨满都需要带领一支狩猎队,但他不允许刀疤随行。“我们徒步打猎,马蹄踩在地上会惊动麋鹿。”   他们和二十个猎人向东步行了一整天,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呈弧线散开,在前面带路,偶尔停下脚步,仰头嗅探。狼群常常奋起狂奔,消失个把钟头,不久又能看到它们在前方等候。它们非常频繁地变换方向,经常毫无征兆地从北转向南。   “它们跑到多远的地方才能摆脱你?”柯拉尔问萨满,后者听得满头雾水。   “我们的联系是深层次的,所以距离不是问题。即使它们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依然能感觉到它们。”   他忽然神色一凛,停下脚步,只见狼群伏在不远处,鼻子冲着西南方。狼人们同时趴了下来,维林和柯拉尔也在阿斯托瑞克身边卧倒。他扬起手,慢慢转动以判断风向,然后一扭头,狼群立刻挤在一起,向南飞奔。“它们会把猎物赶过来。”   猎人们匍匐前进,以萨满为中心,排成一条直线,长矛在手,伏身以待。冻土环境严酷,草叶生得低矮,在掩护不力的同时,也提供了清晰的视野。每个猎人佩带的三支长矛都装有带钩的铁矛尖,矛柄上刻满了形同抓痕的记号。看来每支长矛都有自己的故事。   “猎过大麋鹿吗?”柯拉尔一边问他,一边搭箭上弦。   维林摇摇头,取下弓来。他的箭适合打仗而非打猎,箭头尖锐细长,便于刺穿锁子甲和铠甲,所以柯拉尔把自己的三支箭给他用,箭头带倒钩,很像猎人们的矛尖,却是用坚不可摧的黑色金刚石打造,与瑟奥达人的一样。“一箭放不倒,”她说,“别管腹背,瞄准脖子。”   一开始只有声音,大地震颤,雷鸣滚滚,夹杂着隐约的狼叫。领头的麋鹿陡然跃入眼帘,犹如地平线上冒出一棵树,枝丫伸展,迎风摇摆,逐渐变大,周围很快形成了一片小树林。他见过被俄尔赫人当做玩物的鹿角碎片,也因为狼人的壁画知道它们块头奇大,可是亲眼看见活生生的麋鹿,仍然令人叹为观止。领头的雄鹿拥有足足十英尺宽的鹿角,身高堪比两人叠加,朝着他们奔跑时,脑袋低垂,角尖犹如剑锋,蹄下尘土飞扬。   等麋鹿冲到三十步之内,猎人们同时起身,手中长矛飞射而出,领头的雄鹿和另外两只当即翻倒在地,鹿角断裂,蹄子乱蹬一气。剩余的鹿群发现危险,立刻掉头向北逃窜,狼群紧追不舍。一只受伤的雄鹿挣扎着爬起来,喷吐鼻息,摇晃着裂开的鹿角,径直冲向离它最近的猎人。柯拉尔一箭射中它的脖子,维林随即射出两箭,然而雄鹿势头不减,鹿角抵着地面,狠狠地戳向猎人。不过,看样子猎人并不需要帮忙,他在最后一刻突然向前猛冲,越过雄鹿的头顶,双手撑着它的脖子稍一借力,人在半空翻转,身手之矫健,连杂耍艺人也要自叹不如。   雄鹿打了个响鼻,愤怒地嘶鸣着,掉转鲜血淋漓的脑袋,这时,柯拉尔瞄准它的眼睛,一箭将其射倒。她的弓术精湛得令人咋舌,维林怀疑瑞瓦也难以与之匹敌。等维林来到阿斯托瑞克身边,猎人们开始动手了,伴随着长刀的寒光,他们非常娴熟地将猎物开膛破肚,肢解开来。他看到狼群在百步之外围着另一只麋鹿的尸体,它们不再平静如常,而是互相撕咬咆哮,从口鼻到尾巴都沾着血,白毛染成了猩红色。   “它们应得的奖赏,”阿斯托瑞克说,“束缚太紧反而不好。有时候它们需要保留狼性。”   远处尘土弥漫,幸存的麋鹿仍在逃命。“你没有一网打尽。”维林说。   “要是一网打尽,明年可就没有猎物了。”   “到时候我们和倭拉人作战,那就不是打猎了,而是打仗。不能放跑任何一个人。我们要赶尽杀绝。”   “你认为我有顾虑,不愿杀死曾经的同胞?我以前又不是没有杀过他们。”   “这次不一样。带领他们的家伙极其凶恶,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将军远远不能相比的。”   柯拉尔擦着血迹斑斑的箭头走过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萨满。“维林大人说得对,”她说,“我感觉到你的同情心了。等你面对盟友最宠爱的爪牙,心慈手软会害死你的。”   阿斯托瑞克皱着眉,一脸茫然地摇着头。“盟友?”   “它住在那个……很远的地方?比死亡还远的地方?”   维林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对一个从小到大毫无信仰的人解释何为往生,简直是难上加难。而且,与收养他的人不一样,阿斯托瑞克对夜空中不断跳动的绿火并无崇拜之情——此时天际只有隐约的一抹绿光。“自然界的诸多神秘现象之一”便是他唯一的想法。   他们是昨天出发的,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出征仪式,狼人战士们道别了家人,踩着纷乱的步伐向南进军。还有一些人既不南下,也不留守。维林看见一群上了年纪的男女聚集在岸边,各有各的独木舟,以及少量的干粮。远行者也在其中,送行的几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孩子或孙辈,从长老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物件:一把小刀,一串项链,一根长矛。他们神情肃穆,默不作声,最小的孩子吸溜着鼻子,目送老人独自爬上独木舟,撑离岸边,头也不回地向北方划去。他的遗物,维林心想。   不久,他牵着刀疤,在队伍最前头找到了阿斯托瑞克,萨满已经派出狼群先行探路。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难以置信,”维林说,“但我亲身去过,而且亲耳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倒也情愿把他当成自己的幻觉或是传说故事,可他急于毁灭我们的企图太过真实,根本无法回避。”   “我以为人只能在死后才能去往生世界。”   维林举目遥望远方。一直以来,他很难说清在埃尔托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的确如此。”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维林回头看着达瑞娜,她和卡拉一起说说笑笑,不远处的两只战猫正在翻滚嬉戏。“多亏了朋友们,我才能每每化险为夷。”   一周后,他们看见了群山,山势险峻,峰峦起伏,向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山谷覆盖着茂密的松林,山顶多为裸露的花岗岩,在氤氲的雾气里呈现淡蓝色。而在东边,低垂的黑云之下,隐隐可见橙色火光。“火山,”阿斯托瑞克说,“连山地部落也不去那里。”   “你们和他们做生意吗?”维林问,“会不会说他们的语言?”   “他们说倭拉语,算是一种方言,在外人听来很难区分。我们之间不来往。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丘陵里生活,无休无止地打来打去,等倭拉人抓奴隶的时候又一起打倭拉人,很少来冻土找事。”阿斯托瑞克抬头张望始终在高空盘旋的矛鹰,有一小群离开了大部队,向山区飞去,“如果有人迎接我们,母亲会发出警告。”   不过,等到他们登上山麓也没见着敌人的影子,前路畅通无阻,毫无可疑的迹象。“换作我们也会这么干,”艾尔特克说着,眯起眼睛观察寂静的山岭,“先放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去,等我们放松警惕,再趁夜发动进攻。”   “没有人暗中观察我们。”柯拉尔肯定地说。她望着维林,表情异常严肃。“但是有人来了。歌声的意思非常清楚:我们应该等待。”   他们在相邻的山丘上扎营,这儿视野极好,四面八方尽收眼底,矛鹰仍在高空警戒,白狼成群结队地守在营地周围。然而山岭依旧寂静无声。夜幕降临,东边的火山浓烟滚滚,光芒愈加耀眼,偶有闪电破空而过。   “看来尼沙柯满世界都管事。”艾尔特克罕见地发了一句感慨,目光始终不离远处的火光。他最近不再独来独往,吃饭睡觉也和大伙儿一起,脑袋又剃得只剩毛茬。有些森挞明显对他不大尊敬,好在多数人勉强接纳了他。   环顾四周,维林注意到众人相处得极为融洽,骑卫和罗纳人轻松自在地坐在一起,还有天赋者,他们养的战猫一口接一口地咬住战士们扔过去的残骨碎肉。冰原是熔炉,他回想起许多年前,耶斯廷宗师在铁砧前不断地挥锤敲击,三根铁条逐渐融合成剑的雏形。冰原也让我们焕然一新。   “你真的听过他的声音吗?”达瑞娜问。   艾尔特克目光低垂,面色阴沉,但并非因为恼怒,而是往事不堪回首。“我听过,那种声音只可能出自神灵之口。”   “迷雾山洞,”柯拉尔说,“玛莱萨告诉我,除她之外,只有一个人去过。”   “就是玛莱萨指引我去的。虽然我凭借刀和棍成了灰鹰部落的塔莱萨,娶了六个老婆,养出一个好儿子,但我依然是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我的梦想就是找到迷雾山洞,据说那里还有诸神的回声。于是我赶赴圣山,请求玛莱萨指引。我没能见到她,因为男人没有这种资格,但她为我派了向导,还送了一句话——我原以为是祝福,后来才知道是警告——‘诸神所说皆为真相。’”   艾尔特克略一停顿,端详着柯拉尔,嘴角掠过隐隐的笑意。“我的向导是一个女人,模样凶狠,少言寡语,出口就是脏话,她骂我是傻瓜,是我娘和猿猴生的崽子。她仗着自己是圣山的仆从,知道我不会动手,否则我早就把她从最高的山崖上扔下去了。”   “你应该试试。”柯拉尔冷冷地说。   “你的生母是我见过的说话最难听的女人,”艾尔特克接着说,“我娶的老婆可是大山里最凶的六个贱人。”   “你想收她做第七个老婆。”柯拉尔模仿他的笑容,“因为就她有脑子。”   艾尔特克哼了一声,不屑地摆摆手。“不说了,反正她带我去了一个山洞,那座山很不起眼,所谓山洞就是一道小小的裂缝。‘你会死在里面的,猿猴崽子。’她说完就走,再没有别的话。我感觉到山洞里热浪滚滚,便知道等着我的是巨大的考验。但我太想听到尼沙柯的声音了,我相信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进去后,洞里一片漆黑,我越走地势越低,手里的火把是唯一的光亮。有时候石壁会忽然摸不着,我只能伏在狭窄的岩脊上,四周空空荡荡,担心走错一步就会摔死。后来我找到一座桥,其实是横跨在大峡谷两边的拱形石道,结果半路遇见了一道水流湍急的瀑布,密得像是帘幕,而对面仍是一片漆黑。考验再明确不过了——如果我径直走过去,水流会浇熄火把,我可能就会彻底迷路。诸神真是英明睿智,用这种办法筛选出有资格聆听神谕的人,因为懦夫肯定掉头就走。”艾尔特克顿了顿,轻声一笑,“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前进,就像我一样。   “石桥湿滑难行,水流冰冷刺骨,等我的火把熄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趴在桥上匍匐而行,摸索着向前挪动,直到狭窄的石桥逐渐宽阔,前方出现了极其微弱的亮光,于是我更有动力了。随着我慢慢接近,亮光越来越明显,原来我进了巨大的洞窟,石壁上发出绿色的微光,而洞窟正中央有一个水波翻滚的池子,池水不断冒泡,浓雾蒸腾而上。一开始我觉得池水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但等我靠近,竟又闻不到了,那是我所能走到的最近距离,因为池子的热度太高……然后我听见了,起先声音非常低沉,仿佛大地在颤抖,接着越来越清晰和响亮,最后我感觉耳朵都快炸开了。   “我知道自己是傻瓜,是巨人脚底的爬虫,那么威严的声音对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他真的说了。‘你知道说话的是谁吗?’他问我,尽管我心怀恐惧,但还是含混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正是,’他说,‘是我将火赐予世人。是我拯救你们于无边的黑暗。是我千百年来以温暖护佑你们。诸神之中,数我最慷慨无私,而你们依然索求无度。’   “要不是我的腿脚不听使唤,我肯定跑了,可我只能趴在地上,与爬虫没有两样——我还能是什么呢?我向他哀求,就像被抓住的梅利姆赫面对刀子的裁决,吓得痛哭流涕,屎尿横流。尼沙柯既不同情也不恼怒,他虽然慷慨无私,但他的馈赠除了护佑世人,还能焚烧万物,而真相即是无形之火。‘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灰鹰部落的塔莱萨,’他对我说,‘你的想法太容易窥探。那么多的怒火,那么大的野心,这是什么?一个你以为前途光明的孩子,你相信他能带领罗纳人对抗梅利姆赫。睁大眼睛,仔细看。’   “透过记忆的迷雾,我看见了:那孩子向来残酷无情,有一次我看到他掐死了一只小狗,还有一次,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在和他一起爬山时摔死,他告诉我是意外,而我轻信了他的谎言,无视脖子被拧断的事实。我全都看见了。”   艾尔特克羞愧地垂着脑袋,横肉虬结的脸上满是哀伤,连柯拉尔也不忍再看,皱着眉头移开视线。“可我拒绝接受这份馈赠,”艾尔特克接着说,“拼尽全力站起来,冲着尼沙柯怒吼。‘我儿子注定伟大!’我大喊,‘他会把梅利姆赫赶到海里去!’尼沙柯笑了,声如洪钟,经久不息。‘等你亲手杀他的时候,再回想你今日的狂言,’他说,‘你走吧。’   “之后四周沉寂无声,只有池水仍在翻滚。我并没有离开,呼唤着尼沙柯,要求他收回谎言,但他对忘恩负义的爬虫已经无话可说。我在洞里又找到一条石道,虽然狭窄难行,七弯八拐,但好在有绿光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回到地上,只觉得无比寒冷。”   艾尔特克沉默了,望向远处的火光,眼神疲倦不堪,仿佛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再开口时并未移开视线,但提问的对象一听便知。“玛莱萨从你体内驱逐的那个怪物,是它找到我儿子的,还是我儿子找到它的?”   “在我被它……控制之前,森挞就已经重建了。”柯拉尔说,“你儿子是参与重建的人之一,他们臭味相投,既嗜血如命,又想为自己残忍的行径开脱。他声称自己本可以杀死梅利姆赫最厉害的战士,全怪可恶的玛莱萨软弱无能,因为活得太久而腐朽僵化。但他们人数不多,脑子又都不清醒,根本成不了事。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森挞需要领头的人,于是找到了我体内的怪物。”她痛心疾首地说着,言语间流露出一丝歉意。“你无论如何都得杀他,塔莱萨。诸神所说皆为真相。”   叫醒他的是狼。一匹体形硕大的公狼使劲地舔着他,臭气扑面而来。维林抓着匕首,猛地惊醒过来,它立刻跳开了,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他,又急切地吠了一声。   “怎么了?”身边的达瑞娜含含糊糊地咕哝道,毛皮里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苍白脸庞。   “应该是有人找上门来了。”他说着套上靴子。   阿斯托瑞克、柯拉尔和智熊已经站在南面的山脚下,狼群一字排开,守在他们前方,头顶还有矛鹰翱翔。“来了多少人?”维林走到柯拉尔身边问道。   “就一个。”   维林举目远望,看见了一个人影。他头戴兜帽,披着斗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面对一大群矛鹰从天而降,在触手可及的高度盘旋环绕,他依然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等他在狼群面前停下脚步,维林迎了上去。此人中等个头,肩宽体壮,但也谈不上特别魁梧。他扯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消瘦脸庞,还有那双眼睛,维林如今才知道,它们述说的何止人生的冷暖,还有世间的沧桑。   “啊,”艾林说,“我就猜到是你。”    第六章 瑞瓦   她疼醒了,右手犹如刀割一般锥心刺骨,痛感连绵不断地袭来,眼前的黑暗逐渐消散。她呻吟一声,甩了甩手,结果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眼睛睁开的刹那,阳光酷似银白的火箭,陡然射进她的脑子。一时间眼前全是模糊的黄色影子,耳边轰轰作响。她拼命地眨眼,景象慢慢清晰起来,黄色影子变成了沙滩,轰鸣声来自奔涌的海浪,右手之所以刺痛,是因为一只红色小螃蟹正在啃食她的拇指。   她捏住螃蟹钳,一把拽下,将其扔进浪花中,伤口遇见咸腥的海水,疼得她龇牙咧嘴。但有这种感觉是值得庆贺的,证明她还活着——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虽然无法动弹,只能躺在沙滩上任由海浪冲刷,但她真真切切地活着。   为什么?她问圣父,并无埋怨,只是好奇。您不可能认为我还有活着的资格。您不可能奖赏一个用谎言夺去无数性命的人。   忽然有声音传来,而且大得惊人,她一时恍惚,以为是圣父屈尊答疑。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听不懂那个声音所用的语言,心脏差点停跳,模糊的视线定格在说话的人身上,那是一个黑衣大汉,正踩着海浪朝她走来。等对方靠近,装束清晰可见:黑皮短装,银盘挂于胸前,鞭子插在腰间。是督头。   那人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水里提起来,当那张满脸横肉的面孔凑近观察时,她佯装昏迷,任其摆布。他颇为内行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扭头呼喊视野之外的同伴,说明此人并非单独行动。她始终双眼半闭,任由那人拖上岸,发现沙滩上有六个人站着,还有很多人躺着一动不动。   督头把她扔在沙滩上,她依然没有反应,装作不省人事,其实暗中做着深呼吸,积蓄力量。他们错在耽误了好几分钟,那个督头把她掀翻,等同伴们纷纷围拢过来。当她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她看到有两人手持长矛,其他人腰佩短剑。督头拉起她的上衣,使她袒胸露乳,然后对同伴们提了一个问题。在一片附和声中,有人说了句什么,高兴得咯咯直笑。   “我朋友……喜欢你。”督头说着不甚流利的疆国话,一把捏住她的脸扭了过来,只见他满脸淫笑,“想……操你。可能会卖不起价……不过我欠他的债。你……想被操吗,小美人?”   事实上,干掉他的头号功臣是笑容,而不是随后的杀招。她忽然露出色眯眯的微笑,督头大惊失色,不知所措地仰头后撤,正好暴露了喉咙。这一招是维林教的——牧师教授的徒手搏击动作既不致命,也不实用。她的手指硬生生地戳向督头的脖子,瞬间击碎了喉结,他躺在沙地里痛苦挣扎,嘴角不断地冒出血沫。瑞瓦就地一滚,避开凌空刺下的矛尖,不等对方收势,一把抓住矛柄,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正脸。她挺身而立,长矛已在手中,对方踉跄着连连后退。   见他们逼近,她忽然身形一动,矛尖掠过刚才那人的双眼,又划破另一人的脸颊。第二个手持长矛的人刺了过来,却用力过猛,说明此人的武艺仅限于虐待无力反抗的俘虏。她轻而易举地弹开对方的长矛,顺势横扫,矛柄狠狠地打在他的颈背上,发出了悦耳的骨裂声。   她立在原地,看着他们裹足不前,纷纷向被她刺瞎的人投以惊惧的目光,那家伙惨叫连连,双手捂着脸,指缝里鲜血淋漓。“来啊!”见他们面面相觑,不敢靠近,她轻声说道:“你们可不能饶过我。”   不远处传来一声号角,瑞瓦循声望去,看到一群骑手立在几百步开外的沙丘顶上。她扭过头,发现沙滩最北端还有不少骑手策马而来。见奴隶贩子们松了口气,她也打消了获救的念头。   领头的骑手在喉结碎裂的督头身边扯住缰绳。此人与瑞瓦以前见到的倭拉人不大一样,披挂红色胸甲和护胫。她本以为他们是柯利泰,可是领队打量督头的尸体时面带戏谑的笑容,他带领的三十来人也一样。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奴隶贩子们立刻不了,冲着红甲骑手吼了几句。骑手并未理会他们,目光投向瑞瓦,笑容愈加灿烂。他抬手示意奴隶贩子们闭嘴,然后提了一个问题,扬起眉毛等待回答。那个脸颊被割伤的奴隶贩子一边按着止血布,一边冲她打手势,扯着嗓子厉声叫唤。   然而,红甲骑手对他们的请求无动于衷,反而傲慢地挺起胸膛,发出一个简短的命令,并点头示意瑞瓦。奴隶贩子们听见他的话,刚才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向她投以戒备的目光,个个犹豫不决。骑兵又开口了,嘴里吐出一个字,身后的骑手们同时拔剑,动作干脆利落。领队挥剑指向奴隶贩子们,又指向瑞瓦,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先前的命令。   奴隶贩子们脸色煞白,在数十把长剑的逼迫下,壮着胆子朝瑞瓦靠近。她看不出还有什么僵持的必要,于是挑中个子最高的家伙,把矛尖递进他的胸膛,再疾冲几步,就地翻滚,避开几个奴隶贩子的胡乱劈砍,夺过他手里的剑。再之后,那些人连半点威胁都算不上,只当是活动手脚了。   她戴着枷锁,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强迫自己看着那些接受督头检查的俘虏,两个披挂红甲的倭拉人守在附近。她在沙滩上伤了其中一人,手中短剑飞向第一个靠近的骑手。对方反应快得出奇,堪堪避开,但旋转的剑刃仍然在他的下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受伤的倭拉人和同伴们似乎觉得很有趣。刚才她手刃奴隶贩子的过程令他们乐不可支,等她杀完最后一人,他们竟然拍着胸甲连连喝彩——那个瘦高个儿企图逃跑,被他们踹了回来,可怜巴巴与她对阵。他没能坚持太久。   然后她冲了过去,打算扑向其中一个骑手,把对方推下马鞍,自己骑马逃走,结果半路摔倒,吃了一嘴沙子,原来腿被绳索缠住了。她拼命扑腾,想要挣脱束缚,又被绳索捆住了腰。先前与奴隶贩子们对话的骑手翻身下马,蹲在一旁看着她徒劳挣扎,嘴角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瑞瓦的脸颊,用倭拉语说了一个词:“戈利赛。”   他们将她五花大绑,彻底断绝了她逃跑的念想,又将她扔上马背,带到几英里之外的这座营地。迎接他们的奴隶贩子不少,为首的是一个督头,在红甲骑手们面前唯唯诺诺,举止颇不自然。领队简单地说了一两句,瑞瓦就被移交到奴隶贩子的手里。她做好了遭受折磨的心理准备,给她戴枷锁的奴隶贩子们也确实满脸怒火,上镣铐的时候,一人持刀抵着她的喉咙,另外两人手握长矛,矛尖距离她的胸膛不到一英寸。不过,无论他们怀有怎样的恶意,他们接到的命令似乎是禁止以任何形式虐待俘虏,除了带她上马车时动作比较粗鲁。话说回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她就知道有些苦头是非吃不可了。   她扯紧锁链,伸长脖子,虽说有点费劲儿,但勉强能看清俘虏们被带进来以及接受奴隶贩子检查的情形。禁止虐待的命令显然不适用于从沙滩上抓获的其他俘虏。第一个人肩宽体阔,应是弓手,他跌跌撞撞地跪在督头面前,胸膛赫然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督头弯腰查看一番,继而站直了,不屑地摆摆手。另一个奴隶贩子走上前,手里的弯刃匕首瞬间割开弓手的喉咙,瑞瓦根本来不及反应,抗议的叫喊声生生憋在嗓子里。   俘虏们一个接一个被带过来,尽管锁链扯得皮肉生疼,她仍不愿移开视线。大多数俘虏是库姆布莱人,还有少量疆国禁卫军,督头们依据伤情判断是杀死还是留下。风暴造成的伤害显然不轻,当场毙命的远远多过幸存者。她痛恨自己仍抱有一丝希望,因为俘虏之中不见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的影子。可是,葬身大海或死在岸上又有什么分别呢?无论如何,是我害死了他们。   最后一个俘虏,却是她最不忍心看到的。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瘦小身影,尽管戴着镣铐,依然昂首挺胸,拒不在气势汹汹的倭拉人面前低头。“奈拉!”瑞瓦一边叫喊,一边扬起锁链敲打铁栅栏。一个奴隶贩子用矛柄戳了戳她的后背,结果招来一个红甲骑手的凶狠瞪视,只好退到一边。瑞瓦又绷着锁链望向奈拉,发现这个疤痕女儿团的女兵仍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神佑小姐,明亮的眸子充满敬畏之情。“我就知道圣父会保佑您平安无事,小姐!”她快活地喊道。   督头低声咒骂着,抬手扇向女孩的脸颊。不料奈拉并未退缩,反而一扭头,张开嘴,狠狠地咬住奴隶贩子的手。督头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拼命地往外拉扯,周围的奴隶贩子也抡起鞭子和短棍殴打奈拉,可她死不松口,像猎犬一样摇头晃脑地撕咬,直到一根长矛刺进她的背部,把她钉在沙地上。   瑞瓦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同时额头突遭重击,一股温暖的鲜血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有人用倭拉语冲着她咆哮,一双大手凶狠地把她从铁栅栏前拉开——笼子上有血迹,正是她撞到脑袋的地方。女人的尖叫声消失了,堵在她的嗓子眼。她忽然抬头,与方才在沙滩上发号施令的红甲骑手隔着笼子对视。他歪着脑袋观察瑞瓦,犹如一只猫儿遇到了新奇的玩物,脸上的笑意无影无踪,隐隐流露出一丝疑惑。   他的面孔渐渐模糊,瑞瓦知道,疲倦、疼痛和绝望的轮番侵袭,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昏迷的边缘。她借助仇恨的力量,又坚持了片刻。“我是艾尔维拉!”她操着嘶哑的嗓门,对红甲骑手说,“死在我手里的倭拉人不计其数,可我还远远没有杀够!”   她醒来时发现笼子里不止自己一人。一个男人瘫软在对面,瀑布般的金发挡住了脸,随着马车的摇晃左右飘动。瑞瓦看得出他身材高大,搁在膝上的双手伤痕累累、强壮有力,枷锁铐住的前臂肌肉发达,显然惯于劳作或战斗。瑞瓦叹了口气,再一次感慨圣父对罪人的考验真是无休无止。   “醒醒,大人。”她说着,蹬了蹬他的光脚。两人的靴子都被脱掉了。   金发男人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但并未醒来。瑞瓦又用力蹬了一脚。“海盾大人!”   他惊呼一声,慌张地抬起头,瞪着一双湛蓝的眼睛,令瑞瓦失望的是,其中竟然看不到一丝恐惧。海盾见是她,便松了一口气,然而左顾右盼之后,还是忍不住呻吟一声,难掩绝望的情绪。“我梦到我死了,”他耷拉着脑袋,喃喃道,“原来只是一场美梦。”   “你是在沙滩上被抓到的?”她问。   他猛地扬起头。“我们有十来个人。我和几个人抓着漂浮物,熬过了风暴。天刚刚亮,我们就游到岸边,向北前进,打算去登陆点,然后他们来了。”   “奴隶贩子?”   “不,另外一批人。”海盾握手成拳,锁链有轻微的响动。   “身披红色盔甲的人?”   “我们手无寸铁,根本没法打。”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瑞瓦发现那是他在笑,“于是他们送上了剑。人人都有,敌人给的剑。我拼尽了全力……可我救不了他们。后来,他们把受伤的人全都杀死了,抓走了我。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累得浑身虚脱,站立不稳。他们好像觉得我……很好玩。”   “戈利赛。”瑞瓦咕哝道。   海盾又抬起头,眼睛一亮:“什么?”   “他们抓我的时候,其中一个对我说的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颓然靠在笼子上,嘲弄地挑起眉毛,惯常的幽默感仿佛又回来了。“知道。意思就是,我们还不如当初死在他们手里。”   接下来的日子极其单调乏味,他们一直在马车上,从未出过笼子;每天的食物,即两碗燕麦粥外加两杯水,都是用一根板条推进铁栅栏的。没有勺子,他们只能用手抓着吃。有一个木桶可供排泄,只要马车停下来,他们就一起搬起木桶,隔着笼子倒掉污物。他们学到了教训,每次都等到驾车的奴隶贩子走下踏板再动手,因为他特别喜欢在停车时催着公牛再走一两步,为的是看他们把污物泼自己一身。   “是红花。”第十天早上,海盾望着一块块开满深红色花朵的田地,说道,“我们距离倭拉城大约四十英里地。”   “你认识这地方?”瑞瓦问。   “好多年前来过,那时我年纪还小,是商船上的水手,尚未领悟到当海盗的智慧和好处。倭拉的红花品质最优,总能卖出好价钱,只要你看得惯他们做事的风格,可以忍耐到成交的那一刻。”   “原来你早就对他们不满了?”   “不满?谈不上,那时候只是有一点点反感。我的同胞干过不少坏事,我知道,但从来没有贩卖过奴隶。任何一个梅迪尼安船长要是被发现贩运奴隶,不仅遭人唾弃,船也别想保留。”   瑞瓦感到马车在减速,于是抬起头,发现驾车的奴隶贩子正盯着前面的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们知道了答案。路边竖着一根长杆,顶上绑有一根横木,做成绞刑架的样式。吊在上头的东西破烂不堪,瑞瓦好半天才看出是一具尸体,两条烧焦的腿犹如枯木,肚子剖开挖空,还有脑袋……可能是男人的脸,像一张皱巴巴的皮革面具,无法判断年龄,牙齿完全暴露在外,似在张嘴惨叫,足以证明此人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车夫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移开视线,抖动缰绳,催促拉车的公牛加快步伐。   “三死,”海盾解释,“先是下了使人痛不欲生的毒药,然后火烧,最后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倭拉人惩罚叛徒的传统做法,不过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又一根杆子掠过瑞瓦的眼角,吊在上头的尸体与之前的一模一样,不过此人的眼珠子被挖出来了。她问埃尔-奈斯特这种做法是否别有用意,但他耸了耸肩。“我觉得,就是某些人的嗜好吧。”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经过了一百来根杆子,每英里地多达十根。   翌日清晨,他们看到了倭拉城。瑞瓦挺直背部,抬起身子,以便观察周围的情形。他们刚刚翻过了帝国都城西边一英里开外的山丘,道路笔直地通向前方,两边插满了悬吊尸体的长杆,城西郊外绿树成荫,坐落着一排排平房或双层大宅。看样子倭拉城没有城墙和防御工事,海盾解释说,数百年来城市不断扩张,当年的城墙早已被吞没其间。   “据说是世上最大的城市,”他告诉瑞瓦,“不过我也听说,极西之地的好几座城市都有可能争夺这个头衔。”   他们越往前走,看到的房屋就越发高大,奢华的独栋大宅变成了拥挤的街道和楼宇。迷宫般的巷子从大路两边延伸出去,令她忆起瓦林斯堡脏乱的街区,当然,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她想烧掉整座城市,”海盾皱着眉头望向外面的街道,轻声说,“放火的人本该是我们。”   瑞瓦忽然想到奈拉,在这趟凄惨的旅途当中,那个女兵的模样时常浮现于脑海。她是来自埃尔托南部林区的自由战士,带领的十来个女孩都是被奴隶贩子抓住又拼命逃出来的,她们手上沾满鲜血,但仍嫌不够。瑞瓦回想起她们围拢在自己身边,满怀敬意地跪下——神佑小姐的故事流传甚广,亲眼见到真人,更让她们对心心念念的传说确信无疑,也证明她们遭受的苦难并非毫无意义。奈拉牺牲时眼里的敬畏与初见之日一般无二,分毫不减。她的声音是那么快活……死的时候还深信我的谎言。   “我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她低声对海盾说,“一旦我获得自由,非把这里烧成平地不可。”   他颓然跌坐在笼子里,嗓音有气无力,充满苦涩。“那都是一个疯女人的美梦,小姐。她还逼着我们和她一起做梦。你睁眼瞧瞧吧,能建造这种城市的帝国,轮得到我们来摧毁吗?”   “他们的军队占尽上风,还是被我们击败了。”瑞瓦说,“或许他们的城市貌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他们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勾当,灵魂早已黑暗腐朽。”   他抬起手腕,锁链哗啦作响。“可惜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被抓到这里,用生命供他们取乐。”   “‘绝望是罪,有违圣父之爱,因绝望乃沉沦,而希望是强者的美德。’”   “哪本经书上的?”   “第三经《奋斗经》的 第三章,先知的考验。”她发现自从被抓,就再也没想过《理经》了。有什么可想的呢?在这种处境下,讲理是最没用的。   倭拉人似乎对雕像情有独钟,大部分是青铜战士像,矗立于瀑布般奔涌的喷泉或者修剪整洁的花园当中,标志着他们已经离开狭窄难行的外城区。不过,城里最具特色的是无处不在的高塔,它们均以大理石砌成,棱角分明,形制匀称。奇怪的是,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成群结队的奴隶在打理花园或是擦洗雕像上的鸟粪。瑞瓦推测,市民们之所以不在,可能与悬挂在高塔上的几十具尸体有关。有些人被吊上去时还没死,墙上的一条条红褐色污迹即是证据。   “他们的女皇好像很喜欢玩大手笔。”海盾说。马车停了下来,眼前的椭圆形建筑是两人迄今所见最高大的、由红色和金色大理石造就的奇观。它高达七十英尺,共有五层,与瑞瓦见过的其他建筑风格迥异。诸多证据显示,城里的倭拉人不大喜欢直角,因此每一层都由弧线圆润的拱门相连而成,立柱的形状则是模仿酒杯的高脚。   “倭拉城的大竞技场,小姐。”埃尔-奈斯特说,“抓紧时间欣赏吧,恐怕我俩再也没有眼福可享了。”   一队红甲卫兵紧紧围着马车,车夫刚一打开笼子,立刻退得老远,声嘶力竭地命令两人出来。见他神色惶恐,满脸汗水,瑞瓦推测他急于摆脱那些卫兵。她吃力地爬出笼子,每一个动作都牵扯得双腿和后背酸痛难忍。旅途中,她想尽办法活动手脚,但长时间困在笼子里,再强壮的人也吃不消。海盾下车时呻吟了一声,然后紧咬牙关,跪倒在地。   “站起来。”一个声音传来,说的是地道的疆国话,语气不怒不威。瑞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披纯色黑袍,满头黑发梳在脑后,两鬓微微泛白,额头光滑,脸颊消瘦,面无表情。   海盾抬头打量黑衣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你没带鞭子。”他说。   “我不需要鞭子,”对方回答,“你不服从就死。”   埃尔-奈斯特冲着他们背后的竞技场一甩头。“死在外面和死在里面,有什么分别?”   “在里面你有活下来的机会,至少有一阵子可活。”黑衣人望向瑞瓦,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神情专注,但目光中并无色欲,更令她吃惊的是,也没有残酷的意味。“我是瓦鲁莱科·托夫因,”他说,“拜可亲可敬的艾尔维拉女皇所赐,担任倭拉大竞技场之场主,戈利赛之督头。”   他扭头招来两个红甲卫兵,瑞瓦注意到他的双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身,从指尖到腕部无处不在,样式前所未见。相比女王的罗纳女人,他的文身密集得多,也繁复得多。她心生好奇,将如此复杂的图案刻在皮肉里,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承受多少痛苦。他攫住瑞瓦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令人始料未及的表情——同情。“她想见你。”   随着吊篮节节上升,寒风愈发凛冽,底下一百个奴隶整齐划一地拉动绳子,把他们送上塔顶。两个红甲卫兵守在她左右,但并不阻止她东张西望。居高临下,全城景色尽收眼底,气势磅礴,蔚为壮观,相形之下,埃尔托城和瓦林斯堡不过是一堆低矮的棚屋。   望着规划齐整、井然有序的广大城区,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辈子未曾见过的人造奇景,所有的街巷、花园、道路和高塔在形态和功能上都经过严格界定,看不见任何妥协敷衍之处。然而,每一座高塔的光洁塔身都覆盖着小小的黑点,暴露出倭拉的另外一面:倭拉是谎言之城,精致美丽的外表底下,掩藏着肮脏丑恶的真相。   吊篮在距离塔尖二十英尺左右的一处阳台停下。迎接瑞瓦的女奴隶貌美惊人,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身带她进去,卫兵紧随其后。塔内以油灯照明,幽暗深邃,窗前挂有颜色各异的丝绸帘布,风起时,满眼五彩斑斓,摇曳多姿。尽管光线昏暗,又有缤纷的色彩搅扰视线,瑞瓦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女皇,她的眼睛早就习惯了在一切环境里辨认出最危险的人物。   女皇坐在小桌子前的矮凳上,身穿纯白长裙,赤脚踩着大理石地板,脚尖绷直,脚后跟抬起,像一个舞者。她一手拿着夹好了绣布的花绷子,一手摆弄针线,脸庞隐没在阴影之中,但见侧面优雅动人,神情极为专注,针线上上下下地在绣布上游走。瑞瓦发现地板上散落着十来个花绷子,线头乱成一团,有些绣布被撕破了,还有些花绷子四分五裂。瑞瓦不明白那个奴隶女孩为什么没有把这些残次品清理掉。   “你一直在用我的名字。”绣花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瑞瓦没有作声。听见奴隶女孩压抑的呜咽声,她扭过头,看见对方强忍泪水,紧张得花容失色。奴隶女孩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摇头,亮晶晶的眸子似在无声地哀求。既然来了这儿,我求饶也没用,瑞瓦很想告诉她。但还是感谢你关心我。   “看样子,丽萨喜欢你。”   瑞瓦回过头,发现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双手捏着绣布,针尖扎在指头上,立刻冒出鲜艳的血珠子。她似乎毫无知觉,也根本没有理会,对瑞瓦露出真诚而温暖的微笑,然后起身走过来。   “我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关切之情。”她停下脚步,站在瑞瓦所戴的枷锁够不到的地方。她的个头比瑞瓦高上几英寸,体格健壮,强悍有力。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但当与之对视,瑞瓦立刻得知她是极为古老的存在。这个家伙,瑞瓦确信无疑,拥有维林在埃尔托失去的天赋。   “而我好奇的是,这份心意可有回应?”女人歪着脑袋,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流露出一丝伤感。“啊。真是遗憾,亲爱的丽萨,她心里有别人了。她对你产生过欲念,可惜转瞬即逝,不知道你听了有没有觉得好受些。我们的心渴望着爱,肉体却常常被欲念操控。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背叛的企图。”她睁开眼睛,收敛笑容,忽然困惑地皱起眉头:“刚才是我说的吗?还是我在哪儿读到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脸颊忽地绷紧,五官扭曲,眼珠子转得飞快,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开始时毫无预兆,结束时也一样突然,她的举止瞬间恢复常态。   “刺绣,”她说着举起花绷子,除了不敢恭维的针线活儿,瑞瓦看到绣布上沾着不少褐色污迹,女皇的指尖也有干涸的血渍,“米尔泰斯的贵妇人最擅长的活儿。我父亲认为名门闺秀就应该在闲暇时间绣绣花。”女皇看着绣布,沮丧地叹了口气。“可惜我做不到。后来父亲在很多事情上对我失望,这是头一件。不过我还是有进步的,你觉得呢?”   她把刺绣递到瑞瓦面前。斑斑血迹之中,瑞瓦看见一坨坨红绿相间的细密针脚,勉强辨认出是一朵花的样子。   她说:“瞎眼的猴子绣得都比这个好。”   那个名叫丽萨的奴隶女孩又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然后目光低垂,眼睛飞快地眨动,不愿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噢,别哭鼻子。”女皇翻着白眼,对她说,“不用担心,我敢说,你的心上人还可以活蹦乱跳好久呢。至于具体多久,那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了。”   她又看向瑞瓦,眼里闪烁着全新的神采。“我有几个士兵在埃尔托之战中活了下来,你知道吗?历经艰险,忍饥挨饿,在瓦林斯堡失守之前赶到了那里。梅维克将军一向做事认真,仔细地记录了他们的口供,然后处决了他们。因为那些胡言乱语只会动摇军心。你听,他们说埃尔托有个女巫,她的力量是神灵所赐,因此战无不胜,宝剑削铁如泥,魔法加持的神弓箭无虚发。甚至有一个人自称见过她,虽说那家伙疯疯癫癫的,关于她的描述倒也详细到无以复加。”   瑞瓦回想起他们抵挡了敌军的第一拨攻势后,从河岸拖上来一个双眼圆睁、抖如筛糠的俘虏。奇怪的是,她对那人的死感到遗憾。倭拉人生性残忍变态,但那个魂飞魄散、半疯半傻的人不比一只饿极的野狗危险几分。   “艾尔维拉。”女皇接着说,“他们偷了我的名字,冠在你头上。我应该生气才对。你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女巫,”瑞瓦说,“或者巫婆。”   “‘巫婆’的说法太愚蠢了,毫无意义,因为巫术就是无稽之谈。涂画在古书上的咒语,臭不可闻的混合物,除了令人作呕,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更喜欢‘女巫’,虽说对于给我起名艾尔维拉的人来说,这两个词在他们的方言里意思差不多。你瞧,他们主动把最具威力的词献给最有力量的人,但并不在意是哪方面的力量。精湛的武艺也好,你们所说的黑巫术也罢。力量就是力量,所以艾尔维拉也可以翻译成‘女王’。”她轻笑一声,“我的士兵喊你女巫时,也是在称呼你女王。”   “我有女王。”   “不对,最最亲爱的妹妹,你有过女王。我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她的脑袋了,只等我的舰队司令把她的尸体从海里捞起来。”   瑞瓦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怒气和怀疑。你的任何感受都是在泄露秘密,她告诫自己。什么都别想。可是根本做不到,莱娜女王的死,无可避免地牵连到那个不在军中的人。   “啊。”女皇厌倦地叹息道,“这么说,他又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她扬起眉毛端详瑞瓦,嘴唇微抿,看样子有点恼火。“我听说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带兵横跨疆国,就为了救你。我很好奇,他现在有何打算?”   什么都别想!瑞瓦回想着各种安宁祥和的画面,在黑暗中和韦丽丝抱在一起……爱丽丝手持木剑在花园里笨手笨脚地练习……然而,在一个坚定不移、光芒四射的念头面前,它们全都黯然失色:他一定会找到这里,解救我,杀死你。   女皇的面庞再一次扭曲,笑意彻底消失,嗓音变得异常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只有冰冷的字词。“他带着一个歌者,是不是?我听见她了。她的歌声虽然强大,却也非常黑暗,沾染了太多无辜之人的血。我相信你明白那种感觉。”   她走了过来,任由刺绣掉落在地,血迹斑斑的指头在瑞瓦的脸颊上抚弄。“我上次和女人交欢是在一百年前,”她的嗓音依旧空洞,“一个来自北方城镇的可爱姑娘,家族刚刚晋升红衣。她从小娇生惯养,口味奇重,听我讲起杀人的故事来兴奋不已。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死有没有快感,反正我下手很快。”   什么都别想!在女皇的触碰下,瑞瓦绷着脸颊,一股异样的悸动流遍全身,手腕之间的锁链也扯紧了。   “不过,”女皇说着,指头顺着瑞瓦的下巴滑过,“自从我回来之后,我发现任何肉体都没有了吸引力,那些曾经带给我愉悦的故人,如今已是模糊的记忆。我以前不理解盟友的需求,现在才逐渐明白。永恒地存在,反而丧失一切感觉,除了对结束的渴望。这比任何一种死法都可怕。”   瑞瓦再也忍受不了,猛地甩开头,脱离女皇的触碰,她的脸颊刺痛难忍,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你应该杀了我!”她咬牙切齿地说,“立刻杀了我。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会给我哪怕一丁点解开镣铐的机会。”   她听见丽萨不由自主地后退,呼吸逐渐粗重,变成惊慌的喘息。   “那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女皇问,嗓音恢复了些许情绪,“我的人民真心喜欢大竞技,我敢保证,等他们冲着你大呼小叫的时候,一定很有乐趣……”   女皇忽然不作声了,她抬起头,朝向西面的墙壁,所有表情消失无踪。转瞬之间,一股不加掩饰的怒火掠过她的面庞,精致的五官扭曲变形,接着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复又柔和如常。“看来,我的妹妹,”她对瑞瓦说,“我要处决一位舰队司令了。你的女王硬是不肯交出脑袋。不过,我毫不怀疑,到时候她和你一样,能为我们带来不少乐趣。”   她扭头吩咐卫兵:“送我妹妹去见瓦鲁莱科,这个也带去。”她摆手示意丽萨。“把她们关在一起,我希望新认的妹妹在参加大竞技期间身心愉悦。转告他,我认为贾维柯和莉维娜的故事特别合适作为开场。人人都爱经典。”   她走开时,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说话声虽然轻柔,但暗藏凶险且不容违抗。“还有,告诉地窖里的督头,赶快准备好新一任的将军。”    第七章 弗伦提斯   他抓着绳索,指甲抠进皮肉,试图不惜代价将其扯断。红甲人哈哈一笑,照着肚子又是一脚,踢得他喘不上气,下意识的痛呼被绳索勒在嗓子眼里。“别挣扎了,”对方笑着告诫他,同时逼上前来,“她不希望你受伤。”   那人一脚蹬向弗伦提斯的胸膛,顺势把他踩在地上,另外两人提着一套枷锁走来。“她要我们转告你,”笑面人说着,脚下发力,“在你那帮朋友当中,你可以挑一个活下来。但只能有一个。”   弗伦提斯踢向伏在脚边的人,不料对方闪身避开,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按在地上,力道大得足以压断骨头。另一个人擒住他的双臂,拉过头顶,飞快地扣住了右手腕。   “不知道她为何那么想要你,”笑面人说着,冷淡的目光在弗伦提斯身上梭巡,“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她——”   伴随着突然响起的玻璃碎裂声,笑面人的太阳穴上陡然生出一支弩箭。他转动脑袋,松弛的嘴唇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句子,接着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对面的窗户轰然炸开,伊莲一脚在前,飞身而入,落地时跨在勒梅拉的尸体上,长剑已出鞘。她挥剑扫向按住弗伦提斯胳膊的人,对方以惊人的速度避开致命的一击,但额头仍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他的同伴则使出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完全躲过了伊莲的另一剑,同时拔剑在手。不过,两人都被迫放开了弗伦提斯。   他翻身跪起,扣在手腕上的锁链疾射而出,缠住了近旁那人的双腿。他猛地一拉,把对方拽倒在地,再一跃而起,双脚对准脑袋踩下,咔嚓一响,脖子应声而断。弗伦提斯捡起死者的剑,转身看见伊莲正吃力地应付另一个家伙,她疯狂地挥舞长剑,却被逼得连连后退,一脸沮丧,而红甲人和他的同伴一样,面带令人生厌的笑容。弗伦提斯甩出锁链,迫使他跳到一边,反应之快,远在柯利泰之上,但同时也空门大开,伊莲抓住机会刺向他的脖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护住要害,却无暇应对弗伦提斯攻向腿部的一剑,剑刃咬得很深,砍到了骨头。那人痛骂一声,但脸上全无怒火,只有兴味盎然的笑意,甚至是钦佩之情——他歪着头,赞许地望着弗伦提斯,任由伊莲的剑刺透了喉咙。   “兄弟!”她赶紧跑过来检查伤情。   “我没受伤。”他走到断了脖子的尸体旁,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钥匙,“你在我房间外放哨?”   “我们轮流站岗。外面的屋顶上正好有个合适的平台。”   他的目光转向勒梅拉,床单上的一大摊黑色血迹仍在扩散。我选择自由地死去……   “我知道你没有违背誓言,兄弟,”伊莲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对我说过,她在你身边睡得很安稳。”   弗伦提斯套上衬衫和裤子,又拿来靴子。“外面怎么样?”   “很安静。我刚才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只听见你们在打斗。”她走向被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俯身从对方的脑袋上拔出弩箭,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被称为阿利赛。我相信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他捡起自己的剑,冲到窗前,仔细查看墙外空荡荡的鹅卵石街道,哨兵仍在护墙上巡逻。什么都没有,看不见一点可疑的迹象。你应该检查过下水道了吧……他的目光投向一块铁盖,底下即是暗渠。等着。等他们先上去完成女王布置的首要任务。   他打了个寒战,恍然大悟,要不是她发出警告,所有人势必遭到屠杀,而他自己难逃枷锁。她这样做并非无心的过失,他知道。她希望他们功败垂成。他扭头望着躺在房间里的几具尸体,而他们并不知道此行注定失败。   “去找公鸭、列科南和壬希尔宗师,”他走回屋里,吩咐伊莲,“还有泰克拉夫。动作要轻,速去速回。”   他耷拉着脑袋,被列科南和壬希尔架在中间,缠着脚踝的铁链在鹅卵石地上拖得哗啦作响。两人带着他走向大仓库的阴影处,封闭下水道的铁盖正位于此地。与列科南和壬希尔不同,公鸭身上的红色胸甲根本遮不住他的块头,所以只能躲在暗处一路尾随。弗伦提斯认为阿利赛一定会仔细观察,但经过短暂的接触,他不仅学到了教训,知道轻敌大意的后果,同时也看出了敌人潜在的弱点。他们那种笑容。他们在战斗和杀戮中获得快感,而沉溺于快感容易使人兴奋过头。   当他们接近下水道时,一个红甲人忽然从暗处现身,弗伦提斯半睁双眼,偷偷望去,发现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没遇到麻烦?”对方用倭拉语低声询问,视线始终落在弗伦提斯身上,此举太过疏忽大意。   “没有。”列科南回答,与壬希尔合力把弗伦提斯扔到阿利赛脚边。   “还以为他至少能干掉你们其中一个呢。”红甲人说着抽出匕首,蹲下来,用刀柄在铁盖上敲了三下。   列科南低头看着弗伦提斯,笑容发自真心。“看样子他是徒有虚名。”   阿利赛含糊地应了一声,退开了,下水道的盖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推起,掀在一边。他不耐烦地对列科南打着手势:“把他弄下去,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不,”列科南的回答吸引了阿利赛的目光,壬希尔宗师悄然来到他身后,“没你的事了。”   壬希尔的匕首寒光一闪,划过阿利赛的喉头,他跪在鹅卵石地上,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既惊又喜的笑声呛得他连连咳嗽。又一个阿利赛从下水道里冒出头,双手撑在沿口正要爬出,列科南当头就是一斧子,腾起一团血雾,那人掉了下去。   “快点,你们这帮懒鬼!”公鸭大喊一声,冲出阴影,朝着街道另一头使劲招手,泰克拉夫和十来个脚夫跑了过来,每人滚着一个木桶。   列科南举起一把军号递到嘴边,绵长的号声立刻惊醒了整座镇子,起义的奴隶们纷纷行动,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手持刀枪棍棒,跑向指定的地点。   弗伦提斯探头朝下水道里瞟了一眼,忽然一拧脑袋,堪堪避开一把从黑暗里旋转而出的匕首,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分毫之差。他听见了在水中踢踏的纷乱脚步声,但没人说话,也没人发出惊慌或恐惧的喊叫,他心里一沉:或许他们感觉不到害怕。   “要多少?”泰克拉夫拖着木桶,在下水道边沿停下脚步。   “全部。”弗伦提斯说。   泰克拉夫将木桶摆正,列科南抡起斧头劈开盖子,灯油一股脑地涌进下水道。他们倒空一桶,又打开下一桶,脚夫们挨个儿把木桶滚过来,将灯油灌进镇子的每一处下水道。   弗伦提斯抬头看向仓库的屋顶,伊莲站在那里,挥舞着火把,确认所有的下水道都有至少一队战士看守。“没必要再等下去了。”他对泰克拉夫说。   军需官举着一支燃烧的火把走上前,神情严肃而坚定。“为了勒梅拉。”他说。火把消失在洞里,一道明黄色的火柱冲天而起,少说有十英尺之高。不一会儿,火势恢复正常,弗伦提斯紧张地等待着结果。什么都没有。一声惨叫也听不见。   他吩咐公鸭带队守住燃烧的下水道,又带着列科南和壬希尔跑到附近,只见艾维达和半数戈利赛聚集在另一处下水道前,看着脚夫们不断地灌进灯油。一股灯油燃烧的恶臭,连同滚滚浓烟从下水道里涌出,可是底下异常安静。“如果他们真在下面,兄弟,”艾维达说,“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死得悄无声息。”   洞里忽然传来一声呐喊,弗伦提斯扭头看见一个戈利赛踉跄后退,一把匕首插在他肩头,与此同时,下水道里冒出一个人影,借着同伴们的推力,阿利赛飞起五英尺之高,一时间水珠四溅,火星飘舞。他甫一落地,剑光闪过,砍倒一个戈利赛,又伤了另一个,随即被战戟劈开胸膛。又有两个阿利赛接连跃出下水道,他们闪转腾挪,剑出如风,油珠飞洒,企图逼走守在洞口的戈利赛。一个阿利赛很快倒下,但另一个仍在坚持,封挡撩刺,招招致命,杀伤力惊人。弗伦提斯冲上前,扫开阿利赛的剑,一脚踹上胸甲,他站立不稳,手舞足蹈地退向洞口。可惜那人终究没有掉进去,同伴们从底下伸出手来,撑住他的后背,帮助他重回战场。他笑着面对弗伦提斯,一脸挑衅。   弗伦提斯从一个戈利赛手里抓过火把,扔到阿利赛胸前,趁着火焰腾起,他冲上前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满是灯油的下水道。这一次火苗蹿得老高,弗伦提斯慌忙退后,但飞升的热浪还是烤焦了胳膊上的汗毛。   码头那边的喧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见一大群战士正在抵挡一队阿利赛,码头附近的下水道洞口较大,爬出来也容易得多。他们依靠人多势众,暂时压住了红甲人的反攻,但钻出洞口的阿利赛越来越多,杀人如同割草。   “你们跟着我,”弗伦提斯对艾维达说,“今晚肯定非常难熬。”   翌日早晨,维拉泰斯克笼罩在浓浓的黑灰色烟雾中,每一块砖瓦都挂满油垢,头昏眼花的战士们三五成群,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歇息。弗伦提斯经过时,看见不少人因为整晚战斗而低声呜咽,但大多数只是背靠着背发呆,眼睛瞪得老大,在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七百八十二人阵亡,”三十四号汇报,“四百人受伤。”   “他们呢?”列科南一边问,一边擦拭着斧刃。虽然这位蛮人战士熏得比谁都黑,但斧头寒光闪闪,惹人注目。   “我们数到的尸体只有一百多具,”三十四号回答,“不过,通过气味判断,还有不少死在下水道里。”   “七比一,”公鸭咕哝着,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弗伦提斯,“胜算好低,兄弟。”   “我们的胜算几时高过?”弗伦提斯扭过头,看见韦弗走过来,带着此战唯一一个俘虏。那人被好几条锁链捆得严严实实。阿利赛摇着头,轻声发笑,充满嘲讽的意味。获救的瓦利泰围在他身边,个个面露哀伤。   “不起作用,”韦弗说,“在他身上没有效果。”   “束缚太强了吗?”弗伦提斯问。   “他受到的束缚还不如瓦利泰强。但他……走火入魔了。心智和肉体已被扭曲。如果我们真的解除了他的束缚,诞生的可能是另一种怪物。”   “那就撬开他的嘴巴,然后宰了便是。”列科南说着,点头示意三十四号。   “他什么都不会说,”韦弗回答,“任何折磨在他看来就是好玩。”   “你能治好他吗?”弗伦提斯问,“矫正他扭曲的灵魂?”   韦弗回头望向阿利赛,双手紧握,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那是弗伦提斯前所未见的。“也许可以,”他说,“但后果……”   “有来有回,”弗伦提斯说,“你每次治好一个人,都会从对方身上得到某种回报。”   韦弗点点头,生硬地朝他笑了笑。“如果你希望我试试……”   “不。”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走向阿利赛。看着弗伦提斯靠近,那人笑得更欢了,而且是发自真心的快乐。   “她说过你是很有趣的人。”阿利赛说。   “她给你们起名字吗?”弗伦提斯问他。   阿利赛耸耸肩。“有时候吧,她总要费心区分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她喊我狗儿,就一次。我还挺喜欢。”   “你知道她是派你来送死的吗?”   “那我很高兴实现了她的愿望。”阿利赛目不转睛地与弗伦提斯对视,看样子他无所畏惧,甚至有些骄傲,但最为明显的依旧是高昂的兴致。   “他们是怎么把你们变成这副模样的?”弗伦提斯问他,突如其来的同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韦弗说得对,此人一生下来即被扭曲成怪物,过着非人的生活。   阿利赛窃笑着,语气充满嘲弄。“你不知道吗?你在坑里的那些日子,教会了他们不少东西。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养育我们,训练我们,使用各式各样的束缚,试图把我们打造成完美的杀手,可是从来都没有成功。我们的祖先不是野性难驯,就是和柯利泰差不多,武艺高强但是脑筋迟钝,时时刻刻都需要管教。到了我这一代,依然没有改进,又是一次失败。一万阿利赛注定被处死,当然,要等他们利用我们配完种之后。然后你来了,我们的大救星,既残忍无情,又严守纪律,而且有真正的杀手所具备的应变能力,正是上好的榜样。她派我们来之前,就说我们能遇见父亲,我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荣耀。”   “看来,”弗伦提斯若有所思地说,“像你这样的至少还有九千个?”   忽然,阿利赛收敛笑意,惊慌失措地皱着眉头,就像一个孩子碰到了尴尬的问题,不知如何应对。“不是太完美嘛,”弗伦提斯说着,绕到阿利赛背后,匕首抵在他的头骨底部,“你对盟友的事知道多少?”   当刀尖触及皮肤,狗儿又兴奋了,他嘲弄地摇着头,笑道:“只有他对我们的承诺。在我们离开地窖的那天,她代表盟友向我们保证:‘你们所有的梦想都会成真。’我们等了太久,有过很多很多的梦想。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父亲,请转告她,我——”   弗伦提斯的匕首向上捅去,没至刀柄,名唤狗儿的阿利赛弓背弯腰,全身痉挛,最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我一定转告她。”弗伦提斯信誓旦旦地说。   为什么?   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导致她的手指再次打滑,又一个血点在绷紧的绣布上洇染开来。她注视着扎在指头上的针,残酷的事实再清楚不过:皮肉寒冷如冰,毫无痛感。刺绣的成果依旧糟糕透顶,像是孩子对大人的拙劣模仿。她很想怪罪于这具躯壳及其麻木的手指,但这种精细的针线活从来非她所长。记忆很模糊,所有的童年往事都是这样,但她清楚地记得一个女人。一个慈祥的女人,脸蛋就像漂亮的猫儿,手艺特别出众,绣品精致典雅,足以与最优秀的画作媲美。她们坐在一起,女人牵着她的小手穿针引线,如果她做对了,女人就抱着她亲一口,即使频频出错,也只是一笑了之。她相信这段记忆是真实的,但是不知为何,思绪始终避开女人的名字,及其后来的命运。它们总是不断地转移,越来越昏暗,最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卧房的门,低声呜咽……   绳索和齿轮的吱呀声把她的视线吸引到阳台。我要接见一位尊贵的客人,爱人,她说。女皇也有应尽的职责。   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逼问。   你知道为什么,爱人,她说。   画面在她脑海中旋转汇集,他又把自己的所见呈上前来:维拉泰斯克的下水道喷出一条条火龙,阿利赛正如她的期望,狂暴地战斗、杀戮和死亡。其中一个浑身浴火,犹如一团扑腾的火球,依然疯狂砍杀,即使身中数箭,仍在放声大笑。   我知道你还有九千个,他说。他们在哪里?   她捏紧绣布,内心充满狂喜,曾经失去的亲密感死灰复燃,简直妙不可言。他们在旅行途中所拥有的,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愉悦,每一次杀人都在消融两人之间的隔阂。她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越来越快,犹如渴望自由的笼中困兽。在此之前,她以为这具躯壳无所不能,但是缺乏最原始的知觉,然而他——当然也只有他——可以将之唤醒。   飞升的吊篮在阳台外戛然而止,她瞥见了这位客人的样子。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他的惊慌,心里颇为好奇,不知道嫉妒心会不会驱使自己把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扔下塔顶。不过,当女孩的目光掠过丽萨,歌声奏响的音调证明她想错了。   放了她!他在脑海中大喊。你敢碰她,就永远别想再看到我了。我发誓!   她多想沉醉在他的怒火中,但终究克制住了。她慢慢平复心跳,尽量以冷淡的口吻回答。你越早来见我,她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当他强按怒火,她不禁轻轻皱眉,感到两人之间重新建立的纽带又有断裂的迹象。他的思想暗淡下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实。阿利赛,他再次逼问。他们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在哪里。她忍不住想笑。新克希亚。   “蠢货,”公鸭老练地打量着倭拉人的军队,“他们居然不在两翼派兵侦察。”   “有什么必要?”弗伦提斯反问,“他们以为友军在维拉泰斯克大获全胜。”   “四千出头。”三十四号说着,把望远镜还给弗伦提斯,“只有一个营的瓦利泰和零散的柯利泰,其余都是自由剑士雇佣兵和新克希亚征募的新兵。根据我的估算,本省所剩的大半兵力都在这里了。”   “蠢货。”公鸭摇着头,又骂了一次。   维拉泰斯克西边的大部分区域海拔不高,也缺少在弗伦提斯的心目中最有利用价值的树林。不过,壬希尔宗师在通向新克希亚的沿海大路上侦察时,发现西边六英里开外的农田有一大块洼地,虽然地势不及山谷那么深,但借助南面的坡地,足以供大部分人藏身。庄稼也可以提供掩护,弓手躲在里面不成问题,而且相当干燥,一点火星即可引燃。倭拉军队的先头骑兵显然未对路边的一块荒地起疑,那是他们整整一个上午的成果,烧出来的地段宽约一百码,长约一英里,与大路平行。军队里有不少人干过农活,他们说这种防火带在倭拉帝国的农田里极为常见,那些五谷不分的外行人不可能看出有诈。   “必须放一些人过去,”弗伦提斯嘱咐伊莲和公鸭,“如果寡不敌众,立刻后撤,列阵防守。”他盯着伊莲的眼睛,以不容违抗的语气命令道:“胜负的关键在侧翼,所以你们不需要逞能。”   她明显不大高兴,但还是勉强点头。“当然了,兄弟。”   弗伦提斯离开他们所在的玉米地,走向坡地背风处,壬希尔宗师带着骑兵在那里等候。倭拉人不需要教奴隶骑马,不过有些人在委身为奴之前就会骑马,再加上大量疆国人和少数阿尔比兰人,组成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轻骑兵队。另有一千步兵埋伏在后方不远处,很多人缺少像样的武器,不过死掉的阿利赛提供了一部分长剑和匕首。步兵主力在列科南和艾维达的带领下守在左翼,等时机到来,便跟着戈利赛发起冲锋。   弗伦提斯骑上一匹公马,它是在丘陵之战缴获的战利品,和大多数倭拉骑兵的战马一样训练有素,但在速度和侵略性方面逊于宗会战马。不过,壬希尔宗师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调教骑手和战马,所以他相信胯下的坐骑不会畏惧冲锋。他一夹马肚子,上到坡顶。倭拉人肯定能看到他的轮廓,但无关紧要,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推进到防火带的尽头。弗伦提斯抽出长剑,举过头顶,玉米地里的弓手们见到信号,同时起身,拉开弓弦。他看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个骑手掉转马头,疯狂地冲着号手打手势,可惜为时已晚。   超过四百支箭从玉米地里飞出,落进倭拉人的队伍里,引起了一阵惊呼,军号也慌忙吹响。然而,除了打乱敌人的阵脚,弓箭齐射的效果并不好,仅仅干掉了十来个士兵,对方的军官立刻扬起鞭子,恢复了秩序。与往常一样,瓦利泰排兵布阵的速度最快,一个营队仅用一分钟即摆出防御阵形。令弗伦提斯满意的是,他们位于队伍的中间,意味着防守侧翼的大多是自由剑士,以及不久前拉来的壮丁。公鸭的评价没错,他心想。这支队伍的军官们全是蠢货。   倭拉军队列阵期间,弓手们一刻不停地射箭,直至军号齐鸣,敌军开始冲锋。弗伦提斯无须下达进一步的指令,弓手们久经训练,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尽管玉米地干燥易燃,为保险起见,弗伦提斯还是命人在田地各处预备了一捆捆浸过灯油的柴火,并做了标记。弓手们射出的火箭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他们严格按照计划,飞快地连射五箭,然后立刻跑向防火带,当他们撤出烟气弥漫的玉米地时,依然有不少箭矢划过天空。不过眨眼工夫,玉米地烧成了火海,一道耀眼的火墙不断向前延伸,滚滚黑烟形成一张厚厚的帘幕,完全挡住了视线。   弗伦提斯扭头示意壬希尔宗师,一踢马腹,向前飞驰。他们早就在防火带两边烧出了横穿玉米地的宽阔大道,足够容纳一队骑兵以及随后的千余步兵发起冲锋。虽说如此,在浓烟中骑行并非易事,面对近在眼前的大火,他的坐骑惊声嘶鸣以示抗议。弗伦提斯又一踢马腹,催促它加速疾驰,刚刚冲出浓烟,就撞见了两个受惊的倭拉骑兵,他策马从两人中间穿插,左右劈砍,两声惨叫同时响起,随即被他甩在身后。   战场一片混乱,浓烟随着风向的变化聚散不定。只要视野清晰,他见到倭拉人就砍,而当浓烟弥漫,他便向前冲锋,判断战况的唯一依据来自四面八方的惨叫和怒号。他偶尔瞥见壬希尔宗师的身影,依旧是那么飘逸灵动,战马在宗师的轻拨慢捻之下翩翩起舞,晃得敌人晕头转向——在弗伦提斯看来,挑衅世上最优秀的马背战士无疑是愚蠢之举。   这支倭拉军队鱼龙混杂,有的见到弗伦提斯就逃跑,有的立刻上前与他对阵。当浓烟再次降临战场,一个骑马的柯利泰向他发起了攻击,对方并不在乎视野模糊,径直冲了过来,胯下良驹比他的战马高上两手之长。等柯利泰接近,弗伦提斯坐在鞍上一拧腰,对方的剑斜劈而过,砍中战马的脖子,登时血如泉涌。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与此同时,他一跃而起,双脚落地的瞬间,一把飞刀射向柯利泰。飞刀正中奴隶精英的面门,插在下巴靠上的部位,却未能阻止对方冲锋的势头。   蹄声如雷,战马掠过之际,弗伦提斯就地一滚,长剑劈向马腿,不料柯利泰骑术精湛,及时调整方向,避开了剑刃。当柯利泰掉转马头准备再一次发起冲锋,弗伦提斯又掷出一把飞刀,扎进了马屁股,惊得公马扬蹄嘶鸣。弗伦提斯全速冲刺,纵身跃起,挥剑劈下,剑刃咬破了柯利泰的护腕。对方从鞍上滚落,顺势起立,旋身与弗伦提斯对峙,短剑平举,断腕处鲜血喷涌。弗伦提斯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咆哮声,立刻单膝跪下,大砍和黑牙一跃而过,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扑向柯利泰,母狗啃咬双腿,公狗撕扯喉咙。   他并未驻足旁观,而在浓烟中拔足飞奔,寻找敌人的踪影。很快,他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接着金铁交鸣,纷乱无章,他循声而去,发现己方步兵杀进了自由剑士的营队。倭拉人的阵列弯弯曲曲,而且被拦腰斩断,显然是战士们奋起冲杀所致,他们挥舞着斧头和镰刀疯狂砍杀,每一张面孔都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   一开始自由剑士试图守住阵地,在军官们的高声喝令下,他们成群结队地应战,杀伤了大量获救的奴隶,但阵地已是四分五裂,而且与对手不一样的是,他们依然顾惜自己的性命和家人。在顽强地抵抗了一阵子后,他们逐渐乱了阵脚,有人掉头就跑,钻进浓烟之中,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很快就是成批的逃窜,一次十来人。有一个人正好迎着弗伦提斯跑来,他瞪大眼睛,猛地收住脚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剑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弗伦提斯停下来注视着对方,任由他吓得满脸的肉都在抖动,含糊不清地哀声念叨着。弗伦提斯突然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西边,自由剑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很快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嘴里还在讨饶。   “列队!”弗伦提斯冲着乱成一团的步兵们大喊,有人还在砍杀倭拉人的尸体,“收集武器,列队!”   他在人群中一通喊叫和推搡,算是恢复了部分秩序,队伍里的军士一看到他就醒悟过来,立刻集结人马以组建防线,现在很多人装备了短剑和骑兵长枪。   “守在原地,等烟雾散开。”弗伦提斯命令他们,然后转过身,向倭拉军队的中间走去。他们耐着性子等候,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战斗的声响,热血未冷的人们齐声高呼,纷纷向前狂奔。弗伦提斯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服从命令,便跟着冲上去,穿过层层浓烟,眼前赫然出现瓦利泰组成的铜墙铁壁,平举的长矛之上,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最后一刻,他飞身而起,挥剑撩开上挑的长矛,靴子蹬在一个瓦利泰的胸甲上,对方当即倒下。他落在倭拉人的防线外,旋身出剑,瞬间砍翻了两个瓦利泰,每一剑都找准了他们盔甲上的缝隙。获得自由的奴隶们立刻抓住机会,一大群男女涌向缺口处。驱散自由剑士的恐慌情绪在这里根本不存在,不过,一声刺耳的军号响起后,瓦利泰开始后撤,于二十码开外重新列阵。在瓦利泰不断收缩形成的圆形战阵中央,弗伦提斯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壮汉举着军号,从盔甲的样式推断,应该是一个久经战场的军士;另一个体形较瘦,头戴属于下级军官的羽毛盔。   “稳住!”当曾经的奴隶们聚在一起,准备再次冲锋时,弗伦提斯举剑喝道。此刻他们怒气冲天,每一张烟熏火燎的面孔都充满对杀戮的渴望,每一只手都握着鲜血淋漓的武器,蠢蠢欲动,只等上阵杀敌。   “我们可以干掉他们,兄弟!”一个女人用疆国话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一手持匕首,一手握短剑,两件武器仿佛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过了好一会儿,弗伦提斯才认出这个气喘吁吁、满脸烟灰的女人是莉塞尔,以前是兰斯米尔杂货店的老板娘。   “你今天已经很拼命了,莉塞尔。”他说。而且我们损失惨重,他暗想。“你去坡上找伊莲姐妹和韦弗,叫他们过来。”   他绕着瓦利泰组成的近乎正圆形的战阵缓步而行,透过逐渐消散的烟雾,可以断定倭拉军队的左翼已经溃败。自由剑士四散而逃,戈利赛列着整齐的队伍向瓦利泰前进,艾维达和列科南在前面领军。弗伦提斯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脚步,飞快地清点了剩余的瓦利泰。三百人。是军中现有的瓦利泰的两倍。   “兄弟。”伊莲提着十字弓,来到他身边。他发现她额头上绑着绷带,伤口在发际线下方,仍在渗血。“柯利泰干的。”她耸耸肩。   他点点头,转身面对瓦利泰。“等我的命令。”他走向围成一圈的奴隶战士,目光始终不离战阵中央的两个人。魁梧的军士岿然不动,昂首挺胸,盯着弗伦提斯,灰白的面庞刚毅不屈,流露出挑衅的意味,着实令人钦佩。旁边的军官明显缺乏顽抗到底的决心,他的年纪最多只有军士的一半,目光不断地飘向周围那些获得自由的奴隶,吓得面无血色。   “你们已经是孤家寡人!”弗伦提斯隔着稳如磐石的瓦利泰,远远地向壮汉喊话,“你们的军官不是死了,就是逃回了新克希亚!如果你们想和他们一样保住性命,就下令让这些人放下武器!”   军士做出一副厌恶至极的鬼脸,朝地上啐了一口,极其轻蔑地说了一个词:“奴隶!”   伊莲的弩箭扎进军士的胸甲,就在胸骨偏左的位置。距离太近,它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和骨骼,找到了心脏。   “你呢,尊敬的市民?”弗伦提斯对年轻军官喊道,他呆呆地瞪着倒地而亡的军士,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被一群可怕的陌生人围在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控制住情绪,从军士的尸体上捡起军号。他吹的号声断断续续,单薄轻飘,但发出的指令足够清晰。瓦利泰同时放下长矛,列队站定,不动声色的面孔与石头无异。   “你能治好这么多人吗?”当韦弗带着获救的瓦利泰现身,弗伦提斯问他。   韦弗轻声一笑,扫视着队列整齐的奴隶战士,哀伤的笑容一如既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兄弟?”   新克希亚起火了。浓烟从拥挤的街道上冲天而起,看样子绝大多数着火点在码头周围。不少船只正在驶离港口,而且吃水很深,其中有一艘不堪重负,在出海处翻了船,倾覆于浪花之中,隐约可见小如蚂蚁的人影在船身上跑动。南边,人们排着长队,鱼贯出城,弗伦提斯举着望远镜,看到他们多半是灰衣人,被携带的各样家什压弯了腰,还拖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恐惧。   “他们应该等我们来。”公鸭抱怨道。   “少打一场仗。”弗伦提斯说。他们在城东不足一英里开外的低矮平原上扎营,周围全是残垣断壁。三十四号称其为旧克希亚的遗址,那座古城早在锻造年代之前数百年就毁灭了。他和壬希尔宗师早上先行一步,前去侦察敌情,下午才回来。   “看来我们获胜的消息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三十四号汇报,“总督暗地里计划处决所有的奴隶,不让他们落到我们手里,可是城里奴隶的数量远远多过自由民,几乎达到二比一,这种做法显然是不明智的。暴动持续了三天,死了几千人,很多人跑了。”   “奴隶占领了城市?”弗伦提斯问。   “只占领了四分之一。”三十四号指着城中的一个区域,那里的浓烟遮天蔽日。“因为缺少武器,他们伤亡惨重。我们一路小心谨慎,最后联络上了他们的领袖。”他微笑着望向弗伦提斯,“看来他们听说了不少红兄弟的事迹,盼着他早日到来。”   “少打一场。”公鸭咕哝着,站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   尸体被吊在新克希亚大广场的一根杆子上,双腿犹如焦黑的树桩,肚子被挖开,痛苦的哀号凝固在脸上。尽管这具尸体残缺不全,弗伦提斯依然认得他的样子。我情愿承受一千年的苦难,瓦瑞克说过。看情形,弗伦提斯怀疑他连一个钟头都没有撑过。   新克希亚的副司库是一个面容消瘦的黑衣人,对于自己活到现在,他既惊恐又疑惑,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出话来。“女皇……的命令,”尽管他极力克制,声音仍旧免不了打颤,“命令来了,他才到。”   不喜欢他对我说的话,弗伦提斯心里想着,竟然感到些许失望。瓦瑞克似乎报仇心切,看看他能玩出多少花样本来是很有趣的事情,然而,如今他只是城里数千具尸体的其中一员,在阳光下鼓胀浮肿,滋生成群的蚊蝇,散发扑鼻的恶臭。数千个故事不到剧终即被扼杀。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苦战斗,他们攻克了新克希亚。弗伦提斯带领步兵,列科南和艾维达带领幸存的起义军,以不可阻挡的攻势,向码头缓慢推进。他们被迫逐街逐巷地战斗,对手是自由剑士和平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奋起抗争,可惜人数太少,又缺乏有力组织,始终处于下风。这些人四体不勤,连搭建的街垒也摇摇欲坠。弗伦提斯很快摸索出了一种战术:先占领周围的屋顶,居高临下攻击抵抗者,迫使对手后撤,同时击破街垒。他们在码头负隅顽抗,数百人躲在成堆的木桶和板条箱后面,无论怎么喊话也不愿投降。最后是韦弗带领的瓦利泰结束了战斗,他们直接上前推翻木桶,然后一拥而上,用棍棒打倒了抵抗者。   总督的残骸被绑在杆子底下,与瓦瑞克的情况不一样,他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此人从政之前当过将军,所以带了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选择在总督府门前的台阶上慷慨就义。遗憾的是,这份英雄气概没能换来痛快赴死。为数众多的奴隶一路上荡平了所有的阻碍,总督府是最后一个目标,但愤怒并未冲昏他们的头脑,活捉总督是他们共同的心愿。当初总督下令杀光奴隶,在全城掀起血雨腥风,弗伦提斯看在眼里,便也无意干涉他们对其漫长且新意迭出的惩罚。   “女皇是怪物。”副司库又说,语气里隐约抱着讨好对方的希望。   “她是倭拉人。”弗伦提斯回答,“本城的帝国官员只剩你一人了,我需要你充当联络员,负责与幸存的自由民沟通。他们被关押在码头。你去知会他们,作为联合疆国的自由民,只要未参与虐杀暴行的,我代表女王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不过,所有财产作为战利品罚没充公。依照女王的命令,从现在开始,本省废除奴隶制度,任何人胆敢牵涉其中,一律处死。”   他离开时,公鸭领着黑衣人向码头走去。“别哭鼻子了,乖乖听话就好。你有幸迎接大联合疆国的新纪元,不觉得自己很走运吗?”   街上遍地死尸,城内一片废墟,弗伦提斯穿行其间,想起了一个梦,或者按他如今的理解,与副司库口中的“怪物”最初的一次思想联通。我当然残酷无情,她说话的时候,两人凝望着堆满尸体的海岸线。但纵然命运使我残酷无情,我也不是他。   他停下脚步,看见一家面包房门外有一对母女拥抱着死在一起。小女孩睁大眼睛,脑袋紧靠着妈妈的头,双唇微启,仿佛在无声地提问。母亲胳膊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无疑是她想护着小女孩,抵挡狂劈乱砍的刀剑所致,最终,两人都未能逃过厄运。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他和女皇一起实现了尸山血海的噩梦。   “兄弟?”是伊莲。她瞪着弗伦提斯,表情近乎惊愕。他感到脸颊潮湿,慌忙擦去了泪水。   “什么事,姐妹?”   “戈利赛在商业区的地窖里找到了几百个灰衣人。城里的奴隶们吵着要把他们揪出来,场面会很难看。”伊莲注视着他的眼睛,勉强笑了笑。弗伦提斯望向她额头的割伤,三十四号已经将其完美地缝合,针脚依然细密,但到时候疤痕一定既深又长。“至少不痒了。”她摸着伤口说。   她毫不动摇,他心想。死者枕藉,她依然无所畏惧。她说得对,宗会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我马上过去,”他说,“告诉公鸭,立刻组织自由民清理这些尸体。干活有面包吃,我们不指望他们愿意无偿劳动。”    第八章 莱娜   没过多久,“泥巴长征”的说法流行开来,莱娜直觉这个名词会随着战争载入史册——只要有幸存下来的学者撰写回忆录。他们在内陆行军的第一天就开始下雨,接连两周雨势不减,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稀泥,裹住人脚、马蹄和车轮,军队前进不过百里就被迫停下来。   “这是代价,陛下。”凯涅斯宗老在将官会议上解释,“制造那种规模的风暴,就会导致自然元素严重失衡。”   “预计持续多久?”莱娜问。   “直到恢复平衡为止。一天,或者一个月。不好说。”   “贵宗没有人能帮助我们吗?”   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北疆的那个女孩是我唯一见过的拥有这种天赋的人。”   莱娜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因为她拒绝强迫北疆的天赋者加入第七宗,凯涅斯仍然对此耿耿于怀。在某种程度上,她发现凯涅斯宗老和无人哀悼的滕吉斯一样顽固不化。   “我们需要一条像样的路,陛下。”马文伯爵说,“倭拉人修的路素以优质著称,不受天气影响。”他在地图上指点着北边二十英里外的一根线。“这条大路连接北方港口,偏离我们的路线大约四天脚程,但相比在泥地里跋涉,可以节约数周时间。”   虽然莱娜很不愿意放弃直接进军倭拉城的想法,但她别无选择。她正打算批准,一个鲜少发言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是一步错棋,陛下。”   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站在帐篷的角落里,左右冷冷清清,看来军官们都不愿靠近这个近来被唤作叛徒蔷薇的人。莱娜原本不打算叫他参加会议,但在后来所称的烟火海战中,他带领的军队战绩瞩目,外加军官人数锐减,于是改了主意。话说回来,饶他不死也是有原因的。   “怎么讲,大人?”她问道,同时注意到马文伯爵面色一沉。所有军官当中,数他对艾尔·海斯提安的敌意最深,两人可能是在沙漠战争期间生出的嫌隙。   “行军路线无论何时都应当隐蔽。”艾尔·海斯提安说,“大路上一定有巡逻队维持治安,我们的行踪要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倭拉城。如果我们真要派兵北上,那也应该是为了迷惑敌人。”   “那我们接着在泥地里打滚。”马文伯爵说。   “世上没有不停的雨,无论是不是黑巫术造成的。既然我们没法行军,敌人也一样。”   “时间是真正的敌人。”莱娜说,“每停步不前一天,就给了女皇更多时间在倭拉城集结兵力。”她挺身站直,对马文伯爵点点头。“请战争大臣下令,明早改变行军路线。大人们,各司其职吧。”   她回到自己的帐篷时,看见艾罗妮丝又在画画,整个人蜷缩在画架前,炭笔疯狂地游走于羊皮纸上。她白天都在马车里,一声不吭地摆弄弩炮,到了晚上就画画。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脸上才恢复些许生气,眼里神采奕奕,沉浸在回忆之中。不过,根据画风判断,莱娜认为那些回忆还是忘了为好。燃烧的船,燃烧的人,哭号的水手们在惊涛骇浪里扑腾。一幅又一幅精心渲染的惨烈画面,成了她每晚自虐的一种仪式。   “她有没有吃东西?再少也算。”莱娜一边问米欧尔,一边脱下湿淋淋的斗篷。   “只吃了一点燕麦粥,陛下。还是达沃卡动了真格,逼她吃的。”   她走过去,在艾罗妮丝身边坐了一会儿,天工师小姐微微颔首,以示自己知道她的到来。手里的炭笔一刻不停地移动,这次画的并不是以往的血腥题材,而是人物肖像,莱娜的心情也为之一振。艾罗妮丝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脸的轮廓,然后画了一双眯起的眼睛,深色的眸子充满疑虑和责备,而她对这双眼睛再熟悉不过了。   “你哥哥爱你。”她说着,按住艾罗妮丝的手,感到一阵阵颤抖。   艾罗妮丝并未看她,目光始终不离画像。“这是我父亲,”她低声说,“他们有一样的眼睛。他也爱我。如果信仰所说的没错,他一直看着我。说不定他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他也放火烧死过几千人。当他年纪大了,疾病缠身,他偶尔会梦到那个场景,在床榻上翻滚挣扎,大喊大叫,请求原谅。”   莱娜很想使劲地摇晃她,狠狠地扇她耳光,唤回在埃尔托城见到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但那双迷茫无措的眼睛分明告诉莱娜,那个姑娘已经死去,与无数人一道被火焰吞噬。“该喝安眠药了,小姐。”她温柔而坚决地从艾罗妮丝手里抽走炭笔,“明天会很辛苦,你需要养好精神。”   他们三天后上了大路,当天的雨势有所减弱,但并未降低北上行军的困难程度。凯兰兄弟汇报,途中有不少士兵害上了“战壕足”,原因是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导致皮肤肿胀如海绵。没过多久,几乎每一辆马车都载满了脸色憔悴的士兵,他们的脚裹着绷带,外包一层帆布,防止雨水侵袭。等到终于踏上路面,人人都松了口气。那可是真正的人工杰作,疆国最常见的泥巴小道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路面甚至有轻微的弧度,以引导雨水向两边排散。麦西乌斯啊,要是你能亲眼看看该有多好,莱娜心想。你一定会花光国库里所有的钱,照着它的样子铺满疆国各地。   “这么好的路,一天走三十英里都不止。”马文伯爵跺了跺脚下的砖石,心满意足地笑道,“等雨停了,行军速度还能更快。”   “四面八方都要派人侦察。”莱娜说。她不愿告诉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的劝告仍在她耳畔回荡。顺着这条大路前进,遭遇敌军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对方的兵力有多强。   “遵命,陛下。”   又过了三天,雨势终于收住,呈现出一派宜人的景色:丘陵起伏,谷地坦荡,牧草丰盛,人烟稀少,间或可见小小的农庄,证明此地少有人居住。   “牲畜都被宰杀,庄稼也烧了。”两天后,索利斯兄弟回报。他带领宗会兄弟进行了大范围的搜索,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但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倭拉人已经得知他们的到来。“所有的水井里都泡着牲畜的残骸,还有不少尸体随处可见,年龄普遍较大,看样子是奴隶。”   “世上还有比他们更邪恶的民族吗?”阿达尔大人摇着头说。他率领北疆戍卫军向南侦察,带回的消息同样令人头皮发麻。   “看来,”莱娜说,“我们的粮草供应堪忧。”   “我们现有的补给可以撑到倭拉城,陛下。”霍伦兄弟说,“城里肯定有储备的粮草,只要我们……完成任务。”   “冒昧地提一个问题,陛下。”诺塔大人说,“不知道我们到了倭拉城具体该怎么做?”   莱娜与他对视,发现他一如往常,目光如炬,充满审视的意味。“为疆国所受的伤害讨回公道,”她说,“另外,确保他们不敢再次来犯。”   “是的,您说过。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如何讨回这个公道。您有没有打算举行审判大会?”   “我不记得在埃尔托有什么审判大会。”安提什大人说着,凌厉的目光射向领军将军,“据我所知,瓦林斯堡也没有。”他极少在会议上发言,行军时也只在自己的队伍里。自从失去了瑞瓦小姐、年迈的戍卫军司令以及为数不少的同胞,所有的库姆布莱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每次莱娜巡视到他们的队伍,迎接她的不是敷衍的点头致意,就是掩饰不住的怨恨——他们都知道,是她把神佑小姐派出去送命的。但是,纵使他们对女王百般不满,也远远不及对倭拉人的深仇大恨,那是从埃尔托城开始积攒,经由无数次暴行的酝酿,如今彻底爆发、不可遏制的复仇渴望。瑞瓦小姐曾经代表圣父的大爱和指引,毫无疑问,圣父支持一切为她报仇的行动。   “埃尔托没有审判大会,”诺塔大人回答,“是因为倭拉人残忍冷血,为非作歹,禽兽不如。而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自视理性而仁慈,莫非时至今日,这些美德都抛在脑后了吗?”   “勇敢和坚韧同样是美德,”班德斯男爵说,“疆国未来的安危依靠我们的努力,心肠太软可做不到。”   “我一路从北疆来到疆国,”诺塔说,“区区几个月杀的人,比我在宗会的那些年还多。我带领我的队伍不畏艰险,浴血奋战,是因为我相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另外,我妻子也说非打不可,但我不要在回去的时候让她看见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他扭头望向凯涅斯宗老,后者始终盯着地图,不愿与兄弟对视。“你呢,兄弟?你希望无辜者的鲜血沾染信仰的大旗吗?”   宗老并未立即答复,而是低头思忖了片刻。当他睁开眼说话时,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却坚定不移。“女皇和她的帝国只是傀儡,幕后黑手更加强大。虽然我们有所顾虑,不常提起这件事,但各位心里都知道。既然我们清楚这个敌人的残酷本性,那么我认为,要想击败他,就必须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如果我们因此成为刽子手,我愿意接受这个称呼及其背负的罪名。因为万一我们失败了,兄弟,你也不会有等你回家的妻子了。”   “我绝不相信通向胜利的道路需要我们玷污灵魂,和我们的敌人一样失去人性。”诺塔又望向索利斯兄弟,嗓音充满期待,“宗师大人,您呢?您一定认同我的看法,信仰要求我们遵从理性的指引。宗会从来以保护手无寸铁之人为己任。”   “也保护信众的生命。”索利斯回答,语气和宗老一样肯定,“要是我们失败了,全世界都将毁灭。信仰全力支持女王的目标,也完全清楚为此付出的代价。如今我们消受不起美德,兄弟。”   “而我,”安提什咬牙切齿,满脸通红,“既然来了,岂能不为库姆布莱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报仇?”   “报仇不是公道!”诺塔弯下腰,双拳砸在桌上,“如果维林大人在这里……”   “他不在,”莱娜柔声说道,语气不容违抗,“我在。我是你的女王,大人。”   她看着领军将军极力控制情绪,也知道他嗓子眼里憋着难听的话。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她暗忖,只有他不受复仇的诱惑。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嫉妒,怀念起自己在烈火中失去的一部分灵魂。   “你是好人,诺塔大人,”她说,“也是疆国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作为你的女王,我向你保证,我军必将竭尽所能,避免伤及无辜。不过你要知道,等我们到了倭拉城,我一定会拆其屋墙,不剩一砖一瓦,盐其土地,使之寸草不生。如果你不能接受,大可以辞去职务,一走了之,我绝不责怪。”   诺塔大人低下头,牙关紧咬,吐出一声叹息。“避免伤及无辜,”他头也不抬地说,“您说话算话?”   伊尔提斯大人怒吼道:“君无戏言,而且也轮不到你质疑,大人!”   诺塔抬起头,如炬的目光在护卫总领大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扫过在场的所有将官。此刻他或许有一种举世混浊我独清的悲壮感,莱娜暗想。最后,他目光落在女王身上,再次开口,嗓音冷淡,俨然是一个极其危险之人在起誓发愿:“您的话也许轮不到我来质疑,陛下,但我一定让您遵守诺言。”   又经过一周的行军,他们从景色宜人的丘陵地带开进了辽阔的黄土平原,唯一养眼的是一条蜿蜒东去的长河,与他们所在的道路大体平行。“至少我们不会遇到埋伏,”马文伯爵说着,眺望眼前的不毛之地,“连一匹马都藏不住。”   第二天,晨雾弥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锯齿状的轮廓,仔细一看,是一大片模样怪异的建筑群,高高的尖塔林立其间。它坐落在宽阔的河湾上,面积与小镇子相仿,却不见一间住房,只有呈螺旋状排列的金字塔形建筑,顶上的尖塔高耸入云,最高的足有两百英尺。   “是要塞吗?”本顿忍不住问道,此时尚有半英里之遥。   “没有城墙,”伊尔提斯说,“就算是,也没人守得住。”   他们一路接近,那里始终没有动静,既无刀剑的寒光,也不见晃动的人影。莱娜听到背后急促地响起马蹄声,慧明在她身边拉住缰绳。莱娜舍不得让飞箭冒着生命危险渡海,所以把它留在了疆国,登陆后不久在沙丘附近找到了新的坐骑。这是一匹健美的公马,毛色纯黑,膘肥体壮,莱娜怀疑那天就是它驮着女皇来到海边呼风唤雨。因其毛色漂亮,她给它起名黑玉。   “伟大的女王,”慧明照例这样称呼,莱娜每次都下意识地以为对方在嘲讽她,“很壮观,不是吗?”俄尔赫长老指向远处。   “确实,”莱娜回答,“如果能知道是什么地方就更好了。”   “Navarek Av Devos,意思是众神之门。它是供奉倭拉众神的最后一座大神庙,大清洗之后仅存的硕果。我怀疑它逃过一劫的原因是体量巨大,外加地处偏远。”   阿达尔大人带领北疆戍卫军先行探路,发现神庙已遭废弃,成了秃鹫的巢穴。马文伯爵建议大军在此地驻扎过夜,莱娜同意了。她知道,神庙虽然没有城墙,但有宽大的屋顶,能在石板而非薄薄的帆布底下睡上一觉,对士兵们是莫大的安慰。神庙里可以容纳将近一半军队,另一半在马文伯爵的安排下呈弧形布防,围住河岸。神庙的覆盖范围甚至越过了河岸,尽头是长长的一排怪兽雕像,低头俯视河水。它们大多是幻想出来的四不像,比如长着蜥蜴脑袋的老虎,有着带鳞长尾的巨鹰。其中还有两尊人类战士的雕像,肌肉异常发达,跪在地上,单手垂落,朝向湍急的河水。   “它们是神?”莱娜问慧明,此时他们正在神庙里漫步。她承认自己被这个怪异的地方深深吸引了——在不考虑实际用途的情况下,修建如此庞大的一座神庙,这种做法令人既迷惑不解而又莫名欢喜,同时也使她对敌国的悠久历史产生了些许好感。他们并非一直是如今的模样。   “是众神的五十个守护者,”慧明回答,“拥有世上一切猛兽的特征,与迪摩斯争战不休。迪摩斯居住在地底的巨大火坑里,是人类永恒的敌人。”   莱娜不由自主地望向最大的一尊雕像,那是某种猿猴,脊背宽阔,长尾带有锯齿,胳膊粗如树干。米欧尔忍住笑意,目光在伊尔提斯和雕像之间来回跳跃。“那时候离您出生还早着呢,大人,他们是怎么雕出您的样子来的?”   伊尔提斯恶狠狠地瞪着她,米欧尔却笑靥如花,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小鹿似的跳开了。   “那是贾维柯,”慧明说,“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守护者,后来受到暗影之人的蛊惑,满脑子想要一位人类女王。他把女王绑架到自己在极深地底的巢穴,但还没来得及实施罪恶的企图,女王就被姐姐莉维娜救走了,她是一位女战士,手持受众神祝福的长矛。”慧明指指旁边的一尊雕像,只见基座上有一个高大的女人,长身而立,骄傲地握着长矛。看到这尊雕像,米欧尔笑开了花。   “一开始是大人,现在又是您,小姐,”她指着达沃卡说,“这地方真不可思议。”   达沃卡浅浅一笑,挑剔的目光在比例失衡的雕像上游走。“长成这样,连路也走不稳。”   “有守护者的雕像,有神话传说中英雄的雕像,”莱娜说,“神在哪里呢?”   “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慧明回答,“众神非凡夫俗子所能瞻仰,雕刻他们的模样被视为亵渎之举,连神的名字也只有极少数选出来的祭司才知道。那些有求于神明的人,只能找祭司求祷,请他们代为转达。当然了,不是没有代价的。”   神庙中央忽然传来一声喊叫,伊尔提斯和本顿立刻拔剑在手。喊声经久不息,很快变成尖叫,在花岗岩墙壁上回荡。莱娜不顾伊尔提斯的反对,循声而去。当他们绕到神庙中央,发现凯涅斯宗老蹲在卢辛兄弟身边。年迈的天赋者躺在地上,五官扭曲,充满痛苦和恐惧,嘴里不断地冒出白沫。   “他很想看看这里被遗弃之前是什么情况。”宗老按着浑身抽搐的兄弟,解释道。   “不幸的决定。”慧明说着,指向旁边一个低矮的石头基座,“诸神慷慨,但也饥渴。”   石座大约三英尺高,呈长方形,顶上挖出一个半圆。底部的石头地板上有碗状凹痕,散射出无数水槽,通向周围的金字塔形建筑。   卢辛兄弟逐渐恢复了平静,老人眨巴着睁开眼,瞪得老大,惊恐地望着他们面前的基座。   血,莱娜心里想着,移回目光。数百年来的风雨已经将其冲刷干净,但她知道基座曾是遍体猩红。无数次沾满人血。过去是为了供奉他们臆想中的魔力。如今是喝下去以驱散死亡的阴影。杀死众神也改不了他们的本性。   自从蛇牙之战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夜夜睡得深沉。她倒是愿意相信,只有生活如意、心胸坦荡的人才能睡得如此安稳,但她非常清楚,真实原因是每天的日程满满当当,累得她精疲力尽。她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现实:自己正赤脚踩在神庙的石板上,迈着缓慢而坚实的步伐,走向白天所见的基座。此时它是红色的,仿佛正处在那个寄托了无数疯狂信仰的年代,从上到下覆盖着湿滑的鲜血,底部的石碗已经溢满,水槽把祭品送至寂静的众神之乡。   一个相貌可怖的女人立在基座旁,手握一柄小刀,蓝色裙子满是污渍,胸衣和裙裾染得乌黑,不过莱娜看得出其材质上乘,是公主贵妇的服饰。但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女人的脸:布满新鲜的烧伤,焦糊的皮肉还在冒烟。   “我一直在等。”烧伤的女人说,语气充满告诫的意味,同时目光灼灼地盯着莱娜。   “等什么?”莱娜莫名其妙。   “当然是等你。”女人不耐烦地对着阴影招手,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光亮处,他个子不高,容貌俊美。“你的崇拜者们等不及奉上祭品了。”   莱娜看着年轻人跪在基座前,面无表情地抬头凝视她。“我实现了诺言,”莱娜对他说,嗓音克制不住地发颤,“我找到了你母亲。她跟着我的军队,成了第七宗的姐妹,为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费明笑了,嘴角不可思议地咧开,露出了一排排三角形的尖牙,那是鲨鱼的牙齿。   烧伤女人手里的小刀寒光一闪,费明的喉咙开了口子,鲜血奔涌而出,顺着基座流进石碗。女人把尸体推到一边,又招了招手,另一个人影走上前来。他个子稍高,身材魁梧,脸上疤痕累累,证明他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笑容却与弩箭洞穿他后背时一模一样。弩箭仍插在那里,铁头透出前胸,当他跪下时,与石头擦出刺耳的响声。   “你当时是有选择的。”话虽如此,莱娜心知并非实情。哈文放声大笑,似是笑话她的不诚实,小刀再次一闪而过。   “不是我的错。”当烧伤的女人推开尸体,又一次招手,她辩解道,“他们都是自愿效命。”   “理应如此。”女人说,“凡人的生命只能用来供奉他们的神。”   下一个是芙尔拉。她双手持匕首,朝莱娜鞠躬致意,满头满脸都淌着海水,眼窝空如黑洞,周围的皮肉被啃食了一部分。就在刀子割开喉咙之前,一只小螃蟹从眼窝里爬了出来,钳子冲着莱娜夹动,似在声声控诉。   她移开视线,不愿再看,却未能逃脱折磨。只见神庙里人山人海,队伍排得很长,她认得其中少数人,大多是陌生的面孔。蛇牙之战时从桅杆上跌落的梅迪尼安弓手,战死在瓦林斯堡的瑟奥达女人,还有很多很多。俄尔赫人,尼塞尔人,库姆布莱人,和芙尔拉一样,他们浑身淌着海水,皮肉残缺不全……   “我别无选择!”她冲着烧伤的女人怒吼,却一眼看到跪在基座前的人,立刻哑口无言。   “选择?”麦西乌斯问道。他的脑袋扭曲得骇人,但面容温和,露出充满慈爱和同情的微笑。“统治者不谈选择。”他说,“世界由你创造,妹妹。我一直心知肚明。你不觉得早在我登基之前就杀了我更好吗?你从来没有想过吗?在我的酒杯里放一点点毒药?举手之劳而已。”   “没有,”她轻声说,“你是我哥哥……我还为你做过一件可怕的事。”   “你给了我自由,让我一手毁掉疆国,害死妻子和孩子。”他举起双手,烧伤的女人走了过来。这次刀子并未划过,她轻轻地把刀尖推进去,甚至有几分温柔,而另一只手搂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别回头,莱娜。”当刀刃切开喉咙,麦西乌斯说,“因为众神饥渴无度……”   是米欧尔轻轻地推醒了她。莱娜睁着眼睛,面前的女官渐渐清晰。“战争大臣送话来,陛下,”她说,“东边来了一支倭拉军队。”   她在神庙前的台阶上找到了马文伯爵,远处的平原上,士兵正在匆忙列队,骑兵策马疾驰,尘土飞扬,遮住了清晨的太阳。“索利斯兄弟估计他们的人数在六万左右,陛下。”战争大臣说,“几乎全是自由剑士,这很不寻常。不过他们秩序井然。”   六万。只比我军的半数兵力多一点点。难道女皇不惜孤注一掷,也要拖住我们的步伐?“不要冒险,大人,”她嘱咐马文,“我们承担不起巨大的损失。”   “打仗总要冒险,陛下。但我相信不到中午即可结束。”他鞠躬道别,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人群和烟尘之中。   莱娜抬头望向神庙最高的塔。她极不愿意观战,那场血淋淋的梦败坏了兴致,不过躲在里面避而不见是懦夫的表现。“小姐,请去找望远镜来。”她吩咐米欧尔,然后走向高塔。   沿着狭窄的楼梯攀爬着实费劲,她强忍酸痛,一步也不歇,伊尔提斯和本顿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塔里的内部装饰很容易吸引注意力。目力所及之处,就连脚下的楼梯都刻有古老的倭拉文字,底层的符文最为精致优雅,越往上越潦草,等她爬到塔顶,简直变成了胡乱的涂鸦,似乎雕刻者兴奋得过了头。她暗暗记在心里,打算到时候请教慧明。   塔顶是一块直径为十几英尺的圆形花岗岩平台,中间为锯齿状的塔尖。与楼梯表面一样,平台上也刻有不少文字,看样子杂乱无章,完全是疯子所为。平台周围没有护栏等遮蔽物,她走上去时,狂风扑面,发丝纷乱飞扬。本顿小心翼翼地挪到边上望了一眼,立刻退回来,面色微微泛白。“最好留在中间,陛下。”他说。   莱娜向东眺望,看见尘土形成的两堵高墙彼此接近,在平原上缓缓移动。烟尘聚散之际,偶尔窥见行进的军团,大体可知马文的部署。左翼是声势壮盛的疆国禁卫军,靠近河岸,防止敌人包抄。中部是尼塞尔和疆国禁卫军的混合步兵,骑兵在右翼与其并行。主力部队后面是四个军团的步兵和仑法尔骑士,不过骑马的仅有三分之二,其余的只能忍气吞声,步行作战。   “真壮观啊,陛下!”一向不苟言笑的伊尔提斯咧开了嘴。   她早就看够了战争场面,但作为参与者隔岸观火,内心有一种怪异的负罪感,仿佛成了事不关己的看客,以欣赏血腥搏杀为乐。“是啊,大人,”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真壮观。”   米欧尔来到莱娜身边,喘得直不起腰。“霍伦兄弟向您致意,陛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递上望远镜。莱娜接过来,拉到最大长度,对准倭拉大军。过了好一会儿,烟尘才消散到勉强可以看清的程度,只见自由剑士们以营队为单位,整整齐齐地向前推进。和马文一样,敌人的将军也知道左翼贴着河岸是何用意,因此他们的大部分骑兵位于右边。不过,他们的阵线拉得太长,步兵仅仅排成两列,以形成足够宽阔的正面,抵御女王的军队。烟尘又散开了一些,她可以通过望远镜看清他们的后方。   “没有后备兵力。”她喃喃道。那位女皇的意图就是捅我们一刀?牺牲掉一整支军队,只为削弱我们的力量?即便对手精神错乱,这种战略制定得也过于轻率了,何不在更远的大路上集结兵力,等到与我军人数相当时再行阻击呢?   马文指挥军队在距离倭拉人三百码处驻足,库姆布莱弓手向前移动,在队伍最前面列成三排。风暴导致跟随神佑小姐出征的弓手只剩下三分之一。不过,她在埃尔托城见过插满箭矢的尸体,足以证明一小撮技艺娴熟的长弓手亦有惊人的杀伤力,何况还有三千多人。另外还有十二台车载弩炮正在推进。莱娜通过望远镜仔细查看每一台弩炮,确定艾罗妮丝没有摆脱达沃卡跑去参战,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给罗纳女人下了死命令,如果天工师小姐有意上战场,就将其手脚捆住,当然她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这一步。   等倭拉人近至两百步之内,弓手的队列仿佛泛起一阵涟漪,透过望远镜可以看见,他们拉开弓弦,扬起弓臂,每个人的脚边都插着一大把箭矢。他们同时松开弓弦,箭雨密集到看不出飞行的迹象,弓手和倭拉人之间布满一层拱形的黑云。箭雨坠落之时,敌军阵营似在闪耀微光,位于中间的队伍是重点攻击目标。   弩炮很快加入战局,第一次射击至少撂倒了二十人,敌军中部的营队每走一步都在付出血的代价。莱娜眼看着一支营队伤亡惨重,每前进十码左右,就有十来个伤员或死尸落在后面,最后被迫放慢速度——当战友纷纷倒下,人们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只见队伍后方有一名军官骑着马来回跑动,一边挥剑一边喊着莱娜听不见的话,直到一支弩箭射穿他的胸甲,强大的冲力将其从马鞍上掀翻。营队前进的速度更慢了,继而停下来,突然散开,人们丢掉武器,转身就跑,在无休无止的箭雨中抱头鼠窜。   远远有喊声传来,莱娜虽然听不大清楚,但她知道是库姆布莱人发出的,他们在表达远未得到满足的复仇欲望。不等下令,库姆布莱人一拥而上,纷纷丢掉弓箭,拔出剑和斧头,杀向敌军队列的缺口。马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打出总攻信号,疆国禁卫军当即响应,右翼的骑兵也发起冲锋。莱娜目送库姆布莱人一鼓作气撞进敌阵,顿时尘土飞扬,遮住了战场。她依稀看见倭拉军队抵挡不住凶猛的攻势,从中间四分五裂,整个战场很快弥漫着滚滚烟尘,到处人影憧憧。   “唉,”伊尔提斯说,“这场戏真不好看。”   “陛下!”米欧尔忽然轻叫一声,莱娜扭过头,看见她指着北面,河对岸竟然也腾起一团烟尘。莱娜举起望远镜,发现是一群骑手疾驰而来。   “骑兵。”她喃喃道。对方越来越近,莱娜注意到他们的盔甲是红色,而非倭拉骑兵常用的黑色。而且这支队伍规模不小,目测有五千余人。女皇派出了阿利赛。她回想起弗伦提斯兄弟描述过的一个梦。为何不让他们和大军一起来呢?   “数英里之内的河水都很深,不可能骑马蹚过,”本顿说,“就算他们有船,不等他们过河,仗就打完了。弓手很容易解决他们。”   眼看红甲骑兵越来越近,方向也越来越明确,莱娜愈发忐忑不安。她以为敌人即使有办法渡河,目标也应该是军队的侧翼,可是骑兵径直冲着神庙,冲着她来了。   “马文伯爵给我们留了多少人?”她问伊尔提斯。   “两个兵团,陛下。第十二兵团和女王匕首。”   莱娜走到平台边缘,俯视底下的神庙。诺塔大人显然已经发现骑兵,正在岸边组织弓手。他仿佛心有灵犀,抬头与莱娜对视,摆手示意那群马不停蹄的骑兵,又耸耸肩膀以示困惑。他们在河对岸发动冲锋作甚?河……   她举着望远镜对准湍急的河流,只见水波翻腾,灰色的泥沙夹杂其间。她放下望远镜,突然发现河水有点古怪,在接近神庙的地方流速稍有加快,而且微微泛白。“水里有东西……”她自言自语道,但无论是什么,为时已晚。   先头骑兵冲向河岸,毫不停歇地踏进河水,战马下沉不过两英尺,搅起的水花是白色的,而冲锋一刻未停。伊尔提斯抓住莱娜的手,把她拉回塔内,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红甲骑兵满脸笑容地靠近南岸,面对诺塔大人麾下弓手的稀疏箭雨,他放声大笑。   达沃卡候在楼梯底下,神情肃穆,长矛已经鲜血淋漓。一旁的艾罗妮丝面色苍白,纹丝不动地盯着神庙里的屠杀场面。战斗的喧嚣震耳欲聋,刀剑的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愤怒的咆哮声,还有前来杀她的人发出的大笑。   莱娜刚刚走下楼梯,就瞥见一个挥舞斧头的大汉,此人来自女王匕首,一边劈砍一边狂吼,对面的红甲人则闪转腾挪,不断出剑,在他脸上划开一条条口子。放眼望去,神庙里刀光剑影,乱作一团,依稀可以看见诺塔大人的身影。他砍翻一个阿利赛,拉起了一个女王匕首的战士,又高声喊叫,试图集结队伍列阵防守。尽管他武艺高超,但莱娜看得出雪舞承担了重任,战猫张牙舞爪,放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毫不理会照着自己身上招呼的刀剑。   “我们必须……”她说着向前走去。   “不!”护卫总领大人的巨掌包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诺塔大人从视野中消失了。   “诺塔大人!”她挣扎着高声喊道。   “他会为保护您而战死,陛下。”伊尔提斯把她推到墙根处,一个阿利赛忽然从转角现身,兴奋地笑了一声,手中的窄刃长剑刺向护卫总领大人。伊尔提斯拧身避开,剑尖在石头上撞碎。虽然阿利赛仅凭断剑封住了伊尔提斯的当头一击,却来不及躲开达沃卡刺向腹股沟的长矛。伊尔提斯推开尸体,又抓住莱娜的胳膊。   “马拴在营地最西边,”他说,“我要是死了,陛下,您千万不要耽搁。”   又有两个阿利赛出现,挡住他们的去路,达沃卡和伊尔提斯立刻冲上去。此处尽是狭窄的走道,密布于金字塔形建筑之间,舞刀弄剑颇受限制,但是这种地形似乎对伊尔提斯有利。大汉紧握剑柄与对手相持,凭借体重的优势将其压倒,膝盖顶在胸膛上,然后使劲地击打敌人未戴头盔的脑袋,令其不断与墙面相撞,直到脑壳像鸡蛋一样裂开。   达沃卡的对手轻易地挡开了翻飞的长矛,脖子却被莱娜投出的匕首刺中,他大笑一声,倒地而亡。莱娜听到身后有金铁交鸣声,回头看见本顿背靠着墙,慌乱地挥舞长剑,试图抵挡两个阿利赛。伏在莱娜身边的米欧尔突然怒吼一声,冲向最近的敌人,手里的匕首刺进对方的胳膊。阿利赛甩开胳膊,不等她拔出匕首再刺一次,拳头就砸中了她的面门,米欧尔晕头转向,连连后退。那人笑着走过来,突然趴在地上,原来是被本顿一剑砍开了脖子。另一个阿利赛也死在他脚边,然而年轻的大人一手按着腰部的伤口,指缝里鲜血喷涌。   “大人!”莱娜跑过去,却被米欧尔拉住了。女孩有只眼睛肿得睁不开,脚步也踉跄不稳,但仍有足够的力气阻止莱娜走向本顿——他旁边出现了三个阿利赛,其中一人扫了他一眼,抬手划开他的喉咙,既快又准。   “勒娜!”达沃卡按住她的肩膀,拽着她走,世界天旋地转,到处都在战斗。伊尔提斯带路,在石头迷宫里摸索,每一处拐角都躺满尸体。达沃卡殿后,时不时挥动长矛,刺向每一个追过来的阿利赛。米欧尔牵着艾罗妮丝的手,跟在莱娜身边,天工师小姐一脸茫然,似乎注意不到周围的惨状。   路又被堵住了,伊尔提斯失望地大喊一声,矮身躲过敌人的剑,反手一击,阿利赛欣赏着自己被斩断的手指,咯咯直笑。护卫总领大人环顾周围,脸上竟有一丝恐惧。莱娜曾经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正是伊尔提斯流露的恐惧使她恢复了清醒,在此之前,她满脑子都是本顿,鲜血汩汩流出他的喉咙,浸湿了神庙的地板。众神饥渴无度……   “到中间去,大人。”她吩咐伊尔提斯,“至少那儿有自己人。”他犹豫片刻,微微鞠躬。“请您原谅我没能……”   “时间不等人,大人。”一个精瘦的黑发女人躺在不远处,是女王匕首的一员。她抱着短柄斧,仿佛抱着心爱的孩子。莱娜弯腰拾起武器,点头示意伊尔提斯行动。   他们一路冲杀,回到了诺塔大人所在之处,剩余的战士大约五十人,在神庙中央紧紧地围成一圈,圈外的尸体不断增多。伊尔提斯从后面撂倒一个阿利赛,双手持剑,左劈右砍,莱娜和米欧尔则夹着艾罗妮丝趁机钻进包围圈。伊尔提斯正要跟上,被一个阿利赛踢中腿部,摔倒在地,其他人立刻围拢过来准备结果他,又纷纷散开,原来是达沃卡一跃而入,长矛飞旋,直取他们的双目和手脚。她稍一停顿,拉起伊尔提斯,跟在护卫总领大人身后飞快地冲进去,长矛仍在挥舞。   莱娜很快挤进队伍里,看见雪舞趴在旁边,爪子挂满碎肉,沾血的皮毛纠缠打结,脚底的石板也全是湿滑的血。尽管它遍体鳞伤,但那对黄色的大眼睛望着莱娜,一如既往的明亮。当艾罗妮丝跪下来,摸着它的脑袋,大猫发出了轻柔的呼噜声。   喧闹声忽然减弱,刀剑不再铿锵作响,唯余伤者的呻吟。莱娜抬起头来,四周的阿利赛依然密集,但不知为何放弃了进攻。受伤的人很多,一部分相当严重,有的瞎了眼睛,有的脸上开了花,还有的盔甲碎裂,鲜血不断涌出,但他们全都面带微笑,不是嘲讽或残忍的笑容,而是纯粹的愉悦。   这就是精心培育出来的结果,莱娜扫视着一张张眉开眼笑的面孔,心想。一个天生以杀人为乐的新种族。完美无缺的倭拉人。   在她周围,女王匕首的成员们气喘如牛,仍旧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势。大部分人挂了彩,浑身是血,眼睛睁得滚圆,脸上有震惊,亦有悲痛,唯独没有恐惧。她看见队列逐渐收紧,很多人偷偷摸摸地瞟着她的脸色,似在担心女王不悦。女皇把人打造成邪恶的怪物,她明白了。而我使人化身无畏的勇者。   “看样子我们逗得他们很开心。”她说着,从战猫身边站起来。她将短柄斧举过头顶,斧刃上沾满血污,足以证明它的主人死得英勇不屈,而这也正是她的决心。“我们并肩作战,要他们痛哭流涕!”   女王匕首的战士们齐声怒吼,对敌人的蔑视和杀戮的欲望一同爆发,他们冲着阿利赛挥舞刀剑,污言秽语脱口而出。“再笑,老子喂你吃自个儿的卵蛋!”一个操使斧枪的壮汉痛骂面前的阿利赛,但对方获得的乐趣似乎有增无减。   莱娜迎上诺塔大人的目光,只见他神色肃穆而坚定。他又低头看了看雪舞,发现大猫已经阖上眼睛,脸上顿时悲愤交加,但很快挺胸抬头。“我们带着女王冲出去!”他对战士们说,“列阵!”   令出即行,女王匕首立刻动了起来,几个月的苦训成效卓著,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摆出了楔子状的攻击阵形。诺塔高举长剑,正要下令进攻,忽然发现阿利赛的阵营里一阵骚动。他们让开一条道,从里面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同样披挂红色盔甲,但面容苍老,瘦长脸,薄嘴唇,淡蓝色眸子。而且,他和阿利赛不一样,脸上不见笑意。   莱娜看见诺塔缓缓放低剑尖,呆呆地瞪着那人,一脸迷惘。“宗老大人?”    第九章 瑞瓦   “你为什么不……害怕?”   丽萨说的疆国话勉强可懂,虽然不大熟练,但比瑞瓦的倭拉语强多了。她坐在唯一一张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瑞瓦练剑,眸子亮晶晶的。在她们被囚禁的第一天,瓦鲁莱科给了她一把木头短剑,以及诚恳的建议:“拿出全部的干劲,做好充分的准备。竞技场不在乎你过去是谁,只在乎你如今的本事。”   她们的房间如同洞穴,没有一扇窗户,但好在相当宽敞,适合练剑。瑞瓦在砖地上跳跃,辗转于白纹黑底的大理石柱之间。墙壁上的装饰画已经褪色,描绘的是人与野兽搏斗的各种场面,丽萨似乎极力避免看到它们。房间尽头有一个嵌在地板里的大浴池,水管巧妙地藏在其中,可以放出热水。然而,除了那张床,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也就是说,没有一样称手的物件能当武器使用。她手里的木剑也是用檀木制成,不管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恐怕都只有粉碎的下场。   “恐惧可以克服,”瑞瓦对奴隶女孩说着,轻盈地旋转,完成了一连串攻守动作,“如果你和我一起练习,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剑招是她自创的,源于维林所教的一套宗会剑法,经过大量改动,专门用来对付柯利泰。不过,根据丽萨讲述的大竞技的情形,瑞瓦知道与奴隶精英对抗算是比较轻松的环节。她仔仔细细地盘问了奴隶女孩好几个钟头,直到对方泪流满面、哭出声来才作罢,丽萨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种形似大猫的野兽,生有匕首般的长牙。   “我不是……战士,不像你。”丽萨抱紧自己,头搁在膝盖上。   “那你是什么?”瑞瓦问。   “奴隶。”女孩喃喃低语,头也不抬,“一直是奴隶。”   “你肯定有什么本事,某种技艺。”   “数字,书写,语言。”丽萨微微耸肩,“主人教了我很多,但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是安薇儿,你是莉维娜。”   “她们是谁?”   “姐妹。一个弱,一个强。”   瑞瓦恼怒地哼了一声,走到床边,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其拽了起来。“看着我!”她抬起丽萨的下巴,使劲摇晃,直到对方惊恐地睁大眼睛,眸子湿润而明亮。“够了!不管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都要全力以赴,你和我都不可以懈怠,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女孩肩膀一垮,眼泪再次奔涌。“我不像你……”   瑞瓦扬起巴掌,准备扇她一耳光,揍到她打起精神来练剑,稍有差错就动手惩罚。只要我在那对白嫩的美腿上添点瘀伤,她肯定进步神速,为圣父所不齿的可怜的罪人……   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于是放开丽萨,任由对方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坐回床上。“对不起。”瑞瓦说着,离开了哭哭啼啼的女孩,心脏怦怦直跳。   厚重的铁门外传来钥匙串晃荡的声音。铰链吱嘎作响,瓦鲁莱科出现在门外,带着两个柯利泰。他看看瑞瓦,又看看仍在哭泣的丽萨。“我得到的命令是,如果她未能取悦你,就要受到惩罚。”他说。   “她做得很好。”瑞瓦说,“你有什么事?”   他退开一步,竟然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摆出邀请的姿态。“金发男人今天开打。女皇认为你可能愿意观战。”   她本能地想拒绝,因为根本没有兴致目睹海盾之死。可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机会离开这里,而且,有一个自己人见证海盗赴死,或许是他应有的待遇。她把木剑扔到丽萨身边的床上。“好歹试试,”她按着女孩的肩膀,轻声说道,“照着我刚才的样子做。”   女孩的脑袋动了动,大概是答应了她的请求。瑞瓦走到门外,发现柯利泰贴在瓦鲁莱科的身前,距离不超过六英寸。他怕我,瑞瓦心想,各种证据显示竞技场之场主并不傻,令她颇为沮丧。无论她怎么辱骂,对方始终无动于衷,绝不近身,在仅有的几次带她离开房间时,也一直用镣铐扣住她的手腕。   一个柯利泰用刀抵住她的喉咙,另一个给她戴镣铐,她没有反抗。她想过,解决其中一个轻而易举,铁链勒住喉咙,再拧断脖子即可,但如何应对另一个即刻发起的攻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况且,瓦鲁莱科不大可能傻乎乎地袖手旁观,眼看她逃脱。虽然他不算彪形大汉,但看他的举止,以及强有力的双手,瑞瓦断定他对格斗绝不陌生,甚至有可能当过兵。   “你住得还满意吗?”他带着瑞瓦在通道里前进。他们位于竞技场的地下,通道尽头是长长的楼梯,沿着椭圆形的竞技场蜿蜒而上。   “要是有桌椅就更好了。”当他们爬上楼梯时,她说。   “容易打坏,桌腿可以当棍棒使。”他回答,“所以,很遗憾,我只能拒绝。”   她暗自嗟叹,又一次为圣父所设的阻碍而深感疑惑。何不安排一个没头脑的看守呢?她心说。如果您有意惩罚我,那么给我一个逃脱的机会,反而能很快达成您的心愿。不出所料,圣父并未回应。他一直对瑞瓦的呼唤装聋作哑,不过这一次她悟到了原因。我以您的名义说谎,我岂能自认为有活下去的资格?   “那就给女孩找几本书吧,”她说,“我觉得她需要一点消遣。”   “我来办。”   他们无言地爬着楼梯,途中经过了几处哨所,每一处都有两个柯利泰,眼神仍是那般空洞,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越往上走,周围的装饰就越华丽,连灰泥也不抹的砖头变成了贴着精美瓷片、偶有浮雕的光滑墙壁。令她吃惊的是,大部分装饰都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而且久未修缮:陌生的文字被凿掉,图案被锤子打烂。从石头的颜色判断,损毁之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这建筑可真是古老啊。”她叹道。他们接近了竞技场的地面,狭窄的通道里回荡着低沉的嗡嗡声,随着步伐的前进,声音越来越响亮。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当时在埃尔托的城墙上,弓手们冲着箭雨中冲锋的倭拉人的叫喊,与今日听见的声音何其相似,那是无数嗜血之人的狂吼。   “是的,”瓦鲁莱科回答,“可以说是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修建于不太文明的年代。”在他单调的嗓音里,瑞瓦品咂出一种异样的滋味,隐约有几分轻蔑。   “不太文明?”她追问。   “是帝国历史学家的评价。”她发现瓦鲁莱科的目光落在一尊雕像上,此时他们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前面是一条宽敞的拱形走道,尽头便是真正的竞技场了。这尊青铜雕像随处可见,她早就看腻了,无非是一个男人举着一把短剑,摆出英勇不屈的造型。从青铜的光泽判断,雕像比较新,而底下的基座来自相当久远的年代,是精心打磨的红金色大理石圆柱,一块铁制的铭牌被人霸道地嵌在里面,导致石头残缺不全,有好些裂纹。   “以前站在这儿的,”她问,“是谁?”   瓦鲁莱科挪开视线,大步走开。“萨沃瑞克,”他淡淡地说,“最伟大的守护者。”   “守护什么?”   他带着瑞瓦又爬上楼梯,向上层看台走去。他始终沉默无言,直到楼梯爬完了才开口,人群的喧嚣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他的回答,但瑞瓦还是听见了。“我们被夺走的一切。”   他们经过七弯八拐的廊道,一路上每隔十步就有卫兵值守,大多是自由剑士,不过武器和盔甲的样式没有在疆国里见到的那么统一。尽管这些人行头各异,但表情完全一样:双眼睁得老大,面色苍白,时不时咽着口水。他们吓破了胆,她心里想着,目光移向前面的看台,只见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加了软垫的长凳上。   瓦鲁莱科带她走上看台,女皇起身迎候,热情的笑容充满真诚,令瑞瓦深感不安。女皇走过来,亲切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妹妹,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两人甫一接触,瑞瓦就握紧了拳头,因为女皇身上的香味竟然引发了一丝快感,令她厌恶至极。不过,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五个阿利赛的眼睛,他们守在看台上,面带微笑地迎接瑞瓦,那种亲密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他们居然把她当成自己人,她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恶心。   女皇退后一步,扭头望向瓦鲁莱科,摆手示意躁动的观众。“让他们闭嘴。”   黑衣人走到看台边,朝着底下瑞瓦看不见的人举起手来。很快有无数号角吹响,刺耳的音调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人群立刻鸦雀无声,没有咳嗽,更没有任性的喊叫,仿佛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害怕得不敢喘气。   “尊敬的市民们,低贱的杂种们!”女皇高喊着,向前走去,直到裸露的脚趾伸在看台外。她毫不费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竞技场的另一端。“在我用更多鲜血满足你们病态的欲望之前,我向你们介绍一位来自大海彼岸的尊贵客人!”她向瑞瓦伸手,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仿佛是姐姐在鼓励妹妹。瑞瓦并未回应,一个阿利赛咳了两声,又挠挠下巴,做出一副深表遗憾的鬼脸,另一只手按上了腰间的匕首。她缓缓走到女皇身边,当戴着镣铐的手被高高举起,她吓了一跳。   “这位是库姆布莱的女总督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女皇再次高喊,“毫无疑问,在场很多人的儿子和丈夫都在她手里送了命,在我看来纯属活该。不过,尽管你们所有人都不配亲吻这个女人的脚,我还是颁布了命令,等到适当的时候,她将亲自出场以取悦各位!你们的女皇是不是很慷慨?”   女皇紧抓着瑞瓦的手腕,表情一时凝固,流露出深深的恶意。她站在高处,久久地端详众人,目光飞速扫过一张张沉默的面孔,似在搜寻叛逆之徒的蛛丝马迹。最后,她冷哼一声,松开瑞瓦,回到长凳上,凶巴巴地对瓦鲁莱科打了个手势。“继续吧。妹妹,过来跟我坐。”   号角又一次吹响,音调不如先前刺耳,甚至带着喜庆。当瑞瓦跌坐在女皇身边,场内再次嗡嗡作响,但无人欢呼,只有紧张而恐惧的低语。   一个奴隶送上了小玻璃杯盛的茶水,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糕点,每一块都方方正正的,撒满五颜六色的糖霜,缀在顶上的状似一片金色的小叶子。“我的纹章。”女皇说着,拿起一块蛋糕给瑞瓦看,原来是一把小匕首,周围环绕着锁链。“死亡和奴役,我的两大法宝。”她哈哈一笑,把蛋糕扔进嘴里,咀嚼时眉头紧皱,看样子一点儿也不享受,仿佛吃的是粗面包。瑞瓦的目光回到竞技场上,发现看台的位置极佳,几乎将底下的沙地尽收眼底。沙地呈椭圆形,大约两百五十步宽,接近四百步长。一群奴隶正在沙地里忙活,耙走大量的深色沙土,毫无疑问,那是前一场残酷搏杀的遗留物。她又望向人群,听见他们发出的音调有所改变:恐惧消失了,重新充满期待。他们害怕女皇,却又无法拒绝其提供的娱乐,念及此,她不免有轻蔑之意。   “是的,他们很讨厌吧?”女皇啜着茶水,说道。   瑞瓦暗暗叹了口气。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   “你也痛恨你的同胞吧?就像我痛恨他们一样。”女皇接着说,“有时候,他们的蒙昧无知肯定让你伤透了脑筋。”   瑞瓦知道对方在引她上钩,故意激怒她,以便洞察她的内心。但当她想到自己的同胞,那些虔诚而天真的库姆布莱人,胸中竟无一丝怒气。“他们抵抗你最精锐的军队长达数月之久,”她说,“尽管忍饥挨饿,身处绝境,依然为拯救同胞奉献鲜血和生命。而你的人民以残忍为荣,以杀人为乐,我对他们的仇恨永不消逝。”   “还有你心里的愧疚。”女皇又取过一块蛋糕,咬了一口,失望地扬起眉毛,“吃起来都和土一样。”她咕哝着,把蛋糕扔到一边。   场上忽然有新的骚动,女皇循声望去,异样的眼神令瑞瓦有种不祥的预感。两支队伍分别从沙地两端的门里走出来,等众人看清了他们的模样,欢呼声很快平息下去。他们全都赤身裸体,大多是中老年人,面色苍白,在众目睽睽之下瑟瑟发抖,有的捂住下体,有的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失陪一会儿,妹妹。”女皇说着,再度起身。她走到看台边,一个候在那里的阿利赛单膝跪下,呈上一把短剑。“你们的女皇无比慷慨,以此为证!”她高喊着伸出手来,从竞技场的一端挥向另一端。“我新增了两支队伍参加神圣的剑术比赛。我的右边是光荣的叛徒帮,左边是高贵的贪官团。他们的背信弃义和贪得无厌让我很不高兴,可谁叫我有一副女人家的慈悲心肠呢,所以只能法外开恩。今天的比赛只有一个胜者,他可以活下来,终身为奴,家人免受‘三死’之苦!”   她接过阿利赛呈递的短剑,甩了出去。短剑径直飞向竞技场的正中央,插在沙子里,没至剑柄,瑞瓦不禁暗暗叫好。女皇转身走开的同时,号声短促地响起,观众席上的嗡嗡声化作慌乱而绝望的哀鸣。   等号声停止,两队赤身裸体的男人仍站在原地不动,或彼此交换警惕的目光,或满脸泪痕地抬头张望观众席,眼里残存着最后一线希望。他们害怕得动弹不得,似乎打算就这样僵持下去,直到守在上层的一队瓦利泰弓手忽然行动,一排箭矢插进他们脚边的沙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立刻脱离队伍,冲向插在沙里的剑,此人大腹便便,竟能跑得那么快。好几个人跟着冲出去,他们的对手见状也慌忙行动起来。很快,两支队伍相对狂奔,跑得有气无力,大汗淋漓,绝望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大肚子男人抢先抓到剑柄,一把将其拔出,冲着蜂拥而来的人群胡乱挥砍,白生生的皮肉纠缠在一起,刺眼的血色在其间绽放。大肚子男人很快消失了,被无数飞舞的手脚淹没,这些人打起来毫无章法,却都有一股狠劲。短剑再度出现,一个枯瘦如柴、灰发蓬乱的老人将其高高举起。他一次又一次刺向周围的人,瞪大的眼睛全无理智可言,然后被拖了下去,不见踪影。   “别浪费你的同情心。”女皇坐回原位,提醒瑞瓦。“全是黑衣人,没有一个手上不沾血的。”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两个女孩在说悄悄话,“话说回来,你觉得丽萨怎么样?有没有尝到她的甜头?”   瑞瓦决定不予理会,仍然注视着场上那些倒霉的家伙,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明显减少。很多人躺在沙地上,有的身负重伤,有的累得打不动了,但场地中央还有一大群人在殴斗,围着那把短剑争得鸡飞狗跳,红白相间的肉体煞是惹眼。   “我可以换个人,”女皇接着说,“如果她不合你的……口味。”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她……合我心意。”   “那就好。毕竟你是最尊贵的戈利赛。依照传统,只有最受敬重的冠军才能享有你住的房间。你要知道,很久以前,戈利赛不是奴隶,是自由之身,以鲜血和勇气供奉众神。不败者拥有巨大的雕像,尽享世间荣华富贵,因为众神饥渴无度,尤其宠爱那些能够满足他们的人。”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瑞瓦眼看五个幸存者围住持剑的人,步步逼近,那人笨拙地左挥右砍,累得面如土色。“你们的神。”   “我们杀了他们。”女皇答道,目光回到竞技场上,比赛即将分出胜负。持剑者砍倒了一个年长的高大对手,结果其他人一拥而上,把他推翻在地,乱拳起落,直到一个人拿着剑再度冲出来,转身砍向曾经的同伴,嘴里连声嘶吼。观众席再次鸦雀无声,只剩男人的吼叫,伴随着一次次出剑颇有节奏地回荡在半空中。当结果了场上最后一人,他摇摇晃晃地停下来,瘫软在沙地上,轻声抽泣,皮肉松弛的身体上满是污血,从脖子覆盖到腰部。   女皇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贪官团的一员。”她思考片刻,扭头吩咐瓦鲁莱科:“让他杀死所有的伤者,然后送去铸币场。搬运一辈子黄金白银,说不定能教他领悟钱财的真正意义。”   她向后靠去,伸手抚弄着从瑞瓦的长辫子里散落的发丝。“那些神,”她若有所思地说,“对我们毫无用处,因为我们的人民渴望拥有一个辉煌的未来,而要实现它,只能依靠统一的意志和理性的头脑。当年我父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们本就是幻象。”瑞瓦说,“你们的神死了,而世界之父永存。”她看见两个阿利赛拉起了唯一的幸存者,推搡着他走向一个倒地不起的人,那人的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一只手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另一只手举在半空,徒劳地求饶。“你们建立了一个恐怖的国度。”   “那你的国度又是什么,妹妹?文明的顶峰吗?我见过,我想不是。你们把数百年前的呓语奉为圭臬,与那些膜拜虚幻死灵的人无休无止地争斗。”   “争斗结束了,拜你所赐。”   “也拜你所赐,神佑小姐,圣父的代言人。”瑞瓦闻言色变,她随即轻笑一声。“噢,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你撒谎了。数千人跟着你来送死,仅仅为你传达的所谓神谕。可惜那个神既聋又哑,你从未真的听到过他的声音,却还是惧怕他的审判。”   她凑了过来,而瑞瓦仍注视着场上的幸存者,他像婴儿学步一样,晃晃悠悠地走向另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放手吧,妹妹,”女皇低声恳请,语气急切而真诚,“我可以让你大长见识。”   最后一个伤者死得并不痛快,一切结束后,幸存者被阿利赛拖出竞技场,他悬吊在两人当中,仰着脑袋,疯了似的胡言乱语。“我早就见识够了。”她说。   女皇轻叹一声,气息拂过她的脸颊,然后亲了她一下,这才坐正。“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小姐。”   奴隶们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才清理掉场上的尸体,耙走沾血的沙子。在此期间,女皇始终保持沉默,面色古怪,一脸茫然,双眼迷蒙无神。她的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眉头困惑地皱起,似有难题未解,有时又面容扭曲,流露出莫名的悲伤,瑞瓦忽然心生怜悯。这家伙疯了,她心想。一个建立在理性之上的帝国,竟由一位疯子女皇统治。   号角再次吹响,女皇眨了眨眼,挺直身子,望向开在场边墙壁上的一扇门。门内走出两人,都是高个儿,一个金发,一个黑发。金发男人手握短剑,他的同伴使的是长矛。他俩穿着皮裤,身无片甲,赤裸胸膛,举目扫视周围的观众席。与刚才那群倒霉的黑衣人不同,两人毫无摇尾乞怜之意,虽然神色紧张,但拒不屈尊讨饶。   看见熟悉的场面,众人恢复了些许活力,呼声四起,或嘲讽或喝彩,似乎忘记了先前那场可怕的剑术比赛。瑞瓦仔细观察海盾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手腕被镣铐磨得生疼。他剃了胡须,露出棱角分明的五官,她知道这张脸在疆国赢得过不少贵族小姐的青睐。他望向看台时,认出了瑞瓦,随即低头致意。瑞瓦的目光转向黑发男人,发现他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面色铁青,暗藏恐惧,但当他看到瑞瓦时,恐惧立刻消失了。在认出对方的同时,瑞瓦心如刀绞,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单膝跪下,双手举起长矛。他喊了一句话,虽然被汹涌澎湃的呼声淹没,但瑞瓦非常清楚他的意思。见到您太高兴了,神佑小姐。   “年轻的那个你也认识?”女皇问,她那可恶的天赋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瑞瓦的感受。   瑞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费心回答,也许是希望以某种形式悼念他,至少死前有人说出他的全名。“阿勒恩·瓦莱什,”她嗓子干涩,声音嘶哑。“来自河间地,现为穆斯托尔家族侍卫。”   “好强烈的愧疚。”女皇同情地搭着她的肩膀,搂近了些,“你需要接受你现在的身份。”她对着长跪不起的阿勒恩摆了摆手。“他那种货色,永远也爬不到我们的地位。他们天生就是我们的仆人。我相信你的女王早就看清了这一事实。”   她又抱了抱瑞瓦,走到看台边,号角吹响,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很久很久以前!”她喊道,“在这个帝国因迷信和妄想而分裂的时代,今日是兄弟断魂节,以纪念唯二有资格晋升守护者之位的凡人,生前所参加的最后一战。我向各位隆重介绍莫瑞克和柯塞夫!”她伸手示意海盾和阿勒恩,年轻人已经起身,目光始终不离瑞瓦,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听见女皇的发言和满场的呼声。   “请欣赏他们与最可怕的迪摩斯对战!”女皇朗声说道,朝着竞技场最西边抬起手来,“死亡之噩兆!”   号声又起,大门敞开,看到闯进竞技场的野兽,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欢呼。瑞瓦起初以为它们与诺塔大人的战猫是同一物种,但很快发现两者完全不一样,这些野兽体形更瘦,个头也没那么高,另外,毛色有差异,它们从脖子到尾巴都有黄黑相间的条纹。不过,最大的区别在于牙齿,它们拥有一对锋利如匕首的尖牙,在锁链里挣扎的同时,尖牙始终暴露在外。它们一共有九只,每三只拴成一组,各由一名驯兽师控制,身着皮甲的大汉们一手牵铁链,一手执长鞭。   “剑齿猫,”女皇说着,回到瑞瓦身边,“据说是迪摩斯在火坑里喂养的怪物,它们的出现预示着人类的死亡。古代祭司总能预见万物的终结、巨大的灾难和瘟疫,唯有虔诚敬神方能化险为夷,当然免不了为神殿上贡。”   瑞瓦极力平复心跳,眼看驯兽师放任他们豢养的猛兽匍匐前进,迫不及待地向场中央的两个人靠近。大猫们嘶声叫唤,拼命扭动,企图摆脱束缚,看样子嗜血的欲望极其强烈。   “它们打小就是最凶残的崽子,”女皇接着说,“永远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竞技场是唯一能大口吃肉的地方,所以它们性子很急。”   阿勒恩和海盾紧紧地靠在一起,年轻的家族侍卫朝着瑞瓦最后鞠了一躬,摆出战斗姿态,压低身子,长矛平举在胸前。阿伦提斯把他教得很好,她想着,再也控制不住心跳,任其在胸膛里怦怦乱撞,额头上大汗淋漓。   “不要。”她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低声说道。因为她不忍目睹接下来的一幕。“求你了。”   “你求我吗,妹妹?”女皇抓着瑞瓦的肩膀,把她扳了过来,两人相对而视,“你愿意给我什么回报?”   “我愿意打,”瑞瓦轻声说,“代替他们。”   “反正你会上场的。我已经答应了让那些讨厌的家伙一饱眼福。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女皇把瑞瓦抱在怀里,吐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朵,“等我的爱人找来,我们就扳倒盟友,全世界都将属于我们。与我联手吧,妹妹。疆国给你,你以我的名义统治。只要你喜欢,世界之父也可以保留,你怎么撒谎都行,我无所谓。让那两个家伙服侍你,好好调教一下,他们前途无量。你可以摧毁一切邪教,永远放逐那些异端,把圣父之爱带到疆国的每个角落。”   女皇放开手,面露亲切的笑容,抚摸着瑞瓦的脸颊,又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水。“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瑞瓦望向竞技场,驯兽师带着大猫围住了阿勒恩和海盾,慢慢地逼近。   “你有天赋,”瑞瓦对女皇说,“歌声会把别人的想法告诉你。”   “它告诉我的何其之多。”   瑞瓦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那么它现在告诉你什么?”   女皇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嘴角抽动,混杂着愉悦和失望。她企图躲开,可惜迟了一步。   瑞瓦猛地向前撞去,额头狠狠地砸在女皇的嘴唇上,她当即向后栽倒。阿利赛反应奇快,纷纷拔剑出鞘,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唯有一处无人守卫。瑞瓦冲向看台边缘,飞身跃下。    第十章 维林   伴随着一声尖叫,达瑞娜回到体内,痛苦地弯下腰,神色惊惧不安。维林一把抱住她,直到她不再发抖。因为山地部落始终没有露面,她坚持要飞出去侦察,但很快就回来了,所以维林推断她的痛苦并非使用天赋所致。   “他们在山里,”她说着,扬起苍白的面庞,“一路上见人就杀。他知道了,维林!他知道我在看,他笑了。”   他召集了所有的狼人长老,又让达瑞娜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番,令他们抱有的最后一线希望消失殆尽:渡鸦之影真的降临了,古人预言的灾难已经到来。   “有很多瓦利泰,”达瑞娜说,“也有柯利泰。自由剑士不算太多,以骑兵为主,这些人的灵魂动荡不定,闪着红光,充满疑虑和恐惧。他们是两天前进山的,我发现了战斗的痕迹,那座寨子已成废墟。所有人都被杀了,不分年纪,一个俘虏也没有。他们不是来抓奴隶的。”她顿了顿,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回忆刚才的惨烈景象。“那些被活捉的人死得很惨,遭受了各种漫长而痛苦的折磨。”她与维林对视,“他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他们现在到哪儿了?”他问。   “正向东北方前进。他们始终保持密集队形,还派出斥候侦察。我看到很多人抵抗他们,但都是小股势力,零敲碎打,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他们需要我们的支援。”维林说。   “不。”戴着兜帽的人是所有人当中唯一坐着的,他紧挨火堆,用一根结实的手杖拨弄着柴火。   “你有什么提议吗,艾林大师?”维林问他。   “只有显而易见的事实,兄弟。”艾林叹了口气,拉下兜帽,朝着达瑞娜微微一笑,饱含同情的意味。“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两倍多,对吧,小姐?”   她警惕地看了一眼维林,点点头。   “要是部落联合起来,也许还有机会一战,”艾林扭头对维林说,“可惜他们没有。我告诫过酋长们,但他们不听,认为倭拉人此行只是为了抓奴隶。倭拉人每隔几年就会来,有时候能用矿石和其他部落的俘虏打发走,有时候得直接跟他们开战,年轻的战士可以赢得第一道伤疤。两百多年来都是这样,成了一种惯例。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等到你们参战的时候,他们早就溃不成军,四散而逃了。”   艾林回头盯着火堆,拨弄余烬,维林发现他握在手杖上的指节泛白。他在害怕,维林心想。还有什么可以吓到一个不死之人?   “山地部落的人认识你,”他说,“你可以带我们去找他们吗?替我们传话?”   “他们的意见从来都不一致。即使部落之间不开战,内部也会争斗。等我们找齐所有部落,商议妥当,时间也来不及了。况且,在他们眼里,你们和那些人都是敌人。”   “难道你希望我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被屠杀?”   “盟友的爪牙就是要引你出去,想必你也识破了他的用意。再者,你来这儿的目的不是战争,而是你以为我掌握的秘密——怎样才能击败盟友。”   维林皱起眉头,艾林语带嘲弄,仿佛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数百年来有不少人找过我。学者,国王……”他对维林露出遗憾的笑容,转瞬即逝,“还有战士。他们知道盟友的可怕存在,古老的传说或天赋力量指引他们找到我。不过他们寻找我的年代可没有如今这么动荡不安。”   “盟友要有一个结果。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艾林叹口气,站了起来。“那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我也带他们看过,兄弟。”他抬起手杖指向东边,峰峦之上黑云压顶,“不过这些家伙十有八九不会喜欢那种天气。”   他们向东行进,山里依然空空荡荡,谷地不见人影,只有几头麋鹿闻到风中的气味,四散逃窜。“山地部落以挖矿为生,”艾林解释,“用含有铜和锡的矿石与倭拉人交易,虽说双方常年争战不休。但这里太靠北边,少有矿藏,而且他们正忙着应付打过来的倭拉人。”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维林问。   “这次来住了六年,不过上一次将近三十年。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当时这里的居民没有现在这么好勇斗狠。”   “你留在这儿是为什么?”   “有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像不介意我留下来扮演丈夫的角色。她去世后,孩子们长大了,倭拉人开始抓奴隶。我觉得该走了,可又一次次回来。”   “为什么?”   艾林愁云满面,停下脚步,张望远处的火山,炽烈的火光愈加夺目,衬得天色格外黑暗。“会说到的,兄弟。”   傍晚,洛坎、卡拉和马肯围在艾林身边,迫不及待地听他讲述旅行见闻。三人之中,卡拉对他的印象最模糊,但她记得小时候在失落之城栖身,曾经听过他的故事。“你又去了极西之地吗?”她问,“还有云上的神庙?”   “当然去了。”他抬头扫了一眼,森挞也围拢过来。少有艾林不曾接触过的民族,罗纳人正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罗纳人凶蛮好斗的名声与听故事的强烈渴望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只有一夜。”   “她在那里吗?”卡拉追问,“翡翠公主?”   “她在,而且美丽依旧,拥有不老的容颜,仍然唱着动听的歌儿。我很高兴再次听到她唱歌,尽管旅途异常艰辛,商贾国王的领地也躲不开战火。”   “翡翠公主?”维林问。   “她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个比我活得还久的人。五百年前,商贾国王把她送到云上的神庙,现在他们还去朝圣,寻求她的建议,认为她能听见天音。在我看来,她应该觉得他们特别滑稽吧,但也很难说。她的心情和她说的话一样,常常令人难以捉摸。但她的歌声……”他闭上眼睛,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在无尽的岁月里,年复一年地雕琢唱功与琴艺。我是唯一有幸不止听过一次的人。”   维林看见柯拉尔不安地动了动,知道她的歌声察觉到了什么:眼前这个人对再次听到翡翠公主的歌声已经不抱希望了。伴随我们而来的是他的末日,所以他害怕。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他对艾林说,“讲的是一位仑法尔骑士,被一个有治疗能力的男孩救了命,他的旅伴是一个永远不死的人。据骑士所说,此人致力于保护天赋者,为的是让疆国内诞生一个有能力杀死他的人,因为他厌倦了永恒的生命。”   “厌倦?”艾林稍稍向后靠去,若有所思地抿起嘴唇。“生命是永无穷尽的感知、永不休止的变化,以及不可计数的纷繁芜杂。我们不为厌倦生命而降临世间,我也没有厌倦。但我心里清楚,生命终有尽头,即便我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可能,更不应该永远活下去。翡翠公主知道,我第一次找到她的时候,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解释我为何永葆青春,其他人都在衰老,为何我周围的人因瘟疫和疾病而死亡,我却免受其害。她并不回答,那也是她的习惯。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天梯,来到神庙,却常常失望而归,即便她愿意与某些人交谈,言语也艰深晦涩,往往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虽然她没有回答我,但允许我听她唱歌,这足以解答我的疑惑。你要知道,她的表演是有瑕疵的。非常细微,外行根本察觉不到,在我这种活了很久的人听来,犹如吟游诗人的学徒第一次拨动琴弦那般刺耳。那首曲子不长,但极其复杂,或许世上任何一个竖琴演奏者都无法掌握,连她也不例外。她的演唱并不完美,她没有唱完,也许她永远都唱不完。”   三天过去,他们只见到一座寨子,是平顶山脚下一个小小的石屋群落。此时,空气隐约有了硫黄味,头顶灰云翻滚,遮天蔽日,越往东边,云色越黑,山顶的火光越刺眼。艾林让他们在寨子外一英里处停下脚步,远远地看见一群人从石屋里跑出来,约有一百人,个个拿着武器。   “很少有人来拉里沙,”艾林说,“他们人数不多,但火山离寨子很近,提供了一定的保护。”他望着维林,摆出邀请的姿态。“他们看到这个新来的部落,一定希望和酋长谈谈。”   维林请阿斯托瑞克同行,跟随艾林朝寨子走去,部落的战士们严阵以待,虽然队列单薄,但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架势。他们大多是男人,手里抓的不是斧头,就是窄刃长矛,浑身裹着长长的皮裙,上面涂满各种符文,青铜胸甲在暗淡的天色里闪着微光。带队的是一个中年壮汉,双手各持一把斧头,灰发梳至脑后,编成既粗又长的辫子。瞥见艾林,他僵硬的姿态放松了一些;及至维林,他的面容依然凶狠,还有一丝疑虑;等目光落在阿斯托瑞克身上,他脸色一沉,怒不可遏。当众人走近,他举起双斧,两边的族人也纷纷做好迎战的准备。   “珀泰克!”艾林朝着壮汉喊道,面带亲切的微笑,又指着维林和阿斯托瑞克说了几句话。   “他说他带了很多朋友来拉里沙。”阿斯托瑞克翻译。维林注意到萨满的眉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太莽撞了,渡鸦之影。这些家伙对陌生人向来是格杀勿论。”   维林点头示意艾林,此时他正张开双臂走向酋长。“但对他不是。”   艾林在距离酋长几英尺开外驻足,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两人都听不见,不过对方凶狠的表情稍有缓和,疑虑却未消退。过了一会儿,艾林扭头招呼他们上前。“珀泰克是拉里沙的酋长,如果你要践踏他的土地,就得进献贡品。”他说,可是维林并未看见壮汉开口。   “什么贡品?”他问。   “一件象征性的礼物,”艾林解释,“如果他不要贡品就容许你们留下,会显得他太软弱,年轻一辈就会挑战他的地位。”酋长说话了,抬起一把斧头指着冰原人的队伍,喉咙里咯咯作响。维林顺着斧头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达瑞娜牵着的刀疤。“他要我的马?”   “啊,不。”艾林生硬地笑了笑,“他要你的女人。”   “那可不行。”维林摸向腰间的布袋,解开绳子,取出一块石头。这块中等大小、打磨精细的红宝石,是两年前阿茹安总督在尼莱什城码头送他的,如今对他而言不算特别值钱。他有好几次想卖掉它,尤其是当时瑞瓦常常饿肚子,但只要一动心思,血歌便提出警告。但愿它的使命就在今天。   酋长丢掉一把斧头,接住了维林扔来的宝石,立刻着了魔似的瞪大双眼。他两边的战士都忘了纪律,纷纷挤到他身边,每一张面孔都写满贪婪。珀泰克大吼一声,提起另一把斧头以示警告,战士们缩了回去,但眼睛仍不断地瞟着宝石。   珀泰克又开口了,这次直接向维林提问,同时迎着天光举起红宝石。“他想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力量。”阿斯托瑞克翻译道,语气带有轻蔑的意味。   “山里矿藏丰富,”艾林说,“但没有宝石。他们对其抱有幻想。”   “告诉他,宝石拥有俘获灵魂的力量,”维林说,“他绝对不能长时间盯着看。”   艾林转述时,酋长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握手成拳,攥紧宝石,然后抬头望向维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他咕哝了一句,听起来短促有力,然后极其从容地转过身,带着族人们走回寨子,原本紧张的气氛突然消失,他们似乎转眼就忘掉了眼前这支数量惊人的陌生军队。   “你有一天一夜的时间,”艾林说,“说实话,真是非常慷慨的让步。”   “够不够?”维林问他,“我们来得及吗?”   艾林抬头望着寨子上方的平顶山,只见云雾缭绕。“你会发现时间在这儿失去了意义,兄弟。”   除了维林,他不许任何人同行,甚至不顾达瑞娜和其他天赋者大声抗议。“我们赶了这么远的路,”卡拉说,“你竟然连一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也拒绝……”   “我那是保留,”艾林打断了她,“而非拒绝。相信我,你们不会因为这种见识感谢我。”   他带领维林顺着一条小路,绕过拉里沙的寨子,走向山脚,途中经过了一堆废墟。维林扫视着花岗岩石块和坍塌的墙壁,发现它们的形制有几分眼熟,线条优雅圆润,刻在石头里的图案被风雨侵蚀。“失落之城,”他说,“这里是同一批人修建的。”   “不,”艾林回答,“但他们说同样的语言。”他指向从废墟里升起、与山腰相接的一段阶梯,维林举目张望,看见石头上凿了许多踏脚之处,一路蜿蜒而上,直至山顶。“敬奉同样的神灵。”   “说起来,”艾林说,他们一路攀爬,常年笼罩的雾气导致台阶湿滑难行,周围的空气也愈加阴冷,“你不再坚守信仰了。”   “谁也不能相信谎言。”   “信仰从来都不是谎言。只不过有些说法混乱不清,有些又失于武断。但是我见过世上其他地方对神圣之力的解读,发现还是信仰最适合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别无选择,只能追随信仰。当我察觉到你的身份之后,我对你那句话的理解是传说确有其事,因为你背弃信仰,所以逝者诅咒了你。”   “诅咒?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这样想的,当时我被逐出生我养我的村庄,因为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已经弯腰驼背,满脸皱纹,而我看起来仍然只有三十来岁。迫害我的人当中,以我妻子最为激烈,她对我不老的容颜渐生妒意,甚至是仇恨,因为她两鬓斑白,而我又对她失去了兴致。我以前并非特别虔诚的信徒,背诵教理也只是装装样子,从未真正思考其中的含义,加上不大喜欢宗会兄弟及其冗长的说教,背地里说几句风凉话也是常有的事。‘绝信徒!’怨念深重的妻子这样叫我,而且非要为这种难以理解的现象找一个解释。‘逝者诅咒了你。’或许一切正是发端于此,一个老妇人的恶毒辱骂,诞生了一个传说。”   “这么说,你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你并未被往生世界拒之门外?”   艾林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我听见过,但那是很多年以后了。除了样貌不变,兄弟,我并非真的不死。我不会衰老,不会生病,但没有吃的,我会饿,被刀割伤,我和任何人一样会流血。我会死,而且在很久以前,我死过一次,或者说濒临死亡,事实上和死了没有区别。   “被村里人赶出来之后,我到处旅行,走遍了四大封地,那时还没有疆国的说法。我可能是在寻找一个答案,想解开我永生不死之谜,但又不知道从何找起。那些江湖术士和装神弄鬼的家伙不难找到,只要付金子,他们就满口答应为我指点迷津,结果证明他们不是疯子就是骗子。有一天,我在尼塞尔的一家酒馆歇脚,听一个吟游诗人唱起了瑟奥达人的奇闻异事,讲的是他们如何使用黑巫术保护森林里的家园。我当时觉得,那是一个寻找答案的好地方,再说我孤身一人,看样子也不是战士,他们怎么可能当我是危险人物?我大概在森林里走了半天,然后一个瑟奥达人一箭射中了我的肚子。   “我流血不止,看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很高,生了一张鹰脸,我求他帮忙,他却无动于衷。后来,他的面目模糊了,死亡的寒冷和黑暗笼罩着我。接着我听见了那些声音,低语、尖叫、恳求……太多太多了。‘这是往生世界?’我心想,‘就是一片虚无之地,回荡着死者的声音吗?’没有无边无际的静谧与智慧。没有永恒的安宁。说真的,太令人失望了。   “后来我发现那些声音消失了,不约而同地突然静默下来,似是出于惧怕。又有一个声音出现,与其他声音不一样。其他的声音是单薄的,犹如一首轻歌即将终结的余音。而这个声音饱满有力,拥有完整的灵魂,但是很老,极其古老。”   “盟友。”维林回忆起达瑞娜把他从往生世界拉回来时,他听到的声音也极其古老,充满寒意。   “这个名字我很久以后才听说。但你说对了,就是他。他提出一个交易。‘我送你回去,’他说,‘只要你成为我的容器。’我当时吓坏了,不仅是害怕他,还有对永远存在于虚无的恐惧。那种恐惧足以令我不假思索地应承,可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别样的意味:一种无法满足的极度饥饿,他体会到了对我的需求。这种需求强烈到无以复加、令人作呕的地步,于是我明白了,原来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他感到了我的拒绝和嫌恶,我也感到了他的意志。往生世界是非界之界,是灵魂之界,但也是痛苦之界,只要你知道如何施加痛苦。而他就知道。我感到他在撕裂我,用他的意志抽打我,一点一点地扯去我的存在,但冲着我而来的不是憎恨,而是精心施予的折磨。‘侍奉我,’他又说,‘趁着你现在还有可以侍奉的灵魂。’声音里毫无恨意,我想他早在那时就已经超越了憎恨,无尽的岁月将其锻造成一种目标纯粹、心无旁骛的存在。   “我挣扎、尖叫、哭泣……哀求。可我依旧拒绝。然后我感觉另一个意志汹涌而来,不是他,另有其人,不如他那么古老,但拥有独特的力量,足以把我拉出他的掌控。我感到灵魂再次成形,但仍有很多被剥离了,童年和友谊的记忆再也回不来。直到今天我都想不起母亲的容貌,还有我那由爱生恨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我的救星对我说着话,是女人的声音,她的意志与盟友的大不一样。她为我抚平伤痛,驱散恐惧,挫败了他的企图。‘你还不到死的时候,长生不老之人,’她说,‘我亲眼见过你的末日,绝非如此。寻找那些和你一样的人,竭尽所能保护他们,因为等你回来,他们的力量将会支撑你,带来你所渴求的结局。’之后她说出三个词,就把我扔出了虚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那个瑟奥达人还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我睁开双眼。从我指缝里流出的血量判断,我刚才死了仅仅几秒钟。瑟奥达人咕哝了一句,似乎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然后又扔下,因为我说出了在往生世界听到的最后三个词,‘勒苏丝·希尔·霖’。”   “是盲女带你回来的,”维林喃喃道,“她在那儿,她在往生世界。她在对抗盟友。”   “当时是的,但现在……”艾林摇摇头,“现在看来,他的力量正在不断增强。”   维林有无数的疑问,但他放弃了,事实早已证明,一切答案自会慢慢浮现。“瑟奥达人治好了你。”他说。   “是的。他叫人过来帮忙,把我抬到他们的营地。我伤得很重,过了几个月才恢复元气,可以再次上路。我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传说,得知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夺占他们的土地。我还弄清楚了一件事:没有什么黑巫术在保护他们的森林,只是他们高超的武艺和无畏的勇气吓得我们不敢靠近。后来,我辞别了他们,去完成她交付的任务。我并非时时刻刻都忠于职责,偶尔分心实难避免,而人性固有的缺陷更是常常令我倦怠,错误一犯再犯,暴行永无禁绝之日。不过,我想我已经尽力……”他抬头望向云雾笼罩的台阶,“坚持到了最后。”   寂静主宰了山顶,犹如氤氲不散的浓雾,当他们爬上最后一级台阶,雾气仍然缭绕,所见的仅是隐约的轮廓。艾林累得弯下腰来,他倚着手杖,张望前方的黑影,目光充满恐惧。“我讨厌这个地方,”他轻声叹道,然后直起身子,向前走去。“不过话说回来,修建这里的人应该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他们钻进浓雾,黑影渐渐显露真身,原来是形成聚落的房屋,各种迹象表明,修建山脚下那座废墟的人,也是这里的建造者。大多是用来住人的平房,相对较小的房屋可能是仓库,放眼望去,这里犹如失落之城的缩影,不过它们并未化作废墟。当他们在房屋之间穿行,寂静越来越压抑,空荡荡的门廊和窗户仿佛成了漠然的看客。尽管房屋完好无损,但维林知道这地方非常古老,生硬的棱角在自然之力的作用下已变得圆润而光滑。另外,与失落之城完全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雕像,唯一的装饰就是刻在门廊和窗户上的图案,但是历经千百年的风雨侵蚀,图案早已模糊不清,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如此看来,不管建造者是谁,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或者兴致追求艺术。   他们很快就把房屋甩在身后,来到一个宽阔的圆形广场前,正中央立着一个顶部平坦的基座。“记忆石。”维林说。   艾林点点头,维林听见他的嗓音微微颤抖,“这是最后一块,雕琢它的堪称神之手。”   维林嘴角抽动,实在忍不住笑意,扭头对艾林说:“神不过是谎言。”   他们一起大笑,须臾,欢乐的笑声消散在浓雾和古老的石头中。“好了。”艾林抓紧手杖,迈开脚步,“来吧?”   与周围的房屋一样,基座的棱角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被磨掉,平顶却依旧光滑无痕,中间的浅池拥有完美的弧线。“你以前碰过记忆石吗?”维林问他。   “四次。我经常根据旅行途中听说的神话故事,四处寻访古代遗迹。有一个故事提到一座被遗忘的参天巨城,藏在深山老林,由蛮人部落看守。现实与传说并不相符,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不觉得特别意外。”   他伸出手,悬于石头上,然后与维林对视。“准备好了吗,兄弟?”   “这种石头我碰过两次,”维林看见艾林的手指在颤抖,“它们蕴藏知识,没有危险。”   艾林哈哈一笑,这次的笑声尤其刺耳。“对于某些人来说,知识就是危险。”   维林也伸出手,艾林将其握住,十指相扣。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两人的手放在了石头上。 第四部   依照阿尔比兰历法,雅努斯·艾尔·尼埃壬国王出生于新日十年,阿尔比兰占星师观测到当时的星相为“立狮”,数十年来,支持者和反对者均视其为后事的预兆。他女儿则全然相反,出生时的星相为平凡无奇的“草垛”,因其形似刚刚收割的麦子而得名。最近,帝国皇家占星会通过投票,将这一星相更名为“复仇之火”,一方面说明疆国后来的历史进程影响巨大,另一方面证明占星术不过徒有虚名。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   《联合疆国史:前言》,   联合疆国大图书馆 佛尼尔斯的记述   “她知道吗?”   靠岸时我一直在观望港口,那是伯瑞林海低海区最大的贸易中心,也是阿尔比兰发迹的历史见证。港口呈弧线形,绵延三英里长,石墩和泊位数不胜数,船也挤得满满当当,远比平时多。等我们又接近了些,我发现多数是战船,而且每一艘船上都有一群劳工在干活,挥舞锤子为船身加装铁甲,搬运投石器安装在指定位置。   艾梅伦女皇在都城集结舰队,我据此判断。究竟有何目的?   “大人?”佛奈娜追问。她的头发白得很快,今天梳到脑后束了起来,露出脸上逐渐增多的皱纹,但她的容貌依然俊美。她身穿素色长裙,紧裹披肩,活脱脱就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妇人,岸上的人或许会误以为她是船长的妻子。念及此,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佛奈娜恼怒地皱起眉头,却不肯转移话题。“她知道,是不是?她知道你和‘希望’的事。”   我耸耸肩,略一点头。她瞟了一眼船长,靠拢了些。“给那海盗钱,请他带我们走。”   “我们还有任务要完成,尊敬的市民。”   “那也不能赔上你的性命。”   “我的性命属于皇帝。根据律法,现在我的性命,以及谏言,都属于他的继任者。”   “你真以为她会听?”   “我相信她会听。但不清楚她打算怎么做。”   我们停靠在接近港口最北边的一个狭小泊位,为了应付一个不耐烦的小吏,船长被迫支付了双倍于平日的停船费。   “我是为联合疆国和梅迪尼安群岛办公事!”船长吼道,“至少也应该打个折。”   “可你还带了一满船香料,”年轻的官员回答,“需要额外收费。”他递来一张停船费的收条,然后伸出手。   “有问题吗?”我走到船长身边问道。   年轻人盯着我瞧了老半天,面色立时煞白,慌忙退了一步。“您是佛尼尔斯大人!”他轻声叹道。   我在帝国境内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地方尚有几分名气,有人认出我并不意外,但通常受到的待遇无非是礼节上的口头恭维,或是被邀请参加各种学术活动。所以当那个面色煞白的小吏在踏板上踉跄后退,然后转身跑向码头时,这场面令我惴惴不安,尤其是他很快就回来了,还叫了一队当兵的。他们匆忙奔向我们所在的船,年轻的官员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对周围的搬运工疯狂打手势,嘴里大喊大叫:“叛徒!叛徒回来了!”   “我觉得,船长,”我提起装书的袋子,走上踏板,“你最好赶紧开船。”   “船王要我保你安全。”他说。不过,看到码头上的骚动,他精明的眸子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非常感谢你的照顾。”我伸出手来,原以为他不会理睬,结果他紧紧地握住了,满脸遗憾之情。   “愿幸运眷顾你,尊敬的先生。”他的阿尔比兰语出乎意料的流利。   “你也是,尊敬的先生。”我看了一眼佛奈娜,她正惊恐地瞪着跑过来的士兵,“如果你愿意带她返回疆国,我感激不尽。”   “不。”佛奈娜深吸一口气,走到我身边,勉强笑笑,“我们还有任务呢。”   我们等在码头上,看着水手们在船长的连声号令下,手忙脚乱地划桨,离开了港口。他们踩着水手长急促的鼓点,很快就划向开阔的水域。   “叫什么名字?”佛奈娜问,“那艘船。”   “我忘了问。”我转过身,发现士兵们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从盔甲的样式判断,这些人是新征入伍的步兵,领头的是一名不算年轻的军士。   “报上名字!”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大步走来。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我回答,“御前史官……”   “不对!”他咆哮着,按住剑柄向前逼近,“现在你已经不是了!”   他们带我们去了海港督府,那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大宅,配有几间牢房,专门用来关押形形色色的走私贩和喜欢闹事的水手。拜那位激动的港口官员所赐,卫兵们围住我们的同时,码头上的人也越聚越多。“如果你们要逮捕我,”我对军士说,“我有权知道罪名。”   “安静!”他厉声喝道,面红耳赤地望着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我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你带走,免得这帮家伙就近找根桅杆吊死你。”   我现在听到他们的叫声了,连厚实的墙壁也挡不住,可谓典型的聚众示威。“吊死叛徒!”和“为‘希望’报仇!”是其中最常见的两句。   “‘唯在阿尔比兰帝国,法制才真正得以彰显。’”佛奈娜诵道,语气略带刻薄。她对我的作品竟然记得一字不差,着实令人恼火。“‘公正之施予不分高低贵贱。从最卑微、最贫穷的国民到皇帝本人,律法面前一视同仁。’”   她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愤怒的喊叫声时而低落时而高涨,令她眉头深锁。“你犯了什么事,竟然惹了众怒,大人?”言语之间,嘲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女皇?”   “你本来不用陪着我。”我说。   她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的粗木板凳上,抬手梳理发丝,发现指缝里灰白如许,不禁恼怒地呻吟了一声。“我能去哪儿呢?”   她撩起头发,迎着透进小窗的天光端详,在我看来酷似生锈的铜丝。我暗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把对她的观察记录下来。“这就是后果?”我问,“当你们喝不到天赋者之血的时候。”   “据我所知,在所有接受盟友祝福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经历过这种考验。当然,有些人丢了性命,遇刺或战死,都是倭拉政坛的常态。不过,一旦享有特权,就没人试过中断供给的生活。”   她松开手,任由发丝飘落,弯曲的手指在阳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嘴角隐现笑意。“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念。现在看来,死亡是有好处的。”   锁头开启声和靴子踢踏声忽然响起,说明有人来访。我站起来,打量着走到铁栅外的高个子。此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可惜容颜已有几分老态,浓密的短发灰白夹杂。“海弗伦,”我注意到他的制服以及胸甲正中央的星形浮纹,那是上将军的标志,“看样子终于晋升了。”   “佛尼尔斯大人。”他的语气不带感情,但当目光移向佛奈娜,他显得格外警惕。“她是什么人?”   “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她起身应道,“原属倭拉帝国,如今是联合疆国莱娜女王的使节。”   海弗伦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背负叛徒之名,还带着一个倭拉人回来。说实话,大人,我开始怀疑你所谓的才智不过是自卖自夸。”   背负叛徒之名……虽说是受了冤屈,但强加的罪名听着依然刺耳。我所有的付出,多年的忠诚,换来的竟是“叛徒”二字。“我能不能知道,到底是谁这样诽谤我?”   他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向前踏了一步。“艾梅伦女皇亲自认定你是叛徒,”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我建议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小心斟酌!”   我以前遇到这种人都会知难而退,因为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总能吓得我心惊胆战。不过这种人见得多了,我曾经的怯懦也不复存在。说到底,他们是普通人,他们可以杀人,我也可以。“罪状呢?”我迎着他的目光问道。   我无所畏惧的姿态似乎震住了他,海弗伦退了回去,怒气有所收敛。“一切依照律法,到时候你自然知晓。”他顿了顿,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我。我和他之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不管怎么说,一直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你需要做的,就是看他死,佛尼尔斯,”他说,“很难做到吗?”   据说极西之地的商贾国王们拥有大如城市的王宫,一望无际,仆人亦难以计数。不过,衡量伟大,不能仅凭规模,还要看财富,我不相信世上还有比阿尔比兰皇宫更金碧辉煌的建筑。皇宫坐落在高山之巅,临着宽阔的泰摩因河,在其诞生的年代,谦逊与克制尚未被阿尔比兰人视为最重要的德行。它是一座巨大的六角形建筑,中间呈圆形,其上有拱顶——不出所料,拱顶立刻吸引了佛奈娜的注意。   “贵国皇帝们这是要闪瞎自己的臣民吗?”她遮着眼睛问。正午艳阳高照,拱顶光芒耀眼,看不清模样。我始终认为日落时分最适宜观赏,当橙色的余晖洒上它银色的表面,犹如烛火摇曳,并会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熄灭。塞利森和我常常骑马到城外,在山顶上观赏这壮美的景色。他说他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写下来。   海弗伦带了整整两队骑兵护送我们离开海港,事实证明,为了阻止暴徒们将其辱骂的内容付诸行动,这么多骑兵也仅是堪堪够用。但令我痛心的并非辱骂,而是表情。当时人潮汹涌,海弗伦的手下只能开辟出狭窄的小道供我通行,一张张面孔看过去,我发现无论男女老少都面目狰狞,饱含恨意。不管强加于我的是何谎言,显然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我随即明白,世易时移,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不仅眼前的人永远不会接受我,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的轻信无知。当我们挤过人群,策马奔向山顶皇宫,我忽然想起艾尔·索纳说过的话。他讲起他的国王如何使用奸计发动侵略战争时,转述了雅努斯的一句原话:只要谎言有理,他们自然相信。   我们距离皇宫越来越近,海弗伦离开了直通大门的道路,领着我们来到北城墙,此处唤作兵门,朴实无华,是供卫兵和仆人使用的,偶尔也有帝国囚犯出入。我以前极少走兵门,今日一见,真是乌烟瘴气,秽浊不堪,毫无体面可言,那些养尊处优的朝中权贵是来不得的。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坊和马厩,混杂着食物和粪便的味道。若在旅行之前,我或许会对这种地方皱鼻子捂嘴,但如今只是隐有一丝不快——去年我吃了太多苦头,连感官也麻木了。   我记得这个迎接我们的人参加过对艾尔·索纳的审判,他一袭黑衣,体壮如牛,肌肉饱满的大手攥着一副镣铐。我知道抵抗毫无意义,于是爬下马鞍,伸出手腕,等待这位狱卒给我戴上镣铐,再劈头盖脸地挨几句骂。不料他深深地向我鞠躬致意,神情严肃,恭敬有加。   “大人,我一直都想跟您私底下谈谈……”他脸色尴尬,举起手里的镣铐,“但不是在这种情形下。”   “不用了,拉伦。”海弗伦吩咐狱卒。   “可他要直接去见女皇,尊敬的上将军。”   “女皇的安全由我负责。届时我亲自护送佛尼尔斯大人去牢房。”   皇宫内部方便易行,因其结构极其简单——任意一条走道都通向正中央,即皇帝或女皇上朝的地方。坏在路途遥远,人行其中,可以放飞思绪,亦有充足的时间不尴不尬地聊天。“我在想,”我壮着胆子对海弗伦说,“阿鲁兰皇帝的驾崩……”   “他年近八十,身体每况愈下,”海弗伦铿锵有力地打断了我,“没什么好猜疑的,大人。”   “遗诏怎么说?”帝国皇帝有这样一个传统,在临近让位之时拟定遗诏,表彰那些在其执政期间忠心效力的臣民,再就是劝导继任者。   “你收获颇丰,”海弗伦说,“北海岸的土地,不薄的年俸,还有帝国图书馆的数卷珍贵典籍。不管你有无权利占有……”   “我不关心自己的所得,”我说,“只想知道他对女皇的教诲。”   海弗伦沉默了片刻,神色越发严肃,此时帝国审判庭近在眼前,高约二十英尺的红木大门威武雄壮。“只有一句话,”他说,“‘禁绝一切奢靡之风。’”   “海弗伦。”我突然站住,逼得他停下脚步,周围的卫兵同时做出拔剑的动作。但我毫不理会,走到上将军面前,言辞恳切地低声说道:“不管你们是不是要给我定罪,我有话跟她说。她必须听一听我和这个女人带来的消息。”   “我是一介武夫,”他转身面朝敞开的大门,“不是谏官。”   他抬手示意我继续前进,姿态彬彬有礼,并无威胁之意。我看了一眼佛奈娜,她正在张望门内的觐见厅,神色惶恐不安。“她想要的是我的脑袋,”我嘱咐她,“到时候你一定要讲给她听。”   帝国觐见厅是一座圆形殿堂,内部立有一圈厚实的石柱以支撑巨大的拱顶。厅内除了正中央高台上的皇座,别无座椅。组成台面的圆柱高矮大小不一,形成六级台阶,帝国谏官们分列其上。台阶上的位置代表了谏官的地位:军官们通常在最底层,法官和学者可以站到第二级和第三级,我是唯一一个站上第四级的御前史官。只有“希望”本人以及最受皇帝宠信的谏言者有资格更上一层。第六级永远空着,用以提醒阿尔比兰帝国的统治者:权力之重,无人可以分担。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要么不愿意与我对视,要么就是毫不掩饰地怒瞪着我,但是表情不大自然。第五级台阶上的两人令我大吃一惊,其中一位是军人,帝国大将军霍隆·奈斯特·艾佛伦。这家伙的心思一向令人捉摸不透,部分原因在于他习惯阴沉着脸,后来又在玛贝里斯城的最后一役中遭受大面积烧伤,导致左脸上的瘢痕从眉毛延伸至脖子。不过,台阶上另一个人的态度很容易分辨。帝国大法官梅瑞林·奈斯特·维瑟斯,此人对我素无好感,我对他也一样。他给我的感觉是热衷于寻摸别人的软肋,似是为了证明他有权裁决任何人的命运。看到他眼里的敌意之深前所未有,我推测自己如今的处境坐实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   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坐在高台之上的人所吸引。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尼莱什城。那时她刚从群岛回国,一个人踩着踏板登上码头,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头也不回。航行途中,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我整天看她在甲板上踱步,永远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的举止使我深信我们的关系不存在缓和的可能。我已经放下仇恨,而她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我当时做出了决定。我身为学者的好奇心又一次被艾尔·索纳的故事唤醒,与他关联的无数问题神秘而诱人,我渴望知道答案。我要回到皇宫,把我的群岛记述呈交给皇帝,然后乘船去联合疆国。当然了,如今我后悔当初做决定太过仓促。不过,当看到艾梅伦女皇,我怀疑无论怎么选择,眼前的处境也在所难免。   她面沉如水,精致的脸庞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全无敌意。然而她的眼睛出卖了一切,射向我的目光里闪烁着期盼的神采,由此可见,无论她假装得多么公平正义,我的命运已然不可更改。   “佛尼尔斯叔叔!”欣喜的叫声惊动了我,只见一个男孩从柱子后面跑出来,两手各抓着一个玩具兵。我上次见到艾维李斯不过是数月之前,他又长大了些,瘦瘦高高的已是少年模样,但还有一股孩子气。他没有理会周围的卫兵,张开胳膊飞奔而至,一下子抱住我的腰,抬头望着我,那双眼睛酷似他父亲,我竟然一时无言。   “您从北方给我带礼物了吗?”他问道,接着一口气也不歇地说下去,“坏人来杀我和母亲但其中一个变成好人就放我们走了然后海弗伦跟他们打家里都烧了……”   “艾维李斯!”   女皇站起身来,神色依然镇定,但已有几分勉强。卫兵们全都拔剑出鞘,除了海弗伦——他蹲下来,温柔地把男孩的胳膊从我腰上扳开。艾维李斯铁青着脸,坚决不肯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没事的,艾维李斯。”我说着,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推开他,“很抱歉,我忘了给你带礼物。但我带了精彩的故事,希望很快能讲给你听。现在你到母亲身边去吧。”   男孩怨愤地瞪了海弗伦一眼,转身向高台跑去,蹦蹦跳跳地登上台阶,来到母亲面前。女皇拉过儿子,搂在怀中,那姿态似是担心他被坏人迫害,而她的目光须臾不曾离开我,看来她对我的嫌恶,至少有一部分缘于我和她儿子的亲密关系。皇帝命我担任艾维李斯的老师,为他教授帝国历史,因此我们的相处时间很长,而且他不听我的劝阻,执意喊我叔叔。“你和父亲就像兄弟,”他说,“所以你就是我的叔叔,我不要喊别的。”   女皇捋了捋男孩的头发,柔声说着什么。“可我不想走!”他抗议。女皇的语气严厉起来,艾维李斯气呼呼地噘起嘴巴,跺着脚从高台后面走下,到别处玩耍去了。急促的脚步声不断回荡在大厅。   女皇熟练地换上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默不作声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扭头望向佛奈娜,厌恶地抿了抿嘴角。“维瑟斯大人,”她对帝国大法官说,“犯人有权听取对他的指控。”   维瑟斯朝她鞠躬致意,又面对着我,从袍子里取出一份卷轴。“御前史官,第一学士,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大人,被控告犯有叛国罪,”他念道,“其一,根据可信的证词,佛尼尔斯大人协助帝国囚犯维林·艾尔·索纳获释并逃避对其所犯罪行的惩罚。其二,佛尼尔斯大人与敌国势力,即倭拉帝国,串通一气,企图加害女皇及其儿子艾维李斯。”   原来如此,不是一个谎言,而是两个。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冷静,正如我至今难以说明,我为何有胆量一刀插进托克瑞将军的脑袋。或许在某种情形下,恐惧不足为虑。“可信的证词?”我问。   维瑟斯大人眨了眨眼,似乎备感意外,或许他以为我会激烈抗议,大呼冤枉,接着他再用一套精心准备的、充满戏剧效果的说辞,予以迎头痛击。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对着门口的卫兵招招手。“带证人上来。”   他们早就谋划好了,我忽然意识到,此时觐见厅鸦雀无声,只等我自投罗网。   证人立刻被带了进来,是一个年轻女人,衣着朴素,看样子是典型的帝国北方人,黑头发,橄榄色皮肤,脖子上有铅红色疤痕。她显然不适应这种场面,双手紧紧相扣,垂着脑袋,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报上名来!”维瑟斯大人喝道。   年轻女人清了两次嗓子才说出话,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杰维娅·梅西勒斯。”   “这是你夫家的姓,对不对?”维瑟斯问。   “是的,大人。”   “报上你娘家的姓。”   “杰维娅·内斯特·阿茹安。”   “很好。你父亲原是尼莱什城的总督,对不对?”   “是的,大人。”   “在‘希望杀手’侵占尼莱什城期间,他仍然担负治理之责。很多人认为,是城市沦陷导致红色瘟疫暴发,那时候你也差点死了。情况是否属实?”   杰维娅的双手微微抽搐,在我看来,她正极力克制摸向脖子的冲动。“属实,大人。”   “不过,‘希望杀手’的介入救了你的命,他找来他家乡的一位医师。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父亲自认为欠了‘希望杀手’一份人情?”   杰维娅闭上双眼,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等她睁开眼睛,目光向我投来,我分明看见其中充满歉意。“可以的,大人。”她语气勉强,显然并不情愿演这么一出戏。   “据说,”维瑟斯接着说,“‘希望杀手’被捕前,送给你父亲一件礼物。是什么?”   “是一把剑,大人。”   帝国大法官扫视着诸位谏官,扬起眉毛以示惊讶。“他接受了‘希望杀手’赠送的剑!要知道,那把剑上沾着‘希望’的神圣之血。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会认为这种礼物只能令其蒙羞,但你父亲软弱无能,不仅守不住城,失败后也未能慷慨成仁,所以这样做并不在意料之外。告诉我,那把剑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杰维娅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有的,大人。剑刃上有古怪的印记,有时候……有时候父亲会把它拿出来看,通常是在夜里,他以为没人发现。他将其拔出剑鞘,剑刃冒出怪异的白色火光。它……对父亲产生了影响,不知道怎么就改变了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一时哑然,脸色瞬间苍白,眼睛也湿润了。   “抱歉,尊敬的夫人,”我说,“请继续。”   维瑟斯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怒斥道:“大人们,记好了,此人是何等厚颜无耻!罪大恶极,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极力平息怒火——看他的样子并不完全是在表演——又问杰维娅:“你以前见过此人,是不是?”   “我……”她低下头,紧扣的双手微微颤抖,血色全无,“是……是的,他来找过父亲,就是‘希望杀手’被带走的前一晚。”   “是你亲眼所见吗?”   “是的,大人。我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我知道父亲的书房里有个地方可以藏身,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说真的,我很担心。那把剑使得他性情大变,‘希望杀手’又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父亲告诉佛尼尔斯大人,他打算把剑还给‘希望杀手’。佛尼尔斯大人突然大发雷霆,骂父亲是叛徒,说要请皇帝派人来逮捕他……但父亲给他看了那把剑,他就不说话了。父亲说有了这把剑,‘希望杀手’可以万无一失地在群岛赢得决斗,只要佛尼尔斯大人不反对,他将得到丰厚的报酬。”   “明白了。具体是什么报酬?”   “知识。‘希望杀手’会讲述他的经历,以及疯王雅努斯发动战争的来龙去脉。”   “的确是丰厚的报酬,任何一位历史学家都会喜欢。”   维瑟斯的目光投向我,坚毅而果决,犹如豹子盯住走投无路的猎物。“你陪同帝国囚犯去了梅迪尼安群岛,是不是?”   “奉皇帝之命。”我说。   “没错,但我记得是你主动请求。航行途中,那个蛮子有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有没有向你讲述他那个悲伤的故事?”   “关于他在侵略战争中扮演的角色,我相信他讲了一部分实话。”   “你把剑给了他。”   “阿茹安总督把剑给了他。要我说,那件武器再寻常不过了。”   维瑟斯轻蔑地一摆手。“那些北方人最擅长的就是障眼法。既然你拿到了报酬,在抵达梅迪尼安人的都城之后,难道你不觉得有义务去警告‘希望杀手’的对手,告诉他敌人使用了非常手段,可以战无不胜?如此一来,‘希望杀手’在决斗中毫无意外地取胜,是不是也有你的功劳?所有人都说那场对决一眨眼就结束了,我们惨遭谋害的‘希望’从此失去了讨回公道的机会!”   “没什么好警告的。”我瞟了一眼杰维娅,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受到了何等威胁,才这般信口雌黄。看到她因为我的缘故而受苦受难,我很难过。如果说艾尔·索纳那天战无不胜,那也绝不是因为剑这种平凡无奇的俗物。”   维瑟斯缓缓走下台阶,向我步步逼近。“瞧他这困兽犹斗的劲头,大人们。瞧他事到如今,还在垂死挣扎,满口谎言。这个卑鄙小人蒙先帝恩泽,一路平步青云,却为一个蛮子的区区几句话就出卖了灵魂,连最下贱的娼妓也不如。如果此乃他唯一的罪过,倒也情有可原——当然也逃不过应有的惩罚——毕竟人生而软弱,易受诱骗。不过,诸位大人们听仔细了,这头畜生还有一条罪状,堪称人神共愤。”   他停下脚步,背朝高台,粗声粗气地命令杰维娅退下。卫兵带她出去时,她抬头望着我,泪水肆意地流淌,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我父亲。”她的眼神充满哀怜,恳求我的理解。我微微颔首,甚至挤出一丝笑意,之后她就被带出了觐见厅。   “恭请艾梅伦女皇一世,”维瑟斯朗声诵道,向高台深鞠一躬,“为此案屈尊作证。”   女皇稍等片刻,离座起身,这个动作意味着在场所有的人都要下跪。我立即单膝跪地,同时示意佛奈娜照做。这种礼节万万忽视不得,怠慢九五之尊者只有死路一条。   我注意到艾梅伦的目光又一次在佛奈娜身上停留,她琢磨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她的计划被打乱了,我心想。意料之外的搅局者。   “诸位都知道,”女皇开口道,“就在我被选中之前不久,有人企图谋害我和我儿子的性命。这次袭击中,很多忠诚可爱的仆人丧生,我和我儿子侥幸逃过一死。袭击我们的是一个倭拉女人和一个异教宗派的狂热信徒,与‘希望杀手’一样。在被他们折磨的过程中,我想清楚了一件事:这些刺客对宫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混进来?在我被海弗伦上将军奋不顾身地救出去之前,那个女人对我说了一番话。”她抬起手,稳稳地指着我。“确认此人即是情报的提供者。很显然,他希望我知道他参与其中,被嫉妒与怨恨冲昏了头脑的人当然会这么做。”   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胜利的喜悦。亲爱的先帝,我心想。您对我们做了什么啊?   我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艾梅伦,拒不移开视线,即便海弗伦的剑正抵住我的脖子。女皇摆了摆手,他才放下剑来。“我绝不让这个叛徒逃过审判,”她说,“我们依法行事,而且帝国人民有权知道真相。”   “如果您要杀我,”我说,“那么请便,还是别搞什么审判闹剧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先听听我关于联合疆国的战争记述,这个女人可以作证,因为这件事对我国极其重要。”她丰润的嘴唇微微一抿,却不见笑意,但我亲眼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正在经历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刻。“佛尼尔斯大人,你说的话我早就听够了。”    第一章 维林   和以前一样,他最先注意到的是空气的变化,山顶的硫黄味变成了某种芬芳的气息。潮湿的寒意消失了,阳光温暖,夏季的清风轻轻拂过,使人格外惬意。但这一次的声音不同,没有枝丫摇曳的响动和鸟鸣,只有鼎沸的人声。记忆石底下的地面也变了,人工开凿的岩石被新近切割的光滑石砖替代。维林抬起头,发现他们不在山顶,而是置身于一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中央,立于一块高台之上。   各处的脚手架上都有人在干活,不是拽绳子就是雕刻石头,一队队蹄上生毛的高头大马拉着巨型马车,车上装满了花岗岩和大理石。人们劳动时的喊叫和号子在空中荡漾,听不见鞭子的噼啪声和锁链的哗啦声,说明他们不是奴隶,而且看样子干得兴高采烈。他望向全城最高的建筑,不禁眼睛一亮,那是一座细长的方形塔楼,高约五十英尺,外墙搭满了脚手架,依稀可见内侧的红色大理石和灰色花岗岩。他的目光转向附近另一座建筑,墙已经砌好,但尚未封顶。它规模惊人,比周围的建筑大上许多。一个石匠坐在吊篮里,悬在门楣处,手里的凿子刻下了一排符文,哈力克兄弟解释过这些符文的含义——图书馆。   “失落之城!”他大声说,又看了一眼南边的地貌,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岁月或许可以将一座城市侵蚀殆尽,但无力抹平高山峻岭。   “正是。”艾林站在他身边,双手在斗篷里握成拳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正低着头,浏览一份展开的卷轴。“是他修建了这座城市。”   那人抬起头来,维林走近了些,端详他的脸,心里却很清楚对方的模样。他的胡子和眉毛生得相当浓密,但还不到雕像所刻画的年纪,没有那么多皱纹,甚至比狼人的洞中壁画所描绘的还要年轻。不过,当他眯着眼睛,眺望这座初生的城市时,神色异常严肃,眼里偶尔闪过一丝难以克制的沮丧。   此等彪炳史册的功绩,还有令他不满之处?维林颇为好奇,环视着四面八方生机勃勃的景象。“他是这里的国王吗?”他问艾林。   “我认为这种称谓放在此处根本没有意义。”   维林摆手示意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可他们都听那人的指挥。”   “而且干起活来心甘情愿,你不觉得吗?我只能看见石头展示给我的场景,兄弟。我尚未找到任何证据,表明那人使用武力胁迫或恐吓他们。整座城市里,你连一把剑也找不到。”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胡子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来,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一次维林仍然不觉意外,年轻女人和壁画上一模一样,都是绿眼黑发。她和大胡子热情地拥抱亲吻,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交握。她笑着挣脱大胡子的怀抱,转身伸手,说了几句维林听不懂的话,但她的语气充满了快活。一个面相狭长的年轻男人出现了,他走到数英尺开外,笑容生硬而勉强。他与洞中壁画上的肖像不大一样,年轻得多,嘴角也没有嘲弄的笑意,但依然可以辨认出来。女人笑着把他拉了过去,介绍给大胡子。大胡子并未握住年轻人伸出的手,而是直接抱住了他。   “姐弟。”维林明白了,目光在女人和年轻男人之间来回跳跃。   “我想是的,”艾林说,“这是三人第一次相聚。距离最后一次还早。”   画面忽然变了,人和建筑在他们周围飞速转动,他们仿佛身处气流的中心,却感觉不到风的吹拂。转动很快停止,他们又看见了城市,所有的建筑都已竣工。山里正值春天,空气清新,城里熙熙攘攘——父母带着孩子,情侣携手而行。乐声处处可闻,一个男人坐在附近的屋顶上,弹着某种竖琴,正放声歌唱,远处还有不少人在唱歌。另有一些人三五成群,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握着卷轴和某种奇怪的装置手舞足蹈,在维林看来酷似六分仪。   “两个哲学家就能搭起一台戏,”艾林说,“这是我游历世界所观察到的真理。而且,我还见过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争执,最后的场面相当暴力。”他走到高台边缘,伸手示意周围。“我想这就是他建造此地的原因。思想家、艺术家和学者的避风港。我四处旅行,从未见过这种城市。”   一个恼怒的声音吸引了维林的注意,黑发女人走到大胡子面前,双手不断地挥舞,显然在表达不同意见。弟弟跟在她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们比之前老了一些,或许过了几年时间。年轻男人的羞怯不见了,脸上挂着疲惫而嘲弄的笑意,正是后来他在壁画上的模样。   女人走向记忆石,维林发现它竟然有一个孪生兄弟,形状完全一样,但颜色不同,这块石头是黑色的,表面毫无纹理和瑕疵。黑的,维林想起了智熊深深的不安,他当时所摸的位置,正是它现在伫立的地方。   女人停下脚步,注视着黑色石头,忽然面露疑惑,她转身面朝大胡子,指着石头,提高嗓门说了几句话,语气相当激烈。他叹息着走到她对面,石头隔在两人之间。他语气轻柔,但和她一样确定,而且带有拒绝的意味。女人气得花容失色,开始狠狠地斥责他,直到弟弟走过来,她才有所收敛。年轻男人走到石头跟前,维林注意到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他说了几句话,连连耸肩,姐姐明显因为他的漠不关心而大为光火。最后她怒气冲冲地一甩手,大步走开。   女人的弟弟和大胡子无可奈何地对望,但并未多言。过了一会儿,大胡子伸手摸向石头,悬在光滑的表面上,维林发现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年轻男人说话了,不过短短几个字,但脸上笑意全无,嗓音尖厉刺耳,听起来是命令的语气。   大胡子犹豫了,眼里有怒火一闪而过。接着他哈哈一笑,收回手,退后几步,又拍拍年轻男人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走开了。他下了台阶,来到底下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人亲切地打着招呼,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充满尊敬和喜爱。   年轻男人目送他离开,又面朝石头,手指摩挲着下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须臾,他又恢复了快活的劲头,抬脚就走,但还不到台阶就站住了。他忽然挺胸昂头,似乎听见了某种警告,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高台,最后落在维林身上。   “他看见我了。”维林说。   “是的,”艾林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使他忽然停在此时此刻。看样子,他接下来的话有可能说得通了。”   年轻人缓步上前,表情既惊讶又谨慎。他走到维林数英尺之外站住,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触摸对方的斗篷,却像是抓到一团雾气。他退了一步,搜肠刮肚地使用不熟悉的语言提了一个问题。“你……有……名字吗?”他的疆国语口音浓重,但可以听懂。   “我有很多,”维林回答,“不过我怀疑你只会知道其中的一个。”   年轻人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我……利欧南,”年轻人说,“我以前……见过你。”他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梦中……清醒的时候……听到你的语言……并且学习。”   “你拥有占卜的天赋,”见他又一脸茫然,维林解释道,“你……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有时候会……变。而你,永远不变。”他望向黑色石头,“它也是。”   “它是什么?”   利欧南面露难色,维林知道他正在琢磨如何解释,毕竟连他自己也没能完全理解。“一个盒子,”他最后说道,“装满了……万事万物,同时也空无一物。”   “你姐姐害怕它。”   利欧南点点头。“艾莎拉在其中看到了巨大的危险。她丈夫看到的是巨大的……用处。”   “你呢?”   “我看到你和它。”他的目光转向艾林,“还有他……但他碰到它的时候,他不是他。”   他面色阴沉,回头张望,此时夕阳沉向西边的群山,城市沐浴在淡淡的橙色余晖之中。“在你的时代……这个地方没了,对吧?”   “是的。很久以前就成了废墟。”   利欧南目光低垂,黯然神伤。“我……希望我看错了。”他吸了口气,挺直腰板,“如果……我再见到你,给我带些……高兴的消息。”   “等等。”利欧南正要走,维林伸手拉他,当然,什么也抓不到。“你有我需要的知识。我们面临巨大的危险……”   “我知道,”利欧南耸耸肩,说道,“我……也面临危险。”   记忆再次消散,维林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刹那浮现,又卷进了旋转的气流。   “他是什么意思?”他问艾林。   “我也希望自己知道,兄弟,”长生之人回答,“我怀疑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完全超出我的认知。”   这一次,气流化作混乱不堪的场面,城市在他们周围燃烧和坍塌,痛苦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当维林脚下的石头如雷鸣般震颤,他本能地蹲了下来,目光立刻被高塔所吸引:它依旧在夜空中骄傲地挺立,但也没能坚持太久。地面再一次摇晃,高塔当即倾斜,弯如弓臂,轰然坠地,砸中了底下的房屋,一时间碎石四溅,火焰翻飞。   维林走到平台边缘,被底下可怖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她眼神空洞,已然丧失理智,怀里抱着一个无头的孩子。一个身着长袍的胖子跑了过去,惊声尖叫,很快就有一群披挂红色盔甲的人追上来,将其大卸八块。他们哈哈大笑,不断地挥剑劈砍,兴奋得忘乎所以。   维林扫视着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无处不是屠杀和苦难,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瑟拉说的话:他们一代代安享太平盛世,连战士也不曾有过,而当风暴来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暴行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城市坍塌殆尽,血流成河。红甲人变着法儿虐杀市民,热衷于听到受害者惨遭蹂躏和剥皮的惨叫。然而,除了笑声,这些人不发一语,只是沉默无言地杀人。   “他们是什么人?”维林轻声问道。   “在倭拉帝国之前的年代,当地人称其为迪摩斯,”艾林说,“认为他们是来自地底火坑的怪物。等他们摧毁这里的一切,将会横跨大海,攻击世界上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其间诞生了无数的传说和神祇。”艾林指着底下烟气氤氲的街道,那里有一个人影。“他们的杀戮无休无止,直到命令他们的人倒下。”   那人走过屠杀现场,似乎注意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跨过遍地的尸体,踩过淤积的血洼,步伐稳健,毫不为之所动。在他接近的时候,红甲人立刻闪到一边,并非出于尊敬,因为他们既不鞠躬,也不行礼,似是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命令。等那人走过去,红甲人们又接着玩毛骨悚然的杀人游戏,根本不再看他一眼。那人靠近高台的阶梯时,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容貌清晰可辨,额头深深的沟壑犹如伤疤,无数火光在他灰白的胡须上跳跃。   他爬上台阶时弯腰驼背,两腿不听使唤,格外吃力。好不容易走上高台,他响亮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回头俯视地狱般的景象。那张苍老的面孔露出了维林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这就是命令他们的人,他望着大胡子因为残酷的欲望而扭曲的五官,心想。   “是他干的,”维林情不自禁地说,“是他摧毁了自己一手建造的城市!”   “以及不计其数的异邦。”艾林说。大胡子走向高台中央,在黑石基座前驻足,低头望着它空洞的表面。他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直到惨叫和雷鸣般的震动渐渐消失,唯余烈火的咆哮。   大胡子抬头仰望夜空,闭上双眼,伸手摸向黑石。残酷的表情消失了,只留下深深的疲惫,甚至有几分可怜。上一次他的手微微战栗,这回像是中了风,抖如筛糠,大胡子张着嘴,似在无声地尖叫……   他忽然大喊一声,猛地脱离石头,胸脯剧烈起伏,脸色因暴怒而铁青,还有一种表情,也是维林非常熟悉的:两眼放光,面部肌肉抽搐,那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   一大队红甲人扛着几根长长的木梁冲上台阶。大胡子让到一边,他的仆人们来到黑石跟前。他们把木梁搁在蘑菇状的基座下方,一鼓作气将其撬起,飞快地下了台阶,走上遍地死尸的街道,仿佛肩上轻若无物。   大胡子逗留了片刻,他眯起眼睛扫视高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眼里闪着戏谑的微光。他知道我看见了,维林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流遍全身,残酷的表情又回到大胡子脸上,他面带笑意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那颗巨大的石头脑袋,静候岁月之力将其化为齑粉……是盟友。   “你知道吗?”   “我怀疑过。”艾林从记忆石上抬起手来,“但这些记忆太古老了。此后又历经漫长的岁月,千百个王国的兴亡,诞生了数不胜数的神话传说。”   “利欧南说你会触摸黑石,”维林追问,“但你碰到它的时候,你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认为他是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艾林对维林伸出另一只手,“这里没有别的景象了,我曾经等了大半个月以确定这一点。如果等的时间够长,说不定能看到罗纳人到来。”   维林叹息着,最后望了一眼仍在冒烟的废墟,握住艾林的手。然而他被吓了一跳,因为不等他抓到,对方的手就已化为灰烬。气流出现了,卷起艾林飞速旋转。这一次的旋转极其猛烈,色彩千变万化,混沌的涡流狂舞不定。它来得快,去得也快,维林发现自己身处山顶,脚底是拿瑟拉的村庄,不过只有他一人。时值夜晚,天上的云映出火山的光,犹如翻滚不息的橙色帘幕。火山狂暴,光芒耀眼,他看见一块岩石在烟火中融化,脚下的大山战栗不已。   “看来,”一个声音说,“你有好消息带给我了?”   利欧南从房屋那边走了过来。他老了,长发大半灰白,面容依然消瘦,皱纹横生。他在几英尺开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端详维林的脸:“啊,对你而言只过了一会儿,是不是?”   维林点点头。“我朋友……”   “这段记忆不是给他的。”利欧南转过身,摆出邀请的姿态,“我准备吃晚饭。你愿意一起来吗?”   “你可以流利地讲我的语言了。”维林说道。他跟着利欧南走向一间较大的房屋,发现附近其他房屋寂静无声,窗户里不见光亮。   “我学习了很多年。还学习别的语言,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不如瑟奥达语流畅,但比倭拉语更优美,而且实用。”利欧南站在家门口,请维林先进去。房间里暖洋洋的,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低矮的木床,角落里堆放着卷轴。一只小铁锅搁在火堆上炖煮,炊烟从屋顶的小洞飘了出去。   “我本想请你吃一碗炖菜,”利欧南说着,坐到火堆边,“可惜只是徒劳。”   “我能感觉到,”维林说,“但摸不到。为什么?”   “石头记录了地点和时间,但它们是不变的。比如我们的谈话,其实已经发生过了,但对我们两人而言,似乎正在发生。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所以你摸不到。改变属于未来。”   他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尝了尝。“鹌鹑炖蘑菇,加了野生百里香,”他说,“可惜你尝不到。我花了大量时间改进配方。”   “你在这里多久了?”   “自从我建起这座小镇子,至今已有十五年。那时我还有伙伴。”   “他们怎么不在了?”   “有的走了,因为我太沉闷,不讨他们喜欢。有的对我的教导非常失望,去别处寻求智者的指点。其余的被我打发走了。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极其乏味,他们总是热情过头。”   “外面的石头是你雕刻的,填充了你的记忆。”   “别的也是。石头不仅承载记忆,也是沟通的方式,它们彼此相连。对于横跨半个世界的文明来说,这是非常实用的技术。”   “全都被你的姐夫毁掉了吗?”   “是的。我当时在冰原上寻找不可能的奇迹,他则动了别的心思。”   维林想起了洞窟里的壁画,三个陌生来客变成了两个。“你的姐姐为救冰原人而牺牲。你们带去疾病,而她治好了他们,但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是医师。她视其为天职,无论我们怎么恳求她也不愿停手。”   “就是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让他痛恨自己亲手创建的一切?”   “艾莎拉的死也许导致他的灵魂有了阴暗的一面,但我怀疑早在很久之前他就迈出了第一步,最终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失望,因为永不满足。他竭尽所能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能使人性升华到至高境界的伟大文明,然而人终究是人,不管他们生活的环境多么舒适,他们撒谎、争执、背叛,无论你给予他们多少,他们永远欲求不满。没有了我姐姐的影响,他越来越不愿意付出,也看不到那些人能实现美好愿景的希望,同时更证明了他们不配活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上,所以他决心将其彻底摧毁。”   利欧南取出一个碗,盛满了炖肉,从香味判断,他对自己的配方那么自信是有道理的。“告诉我,”他端着碗坐了回去,“俄尔赫女人有没有找到我留给她的石头?”   维林想起了慧明的故事,她去往失落之城,与勒苏丝·希尔·霖的影子相见。“找到了,是在盲女的帮助下,她和你有一样的天赋。”   “啊,盲女。”利欧南吃着炖肉,温柔地笑笑,“我常在幻象里看到她,但从未说过话。她年轻时可真漂亮,我好想见见她。”   “你创造的石头使她拥有慧明之名,”维林说,“你知道她终究会找到。”   “幻象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她找到了,有时候没有。我想盲女也发现了,觉得有必要轻轻地推一推命运的车轮。我离开冰原后,又回到了城市,发现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一切都被毁坏殆尽,我的天赋从未向我展示这一幕场景,幻象总是着眼于更遥远的未来。黑石不见了,记忆石四分五裂,可我还是从碎片中拼凑了一些记忆,知道了凶手的身份。我年复一年地在废墟里生活,沉浸于悲痛之中,唯一可做的就是学习天赋所展示的语言和知识。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幻象,俄尔赫女人捧着一块完美的方形石头,材质与记忆石一样,但是废墟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于是我做了出来。我重新雕琢记忆石,花了大半年时间,将其制作成小小的方块,在里面灌注了天赋教给我的所有知识。我希望让她快乐。”   “你让她……极大地帮助了她的同胞,也帮助了我的同胞。所以我要感谢你。”   利欧南和善地耸耸肩,接着吃饭。“你在找什么?”他们沉默了片刻,维林又问,“你带着姐姐的遗体在冰原上跋涉。”   “一个传说。我知道在你们看来不过是神话,但在这个时代,我们有自己的故事,还有从世界新生之时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根据我的经历,这个世界古老得超乎我们的想象,诞生过数不清的奇迹。我寻找的正是其中一个,它在你的年代是神一般的存在,据说有能力复活死者。”   他神思飘远,继而低头吃饭,沉默无言。维林颇为好奇,如果对利欧南来说,这次会面真的是在重复地发生,那么他早该疲倦了。如此看来,他的天赋实际上是一种诅咒,遥远未来的幻象充满他的脑海,剥离了当下的现实,仅剩残酷的真相,导致他的年纪也失去了意义。   地面又摇晃起来,这次更加剧烈,震得窗户格格作响,利欧南也回过神来。他吃掉碗里的最后一点炖肉,起身走了出去。维林跟着出门,发现他把碗挂在悬于两房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河流在山下很远的地方,”他说,“风会将其冲刷干净。这种行为本无意义,不过我早就发现,习惯是难以改变的。”   “你找到了吗?”维林又问,“传说中的神?”   利欧南的目光落在维林的背后。“你应该知道我找的是什么,渡鸦之影。”   他知道回头会看见什么,尽管这一次它并未嗥叫,而是静悄悄地走来。它不如以前见到的那么巨大,肩膀仅及维林的腰部,不过他早就怀疑它可以随意改变大小。   狼又靠近了些,鼻子贴着地面,嗅着维林脚边的石头,令他想起了小花脸捕捉气味的姿态。“它闻到你了,尽管你是未来投射到过去的回音,”利欧南说,“看来它很想再次找到你。”   狼蹲坐下来,打了个哈欠,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舔着嘴唇,碧绿的眸子注视着维林,目光平静而亲切。“它从冰原上跟着你来到这里?”他问利欧南。   “是的。我在遥远的北方找到了它,我怀疑那是整个世界的极点。那时候它块头更大,气魄惊人,无疑是我苦苦寻找的神。它向我们靠近,嗅着艾莎拉的遗体,撕开盖在她脸上的裹尸布,我一时间还以为是要吃掉她,结果它舔了舔她的脸,忽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利欧南的面庞阴云密布,他迈步走向记忆石,维林紧随其后,狼跟在身边。“你还有问题需要我解答,”利欧南说,“请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黑石,”维林说,“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将其带走?”   “我告诉过你,是一个盒子。我们一起将其打开,这个世界就是结果。”   “你说艾林会碰它,但那时候他不是他。这话什么意思?”   “那个长生之人告诉过你,他有一次差点被抓走,当时他濒临死亡,一只脚跨进了往生世界。你知道盟友利用爪牙在世上为非作歹,猎取灵魂,将其扭曲,为他所用。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也有意窃取艾林的躯壳吗?”   利欧南站在石头前,面带微微的笑意。“这是我亲手雕刻的最后一块。石头来自大山深处,那地方被你们称为北疆。我们还在那里发现了黑石,一块巨大的天然矿石,拥有非凡的特性。他当然希望雕琢这块石头,但我姐姐表示反对。‘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应当落到凡人的手里。’她说。他笑了,搂着她说,‘一切力量都应当为凡人所掌握,爱人。不然,我们如何超越人性?’”   “力量,”维林说,“吸引了他。”   “就像腐尸吸引秃鹫。而世上还有比击败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吗?”利欧南的话意味深长,目光热切而严肃,含义不言自明。   “我不会那样做。”维林说。   “那就和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毁灭。我们周围全是不毛之地,四面八方,无论你走多么远都一样。逃过一劫的小村落星散在各处,还有一些城镇侥幸躲过了风暴的肆虐,也就是所谓迪摩斯的来访。那些村落和城镇在漫长的时光中成长壮大,王国兴盛,帝国崛起。传说早被遗忘,却因人们无尽的贪婪,最终成为他唾手可得的果实,被他所利用。如今,他还在等待。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仍在往生世界徘徊、算计、谋划。等我死的时候,他的力量尚不足以捕获我的灵魂,但我相信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杀了他,”维林说,“所以他去了往生世界。”   “否则我为何在荒凉的世上召集追随者?在狼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人,一群勇敢的战士,以及拥有天赋的人——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力量——因为他,他们家破人亡,悲痛欲绝,后来倭拉人称他们为守护者。我们一起杀死了他。”   当地面再次摇晃,利欧南指着石头,急切地看了一眼东方。“时候到了。”   “有事情要发生。”维林说。   “早已预知的末日。”利欧南扭头望着火山,维林看到它们喷发的火焰愈加明亮,厚重如毯子的云层染上了深红色。“五十英里之外有一次喷发,炙热的火山灰即将笼罩这座大山,谁也来不及逃出去。届时落下的火山灰会掩埋此处,使其千百年不为人知,但终究会在风雨中散尽,连同我的骸骨。看见我所处年代的幻象,这是唯一的一次,却是我自己的末日。”   “你看见过我的未来吗?”维林问,“你知道我同胞的命运吗?”   利欧南回过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发自真心,饱含遗憾和同情,毫无嘲讽的意味。“我见过的太多了,所以我万分同情你,渡鸦之影。”他又望向火山,地面再次颤抖起来,震得他站立不稳。   “你必须杀死他的爪牙,”他说,“把他们困在窃取的躯壳里,再杀他们。失去了替他办事的傀儡,他的需求会更加强烈,力量的诱惑不可抗拒。黑石在倭拉城的竞技场,等你完成了任务,带他过去。摸一次,它赐予;第二次,它索取。”   东方传来震天巨响,在纷乱的火雨包围中,一大团岩浆汹涌澎湃,流向火山的四面八方。山顶剧烈摇晃,利欧南只能跪倒在地。此时,他们头顶的天空漆黑一片,火山口的光芒熄灭了,浓厚的灰烟喷薄而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顺着山坡席卷而来。   维林身边的狼轻柔而急促地呜咽了一声,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又推着他靠向石头。他向石头伸出手,却无法从利欧南身上移开视线,只见对方跪在地上,张开双臂,燃烧的尘灰犹如不可阻挡的黑色巨浪猛扑而至。   “姐姐说了我的名字!”他高喊着,火山灰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吞噬。热浪滚滚,尘土飞扬,维林急忙按住石头……   ……他眨了眨眼,空气的瞬间变化呛得他喘了一口气。他望向刚才利欧南跪迎死亡的地方,只剩光秃秃的岩石,不见其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你看见了什么?”艾林疑惑地皱起眉头,“它留下了你。你一定看到了不寻常的景象。”   世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吗?艾林茫然的眼神令维林不忍直视。我不会那样做。他离开石头,走向台阶。“如你所说,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   洛坎凭空出现,一屁股坐到维林身边,对森挞的低声抱怨置之不理。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也焦虑得齐声呜咽,直到主人看了一眼才平静下来。“我估计有五千人,”洛坎说,“全挤在山上的裂缝里。”他指着一英里开外的险峻大山,只见山坡的三分之一处有一道锯齿状的裂缝。“我没有太深入,不过看得很清楚,他们现在处境艰难,很多人都是最近受的伤,有的快死了。大约一半是孩子,年纪大的人好像不怎么待见对方,坐在各自的阵营里,互相吹胡子瞪眼。”   令维林恼火的是,达瑞娜居然趁他不在又飞了一次,回到营地时发现她瘫软在火堆边,被卡拉和柯拉尔夹在中间。“不许再飞了。”他说着,坐在她面前,摸了摸她冰冷的额头,“否则我就用药把你迷昏。”   “别发牢骚。”她微笑着喃喃道,因为过度疲倦,她嘴唇苍白,眼神暗淡。“我想去找些帮手而已。”   “有人看到你了吗?”维林问洛坎。   “我本想再往前走,但有个小男孩指着我大喊大叫。他应该是天赋者,他们当中仅此一人。”   “我们两人过去最好,”艾林说,“大队人马会引起他们的恐慌。”   “恐慌也有好处。”维林扭头吩咐阿斯托瑞克:“转告你父亲,带上全部人马向山谷行军。”   他等到中午,然后牵着刀疤步行前进,在山脚处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山腰上的裂缝,此时大如洞口,阴森森的,悄无声息,连一缕炊烟也不见,但他确信无疑,洞里的居民知道他来了。   他松开刀疤的缰绳,任它啃食山谷里稀疏的草叶子,目光须臾不离洞口。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当艾林转述维林对结盟的想法时,珀泰克哈哈大笑。这位拿瑟拉酋长的下巴上有了一道新鲜的伤口,寨子的围栏外多了一座新挖的坟墓。他一手按住腰间鼓囊囊的小袋子,始终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显然一直处在担惊受怕的状态。不过他的笑容再真诚不过了。   “南边那帮操山羊的家伙死就死吧,”艾林翻译的同时,珀泰克跺着脚走回寨子,咯咯直笑,“到时候他们的矿就是我们的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第一个人出现了。他裹着皮裙,手提斧头,立在洞口,俯视着维林。维林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又有几个人从黑漆漆的洞里钻出来,人数逐渐增多,最后将近有六百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维林放下胳膊,静立不动,与此同时,狼人行进的响动越来越大。矛鹰最先出现,伴随着尖利的啸叫掠进山谷,在头顶盘旋,然后是狼,好几群聚在一起,超过了一百头。它们大步上前,围在维林四周,吓得刀疤瑟瑟发抖。   狼人继续朝山谷行进的同时,维林打量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距离太远,看不清模样,但维林判断他是部落中最年长的一员,也许是酋长。但是他周围那些人的衣服,无论颜色还是图案都大不一样,他十之八九不能代表在此避难的所有人。不过,他确实受到了某种形式的尊重,与周围的人简单交流了几句,便向山下走来,一部分衣着与其类似的人立刻跟上。其他人则迟疑了片刻,互相吼叫,还举起武器以示威胁,说明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好在他们很快就吵完了,纷纷跟着老人进了山谷。   维林始终盯着领头的人,不用回头就知道狼人们已经来到身后。对方冲着维林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样子目标十分明确。他在二十步开外停下脚步,部落里的其他人在他两边一字排开。维林抓住刀疤的缰绳,催马上前,引起了对面的一阵骚动,但他们并未做出过激的反应。   他拉住刀疤,站在酋长几码开外,盯着对方的脸,看到的是屈辱不堪、几近狂暴的眼神,此人在过去的几天里失去了太多。柯拉尔说过,歌声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和混乱,但并未肯定结盟之路是对是错。“自从我们找到永生之人,”她说,“我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阴沉和喑哑。我怀疑自己无法确定任何一件事了。”   然而看到对方痛苦的眼神,维林知道一切尽在掌握。在进军埃尔托城的路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面孔。它们饱受折磨、强暴、丧夫之痛……充满复仇的怒火。   他的倭拉语说得非常糟糕,但艾林教过他如何准确地发音。“我们南下,”他拍着胸脯说,然后指向山谷南边,“杀倭拉人。跟我们来。”    第二章 莱娜   阿尔林宗老端详着诺塔,似乎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他望向莱娜时也丝毫不带感情,不过双眼微微眯起。他被束缚了,莱娜心想。和弗伦提斯兄弟或者柯利泰一样。宗老伸手过肩,抽出一把阿斯莱式样的剑,剑刃上有形似火焰的印记,无疑是宗会剑。   “宗老大人!”诺塔喊着,上前一步,执剑手垂了下来,“您认识我吗?”   宗老的目光又回到诺塔身上,狭长的面庞微微一颤,为回忆所触动。“我认识你,兄弟,”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你死了。”   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面无表情地思考了片刻,随后手腕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一抖,阿利赛蜂拥而上,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狂喜,长剑熟练地上下翻飞。女王匕首一开始阵脚不稳,周围的队列立时收紧,莱娜被达沃卡和伊尔提斯挤在中间,但伴随着一声怒吼,他们重整旗鼓,奋力反击,压力即刻减轻。   她挣扎着转过身,瞥见了诺塔与宗老的战斗,兄弟一脸不情愿地招架着阿尔林的攻势。“姐妹!”莱娜冲着达沃卡大喊,罗纳人紧握长矛,举在摇摆起伏的队伍上方,双眼精光四射,犹如鹰隼觅食,寻找着攻击敌人的机会。   “瓶子!”莱娜挤到罗纳人身边,抓住她的胳膊,“你带了瓶子吗?”   达沃卡困惑地眨了眨眼,旋即点点头,拍了拍腰间的小袋子。“只有两瓶。”   “跟着我。”   她又拍拍伊尔提斯的肩膀,指着诺塔的方向。面对宗老的疯狂进攻,兄弟连连后退,同时还要躲避周围阿利赛的长剑劈砍。伊尔提斯颔首领命,向前挤去。等他们接近阵列边缘,护卫总领被迫横跨一步,躲开一个阿利赛的突袭,那只戴着红色护甲的手握着长剑,刺进他和莱娜之间的空隙。她挥斧猛砍,斩断了对方的手腕。阿利赛栽倒在她脚边,笑着抬头望她,眼里饱含欲望和钦慕。莱娜又一斧头劈下,砍碎了阿利赛的前额。   伊尔提斯冲出阵列,长剑左右横扫,逼得阿利赛纷纷退后。莱娜一伸手,达沃卡立刻递上一个瓶子,瓶塞已经拔出。又一个阿利赛从伊尔提斯身边溜过,剑持在头部的高度,极为熟练地刺向莱娜的咽喉。她本能地甩手,一道黑色液体从瓶口里飞出,直接钻进对方的眼睛。效果立竿见影,阿利赛当即松开手中长剑,佝偻着背,大声哀号,双手在脸上乱抓,指甲抠破了皮肉,倒在神庙的地板上疯狂翻滚。最令莱娜满意的是,阿利赛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此时诺塔仅在数英尺之外,被阿尔林宗老猛烈的攻势压得抬不起头,尽管剑气如虹,宗老始终面无血色,仿佛戴着一张苍白的面具。三个阿利赛冲过来轮番进攻,拦住了伊尔提斯,他的执剑臂和额头都挂了彩。莱娜来到他身边,手握瓶子从左到右画了一道弧线,把玛莱萨调制的液体洒向阿利赛,虽然绝大多数落到盔甲上,但也有少量与暴露的皮肤接触,导致他们仰面翻倒,惨叫连连。   前方,诺塔已经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宗老步步进逼,剑光熠熠。领军将军一一化解了对方的剑招,但莱娜发现他依然有所保留,宗老明明因为狂攻而暴露了左侧的空门,他却始终不愿反击。   “阿尔林宗老!”她的喊声叫停了对方,宗老收回长剑,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但已足够。瓶子里仅剩最后几滴,她拼尽全力将其扔了出去。瓶子在半空飞旋,砸在宗老的脸上。一开始,她以为不起作用,或许瓶子里一滴也不剩了,不过随即看到他脸颊上出现了一颗闪亮的水珠。只见宗老双目圆睁,五官扭曲,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他趴在石板上,浑身颤抖,企图克制住药水引起的痉挛。   一个阿利赛咯咯一笑,笑声中充满惋惜,同时冲向前来,举剑刺向宗老的背部。突然他弓起身子,原来是诺塔的剑自下而上穿透了他的胸甲。领军将军一跃而起,剑如流星,迎向涌来的阿利赛。   “向诺塔大人靠拢!”莱娜命令女王匕首剩余的士兵们。眼下还有三十人左右仍在拼死抵抗,他们立刻依照女王的命令行动。她从达沃卡手里接过第二瓶药水,当敌人一窝蜂地冲过来,她将其抛洒出去,放倒了十来个阿利赛,其他人纷纷后退。同伴们的惨叫和抽搐似乎剥夺了他们的幽默感,笑声停止了。疼痛把他们变成了普通人,莱娜心里想着,她回到女王匕首的阵列里,此时仅剩一排士兵。阵列最中央的诺塔伏在宗老身边,面色铁青,忧心忡忡。   “大人!”莱娜厉声喝道,“请你尽忠职守!”   诺塔投来锐利的目光,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恨,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若陛下有妙策应敌,我洗耳恭听。”   “杀了敌人。”她扔掉空瓶子,举起短柄斧。   他的嘴角隐隐掠过笑意,然后点点头。“称不上妙策,但胜在直截了当,陛下。”   阿利赛慢慢逼近,视线集中在莱娜身上,唯恐还有瓶子出现。那些倒地的同伴已经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躺着,痛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至少我教给他们何为恐惧。   神庙南侧突然有橙色火焰升起,吸引了她的目光,战斗的喧嚣隐隐传来,奇怪的是,还有狂怒的狗吠。无论眼前的场面是多么值得骄傲的成就,在为数众多的阿利赛面前,她还是高兴不起来——何况那位聪明的女皇恰逢其时地派来了援军。   阿利赛后方又有一团火焰炸开,接着是一阵骚乱,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楚,但她亲眼目睹敌阵尾部爆发了冲突。一个正在接近的阿利赛忽然停下脚步,立在原地,把剑举到面前,一脸茫然地转动剑刃。他眨了眨眼,困惑地皱紧眉头,接着面朝左边的阿利赛,一剑割开对方的喉咙。一个同伴当即将其砍倒,转眼间自己又呆住了,脸上同样露出茫然的表情。这个刚刚中邪的阿利赛突然冲进同伴之中,疯狂挥剑劈砍,死前连杀三人。   “怎么回事?”诺塔轻声问道,“是您的罗纳神药吗,陛下?”   “不是。”莱娜的目光转向阿利赛的后方,发现敌军被一分为二,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切开,一个瘦削的人影走了过来,两边的阿利赛对其视而不见,个个迷茫无措。凯涅斯宗老走出阿利赛的队伍,僵硬地向莱娜鞠躬,鼻子、眼睛、耳朵和嘴巴无不鲜血横流,然后他转过身,全神贯注地对付敌人。   队伍右边的一个阿利赛挥剑捅穿了旁边那人的肚子,继而一个接一个地杀下去。红色队列动荡不安,犹如一颗鹅卵石扔进了池塘,但造成的不是涟漪,而是风暴。很快,目力所及之处,阿利赛都在相互厮杀,剑剑见血,那股狠劲儿与他们困惑的表情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凯涅斯让到一边,摆手示意他从敌阵里开辟的一条通道。“走!”莱娜命令女王匕首的士兵们,“赶快离开这里。”   但他们没动,不愿走在女王前面。她来到凯涅斯身边,见其浑身发抖,鲜血喷涌而出,肤色惨白如雪。“走,宗老大人!”莱娜握住他的手。   “我……很遗憾,我还要……在这儿多留一阵子……陛下……”他回答的同时,从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下巴。   “兄弟!”诺塔冲上前,企图抓住凯涅斯的胳膊,但宗老踉跄着退开了,摇摇晃晃地走进正在疯狂厮杀的阿利赛当中,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此时,阿利赛杀得热火朝天,激烈程度有增无减。诺塔追了上去,莱娜大声喝止,伊尔提斯和达沃卡立刻拦住了他。她命令士兵们抬起昏迷不醒的阿尔林宗老,带着他们穿过战场,来到神庙前的台阶上,诺塔随即被伊尔提斯和达沃卡拖了出来,气得连声嘶吼。   外面台阶、地板上尸体横陈,有阿利赛,也有疆国禁卫军的士兵,还有一些人身无片甲,那是第七宗的兄弟姐妹。一个蜂蜜色金发的年轻女人跪在一个胖乎乎的姐妹身边,泪流满面,指缝间夹着染血的飞镖。胖女人已经死了,底下的台阶鲜血淋漓,但她身上不见明显的伤痕。十来只猎犬围着她们,伏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不远处,特蕾拉·艾尔·奥伦站在数十具烧焦的尸体当中,脸上沾满血污和烟灰。东方尘土飞扬,越来越近,依稀可见无数骑兵的身影,斗篷有蓝有绿——是第六宗兄弟和北疆禁卫军快马加鞭,赶来营救女王。   诺塔依然冲着伊尔提斯和达沃卡高声咒骂,企图挣脱出来,回到神庙里去。莱娜扭过头,看到阿利赛的狂暴状态持续了数分钟之久,随后戛然而止,似乎收到了无声的命令,同时放开对方,瞪着神庙里横七竖八的尸体。   “够了!”莱娜说着,快步走到诺塔面前,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他停止了挣扎,张着嘴巴,瞪大的眼睛里毫无理性,一时间,莱娜甚至怀疑他已经精神失常。“他死了,”她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管好你的兵团,大人。”   领军将军闻言一震,甩开达沃卡和伊尔提斯,目光扫向不足三十人的女王匕首。“遵命,陛下。”他的语气充满嘲弄,但嗓音疲倦不堪,“我强大的兵团听候您的调遣。”   他大步走开,组织幸存的士兵们勉强列阵。莱娜转过身,看见索利斯兄弟在不远处勒住缰绳,跳下马鞍,匆匆赶到米欧尔和艾罗妮丝之间。望着不省人事的阿尔林宗老,他脸上既惊又喜。   “陛下!”艾文兄弟策马奔来,俯视着她,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莱娜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染红的短柄斧。“您需要医师吗?”   “不用,谢谢关心,兄弟。”她望向北疆戍卫军,只见他们飞驰而来,在她和神庙之间拉起一道防线。东边又扬起烟尘,是一大群奔跑的步兵,依稀可见一面旗帜,正是艾尔·海斯提安的死士团。   “战争大臣呢?”她问艾文。   年轻的兄弟面色一沉。“受伤了,陛下。而且很严重。自由剑士的队伍里藏着柯利泰,那帮杂种少说也有一千人。”莱娜注意到艾文手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不得不说,他们的杀伤力很强。”   她点点头,又望向神庙,看到残余的阿利赛开始整齐地列队。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种笑声听得真切。被迫自相残杀,不过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去找艾尔·海斯提安,”她吩咐艾文,“命令他包围神庙,防止敌人逃跑。让你的兄弟们通知各个兵团,照此执行。记得把安提什大人带来。”   他们企图在疆国禁卫军彻底封锁之前突围,五百个阿利赛组成楔形战阵,杀向艾尔·海斯提安的兵团,其余的分成零散小队,寄希望于在南边打开缺口。然而,艾尔·海斯提安带领的死士们坚守阵地,在阿利赛的冲击之下,队列虽猛烈弯曲,但并未崩溃。领军将军就在第一排正中间坐镇,莱娜后来听说他用铁钩捅穿了一个临阵脱逃的死士。经过一刻钟的激烈战斗,随着疆国禁卫军两面包抄,阿利赛开始井然有序地撤退,此时人数已经减半。敌军小队不断地受到北疆戍卫军和第六宗的攻击,损失惨重,也开始陆续在撤退。阿利赛组成了密集的防守方阵,犹如一头狞笑的巨兽,慢慢退上了台阶,消散在神庙里。   “请下令,陛下。”阿达尔大人说道,他英俊的容貌已被复仇的渴望所扭曲。阿利赛毫无投降之意,在阻止敌人后撤的同时,他损失了大量北疆戍卫军的士兵。“我们一定为您扫荡干净。”   “恕我直言,陛下。”莱娜闻声回头,只见艾尔·海斯提安血淋淋的铁钩指着河流的方向,“我们的骑兵应该防守隐藏的堤道以及北岸,那是敌军唯一的退路。”   她颔首赞许。“阿达尔大人,你们和尼塞尔骑兵一起包抄。你们守住堤道,枪骑兵防御北岸。”   北疆戍卫军司令勉强点头。“那么进攻呢,陛下?请您赐我领军首攻的殊荣。”   莱娜扫视着军队,疆国禁卫军和尼塞尔步兵整齐列队,后方是安提什的弓手。骑兵从两翼向河岸远距离包抄,封锁一切逃跑路线。所有的行动只需要几道命令就完成了,甚至不用提前计划。我们锻造了一把锋利无匹的杀人武器,她心想。伤痕累累,千锤百炼,只为一日扬威。   “没有必要,大人。”她回答阿达尔,又吩咐艾尔·海斯提安:“全军原地不动。传令,把弩炮运上来。”   调遣弩炮期间,阿利赛依然零散地发起反击,有些人骑上了马,向西边疾驰,意欲突破骑兵防线,结果撞上了仑法尔骑士,死得一个不剩。莱娜接到报告,敌军残兵正在渡河,少数游到了对岸,迎接他们的是杀敌心切的尼塞尔枪骑兵。   傍晚时分,艾罗妮丝报告说弩炮已经就位。和以前一样,她只在摆弄自己发明的武器时,麻木的五官才有些许生气。此时此刻,她站在旁边,脸上带着隐隐的骄傲,看着最后一台弩炮被推到指定位置。一队队弩手忙着对付各种操作杆和绞盘,直到所有弩炮全部准备就绪,弓弦拉开,只等一声令下。   “指挥权交给你了,大人。”莱娜对安提什说。弓手总兵颔首领命,长弓高举过头。弓手们立刻在弩炮阵后方列队,箭指苍穹,弓弦过耳,直拉到底。安提什的胳膊向下一压,万箭齐发。此时天光尚未敛尽,可以看见一大团乌黑的箭矢飞上云霄,继而落进神庙,黑雨倾盆而下,势头不减,因为莱娜早先命令他们回收战场上的每一支箭矢,此时蓄势待发的箭头上果然血光闪闪。弓手们似乎不知疲惫,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拉弓放箭,嘴里发出低沉的闷哼,坚毅的脸上写满仇恨。看来杀了那么多自由剑士,仍未满足他们的渴望。   莱娜举起望远镜观察神庙,目睹一个阿利赛被三支箭矢射穿,他企图跑进一间金字塔形神殿里躲避,可惜只差一步之遥,随后又有两个同伴倒在他的尸体上。他们已经疯了。她通过望远镜,看见一个阿利赛盯着插在胸前的两支箭矢无奈地摇头大笑。他们还能更疯吗?   没过多久,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神庙里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阿利赛涌了出来。此时,他们不再排兵布阵,而是一窝蜂地冲向弩炮阵,犹如纷乱无章的红色浪潮。莱娜等到最前头的敌人跑下台阶,射程缩小到了五十步之内,再命令弩炮开火。效果相当显著,第一排的阿利赛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大镰刀拦腰砍倒,后面的人不是被前面的尸体撞翻,就是被第二批弩箭击飞。有时候,弩箭洞穿一个阿利赛之后,势头不减,还能射中他背后的同伴。尽管伤亡巨大,阿利赛仍然一往无前,冲到了弩炮二十步之外,这时安提什的弓手们跨步上前,压低准心,又一波箭雨飞出,彻底止住了红色浪潮的反扑。   “陛下,”艾尔·海斯提安说,“我认为是时候了。”   她点点头,艾尔·海斯提安朝不远处的号手们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向阵地两翼跑步前进,吹响了骑兵冲锋的号角。安提什顺着弓手的队列走动,高声下达停止射箭的命令,但有些人充耳不闻,疯了似的不断拉弓射箭,最后只能以武力制止。幸运的是,当封地领主艾伦迪尔带领骑士从左翼,索利斯兄弟带领第六宗兄弟和疆国禁卫军骑兵从右翼冲锋时,弓手和弩炮全都停止了射击。残余的阿利赛可谓勇猛无匹,有的一跃而起,拽倒骑手,有的贴地翻滚,斩断马腿,无不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以愉悦的笑声迎接死亡的降临。   她坐在马文伯爵身边,拿一块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他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当疼痛爆发,他会惊恐万分地抽泣。发现凯兰兄弟对战争大臣毫无节制地使用红花,莱娜问他缘由,他回答时神情肃穆。   “他脖子以下的脊骨都碎了,陛下,”医师说,“即便保住性命,他也失去了行走能力。再说,他根本活不成。”   “我……”马文咳了几声,看到她的脸,双眼忽然睁大。“我杀了一个柯利泰,凯莉莎。他们告诉你了吗?”   凯莉莎,她知道那是伯爵夫人的名字。“是的,爱人。”她说着,用布擦拭他的额头和脸颊,“他们告诉我了。”   “怎么了?”他忽然紧张起来,“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很骄傲。非常骄傲。”   “你……只在生气的时候这么体贴,”他咕哝着,放松了一些,“封地领主常说,嘴巴利得能割绸布……可人家是女王。”他若有所思,笑容温暖而亲切。“你和她算是棋逢对手。不过,我想她现在应该会愿意……送你念念不忘的城堡……”   “是的,”莱娜向他保证,“我相信她会的。”   “儿子们……”他气若游丝,双目无神,脑袋深深地陷进枕头里,“你说得对……当兵不适合他们……北疆有金子,很多金子……就送他们去那里……”   他睡了一会儿,帐篷里伤兵的呜咽和哭喊都未能惊扰他。夜里不断有信使和军官找上门来,都被米欧尔和伊尔提斯打发走了。她一直守着马文伯爵,直到他的胸膛不再起伏,脸颊失去最后一抹血色。   “米欧尔。”莱娜唤道。女官应声而来,颔首待命。她左眼周围的皮肤呈青紫色,脸颊上还有一道长约三英寸、已经缝合的伤口。“记下来。赏赐凯莉莎·马文伯爵夫人一块土地,以及修建城堡的资金。”   “是,陛下。”米欧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莱娜,犹犹豫豫地说,“您需要休息,陛下。”   她摇摇头。睡觉就会做梦,而她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请凯兰兄弟想办法让我保持清醒。另外转告霍伦兄弟,我需要一份完整的伤亡名单。”   自称克莱西亚的金发姐妹垂首而立,在她后面,宗老的遗体正在熊熊燃烧。莱娜听了他们的致辞,第七宗的成员所剩无几,每个人都走上前,讲述了关于善良、智慧和勇气的故事。诺塔大人也在,以及索利斯兄弟和第六宗的很多兄弟。领军将军致辞时,结结巴巴地讲了当年发生在马蒂舍森林的故事,还没讲完就陷入沉默,盯着火葬堆上的尸体,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还没来得及见见侄儿侄女。”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语气冷淡,“他是我的兄弟,孩子们一定会喜欢他。”   “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凯涅斯宗老的伟大毋庸置疑,”莱娜说,“虽然他伟大的人格最近方才彰显,但却光芒夺目,令我们自叹弗如。世人必将永远铭记,此人一路前行从未踌躇,面对重任从不逃避,为疆国和信仰奉献了一切。”   火葬堆当然不止一处,致辞也不止一场。米欧尔、伊尔提斯和达沃卡守在本顿的火葬堆前,远处更是星火点点。依照惯例,同一个兵团的士兵一起火葬,所以最多几十个火葬堆,不至于成千上万。   “贵宗已经决定人选了吗?”她问克莱西亚姐妹。   年轻的姑娘缩着身子,垂落的头发遮住脸庞,犹如面纱。“是的,陛下。我恳求他们不要选我。”她扬起脸庞,望着火葬堆,头发自然分开。凯涅斯宗老已是火焰之中的一抹黑影。“我永远也成不了他。他……很伟大,如您所说。”   “战争向来不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宗老大人。去休息吧。明天我需要你们的具体人数。”   “我们还剩二十三人,陛下。”克莱西亚说,“第七宗的人数一直不多,最壮大的时候也许有四百人。”   “你们会重建的,等到合适的时候。”   克莱西亚又低下头,莱娜轻而易举地猜透了她的想法。要是再经历一场大战,也就不剩什么可以重建的了。   清晨的阳光在湍急的河水上跳跃,泛起浓浓的雾气。阿尔林宗老的高大身影孤独地立在岸边,他已经脱去红甲,披挂的蓝色斗篷无疑来自于某位死去的兄弟。艾文兄弟站在不远处,看见她走过来,便鞠躬致意,嘴角浮现疲倦的微笑。莱娜不知道他到底是护卫还是看守。   “他说了什么吗?”她问。   “很少,陛下。他问起了格瑞林宗老,还有维林大人。”   “你对他说了什么?”   艾文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费解。“什么都说了。他是我们的宗老。”   她点点头,走到宗老身边,维因兄弟遵照指示,紧跟在十英尺之内。阿尔林扭过头,微微颔首,鞠躬的幅度极浅,从前对她父亲和哥哥亦是如此。他面带悲伤或许可以理解,但审视的目光是莱娜始料未及的,不过他在雅努斯面前也从不隐藏这种眼神。   “陛下,”他说,“请接受我对麦西乌斯王驾崩的深切哀悼。”   “谢谢,宗老大人。不过,我们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他的目光扫向维因兄弟。年轻的天赋者早先与女王同船而行,至今长了不少见识,不像当初那么容易露怯了,但在宗老的注视下仍然不大自在。   “我学到了教训,凡是见过女皇的人,都必须慎重对待。”莱娜说。   宗老平静地点头,接受了她的解释,又望向河水。对面便是阿利赛的渡河点,水流比别处更无规律,在岸边激起白色的浮沫。“怎么做到的?”莱娜问,“堤道。艾罗妮丝小姐认为这么大的工程堪称壮举。”   “用砖头、白骨和鲜血,”他回答,“三千奴隶在我的指挥下苦干了十天。如您所见,河水湍急,再加上阿利赛在鞭打奴隶的过程中找到不少乐趣。最后剩下的不到五百人。”   “女皇的计策相当高明,但是代价不菲。”   他微微摇头。“是我的计策,陛下。当然,我是在她的命令下想出来的。在这里伏击您的整个作战计划都是我想出来的。”   “我知道你的行为并非本意。我们的敌人所使用的邪恶手段数不胜数。”   “是的。丧失理智的复仇之心首当其冲。”   “为了疆国未来的安宁,我问心无愧。”   “这就是您的意图吗,陛下?如果真是,女皇一定大为震惊。”   莱娜握紧的拳头掩在裙裾里,不愿被他看见自己正在极力克制愤怒。“如果你知道敌人的情况,讲给我听听。”   “她有时候会来洞里见我,也就是在那儿,他们把束缚之力刻进我的皮肉。大多数情况下是她提问,检验我的历史知识、我带兵的经验。我原以为我在她的逼迫之下泄露了信仰和疆国的全部秘密,但我很快就发现,她的知识远比我知道的多。同时我还有一个发现,她实在疯得厉害——为盟友效力数百年之久,这是不可避免的后果。”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双眼紧闭,呼吸突然变得轻浅。“即便短暂的发作,也是最严酷的考验。”   “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在我看来,她会再制定一个杀死您的计划。您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亲手造就的仇人何止一千,但谁都不如这个喷火的贱人令我讨厌。’”   “她还有多少阿利赛?”   “可能有七千。外加八万瓦利泰和自由剑士。”   莱娜瞟了一眼维因的手势,确认宗老说的是真话。不过,在此之前,我未能察觉掩藏在真话之中的谎言。她说:“我预计的更多。”   “侵略疆国的战争消耗了他们大量的精锐部队,帝国境内也纷争四起。新克希亚因为奴隶起义而沦陷,导致各省都发生了叛乱。她对北方的某件事情也非常关切。她命我处决了一员大将,因为那人对大军北上的战略提出质疑。”   北方的某件事情……维林。他穿过了冰原。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当然能做到。   “这件事情,”她说,“请你说详细些。”    第三章 维林   这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希科南就是红斧,根据艾林的使用频率,二者似乎可以任意交替。“倭拉人害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他说,“有一个很多年前被抓走做了奴隶,另外两个是上周没的。”   “他是这些……奥梭的酋长?”维林问。   艾林摇摇头。“红斧是一种尊称,是部落首席勇士才能拥有的头衔,翻译成‘冠军斗士’更准确。而且,奥梭只是在这里避难的六个部落之一。酋长全都战死了。他没法代表所有人。”   “那他知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战斗?”   艾林把问题抛给希科南,后者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藏在洞里的同胞,他们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次会面的情形。   “他不能肯定,”艾林翻译,“有的部落会单单因为奥梭愿意而拒绝。有的永远只会躲在这里尿裤子。”   “他能带我们找到倭拉人吗?”   希科南许久没有开口,然后盯着维林作出回答:“他愿意,但他必须成为军队的首领。”   洛坎带着大猫站在旁边,嘲弄地哼了一声,一下子激怒了希科南,他举起斧头走过来。维林不慌不忙地拦在两人之间,大猫压低身子,露出利齿,嘴里嘶嘶作响。他注意到自从有了大猫,洛坎勇气倍增。   “他提出这种要求,应该有什么原因吧?”他询问艾林的时候,希科南依然怒目而视。   “这些人只崇尚武力。如果他不能成为首领,就会被看作外族的奴仆,很快会有年轻一辈挑战他的地位。你可以视其为一种荣誉称号。这是他们的地盘,维林。他们虽然势单力薄,但还是值得你尊重。”   维林看到昏暗的洞穴里人影憧憧,他们身着破衣烂衫,年轻人手持武器,孩童聚集在长者周围。半掩在阴影之中的一张张面孔沾满污垢和尘土,是他们为求生存而颠沛流离的证明。很多人饱受伤痛的折磨,精疲力竭,萎靡不振,但眼神依然不屈不挠,连年纪轻轻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虽然被打败,但是拒不服输。   “教我怎么说。”他对艾林说。   希科南顺着一道蜿蜒而险峻的山脊向南而行,他手下的六名勇士在前方探路。维林和艾林、柯拉尔、阿斯托瑞克跟在后面。如果他同意达瑞娜再飞一次,便可以免受探路之苦,但他看了一眼那张憔悴的面孔,就严词拒绝了。   “容我提醒你一句,大人,”她气呼呼地说,“我在这支队伍里没有军衔,而且说实话,我有自由,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也有自由,多的是办法能让你不受伤就昏过去,”维林回答,“你就在这里休息,小姐。”   她沉着脸走开了,米沙拉的反应表达了她的感受,它冲着维林低吼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跟上了主人。   他们走了大约八英里路,希科南让大家停下来,维林注意到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伏低身子,警惕地走在陡峭的山脊上,不断地嗅着空气。希科南等人明显对于狼的存在深感不安,但他们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维林据此推断,恐惧外露对山地部落而言是非常丢脸的事。   希科南半蹲着靠近山脊边缘,维林在旁边匍匐前进。山脊底下是峭壁,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方宽阔的山谷。山谷中间有一块约半英里宽的平地,一条浅浅的溪流将其一分为二。倭拉军队的帐篷排列整齐,外围布满了岗哨。看来女巫的私生子带兵打仗颇有一手。   希科南忽然咕哝了一句,根据艾林的翻译,是某种极为难听的咒骂,除了请求各路鬼神保佑,还有吞吃生殖器官的残忍细节。   “他们为什么吃那种东西?”柯拉尔一脸恶心。   “汲取敌人的力量,”艾林说,“同时象征对方断子绝孙。山地部落最看重人丁兴旺。无法生育的男女被视为噩兆,必遭放逐,如果他们蠢到不愿意离开,下场只会更惨。”   女猎人厌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部落勇士,低声咕哝道:“蛮子。”   希科南又开口了,对着倭拉人的营地打手势。   “我们的首领要求大军立刻开进,在他的亲自带领下发起进攻。”艾林说,“这件事不可怠慢,否则山灵会认为我们软弱无能,从而拒绝帮助。”   “他们寄希望于神灵的帮助?”维林问。   “他们不信我们所说的神灵。他们认为大山也有灵魂,脾气时好时坏,不过转念之间。风暴来袭代表他们发怒,冬天不难熬代表他们高兴。但他们从来看不起懦弱的人。”   “我们非常乐意以英勇杀敌的方式向他们致敬,但我首先需要了解他所知道的敌军的情况,尤其是敌军首领。”   希科南脸色一沉,移开视线,回答时嗓音含混不清,言语短促有力。“他们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和从前一样,”艾林翻译,“他们来,我们就打,他们抢走小孩,然后就走。有时候可以用铜和火铁赎回孩子,但大多数情况不行。这次他们抓了孩子就杀死。他们不管什么都杀,连野山羊和麋鹿都不放过。我们反抗……”希科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乎他所目睹的场景过于惨烈,任何情绪都不足以表达。“我们激烈地反抗……但他们人太多,远比过去多。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罗沙说有七个红人,拥有堪与山灵匹敌的神力,不过罗沙最喜欢撒谎。”   堪与山灵匹敌的神力。“这里有罗沙吗?”维林望着周围的勇士问道。   希科南啐了一口,厌恶地说:“他们躲在洞里,臭得要命,净给我们丢脸。”   维林点点头,退开了,希科南急忙冲着艾林吼了一声。“你去哪里?”   “集合军队,在我们伟大首领的带领下发起进攻。不然呢?”   罗沙的首领是一个壮实的中年女人,眼睛周围有刺青,深深地刻在皮肉里。“米瓦达。”她回答艾林的提问,为了说明自己的地位,又补充了好几个头衔:“她是萨满兼参事,说是能与山灵们对话。”   “她看到七个红人了吗?”维林问。   米瓦达仔细端详着维林,然后回答:“罗沙是最先知道他们厉害的。七红人到了寨子里,没有带兵。因为他们都是陌生人,勇士们想杀了他们,结果被他们杀了。七红人和寻常人不一样。他们在行动和战斗时就像同一个人,似乎心灵相通。不过,如果他们没有神力,罗沙是不会输的。其中一个触之者死,还有一个能够令人害怕得停止心跳。他们杀了很多罗沙,后来军队出现,杀的人更多。”   “谢谢她告诉我们这些。”维林说。   女人听完艾林的翻译,微微颔首,又提了一个问题:“别人都打不过七红人,你打算怎么对付?”   维林扭头看了一眼,智熊正与围在身边的天赋者们交谈,向他们传授取之不尽的渊博知识。“告诉她,我们也有神力。如果她愿意见识见识,就跟我们一起走。”   艾林听完她的回答,淡淡一笑。“她愿意,只要你任命她为首领。否则他们部落不肯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首领。”   “我觉得任命两个也没关系。部落之间很少交流,除了相互辱骂。说实话,他们竟然平平安安地生活了好几天,而没有替倭拉人省事,我已经很诧异了。”   “很好。”维林厌倦地点点头,朝米瓦达鞠了一躬,然后向智熊走去。“我等她发号施令,不过我现在要暂时告退,找我的军官们商量事情去了。”   “怎么找到他们?”马肯问,“敌人那么多。”   “罗沙女人说他们行动起来就像同一个人,”维林说,“我想,只要找到一个,其他几个也就找到了。话虽如此,在战场上找人确实不容易。”   “我的歌声也许能引导我们,”柯拉尔说,“不过现在的音调太不规律……”   “不。”维林摇摇头,驱散了埃尔托城的血色回忆。“最好别在战场上歌唱。”他扭头问阿斯托瑞克:“你母亲能不能用矛鹰找到他们?”   “一旦开战,操纵动物就很难了,”他说,“惨叫声和血腥味会使它们害怕或饥渴,需要强大的精神力才能保证它们攻击的是敌人而非己方。这种时候分心寻找某一个具体的目标,简直是难上加难,也许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能找到他们,”达瑞娜语气轻柔,但确定无疑,“他们的灵魂就像红色海洋里的黑珍珠。”   “这一路上你已经飞得太多了。”维林说。   “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你也清楚,大人。况且——”她拉起卡拉的手,“我还有朋友分担压力。”   “算上我一个,”马肯走到她身边,“我这把老骨头打仗怕是不中用了。”   “你瞧,大人。”达瑞娜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明媚,“我们说定了。”   “记住,必须活捉他们,”维林对阿斯托瑞克说,“在智熊摸过他们之前,千万不能杀死。”   倭拉人点点头,他的狼群在维林和刀疤身边站定。军队连夜行进,于拂晓前抵达,已在山脊北面集结。达瑞娜带着卡拉和马肯留在山脊上,他们的大猫在峰顶梭巡,外加二十名最可靠的狼人战士。   维林走向达瑞娜,其他人知趣地退到一边。她看样子已经消了气,顺从地接过他伸出的双手,两人唇齿纠缠,难分难舍。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身子,柔声说:“我对你要求得太多了……”   达瑞娜按住他的嘴唇。“不如你对自己要求得多。我们是来做个了断的,所以我迫不及待。我想回家,维林。我想跟你一起回家,可是只有等这件事完结了,我们才能回去。”   两人额头相抵,执手相对,之后维林退开了,大步走向刀疤和狼群。   女巫的私生子很会挑地方,他们唯一的掩护就是横贯山谷的溪流。他牵着刀疤涉水而过,水岸正好挡住他的个头。狼群走在前面,始终处于两翼。等他在距离敌营一英里开外停下脚步时,黎明前的黑暗眼看就要散尽。他请艾尔特克带领森挞包抄倭拉人。   “洛坎跟你去,”他对塔莱萨说,“在他们的警戒线上开一道口子。”   “等不及了。”洛坎生硬地笑笑,尽管大猫就在身边,但他好容易积攒的勇气依然备受考验。   “破晓的第一道曙光。”维林对艾尔特克伸出手,“不要提前。”   艾尔特克盯着他的手,沉默片刻,一把握住他的前臂。“我儿子叫奥斯吉斯,”他说,“意思是黑刀,他配得上这个名字。”他扭头望去,柯拉尔伏在溪水里,抚摸着湿漉漉的猫毛。“我女儿也是。我希望她知道。”   “那就活着回来,亲口告诉她。”   “我可不想当骗子。昨晚我已经向诸神唱了自己的死亡之歌。”   艾尔特克从溪流里起身,爬上水岸,消失在视野里,森挞的影子悄悄地跟了上去。柯拉尔目送他们离开,维林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即便艾尔特克死了,自己也无需转达那句遗言。没有什么秘密瞒得过歌声。   他要求部落勇士在不远处待命,和艾尔特克一样,以第一道曙光为信号,进攻敌营北面。他们以部落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维林只好带着艾林挨个儿拜访六位新任的酋长——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军队的首领——并感谢他们让自己享有首攻的殊荣。   他又陪同狼人蹚过冰凉的溪水,在与敌营平行的位置停了下来。屠鲸者经过他身边时亲切地笑了笑,然后带领战士们继续前进。他们要绕到敌营南面,也和艾尔特克一样,等到东山初露曙光之时发起进攻。   维林顺着溪流望去,满眼都是狼,阿斯托瑞克和其他萨满伏在其中,神情极度紧张,这么多不同的狼群挤在一起,若想不发出一声嗥叫,避免打草惊蛇,确实相当费劲。狼群焦躁不安,但还算安静,尤其是阿斯托瑞克的狼群。一路上它们始终亦步亦趋,紧紧地跟着维林。   他扭头看向旁边的艾林和智熊。“你不要参战。”他发现艾林手里攥着短柄斧。   “我参战的次数可不少,兄弟。”艾林回答,“我亲身经历的战争说不定比你还多呢。”   “无论如何,请你留在后方。如果战局于我们不利,你赶紧离开,或许还有机会再次环游世界。”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毁灭?”艾林摇头道,“我不干。”   “你到时候自有用武之地。”维林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我不会那样做……“留在后方。”   不等艾林回应,他又问智熊:“你准备好了吗?”   萨满扫了一眼东方,只见山峦逐渐披上金色的外衣,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天空晴朗无云,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抖擞,隐隐可以闻到谷地里帚石楠的芳香。“这儿看不见绿火。”萨满若有所思地说着,语气略带遗憾,踩过溪水走向铁爪。巨熊低吼一声,任由萨满爬到它背上,继而掉头向岸边行去。   维林对奥文大人招招手,翻身骑上刀疤。“如果一切顺利,敌阵会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他叮嘱骑卫,“可以的话,你带队专心对付瓦利泰。”   “是,大人。”奥文挺起胸膛,敬了个礼,溪水从他脚边流过。“这种时候要是有一匹马,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维林微微一笑,从背后抽出长剑。“我相信等这一仗打完,多的是马供你挑选。”   他一踢刀疤,踏着水花过河,等待着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在前面列好队。其余的狼群也先后上岸,聚集在两边。米沙拉穿过狼群,蹲坐在他身边。维林低头与它对视,心想达瑞娜或许能透过大猫的眼睛看到自己,但米沙拉只是眨了眨眼,舔舔尖牙,扭头盯着倭拉人的方向。   敌营坐落在大约三百步开外,寂静无声,昨晚生的火堆已然熄灭,烟气在营地里缭绕。依稀可见哨兵在晨雾中走来走去,他们步态从容,毫无警惕。维林感到颈背逐渐暖和起来,地上的影子随之出现,犹如一支长长的黑箭直指倭拉军队。   他攥紧刀疤的缰绳,忽然想起诺塔说过的话:你没打算干什么蠢事吧?   他轻笑一声,一夹马腹,刀疤发出尖厉而愉悦的嘶鸣,奋蹄疾驰。狼群也放足狂奔,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战马的步伐,同时齐声嗥叫,无疑是萨满们过于激动所致。敌人的岗哨有了反应,匆匆跑步列阵,营地里吹响此起彼伏的号声,人们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慌里慌张地寻摸武器和盔甲。   理所当然,反应最快的是瓦利泰,整整两个营队以惊人的速度排兵布阵,挡在路上——他们很可能枕戈待旦,就为了防止突袭。他们列成两排,前排单膝跪下,竖起一道由长矛组成的篱笆。然而,他们的纪律虽非常人所及,也无法避免太阳的影响。旭日东升之时,维林看见很多人低下头,导致他们的队列有所松动,但并不足以将其打乱——他需要更大的干扰。   打头的矛鹰掠过耳际,距离太近,他甚至感觉到了翅膀尖与皮肤的摩擦。须臾,数十只矛鹰从两边飞过,黑压压地扑向倭拉人。它们从刺眼的阳光中突然现身,对方根本来不及躲避。瓦利泰队列的中部顿时乱作一团,矛鹰再度飞升,铁爪带起了血浆和碎肉,它们在空中打了个转,又俯冲下去。等狼群加入混战,倭拉人彻底乱了阵脚。   维林骑着刀疤直接冲进战场,看见一名倭拉军官被三匹狼拽倒,喉咙当即被撕开。在瓦利泰后方,又有倭拉营队摆开架势迎战。不过,自由剑士的队列远不如瓦利泰整齐,他们的模样比维林以前遇见的倭拉士兵年轻不少,目睹野兽大军凶残的攻势,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孔无不惊骇万状。狼群毫不停歇地厮杀,短短数秒钟之后,密集的营队便四分五裂。邻近的队列情况稍好,组成了环形战阵,不断杀伤进攻的狼群。然而这令他们无暇应付矛鹰。结束对瓦利泰的攻击后,萨满们重新编队,矛鹰如黑色的风暴扑向自由剑士,与此同时,狼群成对地发起进攻,纷纷咬住倭拉人的腿,将他们拖出队列。   维林一眼瞅见了附近的营尉,他正骑在马上,举剑集结部下,军士们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跑过去。他掉转马头冲向营尉,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在前面狂奔,扑倒了倭拉人的坐骑。战马嘶鸣着倒在血泊里挣扎,那人及时地跃下马鞍,但刚刚起身回头,就被维林一剑刺中面门。继而他又杀进散乱的敌军,砍翻了一个不肯退避的军士。   维林勒住缰绳,环顾四周,看见铁爪挥舞着巨大的熊掌,把一个不幸的倭拉人活生生拍死,智熊骑在背上起起落落,场面颇有喜感。更远处,部落勇士势如破竹地冲进敌营北面,爆发了一场激战。南面和西面的敌军也在应战,说明计划如期实现,至少开了个好头。倭拉人四面八方同时遇袭,东面的阵地几乎失守。但他们尚未溃散,仍拼死抵抗,大量敌军正在集结列队,以瓦利泰特有的节奏行动。这一仗远远不到打赢的时候。   他望向米沙拉,发现它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鼻子朝着敌营中央,那儿有一大群瓦利泰。他扯过缰绳,开始发起冲锋,跟在身后的铁爪怒吼声声,狼群也立刻放弃了周围或受伤或昏迷的自由剑士,奔到维林之前。   矛鹰再次集结,密密麻麻地在倭拉人上空盘旋。它们的数量有所减少,但凶猛的架势依然如故,不断地飞起然后俯冲,掀起致命的漩涡,洒落一片片血雨,失去眼珠的人在队列里踉跄不稳,自由剑士惨叫连连,瓦利泰身受束缚,只能无声地向空中劈砍。   这时,维林看到了他们,在倭拉队列的正中央,一大片波澜起伏的黑色海洋之中,闪现出一抹红色。他掉转马头冲过去,狼群聚集在他周围,生生在瓦利泰的铜墙铁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他拼命挤进去,挡开一根根刺来的长矛,杀死一切胆敢靠近的敌人。   他冲出重围,眼前出现了两个红甲人,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不断地转着圈,手中长剑翻飞,砍向半空的矛鹰。维林径直杀了过去,近处的一个红甲人迎面而来,面色铁青,怒不可遏,看样子认出了维林。他策马向左,同伴则向右,企图两面夹击。对方靠近之时,维林压低身子,半挂在鞍上,挡开左边的攻击,同时堪堪避开右边的劈砍。他坐回鞍上,掉转马头,静立不动。两个红甲人正要再次进攻,见状也停了下来,大惑不解地瞪着维林,他则轮流与两人对视,不动声色。   铁爪咆哮着直立起来,双爪高高举起。红甲人大惊,企图躲开,但为时已晚,巨爪猛然拍下,深深嵌进两匹战马的脊背,顿时血如泉涌。它们惊声嘶鸣,胡乱踢踏,红甲人立刻滚下马鞍,刚刚站起来,又被阿斯托瑞克的狼群扑倒。他们分别被四匹狼牢牢制住,四肢动弹不得。两人一边沉默地挣扎,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维林,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但等智熊从铁爪背上爬下来,他们的眼里顿时充满恐惧。   他们恳求和尖叫的神态完全一致,当萨满跪下来,双手分别按住他们的额头,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告饶,喉咙里喘着粗气。智熊收手离开,战栗瞬间停止,两个红甲人同时闭嘴,茫然地眨着眼睛。两人呆呆地对望一眼,看了看维林……又看了看狼群。   “兄弟……”其中一个扬起苍白的面庞,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维林扯了扯缰绳,旋身离开,狼群一拥而上,凶猛的咆哮声中,惨叫转瞬即逝。米沙拉又来到他身边,鼻子朝着营地西面的激烈战场。一眼望去,敌营已大半沦陷。南面在狼人们的猛烈攻击下已经支离破碎。他看见战士们在晨雾之中徘徊,矛尖低垂,时不时聚在一起解决零星的残敌。北面,部落勇士包围了剩余的倭拉骑兵,数百人无路可逃,杀出重围的企图一再落空。一个又一个骑兵倒在山地勇士的斧头下,部落之间的恩恩怨怨完全被抛在脑后。   “大人!”   听见奥文高声警告,维林下意识地低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一掠而过,快得看不清。他转身望去,对面有三个人从晨雾中疾奔而至,他们身披轻甲,手持双剑。柯利泰。   奥文挡住了领头那人,他俯身一扫,长剑劈向奴隶精英的双腿。柯利泰轻松地跳开,半空中旋身反击,短剑砍向奥文的脖子。骑卫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挥剑封挡,反将柯利泰的短剑拨向自己的面门,然后剑尖上扬,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那人踉跄退后,咽喉大开。   他转身迎战另一个柯利泰之时,第三个人绕过他们,直冲维林而来,双剑高举,跃在空中。米沙拉突然出现,一口咬住奴隶精英的脑袋,将其拽倒在地,猛烈地摇晃,直到那人的脖子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维林驾着刀疤向前冲去,此时奥文正与最后一个柯利泰苦战,对方双剑狂舞,势如奔雷,逼得骑卫应接不暇,跪倒在地。维林距离他们尚有十英尺之遥,眼看着柯利泰打掉了奥文的长剑,高举双剑,就要使出夺命一击,突然奴隶精英身子一僵,猛地仰起头,洛坎瞬间现身,手里的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脑壳里。   天赋者一脸嫌恶地抽回匕首,抬头望着策马走近的维林。他满面血污,不停地擦拭着流到眼皮上的血,伤口则掩在浓密的黑发里。   “您快过来,”他摇摇晃晃地抬起血淋淋的匕首,指向不远处的战场,“艾尔特克。”   狼群冲在前面,撕开乱作一团的倭拉阵线,击退受伤和半瞎的瓦利泰,他趁机带着智熊和铁爪破阵而过。艾尔特克就在前方二十码处,在一群红甲人的包围下挥舞战棍,狼狈躲闪。森挞有心救他,却受到一队柯利泰的牵制,罗纳人和奴隶精英斗得不可开交,塔莱萨那边则完全落在下风。好在他还活着,胳膊、脸和腿上布满伤口,但在红甲人的轮番进攻下,他依然屹立不倒。   维林催促刀疤放蹄狂奔,发现战马已经疲惫不堪,口吐白沫,脚步乏力,浑身颤抖。这时,艾尔特克闪过红甲人的一剑,抡圆的战棍猛击对方的腰部——他记得维林的嘱咐,避开了脑袋,以免将其击毙。然而,为了拖住艾尔特克,红甲人硬生生地吃了一棍,另外两人趁机跳上前来,挥剑扫向他的双腿。他躲过了第一剑,却躲不过第二剑,剑刃深深地咬在大腿上,迫使他单膝跪下,痛得龇牙咧嘴。   红甲人飞起一脚,踢中艾尔特克的下巴,将他踹得四仰八叉,复又轻盈地落下,跨在塔莱萨身上,笑着举剑欲刺。艾尔特克一口污血啐到红甲人脸上,对方连连后退,笑容随即收敛,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   一个柯利泰斜刺里杀来,被刀疤撞得飞了出去,维林腾空而起,眼看那个红甲人挥剑刺向艾尔特克,却突然跪倒,原来腿上中了一箭。另一个红甲人本想对付罗纳人,看见维林便刹住脚步,举起剑来,但已经来不及挡住刀疤的铁蹄,胸膛顿时遭受重击,整个人摔得老远。   剩余的红甲人以神鬼莫测的速度向维林靠拢,又一支箭从附近的战场上射来,插进为首那人的腿。其他人立刻停止行动,压低身子,四处搜寻冷箭的主人。柯拉尔出现了,她手持一把结实的平弓,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接二连三地射出箭矢,红甲人纷纷倒地,全是腿部中箭。   维林下马时,柯拉尔已经伏在艾尔特克身边。狼群猛冲上去,咬住红甲人的手脚,他们不断地发出尖叫和咒骂,等智熊从铁爪背上滑下来,掌心挨个儿触摸他们的头,哀号才渐渐平息。但他在最后一个红甲人面前缩回手,宽阔的面庞疑云密布,神色紧张。   “就不能……”艾尔特克抓住腿上的伤口,喃喃道,“你就不能让我体面地死掉吗?”   柯拉尔照着他的脸颊狠狠扇了一耳光,然后破口大骂。维林对罗纳语所知不多,但在一连串愤怒的喊叫声中辨认出“父亲”一词。艾尔特克的脸色缓和了些,柯拉尔一边痛骂,一边从他的鹿皮衣上扯下一块碎布,开始包扎他的伤口。   在狼群的撕咬下,其余的红甲人没了声息,智熊面前是仅存的最后一人。维林走过去,发现萨满双眉紧蹙,茫然地摇着头,红甲人在狼群的控制下四肢伸展,满脸大汗,鼻孔和眼角有血流出。维林很快就感觉到了,心跳的速度忽然加倍,四肢克制不住地颤抖。   令人害怕得停止心跳,他想起米瓦达的话,情不自禁地笑了。“恐惧,”他说着,蹲在红甲人身边,攫住对方的目光,“是我的老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用剑柄的圆头对准那人的太阳穴猛砸过去,对方当即瘫软,昏迷不醒。智熊晃了晃脑袋,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弯腰按住红甲人的额头。那人的身体突然僵硬,吐出一口冰冷的气息后便不再动弹了。   狼群立刻扑上去,维林扭过头,看到森挞解决了残余的柯利泰。背后,部落勇士们唱起了一首庆祝胜利的歌谣,曲调参差不齐,但他们都记得住歌词。   “大人,”洛坎出现在身边,头上系了一块浸血的布,“我想趁现在这个机会向您告辞。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愿再经历了,无论卡拉是什么想法,我去意已决。”   “我同意,好先生,”维林说,“感谢你为我们效力。”   米沙拉忽然嘶声吼叫,他扭头一看,母猫背部的毛竖了起来,然后它飞快地冲向山脊,那是主人所在的地方。   维林观察着红甲人的尸体。四个,算上之前的两个。六个。米瓦达说有七个……   他跑向刀疤,飞身上鞍,狠狠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山脊上云雾蒸腾,大雨倾盆,他在山脚下扯住缰绳,刀疤几近虚脱。在接近山脊的途中,他就看见乌云翻滚,速度奇快,只可能是卡拉在施展天赋。米沙拉领先不过几码,此时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闪电自头顶破空而过。   维林拼命地爬上山脊,发现岩石堆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是狼人战士们,看样子都在短短数秒之内丢了性命。接着他看到了马肯的战猫,瘫在地上,毫无生气,虎背熊腰的天赋者躺在几码之外,胡须底下五官松弛,纹丝不动,任凭雨水冲刷。   维林强行移开视线,逼迫自己继续前进。他闻到了一股气味,焦煳,刺鼻,令人作呕。那是皮肉烧焦的气味。等他爬到顶上,一眼就看见了卡拉,瘦小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雨中,面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旁边有一堆烧得焦黑的物体,仍在蠕动,红色盔甲已大半熔化,粘在热气腾腾的残躯上。   “没看见,”卡拉声若蚊蝇,“我们在共享力量……我没看见……忽然间就……”   维林蹲在她身边,看到她的鼻子流血不止,混着雨水,呈现粉红色。他握住她的手。“停下来,”他说,“结束了。”   她眨了眨眼,身子一软,被维林扶住了,雨势随之减弱。“闪电,”她喃喃道,“我居然可以做到。”   “卡拉。”他抬起她的下巴,“达瑞娜小姐呢?”   不远处传来米沙拉哀怨凄凉的悲鸣。   “我很抱歉,”卡拉哽咽着,声音轻不可闻,“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他扶着卡拉靠在一块岩石边,然后起身走开,循着米沙拉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走去。   她裹着毛皮,侧躺在地上,他昨晚亲手为她生起的火堆已经被雨水浇熄。看不见血,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其中一个触之者死……   他坐了下去,拉起她绵软而瘦小的身躯,抱在怀中,又从她冰冷的额头上撩开柔滑的发丝。“我想回家,”他说,“我想跟你一起回家啊……”    第四章 瑞瓦   她重重落地,顺势一滚,以减缓冲击,但起身时双腿依然疼痛难忍,然后她向距离最近的驯兽师发力狂奔。感谢这群嗜血如命的观众,看到她突然出场,周围响起了狂热的吼叫声,驯兽师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冲到了近前。驯兽师慌忙转身,却被她挥舞镣铐砸中面门,顿时齿断唇裂,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铁链从手中滑落。   他方才牵着的三只剑齿猫原本面朝猎物,失去束缚后立即掉头,对着瑞瓦嘶声低吼,同时压低身子,准备扑上来。她一步抢到驯兽师身边,夺过绑在对方手腕上的鞭子,甩向前面的大猫,将其逼退。她抬起头,看见海盾和阿勒恩安然无恙地站在竞技场中央,另外两个驯兽师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海盾最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攻击最近的剑齿猫,一剑刺进了它的脖子。它的同伴们咆哮着挥起利爪,他飞身后撤,胸口赫然出现三道爪印。   对面的大猫猛扑而来,瑞瓦收回目光,又一次扬起鞭子,再向前冲刺,跃过挥来的利爪。大猫们紧追不舍,她一旋身,鞭子甩去,噼啪声响彻云霄。剑齿猫再次受惊,不约而同地放弃追赶,又仿佛心有灵犀,齐齐望向受伤的驯兽师——他双手捂着脸,正跌跌撞撞地跑向竞技场边的门,一路鲜血淋漓,洒满沙地。大猫们咆哮着扑了过去,其中一只跳到他背上,将他按在沙子里,另外两只疯狂地撕咬他的双腿,它们长长的獠牙轻而易举地刺穿皮肉。驯兽师的惨叫声稍纵即逝,大猫们开始大快朵颐,不再理会瑞瓦。   她扭头一看,阿勒恩手里的长矛挽起一朵朵枪花,试图阻止对面的三只大猫。不过,它们的驯兽师完全被瑞瓦吸引了注意力,他面色煞白,扔掉铁链,撒腿就跑。当他距离一扇门还有十英尺之遥,观众席上层的瓦利泰射出一拨箭雨,将其钉死在沙地上。   失去了铁链的束缚,大猫们围住阿勒恩,尖牙森森,利爪挥舞,寻找着破绽,而他快速旋转,长矛如流星横扫。瑞瓦冲向距离最近的大猫,长鞭疾射而出,缠住了它的一条腿,继而向后猛拽,它嗷嗷大叫,剧烈地挣扎着。阿勒恩瞅准机会,长矛一抖,刺向野兽的肩膀,不料刺得太深,矛尖卡在骨头和肌肉里。阿勒恩咒骂着,试图拔出武器,另外两只大猫趁机逼近。   瑞瓦的鞭子又一次噼啪作响,逼退了他们。“别管了!”她说着推开阿勒恩,“拿着。”她递过鞭子,又单脚踩上矛柄,稍一用力,令其断为两截。她掀翻死猫,抓住矛尖,从尸体里拔了出来,登时污血四溅。   “别让它们靠近!”她命令阿勒恩,回头看见海盾已经躺在地上,双脚撑住扑过来的大猫。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连声嘶吼,不断地向下猛咬,骇人的獠牙险些刺破他的脸。幸存的驯兽师放开铁链,退了几步,惊慌地东张西望——他知道逃跑就意味着没命,但又不想参加这场失去了绝对优势的战斗。获释的大猫飞快地跑过去,绕到正在激烈搏斗的人兽跟前,摆开捕食的架势,张开大嘴,猛地扑向埃尔-奈斯特的脑袋……瑞瓦手里的半截长矛横空扎进大猫的腰部,它失去平衡,与海盾身上的剑齿猫撞在一起,使其攻势顿挫,埃尔-奈斯特抓住时机,一剑刺进它的脖子。   海盾就地一滚,躲开绵软无力的尸体,顺手抽出短剑,不料驯兽师的鞭子突然甩过来,打得他一个踉跄,在他的前臂上留了长长的一道红印。他扭过头,扬起眉毛,打量着魂飞魄散的驯兽师。“玩真的?”   驯兽师惊恐不安地瞪着他,手足无措——无论战斗还是逃跑,下场都是一样的。瑞瓦替他省了心,飞身蹬向面门,令其昏倒在沙地里。她俯身捡起鞭子,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   “说真的,小姐,”海盾向她鞠躬致意,“你今天好迷人。红色最衬你了。”   她哼了一声,跑向阿勒恩。“你那点心思还不如去讨好这帮畜生。”   阿勒恩已将剩余的两只大猫逼到了竞技场边,他气喘吁吁地挥舞长鞭,化解它们的每一次反扑。瑞瓦甩起鞭子,缠住一只大猫的前爪将其拽倒,海盾一剑结果了它。最后一只是她亲自动手,先是挑拨它冲过来,然后闪到一边,顺势骑上它的背,匕首一次又一次刺进肩胛,直到它停止了凄惨的呜咽,再也不能动弹。   等她起身离开尸体,观众席上的喝彩声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张张狂喜的面孔组成欢乐的海洋,尖叫声不绝于耳,充满了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欲望。男人们的目光不怀好意,女人们则袒胸露乳,同时无数鲜花从天而降。有一朵落到她脚边,是兰花,花瓣呈淡粉色,边缘则是深红。   “捡起来!”海盾嘶声说道,他手里已经抓了一把花。“你也捡,小子!”他冲着阿勒恩大喊,“快捡起来!”   瑞瓦俯身拾起兰花,观众席顿时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这代表他们喜欢你!”海盾只能扯着嗓子高喊,随后戒备的目光投向女皇所在的看台,“安排大竞技的人也不敢忽视民意。”   瑞瓦望向看台,发现女皇苗条的身影依旧端坐在软椅上,面容掩在阴影之中。她静如止水,或许又失了神。对于女皇是否遵循竞技场过去的传统,瑞瓦非常怀疑。她讨厌这些人,瑞瓦心里想着,扫视周围的人群。又怎会在乎他们的喜好?   她看见女王朝着瓦鲁莱科抬起手来,懒洋洋地一挥,黑衣人上前一步,号声随即吹响。这一次人们并未立刻顺从,欢呼和尖叫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平息,甚至在女皇起身走到看台边缘时,观众席还在嗡嗡作响。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瑞瓦顿时泄了气。没有愤怒,也不见颓丧,只有温暖、真诚和喜爱。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轻易便可理解。“不愧是我妹妹。”   她被押回房间时,看见丽萨正在踱步。瑞瓦刚走进去,房门就关上了,女孩投来惊喜交加的目光。丽萨走上前,笑容微微颤抖,一看清瑞瓦从头到脚都是血,她又怔住了,不过更令她吃惊的是瑞瓦手里的东西。   “你从哪儿弄到的?”她问。   瑞瓦低头看着那朵兰花。她始终抓在手里,当时女皇宣布今日大竞技结束,十来个柯利泰列队开进竞技场。阿勒恩和海盾被铐上,从另一扇门带走,在此之前,年轻的侍卫向她单膝下跪,仰着头,眼里充满崇敬之情,几近癫狂。“是圣父的祝福,小姐!”他高喊着,被他们拖走了,“让我今日有幸与您并肩作战!”   相比之下,海盾冷静多了。“这种地方哪有胜利可言,”他扭头说道,“想必你也明白吧?”   “我们还活着,”她回答,“另外,不用谢,大人。”   瑞瓦不知道瓦鲁莱科为何不夺走这朵花。返回房间的路上,场主始终沉默无言,神情尤其紧张,眼睛不断地瞟着她攥在手里的兰花。“我是不是破坏了传说?”眼看就要走到了,她问瓦鲁莱科,“我想,传说中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莫瑞克和柯塞夫在火坑口抵挡死亡之噩兆,激战一天一夜。”黑衣人退到一边,柯利泰一如既往,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的镣铐。“哥哥莫瑞克身负重伤,无力再战,恳求弟弟逃跑。但是柯塞夫不肯走,反而凭着一腔怒火,杀死了爬出火坑的每一头噩兆。看到哥哥死了,他怀着血海深仇,跳进了地底,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不过,任何传说都一样,”当房门打开,他接着说,“讲述者不同,故事也随之改变。”   “是在竞技场上,”她说着,把兰花递给丽萨。“想要就拿去吧。”女孩立刻缩了回去,连连摇头。“我不能拿。”她又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瑞瓦,走向房间尽头。“我给你放洗澡水。”   瑞瓦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摩挲着手腕,墙上精美的青铜龙头汩汩地涌出热水,一时间蒸汽氤氲。“我给你洗。”丽萨指着瑞瓦血迹斑斑的衣服说。   “你不是我的奴隶。”她说。   “也不是自由身。”丽萨耸耸肩,“反正也无事可做。”   瑞瓦站起来,期待地望着丽萨。女孩一时迷惑不解,然后笑了起来,背过身去。瑞瓦踢掉鞋子,又脱下衣裤,堆在地上,然后踩进水里,顿时通体舒畅,她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   “你跟谁打?”丽萨俯身收拾衣服,嘴角挂着笑意,目光依然避开瑞瓦。   “长牙大猫。”   “你把它们全杀了吗?”   “还剩三只。”瑞瓦想起那三只幸存的大猫,正忙着啃食它们死去的主人,长牙和面部鲜血淋漓。尽管场面骇人,她依然心有怜惜。这些野兽确实残暴,但也可怜,长年忍饥挨饿,兽性勃发,无法依照圣父的安排,在世上扮演应有的角色。这便是他们的罪行,她心想。以变态的意念扭曲世间万物。   她解了好一会儿才散开辫子,然后沉到水下,指头在长发上揉搓,清理掉凝固的血块。浴池很深,她可以完全浸在其中,双足踩着底部的瓷砖。指尖拨弄发丝的感觉令她想起了韦丽丝,她喜欢韦丽丝帮忙梳头,发型千变万化,美不胜收。韦丽丝、爱丽丝……远隔重洋,不知今生还能否相见。   水里忽然有动静,她浮上去,发现丽萨光着身子进了浴池。“你干什么?”她慌忙移开视线,问道。   “衣服要洗。”女孩拿起瑞瓦堆在地上的衣服,扔进水里,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晚些再洗。”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丽萨笑得更欢了,她取过一块肥皂,开始搓洗衣服。瑞瓦转身游到浴池边,本想爬上去,又担心出了水,女孩会盯着她看。   “你们这里的人非但不尊重他人,”她咕哝道,“不尊重生命,看样子也不尊重彼此的隐私。”   “隐私?”丽萨问。   “就是……”瑞瓦企图解释清楚,结果不知从何说起,“就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秘密。保持体面。”   “体面?”   “算了。”她听见丽萨忍住笑,接着搓洗衣服,“你好像不怎么害怕了。”   “不,还是害怕。一阵阵的,就像……”瑞瓦听到她扬起水花的声响。   “潮水?”   “是的。潮水。我刺杀女皇时是大潮水。现在潮水小了。”   瑞瓦一时间忘了避讳,吃惊地扭过头,看到了丽萨裸露在水面的双乳,又急忙转回头。“你刺杀她?”   “下毒。没成功。她也不赶我走。”丽萨语气阴沉,“觉得我……有趣。”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的主人……不仅仅是主人,更是父亲。我母亲是奴隶,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是他抚养我,照顾我,但因为律法的规定,不能放我自由。他不喜欢女皇,而且说出了口。他被判‘三死’,所有的奴隶都归女皇所有。”   “我对你的失败感到遗憾。不过,我也代表我的女王和同胞,感谢你的英勇之举。”   “女王就是女皇的另一种说法,是吧?”   “我想是的,不过她们完全不一样。”   “你的女王不残酷吗?”   瑞瓦回想起船上的那一幕,女王一刀插进倭拉人的胸膛,而在他被扔进海里的时候,她又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她勇猛无畏,为这次正义的远征竭尽心力。”   “你觉得她会赢得这场战争?”丽萨的语气明显充满怀疑。   “需要有人帮忙。”瑞瓦感到眼皮直打架,温热的水加上早先的奋力拼杀,令她无法抵抗倦意的侵袭。她回到浴池边,头搁在胳膊上。“有一个人,我的朋友。”她忍不住面露微笑,“我的哥哥,怎么说都可以。只要我在这儿活得够久,等他知道了我的消息,一定会来救我。”她闭上眼睛,含混不清地低语道:“虽说我不希望他再为我冒险了……”   她忘了竞技场,忘了女皇亲切的笑容,沉浸在水波温暖的怀抱里,任其渗透、安慰、爱抚……   她猛然惊醒,丽萨吓得匆忙后退,从她肩膀上抽回手。“你……紧张,”她说,“我知道怎么放松。”她举起双手,弯曲十指,指甲慢慢地在瑞瓦的头发里刮动。   “不要。”瑞瓦抓住丽萨的手,轻轻推开,肌肤相亲的快意令她痛恨不已。“拜托。”   “我不是你的奴隶,”丽萨说,“我愿意……”   “我做不到。”瑞瓦满怀歉意地回答,内心无比自责,“有人在等我。”   她轻轻一推,游到台阶前,然后爬出浴池,走到床边,裹上一张毯子。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丽萨一眼,但心里清楚对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靠着一根柱子,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低声说道:“我唯一能留给她的就是忠诚了。”   瑞瓦在黑暗中醒来时,丽萨睡在身边,依旧赤裸,一丝不挂。她洗好瑞瓦的衣服,又洗了自己的,等着晾干。“没别的地方睡了。”她调暗了灯光,站在床边说。   瑞瓦侧着身子,背了过去。“来睡吧。”   她起床时,丽萨呻吟了一声。她的目光投向模糊不清的房门,意识到自己是被锁头转动的声音惊醒的。她下了床,用毯子盖住丽萨那具令人浮想联翩的胴体,捡起湿漉漉的衣服。她刚刚穿好,房门就打开了,是瓦鲁莱科,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瑞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独自一人,走道里不见柯利泰的踪影。   千万当心,她强忍着杀掉黑衣人的冲动,告诫自己。他不可能毫无防备地到这里来。   于是,当瓦鲁莱科走进房间时,她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他四下张望,看到半裸的丽萨时微微一怔。他神色紧张,尽管极力克制,仍掩饰不住恐惧,那是一张肩负重任、迫于无奈的面孔,瑞瓦非常熟悉这种表情。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压低声音说。   瑞瓦不吱声,锐利的目光投向门外空荡荡的走道。   “如果你看了也不感兴趣,”黑衣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妨杀了我。”   猛击太阳穴即可放倒他,再打碎喉头,教他喊不出声。捂住口鼻,等他窒息而死。叫醒女孩,想办法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太容易了。但对方的眼神使她下不了手,那种表情也很熟悉,在埃尔托城见过无数次。希望。他在我身上寄予了希望。   “圣父厌弃背叛之举,”她说着,取过鞋子,“我也一样。”   油灯的光亮非常微弱,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瓦鲁莱科穿过长长的走道,来到一扇小门前。黑衣人用一把厚重的铁钥匙打开锁头,拉开小门。门后的空间极其狭窄,台阶和墙壁粗糙不堪,与精致华美的竞技场形成鲜明对比。   “你说的圣父,”走下台阶时,他问道,“是你的神?”   “唯一的神,他创造了我们,让我们知晓他的爱。”陈腐的空气呛得她差点咳嗽,而且越往下走,味道越重。实际上除了灰尘,闻不到别的什么,但那种沉闷封闭的气息,说明此处少有人到访。   “啊,”瓦鲁莱科恍然大悟,“埃尔托异教,在大清洗时期被消灭了。这么说,《六经》的信徒在你们疆国建立了新的家园。”   “是《十经》。”她纠正道。虽然我信誓旦旦地说有《第十一经》。“你的意思是,我的同胞来自这片土地?”   “大清洗时期,成千上万的人被迫漂洋过海。追寻者,至上信徒,日月教民。不过你的同胞人数最多,还有逝者的仆从。”   逝者的仆从。“信仰。信仰也是从这里起源的?”   “就是在大清洗之前成的气候。有人说是大清洗的导火索。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数千人抛弃了神祇,转而崇敬逝者,希望死后在幻想中的往生世界有一席之地。他们太过虔诚,统治议会意在培养人民对帝国的绝对忠诚,当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逝者的仆从是最先遭殃的,尽管他们在一个名叫瓦林的人的带领下奋力反抗,但最终还是流亡他乡,乘船去了大海彼岸的湿地。后来议会极力扫除一切他们看不惯的宗教,去那边的人越来越多。”   “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神。”瑞瓦想起女皇的话。   “不。”他们走到台阶尽头,瓦鲁莱科俯身打开另一扇门,推开时铰链吱嘎作响。“我们藏起了他们。”   他走进去,踩响悠长的回音,但是里面漆黑一片,无法判断面积。他站在门口,举起油灯,点燃了插在墙上的一支火把,等火苗腾起,他又向前走去。瑞瓦跟着进了门,随着他点燃一支又一支火把,房间逐渐显露真容。她的目光立刻被雕像吸引了,那是三尊人像,两男一女,均为真人大小。看他们的姿态,似乎正在讨论什么:女人身子前倾,双手举起,像是同时对两个男人说话;高个子男人摩挲着浓密的胡须,眉头深锁,若有所思,神色阴沉;还有一个面相狭长的男人,下巴光洁,容貌英俊,做着耸肩的动作。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女人,露出和蔼但并不赞同的表情。   三尊雕像围着一个基座,其顶部平坦,中间有圆形的浅池,而且棱角分明,完全看不见破损和开裂的痕迹,似乎躲过了岁月的摧残。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基座是黑色的石头,而雕像是某种灰色的花岗岩。   “他们是神?”她问瓦鲁莱科。   “凡人没有资格描绘神的形象,无论用语言还是用石头。”   瑞瓦不禁皱起眉头,当年牧师冷冰冰地训斥她时,也是这样的口气。“他们是僭主,”他指着三尊雕像说,“迪摩斯的祖代。他们一度使用邪恶的魔法统治世界,任何反对者必遭镇压,那是三位一体的暴政时代。后来,众神使他们垮台,将他们放逐到地底的火坑,在那里诞生了迪摩斯。不,他们不是神。”他走开了,来到一堵墙的前面,举起火把将其照亮。“神在这里。”   瑞瓦走过去,发现石墙粗糙简陋,打磨得毫无技巧可言,表面勉强称得上平整,布满了细小的凹痕。她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种符文,成片分布,一开始排列整齐,但当他们顺着墙走远,符文越来越凌乱。   “是经文吗?”她问瓦鲁莱科。   “每一代只有很少的人被选中,”他说,“他们的力量和意志能容纳众神之精魂,他们的双手为众神所用,传递智慧和教导,趁着生命和力量尚存于世,将其刻在石头里。但无可避免的是,神赐之力有其代价。”   他沿着墙往前走,火光照亮的符文仿佛无穷无尽,一片比一片凌乱,最后变成了石头上的潦草涂鸦。这是疯子在黑暗之中乱写乱画的玩意儿,瑞瓦心想,但觉得暂时不作评论为妙。当瓦鲁莱科走过身边,她又一次注意到对方满手的文身,竟然与墙壁上的涂鸦极其相似。   “这些说的是什么?”她问,“你能读懂,对吧?”   他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墙壁上流连。“我怀疑世上再没有别人能读懂了。”他来到墙壁的尽头,那里的符文几乎字字相连。“‘僭主们回来了,’”他摸着第一片符文念道,“‘戴着英雄的面具,是看不见的迪摩斯,在大地上获得自由。众神连这座避难所也将失去。’”   这座避难所。“竞技场,”她说,“在他们驱逐众神之后,保留了最后的圣地。”她的目光移到瓦鲁莱科手上。“你是牧师。”   他微微颔首,承认了瑞瓦的判断。“也许是最后一个。这个秘密职位由我家族世代继承,竞技场也是。早在议会以所谓的理性之名崛起、荼毒生灵之前,我的祖先就守护着这座神庙。我们明哲保身,假意抛弃敬神的传统,最先宣誓效忠议会和帝国,也最先站出来指控他人,由此获得的信任维系了数百年。在众神的信仰彻底崩塌之后,我们还能保留自己真正的忠诚。”他举起手,张开手指,展示文身,“议会以为是我们管理竞技场的一种传统仪式。当然,她和议会的想法不一样。”   “女皇知道你的身份?”   “她早在得势之前就知道了。她很多年前来过,当时是另一具躯壳。‘你有一个秘密,’她说,并且命令我带她来这里,否则就告发我。她只消一句话就可以处决我,所以我妥协了。之后她放声大笑,”他抿起嘴唇,恼羞成怒,“肆意嘲弄我们的圣地。”他极力保持冷静,又指着三尊雕像之中的基座说:“但她看到那个,就不再笑了。”   瑞瓦歪着脑袋,仔细观察基座,发现其打磨得完美无瑕,看不见划痕,也没有任何记号表明其用途。她走上前,站在女人和大胡子之间。莫非是圣洗池?她弯下腰,向基座正中央的浅池伸手摸去。   “别碰!”他声音极轻,警告的意味却异常强烈,瑞瓦当即停手。   “这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我的先辈们也不知道。但自从我们家族承担起这一神圣的职责,人人都要严格执行一条戒律:不得触碰石头。”   “她碰了吗?在她来的时候。”   他摇摇头。“我希望她碰,可惜没有。她知道的太多了。不过她来的时候并非独自一人。有一个年轻男人,红衣,年纪不比你大多少,看样子很迷恋她。‘如果你爱我,’她说,‘就摸摸这块石头。’他照做了。”   瓦鲁莱科走过来,火光照亮了基座的黑色表面,令其闪耀微光。它在地底沉睡了数百年之久,竟然不染一片尘埃。“然后呢?”   “她不想让我旁观,吩咐我站在门外。但我还是看到了,年轻人浑身颤抖,放声哭喊,似乎既痛苦又愉悦。她凑到年轻人耳边低声提问,我听不见。年轻人的回答含糊不清,语气充满敬畏,然后他举起双手,手上发出奇怪的光,闪烁不定,好像闪电。她让年轻人再摸一次,‘看看还有什么礼物,’她说。于是他又碰了石头。这一次,他没有哭喊,在触碰石头的瞬间,整个人纹丝不动,和那些雕像一样,无论她怎么问也不回答。我看到她笑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杀了他,一下子就拧断了他的脖子。‘喂给你的野兽,’她指着尸体吩咐我,‘我还会来的,或许再过几年。但要是你胆敢走漏一点风声,我就提前回来。’”   “没有别人看到过吗?”瑞瓦问,“她的那些……同伴。”   瓦鲁莱科摇头道:“只有她。”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瑞瓦记得女皇低声说过的话,等我的爱人找来,我们就扳倒盟友,全世界都将属于我们……她到底在谋划什么?瑞瓦失望地叹了口气,要是韦丽丝在这儿,很快就能理出头绪。女王也一样。   “我也看不出所以然,”她对瓦鲁莱科说,“但如果你有什么办法给我的女王送信……”   “不可能。我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离开竞技场一步,就意味着三死之刑。”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看?”   “我想带你看的不是这个。”他回到墙边,举起火把,靠近最后一片尚能辨认的符文,接下去的根本看不清了。“来,”他招手示意瑞瓦,指头顺着凹痕摸去,“‘当火焰女王崛起,莉维娜将复生。’”   “莉维娜?”她记得那天早晨丽萨说过这个名字,语气充满恐惧。瓦鲁莱科忽然两眼放光,令她深感不安。   “传说中的伟大战士,”他喃喃道,“备受众神宠爱,拥有世上任何女人都无法比拟的武艺和力量。她闯进火坑,与迪摩斯激战,杀死了三人。一人用剑,一人持矛,还有一人……”他将火把递给瑞瓦,自己走向阴暗的角落,回来时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裹在破旧的斗篷里。瑞瓦注意到他的双手激动得发抖,他揭开斗篷,露出一把长弓,弓臂接近五英尺,木头因为经年使用而白得发亮,弓臂两端刻有图案,一端是交叉的双剑,另一端是交叉的双斧。   “还有一人,”瓦鲁莱科接着说,极度的敬畏和恐惧令他喘不过气来,双眼在火光中闪耀异彩,“她杀死的最后一人,使用的是一把榆木打造的神弓。”    第五章 弗伦提斯   “你的复仇意愿很强烈啊,兄弟。”   舰船大臣埃尔-努林一脸嫌恶,语气充满批判的意味。他扫视着新克希亚,目光掠过城里一片片毁坏殆尽的房屋,以及南边城墙外的滚滚浓烟。尸体还在向火葬场搬运,五十个自由民连续干了六天还没完成任务。“你的同胞天生就会搞破坏。”   “讨回公道是女王的旨意。”弗伦提斯的嗓音麻木无力。灰衣女孩死在母亲怀里的画面始终浮现在他的脑海。多年以来,战争和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无数的面孔也早已遗忘,但他知道这幅画面永远不会褪色。   “城市并未彻底毁掉,”他又说,“到时候按照女王的意思全部重建。”   “那要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如何。”舰船大臣的视线移向港口,那里挤满了梅迪尼安船和夺取的倭拉战舰,还有不少舰船在远处抛锚。他们是昨天抵达的,当时北方海平面突然出现无数桅杆,引起了刚刚获得解放的民众极大的恐慌。弗伦提斯试图安抚他们,但已经有数百人带着装满财宝的包裹逃到城外。他安排自己的队伍在码头上严阵以待,弓手守在周围的屋顶上,后来看见红隼号驶进港口,他立刻命令公鸭带队欢呼。   “我相信我们可以载上你的全部人马,”埃尔-努林指着舰队说,“说实话,我们追上倭拉舰队的时候,他们的士气已经相当低迷。倭拉将军宁可引刀自绝,也不肯面对女皇的责难。大多数敌船不战而降。”   “载上我的全部人马去哪里,大人?”   “当然是倭拉城。女王需要援军。”   “现在城里大多数能参战的人两周之前还是奴隶。至于其他人,他们是为了获得自由才听我指挥,并不接受疆国的统治。我们解救的疆国人当然会去,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戈利赛也一样,不过他们肯定希望有报酬可拿。愿意去的或许在两千人左右。他们已经吃了太多苦头,我不能要求他们再做出牺牲。”   “他们也许占领了一座城市,杀死了他们的主人,但长久的自由只能用胜利交换。我相信你会跟他们解释清楚。”埃尔-努林语气强硬,意在提醒他这里究竟谁说了算。   弗伦提斯叹了口气,缓缓地点头。   “很好。这位——”舰队大臣扭头示意一个年轻女人,她站在身后的一众船长之中,“是梅里亚姐妹。你把这次行动的详细过程,以及任何有用的情报,原原本本地向她汇报,再由她呈交女王。”   弗伦提斯皱着眉头望去,这位姐妹看样子比自己小一两岁,装束极为简朴,很可能是专门挑选的。处在众多梅迪尼安人的包围之中,她显然不大自在,事实上他们也有意地避开她。“第七宗?”   “是的,兄弟。”埃尔-努林凑近了说,“还有,不管你心里有多想,绝对不可以碰她。”   “啥?九千多?”梅里亚姐妹说话带有浓重的仑法尔口音,很少使用敬语,而且经常吞音。“那什么可怕的红甲人。”   “他们是真难对付!”公鸭吼道,“我们好多人挂了彩,还有烧伤,都可以作证。我屁股上就有,你可以瞧瞧。”   “我最近已经看够了。”梅里亚咧着嘴,敷衍地对公鸭笑了笑,又接过三十四号递来的一碗炖山羊肉。   他们征用的府邸原本属于那位不幸的总督,但因为暴民们的缘故,大部分房间已经无法住人。弗伦提斯在庭院里露营,从维拉泰斯克一路跟过来的队伍则驻扎在宽敞的花园里。队伍的纪律性之强令他大为吃惊,同时备感欣慰:他们始终不曾离队,获取的战利品也相对不多,而那些刚刚获救的人对于抢夺财物甚是痴迷。攻占了新克希亚之后,失踪的战士约有十来个,还有一些人请求离开,有的希望返回远方的家园,有的坦承自己不愿再战。他给出的答复是一样的。“你们从跟随我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由之身。莱娜女王感谢你们的效力。”   “这么说,尽管在海上损失惨重,”伊莲问梅里亚,“女王还是进军倭拉城了?”   “那个女人可不听劝,我是说女王。”梅里亚咬了一口肉,感激地朝着三十四号笑笑,“比海盗给的泔水好多了,当然是在他们毛手毛脚之前。”   “我们什么时候起航?”伊莲问弗伦提斯,眼中神采奕奕。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弗伦提斯心生好奇。“由舰船大臣决定。这里他职位最高。”   “去他娘的职位,”列科南一边嚼着满嘴的炖肉,一边说着生疏的疆国话,“老子不认识他。”   弗伦提斯扭头问梅里亚:“你刚才说,女王认为瑞瓦小姐死了?”   她点点头。“连同她手下的一半异教徒沉到海底了。”   “不,她还活着。在倭拉城。”想起昨晚的梦境,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女人欣赏着瑞瓦小姐与剑齿大猫的搏斗,兴奋得不能自已。“至于还能活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梅里亚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你还知道这种事,兄弟?”   “是的。确定无疑。”   她歪着脑袋,眉头皱得更深了,目光在他脸上梭巡。“我感觉不到你有天赋……”   “我就是知道,”弗伦提斯的语气有些刺耳,“女王也应该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又啃了一口肉。“先让姑娘我填饱肚子,再跟我亲爱的丈夫说话。”   “什么丈夫?”公鸭一脸困惑,但梅里亚笑而不答,埋头吃饭。   不久,她离开了人群,纹丝不动地坐在远处,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我不喜欢这种事,兄弟。”公鸭咕哝着来到弗伦提斯身边,疑虑重重地盯着姐妹,“黑巫术不该当众施展。”   “自从瓦林斯堡沦陷,世道就变了。”弗伦提斯对他说,“现在我们全都无处躲藏。”   梅里亚姐妹忽然浑身一颤,背部弓起,眼睛倏地睁开,嘴里轻呼一声。她捂着脸,呻吟着瘫软下去,随着一阵阵抽泣声,纤瘦的肩膀微微抖动。   “不喜欢。”公鸭又咕哝了一句,走回火堆。   弗伦提斯来到梅里亚身边,此时她正抱着自己,表情痛苦而绝望。“姐妹?”他轻声问道。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避开视线,抹掉脸上的泪水,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院子。他稍等片刻,跟了上去,发现她坐在花园里的一个底座上。原先安放在底座上的雕像在暴动发生时被拖走了,十有八九进了熔炉,因为青铜相当值钱。梅里亚姐妹好像变成了小姑娘,两腿在底座边缘晃荡,仰着泪痕未干的面庞望向天空。她扫了弗伦提斯一眼,继续看星星。   “它们不一样,”她说,“但不是完全不一样,有一点点区别。”   “处女座的手臂朝着家的方向。”他说。   她点点头,目光低垂。“凯涅斯宗老死了。”   他如遭雷击,惊得面无人色,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他走向底座,双手撑在破裂的石头上。“你丈夫告诉你的?”   “勒尼尔兄弟,你应该见过他。”   “我不知道第七宗还允许结婚。”   “当然允许。不然你以为那些小兄弟小姐妹是怎么来的?我们宗会其实更像一家人,只不过永远都在寻找新鲜血液。”   他挤出一丝疲惫的苦笑:“具体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一场恶战。细节不清楚,我丈夫的天赋不大稳定,尤其是他特别悲伤的时候。我所知道的就是,双方打得非常激烈。你们提到的红甲人确实很可怕。女王最后还是打赢了,所以我怀疑他们的人数现在不到九千。”   凯涅斯……他们在瓦林斯堡只见过一次面,在黑牢门口说了几句话而已。“有很多考验等着我们,兄弟,”那天他说,“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   凯涅斯曾经不辞辛苦地教授他宗会的历史,尽管收效甚微,却是他最为珍贵的回忆。他在坑里遭受折磨的时候,每到打斗的间隙,他就沉浸在那段时光里,努力回想凯涅斯讲过的许多故事,仿佛自己还在宗会里,还是兄弟,而非奴隶。   “宗老和我以前是兄弟,”他对梅里亚说,“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也一样,他可是我的宗师啊。他不为宗会办事时,我们就私底下见面。他教了我很多,信仰,各种神秘的事物……”她又抬头望着天空,“还有星座。”   他拍了拍梅里亚的手。“我深表遗憾,姐妹。”   “我告诉了我丈夫,”弗伦提斯正要走开,她说,“关于瑞瓦小姐的命运,还有别的事。”   “你觉得女王会作何打算?”   “我只知道她的意愿从未改变。”她扭头望向新克希亚,残垣断壁之间仍有火光闪耀,城外的火葬堆还在熊熊燃烧。“进军倭拉城。”她喃喃道。   “她们是什么人?”   他站在面包房门外的街道上,又一次低头看着女孩及其母亲。   “你怎么能来这里?”他问。   她走进了视野中,那张面孔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是他们一起杀戮时的容貌。“你的梦,就是我的梦。”她点头示意母亲和孩子,“你认识他们吗?”   这时,他发现那张面孔并不完全一样,残酷和疯狂没有彻底消失,但也有所减弱,似乎在他们共有的梦境中,她剥离了一部分现实的自我。   “不认识。占领城市的时候她们死了。”   “你还是容易陷在愧疚之中不能自拔,爱人。”她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到面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母女。“战争就是这样。战火所到之处,小人物难逃一死。”   他胸中涌起一股似曾相识、长久累积的怒火。“小人物?”   “是的,爱人,小人物。”她厌倦地应道,语气颇不耐烦,像是老师在教训记不住功课的孩子。“那些软弱、卑微、狭隘的思想和意志。说实话,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他怒不可遏,恶毒的诅咒脱口而出——早在两人旅行途中他就想说,何况如今不再受束缚的制约。“你是瘟疫,”他说,“是降临在世上的灾祸,很快就会被铲除。”   她抬起头,并不生气,而是微微一笑,目光忧伤而深邃,似在提醒他,眼前的人经历了多少岁月,目睹过多少尸骸。“不,我是你今生唯一挚爱的女人。”   他下意识地后退,视线却离不开她的脸。“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她说着,步步逼近,“无论你将其埋藏得多深,无论你煽动多大的怒火将其掩盖。你看到了我们可以共同拥有的未来,那是我们注定一起走的路。”   “那是邪恶的幻象。”他低声说道。   “我们的孩子永远不会出生,”她的语气充满威严,“但我们将会创造一个伟大王朝的继承人……”   “够了!”他大喝一声,止住了她的脚步,怒火在地面蔓延,梦境摇摇欲散。“你那些丧心病狂的阴谋诡计我从来都不想参与!你怎会以为我甘愿为你的野心效力?你为何疯到无药可救?是什么把你扭曲成这种样子?门的另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面如止水,死死地盯着他,眼里没有怒火,只有赤裸裸的恐惧。   “你的梦,就是我的梦。”他说,“一个女孩躺在床上,瞪着卧室的房门哭泣。你醒来后还记得吗?你知道自己做了这个梦吗?”   她眨了眨眼,慢慢地退了一步。“我也想过杀死你。有时候在旅行途中,趁你睡着了,我拿起刀抵着你的脖子。我害怕你,但是我告诉自己,那只是我对你的残忍,对你永远不变的仇恨感到愤怒。我早有预感,知道我对你的爱会害死自己,最后果真如此。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她伸出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拒绝她的触碰,为何容许她抚摸自己的双手,他又为何张开双臂拥她入怀。她依偎在他怀里,嘴唇在耳边带着哭腔低语:“是时候来倭拉城了,爱人。只要你愿意,把军队也带来吧。无关紧要。但你一定要带上治疗者。三十天后,如果我在竞技场看不到你们二人,瑞瓦·穆斯托尔就没命了。”   新克希亚起义奴隶的领袖管自己叫卡拉维克,其实是发生暴乱的第一晚,被他揍死的主人的名字。“他夺走我的自由,我夺走他的名字,”他淡淡一笑,“很公平。”   他大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脑袋剃光过,如今已冒出乱蓬蓬的灰黑色发茬。虽然他块头吓人,外貌凶蛮,但听他的谈吐,显然是受过教育的,而且脑子灵光,对同伴的真实处境有清醒的认识,并未被一场辉煌的胜利冲昏头脑。   “倭拉城可不是新克希亚。”卡拉维克说。因为梅迪尼安人代表莱娜女王正式提出结盟,他带着十来个武装到牙齿的战士来到总督府,投向舰船大臣埃尔-努林的目光充满疑虑,甚至是敌意。“相比之下,本城不过是个村子。”   “那里还有很多人遭受奴役,”弗伦提斯说,“和你过去一样。”   “这话不假,但我和城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们。”   “女王已经宣布全省隶属联合疆国,”埃尔-努林说,“在她的保护下,你们现在都是自由民。但是自由需要付出代价……”   “不用你教我什么叫自由,海盗!”卡拉维克吼道,“城里一半的奴隶都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扭过头,压低嗓门对弗伦提斯说:“兄弟,你和我都清楚,我们目前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南方驻军随时会打过来,为帝国收复失地。如果我们的实力在倭拉城消耗殆尽,那就不可能抵抗他们。”   攻下倭拉城,必将颠覆这个帝国,弗伦提斯欲言又止,心知在对方听来纯属空口白话。“我知道,”他说,“但我本人和我的队伍必须坐船到倭拉城,还得带上自愿跟我们走的人。”   “我们举事是因为你,”卡拉维克说,“红兄弟的伟大起义,为那些一辈子注定为奴的人带来了希望。现在看来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好让你的女王不受阻碍地打进倭拉城。如果失败了呢,那怎么办?你们坐船离开,让我们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纷争四起的帝国吗?”   “我向你保证,”弗伦提斯说,“不管我的女王如何打算,等我们在倭拉城打完了仗,我一定回来,尽我所能帮助你们。”他瞟了一眼埃尔-努林。“女王也向你保证,假如你们无法在这里立足,她的舰队将会载着你们漂洋过海,为你们在联合疆国分封土地和应有的权利。”   卡拉维克闻言一怔,眯着眼睛望向舰船大臣。“他说的是真的吗?”   埃尔-努林说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有不要命的傻瓜才敢以女王的名义撒谎。”   起义领袖哼了一声,摸着杂乱的发茬,眉毛拧成一团,琢磨了许久。“我会转告他们,”他终于开口了,“应该可以集结千把人跟你们走。相信你的女王会记得我们的付出。”   “她现在也是你的女王,”弗伦提斯提醒他,“而且她从来有债必偿。”   获救的瓦利泰在旧克希亚的遗址扎营,还有大批灰衣人,他们发现曾经的奴隶战士比城里刚刚解放的市民更容易相处。新克希亚沦陷不久,数十个被暴民追赶的灰衣人逃到了这里。看见七百个瓦利泰严阵以待,暴民们杀气顿挫,韦弗在队伍前面抱臂而立,面露不悦之色。即便如此,暴民们依然不愿善罢甘休,与他们对峙了一会儿,事情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好在壬希尔宗师带着骑兵队赶到了。从那时起,穷困潦倒的倭拉人就络绎不绝地来到遗址,而且每天都有人从南方过来,他们发现在野外生存太过艰难。   “瓦利泰去吗?”弗伦提斯问韦弗。他们坐的地方应该是古城的议事厅。方方正正的房子里,由低到高有六排大理石席位,围着一大块平地。屋顶不知所终,但曾经支撑屋顶的粗大石柱还在,或许仅剩从前一半的高度。地面铺满了瓷砖,由于常年日晒雨淋,瓷砖已经褪色,好些地方破损碎裂,但大部分仍然完整,其高超的艺术性彰显无遗,可惜最终没落于战火之中。   “他们现在有新的称呼了。”韦弗说,“波利泰,在古倭拉语中是解开枷锁的意思。是的,他们去,倭拉城有他们的很多兄弟等待解放。不过,我会让他们留下足够的人手,保护这些人。”   “我已经得到卡拉维克的担保,不会来骚扰他们,只要他们不去新克希亚。”   韦弗微微颔首,目光在遗址里徘徊。“你知道吗,这里的居民可以自由选举他们的国王。任何一个拥有房屋或牲畜的人,每四年会得到一块黑色石头。候选人站在那边,面前摆一个瓶子,”他指着议事厅最靠前的地方,“每个人要把手伸进每个瓶子,而且始终握着拳头,所以没人知道他究竟把石头丢进了哪个瓶子。”   “要是你扔了两块石头呢?”弗伦提斯问。   “那是严重的渎神之罪,下场只有一死,因为选举既是惯例,也是众神操持的仪式。当然,倭拉人到来之后,一切都荡然无存。不过莱娜女王对这段历史倒是很感兴趣。”   “你真有她的记忆?”   韦弗轻笑一声,摇摇头。“应该说是她的知识,她的智慧。这些不等同于记忆。”他扭头望着弗伦提斯,立刻收敛了笑意:“你又做梦了。”   “不仅仅是梦。我们谈过话。她要我带你去倭拉城的竞技场。我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但我认为她不可能是为你好。”   “如果你不答应呢?”   “瑞瓦小姐被抓住了,还在竞技场里参赛。如果我们不去,她的命运肯定更加悲惨。”   “你关心她的生死?”   “我对她不大熟悉。但我的兄弟把她当做妹妹,所以她也是我的妹妹。我不希望到时候对兄弟说,我放弃了救她的机会。可我不能命令你,也不希望你去。”   韦弗沉默了片刻,脸上逐渐阴云密布,神色悲苦,仿佛苍老了许多。“在我还小的时候,”他说,“我不理解天赋的本性。每当我看到受伤的动物,断翅的小鸟或者瘸了腿的狗,碰一下就能使它们复原,实在是奇妙而又简单的事。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治好的一切生灵,都变成了不再鲜活的影子,犹如行尸走肉,也不被同类所待见。我一直不知道原因,后来才明白,我的天赋不光是给予,还会索取。我所触碰的治疗对象都向我敞开大门,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在我面前暴露无遗,唾手可得。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慈悲,他们的恶意……还有他们的天赋。即便我试图阻止,也不能避免有些东西会回流,随之而来的是索取更多,甚至完全据为己有的诱惑。   “我第一次见到你兄弟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候我的头脑……没有现在这么清醒。我当时得到了治疗他的机会,因为雪舞真的很难约束。”韦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张开灵活的手指,“他的天赋非常强大,兄弟,诱惑也前所未有的强烈。于是我拿了,只是一点点。如果我全拿来……”韦弗摇摇头,表情混杂着惭愧和恐惧。“歌声很模糊,”他接着说,“但如果我仔细听,是可以听见的,它引导我,告诉我哪里需要我。歌声让我跟着他去了埃尔托,带我找到女王,当时她急需治疗,后来又带我上了那艘送我们渡海的船。而现在,兄弟,歌声要我去倭拉城,音调再清晰不过了。”   他拍拍弗伦提斯的膝盖,站起身来,最后扫了一眼议事厅。“他们还在这里屠杀幼童,”他说,“以血祭众神的仪式确认选举结果。祭祀的人选通过抽签决定,幼童的父母视其为无上的荣耀。”   他转身走上台阶。“我还要对波利泰说明情况,他们现在凡事都要一个解释。”    第六章 维林   红甲人的嘴唇被烧掉了一部分,他面带可憎的笑容,牙齿和牙龈暴露在外。维林无法逃避受人嘲弄的恶意,女巫的私生子正在享受他最终的胜利。   红甲人残缺的嘴里咯咯作响,唾沫和鲜血胡乱喷溅,失去眼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是求饶,还是讽刺?维林蹲下来,俯身凑近,希望在模糊不清的声音里捕捉他的意图。红甲人剧烈地抽搐着,舌头滑在牙齿外,试图发出完整的字词。“一……一个。还……剩……一……个。”   “在哪里?”   “杀……杀了……我……”   维林盯着那对充血的眼球,周围的皮肉已经开裂,露出森森白骨,无从判断对方的表情。“我会的。”   那家伙呛住了,舌头在牙齿后面扭动,好半天才吐出一个答案:“阿尔比兰……”   维林起身走向智熊和艾林。“他说还有一个,”他对萨满说,“离这儿很远。要不要紧?”   “什么要不要紧?”艾林问。   维林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看着智熊,后者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长生之人,回答道:“那个在偷来的身体里,不要紧。”   维林回过头,望向岩石间那堆面目全非、通体焦煳的东西,无数诱人的念头闪过脑海。放任它挣扎到最后一刻。让阿斯托瑞克的狼群解决它。拿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它的眼球……   山脊的另一端传来卡拉的哭声,他回过神来,奥文的骑卫们在那边建起了火葬堆。她瘫软在洛坎的臂弯里,脸埋在他胸前。森挞神色肃穆地站在不远处,与柯利泰的一场恶战导致他们人数减半,柯拉尔和艾尔特克并肩而立。塔莱萨吃力地倚着一根长矛,满头大汗。   “结果了它。”维林对智熊说着,摆头示意那团黑糊糊的玩意,然后走向火葬堆,“至于什么死法,交给你决定。”   他坐在悬崖边,夕阳西沉,身后的火势也渐渐弱去。远处的谷地上,部落勇士们仍在搜刮倭拉人的尸体。仗一打完,他们就故态复萌,部落之间为了争夺战利品而吵闹不休,各种威胁和咒骂声在山谷里回荡,毫无疑问,每个酋长都认为自己作为军队首领,功高盖世,理应拥有那些战利品。   火势猛烈之时,他一言未发,眼看着达瑞娜和马肯裹在毛皮里,被火焰和浓烟吞没。其他人都表达了哀悼之情,连艾尔特克也憋了几句话,向两位战友致敬。夜幕降临,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卡拉始终在哭,维林甚至担心她再也停不下来了。   “为什么不要紧?”   他抬眼见是艾林,神情忐忑不安,却也有几分坚定。维林回望山谷里的死尸,衣物已被尽数剥光,在暮色中苍白如雪。它们在谷地上的分布形似泪珠,从水岸到西边逐渐稀少,最远处是被追杀至死的逃兵。据他所知,一个都没有跑掉,世上不存在胜者宽容败者的道理。死亡人数也没有统计,狼人们只关心未来可以安居乐业,部落勇士能不能数到十以上也值得怀疑。六万?他心想,或者七万?   “你到底在石头里看到了什么?”艾林追问。   “你活了数百年,”维林说,“积累的知识何其之多。但在此之前,你从未有过与盟友了断的念头。我相信你有过这样的机会。你说不少人找过你,为什么现在又站出来呢?”   “我以前知道那样做毫无希望,很可能是自取灭亡。”   “那么现在正是自取灭亡。那就是我在石头里看到的。”   艾林坐在他身边,面朝山谷。夜色越来越黑,部落勇士们的争吵依然清晰可闻。“我的天赋,会吸引他。”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这种选择不该由我来做。”他站起身,背对山谷,走向火葬堆。大火彻底熄灭了,只剩逐渐淡去的烟幕,从灰烬里缓缓升腾。他知道如果上前细看,可以看到她的白骨,但他闭上眼睛,忍住了冲动。她绝不希望你折磨自己。   “你是说我可以离开?”艾林问,“你甘心就这样放我走吗?”   “天一亮我就出发,前往倭拉城,我相信那里有我们所追寻的结果。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   “在倭拉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他目送稀薄的烟雾飘上夜空,悠悠翻卷,消失于群星之间。她是不是被困住了?他心想。盟友是不是抓到了她,就像他当时抓我一样?他是不是在折磨她,试图将她扭曲成杀死她的魔物?   “一个盒子,”他告诉艾林,“装满了万事万物,同时也空无一物。”   现在每个人都有马骑,而且绰绰有余,尽管森挞钟情于他们那种敦实的矮种马,而非倭拉人喂养的高大且温顺的战马。“至少等下雪了,它们的肉可以吃。”艾尔特克说着,从鞍上取下马镫,嫌弃地扔到一边。   维林花了半天时间找部落酋长们交涉,他们都以为需要与狼人打一仗,争夺失去的土地,怎么解释都不听。   “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阿斯托瑞克怒气冲冲地对他们说,又用疆国话对维林重复了一遍,“我的同胞已经上路,准备返回冻土。”   希科南说了一句话。他身披华丽的倭拉胸甲,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握着抢来的短剑,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他想知道我们要什么贡品。”萨满对维林解释。   维林对顽固不化的山地部落厌倦到了极点,他们无休无止地争斗和猜忌,简直狭隘到不可救药,“你们北上,我们南下,叫他们不要挡路就行。”   希科南眯起眼睛,又开口了。“他说他们在战场上收集了很多金子和珠宝,”阿斯托瑞克说,“他不相信你们就这样离开,什么都不要。”   “那好,”维林摸向剑柄,他的耐心已耗尽,一股怒火腾地蹿上脑门,“他可以跟我打一场,在我走之前,用金子埋了他的尸体,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无须阿斯托瑞克翻译,希科南勃然大怒,张开双臂,压低身子,发出挑衅的吼叫。   “够了!”柯拉尔拦在两人之间,令维林吃惊的是,她竟然使用倭拉语对部落勇士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语气相当激烈。面对她的训斥,希科南的杀气渐渐退散,但是眼睛眯得更细,神情异常严肃。等柯拉尔说完,他低吼一声,目光扫向艾尔特克,保持着战斗姿态退了两步,似乎随时可能有人发起进攻。他对柯拉尔说了一句话,语气轻柔而坚定,然后猛地转身走开,冲着手下的勇士们高声喊叫。   “你对他说了什么?”维林问她。   “说他们软弱无能,一盘散沙,我父亲都看在眼里。”她指着毫不知情的艾尔特克,“我父亲是一位伟大的首领,将会带领我们部落打回来,夺占这片土地,因为他们配不上山灵所赐的财富。”   阿斯托瑞克赞许地笑了笑。“要说有什么能让他们团结起来,大概也只有这种事了。”   柯拉尔笑着颔首,望向维林时却笑意全无。“我的歌声说你应该杀了他。”   “你的歌声没错。”维林转身走向刀疤,“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阿斯托瑞克,请替我转达对狼人的感谢,请他们放心,联合疆国和他们的交情不会画上句号。相信我的女王到时候会派遣使者正式缔结盟约。”   “智熊都告诉我了!”阿斯托瑞克在背后喊道,“如果你此行失败,那么我们这次的胜利不过是苟延残喘。”   维林停下脚步,匆匆对萨满点了点头。“所以我非启程不可了。”   阿斯托瑞克瞟了一眼柯拉尔,又望向山脊另一头腾起的烟尘,他的同胞正在收拾帐篷,准备出发。“那我跟你走。我……有种感觉,狼希望我去。”   维林注意到柯拉尔躲躲闪闪的目光,隐隐觉得好笑。他回应的真是狼的召唤吗?还是猫的?   “欢迎,”他说着大步走开,“抓紧时间道别吧。”   山地里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更是女巫的私生子大肆屠杀的罪证。帚石楠丛中散落着被杀害的部落蛮人,烧毁的寨子也见多不怪,倭拉士兵的尸体被绑在木架上,背后皮开肉绽,深及白骨。这种场景数不胜数,可见红甲人带领的军队并不心甘情愿,维持军纪的手段也缺乏想象力。   “托克瑞也没有这么残酷。”阿斯托瑞克说,附近有十来具尸体列成一排,都是被鞭打至死的士兵。他们的到来惊飞了木架上的一大群乌鸦。   “我早就发现他的残酷非常人所及。”维林回答。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寨子,大部分已经烧垮,但仍有少数完整的屋顶。“我们今晚就在那里宿营。奥文大人,派人搜索方圆五英里的山岭。虽然我们打了胜仗,但这儿毕竟是敌人的地盘。”   当天色全黑,艾林来到他的火堆边。自从上了路,维林就不再与大伙坐在一起。森挞有了讲不完的新故事,可他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且他们反复提及那场战斗,仿佛回味无穷,更是令他无名火起。新故事就是他们来的目的,他责备自己。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能获得玛莱萨赐予的机会——又一段丰富的经历。   “阿斯托瑞克和柯拉尔不见了,”艾林说着坐在他对面,伸手烤火,“日落后就没看到他俩。”   维林看了一眼自己挑选的住处,墙壁大半垮塌,墙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和达瑞娜本可以享有二人世界,就像如今的柯拉尔和阿斯托瑞克。“我相信他们没事。”   “她说她带了一种药水,”艾林盯着火堆,面色铁青,“某种古老的罗纳配方,能够引发剧烈的疼痛,控制好药量,足以使人濒临死亡,或者从体内驱逐一个多余的灵魂。”   维林点点头。莱娜和弗伦提斯讲过这件事,他丝毫不怀疑玛莱萨的药水拥有这种威力,尽管从未亲眼目睹。   “盟友有一种天赋,”艾林又说,“我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其力量足以毁灭整个文明。当他离开往生世界,他的天赋很可能随之而来。”   “我知道,”维林说,“但事已至此,我认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先知的话。你将触碰倭拉城的黑石,但你不是你。”   “我们如何知道这样可行?如何知道他不会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你在记忆石里见过,他当时就想摸。”   “但他不敢,所以将其隐藏了千百年之久。”   艾林举在火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嘴角却笑意盈盈,维林不明所以。“我很害怕,兄弟。活了这么多年,耳闻目睹这么多事,我也算尝尽了世间冷暖。可我仍不满足。我那个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妻子经常骂我自私鬼,然后拿东西砸我。”   “你救了很多人,”维林提醒他,“其中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就在我们的队伍里。”   “恐怕这也是出于私心。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救的人够多,他们或许能为我而战,击败盟友,我也就省事了。”他瞟了一眼维林,“假如是你的女王遇到这种局面,她会怎么做?”   “她只会考虑疆国的利益。”   艾林哈哈一笑。“你的意思是,她会把我五花大绑,强行给我灌下玛莱萨的药水,从而把盟友牢牢地困在我的身体里?即便你们最终获胜,你就不担心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见过的君王不计其数,兄弟,但没人像她一样。”   “女王不是盟友,也不会成为盟友。”   “你这么肯定?你可是亲眼所见,曾在其一手建立的城市里深受人民爱戴。但当他的力量增长到顶峰,谁也无法阻止。”   “利欧南阻止过。杀死了盟友,将其送到往生世界。”   艾林收回手,抱在胸前。“我们可以等一等再说,到了倭拉城……”   “他的爪牙在阿尔比兰还有一具躯壳。如果我们耽搁太久,躯壳一旦死掉,盟友的爪牙便可以转而对付你。”   维林端详着艾林的脸,看到他牙关紧咬,腮帮子鼓了起来,眼底隐隐跳动。不知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他是世间无数奇迹的见证者,自己也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如今却不过是一个丧魂失魄、缩在破棚子里发抖的凡人。   “如果到时候你没办法带他触碰石头,”艾林说,“我要你答应我,别杀了这个身体。你使用那种药水送他回往生世界。”   “我答应。我会保住你的。”   “我?”艾林露出一口白牙,似笑非笑,“我怀疑等他完蛋了,我也不可能存在,兄弟。”他站起来,依旧紧紧地抱着自己,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临走时的一番话几近耳语。“再给我一个晚上。我们明早就办。”   他让艾尔特克负责捆绑,罗纳人编的绳子特别结实,绳结也很难解开。“只用保证呼吸顺畅。”塔莱萨在艾林胸前拉扯绳子的时候,维林嘱咐道。   等艾尔特克打完了最后一个绳结,艾林跪在地上,难受得龇牙咧嘴,绳子从肩膀捆到腰间,双臂也缚在背后。柯拉尔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拔出瓶塞。“我……”她蹲在艾林身边,欲言又止,嗓音颤抖,“这会……很疼。抱歉。”   他不耐烦地点点头。“我也听说了,亲爱的。所以麻烦你动作快点。”   她站起来,把一根细芦苇插进瓶子。“一滴驱散,”她喃喃自语,可能是在背诵玛莱萨教的口诀,“两滴吸引。”   在她靠近的同时,艾林的目光扫向维林。他眼眶湿润,一切尽在不言中。别忘了你的承诺。   柯拉尔从瓶中抽出芦苇,苇尖闪着微光,是某种乌黑的黏稠液体。她放低了些,让两滴药水落在艾林裸露的皮肤上。维林以为会有惨叫声响起,不料艾林浑身僵硬,咬紧牙关,脖子鼓胀,面色通红,看样子痛苦到了极点。接着他一头栽倒,不断地扭动,嘴里吐出白沫,双腿反复敲打地面。挣扎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后艾林不再动弹,手脚丧失了活力,脑袋软绵绵地倒在肩上。   一时间,维林以为自己害死了他,一个貌似伟大的计划,原来只是傻子的狂想,徒增哀痛而已……突然,艾林眨了眨眼。   他就地一滚,跪着直起身来,扫了一眼捆在胸前的绳子,继而抬起头。他的表情充满好奇,打量他们的目光不含恶意和愠怒,当看到维林,他忽然面露微笑。那是真诚而温暖的笑容,甚至怀有几分感激,和他的语气一样——他说话了,不是艾林那种各地方言混杂的口音,更为深沉有力。“谢谢你。”   他闭上双眼,仰面朝天,感受着轻风的吹拂,笑得更欢了。   “杀了他!”柯拉尔惊呼,她脸色煞白,退得远远的,大猫伏在身边,尖牙外露,“这不对!”   “决定是我做的,”维林对她说,“别管你的歌声。”   “我们根本不该这样做!”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小刀,“我的歌声在尖叫!”她拔出刀,向前逼近。   “他需要到倭拉城,”维林挡在她面前,说道,“我要带他过去。”   “你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一路上,每一次杀人,每一回牺牲,每一场战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他的意愿,我们每走一步都在接近他的目标!”   维林扭头望向被绑的人,发现他正气定神闲地注视着自己,既不害怕,也不反抗。“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说完,他放声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维林提问,他并不回头。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马鞍里——同时也被绑在上面——贪婪地欣赏着沿路的风光,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维林则骑在前头,牵着他的坐骑。“妻子称我夫君,孩子叫我父亲,”他回答,“这些是我真正需要的名字。”   维林惊愕地皱起眉头。这家伙居然有后代,这令他备感荒诞,同时惶恐不安。“你有孩子?”   “是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他们后来怎样了?”   “被我杀了。”盟友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隐隐露出惊叹之色。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在头顶盘旋,不过是山中常见的宽翅秃鹫。   “为什么?”维林问。   盟友脸色微微一沉,扭头看着他,眉宇之间混杂着疑惑和不悦。“父亲常常担负着沉重的责任,而且不可推卸。你永远也无法体会了,所以应当感谢我才对。”   “这么说你打算杀了我?”   “在你为我打开这副躯壳的那一刻,你就杀死了自己。那女孩说得对,这种情况太合我的心意了。”   “怎么讲?怎么合你的心意?”   “你明明知道,无论你怎么折磨这具肉体,我都不会告诉你。不过别担心,要不了多久,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他们默不作声地骑行了大半天,奥文的骑卫在前方侦察,森挞守卫两翼和后方。柯拉尔紧跟阿斯托瑞克,两人在狼群的包围下,远远地落在后面。她苍白的脸色不曾缓解,维林据此推断,她的歌声始终没有减弱。洛坎和卡拉不是特别害怕,他们虽然有所戒备,但还是好奇地打量着盟友,而到目前为止,只有维林和他说过话。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盟友终于开口了,目光仍在云上流连,时近黄昏,浮云蔽日,“你一定想知道我有没有抓住她。”   维林攥紧缰绳,刀疤轻轻地打了个响鼻,似乎察觉到他腾起的怒火。“有没有?”他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当然有。她非常好玩,就是太过固执。我看得出来你为何爱她,如此明亮的灵魂确实罕见。如果我有时间,一定会好好地培养她,创造一个充满种种诱惑的梦境。就像我对你的兄弟一样,是不是叫凯涅斯?”   维林猛地扯住缰绳,盟友的坐骑带着他靠近了,不到一剑之遥。他迎着盟友冷漠而空洞的目光,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死得非常英勇,”过了一会儿,盟友说,“为了救你的女王。那是我的一个仆从设的圈套,相当有趣。他的天赋真是强大,可堪重用,但是拜你所赐,全没了。还有你深爱的女人。如果你把我留在那里,说不定哪天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和别的灵魂一样,消失于无形。是你把我带过来,才导致了这种结果,没有我,他们无法在那里停留。”   “你撒谎,”维林感到每吐出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你死后停留在往生世界,他们也可以。”   “往生世界,”盟友冷哼一声,“好荒唐的名字。但也不奇怪,你们总会找个说法。我的同胞从未想过为它命名,仿佛不去称呼它,就不用背负创造它的罪孽。”   又是谎言。往生世界必定是永恒的存在。凯涅斯和达瑞娜会永远留在那里……悲痛如潮水袭来,怒火几乎淹没他的理智。绑在背后的长剑愈加沉重,持续不断地诱惑着他。   维林掉转马头,又向前行去。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盟友若有所思地说,语气却轻松愉快,似是慈祥的叔叔对爱听故事的侄子讲述自己年少时的恶作剧,“我们自以为了不起。有何不可?我们在世上创造的奇迹,是你们未开化的脑筋不能理解的。但好奇心的无穷,也是其永恒困境所在。既然征服了大半个世界,而且不争战、不流血,何不更进一步,探寻另外的世界?石头当然是关键所在,它们也是缔造世间一切奇迹的关键所在。它们从地底被挖掘出来并加以塑造,也唯有雕刻成形,方才显现力量。保存记忆和知识的力量,使我们的智慧万世不朽,此外,还有触碰不同世界的力量。”   “黑石。”维林头也不回地说。   “对。”盟友惊讶地笑了,“看来我低估你了。是的,黑石正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你一定心急火燎地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你塑造了它,却又害怕它。”   “利欧南告诉了你什么?莫非是说,它是用来封印我的盒子?”   维林扭头望去,发现盟友的眼神极为专注,愉悦消失了,代之以算计。看来他并非无所不知。“他告诉我,是你妻子的死,促使你摧毁了自己亲手建造的世界,而他因此杀了你。”   “没错,可我怀疑他对我早就心怀不满。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痛痛快快地解决我。”   “我见识过你对自己同胞的所作所为。你那时候就犯下深重的罪孽,如今更是无法赎清。”   “赎罪?在数不清的年月里,我从未感受过痛苦、喜悦以及任何人类所拥有的知觉。”他惬意地靠在鞍上,肩膀在绳子的束缚下微微耸动,“拜托,请随意折磨这具肉体。我照单全收,只怕远远不够。”   “黑石是什么?”维林猛地扭头问道,长剑随之晃动,“如果不是牢狱,那到底是什么?”   盟友瞟了一眼洛坎和卡拉,他们所在的距离正好能听见谈话。“在我的年代,不存在他们那种人。无人生来就自带天赋,没有烙印在灵魂里的力量,也不会借由血脉世代相传。我们的天赋全部来自黑石。”   摸一次,它赐予……“世上本没有黑巫术,”维林恍然大悟,“是你释放的。”   盟友露出轻蔑而又愉悦的表情。“你真是无知。世上从来都有力量,蕴藏在水土之中,古老而善变,却是人类的知识无从解释的。石头带来了全新的、不同的东西,它赠予我们以力量,来自分离不同世界的裂缝。我们接受了这种力量,从而创造奇迹……”   盟友闭上嘴,扫视着罗纳人和天赋者,眼里满是赤裸裸的鄙视。“这个世界是我们的遗产,”他又说,“利欧南没有告诉你吗?当他第一次看到幻象时,以为看到的是过去,是某个湮没于时间长河的野蛮年代,人们因为愚昧的观念而自相残杀。等他看到我的城市化为废墟,才知道看见的是未来。我们一起创造的未来。”   盟友不再说话,但对于五花大绑的生活颇为满意,不仅日日骑马,从不埋怨,吃了喂进嘴里的食物,还报以感激的微笑。头两天维林自顾自地提了很多问题,后来发现这家伙什么都不愿说,便也作罢了。   十天后,他们离开山地,进入平原。此处风景优美,散布着树木丛生的溪谷;一路向南,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农场和庄园,奢华程度各不相同。有的看情形是最近才被遗弃,有的尸横遍地,部分遭到破坏,或是纵火,或是人为打砸。维林起先怀疑是女巫的私生子北上途中所为,很快就发现罪魁祸首不是军队,而是起义的奴隶。经过破败不堪的庄园时,他们不止一次看到黑衣人的尸体被吊在门廊上,常常是一家子遭到同样的命运,尸体上还有受虐的痕迹。   “红甲人北上途中征募了他们的瓦利泰。”阿斯托瑞克推断。他们在一座规模超大的庄园里巡视了一番,这里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结果奴隶起义,他们无力镇压。”   “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卡拉问。庄园主并没有和庄园一起葬身火海,他的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前庭,肚子被剖开,旁边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   “积怨太深,轻易无法消解,”阿斯托瑞克说,“孩子们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被卖作奴隶,他们还算是有幸活下来的。”   “那也不对劲,”卡拉喃喃道,“这趟可怕的旅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盟友则对庄园残骸一脸漠不关心。最近几天他的举止有点不耐烦,令维林想起在夏令集市上见过的贵族老爷,戏班子的表演在他们眼里味同嚼蜡。他等不及想要结果了。我也一样。   又经过一周的行军,他们遇见了第一座镇子,围墙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扎根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犹如某种形态丑陋的植物。阿斯托瑞克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里的名字,只记得父亲的营队曾在此处驻扎,然后北上开进宿命的山地。   “士兵们喝醉了,和镇民发生了冲突,”他回忆道,“刀子都亮了出来,场面闹得很难看。第二天父亲吊死一人,鞭打了十人。奇怪的是,士兵们好像没有什么意见,我想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赢得部下的尊敬。”   “比梅利姆赫的茅房还臭。”艾尔特克说,“我们人少,还是绕道为好。”   “北方大路从这里起始,”阿斯托瑞克说,“直通倭拉城。我们向南走便是。”   然而,镇民并不愿意放他们通行。他们本该向大路行进,镇子里却乱哄哄地跑来了约莫三百人,拦在路中间。等走近了些,维林看到他们服色杂乱,以黑灰为最多,夹杂着红色,人人都有武器,但队形散乱。   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乌合之众的前头,肌肉发达的胳膊抱在胸前,不可一世地瞪着维林。他身着红色束腰外衣和黑色裤子,结实的手腕上戴满了金银手镯。   “告诉他,他挡路了。”维林对阿斯托瑞克说,此时他们距离镇民不到五十步。   阿斯托瑞克冲着大汉喊了一句,对方一边言辞激烈地予以回应,一边向四面八方挥动胳膊,手镯叮当作响。   “他说他是这里的国王,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他的国土,”阿斯托瑞克翻译,“为了占领这座城市,他杀了很多人,而为了守住江山,他不惜杀死更多人。”   “他要什么?”   “如果你在他的路上通行,就要献上贡品和敬意。”   “他是奴隶吗?”   “估计是戈利赛。这个地区近来动荡不安,强者最有可能趁机攫取权力。”   “告诉他,我们一路上见到了很多被杀害的孩子。不知道他是否为此负责。”   听完阿斯托瑞克的翻译,大汉轻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话时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后指着维林,充满挑衅的意味。“他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清除了奴隶主的肮脏血脉,那些小崽子再也不可能祸害他们。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要求得到应有的待遇。”   “他会得到的。”维林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大汉。这位自命的国王一时间茫然无措,直到维林拔出长剑,他才慌了神。他立刻从外衣里抽出两把短剑,一手高,一手低,摆开架势,稳如泰山。   一把飞刀疾射而至,钻过双剑之间的空隙,插进了大汉的眼窝,没至刀柄。他踉跄退后,下意识地挥剑反击,但听金铁大震,瞬间被宗会剑弹开。维林扬起剑刃,闪电般地画了一道弧线,把戈利赛粗壮的脖子砍开大半,收剑回来又是一击,从仍在抽搐的尸体上斩下头颅。   他举目望向那群乌合之众,他们非但没有冲上来为死去的国王复仇,反而退了几步,每一张面孔都写满震惊和沮丧,达到了维林预期的效果。他招手叫来阿斯托瑞克。   “逐字逐句地翻译我的话。”他嘱咐阿斯托瑞克,然后高声喊道:“我代表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宣布本省归联合疆国所有!届时将立规执纪,治国安邦,践行公平正义!在此之前,你们作为疆国的自由民务必循规蹈矩,不得杀戮和偷盗。如若不然,女王的审判必将迅速降临,而且——”他略一停顿,踢了踢大汉的脑袋,“她可不像我这么宽宏大量。”   他抖掉剑上的血滴,收回鞘中,转身向刀疤走去。“现在都给我让开。”   越往南,人越多,混乱的局面却一点也不少见。他们经常见到前方有人带着沉重的货物赶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抢来的。很多人一看见大群骑马的战士就跑,消失在周围的田地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有一些奴隶在劳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逃跑,有些人——主要是扶老携幼的——会慢慢吞吞地走到路边,默不作声地目送他们经过,要是小孩子对陌生人指指点点,会立刻被大人们制止。也不是所有人都胆小怕事,维林他们挨了不少辱骂,那些人已被奴隶们害得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似乎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了。一个披着破烂黑袍的老人,以马粪为“炮弹”攻击他们,气得面红耳赤,嘴里骂骂咧咧。艾尔特克瞪着眼睛,策马上前,把战棍搁在他肩上,最后老人身子一软,坐在臭烘烘的“炮弹”堆里哭了起来。   “这些人怪得很,”艾尔特克回到队伍里,“一心求死,结果等来了,他们又哭。”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赶了两百英里路,没碰见一个倭拉士兵,但发现了战斗的痕迹。一百多具尸体散落在路上,大多是男人,也有女人。阿斯托瑞克通过他们的装束判断,死者既有奴隶,也有自由民。很多人都是在挣扎中死去,双手抓着喉咙或者刀子,一个年轻女人与一个黑衣人同归于尽,牙齿依然咬在对方的前臂上。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阿斯托瑞克说,“就不剩什么可供你的女王征服了。”   “还有土地。”盟友一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冷漠地扫视着眼前的场景,又说:“唯有土地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财富。我相信你的女王会大有作为,可惜我不能拱手相让。”   “也许你会换一套说法,”维林对他说,“等你见到她之后。”   他不做梦。到了晚上,他几乎一躺下来就沉沉睡去,而且夜夜无梦。他当年在皇帝的地牢里每晚都做梦,梦到邓透斯、谢琳,甚至巴库斯。那时候他认为做梦是一种折磨,满足了皇帝未竟的心愿。现在他知道做梦是好事。达瑞娜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而在梦中与她相见,营造一个她还活着的虚假幻象,哪怕稍纵即逝,也都成了奢望,虽然醒来会格外难受,摸着身边冷冰冰、空荡荡的床铺,那种滋味不比挨上一斧头更好受。但是,他依旧渴望做梦。   “她提到了你。”   维林坐了起来,避开盟友的目光。时辰尚早,天色未亮,昨晚的火堆已经熄灭,青烟仍在缭绕,隐隐可见盟友黑黢黢的影子坐在对面。“你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他问。   “怎么现在又开口了?”维林反问,“因为我们离倭拉城更近了吗?”   “不,只是纯属无聊。而且,我觉得你们这些原始人越来越好玩了。我身后的时代虽说蒙昧无知,但你们过得很有意思。告诉我,你为何不留着那人的脑袋?我猜,砍掉人头是一种有象征意义的仪式。”   “你真的不了解我们?你一直在精心谋划如何摧毁这个世界。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少?”   “我只能把他们抓到往生世界,再通过他们的眼睛观察你们,而且时常看不真切。死亡对灵魂的影响很大,剥夺了赋予其实体的部分。在我的年代有一个哲人,他认为灵魂归根结底是记忆,灵魂本身只是一种形容。”   “他当然说错了。”   “错了?你从未想过吗,为何只有天赋者存在于往生世界?难道只有他们灵魂附体,而那么多不幸的人,当死亡降临,就注定烟消云散吗?”   “我学会了接受不可理喻的神秘事物,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   盟友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充满真诚。然后他挪近了些,凑上前来,面容清晰可辨,眼神专注而急切,似在寻求维林的理解。“我就是答案。往生世界不是死者居住的永恒之所,它是愚蠢和傲慢的造物,是结在伤口上的痂,而伤口永远在腐烂、恶化。存在于往生世界,意味着死亡的寒冷恒久相伴,你能感觉到自己慢慢消逝,最后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意识,连记忆也被剥夺,只剩一种知觉,那便是无穷无尽的寒冷。”   “可不知为何,你还保有祸害我们的心思。”维林起身走到盟友身边,弯腰凑近,嘶声低语道,“你的天赋是什么?倭拉城到底有什么?”   盟友沉默良久,维林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她说的是她有多么爱你,你抚慰了一颗因悲伤而破碎的心。虽然她很担忧,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你会找到曾经的爱人,但她最担忧的还是你俩的孩子。她希望是女孩,却又知道是男孩,或许终有一天,他会重走父亲征战沙场的老路……”   盟友被打倒在地,嘴里吐出鲜血和断牙。维林几乎察觉不到拳头落在艾林脸上的感觉,也听不见自己充满仇恨的咒骂,连艾尔特克的战棍敲在后脑勺上也不知道。但他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次,他做了梦。    第七章 莱娜   “任命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大人为战争大臣,统领女王护国军。”   她在神庙最高的塔楼召开会议,脚下的平原上散布着尚未燃尽的火葬堆,还有一大片红色,那是被杀死的阿利赛,武器已被搜走,尸体堆在河边任其腐烂。“那些人没有灵魂,”凯兰兄弟曾提出应当遵循战场上的惯例,被她否决了,“我们无从尊敬不存在的东西。”   她观察着众位将官的表情,看他们对于提拔叛徒有无异议,却发现他们面不改色,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写在脸上。他们现在太了解我了,她猜测,内心却对他们的胆怯深感失望。唯有诺塔大人和安提什有所反应。领军将军疲倦地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和艾尔·海斯提安一直关系冷淡,互不搭理,尤其是艾尔·海斯提安右臂上的铁钩,时刻提醒着两人之间未曾了断且不容回避的旧日仇怨。弓手总兵表现得更为明显,神色冷峻,满脸愠怒。   不愿意听从绿水滩屠夫的指挥,莱娜心想。好在我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领军将军诺塔接手死士团,”她接着说,“女王匕首编入御林骑卫,由伊尔提斯大人指挥。”   她扭头吩咐艾尔·海斯提安:“战争大臣,请汇报我军目前的情况。”   “我军损失一千五百余人,陛下。”他回答,“三百人重伤,无法再战。除了女王匕首,还有三个兵团严重减员,建议将其合并。不过,敌军的损失远远超过我军,战死三万人,俘虏一千人,其余的或逃跑,或失去作战能力。我军战果辉煌,马文伯爵居功至伟。”   尼塞尔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开口了,虽说他披挂的是红色胸甲,但莱娜仍然分不清兄弟二人。“我们敬爱的外祖父会在尼塞尔纪念他的功绩。我们兄弟俩也决定私人出资,为他在闵希尔竖立雕像。”   莱娜又想起了马文苍白的面孔,当她把湿布按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泣不成声。他宁愿回到家里听妻子的刻薄话。   “一千俘虏?”她问艾尔·海斯提安。   “是的,陛下。我正准备向您请示如何处置他们。”   “河水很深,流得又急,”班德斯男爵说,“省得我们费力割开那么多喉咙。”将官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但她瞥见了诺塔厌恶的表情。“不,”她说,“留着他们。照顾伤员,提供食物。据霍伦兄弟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自本省。”   “是的,陛下,”艾尔·海斯提安说,“不得不说,这么差劲的倭拉军队相当少见。没几个老兵,大多是两个月前征召入伍的,年纪不比小孩子大多少。”   “我们沿路开进,过几天就会经过一座镇子,估计很多人来自那里。”   “那里是厄维斯克,陛下。根据各方情报,那座镇子规模不小。我建议还是绕过去,虽说当地驻军的兵力不至于威胁到我军,但攻城战费时费力,我们负担不起。”   她摇摇头。“不。我们尽快赶过去。全军做好准备,明日拂晓出发。我们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她解散了会议,举目远眺,将官们则排着队走进楼梯井,不出所料,有一个人留了下来。“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安提什大人?”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他走上前,恭敬地保持了一定距离,但面色阴沉,强压着怒火。“我无法要求我的同胞服从那家伙的命令,陛下,”他说,“要是他们听说……”   “如果瑞瓦小姐在,她会接受新任战争大臣的,”莱娜说,“你不同意吗?”   “瑞瓦小姐有圣父的祝福。我没有,我的弓手们也没有。失去了她……我们的魂也丢了。”   “那么你们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你们有机会把魂找回来了。”她扭头与安提什对视,“我收到第七宗送来的可靠情报,瑞瓦小姐还活着,被关押在倭拉城。”   他的脸色由黑转白,从愤怒变成震惊,继而充满希望:“这……这消息是真的吗?”   “去找勒尼尔兄弟,真实性由他担保。你应该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你的同胞。”   “我……是的。”他突然鞠了一躬,退开了,“感谢您,陛下。”   她继续欣赏风景,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匆忙之中好几次踩空。“他们真的相信她能与神对话?”米欧尔忍不住发问。   “谁也不好说他们错了。”莱娜低头看着地板上的大片符文,千百年前不明含义的涂鸦。   “慧明告诉我,”她说,“神庙中的每一座塔楼,都有一位专门指派的牧师,据说他们可与众神交流。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塔里度过,任务便是镌刻众神传达的谕旨,从第一级台阶直到塔顶。他们一辈子都在石头上刻画,记录他们的所见所闻,别的事情都不许做,更不能离开塔楼。所以他们会在刻画快要结束时失去理智,也就不难理解了,那些畸形而癫狂的手所刻的文字为何与鬼画符无异。而等他们完成了使命……”她走到平台边缘,张开双臂,裸露的脚趾悬在高空,任劲风掀起长裙和头发。“他们就飞下去,届时众神从天而降,接住他们。”   “陛下?”   她扭头看见伊尔提斯靠了过来,试探地伸出手,想把她拉回去。她放下胳膊,轻笑一声,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大人。还不到我飞的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依照她的命令,艾尔·海斯提安派北疆戍卫军先行前往厄维斯克,一路上尽量大造声势。尼塞尔骑兵分为数支小队,到南边和北边解救奴隶,多多益善。莱娜料到他们一旦脱离管束,必定暴露本性,大肆劫掠财物,因此再三叮嘱他们不可骚扰平民,只将奴隶带到东边来。于是,当全军离开神庙所在的沙原,开进前方绿意盎然的丘陵地带时,四处可见冲天而起的烟柱,那是被尼塞尔人付之一炬的庄园。根据他们送回来的报告,很多当地人都接到通知,说是所向披靡的女皇大军不日即可消灭侵略者,因此无需逃跑。   到了第五天,尼塞尔骑兵陆续归队,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一批又一批获救的奴隶,几天时间就超过了一千人。莱娜坚持亲自迎接他们,发现大多数人年纪轻轻,喜欢称她为“尊敬的女主人”。年纪较大的担惊受怕了一辈子,不敢接受自由的馈赠。   “我们在烧他们主人家的房子时,有些人居然哭了,陛下。”一个尼塞尔队长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几个跟我们动了手。”   她让诺塔接管这些新兵,并请慧明协助,因为领军将军不懂倭拉语。“需要花上好几个月才能把这帮家伙调教成士兵,”当她来到临时训练营,诺塔说。他们驻扎在一处宽阔的山谷,距离厄维斯克不到十英里,而且尼塞尔人考虑得十分周全,准备了一座豪华庄园供女王歇脚。   “你之前就把曾经的奴隶训练成了战士,大人。”她说。   “他们才戴了几天枷锁,最多也就几周。再者,他们的复仇之火烧得够旺,弥补了技艺和纪律上的不足。”他指着正在接受训练的新兵们,来自死士团的军士无法与他们沟通,只能扯着嗓门叫喊。“这些人除了做牛做马,什么都不懂。”   “我敢打赌,他们的复仇之火一样能烧得很旺,”莱娜说,“只要点燃了就行。坚持下去,大人。我们三天后出发。”   河流在厄维斯克附近分岔,一条支流从此蜿蜒向北。高大的城墙令她想起了埃尔托城,但当城墙上的无数缺口清晰可见,二者的相似度便大为削弱,而且延伸到河边的一大片房屋破败不堪。稳定的代价就是全无防备,她心里想着,看到阿达尔大人策马疾驰而来。   “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陛下。”北疆戍卫军司令报告,“自从发现我们的踪影,他们就源源不断地逃向北边或东边。除了城墙上的岗哨,我们没有发现敌军活动的迹象,这里最多只有两百人。”   “辛苦了,大人。你们可以休息了。”   “陛下,我……”他欲言又止,眼里充满热切的渴望,“我希望能带队首攻。”   此人对荣誉的渴望到了这种程度?她心生好奇。作为全军为数不多的铁血悍将,阿达尔深受她的器重,但他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也使她深感担忧。关于神庙之战的报告里,大量细节都提到他奋不顾身地在敌阵中拼杀,虽说他最后奇迹般地生还,只受了一点皮肉伤。“这次不攻城,大人,”她说,“把你的勇气留到倭拉城吧。”   她掉转马头,来到俘虏之处,一千余人松松垮垮地站成四排,有大人也有孩子,个个戴着镣铐、灰头土脸。“有没有哪个军官是镇子上的人?”她用倭拉语喊道。   他们吓得不敢作声,很多人耷拉着脑袋,靠近前排的一个小伙子甚至哭出声来。   “回话,你们这帮混账!”伊尔提斯大吼,因为说的是疆国话,他狠狠地甩起不知哪儿来的督头长鞭,以表达自己的意思。   第三排当中,有一个头上缠绷带的人慢慢举起手,旋即被伊尔提斯拖了出来,按着跪在地上。   “你是军官吗?”莱娜问道。   “尉长。”他嘶声说道。绷带遮住了右眼,干涸的血渍已发黑,看他的脸色,活在世间的日子不长了。“原属预备军,奉女皇之命参加光荣的保卫战。”他苦笑一声,莱娜明白,他深信自己命不久矣。   “起来吧,”她说,“大人,解开他的镣铐。”   她驾着黑玉向前行去,独眼尉长一脸疑惑地瞪着眼睛,当伊尔提斯卸下镣铐时,被磨破的手腕渗着血,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你回家去,尉长。”她指着厄维斯克说,“不管当权者是谁,你告诉他,我会释放你的战友,因为我不为屠杀而来,只为讨回公道。而作为交换,他必须释放所有的奴隶,为我打开城门。否则,我每个钟头处决十名俘虏。如若还要一意孤行,等我的军队撞开他们破烂的城墙,他们将被灰烬和鲜血淹没。”   她一踢黑玉,又靠近了些,俯身盯着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问问他们,是否真心愿意为女皇而死。”   临近黄昏,三千多奴隶鱼贯而出。等最后一个人离开厄维斯克,莱娜望着大开的城门,暗暗地松了口气。您做到过吗,父亲?她向那位老阴谋家的鬼魂发问,仅凭一席话夺下一座城池?   “我带疆国禁卫军先行一步,陛下。”艾尔·海斯提安提议,“确保您进城时的秩序。”   太容易了,她心里想着,目光仍落在敞开的城门上。那么多木头房子,一点即燃,火光将会映红方圆百英里的天空。   “我不进城,”她对艾尔·海斯提安说,“需要带多少人由你决定,不许他们私藏一个奴隶,还要收集足够的粮食,保证新的疆国人民填饱肚子。不得趁火打劫,违者处死。适当留一些,不要饿死他们,还有马匹——我们的作为传得越远越好。全军天一亮就出发。”   她望向在暮色中挤成一团的俘虏,他们因为寒冷和恐惧浑身发抖。就像被我遗弃在运奴船上的那些人一样,她一边想一边攥紧缰绳,直到掌心刺痛难忍。太容易了……   “等我们上路的时候,提前一个钟头释放他们。”她命令道,随后掉转马头,向庄园飞驰而去。   他们三天足足走了一百英里,战争大臣要求的行军速度导致许多士兵每天累到虚脱,如今很多人称那条大路为“血道”。行军途中,莱娜也摸清了不同队伍的脾气。尼塞尔人抱怨得最厉害,第二天结束时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几乎异口同声。疆国禁卫军的行军纪律最好,但等到晚上就闹翻了天:因为打牌而吵嘴甚至斗殴,一刻也不得安宁。到目前为止,仑法尔人是最快活的,他们的营地几乎夜夜欢歌笑语,与闷不做声的库姆布莱人形成鲜明对比,后者自从离开神庙就不怎么说话,只顾埋头赶路。他们的行军速度最快,莱娜也同意了安提什大人带队先行的请求,天黑前他们领先大部队两三英里地是常事。另外,他们每到黄昏就聚集在几个牧师周围,由此看来,瑞瓦小姐幸存的消息使他们又燃起了敬神的热情。   “我深感惭愧,陛下。”第三天晚上,安提什说。她是在每晚例行巡视时找到他的,库姆布莱人对她的敬意增添了几分,鞠躬的幅度更大,尽管眼神仍带着防备。   “何事惭愧,大人?”   “风暴之后,我们以为失去了瑞瓦小姐,我对圣父的指引也产生了怀疑。在埃尔托城,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她浑身闪耀着圣父之爱的光芒。但是,既然圣父从我们身边夺走了她,他又怎么可能祝福这次远征?我以为那是一种惩罚,因为我们同意与您联手。现在我终于知道当初的想法多么愚蠢。她绝不会带我们走错路。”   听他言之凿凿,莱娜忍不住想反问这位弓手总兵大人,他崇拜的到底是圣父,还是女神。“瑞瓦小姐确实伟大,”她说,“我等不及再见到她了。”   她微微颔首,正要走开,安提什一伸手,差点拉住她的袖子。“陛下,恕我直言。我知道您不信圣父,说实话,我怀疑您对信仰也不大感兴趣。但要知道,无论您能否感受到圣父之爱,圣父依旧慷慨赐予。”   莱娜一时无言以对,这种情况甚少遇到。宗教言论一向令她不适——她和过世的滕吉斯宗老见过几次面,过程可谓煎熬,与凯涅斯宗老交流也一样,但引起不适的同时,更多的是同情。生活被古老梦境的幽魂所主宰,她心想。他们从未因此开心过。   “请替我感谢圣父,”她对安提什说,意在结束这次谈话,然后转身欲走。   “还有一件事,陛下。”他凑上前来,听见伊尔提斯低吼一声,便又退开,“是瑞瓦小姐,”安提什接着说,“我担心她成为敌人手里的人质。我们都担心,一旦攻打倭拉城,他们那个邪恶的女皇会毫不犹豫地处死她。”   你们的世界之父不会出手救她吗?莱娜微微一笑,以掩饰内心的恼怒。“我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么说您有计划了?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出来?”   “当然有。”攻占倭拉城,相信那个女孩的武艺足以保命。她抬起手,制止他再发问。“请转告你的弓手们,确保神佑小姐安然无恙是我至高无上的追求,就算搭上我个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安提什略一迟疑,然后单膝跪下,亲吻她的手。“遵命,陛下。”   不久,绵延起伏的丘陵变成了地势平缓的农田,大片大片地种满红花,犹如无边无际的深红色地毯,偶有庄园和小镇点缀其间,看情形很多都是匆忙之中被遗弃的。这儿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便是女皇用来装饰大路的杆子。   “难怪他们不愿意为她而战。”班德斯男爵眯起眼睛,观察着其中一具随风摇晃的腐尸。“想必我们此去倭拉城畅通无阻了。”   莱娜放眼望去,长长一排杆子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似乎烟尘滚滚。“恐怕女皇不会轻易放我们过去。”   艾尔·海斯提安早上派出第六宗探路,索利斯兄弟不久便回来报告,一支大约七万人的军队正在接近。“据我估计,可能有一半是瓦利泰。”他说,“状态奇差,还不如我们之前遇见的。我怀疑女皇强行征募了这一带所有的私人奴隶战士。自由剑士也强不到哪里去,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但是,守在两翼的骑兵不可轻视,他们阵容齐整,灵活机动。幸运的是,我们回来时未被发现。”   “没有柯利泰和阿利赛?”莱娜问。   “我没看到,陛下。”   “神庙之战是一次残酷的教训,”艾尔·海斯提安说,“他们很可能把精英战士藏在炮灰里。”   “无论怎样都是自取灭亡,”诺塔摇头道,“我们的军队已远超十万,而且一天比一天强大。”   “如果我们的敌人一心寻死,”莱娜说,“我乐意助他们一臂之力。战争大臣,你可以排兵布阵了。”   艾尔·海斯提安派出了尼塞尔骑兵和北疆戍卫军,要求他们尽可能吸引倭拉骑兵,以掩护大部队就位。疆国禁卫军骑兵守在步兵侧翼,阵容之紧密前所未有。打头阵的只有三个密集排布的兵团,后面是其余的疆国禁卫军与诺塔大人的死士团,两边是稀稀拉拉、缺乏训练的奴隶,尼塞尔步兵殿后。正前方是仑法尔骑士和库姆布莱弓手。   莱娜从未见过这样的部署,目光难掩疑虑。“我相信陛下希望早些打完这一仗。”战争大臣海斯提安便如是回应。   “是的,大人。”莱娜说完,目送他带着旗手和号手远去,达沃卡寸步不离。按照女王的命令,如果发现他的部署有巨大的失误,甚或是缺乏深思熟虑的安排,罗纳人可以当场处决他。不过,当看到艾尔·海斯提安沿着军队侧翼巡视时,那种专注的眼神、老练的举止,她心头的疑云立刻被驱散了。战争是他的艺术,她明白。战争是他唯一的追求。正如雕塑之于本瑞宗师,绘画之于艾罗妮丝。   莱娜又望向天工师小姐,她正在大部队左侧的一处低矮山丘上布置弩炮。当艾尔·海斯提安表示此战用不上弩炮时,她的反应极其强烈,直到莱娜建议为了防敌突袭可以配备,才稍有缓和。只有血才能唤醒她的活力,莱娜望着艾罗妮丝纤细的身影在弩炮之间走动,心想。   莱娜所在的高地与弩炮阵相距不远,由女王匕首剩余的战士和第七宗的大部分天赋者贴身护卫。此处视野宽阔,可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正在逼近的倭拉军队秩序良好,打头阵的几乎全是瓦利泰,自由剑士跟在后面。他们左侧的红花田花瓣飘飞,激战正酣,那是北疆戍卫军对上了自由剑士骑兵,尼塞尔枪兵正在全速赶去。三个营队的倭拉骑兵从右边迂回,很可能意在威胁他们的后方,不过战争大臣的随从打出一套旗语,疆国禁卫军骑兵立刻出击,在高地三百码开外迎面撞上敌军骑手。莱娜看见艾罗妮丝在弩炮阵里来回踱步,面色冷峻,拳头紧握——混战之中,没有一个倭拉骑手脱离队伍,成为弩炮的靶子,令她大失所望。   一阵熟悉的呼啸声吸引了莱娜的注意力,只见在大部队那边,库姆布莱人的第一拨箭雨破空而过,落在倭拉阵列的中间,激起了一道涟漪。尽管箭雨持续不断,敌军的速度有所放慢,但仍在不断推进。莱娜通过望远镜看到,周围的战友们纷纷倒地,瓦利泰依然面无表情,步履如常。她原以为艾尔·海斯提安会按兵不动,让库姆布莱人多多射箭,但闻号声接连响起,说明他另有打算。   她放下望远镜,看见仑法尔骑士发起冲锋,铁蹄过处,大地惊雷滚滚,踏碎的红花如云似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奇异而绝美的景象。库姆布莱人立刻停止射箭,准备列队冲锋。他们扔下弓箭,抽出剑和短柄斧,与打头阵的疆国禁卫军兵团并肩推进,相比在神庙之战的疯狂劲头,他们这一次的行动稳健多了。   莱娜目光上移,看见仑法尔人冲进了敌军阵列,虽然父亲经常提到骑士冲锋是何等壮观,但她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想象一枚无坚不摧的铁箭头吧,而且是巨人打造的。在战马背负着钢盔铁甲与敌阵接触的瞬间,她听见米欧尔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脏话。一时间人喊马嘶,混杂着钢铁与血肉撞击的闷响。有些骑士坠落马下,盔甲翻滚,马蹄乱蹬,但大部分骑士依然保持队形,一路劈开倭拉阵列,直抵自由剑士,最后将其洞穿,只剩前方空旷的田野。   号声再次响起,艾尔·海斯提安麾下的步兵加快步伐,向前狂奔。一旦跑起来,库姆布莱人的队形就散乱了,他们挥舞着利剑和短柄斧,发起了最后的冲刺,杀向已被撕裂的倭拉阵列。不过眨眼的工夫,带头的疆国禁卫军就撞了进去,斧枪熟练地起起落落,训练有素地砍杀敌人,倭拉军队终于抵挡不住,队列先是弯曲、退却,继而瓦解。   敌军溃败之时,田地里花瓣飞扬,深红色的云雾遮挡了大部分屠杀场面。骑兵在两翼的激战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倭拉骑兵发现步兵大势已去,便向东边逃之夭夭。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阿达尔大人正在率领北疆戍卫军追击逃兵,尽管胯下坐骑已经口吐白沫,他仍旧快马加鞭,绿色斗篷随风飘动,血红的长剑直指前方,犹如一支飞箭。   等她的目光回到战场中央,发现一大群自由剑士已被汹涌而至的疆国禁卫军团团围住。她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一张张恐惧的面孔,那种困兽犹斗的架势,显然只是为了保命。   “赶快派骑手去找艾尔·海斯提安,”她吩咐伊尔提斯,“我希望多抓一些俘虏……”   “啊,陛下……”   听到米欧尔轻叹一声,她扭头望去,一时间还以为敌人的援军混了进来,疆国禁卫军的队列乱成一团,数千个身无片甲的人拼命地挤进包围圈,冲向幸存的自由剑士。是奴隶,她恍然大悟,又看见诺塔骑在马背上,正在徒劳地拦阻麾下的新兵。最前面的一百来人很快被杀死,但后面的人疯了似的扑上去,以血肉之躯迎接对方的刀剑。她看到一个男人赤手空拳地闯进去,胡乱抓挠对方的面颊和脖颈,似乎感觉不到插进自己胸膛的剑,他把对方拽倒在地,又剥落其头盔,张开嘴狠狠撕咬。他的同伴们立刻涌进倭拉阵列的小小缺口,面对野蛮的攻势,自由剑士勇气顿失。有些人慌忙跑向疆国禁卫军,高举空空的双手,跪在地上求饶。可惜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公道,莱娜心里想着,目睹曾经的奴隶前仆后继,淹没了倭拉人的最后一点黑色。很多人挥舞着缴获的刀剑,甚至是斩断的手脚和首级以庆贺胜利,花瓣仍纷飞如雨。如今渴望讨回公道的人不止我们了。   “您觉得我漂亮吗?”   获救奴隶的代表是一个年轻女人,容貌确实有几分秀丽,她脸蛋光洁,橄榄色皮肤可谓赏心悦目,残缺的左耳缠着绷带,稍显美中不足,抢来的盔甲和武器在她身上搭配得不伦不类。她抱臂而立,目中无人地瞪着莱娜,既不鞠躬,说话也不带敬语,激怒了伊尔提斯,他低吼着向前走去。莱娜碰了碰护卫总领的胳膊,示意女人接着说下去。   “我的后背可没这么漂亮,”她说,“在妓院的第一晚,我哭个不停,惹恼了花大价钱买我初夜的红衣人。我的主人每天鞭打我,整整打了一周,最后把我卖给了一个猪倌。猪吃的都比我好,猪倌也不在乎摸我的时候我哭不哭。您想看我的后背吗,伟大的女王?”   “我对你的遭遇感到难过。”莱娜说,“我的手腕也戴过镣铐,所以不要以为我无法体会你的痛苦。也不要以为我对敌人心慈手软。不过,如果你的同胞和我们一起行军,他们必须以士兵的身份约束自己,服从上级的命令。”   “我们不愿意离开一个主人又换到另一个主人手里,”女人回答,语气略带防备,“我们对您心存感激,但还有很多账要清算,我们才刚刚开始。”   “账是一定会清算的。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那个鞭打你的主人,还有猪倌,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一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你的同胞把他们遭受的苦难记录下来,我负责为每一个人讨回公道。但在此之前,我要求你们把自己当做士兵,而非暴民。你们和疆国禁卫军拿一样的军饷,不过,一旦服役,就必须遵守纪律。诺塔大人是个好将军,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你们听他的话是有好处的。”   “如果我们不想为您效力呢?”   莱娜摊开双手。“你们是自由人,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临行前还能领取一笔应得的报酬,带走我的感谢和友谊。”   女人思索片刻,防备的姿态有所放松。“有的会走,有的会留下,”她说,“很多人和我一样,是很多年前被迫离开故乡的,我们想家。”   “我不会阻止他们,等完成了任务,我还会提供船只送他们回家。”   “您愿意当着他们的面立誓吗?”   “我愿意。”   女人点点头。“今晚来找我们,我保证他们都来听。”她笨拙地弯了弯腰,权当鞠躬,然后走向帐篷帘子。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莱娜说。   “六十三号。”女人回答,嘴角掠过一抹笑意,“等我回家再用本名。还有,别操心猪倌了,我离开的那天,他家的猪吃得比往常都好。”   真好看。她扯住黑玉的缰绳,停在阿尔林宗老和索利斯兄弟身边,他们带着第六宗兄弟候在一处低矮的坡地上,默不作声地眺望远方的城市。当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大理石闪闪发亮,南边的洛卡沟波光粼粼。当她看到数不胜数的高塔和街道,顿觉此行的任务太过荒谬:摧毁这样一座城市必将花费数年之功,艾罗妮丝恐怕也设计不出理想中的神兵利器,可以喷射大火将其夷为平地。   “敌人不见踪影,陛下。”索利斯兄弟说,“郊外也没有任何防御工事。城里有几处地方着了火,大批自由民逃向北方,奴隶则迎着我们而来。”   莱娜点点头。她下令释放两天前抓住的几百个俘虏,他们满脑子都是可怕的女王即将如何复仇。看样子有不少人逃回倭拉城,达到了期望的效果。   “陛下!”艾文兄弟立在马鞍上,指着南边喊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到水面上黑影憧憧。她举起望远镜,在无数桅杆中认出了梅迪尼安战旗,密密麻麻的舰船呈弧形围着海港,下游还有几十艘,其中有一艘战船线条流畅,无疑是红隼号。   她召来女王匕首的一名士兵。“去找战争大臣。让他即刻进城,消灭一切胆敢抵抗的敌人。另外,我认为刚刚解放的疆国人民最好作为预备军使用。”她扭头对阿尔林宗老说:“宗老大人,我相信你还记得怎么去竞技场。”   “是的,陛下。”   “那好。”她一夹马腹,黑玉沿着东面的斜坡飞驰而下,扬起了纷飞的红色花瓣,“拜访女皇是应有的礼节,我岂能让主人家干等?”    第八章 瑞瓦   “你从哪里弄到的?”   瑞瓦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弓。图案不甚熟悉,斧头和利剑取代了雄鹿和苍狼,但这个手艺绝对错不了。阿伦制作的长弓。   “你认识这件武器吗?”瓦鲁莱科问她,神色同样紧张。   “我有过一把,几乎和它一模一样,如今沉在海底。它们是我家族的传家宝,是我曾祖父命库姆布莱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造弓师制作的,后来遗失在疆国统一的战火之中。”她迎着瓦鲁莱科的目光,攥紧了弓臂。“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的家族世代侍奉众神及其遗世的经文。作为竞技场之场主,我们人脉很广,荷包也深。倭拉城有不少人经商做买卖,脑子灵光,行事谨慎。二十年前,有人带来这把弓,交给我父亲,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瑞瓦抚摸着雕纹,那种熟悉的手感回来了,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安提什说过,弓上的图案代表着她曾祖父的诸多爱好。她在埃尔托之战中使用的那一把,代表他对狩猎的钟情。如今看来,这一把代表的是他对战争的热爱。   “你要我拿它做什么?”她问瓦鲁莱科。   “你在竞技场上的表演十分危险。我是说贾维柯和莉维娜。说实话,你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弓藏在场上,女皇所在的看台就在射程之内。”   “上层有弓手,我还没拉开弦就死了。”   “竞技场里的柯利泰都是我的人,他们听命于我。还有一些雇来的自由剑士也心怀怨恨,因为女皇整肃全城,少有家族得以保全。”   “就算我杀了她,那也不过是将其驱逐出去,找到新的躯壳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女王就快来了。女皇最近的一次反击又失败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她的反应相当激烈,场面极其血腥。她如今想尽办法集结兵力,可惜最精锐的部队被派到北方应付新的情况,帝国各处叛乱蜂起。附近省份根本没有援军可用。距离你参加大竞技还有三周时间,而你的女王正在一天天接近。如果你当着成千上万的观众杀死女皇,她确实可以换一具躯壳,但于事无补。谁愿意追随她?你的女王很可能会发现这座城市群龙无首,唾手可得。”   “等到那一天,你自然希望有所回报。”   “你信神,她不信神,但她允许你信。等到倭拉城沦陷,她就是女皇,而这位女皇不会反对旧神回归。”   她更有可能拆了你这座阴森可怖的地窖。瑞瓦的目光又落在长弓上。如果森提斯伯父在场,他会认为这是圣父的意志,正如他曾经在我身上看到过的一样。她忽然想到,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是《第十一经》最重要的章节。神佑小姐和阿伦之弓,圣父所赐的礼物。风暴杀不死她,竞技场吓不倒她,在圣父之爱的指引下,她一箭射中女皇的黑心。   “我答应你,”她说着,把长弓还给瓦鲁莱科,“不过我要是死了,你必须烧了它,永远不要对我的同胞提起这件事。”我说过的谎言已经太多了。   “啊啊啊!”丽萨哇哇乱叫,捂着膝盖在地上打滚。身段如此苗条,动作却笨拙得让人恼火,协调性也差得出奇,而她们的训练已经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两周。   “起来,”瑞瓦叹道,“我们再来一次。”   “你太快了。”丽萨抱怨着,爬了起来。看到瑞瓦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她噘起嘴巴,摆出所学的姿势,弯下腰来,单手摸地。根据瓦鲁莱科描述的竞技内容,瑞瓦明确了一点:训练战斗技巧无法增加女孩生还的概率,但躲避攻击的能力或许派得上用场。   瑞瓦盯着她的眼睛,挤出一丝微笑。这次丽萨没有上当,向右跳去,就地一滚,又翻身站起,正好躲过了瑞瓦甩来的胳膊。   “有进步,”她说,“但我们的对手攻击范围更大。”   “你真的有把握杀了她?”   只要我拿到弓的速度够快。“我们有机会。记住我说的话。现场会出现骚乱,到时候你就向西门跑。不要等我,也不要回头看。”   丽萨脸色煞白,紧紧抱着自己,又开始害怕了。虽然不像以前频繁发作,但她偶尔还是浑身发抖,泪如雨下。瑞瓦醒来时,常常发现女孩苗条的身体依偎着自己,埋在肩头的脸蛋满是泪痕。她没法狠下心来把女孩推开。   好多天没有动静的锁头忽然一响,惊得丽萨循声望去。食物是从门底的小洞送进来的,也是判断时间的唯一办法,自从瓦鲁莱科秘密来访之后,就再也无人登门了。等房门打开,她失望地发现黑衣人不在外面,两个阿利赛笑嘻嘻地鞠躬致意,毫不掩饰他们的色心。   其中一人鞠躬不起,指着走道说了句话。丽萨吞了吞口水,翻译道:“她要见你。”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不过她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女皇的疯癫,脑子糊涂的时候,天赋或许起不了作用。   意外的是,阿利赛竟然带着她走出竞技场,踏上周围开阔的绿地。女皇站在大门对面的基座附近,亲自监督一尊等身青铜像的修缮工程,一群奴隶在她的指挥下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主要的工作集中在雕像头部,把一枚枚铁钉敲进脖子里。不远处守着十来个阿利赛,他们当中跪着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弯腰驼背,披枷戴锁。   “啊,妹妹,”女皇热情地打着招呼,一把抱住她,“今早感觉如何?”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你要干什么?”   “自从那次精彩的表演过后,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我不希望让你误以为我在生你的气。姐妹要和睦相处。”   “我们不是姐妹。”   “我们就是啊。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本来应该有一个妹妹,可她还没出生就死了。”女皇的目光突然扫向奴隶和雕像,“快点!”   他们的动作立刻慌乱起来,锤子挥舞如风,最后一枚铁钉也敲到位了。“英俊吧?”女皇问道,奴隶们开始把绳子绑在雕像头部。“不合你的口味,我知道。但我相信你也承认这种男性雄风很吸引人。”   瑞瓦看了一眼青铜雕像的脸部,已经被绳子遮挡了一部分。此人的容貌确实称得上英俊,宽下巴,窄鼻梁,但是表情异常严肃,不怒自威的气魄胜过城中随处可见的倭拉英雄像。他身披高级将领的盔甲,式样却是前所未见的复杂和华丽。   “这位是萨瓦瑞克·阿凡特,”女皇说,“倭拉历史上最伟大的战将。我的父亲。”   奴隶们匆匆忙忙地把绳子套在一队驮马上,然后甩动鞭子,催马向前。铁钉纷纷掉落,其造成的裂缝急剧扩大,青铜发出刺耳的声响,脑袋随之松动,最后“哐当”一声,砸在基座上。   “南部省份的征服者,”女皇说着走到基座前,轻抚那颗青铜头颅,“打过六十三场胜仗。是凭借战功而非财富赢得红衣的二个平民中的一个,也是瓦利泰和柯利泰的创造者,接受盟友祝福的第一人。真是辉煌的成就,你觉得呢?”   “他杀的人和你杀的一样多吗?”   女皇嘴角一扬,摸着脑袋笑道:“比我们俩杀的加在一起还多,妹妹。我们已经杀了不少了,对不对?”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既然他接受了所谓盟友的祝福,那他人呢?我以为你们这种人是永生不死的。”   “盟友的祝福也抵挡不了一把神鬼莫测的刀。”她扭头望向跪在阿利赛当中的男人,“正如,丰厚的赏赐也不能确保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她招了招手,阿利赛拉起跪在地上的男人,拖了过来。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但浑身无力,四肢绵软,脑袋也耷拉着,仿佛受了重伤。他一声也不吭,大腿处的深色污渍散发着恶臭,说明他被吓得失了禁。   “请允许我介绍洛塔里夫将军。”等阿利赛把这个臭烘烘的男人丢在面前,女皇说道,“倭拉第三军的指挥官,我亲自提拔此人为红衣,并许诺事成之后就有盟友的祝福,是他自己吹嘘能带金发婊子来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结果他勇猛顽强的军队争先恐后地逃离战场,我相信此刻有人已经跑到东海岸了。”   她弯下腰,揪住将军的头发,猛地一扯,露出了一张极度惊骇的面孔,脸色惨白,皮肉乱颤,眼神几近疯狂。“你为什么回来,洛塔里夫?”她客客气气地问道,说的却是疆国话,瑞瓦怀疑那人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以为能得到什么奖赏?莫非是职责所在?我想,大概是为国效力多年,无法轻易放下,因而都城危在旦夕时,你不顾砍头的危险,匆匆忙忙赶来提醒我。你想有一尊自己的雕像,是不是?”   她俯身凑近,捧起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柔声说道:“你不明白吗?金发婊子可以杀死城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把这座城市烧成灰烬,那么壮观的场面,恐怕我看了会笑出声来。不,我只要她。”她的另一只手揪紧将军的头发,再次猛扯,激起一声惊恐的呜咽。“她夺走过属于我的东西。我欠她很大一笔债。”   她松开手,直起身来,望着无头雕像出神。“话说回来,我还是应该奖赏你的老实本分。我决定免你‘三死’,为你修建梦想中的雕像。由我经验丰富的妹妹亲自动手。”   一个阿利赛来到瑞瓦身边,递上一把宽刃斧,其他人把将军拖到她面前跪下。瑞瓦看也不看斧头,目光始终不离女皇。“不。”   “真的?”她扬起眉毛,“好生奇怪。根据从埃尔托城送来的报告,他们对你的描述可谓骇人听闻,说这种事情是你亲力亲为的。”   自由剑士的头颅被她扔出城墙,在空中飞旋,污血四溅……俘虏被押上断头台……不比我们好……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你自己动手。”她说。   “可是我需要我们更了解彼此。”女皇抓住她戴着镣铐的手腕,真诚地注视瑞瓦的眼睛,“鲜血会拉近我们的距离,这是我从爱人那里学到的经验。到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瑞瓦使劲抽回手,一时间怒火上涌,导致不该出现的画面接二连三地闯进脑海:瓦鲁莱科的秘密房间,阿伦的长弓,等时机到来,它握在手中的触感……什么都别想!   “那是什么,妹妹?”女皇皱起眉头,歪着脑袋,这种姿态如今再熟悉不过了,“你有什么鬼点子?你在谋划什么?针对谁呢?”   瑞瓦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回想起韦丽丝的样子,那天在花园里,她们看着爱丽丝踉踉跄跄地练剑。我从未要求你保证过什么……你一定要活着,回到我身边。“我已经有家人了,”她说,“你就别做梦了。”   “那么丽萨呢?”女皇问,“她有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家人?如果你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向那个朝思暮想的女人解释?何不让我替你免除烦恼?我可以叫人带她过来,我父亲的雕像不要懦夫的脑袋,换个年轻女孩的头也不错。”   瑞瓦突然冲过去,从阿利赛手里夺过斧头,转身劈向女皇,可惜她已经跳到攻击范围之外,发出欢快的笑声。“玩够了,”她收敛笑意,指着跪在地上的将军说,“该你露一手了。”   “她又逼你参赛了?”丽萨走上前,瞪着瑞瓦衣服上的血渍,担忧地睁大眼睛,“你受伤了吗?”   “没有。”瑞瓦一边走开,一边脱掉衣服,懒得介意是否被丽萨看到。洛塔里夫抬头望着她,似乎已经认命,嘴巴大张,涎水直流……   她脱得一丝不挂,等浴池放满了水,就开始清洗身体。它们杀死的人何其之多,她盯着自己的双手,任由血污在水中散开。为什么我还有这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丽萨来了。这一次她没有下水,而且避开了瑞瓦的目光,蹲在浴池边,拿起肥皂擦洗衣物。   “你杀过人吗?”瑞瓦问她,“我知道你试图毒死女皇,除此之外,你有没有真的杀死过人?”   女孩防备地瞅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那么,为了离开这里,你可能非杀不可。到时候我没法保护你。”   丽萨手上不停,低声说道:“不想丢下你。”   “这不是玩游戏!”瑞瓦突然冲过去,溅起猩红的洗澡水。“这不是讲故事!你会死在这里,我也救不了你!”   丽萨躺在地板上,被她牢牢按住,眼里的担忧变成了害怕。瑞瓦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跳出浴池的。她举起斧头时,洛塔里夫一句话也没说。斧刃砍进他的颈椎时,发出了“嘎吱”一声,就像当时的俘虏和自由剑士,那些为圣父所不齿的罪人……   她颤抖着放开丽萨,跑到墙边靠着,收起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她感觉丽萨坐到了身边,柔软的手指梳理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直到自己抬起头来。丽萨的吻生涩犹疑,不像韦丽丝那么有经验……   瑞瓦缩了回去。“我做不到……”   “不是为你。”丽萨喃喃道,又吻了上来,这一次更加坚决。瑞瓦感觉心跳加速,明知应该推开对方,却张开胳膊,将她抱在怀里。丽萨稍稍退后,盯着瑞瓦的眼睛,两人的呼吸纠缠不清。“为了我。”   早饭过后,瓦鲁莱科来了,带着十几个女奴隶,有的捧着衣服,有的拿着梳子和形形色色的调制品,用来梳头和化妆。她们帮瑞瓦穿戴某种奇怪的盔甲,尺寸正好合适,应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胸甲紧贴躯干,是以坚硬的皮革制成,坏在太薄,除了擦边而过的攻击,什么都抵挡不了。皮裙也是同样的材质,裙身呈带状,底部镶有黄铜钉饰,只能提供最基本的保护。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真正的盔甲;她需要扮演一个角色,所以这是戏服。不过,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衣物很轻,移动起来不受影响。   丽萨穿的是柔滑的真丝长裙,淡紫色特别衬她的眼睛。数周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得她的头发长度超过了奴隶的通常标准,经过梳理,犹如一道乌黑闪亮的瀑布,头上还戴着一顶小银冠。   “安薇儿是女王,”瓦鲁莱科解释,“姐姐把王位让与她,因其无心从政,志在打仗而非治国。迪摩斯故意撩拨贾维柯的色欲,利用其将安薇儿掳至黑暗之地,设下莉维娜无法拒绝的陷阱。”   瑞瓦迎着丽萨的目光,见她面带微笑,恐惧似乎一扫而光。瑞瓦醒来时被记忆的潮水淹没,韦丽丝和昨晚的画面交替出现,内疚和欢喜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离开丽萨的怀抱,在房间里徘徊,试图从《十经》中搜寻只言片语,以安抚一颗背叛爱人的心。丽萨显然没有这般烦恼,醒了就来找她,还要索吻。   “不。”瑞瓦躲开了,又担心拒绝得太过强硬,便抓住她的手。“不行。今天我们要上场。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再练习一次。”   奴隶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令瑞瓦不胜其烦,她冲着一个准备在她脸颊上刷红色粉末的中年女人大吼,于是瓦鲁莱科打发她们走了。   “女皇应该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等奴隶们消失了,他说道。他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两个柯利泰,可能是想确认刚才没有阿利赛过来。“有消息说你的女王就在城外五十英里。恐慌情绪蔓延得很快,但女皇的耳目无处不在。昨天有一百个自由民被判处‘三死’,她命令所有适龄的市民都来竞技场观战。”   “弓。”瑞瓦说。   “女皇看台底下的横梁中部刻有图案,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弓就埋在正对其五十步开外的沙子里。你有六支箭。”   运气好的话,另外五支用不着。“我还有一个条件,”她说着,扭头望向丽萨,“要是我死了,请你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去见我的女王。她能担保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们的任务危险至极。我不能保证……”他被瑞瓦瞪得说不下去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我尽力而为。”   号角吹响的同时,她们被带进竞技场,观众席上挤得满满当当,仿佛随时有人会掉到墙外或者沙地里。奇怪的是,除了号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成千上万人的呼吸绵延不绝。瑞瓦看到人群中有许多红色和黑色的小点,那是故意安排的柯利泰和阿利赛,以确保观众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她的目光又投向观众席的最底层,观察着目力所及的一张张面孔。没有她上次见过的那种嗜血欲望,只有深深的恐惧,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这就是她的意图?瑞瓦心想。让他们对大竞技由爱生恨?   两个柯利泰押着丽萨走向竞技场中间新修的建筑——三个圆形平台,从大到小,依次叠加。台子是木制的,但外表涂上了大理石的纹路。柯利泰把丽萨锁在最高处的木杆上,同时,瑞瓦旁边的卫兵把一根宽刃长矛和一柄短剑放在她面前的沙地里,解开她的镣铐,然后迅速列队,从最近的出口离开了。   号声停息,全场一片肃静,女皇苗条的身影从遮阳棚底下走了出来。“尊敬的市民们!”她高声喊道,语气却不像上次带有嘲弄之意,而是充满喜悦和热情,仿佛一位仁慈的统治者向其忠诚的子民施予恩惠。“从倭拉人民有幸观赏这个节目至今,尚不足一代人的时间。议会一向玩忽职守,只顾塞满自己的口袋,却吝于为你们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遣。看看你们的女皇是多么慷慨,为你们带来了传说中的贾维柯和莉维娜!”   她张开双臂,欢呼声四起,在瑞瓦听来像是饱受摧残的野兽发出嘶哑的吼叫。观众席最底层的看客为表忠心,喊得满脸通红,一个阿利赛在他们当中冷眼旁观,面带嘲弄的笑意。   女皇放下胳膊,全场即刻鸦雀无声。“这是一个世代流传、妇孺皆知的故事,”她朗声诵道,“迪摩斯密谋劫走善良的女王安薇儿,带到地底最黑暗的火坑。”她摆了一个夸张的姿势,指向锁在高台上的丽萨。“并且牢牢锁住,使其面临残酷的蹂躏,因为它们知道,她亲爱的姐姐甘愿赴汤蹈火,带她重回光明大地。欢迎最勇敢的守护者——莉维娜!”她手指瑞瓦,又引起一阵声嘶力竭的欢呼。   “然而迪摩斯向来诡计多端,”等呼声逐渐平息,女皇接着说,“它们引诱了最强大的守护者,撩拨其欲火,撺掇其叛逆,以无尽的怨恨和恶意,将其扭曲为最邪恶和野蛮的奴仆。有请贾维柯!”   随着一声巨响,竞技场另一头的拱门突然打开,人们适时地发出尖叫,然后慢慢地没了声音,因为什么都没有出现。起先,瑞瓦怀疑是女皇故意为之,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吓唬她,然后换个新鲜花样施虐。不过,她瞟了一眼看台,发现女皇盯着空荡荡的拱门,面有愠色。   咆哮声破空而至。   那个声音震撼了整座竞技场,犹如一柄利刃,劈得瑞瓦支离破碎。充斥其间的不是狂暴,而是痛苦。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受到的折磨绝对超乎想象。   瓦鲁莱科告诉过她今天面对的野兽是什么模样,但仅凭语言难以描述准确。她和维林跟着戏班子一起旅行时,见过几只猴子,那种淘气的小动物喜欢嘶声尖叫,一旦你试图伸手到笼子里,免不了被它们抓挠。傍晚演出时,饲主吹奏长笛,猴子们随音乐起舞,或者说,踩着大致的节奏活蹦乱跳。但她此刻所见到的与吱吱乱叫的小猴子不存在任何相似之处,甚至令她怀疑,也许瓦鲁莱科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不全是胡说八道。   它跑进了竞技场,准确地说是手脚并用地窜了过来,扬起漫天黄沙。等沙子落下,它显露真身,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这只猴子——瓦鲁莱科称其为南方巨猿——虽然蹲伏着,但看样子接近八英尺高,肩部和胳膊上挂满蓬乱的棕红色长毛,肌肉厚实的后背却覆盖着坚硬的灰色短毛。   它再次咆哮,悠长的吼声充满愤怒和痛苦,血盆大口里的牙齿形似乳白色的钝头长钉。当它直立起来,瑞瓦看见它身上满是伤痕,伤口很深,尚未愈合。它举起两只前爪,有铁器的寒光闪烁,腕子上绑着皮绳。   “其实它们性子很温顺,”瓦鲁莱科说过,“长年生活在森林和山谷里,只吃树叶,不知为何很怕见人。为了角色需要,寻找一只天生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巨猿实在太难,不过一旦有了……再加以适当的残酷训练,它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何况我们还加装了铁爪。”   他说的是实话,巨猿的目光扫过竞技场,先盯着丽萨,继而望向瑞瓦。它的眼神似有觉悟,看样子完全明白当前的处境。它咆哮着,铁爪划过沙地,发起了进攻。   瑞瓦狂奔上前,抓起长矛和短剑。巨猿径直冲向丽萨,区区几步就扑了过去。瑞瓦看到丽萨纹丝不动,仿佛被冻住了,或许是太过恐惧,完全忘记了训练的内容。但等野兽逼至眼前,铁爪猛地挥来,她忽然一低头,向右翻滚,木杆瞬间断裂,锁链随之脱落。她慌忙爬起来,按照瑞瓦的嘱咐收起了锁链。   巨猿刹住脚步,吼叫着调整姿态,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丽萨尖叫一声,挥起铁链打过去,扬起一团沙尘,但它仅仅停歇了片刻,又冲了过来。   别慌!瑞瓦一边跑去,一边暗暗祈祷。不要躲得太早!   好在丽萨将时机把握得堪称完美,她跳到右边,同时俯身躲过铁爪,又爬了起来,跑回高台。她大步冲上去,躲在木杆后,巨猿紧追不舍,一掌拍去,丽萨上方的木头碎裂成渣,犹如下雨一样纷纷落在她身上。巨猿收回身形,高举双爪,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瑞瓦的短剑旋转着疾射而至,正中巨猿膝盖下方。它怒号一声,踉跄着跌下高台,四爪朝天地滚落在沙地里,一时间黄沙弥漫。   “你受伤了吗?”瑞瓦蹲在丽萨身边问道。   女孩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竟然露齿一笑。“今天,或许我也是莉维娜。”   瑞瓦顿觉豪情激荡,但转瞬即逝,因为巨猿又从沙尘之中现身了,它狂暴地吼了一声,从腿上拔出短剑。“跟在我后面。”   它拖着伤腿,绕着高台转悠,身后血迹斑斑。受伤导致巨猿速度放慢,但也使得它的神志更加清醒。此时它盯着瑞瓦,目光令人不安。它知道,瑞瓦心想。它知道不是我死,就是它亡。   突然,巨猿冲了过来,疯狂地挥动爪子,攀上高台,伪装成大理石的台阶四分五裂。当最后一点遮挡物被打烂,瑞瓦和丽萨纵身跳下去。野兽追了过来,接二连三地猛扑、挥爪。每当巨猿攻击,瑞瓦就跳到一边,丽萨有样学样,但体力明显不支。   它好聪明,瑞瓦看到巨猿专注的眼神,心里一惊。知道消耗我们的体力。   “我们需要分散它的注意力。”她对丽萨说着,两人又躲过一击。她挥矛刺去,试图阻止它接下来的进攻,但巨猿仅仅退了数英尺,又逼上前来。“下一次你躲到左边去。用你的锁链攻击,打一下就跑。”   巨猿恶狠狠地吼了一声,跛着脚扑过来,双臂大展,犹如张开的剪刀。当它猛地收拢双臂,瑞瓦向右闪躲,铁爪掠过,差点“剪”断了她飘在脑后的辫子。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丽萨,见其挣扎着爬起来,这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巨猿转向女孩,蓄势待发。丽萨双手握住锁链,叫喊着挥舞在空中。铁鞭向上疾射,正中巨猿的面门,当它的脑袋扭向一侧,瑞瓦看见有只眼睛废了。   它冲着丽萨狂吼,女孩立刻转身跑开,没跑几步就摔倒在沙地里。巨猿得意地咆哮着,伏身欲扑,后背完全暴露在瑞瓦面前。她一跃而起,猛冲几步,将矛柄插在沙子里,脚下一蹬,借力飞上半空,落在巨猿的肩上,一把拽住它脖子上蓬乱的长毛。巨猿拼命地摇晃、扑打,企图把她甩下来,仿佛在对付一只讨厌的苍蝇。她慌忙低头,铁爪在毫厘之外掠过。   巨猿突然晃了晃,单膝跪地,不再攻击瑞瓦。只见丽萨弯腰弓背,死死地拉着锁链,另一头缠在巨猿的伤腿上,当它徒劳地扯动锁链时,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涌出。   她松开手,直起身子,双手高举宽刃长矛,掉转矛尖,猛地刺进巨猿的双肩之间。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矛柄上,银牙咬碎,奋力推进,感到矛尖擦过骨骼,割开肌腱,最后从巨猿的胸前戳了出来。   她跳下去的时候,巨猿浑身抽搐,嘴里吐出一声抖抖索索、含混不清的低吼。它直立起来,目光从矛尖移向瑞瓦——她正伏在沙地里,做好了再次闪躲的准备。不过,剧痛导致它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全无再战的意愿,当巨猿哀怨地呜咽着跪下来,瑞瓦知道一切已结束。   瑞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距离女皇的看台不到一百码。女皇立在看台边缘,面带亲切而自豪的笑容,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她又扫了一眼观众席上层,不见弓手的影子——瓦鲁莱科信守了承诺。   她站了起来,向看台走去,瞅准了横梁中间的雄鹰图案。一路上鲜花如雨,洒落在她周围的沙地上,铺成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地毯。她的目光落在越来越厚的花毯上,内心备感沮丧。怎么才能找到藏在里面的……   她看见了,沙地里依稀有一道凸凹不平的痕迹,被一束玫瑰花遮挡了一部分。她抬头望向女皇,对方正颔首致意。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瑞瓦单膝跪地,目光不离女皇,手指插进沙里,顺着那道痕迹挖下去,果然摸到了粗糙的布料。她收拢手指,一把将其扯开,顿时沙子飞扬,长弓现身,弦已就位……一支箭搁在旁边。   有什么东西落在沙地里,发出一声闷响,全场立刻寂静无声。瑞瓦闭上眼睛,悠悠地吁了一口气。只有一支箭。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瓦鲁莱科那张肌肉松弛、毫无生气的面孔。他断开的脖子处仍在流血,证明他刚死不久。   瑞瓦抬起头,以为女皇会躲到一群阿利赛后面,却发现她还站在刚才的位置,靠近看台边缘,张开双臂,毫无防备。   “你展现了非凡的技巧,瞒过了我的歌声,妹妹。”她说,“但尊敬的竞技场之场主失败了。”   竞技场墙上的门同时打开,大约五十个阿利赛钻出通道,蜂拥而至,将瑞瓦、丽萨和垂死的巨猿团团围住。丽萨试图跑到瑞瓦身边,但旋即被三个阿利赛按倒,不管她怎么吐口水、胡乱挣扎,他们只是哈哈大笑。   “我很高兴为我妹妹送上如此贵重的礼物!”女皇说话的同时,丽萨被迫跪了下来。瑞瓦的注意力回到看台上,女皇仍旧近在咫尺,简直是活靶子。   “不过,既然我们以后要分享权力,”女皇接着说,“我就必须教你明白,何为权力的代价。权力永远需要流血才能获取,野心若无牺牲绝对无法实现。在亲爱的丽萨接受‘三死’之前,阿利赛奉命当着你的面强奸她,长达一天一夜。当然了,你可以免除她的痛苦。”她指着长弓,以及瑞瓦触手可及的一支箭。“看样子你要做出选择了,妹妹。”    第九章 弗伦提斯   “倭拉城的海港拥有世界上最强的防御工事。”舰船大臣说着,戴着护甲的手从地图上划过。这张海图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打过蜡的羊皮纸已经泛黄,但画得相当精细。“港口两边都设有塔楼,防波堤上筑有高大的围墙。码头上的要塞多达六座,分别驻扎着一个营的瓦利泰。”   海图在风中微微翻动,他只好用一把匕首将其钉住。黎明时分,天色依旧阴沉,空气寒冷得反常。在红隼号上忙活的很多梅迪尼安人面色惊恐,弗伦提斯知道他们担心又来一次黑巫术风暴,不过埃尔-努林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洛卡沟我来过不下五十次。夏季风暴是常客,与黑巫术无关。”   “你怎么叫我们攻打这种地方?”卡拉维克问舰船大臣,“除非你是想让我的人白白送死。”   “当然不是。”埃尔-努林指向城东五英里处的一处浅湾,“这是布罗科夫峡湾,走私者常年出没,和帝国的历史一样悠久。”   一个船长——看装束是阿斯莱人——走上前来,疑虑重重地观察着海图。“里面的航道只够三艘船并行。”埃尔-努林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直到船长咬着牙补充道,“大人。”   “我们轮流登陆,”埃尔-努林说,“在沙滩上列队,从东边进军倭拉城,杀他个出其不意。”   “女皇虽然疯了,但并不愚蠢,”弗伦提斯说,“她很可能预料到了这一步,到时候我们面对的是重兵把守的海岸。”   “所以,我们三分之一的舰队,那些没有运载军队的船,将于天亮后在海港附近梭巡,摆出进攻的架势。运气好的话,女皇会把兵力部署在那里。”   “他们可能发动突袭,”阿斯莱船长说,“在我们登陆之前,将我们的舰队一分为二。”   “好在我们有艾罗妮丝小姐的神兵利器,”埃尔-努林回答,“而且我们在数量上也占有优势,我相信挫败他们的企图问题不大。”他扭头对弗伦提斯说:“兄弟,登陆的顺序交给你决定。”   弗伦提斯点点头。“我的队伍先上。接着是波利泰。卡拉维克首领的人最后。”   “啥功劳都给你抢了啊,兄弟?”卡拉维克问道,语气却不无欣慰。   埃尔-努林直起身子,昂首望着东方。“大人们,舰队的船长们,尊敬的各方同盟,等新的一天到来,我们将对这个邪恶帝国的心脏发起致命的一击。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践行内心的公义,获取灵魂的自由。请诸位告知随我们一同航行的人,命运就在前方,不容辜负。”   埃尔-努林保持着慷慨陈词的姿态,似在期待众人的回应,或许想要一阵热情的欢呼。过了一会儿,沉默滋长,气氛有些尴尬,他咳了一声。“各司其职吧,大人们,先生们。”   “混账家伙。”公鸭咕哝着,和弗伦提斯一起走下船舱,“我们真的听他的命令吗,兄弟?”   “他也许是混账,但不是傻瓜。计划得很周全,务必通知到每一个人。”   公鸭点点头,刚要走开,又站住了。“有件事,兄弟。我是啥身份?”   “身份?”   “是啊。你是兄弟,伊莲是姐妹,混账家伙是舰船大臣。那我呢?”   “你可以当军士,只要你愿意。”   公鸭浓密的眉毛失望地拧成一团。“没见过哪个军士管的人比我还多,算起来有两百来号人呢。”   “那就队长吧。女王远征军自由兵团的公鸭队长,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能领一笔养老钱。”   弗伦提斯轻笑一声。“但愿能有。”   公鸭笑了,语气却有几分伤感。“很抱歉以前揍过你,兄弟。我好像没提过,我那时候老是醉醺醺的,你也知道吧?瓦林斯堡沦陷之前,我就没有一天清醒日子。”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别提了,队长。快去管你的队伍吧。”   他找到梅里亚姐妹,发现她正在船尾附近,嘴里叼着一根烟斗,香喷喷的烟雾从箭孔里飘了出去。“梅迪尼安人手里什么时候都有阿尔比兰五叶,味儿很正。”她说着递来烟斗,“少说有一年没抽过这么好的了。”   他抬手表示拒绝。“有没有收到你丈夫的消息?”   “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眨着湿润的眼睛,目光迷离,“觉得我有点放纵自己了吧,兄弟。”   “有消息吗?”他又问了一遍,她拍拍胸脯,咳了几声。   “女王又打赢了一仗,”她的嗓音略带沙哑,“对她来说都成习惯了。他们称为红花之战,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到目前为止,通往倭拉城的道路已经没有阻碍了,他们应该两天后就能到。”   他点点头,脑海里闪过瑞瓦小姐在竞技场的画面,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心里一沉。带上治疗者……   在新克希亚时,他又继续服用凯兰兄弟的安眠药水,避免与女人共享梦境,担心泄露太多秘密,不过如此一来,他也捉摸不透对方的意图。不介意我带军队来,似乎对女王的步步逼近也无动于衷。她到底有什么计划?   “我们先登陆,我猜。”梅里亚姐妹说。   “是我的队伍先登陆。你留在船上。”   “放你的狗屁。我为这事儿跑了半个世界,还有凯涅斯宗老的账要算。”   “你会使武器吗?”   她哈哈一笑,又抽了一口烟,冲着弗伦提斯捻了捻手指。“至于我会啥,你就等着瞧吧,兄弟。到时候可要躲远点。”   布罗科夫峡湾是一处小小的海湾,夹在悬崖峭壁之间。海滩再往前是陡坡,与远处的红花田连成一片。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冒头,恶劣的天气终究不是虚张声势,飘起了蒙蒙细雨。   “那些高地就算只有一小撮敌人,红兄弟,”列科南扮了个鬼脸,“海湾就变成屠宰场了。”   小舟驶向海滩的途中,弗伦提斯一言不发,始终观察着崖顶的情况。此时潮水低落,水面平静无波,桨手们飞快地挥舞木桨,不在乎造成的响动有多大——登陆速度比隐藏行踪更为重要。峭壁之上不见任何动静,海滩前面的陡坡也一样。   “记住,”他嘱咐列科南,“无论损失多么惨重,千万不要停留。”   他安排戈利赛和所有弓手乘舟先行,公鸭和伊莲的队伍紧随其后,这批人马的任务是对付可能守在悬崖上的敌人。壬希尔宗师选择跟他一起走,可能是希望尽快找到一匹马。   一听见船底与沙子摩擦的声响,弗伦提斯就飞身跃下,落在及膝深的水里,一刻不停地冲向海滩。按照事先的安排,弓手们四散开来,箭在弦上,扫视着周围的山崖,寻找可疑的迹象。戈利赛跟在弗伦提斯后面,踩得海水满是白沫,最后顺利地冲上了海滩,一路上既没有箭雨的鸣响,也没有刺耳的喊叫声。   弗伦提斯不准他们在海滩上逗留,于是众人一鼓作气,跑过草叶茂密的陡坡,一直到坡顶才停下脚步。戈利赛立刻摆出防御阵形,尽管看不见敌人的踪影。晨曦微露,暗红色的田地悄然延伸到远方,一眼望去并无活物。西边,红花丛中的塔楼沐浴着清早的阳光,犹如巨大红毯上的无数银钉。   “倭拉城,”列科南的语气竟有一丝敬畏,“为这个帝国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我还是头一次亲眼瞧见它。”   也许是最后一次,弗伦提斯心想。一旦女王抵达,怕是什么都不剩了。他忽然想起灰衣女孩及其母亲,于是回头望着海滩,试图转移注意力。公鸭和伊莲的队伍已经上岸,正摸向周围的峭壁。波利泰飞快地接近海滩,最前头的小舟上,韦弗的卷发依稀可见。带上治疗者……   “这不对头,”艾维达扫视着空空荡荡的红花田,怀疑地眯起眼睛,“连一个斥候也没有。他们去哪儿了?”   太阳逐渐升高,照亮了倭拉城的外围。没有城墙阻拦我们,但每一座房屋都可能变成要塞。“我相信不出一个钟头就能得到答案。”   在距离海滩两英里处,他们发现了第一具尸体,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灰衣男孩躺在红花丛中,估计死亡时间不到两个钟头。他是被人从背后一剑刺死的,从伤口的角度判断,凶手可能骑着马。   “这里还有三具尸体,”不远处的艾维达说,“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杀了一家人。”   他们始终保持着紧密的队形,戈利赛在前,公鸭的队伍在右,伊莲的队伍在左。卡拉维克带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走在中间,波利泰殿后。弗伦提斯不断地要求他们加快速度——在开阔地带行军,却没有骑兵保护两翼,令他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一路上他们发现了更多尸体,通常是灰衣人和少数奴隶,偶尔也有黑衣人。大多数人的致命伤都在后背,说明他们是在逃跑时被杀的。弗伦提斯数到了一百多,等到了房屋密集的住宅区,他就停止计数了。   她究竟在做什么?   人们躺在每一处门廊和街角,阴沟里血水流淌,证明这场惨剧刚发生不久。尸体上看不到折磨的痕迹,少数人身上的伤口不止两处,但大多只有一处。这是效率极高的屠杀,不分年龄、性别和地位。孩童与老人并列,奴隶和督头交叠。在死亡面前,黑衣、灰衣和被奴役者实现了绝对的平等。   “是女王吗?”公鸭问弗伦提斯,胡须半掩的面庞惨白如雪,“我知道她要讨回公道,但这也……”   “不是女王,”弗伦提斯对他说,“是女皇派来的阿利赛。”   “那帮红鬼?还以为被我们杀光了呢。”   还有九千……他暗自感叹当时太过愚蠢。他们无疑早就熟记那套谎言,万一被抓,照本宣科便是。   “瓦利泰和自由剑士都可以,兄弟,”卡拉维克说,“柯利泰也行。但我的人对付不了红甲人……”   “那就回海滩去,求埃尔-努林大人送你们回家。”弗伦提斯又吩咐公鸭,“挑出你手下脚程最快的,派他们去峡湾,请求舰船大臣立即登陆,带上所有能使兵器的船员。”他回头望着死尸遍地的街道。“请他到竞技场找我们。”   惨叫声惊动了他们,那是无数人惊恐和痛苦的嘶喊,在血流成河的街道上回荡。弗伦提斯带着戈利赛循声而去,同时命令伊莲和公鸭两路包抄,弓手们从屋顶上走。百步开外有一座广场,修剪整齐的草坪、林立的雕像、笔直的石板小路,无不是典型的倭拉风格,而在广场中央,一大群倭拉人被两百来个阿利赛堵在里面。他们无路可逃,只能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红甲人在人群里有条不紊地砍杀,眼看着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   “我并不指望你为他们而战。”弗伦提斯对列科南说,同时举剑朝向屋顶的弓手。   “我和你并肩战斗,红兄弟。”部落勇士说着,手里的斧头转了一圈,“直到一切结束。你知道的。”   弗伦提斯点点头,长剑放低。弓手射出一波箭雨,至少要了十来个阿利赛的命,与此同时,他向前猛冲,戈利赛齐声怒吼,紧随其后。直到一切结束。无论如何,一切将在今天结束。   梅里亚姐妹伸着手,阿利赛飞了出去,撞上一堵墙,颓然倒地,胸甲上那道焦黑的手印冒着灰烟,人已是五官僵硬,气息全无。姐妹扭过头,冲着弗伦提斯疲惫地笑笑,收拢手指。“轻松解围,看到没有,兄弟?”   “躲开!”他抓住梅里亚姐妹的肩膀,将其推到一边。一个阿利赛冲出掩在阴影里的门廊,剑尖在前,嘴角挂着愉悦的笑容。弗伦提斯挥剑挡开这一击,转而横扫阿利赛的双目,在他脚步踉跄、惊喜交加地大笑时,一剑刺进了他的喉咙。   弗伦提斯缓过气来,扫视着街道,尸体从街头堆到巷尾。其中就有艾维达,她趴在死去的阿利赛身上,匕首仍插在对方的脖子里。他们逐街战斗,已经打了将近一个钟头,阿利赛被迫停止屠杀,与他们对阵。随着战场向深处转移,街巷越来越狭窄,局势也愈发混乱,而阿利赛展现了非凡的偷袭能力。他们或单枪匹马,或两人一组,从小巷、门廊和窗户里突然出现,疯狂砍杀,直到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撂倒,或者被某个位置极佳的弓手射中。他们在新克希亚学到了教训,依靠弓手的扫荡向前推进,弓手们在屋顶上辗转腾挪,见到阿利赛就将其射杀。   弗伦提斯发现列科南带着几个戈利赛在街北,便跑了过去,梅里亚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他亲眼看见她杀了三个阿利赛,如果继续使用天赋,她随时都会倒下。   “新克希亚的一帮胆小鬼屁滚尿流地跑了,”列科南恨恨地说,“我要亲手宰了卡拉维克。”   “恐怕你办不到了,”梅里亚呻吟着靠在门廊里,脸色灰白,肌肉松弛,“我看见他死在两条街外。”   弗伦提斯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一看,伊莲纤细的身影立在二十码开外,一栋双层大宅的房顶,正挥舞着手里的十字弓。“韦弗!”她冲着跑过来的弗伦提斯喊道,指向密密麻麻的街巷连接的一处开阔地,看样子是市集广场,“还有壬希尔宗师!”   弗伦提斯招手叫上戈利赛,冲向广场,那里一片狼藉,推车和货架翻倒在地,到处都是死去的奴隶和自由民。广场北边,大约五十个波利泰组成密集的楔形战阵,朝着两倍于己的阿利赛稳步推进。波利泰动作一致,精准无误,长年累月的训练已经形成本能,宽刃长矛布满战阵外围,形同巨大的豪猪,韦弗的一头金发在他们当中格外醒目。奇怪的是,面对曾经的奴隶战士,阿利赛不像过去那样兴奋得发疯,弗伦提斯看到他们脸上只有赤裸裸的愤怒。他们接连不断地发起冲击,很多人死在岿然不动的长矛阵前,但也有少数人杀进去,干掉了一两个波利泰。   一开始弗伦提斯不理解波利泰为何列阵推进,因为广场上的平民早被屠戮殆尽,随后就看到了他——一个被阿利赛重重包围的孤独骑手,以无与伦比的优美姿态拨转坐骑,长剑如流星划过,周围的红甲人纷纷倒地。但他毕竟孤身一人,敌众我寡。   弗伦提斯抛开一切疑虑,冲进阿利赛当中,双手持剑,疯狂挥舞,杀出一条血路,戈利赛也跟了上来。他隐隐听见波利泰的叫喊,但不是欢呼,因为他们尚不具有这种情绪,更像是接受了一道指令。随着阿利赛的队列逐渐稀疏,他们加快了推进的速度,继续接近孤军奋战的骑手。   弗伦提斯低头避开阿利赛扫来的一剑,旋即反手一击,刺穿了对方的胸甲。但此人不肯罢休,一把抓住弗伦提斯的执剑臂,露出血迹斑斑的牙齿,笑容温暖而深情。“你好,父亲。”他嘶声说道,死死地箍住弗伦提斯的胳膊。   又一个阿利赛飞身上前,剑尖直指弗伦提斯的脖子,却见一道黑影掠过,撞上他的额头,令其攻势顿挫。他眼珠上翻,望向弩箭,嘴里流着涎水,直到列科南挥起斧头,斩断了他的双腿。部落勇士又一旋身,手起斧落,箍着弗伦提斯的那只胳膊被劈成两截。在列科南解决阿利赛的同时,他甩开断手,扭头看见伊莲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弗伦提斯正要挥手感谢她,却发现她望向别处,嘴里咬着一支弩箭,纵身跳到旁边的屋顶上,目光不离前方的骑手。壬希尔宗师!   箭雨之中,他和列科南并肩砍杀,戈利赛在他们身后掩护,越来越多的弓手出现在周围的屋顶上。弗伦提斯前头的阿利赛突然减少,接连有三人倒在箭下,他趁机杀出重围,奔向壬希尔宗师。这时,一个阿利赛向前疾冲,一剑刺进宗师坐骑的腹部,弗伦提斯见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吼。战马扬蹄而立,张嘴嘶鸣,瞬间翻倒在地,四足乱蹬。周围的阿利赛一拥而上,举剑大笑。波利泰又呐喊一声,发起冲锋,他们推开残敌,迅速突向围着壬希尔宗师的阿利赛。波利泰一鼓作气冲散了敌军,以惊人的速度组成圆形的防御阵形。弗伦提斯看不到宗师的影子,于是拼命地挤进去,发现战马仍在垂死挣扎,那是一匹强壮的灰色公马,不知道宗师是从哪里找到的。他从奄奄一息的战马身上跳过,看见了被压在底下的壬希尔宗师,这才长出一口气。宗师急得眉头深锁,因为长剑卡在了一个阿利赛的尸体里。   “我们需要再找一个马厩。”他说着闷哼一声,把剑抽了出来。   “当然,宗师大人。”他跪下来,用肩膀顶起马尸,好让宗师挪开被压住的腿。这条伤腿已经扭曲变形,他推断壬希尔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骑马了,甚至走路也成问题。   “红兄弟!”   听见列科南的喊声,弗伦提斯站了起来,发现四面八方全是阿利赛,还有不少从周围的房屋里现身。所有人都盯着他,目光充满迷恋和欢喜。屋顶的弓手仍在射箭,但他们不以为意,同伴死在身边,他们也顾不上看一眼。他们被我吸引了,弗伦提斯心想,他们的眼里还有一种东西。疯狂。她放开了对他们的束缚,而他们渴望亲手杀死父亲,以获取最大的愉悦。   “到此为止!”他大喊着,走到围成一圈的波利泰身边,“我知道,她释放了你们。你们也释放自己吧,不要发疯了!”   不出所料,他们放声大笑。嘹亮而欢愉的笑声经久不息,有人身中数箭,依然笑个不停。   “如你们所愿,”弗伦提斯叹息着,举起长剑,“来吧,我治好你们的顽疾!”   忽然有一种别的声音响起,穿透了他们持续不断的笑声,那是从周围街道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轰鸣,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吼叫,无数人愤怒的吼叫。   梅迪尼安人涌过大街小巷,扑向红甲人,军刀熠熠生辉。为战斗而生的阿利赛快活地砍杀着,然而,尽管他们武艺高超、凶暴残忍,也无力抵抗潮水般的海盗,不过片刻工夫,红色的岛屿就被彻底淹没。梅迪尼安人高举军刀,昂首望天,狂野地欢呼胜利。   “他们可真够慢的。”当屠杀渐渐平息,列科南不满地咕哝道。   弗伦提斯回头一看,韦弗站在壬希尔宗师身边,歪着脑袋观察那条伤腿。“你可以帮他吗?”他问。   “很遗憾,兄弟。”治疗者难过地摇摇头,望向西边,只见一座巨大的圆弧状建筑凌驾于屋顶之上,“我有种预感,很快我就需要使用全部的力量了。”   他把壬希尔宗师交给梅迪尼安人照顾,很多人都希望留下来,对于前往竞技场的要求装聋作哑,因为这里全是空置的房屋,财物唾手可得。弗伦提斯没见到舰船大臣埃尔-努林的影子,而这群梅迪尼安人当中级别最高的就是二副,所以只好放任他们搜罗战利品,带队继续前进。穿过几条街,他看到三十四号正在为公鸭缝合胳膊上的伤口,这位新晋的队长周围只有十来个人,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十多具阿利赛的尸体。   “你每回打仗都要受伤吗?”伊莲没好气地问公鸭,同时爱怜地抚弄他蓬乱的头发。   “我喜欢留点纪念。”公鸭回答,三十四号打结时,疼得他牙关紧咬。他面带歉意地望向弗伦提斯,又冲着旁边点点头。“很遗憾,兄弟。”   那是大砍的尸体,黑牙蹭着它的脑袋呜咽。一把短剑插进它的胸膛,附近的墙边靠着一个死掉的阿利赛,被咬得面目全非。   “我们不能耽搁。”弗伦提斯移开目光,扫视着精疲力竭、面色苍白的战士们。他们从新克希亚一路跟随,如今只剩三分之一。为了拯救曾经奴役他们的人,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想到这一点,他既痛心又敬佩,泪水湿润了眼眶。   “队长,”他吩咐公鸭,“你的队伍殿后。姐妹,带上弓手,我们向竞技场搜索前进。”   “他们应该死光了。”梅里亚姐妹说。她的脸色稍有缓和,不过眼睛和鼻子底下仍有血渍,说明她只是在勉力支撑。   “我们在埃斯克希亚也是这样想的,”他说,“跟着我,不要再使用天赋,除非万不得已。”   错综复杂的街巷很快变成了宽敞的大道和园圃,尸体仍然不少,黑衣人居多,还有一些是负责打理草坪和擦拭青铜雕像的奴隶。至于阿利赛,则完全不见踪影。他们又走了一百码,竞技场出现在眼前,战士们和波利泰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那优雅的造型、红金相间的楼层,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鲜艳夺目。场内声如雷鸣,数千人欢呼喝彩,一定是在观赏他们女皇精心安排的残酷竞技。城里已成地狱,他们还像绵羊一样咩咩直叫,弗伦提斯下意识地觉得,为这些人流血牺牲实在不值。   “没有卫兵,”伊莲报告,“我们所能看到的地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弗伦提斯望向韦弗,发现他注视着竞技场,破天荒地皱起眉头,嘴唇微微颤动。带上治疗者……“你不用跟来,”弗伦提斯对他说,“你和波利泰留在这里。等危险过去了,我再派人通知你。”   韦弗舒展眉头,冲他微微一笑,恐惧随之消失。“我相信今天无论哪里都很危险,兄弟。”   弗伦提斯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转身面对所有的人。他嗓音嘶哑,说话相当吃力:“你们已经做了太多,我不能再要求什么了。你们留在这儿,我和韦弗两个人进去。”   无人回应,他们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他的话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可我知道一旦进去了,很多人都活不成……”   “耽误时间,兄弟。”公鸭说。身边的伊莲抬起十字弓,满怀期待地与他对视。   他回头张望竞技场,又一阵呼声传来,从强度和长度判断,大竞技达到了高潮。“我们的任务是营救瑞瓦小姐,杀死女皇!”他说着举起长剑,向前冲去,“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因为她绝不会对你们留情!”    第十章 维林   星星。他眨了眨眼,想看得清楚些。他知道那是幻觉,但它们就在那里,亮晶晶地闪烁。太多了,多到他永远数不清。有些异常明亮,以至于周围的同类黯然失色。它们有些深沉晦暗,泛着黑里透红的微光,犹如在蓝绿相间的深色巨毯上移动的小小蚂蚁。那不是星星,他心想。是人。   “维林。”她在那里,就飘浮在夜空之中的不远处,他发现自己正在高高地飞翔。他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悲伤和激动令他颤抖不已。她微笑着飘了过来,伸出双手。“我想带你看,”她说,“我想让你看见我眼里的景象。”   “我……”他抓住她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该……”   她来到他怀中,温暖的触碰驱散了他的愧疚。“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她抵着他的额头说,又转身指向底下星光点点的大地。“瞧啊,”她说,“世界仍是原样,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牵着手,飞向地面,向一片毗邻大海的陆地靠近,他认出那是联合疆国。他们停留在一群星星的上空,脚下的土地有朝一日会被称作失落之城,当他们越飞越低,星星变成了闪亮的人形光影。最中间有两个人,面前的东西无比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维林居高临下地俯视,一时间不知道是何物,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黑石。   石头跟前的一个人与众不同,时而光辉灿烂,时而色泽暗红,反反复复,导致维林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他知道此人是高个子,胡须浓密。盟友。   盟友身边的人个头稍矮,从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判断,年纪也大不少。与盟友不同,他散发的光始终是明亮的,呈现温暖的蓝色。维林看到盟友抚着老人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退开了。老人静立片刻,低着头,仿佛在积蓄勇气,身上的光也随之暗淡,然后他上前一步,摸向犹如无尽虚空的黑石。   刚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生,接着有一个红色圆圈出现在石头中间,虽然很小,却炽烈如火,能量惊人,和心脏一样有节奏地跳动着。老人的光之手伸向红圈,将其抓住……红圈猛地一颤,跳动的频率突然加快,有什么东西从石头里喷了出来,犹如色彩缤纷的喷泉,冲天而起,在老人踉跄后退的同时,一道形似火墙的环形冲击波自地面绽放,无尽无穷地扩张开去。与火墙接触的瞬间,大多数人形光影虽未受到明显的影响,但产生了星星点点的闪烁。力量,维林想起来了。烙印在血脉里……   五颜六色的喷泉慢慢落下,石头里炽热的红圈也逐渐缩小,变成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于无形。老人在地上翻滚,痛苦地抽搐着,光影摇曳不定,亮度更胜之前。慢慢地,他不再挣扎,试图抓住盟友的手。然而,跪在一旁的盟友毫不理会,俯视着虚弱的老人,身上的红光盖过了白光。   突然他身形一动,只见一个黑色的物体高举过头,猛地坠落。老人的光影瞬间闪耀,一分为二,变成了一大一小两团微弱的光。他的脑袋!维林恍然大悟。他砍下了老人的脑袋。   盟友捡起脑袋,举了起来,嘴唇碰到断颈的刹那,他的光立刻定格为红色,深红如火,与石头里炽热的红圈一样,有节奏地跳动着。   盟友把脑袋扔到一边,转身面对围观的人。他们吓得纷纷退后,很多人拔腿就跑。之后他们同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着,动弹不得。盟友久久地端详着他们,又在人群中穿行,最后停在一个闪耀黄光的壮汉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方突然痛苦地弓起背部,发出无声的惨叫,不过转眼之间,他身上的光也变成了和盟友一样的深红。   盟友接连触碰了十几个人后,走了出去,眼看着红色的人影杀害他们白色的同胞。他们都没有带武器,有的被生生掐死,有的被石头或树枝打死。屠杀的过程中,盟友自始至终站在原地,微微歪头,冷眼旁观。等一切结束,白光全部熄灭,盟友向北边走去,红色的人影跟上了他。   达瑞娜紧紧地抓住维林的手,两人飞上高空,时间在他们脚底飞速流逝,盟友带领的红人在北边越聚越多,一生二,二生三,在联合疆国的土地上不断地散播和扩张,他们所到之处,白光无不熄灭殆尽。   “盟友的天赋。”维林说。   “不,”达瑞娜说,“那不是天赋。是疾病,是瘟疫。就像掐脖红。”   “可这只是梦境。我如何知道真假?”   “我们知道。”她飘远了,张开胳膊,只见一大群人从周围的黑暗中现身,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多数面孔是陌生的,但也有几个他熟悉的:第七宗的姐妹,在瓦林斯堡和艾卢修斯有过来往;马肯也在,掩在胡须里的笑容冰冷而严肃;格瑞林宗老,依然那么肥胖……还有一个人。   凯涅斯穿着第六宗兄弟的装束,但他死的时候是第七宗的宗老。“兄弟……”维林说着,伸出手去,但凯涅斯只是颔首微笑,接受了他的问候。   “你把他引走之后,我们还在往生世界停留,”达瑞娜说,“能将我们约束在这里的,不仅仅是他的意志。我们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为你造就了最后的幻象。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看到周围的灵魂逐渐暗淡,飘散在黑暗之中,凯涅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生硬地挥手道别,然后被黑暗吞噬。   “这么说你们真的走了?”他问达瑞娜,“你们的灵魂永远地消失了?”   “灵魂是记忆。”她说着,又回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头,“现在你就是我的往生世界,维林。你和所有我爱的人,甚至与我为敌的人,你存在,我就存在。”   她离开了怀抱,又捧着他的脸。“记住,像掐脖红一样的瘟疫。害过掐脖红并且痊愈的人,永远不会再受其害。现在,你必须醒过来了。”   喧闹声吵醒了他。有人怒气冲冲地说着罗纳语,声如雷霆。他呻吟了一声,翻身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上的大包。争吵声戛然而止,他抬头一看,正在对峙的柯拉尔和艾尔特克退开了。塔莱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盟友身前站定。盟友昏迷不醒,脑袋耷拉在前面,额头上的伤口仍在流血。   奥文守在维林身边,骑卫们围成一圈,狠狠地瞪着对面的森挞。他这才发现自己被打晕过去的时间不长。维林向奥文伸出手,骑卫殷勤地把他拉了起来。他走到艾尔特克面前,微微鞠了一躬。“感谢,塔莱萨。奥文大人,收拾营地。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他们一路向南,经过的镇子越来越多。大多数镇子未能逃脱暴动和叛乱的蹂躏,有几座仅存焦黑的废墟,极少数维持着原样,因为有新近加高的城墙和路障保护,以及全副武装的镇民。他们往往来者不问,先用弓箭伺候。维林无意卷入无谓的争斗,宁愿绕道而行,但森挞对这种忍气吞声的做法颇为恼怒。   盟友在队伍的后面骑行,那张五官受损、伤口未愈的面孔冷淡如常,饶富兴味。奥文的骑卫得到了严格的指令——如果他再开口说话,便将其嘴巴堵住。不过他自从清醒过来,就一直保持沉默。柯拉尔时常盯着盟友,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维林知道她克制着取弓杀人的冲动。歌声的指引很少犯错,他知道,也分外怀念自己失去的天赋。但达瑞娜在梦境中并未要求他立刻杀死盟友,也没有指责他做错了选择。   五天后,远方出现一条红线,而且越来越粗,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花田,一座高塔林立的壮丽城市映入眼帘。   “倭拉城。”一旁的洛坎轻声说道,他摇着头,毫不掩饰内心的赞叹,“真没想到有机会亲眼看见。”   维林叫来奥文大人,指着西边和东边吩咐道:“派人探路,我们需要知道女王的行踪。我们就在这里扎营……”   “没时间了!”   维林扭头一看,盟友冷冷地注视着他,扭曲的面容不见一丝戏谑之意。两边的骑卫上前执行命令,但维林摆了摆手,驾着刀疤缓步靠近,与盟友四目相对。“为什么?”   “此时此刻,我的仆从正在竞技场耍弄你的妹妹——准确地说,你称之为妹妹的那个变态小婊子。再耽搁下去,我怀疑她熬不了多久就会死。她一直跟我作对,那是她应有的下场。”   维林看到柯拉尔咬紧牙关,点了点头。瑞瓦!他的爪牙抓住了瑞瓦。   “她没有天赋,”盟友又说,“往生世界不会收留她……”   维林掉转马头,冲到队伍最前面,在大声喝令奥文的同时,向倭拉城疾驰而去。    第十一章 莱娜   我不远万里找他们讨要公道,他们却甘于自取灭亡。城里到处都是死人;街道、门廊和园圃无不尸横遍地。塔楼上也挂着不少,犹如被人遗弃的破烂玩偶。这一带明显是富人区,豪华的住宅,带有围墙、樱花绽放的大花园,林立的雕像,皆是荣誉和地位的明证,不过凶手并不在乎受害者的身份——大量的奴隶也惨遭杀害,说明这场屠杀并非起义所致。   “是阿利赛干的,陛下。”索利斯兄弟前来报告,马蹄铁刺耳的敲击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战马在面前刹住脚步,他恭敬地向阿尔林宗老点头致意,又对莱娜说:“我们在附近的街区发现了二十来个,见人就杀。我们已经将其剿灭,但我相信还有不少残敌。”   他的兄弟们在不远处等候,他则焦躁不安,显然急着离开。“通向竞技场的路呢?”她问。   “一路畅通,陛下。看样子城里没有其他的倭拉军队,我相信您此去安全无虞。”   毫无疑问,你要去拯救那些与我们势不两立的敌人。她正准备命令索利斯兄弟集结队伍一路护送,米欧尔突然跳下马背,跑向一座大宅子。拱门边有一堆尸体,女官拖开了最上面的死者,那是一个苗条的红袍女人,脖子开了一道血口。她又把手伸进血淋淋的尸堆里,拉出一个半裸的瘦小女孩,将其紧紧抱住。莱娜催促黑玉靠近,在米欧尔身边下了马,看见她擦去女孩脸上的血。女孩大约八岁,还活着,却一动不动,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米欧尔哭了,莱娜第一次看她流泪是在温瑟尔岛封其为贵族的时候,此后再未见过。   女孩眨了眨眼睛,抬头望向莱娜,好奇地皱着眉头。“我认识你。”她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莱娜走过去,蹲了下来,撩开女孩额头上的一绺乱发。   “我父亲告诉过我,”女孩说着,不服气地噘起小嘴,“你要来烧掉一切。你是火焰女王。”   莱娜闭上双眼。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樱花淡淡的清香,掩盖了血淋淋的伤口和五脏六腑的恶臭。她试图回忆另一种熟悉的气味,那种堵着喉咙、令人恶心作呕的气味,带着皮肉燃烧的焦煳。但她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她睁开眼睛,面带微笑,捧起女孩的小脸蛋,“我只是女王。”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米欧尔的肩膀。“带她去找凯兰兄弟。”她转身走向坐骑,“索利斯兄弟,你负责带队追捕残余的阿利赛。幸存的倭拉人将被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会转告战争大臣,增派人手协助你。”   他坐在鞍上鞠躬,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感激之情。然后他又对宗老点头道别,掉转马头,冲着兄弟们嘶声喝令。一群人疾驰而去。   “这样不行,勒娜。”莱娜爬上马背的时候,达沃卡锐利的眸子扫视着所剩无几的女王匕首,“我们人太少。”   莱娜听见队伍后方人声嘈杂,伊尔提斯立刻拔剑转身。看到来者是库姆布莱人,他才放松下来。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是常见的弓手模样,背挎长弓,手握短柄斧。他跑步过来,经过莱娜身边时,匆匆地鞠躬致意后,就继续朝着半英里开外的竞技场前进。很快又有一百多人跟了上来,到处都是他们的祷告声,“神佑小姐”一词反复出现。他们不听艾尔·海斯提安的命令,她心想。但愿他足够聪明,没有横加阻拦。   “我想人应该够了,姐妹。”她说完,一夹马腹,黑玉放蹄飞奔。   那对空洞的双眼俯视着她,嘴唇松弛,舌头从齿间垂落。脑袋被铁钉固定在雕像的脖子上,皮肉和青铜相连,干涸的血迹从雕像覆盖到基座,雕像原先的脑袋搁在底下。   “他们吓唬人的花招层出不穷啊。”伊尔提斯厌恶地说。   莱娜驾着黑玉经过雕像,向竞技场行去,与此同时,库姆布莱人鱼贯而入。她瞥见安提什大人正在招呼手下,一转眼就进了拱门,来不及对他下达指示,但他们与神佑小姐近在咫尺,莱娜也不指望安提什服从命令。   她在最高的一扇拱门外下了马,走进幽暗的场内,库姆布莱人作战的呼喝声在拱形台阶和走道上回荡。女王匕首呈弧形散开,阿尔林宗老和伊尔提斯手握长剑,贴在她左右。   “恕我冒昧,陛下。”宗老指着附近的楼道说,那儿的台阶通向竞技场深处。莱娜疑惑地扬起眉毛,他接着说道:“关押戈利赛的笼子。或许还在使用。”   她点点头,示意他带路,等女王匕首进了楼道,她也跟了上去。底下是一间狭长的密室,两边都搁着笼子,迎接她的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宗老和女王匕首正与十来个柯利泰对阵。宗老以第六宗特有的优雅身法闪转腾挪,剑出如电,砍翻了一个柯利泰,又挡开了一把刺向匕首战士的短剑。但柯利泰毕竟武艺非凡,眼见不少人倒在奴隶精英的剑下,莱娜怒不可遏。我只是女王。   她一挥手,命令伊尔提斯加入战局。四下张望,她发现附近躺着一具死尸,此人大腹便便,胸前被捅了一个洞,从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来看应是狱卒。她俯身取下钥匙,走向最近的笼子,一看到里面的人便停下了脚步。   他的嘴角没了笑意,眼神也不再调皮,油腻的头发软绵绵地搭在面前,脸上的诙谐和爱慕消失无踪。“如您所见,”海盾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您终究把我关在牢笼里了。”   她一言不发,钥匙插在锁头里一转,然后拉开笼门,退到一边。见他迟迟不动,她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他慢慢地走出来,瞟了一眼尚未结束的战斗——还剩最后三个柯利泰,他们靠在笼子外招架,结果从笼子里伸出一双双手,在他们身上狂乱地抓挠。   “这是我为您打的最后一仗。”海盾说。   最后一个柯利泰倒下的时候,莱娜把钥匙扔给海盾,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第十二章 瑞瓦   “杀了她!”丽萨尖叫着,在阿利赛的手下拼命挣扎,“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瑞瓦按在沙地里的手猛地一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手向长弓挪近了些,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女皇笑靥如花的面庞。“她说得在理!”她喊道,“我一死,战争就结束了,但她还是逃不过一死,而你会记得她临终的惨状,永远不忘!我已经命令他们不要杀你,我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妹妹呢?不如你让她痛痛快快地死掉?”   瑞瓦扭头一看,丽萨已经无力反抗,目光中充满哀求,她起伏不定的喘息是场上唯一的声音,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一声低语。瑞瓦摸向弓箭……   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擦着她的脑袋,插进了长弓旁边的沙地。是一支箭,箭翎仍在颤抖。瑞瓦猛然抬头,望向观众席上层,看见了一队人,全是弓手。她呻吟了一声,愈发绝望。瓦鲁莱科的柯利泰终究没能完成任务。其中一人把弓举过头顶,瑞瓦眯起眼睛,发现对方的动作有几分眼熟,宽阔的肩膀与某人极为相似,但他应该消失在大海深处了。她又望向他手里的弓。弓臂很长,带有曲线优雅的单弧,不像倭拉人常用的双弧强弓。   她缓缓地回过头,视线移向插在沙里的那支箭。燕子的羽毛,她注视着箭翎。这种鸟儿只在库姆布莱的夏天出没。   她举目望向女皇,报以微笑。   她一把抓起长弓和瓦鲁莱科的箭,旋身朝左,搭箭放弦,一气呵成。原本按着丽萨的一个阿利赛喘息着倒退几步,笑嘻嘻地盯着插在胸口的箭。另一个迅速拔剑,刺向丽萨的后背,然而瑞瓦出手如电,把安提什送来的那支箭射进了他的脖子。   突然嗡鸣声大作,她起身冲向丽萨的同时,箭雨狂扫而至,面前的阿利赛纷纷倒下。她在丽萨身边刹住脚步,将其拽了起来。女孩惊恐地喊了一声,只见一个阿利赛挣扎着向她们逼近,肩膀和腿上插满了箭矢,龇牙咧嘴地露出凶残的笑容。瑞瓦从沙地里拔起一支箭,在五步开外射中了他的眼睛。她抓住丽萨的胳膊跑向最近的一扇门,厚重的铁门已经锁死,但石头拱顶可供她们暂避一时。她看到底层的瓦利泰弓手与上层的长弓手对射,但完全处在下风,他们周围的观众慌忙躲避,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竞技场的各个出口。   箭雨逐渐减弱,一开始很慢,很快就停下来了。瑞瓦探头张望,发现观众席变成了激烈的战场,红色、黑色与库姆布莱人的灰绿色混在一起。她的目光投向贾维柯进场的地方,发现那扇门依然敞开着。“快!”她喊道,拉住丽萨的手,准备冲过去。   女皇突然落在她们前方,就地一滚,短剑在手,摆出战斗姿态。她瞪着瑞瓦,眉头紧皱,恼羞成怒。“你毁了我的大竞技!”   瑞瓦退了几步,示意丽萨躲到后面,同时东张西望,期待混战之中有人腾出手来射一箭。   “我所有的心血,”女皇踩着轻盈的步点逼向他们,短剑持在极低的位置,“我慷慨无私的教导,全都白费了。我非常失望,妹妹!”   她挥剑刺来,瑞瓦立刻拽着丽萨滚到一边,剑刃几乎擦边而过。起身之时,瑞瓦以长弓为棍,扫向女皇的头部。她轻松躲开,怒不可遏地冲着瑞瓦吼道:“我们的母亲怀你的时候死了!我躺在床上,听到门外传来她的惨叫。盟友把永生的秘密告诉了我父亲,所以,他特别饥渴!”   她又刺来一剑,瑞瓦把丽萨推向左边,自己朝右边躲开。她瞥见不到十英尺的距离有一个死掉的阿利赛,身上插满箭矢,手里有一把剑。   “比起我来,母亲一定更爱你。”瑞瓦正要冲过去,女皇拦在了路上,“我知道,可我不介意,你终究是我的妹妹。”   瑞瓦的目光投向丽萨,催促她快跑,可女孩不肯走,反而举起铁链,笨拙地摆出迎战的架势。女皇嘲弄地大笑,忽然又冷静下来。“这是真爱啊,”她摇着头说,“而我得到的从来只有恐惧和欲望。我是爱你的,妹妹。可又承受不了嫉妒的煎熬。”   瑞瓦瞟了一眼阿利赛的尸体,估算着距离,以及有多大机会躲开女皇的剑……她突然瞥见了什么东西。   “我不是你妹妹!”她冲着女皇大喊,攫住对方的目光,“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恐惧和欲望,因为那就是你的全部。你是一个活了太久的疯女人!”   “疯?”戏谑的笑意又回到女皇脸上,剑尖也随之放低,“不然你以为世界是什么,不就是无穷无尽的疯狂吗?发动战争是疯狂之举,追求权力亦是疯狂之举!”她纵声大笑,张开胳膊高呼:“疯狂万岁!”   瑞瓦估计巨猿只是为了扮演好角色,长年累月的受训形成了它的记忆。巨猿挥舞着铁爪慢慢逼近女皇——它以为对方是莉维娜,因为场上只有她手持武器——在沙地里留下一道猩红的血迹。它嘶吼一声,直立起来,向前猛冲,铁爪迅疾地拍下,女皇转过身,三根铁刺正好插进了她的胸膛。   巨猿狂吼一声,既是愤怒的宣泄,也是胜利的呼告,然后它吐出最后一口气,颓然栽倒,扬起漫天黄沙。瑞瓦走过去,女皇口里鲜血直涌,但尚未断气,仍在垂死挣扎,试图摆脱巨猿的铁爪。伴随着一声惨号,她终于成功了。她躺在沙地里喘息,艰难地吸着气,浑身痉挛,那双毫无理性的大眼睛望向瑞瓦,嘴角挂着真诚而温暖的笑容。瑞瓦真希望手里有剑。   战斗的喧嚣声吸引了瑞瓦的目光,观众席上无处不在激战,倭拉人成群结队地挤在一起,周围杀声震天。增援的疆国禁卫军赶到了,根据队伍中女人的数量判断,应是诺塔大人的自由战士。她还看到了海盾飘扬的金发,他带着数十个获救的戈利赛正在底层战斗。她向圣父祈祷,保佑阿勒恩也在其中。面对多方夹击,红色和黑色的人群不断减少,但阿利赛还是老样子,对于死亡的降临不以为意,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死的时候也不忘放声大笑。   女皇忽然嘶哑着嗓子大吼一声,瑞瓦回头一看,她正挣扎着企图站起来,两眼死死地盯着竞技场北端,呛在血水里的咒骂含糊不清,但有一个词被瑞瓦听见了。“婊子!”   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踏着沙子走来,陪在左右的是身材魁梧的护卫总领和一个瘦瘦高高、上了年纪的第六宗兄弟,瑞瓦未曾见过。十来个疆国禁卫军士兵夹道而立,女王径直走向瑞瓦,推开她手里的长弓,亲切地拥她入怀。“小姐。我来得太晚了,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    第十三章 维林   他们被迫在逃跑的倭拉人当中逆流而行,那些人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甚至顾不上躲开迎面而来的异国侵略者。很多人在道路两边的红花田里踩踏着,两手空空,苍白的面庞上写满了恐惧。拖家带口的则不同,他们三五成群,犹如惊弓之鸟,挎着单薄的包裹,手里牵着孩子,小小的脸蛋不是挂满泪水,就是吓得目瞪口呆。   阿斯托瑞克弯下腰,拽住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灰衣人,有个小男孩贴在他身边。回答萨满的提问时,他发音清晰有力,惯常的奴性使他暂时克服了恐惧。   “女皇的阿利赛进了城,”阿斯托瑞克说着,放开了灰衣人,他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了,“他们见人就杀。他认为这是在惩罚不去竞技场的人,可那地方根本容不下所有的市民。”   维林扭过头,看见盟友漠不关心地扫视着逃难的人。“是你干的吗?”他问。   盟友耸肩摇头。“早在我抓住她之前,她就这么疯狂了。而且她向来讨厌这帮家伙。”   他们在蜂拥而来的倭拉人中艰难前行,走了大约一英里路才将其摆脱,随后进了城。城东应是商业区,建有大量的仓库和运货的水道,此刻浑浊的水面漂满了尸体。人们不知所措地在街上徘徊,有的身负重伤,有的魂飞胆丧,无不束手待毙。每一个转弯处都有恐怖的场景等着他们,女人抱着惨遭杀害的孩子哭泣,茫然无知的婴儿推搡着死去的父母。维林硬着心肠,一夹马腹,骑着刀疤飞驰而过,双眼紧盯拱伏在城中央的竞技场。他不断地向柯拉尔投以询问的目光,但她只知道歌声的调子异常急迫。   他们七弯八拐地骑行了一个钟头,终于踏上竞技场周围的草地,他立刻催促刀疤奋蹄狂奔。在接近那座红金色的巨型建筑时,一阵嘈杂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维林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左侧有动静,扭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人正冲向竞技场的南墙,大约五百来人,个个操着兵器。领头那人披着深蓝色斗篷,矫健的身姿尤其眼熟。他立刻掉转马头,跃过一具具尸体,蹄声如雷,在大理石和草地间回荡。维林猛扯缰绳,拦在那群战士的前方,向他们举手示意。   看到弗伦提斯挥舞长剑,战士们逐渐停止了冲锋。这支队伍甚是古怪,男男女女披挂着杂七杂八的盔甲,上面满是新鲜的战斗痕迹;看他们的肤色,有倭拉人,有阿尔比兰人,也有疆国人。发现韦弗也在其中,维林松了口气。他周围的战士是队伍里最有军人风范的。   “兄弟!”弗伦提斯喊着,跑到他身边。看到他的模样,维林大吃一惊:从头到脚都是血渍和烟灰,长剑通体猩红。但他的眼神令维林稍感安慰,相比上一次见面,他似乎老成了许多,好在目光依旧坚定不移,丝毫不曾沾染肆虐倭拉城的那种疯狂。   维林点头示意韦弗及其周围秩序井然的倭拉人:“那是瓦利泰吗?”   “他们现在自称波利泰,”弗伦提斯说,“是古倭拉语,意为‘解开枷锁’。”   维林瞥见奥文的骑卫和森挞也跟了过来,盟友在他们当中,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竞技场。他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事到如今,他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渴望了。   “解开枷锁,”他复述道,回头看着弗伦提斯,“和你一样,兄弟。”   弗伦提斯点点头,微微皱眉,不明所以。“瑞瓦小姐,”他举剑指着竞技场,“我听说……”   “我知道。”维林翻身下马,抽出长剑,向竞技场走去。他招手示意弗伦提斯跟上,轻声说:“我们时间紧迫,所以听仔细了……”   他走进竞技场时,战斗的喧嚣已然平息。场内的走道纵横交错,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少量柯利泰,但凭借森挞及骑卫的武艺和人数优势,解决奴隶精英可谓轻而易举。踏进沙地之前,维林扫视着层层叠叠的观众席,发现只剩三分之一的倭拉人抖抖颤颤地挤在一起,不敢靠近疆国禁卫军和库姆布莱弓手。女王站在场中央,微笑着与瑞瓦交谈,旁边是一头猿猴模样的怪物,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根长矛。   他走过去时,瑞瓦飞奔而来,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次来得太晚了。”她嗔怪道,又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他点点头,勉强一笑,然后向迎上前的女王鞠躬致意。“陛下,很高兴看到您安然无恙。”   “我也是,大人。”他发现女王的目光冷淡得反常,过去那种真诚的笑容已然不在,如今充满审慎的意味。疆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他提醒自己。何止是女王。   “达瑞娜小姐呢?”她扫视着维林身后的队伍,问道。   他迎着女王的目光,摇了摇头。她顿失冷静,脸上阴云密布,那是发自真心的哀伤。“真是……巨大的损失,大人。”   女王背后响起了含糊的说话声,吸引了他的目光。原来巨猿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弗伦提斯。她嘴唇翕动,温情地说着什么,嘴里血水翻涌,双手止不住地痉挛。   “这位是倭拉帝国的艾尔维拉女皇。”女王说。   此时此刻,女人仍在絮絮低语,而弗伦提斯面色苍白,焦躁不安,似乎无法从垂死的女人身上挪开视线。维林注视着兄弟,直到攫住他的目光,意在提醒他千万不可忘记自己的任务。弗伦提斯微微颔首,背过身去,女皇悲鸣一声,拼命地抓着沙地,试图向他靠近。   “我也有一个人要介绍给您。”维林说着,示意奥文的骑卫带上盟友。   “你那个长生不老的天赋者?”女王问道,凌厉的目光投向被五花大绑的盟友。面对女王的目光,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望向周围的观众席,眼睛微微眯起,似在算计什么。   “不是,”维林说,“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我们一直习惯叫他盟友。”   “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盟友淡淡地说,“或许你以后可以想一个更好的。要浪漫一点的。因为,我决定成为神。”   维林正要喝令他闭嘴,突然喉头一僵。他试图抬起胳膊,却发现动弹不得。他想扭头望向弗伦提斯,脖子却不听使唤。肢体失去了一切知觉,只有胸脯仍在起伏,呼吸正常,眼珠子也可以飞速地转动。他看见女王站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眉头依然皱着,而伊尔提斯大人在她身后犹如一尊雕像。目力所及之处,所有的活人——包括观众席上的——统统静止不动。竞技场寂静无声,只有女皇垂死的喘息,以及盟友踩在沙地里的轻柔脚步声。他走到维林面前,四目相对。   “你问过我的天赋,”他说,“这就是,其中之一。我没有傀儡可用,已有很多年不曾施展了。感谢你和你长生不老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费力。瞧?”他歪着头,左右晃动。“没有流血。这具躯壳应该可以供我使用很久。说不定直到世界灭亡之日,当然我没什么兴趣看到那一天。”   他走开了,凑在莱娜面前仔细端详,然后轮到瑞瓦,她位于维林勉强可以瞥见的地方,与其他人一样纹丝不动。“好一个尤物,”盟友的目光停留在瑞瓦身上,“毁了真是可惜,但如果她还想做我的狗,十有八九会要一份奖励。”   他又走向女皇,在维林的视野当中,只有她还能移动,尽管那不过是轻微的抽搐。盟友跪在她旁边,背靠巨猿的尸体,把缚住他上半身的绳子贴在铁爪上。他上上下下地挪动,看样子颇为费力,最后绳子四散而开。   “啊,”盟友吁了口气,站了起来,扔掉艾尔特克编的绳子,“感觉好多了。”他活动着胳膊,又蹲下来查看女皇的状况。见她眼里仍闪着微弱的光,盟友抿起嘴唇,满意地咕哝了一声。   “经常有人说我是自大狂,”他抬头对维林说,“我也承认我这人不愿接受失败。不过,这么多年的自省,让我重新领悟了谦卑的价值。没错,我失败了,所以被利欧南折磨至死。但导致我失败的是做法,而不是目的。我的做法有缺陷。我试图亲手杀死世上的所有天赋者,纵然我有能力改造无数邪恶之徒,为我所用,这个任务还是太艰巨了。我有充足的时间酝酿新的计划。”   他弯腰拾起一把短剑,又抬脚勾起女皇的身体,令其仰面朝天。“既然人类生性贪婪,完全可以替我实现愿望,”他问维林,“为何我还要自讨苦吃呢?那便是倭拉人的角色,为我的意图而塑造。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为何我永远都说不够,不管他们在坑里培育了多少,我只用让更多的贵族老爷享受到我的赐福,他们的需要就不可能满足,欲望只会无止境地膨胀。于是,一个我亲手打造的帝国,为了寻找天赋者的鲜血,为了满足他们永生不死的渴望,踏上了征服世界的道路。拜你们所赐,一切都化为乌有了。我怀疑是狼的主意,不过,无所谓。”   他高举短剑,面朝观众席,操着尖厉的嗓子喊道:“仔细听着!旧神在我体内觉醒!伟大的神力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见证神迹吧!”   他走到女皇身边,剑刃贴着胳膊一划,伤口不长,但是很深。他放低胳膊,靠近女皇的脸,让鲜血流到她的嘴上。起初她毫无反应,嘴唇轻轻地抽动,不过很快就张开嘴,弓着背,把鲜血吸进喉咙里。盟友离开了仍在抽搐的女皇,把剑扔到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包扎伤口。   “既然你毁了我的帝国,”他咬牙切齿地绑着布条,对维林说道,“那我们再造一个!”   他走过来,再次停在莱娜面前,她那张完美的面庞僵硬不动,只有眼珠子慌张地乱转。“她将成为救世女王,跨海而来,推翻艾尔维拉女皇的残酷统治,拯救倭拉人民。而你——”他冲着维林笑道,“是威武善战的将军。想想吧,你们共同集结的大军,你们即将征服的土地。你们会在夺取的每一块土地上寻找天赋者。”   他来到维林面前,笑容倏忽不见,人性的面具彻底剥落,在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中,赤裸裸的恶意一览无余。“你们会把他们献祭给新神!或许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或许你会和我的傀儡女王生养子嗣,让他们继续为我效命!等到世上所有的天赋者绝了种,我也就释怀了。”   他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几近耳语。“灰石曾是我们伟大文明的根本所在,它们容纳记忆和智慧,运送我们的思想跨越遥远的距离。有了它们,我们创造了一个和平与智慧的年代,后来我们发现了黑石,认为又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哈,它赐予我们各种天赋,我妻子拥有治疗能力,她兄弟可以看透时间的迷雾。多么奇妙的天赋啊,可我的不是。它带给我的是诅咒。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生活在一个和睦安宁的世界,一个不曾被贪婪玷污的世界,而你拥有真正的力量:轻轻一碰即可操纵他人,令其干出杀人的勾当。我不想要,我希望更好的、更多的天赋。但黑石每次只有一种天赋,人也只能触摸一次。是那些将其挖出来的人发现的,他们付出了代价才知道,摸一次获得天赋,摸两次失去灵魂。   “所以,一年复一年,十年又十年,我的天赋只能沉睡。我在世上修建城市,传授知识,播撒智慧,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天赋。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呢?妻子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一群没脑子的野人,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愚昧无知的畜生,自以为凌驾于万物之上。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那些我得不到的,何不抢过来?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他是第一个触摸黑石的人,第一个获得天赋的人。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我一样,他也不愿使用。不过他有时候会表演,让那些志愿者连续几个钟头纹丝不动,你或许认为那是无伤大雅的消遣。可我看到了这种天赋的本质,它是阻碍,是我的天赋的克星。   “我们后来成了挚友。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开始关心死亡的考验,而我轻而易举地说服他冒一次险,也就是第二次触摸石头,如此一来,他不用承受痛苦,空剩一具躯壳,而天赋依然存留在血液里。   “说实话,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我把什么东西带到了世间。当我们摸到黑石,我们摸到的不仅是石头。我们摸到了这个世界之外。那是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们所谓的黑巫术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绝对混乱的世外之境。我让一个天赋强大之人触摸石头,导致不同世界之间的隔膜被打破,它借以来到我们的世界,犹如瘟疫横扫每一个角落,附着于某些人的体内,渗透了他们的血液,让他们一代又一代地生养,并且设下了一个诱捕灵魂的陷阱。我们为它们提供了居留之所,使之成形,从而创造出灵魂。我们创造出了超越死亡的存在。是它们把我禁锢在往生世界。它们的力量维持我、喂养我,把我关押在永恒的囚牢之中。我也曾全力反抗,可是即便在那里,那个不存在任何形态,除了无尽的寒意,也不存在任何知觉的地方,进食的本能依然不可抗拒。而如果世上一个天赋者也不剩,当我选择抛弃这具肉体之时,那里就再也不能维持我的存在了。”   他退了回去,古怪的面孔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老实说,我本来也不确定能否把你改造成我设想的样子。有的灵魂太缺乏恶意,不适合作为工具使用,但我后来看到你在北方砍下了那畜生的脑袋。别以为我那么吝啬,”他伸手摸向维林的额头,“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你成神。”   盟友的手掌突然停了下来,距离维林不过毫厘之差。他惊骇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种子已经长大。”弗伦提斯说。    第十四章 弗伦提斯   盟友的另一只手拍向弗伦提斯的拳头,他五官扭曲,肤色赤红,无疑是在施展天赋。弗伦提斯挡开他的手,用力一推,盟友跪倒在地。   “他们永远受我奴役!”盟友指着周围静止不动的人群,冲他吼道,“只要我活在世上,他们就是我的奴隶!只有这具肉体彻底消亡,他们才能重获自由。”   弗伦提斯不予理会,目光投向竞技场北端那扇敞开的门。   “难怪瑞瓦克在他的躯壳里待了那么久。”盟友咯咯笑道,“换一个的话会使他难以逃脱我的掌控。所以他用自己的鲜血解救你,同时也解救了自己。”他收敛笑容,明亮的眼睛充满决绝的恶意,又嘶声说道:“你不该泄露这个小秘密,孩子。如此一来,那些被我的意志所束缚的人,都被你判了死刑。虽然我需要花费很多年,但你以为时间对我而言算什么?我在往生世界忍受了千百年……”   弗伦提斯一掌拍上盟友的脑门,力量之强,令其头晕目眩,当场昏迷。“你作为一个神,好像有点担心过头了。”   “爱人。”   她站在巨猿的尸体旁边,从头到脚都是血,但身体完好如初,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皮肤光滑无痕。她的面容是陌生的,但那种眼神与当年一般无二:真挚无私的情感,不加掩饰的爱意。“你有没有带治疗者过来?”她问。   他又回头张望,看见罗纳女孩进了门,后面跟着洛坎和波利泰。维林叮嘱过她,一定要等到歌声确认安全无虞。韦弗走在波利泰的前头,目光落在盟友身上。   “你把他带来了,”女人说,“我想也无关紧要了。看样子你的兄弟找到了更好的容器。”   他扭头望去,发现她从沙地里拾起一把短剑,朝着女王走去。   “不!”他说着,拦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失望地叹了口气。“是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她不耐烦地解释,又是教训孩子的口吻,“这笔账非算不可。”   “是的。”他举起剑来,“当然要算。”   “你没看到吗?”她勃然大怒,指着盟友说,“他完蛋了!我会喝掉他的血,得到他的天赋。世界是我们的了。”   “然后你要如何统治?我今天一路杀进来,看见城里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全是你的安排。你怎么就以为我会允许你糟蹋这个世界?”   “因为你爱我!”她那双陌生的眼睛很漂亮,乌黑而清澈,嵌在一张苍白的面具上,一点残忍也不见,只有彻底的疯狂。   “你病了,”他说,“我带来了治疗者……”   她懊恼地大叫一声,突然从他身边溜过去,一剑刺向女王毫无防备的后背。他挥剑将其弹开,又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夺下那把短剑,但她速度太快,旋身横扫,砍中了他的肩膀。   “你说我病了,”她啐了一口,“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都有病!你今天为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哀悼,你当初为我哀悼过吗?我数十年如一日地杀人,才建立起这个肮脏而贪婪的帝国。它应该毁在我的手里!”   弗伦提斯感到左臂渐渐发麻,温热的鲜血淌了下来。“求你了!”他说,“既然他能治疗肉体,说不定也可以治疗精神。”   她顿了顿,疑惑地皱起眉头。“我杀死父亲的那天晚上,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嘲笑我,他轻蔑地朝我吐口水。他说,‘那天晚上我喝了你那个臭婊子母亲的血,我也应该喝了你的。’这个他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弗伦提斯伸出手,冰凉的胳膊颤抖不已,“但我们可以……”   一支箭插进她的胸膛,紧跟着又是两支。她踉跄了几步,当她低头看到箭翎,疑惑的表情消失了,忽然神志清明,犹如醍醐灌顶。   罗纳女孩走到弗伦提斯身边,拉开弓,又一箭射进女人的脖子,将其钉在沙地里。弗伦提斯看着女孩走过去,狠狠地踢了尸体一脚,又眯起眼睛,查看对方是否还有生命的迹象。她看到弗伦提斯的表情,不禁皱起眉头。“歌声的意思很明确。”她说。   他听到身后有人含混地呻吟了一声,只见韦弗轻轻扶起瘫软在沙地里的盟友,使其坐了起来。波利泰围着他们,长矛对准盟友。“你病得很重,”韦弗说,“我来帮你。”   当韦弗把他拉过去抱住时,盟友似乎恢复了清醒,无力地挣扎了一番,随即猛地扬起头,厉声惨号。 第五部   一旦发现有人散播谣言,声称吞食天赋者之血可延年益寿,就即刻将其逮捕,依照女王之令给予惩处。凡有文字涉及的,一律没收并销毁。   ——女王的第十道法令,经女王许可,   于统治起始第六年写进疆国律法 佛尼尔斯的记述   尽管拉伦手指短粗,但其字迹优美隽秀,堪比任何一名书记官。而且,他的嗓音也抑扬顿挫,复读我所口述的文字时不疾不徐,流畅自如。“‘……于是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又一次踏上她心爱的故土,’”他读道,“‘她的复仇将极其可怕。’”   “很好,拉伦,”我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谢谢,大人。”他起身离开凳子,走向牢门,“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明天我的审判就开始了。”我提醒他。   “是的,”他叹道,站在牢门前勉强笑笑,“毫无疑问,等到您重获清白之日,这部伟大的作品也就完成了。”   “毫无疑问。”我微微一笑,感谢他善意的谎言。   “连看守你的狱卒都这么有文化。”当厚重的牢门关拢,牢房里只剩我们两人时,佛奈娜说。她坐在那张小床上,周围堆满了羊皮纸。我们被关押了好几个月,她无事可做,开始着手把我的文稿翻译成倭拉语,但也知道十之八九无法完成。   如今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盘成一个圆髻。最近几周,她的头皮和手上隐隐出现红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她对此并无怨言。我请拉伦给我记得的每一位帝国官员送信,而她始终没能得到允许离开这间牢房,提出中肯的告诫。我们这次旅行终究一败涂地,帝国的安危完全取决于莱娜女王的复仇大业。简直是荒唐,我知道。纵使她才智过人,艾尔·索纳能征善战,也敌不过庞大的倭拉帝国。消灭一个帝国的事业,需要另一个帝国来完成,念及此,我伸手取过纸笔记了下来。   “但愿是对你的辩护有用的东西。”佛奈娜的目光离开文稿,落在我手上。   “我不做辩护,只说事实。如今事实对我也无益。”仁慈睿智的女皇指派了六位学识渊博的参事,在审判中为我辩护。他们都是精通律法的学者,德高望重,但我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并不希望,也无意为我洗清罪名。我礼貌地听他们说完,然后明确表示我将为自己辩护,无须劳烦他们,看样子他们都如释重负。   “那个女孩撒谎,”佛奈娜又说,“瞎子都能看出来。”   “如果真是一帮瞎眼的傻子陪审,或许我还有一线机会。可惜陪审员只有一个,她的眼睛亮着呢。不过,即便是她也不能否决我被定罪后的发言权,我只能希望有人听到警告。”   尽管我始终保持平静,但我承认这种平静并不寻常。那天夜里睡意迟迟不来。傍晚时分,我一直在整理文稿,还写了提纲,以方便拉伦完成最后几个章节。拉伦答应会把抄本送给我挑选的几位学者,都是我的老熟人,不过我心存怀疑,就算他们不会当场烧掉,也会涂改署名,据为己有。还有一份抄本送给瓦林斯堡的哈力克兄弟,至少能在他未来重建的大图书馆里找到一席之地。当天色渐黑,我床铺上方的狭小铁窗再也透不进光亮,我手执鹅毛笔,在一张白纸上潦草地写下“联合疆国史”,发现自己的笔迹远不如拉伦那般优雅,我略有几分懊恼,于是将其搁在一摞摆放整齐的羊皮纸上。   我明知难以入睡,还是躺在床上,琢磨着学术上的遗憾之处。我还没有机会听完艾尔·索纳的故事。午夜过后的某一刻,隐约的嘎吱声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我。我坐起来,眨着眼睛望向黑暗之中,发现牢门慢慢地打开,心跳突然加剧。   她决定不等审判了,我顿时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平静,疯狂地环顾四周,想找样东西当武器。然而拉伦作为狱卒堪称恪尽职守,除了我写作所用的一盏木头烛台,别无他物。   我原以为是海弗伦,或者是某个不知名的帝国仆从,拥有丰富的经验,能将谋杀现场布置得像是自杀。结果当牢门打开,我看见了一个披着黑衣的苗条女人,瞪大一双充满恐慌的眼睛,急匆匆地冲我招手。是杰维娅。   我错愕不已,盯着她发呆,但她仍在招手,疯狂地催促我。于是我下了床,迅速穿上衣服,走向佛奈娜。这段时间她睡得比我沉,若不是因为老得太快,那就是愧疚之情有所减轻。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好不容易把她叫醒,又费了些力气哄她起床。   “她怎么来了?”她皱着苍老的眉头,低声问道。杰维娅仍焦躁不安地站在门外。   “我不知道,”我坐在床边穿上鞋子,“不过牢门打开了,机会千载难逢。”   我刚走到门外,杰维娅急忙捂住我的嘴,以免我发问,紧接着迈步走开,同时示意我跟上。我回头看了看佛奈娜,她已经穿好衣服,但依旧疑虑重重。“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跑。”她咕哝着,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   我牵着她在通道里穿行,经过的牢房空无一人,最后来到杰维娅等候的铁栅门前。一看到拉伦,我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他就守在旁边,拉着打开的铁门。   “没事,”杰维娅轻声说,“他看不到我们。”   我走到狱卒面前仔细端详,他眼神专注,但并没有看我,嘴角挂着慈爱的笑容——只有见到了掌中宝心头肉,一个男人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你干的。”我挤过拉伦的魁梧身躯,来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她拘谨地笑了笑。“他的女儿死在玛贝里斯。我还给他了。”   是天赋者,我恍然大悟,回头看了一眼狱卒,愈加敬佩他忠于职守的崇高品质。“希望杀手”在他手下关押了那么多年,他从未想过报仇。   “维持不了太久。”杰维娅扯了扯我的袖子。   她带着我走过拉伦的陋室,进入皇宫北翼,这里的装饰也强不到哪里去,都是一排排储藏室以及供皇家仆人休息的住所。我们一路上只遇见两个卫兵,和拉伦的表情一模一样,完全被幻象所吸引。我看到杰维娅用袖口擦脸,这才发现她脸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她为了帮助我们越狱承受了多大的代价。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尽管守在北门的两名卫兵明显没有理会我们。“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杰维娅说着,走向路边的草地,“幻象很快就会消失。”   “路……”我刚一开口,她便摇头打断。   “卫兵太多,大人。我在崖边吊了一根绳子,河里有条船。”   “我……”佛奈娜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五官松弛,绵软无力。“我不行了。”   “不远了……”   “别管我了。”她呻吟着弯下腰,双膝跪地,痛苦地吸着气,肺部犹如破损的风箱。   “大人!”杰维娅催促道。   我俯身搂着佛奈娜的肩膀,发现她脸上倦意全无,目光炯炯,充满警告的意味。“是他,”她耳语道,“信使。我闻到他的臭味了。”   我直起身子,迎上杰维娅的目光,看到的却是一个惊恐不安、鼓足了勇气、决意孤注一掷的年轻女人。“稍等片刻,”我说,“她每天都在衰老。”   杰维娅勉强点头,不断地东张西望,担心有人追来。   “告诉我,”我说,“女皇拿什么逼迫你作伪证?”   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父亲被抓了,罪名是叛国。就在联合疆国那边的消息传来之后。”   “她知道我即将回来,所以设好了陷阱。”   “我想是的。”   “关于那把剑的荒唐故事呢?”   “是维瑟斯大人编的,奉女皇的命令。我别无选择,大人。”   “当然。”我捏了捏佛奈娜的肩膀,走到一边,与我们的救命恩人保持了一定距离。“我认识维瑟斯大人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说,“他傲慢张狂,自私自利,仗势欺人。但他从不说谎,我认为原因在于他缺乏编造谎言的想象力。”   她一言不发,但我看见她眯起眼睛,手伸进了裙摆的褶皱。   “你演得很好。”我说着,离佛奈娜越来越远,杰维娅随着我的步伐缓缓转身,前臂的肌肉微微隆起,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摆出一副良心不安、幡然悔悟的姿态,在打开我的牢门之时,一定能赢得我的信任。什么时候发生的?是你害了掐脖红的时候?”   杰维娅扭头瞟了一眼——佛奈娜垂着灰白的头颅,呻吟不止——然后又看着我,面孔判若两人。她好像玩了某种变脸的戏法,美丽而勇敢的少女不见了,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粗大的皱纹和扭曲的嘴角,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恶意。“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勇敢。”她说,不是杰维娅圆润的嗓音,听起来颇为刺耳,但是非常熟悉。   “勇敢?”我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发现勇敢不过是人生的幻觉之一。到头来,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   “很深刻。而且不假。因为今晚你就得掉下悬崖,在外人看来,你使用邪恶的魔法越狱成功,无疑是北方的朋友教你的把戏。你的做法也许是因为罪无可赦,或者可以理解成最后的反抗——拒不让女皇惩罚你可怕的罪行。我敢说,这件事可以让学者们琢磨好多年。”   “无休无止地杀人害命,你从来不厌倦吗?你就心甘情愿做那头怪物的奴隶吗?”   “奴隶?”她张开扭曲的嘴唇,笑出声来。“他没有奴役我。这些年为他效力又不是惩罚。每取走一条性命,每播下一粒混乱的种子,都是我的回报,因为这个世界活该遭受我的肆意践踏。等你罪有应得地死去,女皇的目光必然投向北方,联合疆国防守空虚,他们的女王又去跨海复仇了。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召集舰队?”   “是你的花言巧语唆使了她?”   “她发现我的谏言大有可取之处,到时候,她的小鬼也一样。我正要说服她,从平民百姓之中选择继承人的做法已经过时,而且是一种迂腐不智的传统。还有谁比从小就熟悉权力为何物的孩子更适合统治国家呢?何况是女皇和‘希望’所生的孩子。”   我愤怒地攥紧拳头,下意识地朝他迈了一步。“你不能动那个男孩。”   她的手从裙摆里抽了出来,小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作势欲扑,我只能停下脚步。“那个男孩会彻底毁灭联合疆国,然后征服倭拉帝国,”她说,“他的孩子将会组建一支强大的舰队,把阿尔比兰文明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难道这么辉煌的成就不值得高兴吗,大人?你的爱人就很喜欢。”   我又迈了一步,她突然冲过来,小刀从我胸前堪堪划过,逼退了我。“你骗人!”我吼道。   她乐不可支,笑声尖利刺耳。“他才思敏捷,博览群书,钦慕那些天赋非凡之人,更着迷于他们提供的无数可能。我们没有腐蚀他,佛尼尔斯。我们也没有引诱他。是他来找我们的,然而又是艾尔·索纳,一剑坏了我们的计划。”   我一时失去理智,不顾小刀的威胁,朝她冲了过去。她敏捷地闪到一边,姿态轻盈如舞者。“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她旋身止步,手指崖顶,“何不亲口问他?”   我正要再次冲向她,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就在悬崖之外的黑暗中,燃起一团白色火焰,缭绕旋转,很快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呆呆地站着,目光在他脸上梭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塞利森。”   他站在那里,面带我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披着他私底下最爱的素色长袍,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装束。如果说我不知道那是幻象,我无法看透其中的真相,被信使偷窃的天赋彻底迷惑了神智,或可博得诸位看官的同情,但也是不诚实的。我明知那是虚无的影子,我明知自己受到死亡的诱引,却还是奔向崖顶,呼喊着他的名字。我义无反顾。   当我距离崖边不到一英尺之遥时,他消失了,犹如风中的烛火,摇曳着熄灭了。我悲痛而绝望地叫喊,跪下来冲着冷酷无情的黑夜呼唤。唯一的回应是轻风拂过草叶的窸窣。   背后传来痛苦的哽咽声,我回头一看,佛奈娜按着杰维娅,从她的脖子上抽出了一把刀,登时鲜血喷涌。“谁让你没有拿走狱卒的刀。”她咕哝道,又皱着眉头推开了尸体。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这一次是真的累了。看到我走过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欠你一命,不是吗,大人?”   我走到尸体旁边,强忍着恶心,将其扶了起来,把仍在流血的伤口递到她面前。“喝。”我说。   她兴味索然地盯着汩汩翻涌的鲜血,然后移开视线。“不。”   “喝了你就能恢复……”   “我已经恢复了。请不要让我看到那种东西。”   我任由尸体滑落在地,然后来到她身边,及时地扶稳了她。她靠在我怀里,呼吸缓慢而轻浅。“天快亮了。”她低声说。   地平线上仅有隐约的微光——还有好几个钟头才会破晓——但我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附和:“是的。”   我听见靴子踏过草地的轻柔声响,足有整整一支军团,但我头也不回,直到一个军人模样的魁梧身影来到我身边。   “看来,”我说,“女皇并不相信她。”   海弗伦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语气似有不悦。“她想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那么,她的愿望应该得到满足了。”   “等到早上就还您清白。现在,她要求您……”   “晚些再说。”我抱着佛奈娜,感到她的心跳渐渐微弱,灰白的头发在我脸上撩拨,“我和我朋友希望再坐一会儿,看太阳升起。”   终章 维林   瑞瓦带着他们走向竞技场深处。一路上盟友变成了普通人,与任何一个面临死亡的人无异:时而求饶,时而讨价还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语无伦次地狡辩。“你们以为这是在审判我呢?你们是在报仇……你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知道很多事,我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任何女王都求之不得……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做过什么!在我伟大功绩的面前,你们不过是一粒微尘……”   当他看到沉默无言的雕像,以及置于其中的黑石,便不作声了,瑞瓦的火把映在石头上,闪着黄澄澄的光。“你们……”盟友哽住了,他摇着头,说话异常吃力,“你们以为这东西就可以摧毁我?你们……你们这是再送我一个天赋……”他无疑是在撒谎,因为他在弗伦提斯的控制下躲躲闪闪,不敢靠近石头。   莱娜扫视着雕像,又走到它们当中观察黑石,眼神凌厉如猫头鹰,令维林心神不宁地想起了她父亲。“你说这是从北疆挖出来的?”她问。   “是的,陛下。几千年之前。”   “所以那里也许还有?”   “先知不曾提及。但依我的判断,他认为埋在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女王微微颔首,目光在几尊雕像之间来回跳跃,最后落在大胡子身上。“真的是他吗?”她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盟友,后者已经泣不成声。   “是的,陛下。”   “如果我们屈从于心底的恶意,”她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目光又投向大胡子高贵优雅的脸部线条,“我们可以堕落到何种地步?”她转身面对石头,示意弗伦提斯带盟友过来。   他反抗。他尖叫。他挣扎,然后浑身瘫软,指甲在地板上抓挠,维林只好帮助兄弟把他拖到石头跟前。他折腾到筋疲力尽,怏怏地垂在两人之间,耷拉着脑袋,哀怨地抽泣着。“不如,”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如杀了我……我的天赋都没了,往生世界不会抓捕我。”   “那会导致你窃取的肉体死亡,”维林回答,“我对它的主人保证过。”   “你这个蠢货!”盟友猛地抬头,冲着维林吼道,唾沫飞溅,“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通向另一个地方的大门,我想对你来说,去那边更有回家的感觉。”   “你不明白!”他惊骇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光滑的石面,嗓音低沉,细碎刺耳。“我当时摸到这块石头,获得了天赋,同时窥见了那个世界……对方也在窥视我,巨大无比,饥饿难耐。”   盟友满脸汗水淋漓,目光呆滞,不像是在撒谎。维林正准备要他解释清楚,莱娜忽然抓起盟友的手腕。“那就喂饱它。”她说着,将他的手掌按在石头上。   什么声音也没有,石头里亦无一丝微光闪耀,连陈腐的空气也不曾改变分毫。盟友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僵住了,维林看到他眼里的神采迅速消失,面容松弛,彻底失去了活力。   他们让盟友最后的姿势保持了一段时间,莱娜端详着那张原本属于艾林的面孔,如今气息全无。维林松了手,退到后面,弗伦提斯和莱娜也放开了悄无声息的盟友,他的手软绵绵地滑下黑石。   “现在,”瑞瓦说着,用靴子尖碰了碰那块石头,“我们拿它怎么办?”   “这一次山地部落不会那么友善了。”   “他们至少比大水强。”艾尔特克在马背上搭了一条毯子,又挂好鞍包。塔莱萨一瘸一拐地走路已有好些天了,抹了凯兰兄弟的药膏才稍有缓解,这也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梅利姆赫的礼物。“还有他为我们说话。”艾尔特克摆头示意列科南,他正在不远处与弗伦提斯道别。   昨天,这个曾经的柯利泰在面见女王时引起了轰动,他非但不鞠躬,还一本正经地向女王示爱,并且当众求婚。莱娜耐着性子听他报上冗长的战绩,又为没能提供敌人的首级作证而道歉,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她接受求婚,他愿意在五年之内斩杀足数的敌人,要是做不到,他就以死谢罪。   “只有一千?”她打破了沉默,现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翻三倍,我才愿意屈尊考虑。在此期间,你可以担任我的侍卫队长。我要你作为女王的使节回到家乡,告诉他们,受人奴役的日子结束了,我们愿意以公道的价格换取他们手里的矿石。”   “你真的打算再走一遭冰原?”维林问艾尔特克。   “萨满说夏天走容易些。而且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他扯紧了辔头上的带子,沉默片刻。“她是个好女人,”他说,“我会骄傲地讲述她的故事,将其收藏在玛莱萨的图书馆里。因为她是罗纳人,我们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同胞——无论他们选择什么名字。”   维林退开一步,看着塔莱萨爬上马背,高举战棍。“谢谢你。”   艾尔特克俯视着他,浓眉底下的眼睛微微弯曲。“总有一天……”他说。   “罗纳人会把梅利姆赫赶回海里,”维林替他说完,“我知道。”   “不。”艾尔特克摇摇头,“总有一天罗纳人会衰落,在战火中逃亡、死去,或者与梅利姆赫的血脉交融,我们的故事终将被遗忘。瑟奥达人、俄尔赫人、冰原人和山地部落也一样。我现在明白了。玛莱萨一直在保护我们,不使我们遭受这样的命运,而我们越来越像半山腰的石头,大山永远在摇晃,石头不断地滑落。”   维林目送他带领森挞远去,上了北方大路。   “跟我们走吧。”他闻声回头,看见智熊握着骨杖,骑在铁爪背上。“这地方不好,又臭又热,离绿火又远。”   “我到时候去镜峡看望你。”维林说。但智熊只是笑笑,咕哝了一句不知所谓的族语。铁爪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米沙拉走上前,用鼻子蹭着他的手,旁边是柯拉尔,阿斯托瑞克在狼群之中等候。她并不拥抱,甚至没有一丝笑意,脸上的伤疤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看不见。达沃卡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抱着胳膊。她们的道别不仅漫长,相互之间也不无埋怨。   “我看着你的时候,歌声千变万化。”柯拉尔说,“我听到过无数种音调,似乎歌声不知道你会选择怎样的道路。有的光明,有的黑暗。我们最初相见时并不是这样。”   米沙拉又舔了舔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跟上铁爪,调皮地咬着巨熊的屁股,惹得它放声怒吼。“等我们下次见面,但愿歌声更清楚些,”维林说着瞟了一眼阿斯托瑞克。他兴奋地挥了挥手,狼群齐声嗥叫,“很高兴看到歌声指引你找到幸福。”   “能够再次打猎可真好。”她说完又看了一眼达沃卡,然后翻身上马。他们在北方大路上扬起一团烟尘,当尘埃落定,狼嚎依然回荡在天地之间。   “我答应过一定回去,”弗伦提斯说着,提起了包裹,“虽然听我承诺的人已不在人世。阿尔林宗老也要我和第五宗一起建立联合驻地。”   他们还是坚守不放,维林一路陪着弗伦提斯走上码头,心想。尽管一切已经明了,信仰依然存在,而且不忘发展壮大。   “另外,”弗伦提斯接着说,“我觉得我走了对女王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点维林无力反驳——只要他兄弟在场,女王的态度就是冷冰冰的,而且她也记得当时弗伦提斯对女皇说的最后几句话。不过,弗伦提斯在获得自由的人民当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在被称为“大解放”的历史事件中,他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他所到之处,曾经的奴隶都会驻足鞠躬,有人跑到他面前热情致谢,并送上礼物。他的崇拜者不仅是奴隶,还有很多亲眼目睹他与阿利赛战斗的市民。   “你知道北疆永远欢迎你,”维林说,“万一你哪天厌倦了宗会生活。”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兄弟。我相信你是知道的。”快走到踏板时,弗伦提斯停下脚步,抬头张望迎候在船舷边的人群。伊莲姐妹冷冷地端详着维林。毛发蓬乱的队长与曾经的奴隶开着下流的玩笑。还有拄着双拐的疯子宗师壬希尔,冲着维林直拧眉头,似在回忆他的名字。他有自己的宗会了,维林心里五味杂陈,半是嫉妒,半是欣慰。   “柯拉尔说你想救她,”维林说,“女皇。”   “我们横穿整个帝国,一路夺人性命,还杀死了一位国王。”弗伦提斯回答,“但我得以救赎,她又有何不可?”   “因为她罪孽深重。据霍伦兄弟推算,大约五十万人因她而死。”   “她是被扭曲成那样的。”他把手伸到衣服里,抚摸着早已不存在的伤疤。“我曾经也是,在我心里,我相信她原本可以……更好。”   他拘谨地笑了笑,两人拥抱道别。“替我问候你妹妹。”弗伦提斯说着走上踏板,又停了下来。“还会做梦,兄弟。不是每天晚上,但次数很多。她常来找我,现在我感觉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再次微笑,登上甲板,幸存的信仰猎犬兴奋地跳起来舔他的脸,然后他消失在人群里。   如今女王在阿克里夫议员的宅邸商议朝政,这座公馆占地广阔,围墙高大,而且有一间宽敞的会客厅。一大群办事员正在公馆的无数房间里昼夜奋战,处理大量文件,整整一个帝国的事务现在全归疆国管辖。事务不仅繁多,而且复杂,从南部闹饥荒到东部宣称独立——那里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倭拉军队,当地总督颇有先见之明,他的军队迟迟不接受征召,从而也避免了帝国信使为他送去死刑执行令。   在倭拉城沦陷之后的几周时间里,女王接见了一批又一批请愿者,起初是几十人,后来达到数百人。形形色色的起义军都希望得到女王的赏识,尚未受到叛乱影响的城镇也派来代表请求保护,因为他们邻近的城镇不大安宁,最多的是商人,他们带来了各种慷慨的提议,希望换取最优惠的待遇。   维林在会客厅门口遇见了丽萨小姐,她原是从竞技场解救出来的奴隶,如今直接为女王效力,因为她不仅擅长文书工作,而且对这片陌生土地的律法和风俗了如指掌。   “女王请您即刻进去,大人。”丽萨的疆国话进步神速。   “今天有多少人?”当她命令卫兵开门的时候,维林问道。   丽萨面露拘谨的笑容:“就一个。”   他进去的时候女王正在说话,听口气竟然颇为恼怒。“贵国女皇认为无须交涉我就会同意?”   佛尼尔斯大人的样貌比维林上次见到时憔悴了些,但他还是昂首挺胸,对女王的愤怒表现得无动于衷。“她告知您正是出于礼节,陛下,”他说,“况且此事毫无交涉的必要。”   看到维林进来,他闭上嘴,略一鞠躬,以示欢迎。   “维林大人,”女王说,“看来佛尼尔斯大人自从与我们一别就飞黄腾达了。请允许我介绍阿尔比兰帝国派到联合疆国的使节。”   “恭喜,大人。”维林对佛尼尔斯鞠躬还礼。   “他来告诉我,我的一座城市在他的女皇手里。”女王接着说。   “早在倭拉帝国建立之前,韦瑞尔就属于阿尔比兰帝国,陛下。”佛尼尔斯回答,“而且我提醒陛下,占领该城之时,您发动的战争仍在进行之中。实际上,这一举动佐证了我们的同盟关系。”   “同盟就应该派遣舰队开进洛卡沟,协助攻打倭拉城,而不是趁火打劫。”莱娜离开王座,走向佛尼尔斯,面色阴沉。“你的女皇知不知道我手握的军队是何等强大,我挥舞的宝剑是何等锋利?区区几个月我就占领了一个帝国。只要我动动念头,全世界也不在话下。”   “陛下……”维林正要说话,却见她摆了摆手,失望地叹口气,走开了。“算了,佛尼尔斯大人,你还是明天再来吧,商谈两国外事不宜大动肝火。维林大人,你留下。我有军事要务与你商议。”   佛尼尔斯鞠躬告退,正要转身离开,维林拉住了他的袖子。“倭拉女人呢?”   佛尼尔斯小心翼翼地退开一步,不动声色地答道:“她死了。”   “遗憾。我们得到消息,盟友还有一个爪牙在阿尔比兰……”   “也死了。”佛尼尔斯再次鞠躬,走出了会客厅。   “你怎么看?”维林闻声回头,发现女王面带笑意,怒气无影无踪。“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我相信陛下知道怎么应付使节。”   “说实话,我必须快些学会才好。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夺回韦瑞尔吗?”   “这件事不由我决定,陛下。您有战争大臣,他可以针对实际问题提出建议。”   “我不需要艾尔·海斯提安来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难办,至少再花上一年工夫。韦瑞尔位于南海岸,据说那地方环境恶劣,周围都是丛林,常年狂风暴雨不断。唯一的好处是香料贸易,贡献尚不及帝国国库的二百分之一。我怀疑艾梅伦女皇是故意为之,投下诱饵,看我是否上钩。”   “考虑到两国之间的积怨,一座价值不大的城市就算是弥补裂痕的小小代价。”   她轻笑一声,摇着头走回王座。“永远都是和事佬,死性不改。”   “我原以为陛下召我前来,是讨论我提出的请求。”   “是的,正好也为接见佛尼尔斯大人增加一点戏剧效果。”她坐在王座上,从伊尔提斯手里接过一杯水。“你想回家。”   “带上我妹妹,是的。”   莱娜喝了口水,脸色微微一沉。“艾罗妮丝小姐……好些了,我听说。”   “她只要睡着就做噩梦,醒着的时候,就敲打那些为您制造的武器。她说,武器的威力越来越大。她好像非常渴望使用它们。而我不愿意。”   “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必须打赢,维林,为了取胜,我们都付出了很多。你妹妹付出的代价尤其沉重,对此我深表遗憾。但她已经成年,我从未强迫过她做过任何事。”   “话虽如此,我提出了请求,还在等您的答复。”   她把杯子递给伊尔提斯,请他退下。“你要重新任命一位北疆戍卫军司令,”等护卫总领离开了,她说,“阿达尔大人不愿再为你效力。”   维林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把达瑞娜战死的噩耗告知阿达尔绝非易事,此人强作镇定,回答问题时干脆利落,更是令维林忐忑不安。但当他鞠躬离开时,责难的脸色再明显不过。如果她爱上的是阿达尔,兴许能活下来。   “我相信您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对女王说。   “是的。我考虑设立一支东疆戍卫军,守卫新近征服的土地。战争为我们造就了不计其数的骁勇将士,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指挥这支军队呢?”   “上好的选择,陛下。我举荐奥文大人接任他的职位。”   “如你所愿,只要他同意。我相信他作为功臣,也有权选择自己的去向。”   莱娜再次起身,来到窗边。议员阿克里夫的宅邸坐落于山丘上,可将整座海港尽收眼底,那里依然挤满了舰船,但实际上有所减少。攻占倭拉城之后不到两天,海盾就驾船离开了,带走了大约十分之一的梅迪尼安人。有传闻说他与舰船大臣之间的争吵极其激烈,乃至到了拔出军刀、放言决斗的地步,不过维林后来见到埃尔-努林大人时,他毫发未伤,当时女王赐给他一把宝剑,外加阿斯莱南岸的一块土地,他深深地鞠躬领赏。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吗?”她问。   “您突然出现,我向您扔了一把飞刀。”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一直留在身边。它还救过我的命。”   “我很高兴。”   “随后我提了一个问题,当然我不会再问你了,因为无论问题还是答案,事到如今都是多余。不过,我一直很好奇,你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吗?”   她的头发已经恢复了原样,而且比从前更长,沐浴在透进窗户的天光里,犹如金色的瀑布。她的脸蛋仿佛精美的瓷器,又添了几道沧桑的细纹,眼里闪耀着智慧的神采,再无拘束。   “当然,”他撒谎了,“哪个男人不会呢?”   韦弗在波利泰的簇拥下说着什么,嗓音低沉而庄重。他们比维林之前见到的更有活力,很多人插嘴,脸上流露出明确的情绪,从悲伤到愤怒,各有不同。获救时间较近的站在外围,看样子困惑不解,但与兄弟们亲密无间。弗伦提斯说他们一直是这样,无法独处,也不能与同伴之外的人来往。   我们解放的是一种异类?维林心想。或者说,释放了它们?   他们讨论了一个多钟头,最后韦弗宣布解散,波利泰纷纷回到周围的房子里。这一带的居民被阿利赛屠杀殆尽,空房子多的是,但曾经的瓦利泰选择十几人甚至几十人同住一间房。   “他们看起来不大高兴。”等韦弗走过来,坐到身边的长椅上,维林说道。   “他们知道别处还有瓦利泰身受束缚,”治疗者回答,“解放他们所有的兄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使命。”   “也是女王答应要完成的任务。”   “我却不能参加。”   “她有充分的理由……”   “我不反对。盟友的天赋非常可怕。”   维林打量着韦弗强健的体格,心知眼前的人很可能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但他依然和过去一样,坦诚,单纯,令人稍感安慰。“你使用过吗?”维林问,“离开竞技场之后。”   韦弗摇摇头。“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体内翻涌,就像沸腾的池水。”   “艾林的天赋呢?”   “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女王为我在疆国安排了什么样的住处?”   “战争留下了大量无主的房产,你尽可以挑选。”   “自行挑选牢房,何其荣幸。”   维林不愿说谎,因此并未接话。“早潮时开船。”他站起身,伸出手来。韦弗惊讶地眨巴着眼睛。竞技场的事情过去之后,少数了解真相的人愿意跟他说话,但绝对不肯碰他。他握住维林的手摇了摇,脸色分毫未变,语气却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味。   “我是不会去的,大人。我怀疑你也知道,因为你独自前来,并没有带着卫兵执行女王的命令。”   维林握紧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你去哪里?”   “世上还有艾林从未去过的地方。而且我也想亲耳聆听翡翠公主的歌声。”   “你有艾林的记忆?”   “可以这样说。他有很多知识在我脑袋里,却不知道是如何得来的。年深日久,流失的太多了。”   “这么说你也得到了盟友的知识?”   韦弗脸色一变。“让我不堪重负。”   “他提到了狼。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韦弗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说法,“他的意思是,你愿意放我离开是有原因的。他的意思是,不管我们掌握什么样的能力,我们都是世上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光。区别在于我欣然接受,而他永不满足。”   他起身走向与波利泰同住的房子。“请替我问候女王,”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说道,“还有,如果她派刺客追踪我,请让她务必挑好人选。”   他站在船头目视瑞瓦,不需要歌声就能察觉到她和丽萨小姐之间的纠葛,两人正在码头上拥抱。女孩退开了,低着头,强忍泪水,走回女王身边。瑞瓦最后鞠了一躬,带着一个高大的家族侍卫登上船来,疆国禁卫军整齐列队,高举武器向她致敬,喊声在海港上空回荡。   “比你当年享受的待遇还隆重啊,兄弟。”诺塔笑着说。   “我认为她有这个资格。”   “我那帮没良心的都不来送我。为了提交给女王的所谓正当要求,他们可能还在争吵。”   “正当要求?”   “是的,他们希望自行选举官员,废除土地所有权,连女王的参事也要让他们任命。你能想象吗?信仰保佑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些刚刚解放的家伙。”   船通过狭窄的港口时,维林来到瑞瓦所在的船尾,建有围墙的防波堤上挤满了人,欢呼声震耳欲聋,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瑞瓦多少理解了一部分。“莉维娜重生。”她咕哝道,望着鲜花漫天飘洒,落在水面上,“也许瓦鲁莱科终于找回了他的旧神。”   “瓦鲁莱科?”他问。   “一个死人,侍奉死去的众神。”她望着欢呼的人群,他们的船已经离开港口,在舵手的引领下转进洛卡沟,与此同时,船长下令满帆朝西,驶向远方的大海。“就在不久前,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尖叫着,巴不得我死在竞技场上。如今他们为我侥幸生还而激动万分。”   “不光是他们。”维林瞟了一眼年轻的侍卫,他礼貌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须臾不离神佑小姐。“看来你也有了自己的伊尔提斯。”   “我让侍卫瓦瑞什自行决定去向。”瑞瓦冲着年轻人生硬地笑了笑,“他只求留在我身边。我考虑等回家了再找别的事情给他做。”   维林看到三艘巨大的运兵船正从码头驶离,船上装满了库姆布莱人。尽管女王对经验丰富的弓手许以丰厚的军饷,但留下来的很少,大多数仍然选择跟随神佑小姐回家。“安提什大人已经开始引用《第十一经》里的句子了,我听说。”   “埃尔托之战过后,他重新燃起了热情,”她说,“如今更甚。其实我更喜欢他心灰意冷的样子。要是统治者都心灰意冷,世界或许更加美好。”   “你不打算写下来吗?神佑小姐的智慧之言岂能浪费在一个异教徒身上。”   她哈哈一笑,然后低垂目光,语气充满哀伤。“我向安提什坦白,一切都是巨大的谎言。我这辈子从未听见圣父之言。守城战期间没有,在这里也没有。他说,‘您就是圣父之言,小姐。’”   她目光流转,看见艾罗妮丝正在左舷照料自己的发明。如果维林听说的传闻真实无误,这台新式武器可以喷火,效果极其可怕。艾罗妮丝好像离不开它,灵活的双手取下各种圆盘,在结构复杂的内部摸索,她神情专注,完全留意不到周围的事情。   “我很想把那东西丢进海里,”他说,“但她只有在摆弄这些发明时,眼里才有一点活力。”   “那我们来找找原因吧。”瑞瓦走过去蹲在艾罗妮丝身边,看她忙活了一阵子,然后提了一个问题。维林以为妹妹不会理她,因为自己总是碰一鼻子灰,不料艾罗妮丝来了兴致,连说带比画地详细解释每一根管子、每一个栓子的用途,瑞瓦连连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他注视着两人,看到妹妹放松下来,甚至笑了一两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投向主桅杆,那儿捆着一大包东西,用帆布裹得严严实实。女王的指示毫不含糊,再清晰不过,但他依然感到困扰。我们该拿它怎么办?   “我没能救他,兄弟!”   他被船上的三副喊出了舱房,又在甲板上找到醉得一塌糊涂的诺塔,手里还攥着酒瓶。随着夜幕降临,浪头越来越凶猛,他们驶进了素以大风大浪闻名的海域,水手们称之为“伯瑞林山区”。今夜的海风格外狂暴,虽说算不上飓风,但挟着雨水拍打甲板的势头依然很吓人。   “杀了十几个红杂种!”诺塔吼道,“又跟宗老打,可我还是没能救他!”   甲板突然倾斜,他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冲向左舷栏杆,差点翻到了海里。“别闹了!”维林把他拽了回来,又抓住桅杆。   “杀人,”诺塔笑了起来,扬起双臂,朝着漫天雨水狂呼,“我唯一擅长的事!讨厌归讨厌,不能代表你不擅长。可终究技不如人!他还是死了。”   “他是为救你而死。”维林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挣扎的诺塔,“所以你能够活着回去见妻子。所以你能够活着回去抱孩子。”   一提到家人,诺塔平静下来,脑袋耷拉着,酒瓶从绵软无力的手中掉落,滚到一边。“他们杀了我的猫,”他喃喃道,“不能带着猫回家了。”   “我知道,兄弟。”维林拍了拍他湿漉漉的头,试图拉起他。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底层船舱里走出来,帮维林抬起了昏迷不醒的领军将军。两人齐心协力把他搬下去,送回了舱房。   “谢谢。”维林对那人说。   “据我所听到的传闻,”艾林说着,拉下了兜帽,“此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而不是醉死在大海里。”   “的确。”   伴着诺塔的鼾声,他们并肩坐在船舱的角落里,维林知道今晚将狂风大作,注定无法安眠。他看到艾林按摩着背部,轻轻地呻吟着。   “需要好好适应一下。”他说。   “第一次背疼?”   “毫无疑问还有很多的第一次。”艾林笑了,看到他脸上的变化,维林颇为忐忑。那一通猛揍打歪了他的鼻子,下巴也有点畸形,不过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真的和年轻人一样。   “你决定了吗?”维林问。   “等到了北疆,卡拉邀请我和他们共同生活,”艾林说,“可我怀疑洛坎不大乐意。新婚夫妇需要二人世界。我听说海边有间小屋子没人住。”   “你曾经游历世界,甘心住在海边的小屋子里吗?”   “暂时吧。我发现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   “你记得吗?当他……占据你的身体时。你有意识吗?”   艾林沉默了片刻,明亮的眼睛有些暗淡,当他开口时,维林知道他在撒谎。“不记得。雾蒙蒙的,就像一场噩梦,忘了最好。”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何放了你?为何石头带走了盟友,却没有带走你?”   “盟友摸过一次,我没有。也许石头能区分我们。”   “他提到那边有什么东西……”   “他提到了很多事,兄弟。”艾林的声音有些刺耳,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提问。“最好统统忘掉。”他抖擞精神,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我要去找个水手弄点酒喝。一起来吗?”   维林笑着摇摇头。他目送艾林消失在船舱深处的黑暗中,想起当时是他说服莱娜不杀死这个古老的、失去了天赋的男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未来永远是不确定的。”她在码头上嘱咐。韦弗的失踪令她面色铁青,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愤怒。“找到最深的矿坑,把它埋进去,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具体的位置。绝对不能让宗会得知它的存在。”   等到船长说他们已经驶进伯瑞林海最深的海域,他要求收起部分船帆。天蒙蒙亮,他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当然还有守夜的船员。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把长柄大锤搁到一边——那是他从船上的木工手里借来的——割断捆扎帆布的绳子,露出了光洁无瑕的黑石。他退了一步,抡起大锤,举过头顶。   “住手!”   艾罗妮丝裹着毯子站在船舱边,双眼圆睁,惊恐不安。   “非砸不可。”他说。   她皱着眉头,困惑不解,然后摇了摇头。“这样可不行。”她伸出一根手指冲着维林,语气不容辩驳,“别动,等我回来。”   维林目送她消失在船舱里,提着锤子不知所措,船员们仍在围观,看样子既好奇又好笑。   “要是让你这样砸石头,”艾罗妮丝又从底下爬了上来,肩头挎着自己的皮包,“我就没脸再见本瑞宗师了。”   她把皮包放在甲板上,解开带子,从成排的工具里挑了一柄小铁锤和一把尖细的凿子。   “千万别碰着。”维林见她走向石头,叮嘱道。   “我知道。”她扮了个鬼脸,“瑞瓦说过。”   她把凿子抵在石头中间,轻轻敲了几下,等到表面出现一条细缝,再以铁锤重重击打,直至露出石头的凿子仅数英寸。她又从皮包里取出两把凿子,重复刚才的动作,把它们钉在两边,最后石头上出现了一条约半英寸宽的裂痕。   “你可以动手了,哥哥。”她说完,退了几步。   维林低头凝视黑石,看到周遭的光亮似乎都被它吞噬,忽然有所动摇。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他说。我窥见了那个世界……对方也在窥视我,巨大无比,饥饿难耐。摸一次,获得天赋……   他抬起手,悬在石头上方,差一点点即可摸到。它会送我什么?血歌?抑或盟友的天赋?   “艾卢修斯说他爱我。”艾罗妮丝的话吸引了他的目光。她裹紧毯子,眨着眼睛,泪水被海风吹出了眼眶,顺着苍白如水银的脸颊滑落。“那个获救的奴隶带来了口信,是他的遗言。他说他爱我,求我原谅他没能早些表白。他说他做了很多遗憾的事,但那是最让他后悔的。他叫我不要怀恨在心,维林。他说世上的仇恨已经太多了,他希望在往生世界看着我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纯洁的灵魂。可我做不到……他们杀了他,我恨他们,我烧死了他们。”   “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妹妹,”他说,“你、女王、瑞瓦、弗伦提斯……艾卢修斯和凯涅斯……还有我应该娶回家的那个女人。我们赢了一场非赢不可的战争。”   他低头看着黑石,收回了手。当他举起锤子时,思绪纷乱,一张张面孔浮现在脑海,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它们都有所改变,甚至面目全非。他回忆起一场场战斗,一个个失去的兄弟,回忆起达瑞娜。现在你就是我的往生世界。你存在,我就存在。   第一锤砸下,最中间的凿子深深地钻了进去,裂痕扩张至石头底部。黑石一分为二,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他举起锤子,再次砸下,一次又一次,狂暴的怒火令他不知疲倦。黑色的尘埃翻腾起伏,有些被海风吹散,但甲板上仍堆出厚厚一层,在逐渐升高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等最后的碎片也化为齑粉,他下令将其收进帆布里,扔了出去。黑石的残骸随着海浪漂浮,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船继续航行,乘着西去的风载他们回家。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